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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况足球2016》主机版已经偷跑,不少第一次接触实况的玩家对大师联赛可能不太熟悉,这里就和大家简单...《异界之技能召唤大师》 正文 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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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明时分。wAP.XUnSHU.org(-)
一个传言在短短一个xiǎo时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刑天城。
昨天那诡异的雷电之雨,本就引起了全城人的注意,但是那恐怖的景象,让人根本不敢在那个时候前去查看,等到天明时分,雷电之雨结束,天空之中的雷云也渐渐散去之后,人们才壮着胆子去那雷电之雨最密集的地方查看。
看到的,却是被雷电之雨毁灭的童府。
刑天城三大世家之一的童府,竟然在一夜之间,被雷电之雨毁灭,而那些逃出童府的幸存者们,更是说了十几个版本不同的答案,但是不管哪一个答案,都有这么一段描述:“那四个怪物非常可怕,一个可以招来漫天的雷电,一个挥手之前就是翻云覆雨,一个可以吹出恐怖的妖风,还有一个根本看不到影子,一会出现,一会消失。这四个都是怪物,他们不是人,尤其是那个可以招来雷电的最为可怕”
短短一xiǎo时,整个刑天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而传言也是越传越夸张。到了最后,鬼怪之说就完全的不受控制了,最后变成了童家得罪了四个魔怪,然后被魔怪报复,在一夜之间将童家毁灭。
而在这个时候,传言中的四个魔怪,却又装出一脸茫然不知,四下打听八卦的外地商人的模样,一边打听,一边摆摊,当听到魔怪的传言时,还会配合的lù出害怕和吃惊的模样,捂着嘴大叫“这不可能”“这太恐怖了”等等。
当然,在早一些时候,那个装的最像的大忽悠古乐同志,才刚刚被众人给批判了一顿。
“我错了,请大家原谅”古乐同志的认错态度非常良好。
不过,大家光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要是让他再选择一次,怕是还是会直接出手把那个害了他义兄的元凶童思通给毙命当场。事实上,众人对他这样的热血表现并不讨厌,反而很欣赏。
一直以来,古乐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擅于算计,满嘴跑火车的大忽悠。但是这一下又让大家看到了一个为了兄弟情谊而热血冲脑的古乐。这样的古乐,大家并不反感。
当然,要是下次可以控制一下,免得陷入被动局面,可能会更好一些。
毕竟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必胜把握的。
“好了,说说这次的收获吧”老实人黄安固见古乐也被训过了,于是开口帮他解围。
古乐向他投去了一个感jī的目光之后,装着咳了一下才道:“事实上,这一次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刑族和眼族与傀儡族联盟是有勾结的。从另一个角度去想,那个神秘的先生,可能就是两者之间的联系人。那么,我当初那个设想就是有可能的。那个神秘的先生不但势力庞大,而且所图必大”
“古乐哥哥,你为什么知道眼族和刑族有勾结呢?”曲澪儿问。
古乐道:“其实很简单。我可以cào控雷电的能力,只在和眼族的皇级地圣奚和的战斗中使用过,当然在琅山城那次不算。也就是说,我的敌人中,应该只有眼族的人才知道我可以cào控雷电。而在刑天城,我一直使用的都是cào控太阳火焰的能力,包括我义兄屠轻狂在内,刑族人没有人会知道我能cào控雷电。”
“可是昨天童化却从**控雷电的能力中,推论出了我的身份,这说明刑族和眼族与傀儡族联盟之间是有勾结的。而眼族与傀儡族联盟和刑族本来就是领地相邻,是斗了上百年的冤家。按理说,眼族与傀儡族在我这里吃了一个大亏,连皇级地圣都被我干掉一个,这种事情,他们应该不会到处说才对,而这事不说,那么他们就算给刑族人说我会cào控雷电,刑族人也不会相信,只有拿出证据,刑族人才会相信。那么现在刑族人相信了我会cào控雷电,反过来就可以说明眼族与傀儡族联盟是把我击杀奚和的事情说了出来”
“一个皇级地圣的死亡,等于是实力极端的下滑,这种事情要是告诉了本是敌人的刑族,对眼族和傀儡族联盟是相当不利的,所以如果他们要说,那么只会有一种情况,就是中间有一个强大的中间人,让两者可以联合起来。并且,他们联合起来的是有目的的,有巨大的利益的。只有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原本的敌人才会成为同盟”
“那么这个中间人是谁呢?自然就是那个神秘的先生了。也许正如宇文长老说的那样,那个神秘的先生所图之事,一定是我到了图腾族之后,才能得到的东西。但是现在的情报不足,还不知道对方到底图的是什么。不过我们继续给他们加加料,也许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资料了”
晚上当了魔怪的古乐,大白天又当起了八卦男,到处去打听昨天晚上的消息,那神态表情,就连狄炎他们这些知情人,都有种他是毫不知情,只是单纯喜欢打听八卦的错觉。
于是大家的心中,一起对古乐同志有了一个全新的定义:超级大忽悠
与此同时。
居家家主居良明正在大发雷霆:“谁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童家会一夜之间被毁?不要给我说什么魔怪,我不相信那个,给我找出证据来,到底是谁干的?那些活下来的人都是白痴吗?连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都说不清楚吗?”
