如果半夜你躺在床上,图中的怪物突然用力地扑到你身上,把你压在身下,你会做什么?

  伦那德·卡彭特获有伯克利大学学院颁发的自然资源保护学位。《退潮》这部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最映出他保护资源这一思想。淘金时代——卡彭特还没出生,《无名》杂志曾首次刊登过都市幻想故事。卡彭特的这个中篇确实具有现代都市幻想小说绕梁汩,不同凡响的特色。

  三十七岁时,他与一画家结婚,生有两个女儿。他爱徒步旅行,爱骑自行车、喜欢投掷飞碟,还曾为美国政府机构工作过。读大学时,他修过新闻专业课程。天生就是当作家的料,1981年,他开始写小说,并向各种刊物投稿。

  结果,成功接踵而至。就在他获得第一赛季第二名的同时,他出版了数篇短篇小说,还签约了一篇新柯南道尔式的长篇小说《野蛮人》。

  《退潮》一篇中尽管没有现代人所迷恋的那种强烈刺激,但却充满了原始、蛮荒的情调……

  刚刚早晨六点半,加利福尼亚州塞丽娜岛上就开始下雨。但这雨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湖泊四周草坪上安装的喷头里喷出来的,就像一场春季阵雨一样,好大——但只有在雨水珍贵的地方,它才是清新怡人的。

  在这儿,奥兰治县荒凉地区。这样的雨水并不适合。雨丝斜织而下,阳光依稀可见。这亦真亦幻的景象与雾霾里矗立着的驼背山的双峰极不相衬,尤其今天,空气里透着一股阴沉和焦躁。

  早晨,助理园艺师戴夫·安提洛·坡并没显露吃惊的表情,而且身上也没有湿透。他学会了出门戴表,好知道时间,当六点三十分,喷头里呼呼往外喷水时,他已把割草机开上了铺面路,驶向维修场。他感到风吹起的水滴落在身上,路旁一字排开的小木兰树被喷出的水打得树叶轻轻摇晃——这里一大清早糟糕的景致!他的手随便地握着方向盘,割草机几乎是自己在往维修场开。

  维修场的周围是矮树篱,铝合金的推拉门在晨曦中使人眼花缭乱。戴夫刚要驶入场地,突然看见赫尔姆·法勃站在办公室前注视着他。这位园艺主任穿着衣裤相加的工作服,双于搭在宽大的臀部,一副不满的姿态,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高尔夫球场的草你割了吗?”法勃大声向年轻的戴夫喊道。

  戴夫坐在割草机上,马达还在响着,所以他也喊着说:“还没有呢。刚才我要去剪那些灌木篱笆。明天能干完。”

  “明天这不太好。”法勃摇着头,尖刻地说,“深草区的草太高了。打高尔夫球的人不愿趟着没踝深的草去找球。这样他们的比赛就得泡汤……俱乐部经理会给我好瞧的。”他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让戴夫调头的手势,“回去,把草割掉!”

  ”但是赫姆——法勃先生,割那些湿漉漉的草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戴夫扭头向东朝群山张望,一辆辆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而过,车的轮廓线稀可见。“我像很快就要刮圣安娜风了。草都会被吹倒。现在最好开始修剪灌木。”

  “安提洛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为会不会起风做个公断。收音机里没提到什么圣安娜风。如果你是从印第安传说中得知的,那么说你比国家天气预报站了解得还多喽。”园艺主任的说话声高过马达的轰鸣,大而难听,“就这样,可以吗?”他看了一眼表,不耐烦地转身走了。“你本该昨天就割完。”他回头补了一句。

  戴夫一句话没说,挂档启动,他伸长脖子看着,要把割草机上的宽刃底架调转回来,直到左刃防护罩的末端撞着了旋风分离器防护装置上的接线柱,紧接着,他猛地一打方向盘,割草机就噗噗地驶出了院子。

  今天早晨比往常晴朗一些。即便是向模糊不清的洛杉矶城和该城以北的方向望去,戴夫也能看得出群峰那隐隐约约、参差不齐的轮廓。他没走刚才来时的路,而是沿着湖边,调头驶向高尔夫球场。

  湖水在早晨的阳光里闪着金光。供行人过往的悬臂桥在水中心的倒影显得难看。微风时起,拂过水面,微波荡漾,各色各样。

  潮水让戴夫想起了别的什么……一个他童年时看过的湖,也许就是自然保护区里的一个池塘。

  就在他眯着眼睛看着这日常景致时,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谨,他眼前的桥、房屋建筑及苏格兰花匠等景物都在暗淡、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黄褐色的沼泽地;到处是曲曲弯弯的荒丘和平顶山。

  一会儿,眼前的湖就像变焦镜头一样,在他面前变成了巨大而宁静的海洋,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天空呈现出品蓝色。他出神地看着,在东方地形参差不齐处,一轮明亮的满月跳出地平线。

  当戴夫感到割草机的车轮正驶上路边长满野草的小山时,他重又恢复了意识。顿时幻像消失,眼前依然是奥兰治县温和的早晨。他猛地掉转方向,开到铺面路上,割草刀在后面当啷作响。他使劲儿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吁!那究竟是从何而来呢?”想了好半天,仍是无从回答。他看着周围,格外小心。

  北边很远处,还有一个人朝着湖走过来。他走的路地势低缓,穿过盐碱地,有数英里。这片盐碱地被亘古不变的拍岸浪花舔食得错落有致,层次分明。

  他脚上那双破烂不堪的鹿皮鞋,和脚踝一样,都是棕色,皱皱巴巴的。赤裸、枯瘦的后背上背着一个装水用的羊皮袋。袋子的接缝处由于水浸而潮湿,黑乎乎的。他肩披一皮制短披肩,披肩在脑后高高耸起,遮住脑袋,他几乎在曲膝小跑。

  这位老翁跑起来就像昆虫爬过太刚烤焦的平地一样快。他来到一个地面结着盐霜的地方,脚下的泥土潮湿泥泞。一会儿他的步履变得不稳起来,一个浅洼地与其他水坑相连,清澈宁静的水面宛如镜子一般,映衬着荒凉的群山和暗淡的天空。

  他跪下来,从肩上解下水袋,拧开塞子,举起来,往口中滴了几滴。把剩下的水倒进湖里,直到把羊皮袋子挤空。

  他向前俯下身,用手指尖搅着湖水。湖水泛着涟漪,把原来荒凉的画面打破了。他举起滴着水的手指,用舌头尝一尝,令他作呕。他随口吐出,还骂了一句,骂声很低,嗡嗡回响,没人能听懂。

  他依然跪着,转动双肩,头突然一低,脱下披肩,回头望去。后面是高高耸立的群峰,上面皑皑的白雪和花岗岩石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强烈的光线下,他把眉头拧得更紧了。坡顶上面暗绿色的枝条,山泉和瀑布闪着光芒。

  他转回头,弯下腰,又把水袋盛满。

  凯西·来德尔顿做了一个梦,梦里狗在吃鸡蛋,梦境历历在目,但却与她曾经读过的故事,想过的事不贴边。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不知从哪儿传来割草机的噪音。她恢复了意识,梦里狗满嘴蛋黄,舐着舌头的一幕消失。

  这是塞利娜岛的又一个清晨。她心理盘算着今天做点什么。最好可以和凯尔到湖滨郊游。逗留在姐姐家里对她并没有吸引力,尽管温迪的忍耐力很强……或许是因为温迪太能忍耐了!她感到别扭。这个大住宅区不过是由些小家庭组成的。她困倦地傻笑一下,打个哈欠。

  她从床上坐起,环望房间。这是一个以粉色为主调的房间,阳光透过窗纱,更增添了粉色效果。她的外甥女特瑞斯才七岁,这屋对她来说未免太整齐,精巧华丽得有些过度。可怜的孩子若偶尔能在她小弟弟的房间睡一会儿,就会乐开花。这个房间,她都……腻了。

  凯西希望她能重返校园。一想到上学,她心里就不舒服,空荡荡的。谁让她把这搞得一团糟呢!要想重新上学得等上一段时间。或许她永远上不了学了。她失去了奖学金,又不能指望温迪和查尔斯会给她资助,而凯尔又是个行动莫测的人。

  她耸耸肩,不再去想萦绕心头的忧虑。痛痛快快地冲个澡一定很好。她站起身,拿起昨晚脱下的牛仔裤及汗衫,夹在腋下,把走廊的门打开道缝,往外看。大家都还睡着呢。她光着脚,踩着舒适的地毯,轻轻走过。或许温迪的生活方式才是最好的——在郊区安全、宁静。她快速地从亚麻架上拽条毛巾,走进孩子们的浴室,把门反锁上。

  凯西把长长的大号T恤衫脱掉后,开始在穿衣镜里打量自己。她的体型还像以前那样苗条。怀孕时间不长,还不明显。太好了!她举起双臂,转动身体。现在她的身上开始长一道一道的褐色条纹,使乳房和骨盆突出,该擦用点低标号的防晒油了。

  如果说她还不知道该怎样营造生活,但不管怎样,她懂得如何把自己的皮肤晒成红褐色,显得健康。

  她俯下身,去拧控制冷热承的球状开关,打算淋浴前调好水温。但没有水流喷出,水管里响起了刺耳的尖叫声。

  就在凯西看着时,粒粒细砂从水龙头流淌出来,在澡盆里积了一小堆。

  “早晨好,达里尔!需要帮忙吗?”迈尔随手关上公寓的前门,抄近路走下草坪的斜坡向表弟走过去。达里尔一边冲洗着停在路旁的白色汽车,一边玩着水柱。

  “不用,我自己来。别把你衣服弄湿了,”达里尔穿着打网球时穿的短裤和草鞋。他上身赤裸着,浑圆的腹部长着毛。“省省你的力量吧。如果你和孩子们要去迪斯尼乐园玩一天的话,得攒把劲儿。”他边说边把洗车用的软管丢在一旁,从黄色塑料桶里抓起一块海绵,给车顶涂抹肥皂水。

  迈尔很小心地在草坪站定,说道,“坦白而言,我昨天看到你的车,并没觉得它需要清洗。”

  达里尔没听进他的话,“哦,是啊。”他耸耸肩。“噢,白色的东西更需注意。”他爱抚地用手抚摩着车的一侧。车还往下滴水呢。这是台日本产的最新Q型车,看上去就像造型别致的德国产奔驰牌汽车。车体涂的是象牙白漆,这使本来对比分明的车窗看上去像黑色似的。“除了白色需要更精心外,像这样在外面阳光下,洗车也是很有意思的。”达里尔把剩下的肥皂水全都泼在白色的车上,继续擦。“我愿意这样陶醉大自然。”

  迈尔摇遥头,笑着说:“加利福尼亚的确……不一样。”他坐在草坪上,双手在后面支撑着。“真有意思,我感觉我好像已经到了迪斯尼乐园了。”

  “真的!”达里尔点头道,“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弯下腰,清洗车的镀铬金属装饰护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迈尔顿了一下,仿佛是要阐述一个令人费解的想法,“我的意思是那些建筑物,而不是建筑艺术,”他歪头向拉毛粉饰的大楼望去,屋顶贴着土坯瓦。烟囱是砖砌的,他表弟的公寓及另外两座公寓就在这儿。“我是说这些建筑规模。占用一块空着的乡村私有地,想建什么就建什么。就像把伦敦桥要建在莫哈维沙漠上。”

  “这是现代的生活方式。”达坐尔跪着擦洗镀镁车轮,任水管里的水流进他旁边的草坪。“这样我们就可远离犯罪,不受城市问题的干扰。”

  “是的,——噢,出来生活在这里,你们更有可能那样做。若回到东部,一切都由历史锁定。而在这儿,大西部,你做什么都自由。你没必要担心——”

  “啊!”达里尔惊叫一声,从车旁向后跳,打断迈尔的话,“什么鬼东西!看这个!”

  “看水!”达里尔指着从闪光的汽车表面流淌下来的半透明液体,满是砂砾、红锈。“水突然变成了凝乳状。”他拿起涌出红流的水管,离自己远远的,接着赶紧扔下。“啊,天哪!看那个!”

  迈尔来到草坪边,俯下身,盯着正往人行道排出液体的水管。流出来的稀泥浆红红的,满是淤泥。涌出的水黏糊糊的,里面满是小的,半透明的蛆似的生物,在暗淡的水泥地上,一涌一涌的水里,蠕动着游。

  他们俩正看着,水管如同一条被惹怒的蛇扭动着往外喷溅,喷出来的都是活物。他们俩惊叫着往后跳。

  好一会儿他们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后来达里尔转过身,迈开大步向房子走去。

  “哪儿你要上哪儿?”迈尔问道。

  “去给该死的自来水公司打电话,对,去打电话!迈尔,帮个忙,去把水管闭了。”只听砰地一声,他走进了前门。

  迈尔看一眼人行路了冲出的锈色泥浆,咽了一口唾沫,感到有点恶心。他跨过草坪,向大楼的拐角处走击,走到那儿,就看不见这支绿色带纹的水管了。

  汤姆·博斯特慢慢醒来,心情愉快。自从童年的时候开始,每到周六,一早醒来,他都心情愉快。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让睡意消退。他感到身体在渐渐伸直,血液循环在加速。顿生一种身体棒棒的感觉。过一会儿,他开始在他躺着的柔软床垫上,伸腿屈臂。他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谁说退休后的生活焦虑不安,体弱多病?现在他都六十多岁了,身体比三十多岁时还棒呢!

  他准备好后,就从瘦弱的妻子身旁起来,站在床边,只穿一条色彩柔和的三角裤,他在塞利娜岛炎热夜晚很喜欢穿。

  他没到床头柜上去找眼镜,而且径直往通向庭院的推拉门走去。他路熟,光着脚,不需睁开眼就知道往哪走。他往后一拉,门就轻轻地在滚轴上滑动。他掀开门帘走出来,向游泳池的上首走去。

  虽说后背能感到小风凉飕飕的,但胸前让阳光照得暖洋洋的。今天一定是个大热天,他要在天热之前游完泳。他登上跳水板,透过潜水镜,斜眼望去。脚底能感到踏板的粗糙。接着他向前走几步,助跳,起跳。

  好一会儿,他妻子揉着惺忪睡眼,从庭院的门走过来。她停下来,双手托着脸,往游泳池里凝视,干涸的游泳池底儿躺着什么……

  “过来,马佛!吃早饭!”特瑞斯向后推开厨房门,一只手端着一盘满满的狗食,另一只手端着装满了水的不锈钢碗,沉甸甸的,把她的胳膊累坏了。“马佛,快过来。”

  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露台上,用手遮住阳光向四周环望。这是只毛发乌黑尖亮的猎狗,在栅栏附近树荫下的绿地上。这只纽芬兰猎犬“正不安地小步跑来跑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特瑞斯记得马佛从来没这样过。一会儿,它突然嗖地窜过来,向盛水的盘子冲,去贪婪地喝起来。嘴巴、鼻子把碗里的水拱得直晃,弄得那儿都是。它看上去像只某种机械狗,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顽皮的朋友。

  特瑞斯不知道狗为什么会这么渴——天气确实热,干热干热的。风猛烈地吹着院子两旁的树,把露台的顶盖吹得咯咯直响,显得天气越发干燥。

  狗喝完水,没有冲向狗食,其是摇头甩掉水滴,然后静静地站在碗前。“过来,马佛,吃点早餐。”特瑞斯上前抚摩着狗,哄它来吃点东西。但她听到低低刺耳的叫声。她意识到这里从狗的嘴巴,鼻子发出来的,就蓦地停下来,呆呆地望着狗,这时,狗将大脑袋猛地一甩,嘴唇卷曲着,露出黄白相间的牙齿。紧张地狂吠不止,一声比一声高。

  “马佛,怎么了”特瑞斯注视了狗一会儿.然后决定,她最好告诉爸爸。于是她永远地离开这只咄咄逼人的狗,向后撤,快速遛进厨房门,进了屋子。

  戴夫·安提洛坡停下割草机,熄灭了马达。他摘下他的长舌帽子,额头汗浸浸的,眉毛间还挂着风吹过来的片片草叶。他用手擦着,把草叶摘下来,心里大骂法勃让他到这没遮没拦的地方工作。

  天气变得糟糕透顶,风大而猛烈,不会有人来打高尔夫球,因为打高尔夫球只需考虑天气,而没必要去考虑什么别的事。

  没了割草机的噪音,能听到各种新的声响……风吹防风树篱沙沙作响,远处的警报声,潮水拍打湖边水泥镶边石的声音,风中传来的声音中还有各种从塞利娜高速公路驶过的汽车轮胎压过路面时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通常只有在晚上,微风习习时才能听到。大多时候是刮西风,长滩高速公路上的车辆,来往于城南两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交汇处。

  戴夫从座下拿出一听干姜汽水拉开,气都跑光了,热乎乎的。他感到自己特精神。一天里最细微的事情他都能感觉得到,什么怪事也逃不出他的眼睛,又都无从解释。喝点酒可能会这样,或许,是喝了什么能引起回忆的强烈的东西。但他没喝烈酒。他惟一确信无疑的就是幻象中总有什么他所熟悉的事萦绕着,都是些小事,就像他童年时的野营故事……

  他在座位上转过身,看着涌动的湖水,被阵阵刮来的热风吹起层层涟漪。风掠过,把水滴带得很远。波浪一直延伸到人们慢跑的沥清路面上。戴夫能感受到蒸发到空气中的水分很凉爽。这样的蒸发不知要损失多少水分,他想到。他回忆起,当人们打算开发这块土地时,就出现了用水矛盾,但是那些工程师们将湖泊拓深,改变了潮底原来的结构,从而平息了人们的抱怨。

  风卷着尘土,模糊了驼背山。尘土是从湖泊狭窄的顶端被铲平的空地上卷起的。戴夫正看着,只见尘暴把一片黑褐色的尘云高高卷入空中,横扫过草坪及水面向他袭来。粗砂抽打着他的手和脖子,他把眼闭上,转过脸。但还能听见粗砂敲打着割草机的外壳。风停下来时,他才小心地将眼睛睁开个小缝。

  尘土浓烟滚滚,白茫茫一片。霎时连身边的东西都看不清了,而且又有一阵尘云聚拢,高高升起,遮住了太阳,漆黑一片。尘云里的含碱物刺激得他直淌眼泪,鼻子酸痛。

  他迅速低下头。当他再抬头看时,灰茫茫的一片已稀薄了点。

  空阔的大湖里湖水已干,白垩质的湖底裂开一道一道的。这是受古盐风暴吹裂所致。湖的四周没有树,没有建筑——从眼前满是盐碱颗粒的割草机机罩望出去,只能依稀可见白色的高低错落的塔楼。他壮胆迎风而视,地平线与天空连成灰茫茫一体。这一巨大灰色物抽打着他,砂纸般磨擦着他,差点把他掀出座位。

  他再次鼓起勇气,呼口气,抬起头,又看到塞利娜岛了,可怕的热风又吹束。他疲惫地向四周看一会儿,寻找着转瞬即逝的沙漠,然后从满是砂砾的割草机座位上下来,把钥匙装进衣袋,跨过草坪,径直走开。

  查尔斯·沃泽尔看到一辆大积脖轿车,突然转向,停在他家的车道上时,他大吃一惊。这辆破烂不堪,鸣着喇叭的汽车竟在黄栌海滨兜风就如同几分钟前风滚草跳落街头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接着他想起了他的小姨子,就喊道:“你一定是来找凯西的。”一边说着,一只脚一边从梯凳上下来。

  那位年轻的开车人只是点点头,按了两下车的假声喇叭。

  沃泽尔耸耸肩,回头继续做他的工作,解开被垂悬的天竺葵缠住的风铎。

  他还是禁不住想知道坐在车里的那个男孩在于什么。他静而淡泊地坐在阳光下,迎着阵阵热风,也没个保护——只有脏兮兮的挡风玻璃和翻车保护杆。他偷偷地回头看一眼,那个年轻人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并不只是因为风大吹乱的。头型剪的像“朋客”,四周的头发明显比头顶的短许多。

  凯西自已经营一个公司——但,终究,她来这儿是求他们帮忙的。

  沃泽尔把风铎摘下来,小心地收拢起,单腿跳下凳,从走廊向车道走去。

  “愿意进来吗?在这儿等挺热的。”

  年轻人正坐在那儿,用一个手指抠仪表盘上被塞住的粗糙地方。他向四周看一下,见尘旋风卷着树叶,街上的软饮料罐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是有点儿。”他承认道,从破旧的汽车上爬出来,跟着查尔斯向屋子走去。

  温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方格长裙,迎在门口,并递给每人一杯柠檬汁。

  “我是凯西的姐姐,听说你要来。”她对客人说道。

  “嗯,请坐!”沃泽尔斜着杯子说,自己坐在用磨擦轧光印花棉布的仿殖民地时期式样的沙发上。

  年轻人搭边坐在打开的椅子上,上面垫着垫。“凯西起来了吗?”他问道。

  温迪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答道:“起来了。她吃早饭时告诉我她要等你……叫凯尔,对吧?”

  “你们打算去哪儿?”查尔斯透过观景窗,望着外面摇曳的树木。“我希望你们呆在室内什么地方,这样的鬼天气不能出去!”

  凯尔直视着前方说道:“我们也这么打算——可能去湖滨。”

  查尔斯皱皱眉,又道:“我不知道你们去湖滨。那可是砂浴的好地方。”

  “那可能很凉爽。”凯尔耸耸肩。

  凯西从门厅走进来。“你好,凯尔。”她走上前,站在凯尔身边,双手提着去湖滨的帆布袋。“你们已经认识了吧?查尔斯。凯尔正在南卡拉罗纳州攻读艺术。”凯西穿着一双便鞋,一条包腿牛仔裤和一件俭朴的圆领长袖运动衫——都已褪成了淡紫色,领子为追求时髦撕开个口。“查尔斯对城市规划感兴趣。”

  “噢,凯尔,你靠什么方式表现艺术?”温迪探着头问道,“我过去搞结编装饰。”

  “我现在学的是达达派。”

  “噢,真的吗?我想我听说过这个人。”

  查尔斯突然插话道:“喂,凯尔,一定要学电脑绘画。这可真是个神奇的领域——许多工作都用得着。我在工作时还用呢。”

  “我敢断言,”凯尔终于开始反击了,他看着查尔斯说,“瞬间的艺术,瞬间的城市。”他把冰水放到咖啡桌上,全然不顾桌上还有一个带托架的茶叶罐,这是美国早期的产品。“像你家住的这种近郊住宅,看上去像是由住在太平洋沿岸的人们建的。”

  在接下来的争论中,温迪和凯西保持沉默,前者的表情惊愕不已,后者看上去饶有兴趣。

  沃泽尔继续说,“不要急着挑剔我的住宅,在这儿,我们已经解决了好多问题。”

  “这儿的人们都有同样的价值观,所以他们过着文明的生活。”他伸手拿过凯尔的玻璃杯,放在托架上。“而且已经计划要扩展这里,决不让它成为啥人都有的乱地方。”

  这位年轻人拉长了脸,目视前方,一副愤然的表情。他不耐烦地向一边轻轻撇下嘴,质问道,“怪了!但为什么你们改造的好地方越多,我们住的城镇就变得更糟呢!”