居家二子居不同擦着头上的汗道:“父亲,我已经问过了二十个幸存者了,他们每个人说法都不太一样,唯一清楚的就是对方有四个人,穿着打扮和那位先生的使者一般模样,四人中,有一人可以召唤雷电,有一人可以召唤大风,有一人可以控制雾气,最后一人似乎擅长暗杀之术。其它的就再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废物,你就是一个废物,比起你大哥,你连都猪都不如给我滚”居良明破口大骂,又想上前殴打居不同,但是被身边的管家给拉住了。
居不同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下,急急的退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他的脸就yīn沉下来,极度扭曲的面孔表明着他此时心中的愤怒和不甘。
“大哥?哼,居安有什么好?他真的厉害?那还不是被人家一招给宰了?哼”心中暗骂的居不同,拳手捏了捏,最后还是不甘的放下拳头,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个黑衣人正在等他。
“怎么?居二公子,你又被那个人骂了?”黑衣人似笑非笑的道。
“哼”居不同重重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喝下。
“呵呵,喝再多的水,也不能消除你心中的怒火。在那个人的心中,你永远比不过居安,哪怕居安已经死了”黑衣人道。
“不要给我提起居安这个hún蛋”居不同低声的咆哮。
“哈哈哈,居安永远都压着你,不管你怎么努力,哪怕是他已经死了,你也不能代替他。因为在那个人心里,居安是他最爱的nv人所生,而你,只是庶出而已。只是他发泄**的副产品”黑衣人哈哈大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居不同捂着耳朵,大声喊道。
“你不甘吗?你想得到出头之日吗?那就和我合作吧,否则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你想一想,你辛辛苦苦为他跑前跑后,他给了你什么?你连他身边奴才的待遇都不如。你看居家那些下人,真把你当居家二少爷吗?”黑衣人嘿嘿冷笑。
“我,我,我和你合作,那我应该做什么?”居不同抱着头,红着眼道。
“让居良明下台,你自己来当居家的家主”黑衣人在居不同耳边低语道。
“什么?我,我,他,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我不能杀了他”居不同听了黑衣人的话,吓了一跳,摇头道。
“哼,没有出息那你就一辈子当个废物吧,一辈子活在居安的yīn影之下,活在一个死人的yīn影之下,成为无人过问,无人在乎的蛆虫吧”黑衣人不屑的道。
“不,不,我不要成为这样,我要出人头地,我要所有人知道,我不比居安差,我比他更聪明,我修为比他更强,他凭什么踩着我?”居安就是居不同的死xùe,只要提到居安,居不同就会暴走。
“你想想吧,居良明真的把你当成了他的儿子吗?竟然他不仁,你为何还要义?”黑衣人继续yòuhuò道。
“你,你帮我,你有什么好处?”居不同努力的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
“呵呵,我早就说过,我与居良明有大仇,我的目的就是看到他死。我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黑衣人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放到桌上。
“现在就是你唯一的机会,刑天城中大luàn,童家昨夜被神秘人灭族,你此时下手,自然可把罪名推到神秘人手上,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就算下了手,家主的位置也不会是你的,甚至你还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目标”黑衣人拍了拍居不同的肩头,走出了房间,消失不见。
房间里,居不同紧紧的握着瓷瓶,眼神中全是挣扎。异界之技能召唤大师  不断掉下来的星星或记忆  疾病是一种哲学  从人力三轮车上下来,有时是城市公交车,我会突然迷失方向,换句时髦的话说,我找不着北啦。遇上这样的一种窘境,我的脑际立马出现一串数字:1-2-0,是的,120是急救中心的电话号码,我的一位朋友在120服务台上班。我把这三个数字按在我的手机显示屏上,电话通了,我说,喂你好,我是曾曙光,我又迷路了。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之后,朋友用非常职业化的语言询问我身处的位置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或让我就近找一家店面的招牌名称报给她,我老老实实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她马上说出了这条街的名子,并告诉我现在该往哪里走。