  “或许那儿的优秀人物都搬出来住到这儿来了。”查尔斯耸耸肩道。“我当然不愿住在一个稀奇古怪的地方,每隔一天都有疯狂的事破坏我的生活。如果你不会打扰别人,而是自己过着舒适的生活,想怎样就怎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太对了!——但你们有多少人能做到不打扰别人?这个城镇像患了枯萎病似的向外蔓延。”凯尔又撇了一下嘴,“我是说,不仅仅是另外一个空白电脑屏幕,而是整个乡村。你明白吗?木材被砍倒,河水在某处被截流。艺术是有限的。”他转过头盯着地板的一角,“但总该有人付账的。我感觉我就是那个人。”

  查尔斯张开嘴,没作声,又闭上了。看来没人要搭腔。

  最后凯西打破了僵局,“噢,如果我们还打算去的话,最好马上就走。”她走上前,拉起凯尔,一面为他开着门,一面向姐姐,姐夫挥手告别。“一会儿见。”

  他们一出门,风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园艺主任顺着风向眺望草坪。大风一阵阵猛烈地吹打着他。法勃用一-只大手拽下帽沿,遮着眼睛。一个人也看不见,哪有戴夫·安提洛坡的影儿啊?!

  他走近那辆被弃置的剖草机,看不出它出了什么毛病,只是外罩漆上有一层灰尘。挡泥板不够长,挡不住轮胎和割草刀,上面满是废物垃圾。他气愤地摇摇头。不管是今天,还是什么时候,也不该将割草机丢在这儿不管!这样,很有可能出事,很危险的。更不用说车可能被盗或被破坏了。等着瞧吧,安提洛坡没准就要发生这类事。最好他能对此做出很好的解释。

  法勃自己上了割草机,在仪表盘上摸出备用钥匙,插进去。他踩了几下油门,给了油,毫不费劲地就开动了割草机。该死的家伙!他给割草机挂上挡,调转方向拙,向维修场开去。

  地平线上眼睛所及的是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栅栏和树。草尽管不高,但风一刮过,起伏得比湖上的波纹还要宽。风止时,四周出奇地安静,热乎乎的。高高飞扬的尘土使天看上去发黄。但安静时,空气也特别清新。突然,一股新的气流猛冲过来,撕扯着他的衬衫领儿。法勃像被棍棒重重打了一下,正在费力前行的割草机也明显因风大而放慢速度。

  被大风抽过之后,法勃感到自己被罩在阴影下面。他抬头看见从湖的对岸荒芜之地上,升起了一团尘云,如气旋风一样。它的中心是个棕褐色的旋涡,很快就要变成漏斗形,顶部薄如利刀,与蓝天相接。尘埃团下落,打得割草机罩直响。法勃赶紧闭上眼睛,捂着脸,好长时间不敢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没穿过那块空草地。他踉跄着抬起脚,踩了油门。

  割草机轮子下压着什么东西了,他一惊,赶紧踩刹车,睁克眼,但砂砾猛烈袭来,如暴风雨般打在他身上。疼得他又把眼睛闭上。只听风声砂声一片。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睁眼所见的一幕:没有草场,而是一个荒凉的地表,上面堆着黑乎乎的,因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嶙峋怪石,顶部是昏暗的白色。地上一片废墟——都是骨头、羽毛等缠结在一起!什么鬼地方!

  当他再次感到风势见小时,小心地睁开眼……眼前的情景可怕得就像他来到月球一般。光秃秃的,斑斑驳驳的岩石上满是巨砾和四散开来的骨头,一望无际……远处,风刮得尘土飞扬。那边,干涸的湖底又涌出一团尘云,散发着夺目的白光,旋转着,翻腾着,弯弯曲曲地直奔他而来,投下一个深深的阴影。

  法勃不知为什幺感到特别恐惧。他给割草机加大油门,掉转方向,要避开这团东西。割草机碾过轻石、骨头、破碎的蛋壳,嘎吱嘎吱、摇摇晃晃向前开。但跑不出速度,那团白状尘云看上去也随着调转了路线。

  就在这团东西如白云压顶向他袭来之际,法勃透过阳光,看到无数翅膀和无数张尖嘴。但并不都是鸟类。也有灰色的,长着粗糙皮毛的动物,獠牙利齿,和其他生物滚滚而来,越来越近。法勃吓坏了,惊恐万状赶紧踩油门,但无济于事。

  紧接着,这群飞禽走兽蜂拥而至,将他围住,有的用尖嘴啄,有的用牙撕。他感到心脏在胸腔内颤抖,痛苦地缩成一团。然后心脏就炸裂了。

  沃泽尔坐在那儿,听着凯尔的车伴着难听,刺耳的颤动声,沿街而去。即便噪音已在很远处消失,阵阵刮起的风又将它传送回来。

  特瑞斯急冲冲地从车库走回,开门进了起居室。

  “哦,爸爸,你在这儿呀!爸爸,马佛的行为怪怪的!”

  沃泽尔倾身向前,用肘托着膝,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了。“哦,噢,你说……怪怪的,是指怪得有意思呢?还是怪得异常呢?”

  “异常!爸爸。”这孩子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它不吃东西,还向我嗥叫。”

  “噢!”沃泽尔几乎是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身体出奇地轻。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被吓着了。“我们最好是去看看狗,好吧?特罗伊哪去了?他现在在外面吗?”

  “几分钟前,他没在外面……我不知道,他刚才还在他的房间里。”特瑞斯边跟着爸爸穿过厨房,边答着。

  沃泽尔打开后门,把纱门揭开,用两只手扶着两扇门,以免风再绐吹合上。他站了一会儿。尽管树枝摇曳,沙沙作响,露台的顶盖被风吹得一掀一掀的,发出碰撞声。但他还是能听到狗窝后面狗的嗥叫声和扭打在一起的声音。他回头俯身对女儿说道,“你在这儿呆着,别动,特瑞斯。”他把门打开,又关紧出去了。

  他刚一转过狗窝,就走入噩梦之中。狗就在那儿。阳光下,它的毛闪闪发着金属般的蓝光。它的黑嘴巴正咬紧特罗伊的喉咙。

  在狗的袭击下,5岁的特罗伊向后踉跄一下,单膝跪倒。狗用整个身体压着特罗伊,就像一个要赢了的摔跤运动员一样,边嗷嗷叫着,边左右晃着头使劲儿紧咬。特罗伊虚弱无力地击打马佛的两侧。他的脸由于塞息,喘不过气来,而变得紫青紫青的。

  沃泽尔当时都要昏过去了。紧接着,他急中生智,大步跑上前,抓住狗嘴。

  他要用手将流着口水的狗嘴掰开。但狗紧紧地咬着孩子,把孩子的皮肤已经咬破了。门牙咬的一道深痕.直往外冒血。沃泽尔猛地扭动,要撬开狗嘴,可手指尖根本就进不去。

  狗张着鼻孔,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眼珠后转,看一眼袭击它的人,同时,又以双倍的力气咬着口中的猎物。

  沃泽尔见这种抓紧徒劳无益,就松开了手。因为要把孩子从狗嘴里拽出来,只能是帮助狗把特罗伊的喉咙撕开。他虽然能用一只胳膊搂着狗脖子,但狗脖子那儿的皮又厚又松,很难扼住其喉咙而致它于死地。他气喘吁吁,拼命用大腿夹住狗粗壮的后背。

  他眼前的幻象游离,褪色,汗水蜇得他眼睛疼。热风吹过,刺激他的后背,桔叶被吹得飘然而落;过一会儿,他身下的狗毛变成了黄褐色,很稀疏,看上去像只郊狼。

  他突然怒发冲怒,一头扎下,感到自己的脑袋与狗头啪地撞在一起。他的脸陷进了酸臭的狗毛里,他使劲地拱,直到拱到了拘的耳朵根。他边拱边使劲往下咬。只听狗疼得嗷地一声大叫。他感到狗流着口水的下巴松开了一些——只够让他将手指尖往下巴里移动一点的份儿。

  狗牙像锯齿一样,拉了一下他的手指肚。他心头一喜,使劲扭动后背和肩,这样,手指又往嘴里伸了一点儿。同时,他咆哮着,咬着狗头往前拱。他向下跪去,用双膝使劲儿夹大腿下的狗腰。狗被迫趴在地上。他想咬狗眼睛,但狗眼眶太硬,他只能咬着毛烘烘的额头。

  接着狗在地上直打滚,沃泽尔却得意地大叫起来。他猛力把四处抓寻不停的狗爪按到一边,扑向狗的喉咙——他感觉到灰尘覆盖的狗毛下,狗的肌腱和动脉在他紧咬的牙齿间跳动、绷紧。

  “查尔斯,你在干什么?”有人喊。他抬起头,吐出粗糙的毛发,向周围看了看。温迪正俯身跪在特罗伊身旁。特罗伊躺在草地上,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温迪生气地看看孩子,又看看沃泽尔。

  他身下的狗爪一阵挣扎,狗牙要挨着他的耳朵了。他使尽全身力气,按住还在乱叫的狗,把它的四肢紧紧抓住一起,拖向狗窝。他一脚踢开一扇镀锡铁门,把狗猛地高高掷出扔进去,刮得自行车和烤肉架直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用腰带将这两扇不结实的门绑在一起。狗又挠又扒不停地拱门,弄得门一上一下得得直响。

  沃泽尔转过身,温迪正双臂抱起特罗伊。现在这孩子的呼吸均匀多了,流血见少。

  “你呆在这儿……看着狗。我要带特罗伊上医院。”温迪说。

  温迪和远远地站在她身后的特瑞斯面带恐惧地看着沃泽尔。

  在山上,羊皮袋里最后几滴水渐渐滴入翻腾着泡沫满是砾石的溪流中,与无数细流交织、雀跃,瞬间即逝。

  大瀑布奔腾呼啸而下,声响如过去诸多民旌的混战厮杀。对岸的岩石峭壁,回响着轰鸣的水声,如音乐中嘶嘶的泛音一样,在老翁的耳边回响。

  把羊皮袋里的水倒入溪流后,他就完成了例行公事-随手把羊皮袋扔得老远。迈开轻盈的大步向山上走去。他穿着鹿皮鞋,踏上一条不好走、看不清是不是路的“小径”——连兔子都怀疑这是不是路!这条小路从陡峭的花岗岩底部蜿蜒而出直至悬崖,上面点缀着点点,石英,闪闪发光。

  放眼望去,让人头晕目眩,那怕看上十万次,巨大的荒漠之中有一座湖。极蓝的湖水泛着耀眼的白光。湖的四周是低矮的山峰和贫瘠的土地。其中有些被地火烧烤成红色或深褐色。湖中心有两个岛屿,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其中小岛被蓝汪汪的湖水围绕一半。实际上就是一座骨白色半岛,浑身长着粗短毛的郊狼鬼鬼祟祟地溜出把白鸟巢里的鸟蛋给吃掉。

  老翁抢臂伫立在那儿,张着嘴慢声慢语地说着什么。他说的是本民族语言。最后一个词可能是现代几知道的“Mono(单)”。暖和的山风阵阵吹起,把他的话传得很远。听起来调子很悲,不像在喊名字。但没人听见。

  他转过身,向峡谷陡坡走去。他左躲右闪,从赫然耸立的一块块灰色石板边走过,所走过的缝隙如此狭窄,侧身走进,如同藏起来,融在岩石里一般。

  里面光线昏暗,满是干燥的尘土。一座古墙,拱形的墙壁上古老的颜料都剥落下来,已不易辨认。几块有特定形状的石头和已破碎的泥制器皿乱丢在室内。老翁僵硬地坐在角落里一个矩形的地方,让他骨瘦如柴的身躯躺下,打个长长的哈欠,渐入梦乡。

  德克不安地跑着,任凭风在湖边的弯道上猛吹着他。什么鬼天!他甚至想到今天风这么大,还要不要出去。但是他起过誓,今年他要不每天跑五英里,他就不是人。他需要这种锻炼,很过瘾。

  跑步的结果也令人兴奋、活跃。气流的多变实际上要他做更剧烈的运动。在自然狂风的吹动下,他的跑步简直成跳双步舞了。刮的是热风,他浑身每个毛孔都似乎被热风涨满。

  真的,一阵阵热风逼得他一次次地想跳进湖水凉快凉快。不一会儿,当他转过湖角时,就是在逆风而跑了。这样,他就不是蹦蹦跳跳、轻松地跑,而是在奋力抗争。但他知道他喜欢这样费劲儿的跑。他感到从没有过的活力——他远不是以前的那个独自住在沉闷的郊区,成天坐在办公桌前,心怀不满的德克·墨多克了。

  他要跨过湖滨,到他平时去的个小角落。抄近路走,省得呼吸湖那端街上冒出来的一氧化碳废气。他跳离小路。出于习惯,变换腿脚的步伐,使出更大劲儿踏着松散的沙滩。

  突然,一阵如墙一样的气浪从一侧猛抽他。同时,地面也意想不到地下陷。他失去了平衡,就顺势以肩着地,滚了一圈,准备一会儿起来再接着跑。他已练过这种姿势很多次了。

  相反的是,他没有就势起来,而是滑倒了。自己狗啃泥似的趴在湿漉漉、黏乎乎的东西里——不是砂子上!他睁开眼,自己身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泥!

  这个湖是怎么了……他望望四周,但见到的不是什么场地设备,而是一个个粗糙的,有棱有角的白色石柱。没有湖泊,只有泥泞的沼泽地,没有城市,只有一片荒漠。

  迪克听见自己在尖叫:是颤抖的尖叫。

  他把嘴咬得紧紧的,不让自己再喊,闭上眼。睁眼再看,无济于事。晃晃脑袋再看,仍无济于事。眼前都是泥,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在这烂泥里,他想跪起来都做不到。他浑身上下、短裤上都是浅黄色的淤泥。但他周围有一块块颜色深一些的地方。

  他伸手去抓他前面一块黑乎乎的地方——结果,一堆活苍蝇蜂拥而起。他退缩了,吓得直叫1唤。

  苍蝇又都飞叫落到那块空着的,看上去油汪汪下的泥潭表面。接着和着他的叫喊声,从附近传来了巨大的吼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他转过来,想搞清这可怕的声音是从哪传来的……结果发现,淤泥从一块含盐的白色石头后面喷了出来。石头很难闻,形状是洛可可式的。

  一个怪物映入眼帘这是个庞大的怪物。长着四条腿,一身短毛支楞着,上面结着泥块。看上去像是大象和驼鹿交配所生的杂种。凸出来的头上长着几个角,满嘴獠牙,正气得哇啦哇啦的。因为这怪物一半陷在泥中,德克无法判断它是长着四只蹄子还是四只爪子。

  怪物在淤泥中往前跳着、滚着,每走一步,它那肌肉发达的身体都要弓起来。虽然看上去它像是食草动物,但因淤泥困扰,它狂乱不安,露出一副凶相。德克意识到它那双发红的眼睛紧盯着他。

  德克试图站起来,但只能笨拙地爬。他每挣扎一次,陷得就更深。他不断地在烂泥中下陷。最后,当淤泥没达膝深时,才算稳住。他要跑——可怎跑得了!那双跑鞋带儿系得紧紧的,鞋底向外张着,他的双脚被牢牢地困着。他使劲儿扭,又拉又拽一条腿,才得以把那只脚从紧系着的鞋里拔出来。

  他往前跳动一步,想把另一只脚也拔出来。他正用力拖呢,一扭头看见那个怪物离他更近了,只有半米远,还是那样气势汹汹。正步履缓慢地向他逼来。这怪物计他想起童年时看过的一张画,是位画家对一种史前哺乳动物的假想,叫俾路支兽。

  他终于挣扎着要跑,可速度太慢。每次他把腿拔出来,都像坠了铅块似的,向前一倾,就滑倒,累得精疲力竭。他要冲向离他最近的那根石柱。虽然有些陡,但若幸运,也能爬上去。他能听见身后粗壮的、如树干一样的四肢猛烈走动的声音,以及它那大鼻子有节奏的、刺耳的喘息声。这怪物走得虽然缓慢,但走得稳当,一定会撵上他的。

  越接近石柱,德克的脚步就越发坚定起来。他一跃而起,抓住表面粗糙的白色石柱,使劲儿往上爬。

  他的胳膊上,腿上都泥乎乎的,爬起来很滑。而且石柱表面的盐碱结晶很锋利,把他手上,身上的皮肤刮得一道道的。但他仍然要往上爬,他要爬上那个高高的岩石架。只有在那儿,这只正嚓嚓赶上来的怪兽就够不着他了。

  他拖着身体爬上石柱边缘,与一只拍翅而起,痛苦嚎叫的白鸟打了个照面。他一失手,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地摔下去了,随后,四只蹄子踩过来,长着几个角,满嘴獠牙……

  “别在意我姐夫他们说的话。”凯西两用手捂着头发的一边,以免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向前倾着身,躲进挡风玻璃下。“他们就那样……狭隘!”

  “啊,啊,他们是灵长类动物。”风不断地猛吹着那辆破旧的双人座小汽车。凯尔的大手特别用劲儿地握着方向盘。“让他们看看你的排气管。”他向她讥笑着,故意作了一个“朋客”的动作,把脸扭曲得特别难看。

  她侧头笑了笑说:“不管怎样,你刚才说的很重要。我能接受那一点要关注大自然,承担一切责任。我还从没以那种方式与他们谈过话。”

  “啊。”凯尔的脸抽搐了一下,转过来说,“我不过是要解开老查利的结,想到啥就说啥。”他转动方向盘,驶过停车标牌,上了伯雷托车道,接着加大油门。“其实,我对这类事并不真正感到作呕。”

  ”噢,”凯西听了,失望地把胳膊拄在仪表盘上,透过挡风屏向外望。她从车厢底拣起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吐点唾沫,要把玻璃上的尘垢擦掉。结果,擦不掉,就不擦了。她又把餐巾纸扔回原处。

  “哦,凯尔,今天早晨,我姐姐家的水,怪得不能再怪了。”她再次冲着他说道。“我打开水龙头,要冲个澡……结果流出来的只是砂子!”她把话停下来,等一会儿,可他什么也没说。“真令人毛骨悚然!可家里的其他水龙头都好使呀!”她轻轻地晃晃肩,又说,“他们连修理的人都找不到,因为自来水公司和水管工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天他们大约接到九百万个这样的电话。真是怪极了!”

  凯西伸手从下面包里掏出一条围巾,把头包上,在下巴下面打了个结。“这儿的风就这么大,湖滨的风一定更糟!或许我们该去看电影。”

  凯尔把车驶向湖边的弯道,向右转,好顺风而行。“你若没买面包,就别去看电影。因为我没买。”他急转弯,又说,“你也没有买吧?那么就去湖滨或者我的住处……噢,你看那是什么?”

  凯西透过挡风屏,定睛一看。“哦!”

  一辆白色了RX-10型车撞在了街灯柱上。铝制的管柱被撞弯了。上面弯曲的卵形灯座也弯向了街道,在一阵阵的风中摇摆不停。令人头晕。

  凯西扫了一眼凯尔,赶紧说:“最好放慢车速。”

  但凯尔没把车子减速,而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得目瞪口呆,无法相信。

  因为他所见到的悬在街上的东西绝对不是一个破碎的灯挫,而是某种恐龙的巨头。恐龙弓起长长弯曲的脖子,从泛着波浪的湖里伸出来。它已撞坏了一辆车,现在正向他扫来。

  他紧闭双唇,掉转车。“吱!”地尖叫声,两个前轮在车道上横了过来。

  凯西尖叫着抓紧仪表盘,以免被甩出车来。凯尔握着方向盘,把车往车道外面开。

  车撞在路边的石头上,被高高地弹了起来。凯尔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上身被甩出了座位。他感到那根圆杆向他脖后袭来,还看到地面翻动——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时凯西已被甩出车外,失去了知觉。她没能看见凯尔被咬断的头朝着湖的方向滚去。凯尔的尸体成了这个长着古怪牙齿的大怪物口中的一点儿美味。它咯吱咯吱地嚼着。

  凯西苏醒过采。眼前模糊一片。脖子疼。她正侧卧在深泥中。哪里还有凯尔、车、及街道的影子!

  只剩下凹凸不平的白色石柱在她面前赫然耸立。她用肘将身体支撑起来,忍着疼,抻着脖子,四处看。想要弄个清楚。接着她听见有动静,只见那只长着角的巨兽向她冲过来。她尖叫着,使劲儿在烂泥里挣扎,想要挣脱出来,但是徒劳。随后,她又失去了知觉。

  斯坦·凯洛西瞥见一辆急救车停在拉克桑街的公寓综合大楼旁,他转动方向盘向急救车开去。他从拉橘子的货车后驶出,横过马路,在路边停下。他抓起录音机,肥胖的身体从座位上挤下来,“砰”地关上车门。车门上写有KIVA广播新闻字样,

  一个凯洛西认识的护理人员正在救护车后面高效率地工作着,准备接收一个病人。

  “嘿,弗兰克。”凯洛两把录音机挂在肩上的背带上,把麦克风插进衣袋里,“喂!收音机播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弗兰克把头抬越来,疲惫地点了一下,说道:“哦,你好,斯坦!我们正为此忙个不停!”他抬起胳膊,用他穿的短袖衣服袖子揩了一下眉间。“今天真是塞利娜岛的灾难日。”

  凯洛西点点头。“我也听到那些事了。但我还不敢确切断言是怎么回事。这不只是风……的原因吧”他拉长了语调问道。

  “没人知道。虽然圣安娜风吹来时,所有的东西也都惊恐万状。但这次是什么风,你给它起个名吧。”弗兰克耸耸肩。“什么汽车肇事啊,游泳池里溺水呀,疯狗咬人啊……我们正救的小伙子竟从平板玻璃窗摔出来了!”

  “我们刚刚抢救的小伙子,是从克利夫兰什么地方来,到这儿旅游的。他竟被朋友家浇花园的水管给缠住了。他有些精神错乱,还以为是条巨蛇向他袭击呢!”弗兰克摇摇头问道,“你能相信吗?尽管我早就习惯流血了,但像这类发疯的事还真让人担心。”

  凯洛西在他的便笺簿上潦草地写道,“原因还没查明吗?”