关机之前,我的朋友总是以“笨蛋”二字作结语,在我的印象当中,她好象从来没跟我说过“再见”。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此不疲地打120电话,这三个阿拉伯数字,就像一串成熟的紫葡萄长在我记忆的深处。  “这不是个办法,长期下去,你不定哪天就死在外面”。母亲的这句类似谶语的唠叨,在我听来,仿佛深夜里说出的一句梦话;或是感冒时随随便便打出的一个喷嚏。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咳嗽,眼睛也不看我,好在我是她的亲儿子,换了外人,谁也受不了。  我不生气还有一个原因:我这个人压根就不会生气。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记忆力很不好,对一些刚刚熟悉的人事,转过背去就忘得一干二净,包括爱和仇恨,也就是说,我失去了生气的源泉,更何况母亲是一位严重的哮喘病患者。一进入冬季,她就咳嗽个不停,从她喉咙里发出的铁磨铁似的声音塞满我的耳朵,多少年了,我都是生活在这种声音里,寂静而忧伤。患着哮喘病的母亲,在气质上接近于普鲁斯特,尽管这两个人物不同年代、不同国籍、不同信仰、甚至不同性别,但相同的疾病迫使我的想像力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关于疾病,我十分赞同“疾病是一种哲学”这个观点。如果说疾病是一种哲学,可不可以也这样认定:病中的人就是哲学家呢?倘若这一说法能够在逻辑上站得住脚,那么,我母亲,嘿,就是一位患哮喘病的哲学家。  至于我母亲是不是哲学家,我想没有人会感兴趣,我也一样。现在我们共同的兴奋点是在作为小说主人公“我”的记忆力上。谁说不是呢。事实上没有人比我更清醒,想要完成这样一部小说的叙述,不能单靠语言本身,还需要借助于作为个体生命现象的我母亲——  那天晚上(具体是哪一天晚上我忘了),我睡着了,或许还做着一个梦,一阵咳嗽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立在我的床边。透过窗玻璃的月光把母亲的脸映得黑里透红。她一边咳嗽着,一边还极力想要说点什么话,但那些话没等吐出嘴唇,就被接踵而来的咳嗽窒息在喉咙里。我被她杂乱无章的咳嗽声搅得睡意全无,我说没事儿,你歇着去吧,深更半夜的,你就好意思打扰人家睡觉。我说完这些话,母亲的咳嗽声嘎然而止,接下来,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笑,暖昧的月光下,她的笑声尖利而嘹亮,像一把跳着寒光的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  母亲笑过之后,似是很虚弱了,整个儿倒在我的床上,隔着一层薄被子,我的双腿能够感受到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歇了好一会儿,她又咳嗽起来,她一咳嗽,床板就跟着发出奇怪的响声,好像床也在咳嗽。母亲说曙光,我的儿,你终于有救了!  母亲的话把我带进了语言的迷宫,我一时搞不准这句话的实际所指。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母亲坐直了身子,将她一只皴裂的老手贴在我的脸上,幽幽的说,难道你不认为你也是个有病的人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如梦初醒,像一个被竹杖牵引的瞎子,逛了老半天才走出一条曲折幽深的胡同。我明白母亲所说的病指的是什么,我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她,我说,你能治好我的病?  傻瓜,我要是能治,哪用得着拖到现在,你都三十五岁了,你的头上都已长出了白发。  那还有谁能治?  我的一位朋友,母亲说到这里,略微作了一下停顿,好像陷入某种思考,接着说,你明天到龙潭路去,他在那里等你。  像符号一样消失  见到蔡树苗是在第二天中午。那时候,天空飘着细雨,龙潭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就连平日车马欢腾的龙潭宾馆,也安静得如同一座坟墓。蔡树苗比我先到。他蹲在龙潭宾馆的门卫室门口,正抽着一枝香烟,吐出的烟雾罩住了他的整个头部,远远望去,好像一个没有头的人蹲在那里。  见我来了,他扔掉手中的烟蒂,嘴里咕咕哝哝的朝我走过来。我这才看清,这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男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中等偏矮的个头,长着一对匀称的三角眼,他的额头凸得凶,跟中堂上的寿星老头的额头很相似。他站在我面前,大声叫嚷小子,你怎么才来,我等你等得快要发疯了!  你是谁呵?我好像不认识你。我说。  ……你母亲没告诉你我是谁?