  弗兰克一面收拾心脏抢救包,一面答道:“据我所知,还未查明,各公共卫生救护队都下到这儿来了。可能是因为水里的什么东西吧。”他抬头看了一眼。“许多离奇古怪的事似乎都与水有关,要么与湖有关。”

  一张推病人的轮床从房子的侧面拐出来。由一个身穿橘色外衣的医生轻快地推着,旁边还有另外名护士,跟着匆匆而行,手里举着血浆瓶。病人的脸就像一张白纸似的。凯洛西向后退一步,好让他们把轮床推到平板车里。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在路边停下来。一个穿制服的警官下车走到救护车跟前,与坐在司机座上的医护人员说了几句话。然后,点点头,挥手让救护车开走。

  救护车门“砰”地关上,开走了。凯洛西随后匆匆地跑过去,在警车附近追上警察。

  “打扰一下,警官,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我是多明盖兹·皮特·多明盖兹。好吧,但要快点问,现在又发生了好几起事故。”

  “这些不幸事件构成了公共卫生问题,对吗?”

  “是——一种有毒物质。已经查明是水中含有有害的生物碱。”

  凯洛西把麦克风从衣袋里抽出来,又问:“这是怎么扩散的?只是限于这片城市用水吗?”

  多明盖兹摇摇头:“不是因为城市用水。这儿的人不喝城市用水,而是因为瓶装药品。”他从口袋里拽出一块柔软的手帕,擦擦额头。

  “帕萨迪纳建有一座非法研制致幻药“苯环乙哌啶”的实验室。它的排水管与爱尔多拉多泉水自来水公司连在一起。这一公司生产的所谓的泉水正是通过建于欧文斯峡谷的高架渠输出的,大家的用水都来自那儿。他们一定是一次性输量过大,输进来了致幻魔水。这儿的住户都难逃其害。”多明盖兹举起手道,“但别记录我说的!很快就会有官方正式声明了。”他停顿下来,听一听巡逻车内收音机传来的呼叫。“我得走了。”

  “谢谢!”凯洛西转过身,以最快速度,迈开沉重的步伐朝汽车走去,准备打电话。

  戴夫·安提洛坡从水泥房子里走出来,跨过田地,尽量不去眨眼睛。他抬起一只手,遮眼挡风。每每细沙粒打在脸上,他就用手捂上眼睛,停下来;要么就趔趔趄趄地转过身去,然后再继续走。

  他不能确切地说清他为什么会转回来。这儿的魔幻感很强,就如走近摇滚音乐会上又高又大的扬声器一样;又好像穿越可以触摸的声波。而这又不是他的心智能明显捕捉得到的,就像做梦一样,又回到了童年的夜晚,坐在门廊听爷爷讲着故事。

  他返回来,纯属好奇,同时还有一种困扰的感觉,好像是什么事情没做完。就在湖边。真的是他启动了什么危险进程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知道他比当地任何居民更能对付这一危险——他们个个只知道看电视,对大自然麻木不仁,对真正的魔力无动于衷。在最后的一小时里,他听到的声音中,有些,如警报声,尖细刺耳的刹车声,狂乱的喊叫声,都表明这个有组织、有秩序的社区内情况不妙。

  他再次垂下头,举起手,眼里有泪,眼眶不住地跳,他用手揉揉。他试图整理一下思路,摆脱恐惧。

  他提醒自己,眨两下眼。

  立刻他就在白色的废墟中蹒跚而行。这种幻觉稍纵即逝,随即他又落脚于被修剪过的草地。他四处看了一下,看不见有什么行人和过往车辆。他朝湖泊方向走去。

  当他走上最后一个斜坡顶时,听见拖拉机的响声。是割草机!被砂滩上的斜坡给堵塞住了,马达还响着,轮子还在湿漉漉的砂地上转呢,司机座位上倒着一个人,穿着工作服,矮胖的,很面熟!一只胳膊从方向盘中间空儿伸出来,大手软弱无力地垂下来。

  戴夫放稳脚步,好不至于被眼前的场面搞得心惊肉跳的。在这割草机附近,还有一辆翻了的小汽车一辆破烂,年久失修的破车。不远处,歪歪扭扭地躺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台正在转动、摇摇晃晃的割草机,只是因为减震器的末端卡在了游乐场滑道的底座上。一只后轮仿佛被人重重地踩踏了一般,使劲儿在湿漉漉的砂地上转。这台凶猛的机器正要渐渐地挣脱阻挡而起动。它随时都会向前开去,这样,就会径直从这个失去知觉的女子身上压过。

  戴夫赶紧由走变为小步跑,结果这使他失去了控制。当他跑近割草机时,他眼前的幻像开始晃动,好像在真实世界的表层下面还有洋葱头般一层层的世界,已开始挤上来,他先是感到自己的脚陷在泥乎乎的烂泥里,看到一个巨大人兽,毛茸茸的,身子如帐篷般,红红的眼睛,看着他,转来转去,大长脖子和长着角的头就要打过来。

  他逃开了,张着嘴,眨着眼,眼里往外直流泪。眼前他所看到的不再是什么东西一翻而起,泥浆四溅地罩过来,而是割草机落满尘土的绿漆。他抬脚走上磨旧了的上车车梯,提腿坐在法勃冰冷、没有生气的尸体旁。他转动一下开车打火的钥匙,然后拔出来。就在马达停止、熄灭的当儿,他看见另外一个人的遗体,穿着短裤,缠绕在割草机末端的刀刃上,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马达声停止后,保持头脑镇静要更容易一些。戴夫下了车,走到滑道底下,跪在年轻女子身旁。她还有呼吸,处于半昏迷状态,正费力地说着什么,声音微弱。

  他摸摸她的脸,她就把眼睛睁开了,目光落到戴夫身上。随后,她安静下来。她没流一滴血……可不像他所见到的第三具尸体。那具尸体压在汽车底下,已不完整,戴夫看见这女子转头朝尸体方向看,就赶紧问她话,免得让她看到。

  “我……”她眨眨眼,盯着他的脸,“我脖子有点疼。”

  他把手放到她的头上,然后沿着她的脊椎往下按。“你的四肢有知觉吗?”

  “有……我想我伤得不重。”她的声音微弱发颤。她把双臂放到身下,支撑着坐起来。“但我所见到的一切……真怪……”

  “真的吗?都见到了什么?”

  “嗯——”她用手揉了揉双眼。“我醒的时候,事情就与往日不同……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还有见巨兽向我袭来……”她的声音颤抖着,慢慢变弱消失。

  他笑了一笑,尽量露出一副安慰人的表情。“别担心了,今天大家都遭遇到不幸,即便我也遇着了。”他脱下夹克衫.随手披在她的汗衫外面。她的汗衫都撕破了,双肩几乎都裸露在外面。“你叫什么名字?我是戴夫。”

  “凯西。”她凝视着他的脸,头脑更清晰了。

  “哦,凯西,我们应该把你弄走,找个地方避避风。”风虽然小多了,但还是一阵阵地擦过他的头发,吹打他的面颊。

  “究竟是什么呢?”凯西举起手理出飘进眼里的头发,“如此真实!”

  “是魔力!”他用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背。“这样,你能站起来吗?我来帮你。”他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来,随手把她拉起。

  “你是说,真有魔力?!”她还站不稳,得靠着他的肩。“你相信有魔力吗?”她说话时没有扭动脖子向两旁看。

  “相信。”他一只胳膊架着她,快速地离开这些破车和尸体。“我是美洲印第安人。相信许多被你们称之为魔力与迷信的存在。”

  她扭过身,看着他的脸,“那么今天我们都是着了什么魔?是哪个巫师念的咒语?”

  “不可能。”戴夫摇摇头说道,“魔法是基于自然,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灵魂的。所以有时这些灵魂要与我们对话,让我们的眼前呈现幻像。人类的魔术师可能会召唤这些力量,使它们显示出来但真正的力量来源于地球本身。”

  凯西斜着眼,使劲儿瞅了他一眼,面带怀疑之色。“听起来还真让人迷迷糊糊的。不妨说这都是由于风啊,病毒啊之类的东西引起的。”

  “不是。”戴夫笑了。“真正的魔力总要给人一种明显的原因。所以相信其有力就成了一种信仰。”

  他上上下下地寻视着湖边的路。这是周六的下午,竟没有辆车,真怪!他领着凯西走到路边。“但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是由于一个伟大的灵魂的去世,它要放弃它的力量和记忆,只渴望死亡——但这也是在伺机报复。”

  他抬眼不再看油漆马路,把眼眯起来集中向前看。“我感受到了世上的信仰与各种力量相碰撞的巨大力量。一方正获得胜利,而另一方还没投降,不会轻易死亡。还要有很多交锋。”他皱起眉头。“还有许多令人不安的交锋。”

  就在他们跨过路中央时,戴夫绊了一下,大地就开始晃动。他们俩相互依附着,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快车道。

  戴夫抓住凯西的双肩,让她站稳,但她却盯着他的身后。她抬起一只胳膊指着,张着嘴,仿佛要说,“看,看——波浪!”

  戴夫转过身,看见波浪横扫过杂草丛生、还在晃动着的黄土地,向他们袭来……天空乌云密布,雷鸣电闪,涌动着黄泥浆的波浪筑起了道没头没尾的墙,一浪高过一浪。

  看到幻象他眨眨眼,透过轮廓外形往里瞥视,试图改变一下景象。但这巨大的声响,喷涌而出的泥柱及这铺天盖地的势头,战胜了他的理智防线。他抓着凯西的胳搏,开始往看来不远、上面零星长着鼠尾草的山坡跑。

  “不,戴夫,往这边跑!”凯西的声音使他从惊恐中镇静了来。她正扶着他,用双臂拖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到一边。

  当时,他试图挣脱开。但是,她的触摸中有什么东西让他摆脱恐惧,平静下来,任凭自己被她拖走。

  幻象里的浪头停了来,消散了。接着是两辆小汽车模模糊糊地呼啸着急驰而过,几平是与他擦肩而过。与他较近的那辆只距他正在蹒跚行走的双腿几英寸远!车过生风,冲得戴夫绊在路边的镶边石上,四脚朝天地摔在人行道上,趴在凯西的旁边。

  “你先逃出了幻象。”他告诉她,眼睛在搜寻她的脸。

  “我知道。”她躺在水泥地上,喘着气。“不管怎么说,我是拉着你,走出幻像就容易多了。”

  在公路的弯道处,沿着刚才疾驰而过的两辆车的痕迹,传来了刺耳的救护车的声音。后面还跟着一辆警察巡逻车。看到戴夫的手势,警车赶紧减速,在路边停下。

  “请帮个忙,刚才出事故了。”戴夫对警察说。“我们需要帮助。”

  下午两点三十分,那座古老的湖泊成了死湖。

  从山上流入湖泊的支流都转向南流,流入缺水的城市。湖里的水因含盐太多,即便是鱼虾也不能生存。加利福尼亚的海鸥由于长期离开雏鸟,使它们的巢穴暴露于食肉动物。这与湖水的无情退却有关。

  那天下午,刮着热风,呼呼作响,撕扯着曾是湖底的含碱地,那儿已被烘干吹裂了,像是个空空的沙盆。荒芜的湖底,罩着一层刺鼻的尘埃,乱七八糟的。

  高高峡谷上的岩洞内,依然是黑乎乎、静悄悄的。那位开割草机的老人仍然躺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但是任何冒险进来的人只会看到破碎的衣服和骨头。

  “你不记得了?”庄周睁大了眼睛。

  “仔细想想,你叫什么名字?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眉头紧皱,五官因为痛苦变得扭曲。

  仿佛有什么堵塞了胸腔,他只能通过撕心裂肺的咳嗽寻求氧气,他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近乎衰竭的颤抖,他咳的煞白的脸变得通红,眼角因为缺氧溢出眼泪,嘴唇被血沫染红。

  “我去叫人!”庄周急忙跑了出去。

  “海水淹溺导致了肺水肿,咳嗽、呼吸困难、咯血自然正常不过,我已经尽力减低了他的肺静脉压,肺水肿预后差,并不致命,真正糟糕的是他那一身的伤口和海水中的污染物——他本来就伤的相当重,海水造成了二次感染,那些残留在他体内的重金属元素足以一步步杀死他。”

  庄周跑出去之后才发现扁鹊竟然就倚靠在房门边上,他指尖的烟静静地燃烧着,说话的语气漠不关心,像在读实验报告一样把他的诊断说出来。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庄周皱眉。

  “你为什么总喜欢操心别人的事情。”扁鹊戏谑的勾起唇角,他弹了弹手上的烟,烟灰扑簌簌的落在地上。

  “办法自然是有,可我凭什么要救一个活死人。”

  “他明明已经醒过来了!”