他的脸红了一下,迅速从夹在腋下的黑皮包里摸出一张名片,我接过一看,整张名片上只印着“蔡树苗”三个隶体字,没有职称简介,没有通讯地址,没有电话号码,除了“蔡树苗”三个字什么也没有。我被这张奇特的名片刺激得笑出了声。蔡树苗说好好的,你傻笑个什么?我止住了笑,没说出发笑的真实原因,我这样说,蔡树苗,树苗,这名字起得很好,很有诗意。  哈,看不出你也懂诗,蔡树苗脸上的表情活跃起来,右手从贴着屁股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塑钢茶杯,拧开盖子,美美地呷了一口茶,然后伸长舌头不停地舔嘴唇。蔡树苗说,你写过诗吗?  写过,我一直在写,我说除了写诗,我什么活也干不了。  蔡树苗被我平静柔和的语气震得目瞪呆,他近似于疯狂地嚎叫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像你这样成天迷迷蹬蹬的人也能写诗,鬼会笑出尿来,你要是能写诗,那全广济县的人都是诗人。他嚎叫过一阵子后,突然把头侧低了看我,认认真真地说,小子,你真能写诗?  我依然话气平和地回答,我说真的,我真能写诗,我不会骗你,我骗你有什么意思?  好,好,这么说吧,蔡树苗重新树正了头,他说,不管你是真能写诗还是骗人的,现在就给我朗诵一首,要是你自己写的,别人的不行,你如果真有这个本事,那么我给你治病的药钱,一分不收!  这时候,雨停了,太阳也不知羞耻地从云层里探出了脑袋,龙潭路上又好像有了行人,沿街商铺的门面次第打开,我看见一个穿酱色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纱巾的胖女人,坐在刚摆好的水果摊前,笑咪咪朝我们这边张望,我心里一阵感动,把手合成一个喇叭状冲她大声地喊:“喂,大姐,我给你写一首诗吧。”  我跟我的爱人谈生活  一般都是谈工资,和水果,小孩  有一次,我和我的爱人作完爱  我爱人说:“宇宙真大”。  好久,我像趴在地球上一动不动  我是用方言朗诵这首诗的。其间可能还夹杂着些许普通话。我刚一朗诵完,蔡树苗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浑身打颤,连鼻涕水也笑出来了。他弯着腰,一只手搂着肚子,一只手在头上方挥舞着,哈哈哈,这也叫做诗,这叫什么鸡巴诗哈哈哈。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才止住笑,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鼻涕,然后把沾满鼻涕的手顺势搭在我的肩上。蔡树苗说老弟,时间不早了,我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给你治病的药我忘了带,这样吧,晚上八点半我上江堤去,你到那里找我。说完,他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黑皮包往腋下紧了紧,大摇大摆地朝龙潭宾馆里走去。  比桂花的香更香  桂花开得真好。风一吹,雪白的花片儿满街乱飞,街上的行人一个个低头赶路,没人说话,四下里一遍鼻子抽动的声音,芬芳四溢的花香,让人想起天堂里的生活。  我盲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没有人认识我,我也没碰见一个熟人。桂花片儿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满鼻满嘴的香气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皇上,那些花瓣儿就是我的水袖飘舞的妃子们。走着走着,我看见一群孩子吊在街道旁的一棵老桂树上嬉戏,一个扎羊角辫头上落满花瓣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树下唱歌,走近了,我才听出是在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飘呀飘起来……小女孩唱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声音脆松松的,像极了一只刚出窝的小母鸡。  孩子们见我来了,纷纷从树上跳下来,一哄而散。小女孩掉在最后面,一边跑,还一边扭回头来看我。我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见了我就跑,我想,他们大概是把我当成街道绿化员了,望着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忽然有了一种怅惘的感觉。我背靠着老桂树,发了一会儿呆,就看见对面一块护城墙上写满了铅笔字,我好奇地走过去,墙上的文字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广济曾某,嗜酒而豪,逢人必狎侮之。清明,与友四五人游崔家山。山下有败棺,露见红裙。同人戏曰:“汝逢人必狎,敢狎此棺中物乎?”