  “哼。”扁鹊冷笑了一声。嘴里吐出一片白色的烟雾,烟味钻进庄周的鼻腔,他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你知道吗?他在跳海的时候是头部朝下的,在一定高度下头朝下落入水中没有折断颈椎已经万幸——他是怀着必死的心跳下去的。头部受到重击,也不难解释他为什么会失忆了。”

  “但凡是有点求生欲的人,会这样决绝的头朝下跳海吗?你再看他身上的伤口,他要是就是为了死才跳下去的呢?”

  “你却非要把他救回来,怎么,你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吗。拜托,没人会对你的多管闲事表示感激。难不成你还停留在育儿园老师说要帮助别人多做好事的年龄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发一朵小红花?”扁鹊嗤笑了一声。

  “……”庄周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没有任何后悔或是示弱的意思。

  “你又不是他。既然不是他本人,那就没权利决定他的生死。救死扶伤不是医者的本分么。”

  “哈!好一个救死扶伤就是医者的本分。那你不知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吗?”

  烟头落在了地上,清扫机器人咯哒咯哒的滑过来收走烟头,上方——扁鹊捏住了庄周的下巴。

  “你应该清楚我这里的医疗费。边境区设备和药物价格有多高昂你再清楚不过,况且就算你找到第二个有条件医治他的地方,只要治疗他的医生不是我,不出三天,他必死无疑。”

  “而且,你自己的医疗费还没有还完吧,从我救活奄奄一息的你那天起,才过去多久?”他冰冷的指尖在他的下巴上摩挲了一下,便放开了。

  他淡淡的alpha信息素并没有多少攻击性和压迫感,却让庄周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我会还清的……他的医疗费我也会还的。”

  “你靠什么还?靠捡垃圾吗?”

  “明天你不用去了,反正说不定又会捡回来什么猫猫狗狗,越赔越多。来给我打下手吧,诊所缺人。”

  “嗯。我知道了。”少年的眉头舒展来,流露出好看的笑容,这笑容太清澈太明亮,就像不属于这久不见天日的边境区,不属于这陈列着药物和金属器械的诊所。

  “你可别高兴的太早,你欠的钱够你还一辈子了。没见过你这种签了卖身契还笑的这么灿烂的傻子……”

  于是诸葛亮被庄周留下来了,接下来几天扁鹊和庄周接近不间断的治疗他,肺水肿让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因为呼吸困难,他总是大汗淋漓,常常会洇湿身下的无菌布。当他的肺水肿终于有了好转的同时扁鹊又要立刻处理他身上的伤口。掀开诸葛亮身上的白色无菌布那个瞬间,庄周扭过头避开了视线,他身上的伤口太多,有些因为感染,看起来用惨不忍睹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看着金属器具切割开皮肤的感觉一点也不好,表皮层、真皮层、肌肉组织,他苍白的皮肤让那些红色黄色变得格外扎眼,去除那些感染的组织,然后缝合伤口,庄周递器具的手开始发抖,可扁鹊却始终面无表情,那双手就像机器一样稳稳的拿着止血钳,只是神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平日里冷酷无情,工作起来却认真的可怕。

  也不难理解边境区的那些黑道白道都把他当大爷一样的供起来不敢惹了——扁鹊的医术整个边境区,不,也许算上周围国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庄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手臂绷带下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只知道边境区流传着没有扁鹊治不好的活人的传闻。

  他好几次想开口问问他床上的这个omega怎么样了,但看到他认真的眼神又收了口。

  “他手掌上的伤口太深,已经开始畸形自愈了,如果不连接上切断的神经这只手就废了。”

  扁鹊像是知道庄周在想什么,没有情感似的叙述起来。

  “虽然一直在给他做血液透析,但他的肾脏已经因为重金属元素受损了,这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被他的身体代谢干净——前提是他能撑得到那一天。”

  “他身体里还有大量药物残留,黄体酮、多潘立酮、硫喷妥钠,还有……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通俗讲就是空孕素和吐真剂的成分。”

  “空孕素确实是最好的吐真剂,尤其是对于一个omega来说。”

  “怎么能这样!”庄周抬头,眸子里写满了震惊。

  “但我比较奇怪的是,想从一个omega身上得到什么讯息的话直接标记他不就好了……何苦大费周章。”

  “怎么?觉得我冷血?”扁鹊勾唇一笑。

  “——可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诸葛亮从麻醉中清醒过来。

  醒过来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他的大脑中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空白,完完全全的空白,世界宛如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片混沌漆黑,他努力的想回想起些什么,但只有混沌将他一点点的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要做什么,在哪里,就只是疼,剧烈的疼痛,源源不断的疼,蚕食他,折磨他,让他愈发难以思考。

  他低头向下看,是白色的病服,手臂上插着两根针头,管子的一端连接着血泵,鲜红色的血液从血液输至管里流出去,经过透析机再由输至管流回身体,长长的输至管像一根粗红线,在白的过分的四周下显得格外扎眼,就像全世界都是白色的,只剩下这两根管子有颜色一样,可就连这红色都因为太过鲜活而变得与床上的诸葛亮格格不入。

  他盯着这两根红色的管子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它们宛如蛇的信子,恶魔的眼睛,危险却又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绳索一样勒的他喘不上气。

  毫无疑问那是他的血液。

  诸葛亮头晕起来,他避开视线想要移动身体,想要抬起右手的瞬间才发现他的右手被包扎了起来,厚重的绷带让他刚抬起手臂就落回了床上。

  他想坐起来——这具身体那么陌生,除了痛他什么都感知不到,就像它不是他控制的一样,刚一使劲,胸口和腹部剧痛就反馈到了大脑。

  “啊……”他本能的发出了一声单音节,左手因为疼痛握成了拳。

  趴在一旁桌子上的庄周被惊醒了,他匆忙的站起来。

  “不要乱动,你刚做完手术,伤口还没有愈合。”

  他才注意到旁边的绿发少年,他帮他把手臂放到被单下面掖好,跑出了房门——

  “扁鹊!他醒了!”

  过了一会,走进来一个人,围巾遮住了他的嘴,他一侧的手臂缠着绷带。

  对方打了个打哈欠,对一旁的庄周说了句“扰人清梦”。

  “拿着它。”扁鹊把一支圆珠笔放到了诸葛亮的左手上。

  “咯哒”一声,圆珠笔的笔尖露了出来。

  扁鹊把一个夹着纸的垫板夹放到了他的手边。

  “把你看到的,或者能想到的东西都写下来,做得到吗?”

  诸葛亮捏紧了笔,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笔尖开始在纸上划动。

  他开始时写的很慢,然后渐渐的加快了速度——

  然后纸上出现了一道划痕,从船舷的舷字那一点划下去,纸被划破了。

  他痛苦的松开手,圆珠笔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清扫机器人十分勤快的滑过来,正欲回收那只笔的时候被扁鹊抢走了,它的两侧亮起红灯,闪烁了几下之后,它便委屈的滑走了。

  扁鹊拿起了那张纸。

  “船舷之前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吗?”

  “嗯,至少常识性问题都还记得,不至于变成个傻子。”扁鹊转了一圈手里的笔。

  “你现在伤的很重,先在这里养伤,伤好了就赶快离开。”他把手里的笔和纸放到了桌子上,伸手去摸衣兜里的烟。

  “喂——不可以在病人面前吸烟!”庄周一把抢过了扁鹊手里的烟。

  “啧。你跟我出去一趟。”扁鹊拉住庄周的背后的衣领,把他拖出了房间。

  “这个人不能久留。怎么看他都不是那种失足落水的无辜小动物。”

  “留着他,会是个麻烦。”

  “因为会有麻烦就放弃救一个人吗?”庄周反问。

  “我不想跟你理论,只要他一脱离生命危险,就立刻让他走。”

  “你要把一个omega独自扔在边境区?”

  “是啊。这里对omega就是这么残酷,就算不是边境区也好不哪儿去,他身上的伤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吗?”

  “所以,你救他,真的就是正确的吗?”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说:“救人不需要理由,也没有什么对错,只是每个生命都那么珍贵,根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他……”扁鹊皱了下眉。

  “没什么。”他的神色凝重,正如同边境区的夜色一样,烟雾缭绕在他身边,然后又慢慢的散尽在一片漆黑里。

  “你呀,不用在意他的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嘴硬心软,说着要把你赶出去,其实还是会救你的。”

  清晨的朝阳窥进薄薄的窗帘,洒在桌子上和床单上,白色的床单染上了金色的光斑,它们精灵似的跃动着。庄周坐在床边的桌子前,用悦耳的,小提琴一样的声音跟床上的诸葛亮说着一些琐碎的话语。

  他折好了一只纸船,把它放到了桌面上——那上面已经放了很多个用纸折的小物件,有小兔子、青蛙、大象、仙鹤……它们沐浴在阳光里,还被庄周用那只圆珠笔画上了可爱而又傻里傻气的表情。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伸出左手去接被子上的阳光,那簇阳光在他的掌心里浮动着。

  这是他醒来以后第一次有了疼以外的感受。

  “你要赶快好起来,然后我们可以去逛边境区的夜市!”

  出乎扁鹊的意料,诸葛亮康复的速度很快,他比看起来的坚韧太多,为了避免吗啡上瘾,他很早的同意了他断掉止痛剂的建议,很长一段时间他会疼上一整天,肺水肿让他不得不端坐呼吸,血液透析让他时常头疼,在他体内残留的空孕素导致他恶心呕吐。

  他对疼痛的耐受力很高,像是习惯了一样,可疼痛怎么可能习惯。

  只是和所有扁鹊医治过的病人不同,他从来不会因为疼大吼大叫,也不会胡乱挣扎。疼的时候只是紧闭着眼睛握紧拳头出冷汗而已,实在受不住也只是呻吟,期间一直尽力控制呼吸,冷静的惊人。

  这并不是用简单的“毅力”两个字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在疼痛下挣扎喊叫是天性和本能,毅力之外,扁鹊想到的是他也许受过训,即使他不记得了,那些受训的“经验”也被储存在了大脑里。

  他很配合治疗,也有努力做康复训练,他的肺水肿很快就好了,身上的外伤也有愈合的趋势,只是身体里残留的药物和足以让他的肾脏衰竭的重金属污染物还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代谢掉。

  从最开始的完全不能活动,到可以抬起手臂——每一天,他都会伸手捕捉病床之上的阳光。

  然后是抬腿,翻身。

  渐渐的他可以在庄周的搀扶下走路,他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迈出右腿,然后是左腿,他的双腿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但庄周稳稳的在一侧架着他,支撑起他的重量,然后他接触到了地面,脚尖、脚掌、脚跟,左、右、左、右……诸葛亮突然发现行走是一件那样有成就感并且自由的事情。

  那是庄周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笑容内敛,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蓝色的眼瞳里盛了笑意,像蝴蝶微微煽动翅膀一样不易察觉。

  他的手臂挂在他的肩膀上,身体因为双腿无法支撑而倚靠在他身体上,庄周却连重量都感觉不到。

  庄周刚刚发现原来这个来历不明的omega要比他高上一截,可却轻的吓人。

  他只是走了几步而已,就气喘吁吁,冷汗黏住他额前的发丝,脸颊因为呼吸困难和缺氧变得发红。

  他摇摇头,阳光流淌在他的脸上,那张脸迎着光,睫毛因为过于明亮的阳光轻颤了几下,他在缺氧,他呼吸困难,他浑身都很疼。

  但他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兴奋,就像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的孩子。

  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诸葛亮已经可以用右手很快的把庄周给他做的康复训练用的空心圆锥从大到小摞起来了,而且也已经可以独自下地走路了。

  他总是可以变戏法似的每天给诸葛亮带回来各式各样的食物,在这物资贫瘠的边境区。

  从苹果糖、赤豆圆子、桂花元宵、肉粽这些好几个世纪之前才能见到食物,到现在社会才有的精加工罐装食品,庄周似乎十分热衷于把诸葛亮喂胖,虽然一个多月的努力都没怎么见到成效,但他还是乐此不疲。

  至少诸葛亮不再瘦的像竹竿那样了。

  “你这个身高,至少也要130斤以上吧?”庄周用手比划了一下。

  “等你到了120斤以上我就带你出去怎么样?”

  之后两个星期的一天,诸葛亮在吃的很撑又喝了半瓶水的情况下终于达了标。

  成片的摩天大楼直指夜空,航空障碍灯汇聚成星河,钢筋铁骨鳞次栉比的排列像是墓地里的石碑。令人眼花缭乱的车辆从空中掠过,划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线,如同黄昏时飞起的群鸦,把宁静撕碎。雨幕覆盖了整个城市,十字路口成群结队的人撑着伞,伞檐压的很低看不清楚他们或木讷或焦急或喜悦的神情。像是要逃离雨的束缚,他们走的匆忙,同成群的蚂蚁一样,在城市的丛林中忙碌的穿梭着。

  一阵秋风掠过,诸葛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节悬浮列车从他头上巨大的高架桥驶来,列车的行驶声穿过清冷的空气钻进他的耳朵。

  各色的霓虹将细雨染成五彩的夜雾,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全息投影的广告在半空中悬浮,几条装饰性的小鱼从诸葛亮身边游过,他抬起指尖,一条小鱼绕着他的手腕转了一圈,吐出了一个小泡泡。这时,传来了一阵水声,一条硕大的红色金鱼冲着他游过来,诸葛亮闭上了眼睛,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它的影像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看着这座繁华的城市,陌生感让他悄无声息的退到了庄周的身后,绿发的少年从包里拿出一个把手,按下上面的按钮,上方的雨水瞬间被透明的屏障隔开,诸葛亮抬头,雨点在他的头顶绽开一朵小雨花。

  庄周抓住他的手,他们走进这片斑斓的夜色里,他们头顶透明的“伞”和周围那些瑟缩在深颜色庇护下的人们形成一个对比。

  “千万不要让扁鹊发现我带你出去!他会气到想把我泡到福尔马林里做成标本的。”庄周这么说,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像是已经看到扁鹊气的不行的样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你看!那里有卖我上次带给你的苹果糖!”

  他拉着他跑到了那片大大小小的摊位前,那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小物件还有五花八门的小吃,东西确实都很美,可价格一点也不美,即使一个小物件的标价也高的惊人。

  “喜欢这个项链吗?”

  “还是算了吧……我们是不是还要还扁鹊医疗费?”

  “噗……哈哈……都说了不要当真嘛。要是真的还,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的,你尽管花好了,反正我打了三份工,剩下的再还给他就好啦。”

  “三……三份……没问题吗?”

  “安啦,安啦。”这个时候庄周已经在掏钱了。

  “开心才是——”他还没有说完,“哐”的一声,身旁的橘子摊就被掀了,一个裹着黑色外套的人飞快的逃了过来,留下摊位老人无助绝望的喊声。

  几乎是本能,诸葛亮伸手拽了他的连衣帽,因为惯性的原因他差点被对方拖摔倒,那个人恼羞成怒的转身挥拳砸向诸葛亮,他下意识的松手侧过头躲开对方的拳头,左臂控制住对方挥过来的手臂,顺势把它抬高,左手肘撞向对方的肋骨,可他现在太瘦弱了,击在对方身体上不疼不痒。

  那个人把诸葛亮摔在地上,抬手要打他的瞬间,有什么锐器抵在了他脖子的动脉上。

  “你敢动一下我就把空气注射进你的血管里。”庄周的声音响起,眼神判若两人。

  当庄周把地上的诸葛亮拉起来,两个人把老人的一布袋橘子还给回去后,他惊讶而又担心的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刚才?你的身体还没好,太乱来了吧!”

  “你的针头是从扁鹊那里拿的?”诸葛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嘘——帮我保密。中立区在这里相对其他地方安全太多了,可刚才的事确实时有发生,毕竟物资太过稀缺了,你看刚才那一袋橘子,可能是那个老人维持生计的唯一货品了。”庄周皱了皱眉。

  “所以防身的东西还是要准备的。”

  “我是说……这么危险的事情,扁鹊知道了会担心你的。”诸葛亮看着他,语气平静,眼神清澈的一点杂质都没有。

  “担心?他才不会担心我呢!”他的脸突然有点红,欲盖弥彰似的提高了声音,转头飞快的往回走去。

  “太晚啦!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庄周这么说着,留下诸葛亮在原地一头雾水的愣了几秒。

  接下来的日子里,诸葛亮有在庄周的监督下继续做康复训练,体重也有渐渐有增长。

  他还是经常会做噩梦,在大汗淋漓中惊醒,只是醒来之后,又对梦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了,只是一场梦而已,记不起来就重新开始啊。

  可诸葛亮不知道的是,他可以无所顾忌的抛下全身的枷锁时,还有一个人被桎梏在渊薮中的囚笼里。

  “你的头发太长了,已经遮住眼睛了,我帮你剪掉吧。”

  诸葛亮把前额过长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轻轻点了点头。

  “你都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头上有伤口还没好,扁鹊要把你的头发全剃了,还好被我阻止了。”

  他修剪的超级认真,剪了很久很久。

  “其实就算扁鹊当时把我头发都剃了我也不在意的。”

  “你用不着这样仔细。”诸葛亮轻声说。
   “你什么也学会开玩笑了?”庄周笑了。

  “这样好看的银发,要好好爱惜呀。”

  当庄周把镜子放到诸葛亮面前时,他其实并没有看出太大的区别,可是庄周却超有成就感。

  “太好看啦!扁鹊你快来看!以前还不相信我的手艺——后悔了吧!”

  “哦。还不错,说不定这样能卖个好价钱。”

  “哇——你说什么?!”

  “想剪我的头发,你想得挺美啊。”

  “哈?我才不惜的给你这个大冰坨剪头呢!”

  那两个人打闹的时候,诸葛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刘海被修剪好了,露出眼睛,后面的头发庄周没有剪短太多,只是剪到了肩部左右。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样的陌生,一点相关的事情都想不出来。

  那件事之后庄周再没带他出去过,但有时候诸葛亮会跟出去。

  他在房间里待腻了,所以时不时也会跑出去,他知道庄周打工的地方,他会在一些酒吧里做做主唱,他的声音很好听,诸葛亮喜欢听庄周歌声,有时候他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听他唱歌。

  但这一次庄周出事了。

  在后台的时候一个人的指尖轻轻叩击了几下他的杯沿。

  这个小动作谁都没有在意甚至没有人看到,可是当庄周拿起那杯水的时候那个画面突然在诸葛亮的脑海里闪现出来,他猛的站起来,从一旁的音响后跑出去——

  庄周愣在了那里,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手里的水杯“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怎……”他想问诸葛亮,可是突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

  “我……”庄周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抓住庄周的手拉着他就往外走。

  “诶!你干什么!他还没上台呢!”

  “你在跟我开玩笑?”诸葛亮冷笑了一声。

  “我不管他什么原因,只要他今天上不了台就得给违约金。”

  “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钱。”

  “哼,那还想走?这钱不拿出来他就得被扣在这儿!”

  “我今天就是要带他走。”诸葛亮没有理会他的话,拉着庄周继续向前走。

  呼啦啦,一群人围上来拦住他们,有人粗鲁的拉扯诸葛亮的手臂,把它反扭到身后,他拉着庄周的手送开了。

  “他鸽了演出,还有不到五分钟,你让我们上哪儿找人?怎么?你想替他被扣下?”

  “不就是唱歌吗?我是他之前工作上的朋友,自然可以替他。”

  庄周惊恐的看着他对他不停的摇头。

  “你快走,把扁鹊叫过来处理。”诸葛亮在他耳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安抚,和平时一样冷静而又波澜不惊。

  没有人知道他手心里的冷汗。

  庄周还不走,诸葛亮推了他一把,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向外面跑出去。

  “等等,你真的行?我们怎么知道你什么水平?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去的。”

  然后所有人愣在那里。

  他的声音像银器一样撞击在逼仄的房间里,雨水在树叶上打转,惊起一阵涟漪。

  “你得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不是高中毕业晚会,也不是和初恋约会。”诸葛亮唱了有一会,才有人打断他。

  他挣开那个反扣他手臂的alpha,上前了一步,睁开眼睛,抬眸安静的看着那个打断他的人,这种安静突然因为他眼神凭空生出一种潋滟。

  对面的人红了脸,周围响起了口哨声。

  这前后的反差太过于强烈,他就像在证明什么一样。

  “嘿,你下面都支帐篷了!”哄笑声里,他对面的人羞愤的爆了句粗口。

  “我够格了?”他说话的声音除了音色,和唱歌时全然不同,是清一色的冷,没有起伏波澜。

  他硬着头皮开口,却幸运的蒙混过关,这得感谢上天给他的一副好嗓子和那个天生的歌者(庄周)每天在他旁边的耳濡目染。

  “当然。”他们耸耸肩。

  “没人在乎其他的,能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去吧,唱好了有多少利益你应该很清楚。”

  他站在了那个高出一截的台子上。

  她们拍在他脸上的粉让他浑身不舒服。

  灯光好刺眼,他看不太清台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只是觉得吵,他开始反胃起来。

  音乐已经响起来了,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身旁的贝斯手在他身后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

  灯光,全息影像,音响。

  他只是机械的唱,不停地唱……一阵晕眩感袭来,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音乐已经结束了,下面的人呐喊,跳着舞扭动着身体,烂醉如泥。

  他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在被一个巨大的黑洞蚕食鲸吞,那个漆黑的怪物不停的把他往下拖,往下拖。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他好想逃跑,逃的越远越好,可又不知道逃到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跑,他好像躲起来,躲到角落里。

  他逃下唱台,甩开所有的人,他要去找庄周。

  他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详的预感在诸葛亮心底滋生。

  诸葛亮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你早该猜到那个人不止想让庄周这次无法唱歌而已了。

  他跌跌撞撞的向前跑,不顾及撞到了什么人。

  他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搞清楚了附近所有地下室车库之类的封闭空间,然后一个一个的排查。

  终于,他在一个仓库中找到了庄周。

  他找到他的时候,那几个膀大腰圆beta正围着他施暴。

  他被按在了地上,双手被绳子绑住固定在了一旁墙壁的钢管上。

  他满脸血污,绿色的头发染了血,又沾了仓库里的灰尘,已经快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一个人拽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血流过庄周的眼睛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呸。”他们冲他吐唾沫,然后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墙上磕。

  他们的脚踢在他没有肋骨保护的柔软腹部上,他痛苦的蜷缩起来,然后他被人翻过来,有人撕扯他的衣服。

  货架背后的诸葛亮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如果他就这样冲出去很可能会害了他。

  四个人,三个打手,一个下毒的始作俑者,从庄周的样子和对方裤子上的褶皱来看也许其中一个打手有电击枪或者乙醚喷雾。

  他突然觉得他们浑身都是破绽,那一刻,诸葛亮的大脑久违的,飞快运转起来,他在那个瞬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无数种方案,他仿佛看到自己启用了那些方案之后的结果,并且从中筛选出了最佳方案——

  他握紧了手中的钢管,猎豹一般敏捷迅速的冲了出去。

  他们刚看见一抹掠过的影子,那个持有电击枪或者乙醚的beta就传来了一声惨叫,那根钢管从他的后背狠戾的插了进去,准确的刺进了他的脾脏。

  伴随着这阵杀猪般的嚎叫,另外两个beta回过神来,他们伸手去抓他,诸葛亮用力过猛,那根钢管一时竟没有拔口出来,他松开那根钢管,躲开他们的手后退几步站稳脚步,他们看起来那样强壮,身影大上诸葛亮一圈,可他们的动作毫无章法漏洞百出,他看得出来,对,让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看得出来,并且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如何避闪,如何进行下一步进攻。

  但这具身体却跟不上他的大脑,诸葛亮仿佛在穿越粘稠的糖浆,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长跑一样,他还在跑,还在挪动双腿,可是周身的呐喊他早已经听不清楚,肺部灼烧似的疼。

  他的上身终于被面前的beta困住了,他用膝盖猛打对方的腹部,却如同隔靴搔痒,他被抱住了腰部,背后那个beta的拳头接连不断的落在他的后背上,诸葛亮不理会,他用肘部击在面前的人的太阳穴上,一下又一下,疯了一样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这还不够,他头狠狠地撞在对方的鼻梁上。

  他面前的beta惨叫一声放开他捂住了鼻子。

  “哐”的一声,钢板砸在了诸葛亮的身上,他背后那个beta气急败坏臭骂着,他整个人因为钢板的惯性被摔在了地上,对方掐住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的脸就变得青紫,静脉凸起,诸葛亮挣扎着,一旁的庄周因为那个气体还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喑哑的声音嘶吼。

  他挣扎了一会,指尖将对方的胳膊抓出了血痕,腿胡乱的踢动,然后他突然冷静起来——

  他已经没什么好失去了,他什么都没有。

  不应该这样的,他并不应该毫无还手之力,他知道该怎么做,他根本不应该怕这个掐着他的beta。

  他不记得他是谁了,但他隐约清楚,曾经的自己有知识,力量,足以保护他自己和身边的人。

  诸葛亮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臂,借力用尽全力弹起,双腿夹住他的头,用力撞向了地面。

  “咚”的一声,那个beta的头撞到了地上,诸葛亮挣脱他的桎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庄周走过去。

  “唔唔——!”庄周突然挣扎起来,那个beta并没有晕过去,他站在诸葛亮身后,手上的钢板高高举起就要落到他的头上了。

  他转身,刚才从风衣衣兜里摸出来的,从那个beta那里顺来的电击枪结结实实的电在了对方身上。

  最后,在那三个beta的呻吟里,诸葛亮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把庄周身上的绳子解开。

  “砰——”枪声响起,诸葛亮回头,一缕银发从他的项间飘落,置物架后面,那个给庄周下毒的人手中的枪落在了地上,他捂着手扭头,仓库门口,扁鹊逆着光,稳稳地举着手里的枪。

  “我的人你都敢绑,还真是……胆大包天。”

  “说起来,那个人还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呢。”庄周和诸葛亮并排坐在诊所的屋顶上,仰望着周围斑斓的霓虹和蛛网一样的,架空的透明马路面上穿梭的车辆。

  “真是可怕的嫉妒心。”诸葛亮皱了皱眉头。

  “不过是……为了生存。”

  “大家都是一样的。”

  “为了活着不停的奔波,在那里做主唱的机会他应该努力了很久吧,就这样被我轻而易举的抢走了。”

  “不一样。”诸葛亮否定了他的话。

  “我不认为你会用这种卑劣手段得到什么东西。”

  庄周看着朦胧的夜色轻轻笑了笑。

  “话说你打起架来真厉害,我还没见过你这么能打的omega呢。”

  “总觉得……那个时候,不应该那样费力。”诸葛亮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把它握成拳头,然后又松开。

  “总之!”庄周伸了个懒腰。

  “扁鹊真是气坏了,他把我叫过去训了一整天,还说是我太闲了给我加了两倍的班!”

  “这下,我们都被禁足啦。”

  扁鹊接连几天都没有回来。

  当诊所的门被“轰”的炸开,防御系统因为被破坏红光笼罩房间,清扫机器人因为爆炸的冲击波程序混乱四处乱走的时候,庄周和诸葛亮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个爆炸不足以伤人,却让他们耳鸣,他们被迫退到最高的那一层。

  火光从楼下冲天而起,热浪舔舐着他们,有子弹不停地飞过来,穿透墙壁,把所有的一切变成废墟。

  诸葛亮探头向楼梯下看去,那些全副武装的人正在往上走,庄周用纸折的小动物和线串成的门帘被他扯下来扔到了地上,后面的人跟上来,鞋底踏在小兔子的脸上。

  “砰——”为首的那个人应声倒地,诸葛亮拿着扁鹊抽屉里的枪(意外的是庄周的指纹可以解锁他的抽屉)飞快的拉着庄周向上跑去。

  “妈的!赶紧追上去!”

  不间断的扫射,飞溅的建筑材料,清扫机器人的碎片。

  夜色下,他看见了庄周眼睛里的泪光。

  这个……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他一点点看着扁鹊用各种方法赚钱修建起来的地方……顷刻而已,就只留下一片废墟。

  他在发抖,他们背后的墙面摇摇欲坠。

  “呃——”飞来的子弹射中了庄周的胸口,他呻吟了一声,身体后仰,他们握着的手松开了。

  这又不是电影,子弹不会永远是人体描边大师。

  “庄周——!!!”诸葛亮大喊出声,他身体前倾抓住了庄周脖子上的围巾,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扁鹊总是带着那条围巾,那是庄周织的吧?

  然后他重新抓住他的手,拉着他打开了天窗——

  当他们两个人艰难的爬到天台的时候,血液已经把庄周胸前的衣服染红了,数月时间,深秋已经变成严冬,大雪纷飞而下,把天台铺成纯白色。

  一股omega信息素的味道倾泻而出。诸葛亮睁大了眼睛。

  他扯开庄周胸口的衣服,那颗子弹并没有穿透他的身体,只是打碎了他胸口容器,那些血迹来自飞溅碎片弄出的伤口。

  “气味阻隔剂……你是omega?”他震惊的看着庄周。

  “我隐藏的很好吧。”庄周苦笑了一下。

  “这么聪明的你都没有发现。”

  “是omega的味道!”

  “我就说那个家伙不可能把一个没滋味儿的beta留在身边嘛!”

  天台上风很大,把他的银发吹起来,雪花在他周身跳舞,诸葛亮看着庄周,突然解下了脖子上拴着的小瓶子。

  “抱歉,你给我的项链我得还给你了。”他微笑着看着庄周,把那个小瓶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庄周的气味顿时被掩盖了,可诸葛亮的气息却在晚风中不加掩饰的飘散开来。

  他第一次看见他笑的这么温柔。

  “等事情过去了,你就立刻联系扁鹊,他不会有事的,那可是扁鹊啊……”

  “他在维护中立区是吗?这里的苹果糖很好吃。”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从身后把庄周拖起来,天台的一偶有着灾难庇护所。

  “你要干什么?!我不要过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停下来!我要你停下来!”

  他捂住了庄周的嘴巴,把他拖进了灾难庇护所里,透明的屏障咻的升起,悬浮屏显示出了和周围环境完全相仿的画面。

  他们已经追上来了,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肩膀,诸葛亮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向着他们走去,白色的雪地被一滴滴血液染红,宛如地狱沿途的彼岸花。

  庄周知道那是他在为他做掩护。透过屏障,他看见他一步步的走过去,然后被人抓住,一下子拖下了天台。

  他醒来的时候肩膀很疼。但是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躺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身上只围着一块白色的布,周围的灯管很亮,他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

  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几个穿着和服的人造人,她们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抓住诸葛亮两边的手臂把他拖起来。

  他被拖到了一个房间的床上,身上的白色布单被撤走了,上方有温水洒下来,诸葛亮本能的想坐起来逃跑,可那些没有情感的人造人牢牢的把他固定在床上,他被从头到脚的清洗干净,就像屠宰场的牲口走上流水线,他被推到下一个房间吹干身体,然后四肢被固定住,它们修剪了他的指甲,把它们打磨成圆润的弧形。

  最后他被推上了一个台子,四周的蓝光扫描了他的身体,两边的机械手臂喷出的液体变成布料,那些布料被飞快的裹在了诸葛亮的身上,一层又一层,裁剪合体却繁复异常——他几乎无法走路,最后的时候,一个闪着蓝色光点的项圈被套上了他的脖颈,他去拉扯它,发现那是合金。

  “请您穿好鞋跟我来。”人造人冰冷机械的声音响起。

  他看了看那双鞋底高的吓人的木屐,准备光脚出去,脖颈上突然有电流通过身体,诸葛亮颤抖了一下。

  “请务必听从指示。”

  他皱眉啧了一声,穿上了那双几乎让他不会走路的鞋子向门外走,他身上的衣服奇怪的很,像是和服,却比和服还要繁琐累赘,颜色绮丽的过分,他刚踏入下一个房间,身后的门砰的关上了。

  这个房间被装饰的很精致,周围的墙壁是流动壁纸,上面的图案不停的变换着。

  诸葛亮突然觉得腿软,换气装置送进来的空气里掺杂了人造alpha信息素,他开始浑身发热,头晕无力。

  他终于倒在了地上,他红色的衣摆和羊毛地毯纠缠在了一起。

  他想把这件碍事的衣服脱下,来事实上他已经在这么做了,身前的流苏带被解开了,那些繁琐的衣服一件一件的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

  他快要神志不清了,可残存的理智突然让他大概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相邻的房间里很可能都是omega,每个房间都装饰风格迥异,里面omega被洗干净,指甲被修剪好,多余的毛发都会被清理干净,然后再包装妥当塞进这个包装盒一样的房间里。

  然后再强迫他们进入发|情期,他们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可外面的人却对他们发|情时的一举一动一览无遗。

  可是他的胃空荡荡的,只干呕出一些胃液,灯光在他的嘴唇上打上光点。

  房间外的人有一半挤到了这个房间之前,单向可视的巨大玻璃后,那个穿着红衣服的银发omega宛如笼子里的妖精。

  他无法想象他失控后会是什么样,但知道意识离他越来越远。

  然后他绝望的撞向那面玻璃——在他这里看它只是白花花的一片,他看不见他们,可他们却如同看珍惜动物一样用满是欲|望盯着着他。

  他带着整个世界不公撞了上去,伤口裂开了,碰到玻璃的肩膀把玻璃染上了血色。

  二十几年来,从来都冷静如同机器的诸葛亮坐在这逼仄的房间里,带着全身的悲愤,对着玻璃那一边的人喊了出来。
         所有人都被他疯狂的举动吓得退了一下,只有一个黑发青年隔着玻璃轻轻的把手贴在了诸葛亮敲打屏障的拳头上——他的爱那么卑微,连他的脸都不敢触及,却从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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