曾曰:“何妨”。往棺前以手拽之曰:“乖乖吃酒”。如是者再。群客服其胆,大笑而散。  曾暮归舍,背有黑影尾之,声啾啾曰:“乖乖来吃酒”。曾知为鬼,虑避之则气馁,乃向后招呼曰:“乖乖随我来”。径往南洋酒店,上楼,置一壶酒,两杯,向黑影酬劝,旁人无所见,疑有痴疾,听其所为。共饮良久,乃脱帽置几上,谓黑影曰:“某下楼小便,即来奉陪”。黑影者首肯之。曾急趋出归家。  酒保见客去遗帽,遂窃取之。是夕为鬼缠绕,口喃喃不绝,天明自缢。  看完这则小故事,我不禁心花怒放,我为我们老曾家有这么一位人才而自豪;当然,我也为酒保先生的死感到悲伤,话说回来,谁叫他贪便宜爱小利呢,倘若是为了一百万元人民币倒还罢了,为这么一顶破帽子丧命,委实不值!  这是我遭遇到的一件最为开心的事。曾某简直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继续瞎逛。  爽死你爽死你  我不知不觉地踱进了绣水巷。这里原先是个什么样子的,我脑子里没有一点记忆,现在却是娱乐休闲一条街。青一色低矮的木楼,东西相向,中间一条石板路。每家店面的门口都立着一个精致的铝合金灯箱,上面嵌有“十元休闲”的字样,门头上的招幌起着花里胡哨的名号:什么“小辣妹发廊”啦、“四季香洗发屋”啦、“大熊猫按摩坊”啦、“俏佳人休闲庄”啦、“人间天堂娱乐城”啦,还有浴室、茶吧、网吧、旅社、影碟放映厅一类的去处,让人一走进绣水巷,就产生一种迅速成长的错觉。  我刚进巷子口时,就看见一位小个子老太婆在追撵一只公鸡。公鸡浑身乌黑,壮实得像一个土匪,头上肥厚的红冠子沓拉着,咯咯咯走在前面,老太婆一划一划地跟在鸡屁股后,嘴里不住地絮叨,我说这两天怎么见不到你的鬼影,原来你钻到这里来了,哎哟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也是你来的地儿?骚鸡公骚鸡公,看老娘回去不阉了你!老太婆的口气好像是在教训她的儿子,惹得街两旁看稀罕的小姐一个个捂了嘴笑。老太婆并不气恼,也懒得理睬她们,一个心眼赶自家的鸡,经过我身边,她突然伸手拉了我一把,压低了声说,这里的女人都是吸血鬼,妖精!看,连我的鸡都不放过,你小心千万别上她们的当。听她说完这些话,我兀自愣在那里,仔细琢磨了一下,待我转过头去,却不见了老太婆和那只公鸡的影子。  现在想想,赶鸡老太婆那句深藏机杼的话,对我算是白说了,我没把她的话装进耳朵里去,最终还是溜进了一家洗头店。我之所以选择洗头店,一是我的头皮有点痒,头发很长时间没洗了,我想洗个头;再就是我找不到一个特别理想的去处,离晚上八点半还有一大茬时光,我总不能老是没完没了地逛来逛去吧,这跟个二流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的两条腿实在是累得走不动啦。  我进的是一家名叫“爽死你”洗发屋。屋里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让人觉得好像是走进了一个地窖,没有开灯,几个疲惫不堪的洗头妹东倒西歪地靠着沙发打盹,吊在墙壁上的容水器嘀嘀哒哒往下滴水,一只白猫慵懒地绻缩在镜台上,见我进来,眨巴了一下眼睛,软绵绵地喵了一声,像一团棉花似的从镜台上滚下来,竟没发出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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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忍惊扰小姐们的睡眠,贼一样蹑手蹑脚地绕过去,悄声没息坐到镜台前的转椅上。这个椅子的皮质很好,坐上去,屁股有一种被人爱抚的感觉,这种美好的感觉并不长久,只一会便像风一样跑得无影无踪。小姐们还在睡着,有一位还打起了漂亮的呼噜,这种声音无端增添了我的孤独感,我寻思着该做点什么呢?我从镜台上拿起一把小木梳,对着镜子梳起头来,梳呀梳呀,我忽然发现镜子里居然没有我的影像,这着实让我吃一惊,连忙贴着镜面用手去摸,摸来摸去摸了半天,还是没有。我问自己这是镜子呀,为什么看不见影像?难道我是鬼吗?我不敢往下想了,这时,我却看见小姐们的呼吸在镜子里出现,这些不断飘荡的呼吸长着古里古怪的模样:圆形的、方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突然,一个圆形的家伙像正在充气的皮球迅速膨胀,长到猪肚子一样大的时候,“嘭——”地一声响,爆炸了,从镜子里冲出来的气浪,差点把我从转椅上掀翻。  接下来是洗头妹们的惊叫声。灯亮了,—位染着黄发的圆脸姑娘首先走近我,小手贴在胸口上不停地拍着,鬼打慌似的问我刚才是什么声响,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慌,指着镜子说,你们的呼吸在镜子里爆炸啦!听我这么说,圆脸姑娘扑嗤一笑,她说大哥真会说笑话,要不要洗个头,我帮你洗,保证让你舒服。说着,从镜台上拿过一袋洗发膏就往我头上挤。我顺势往后靠了靠,头抵在姑娘温软的胸脯上,闭着眼睛,一任她那肥嫩的小手在我头上抓来挠去,慢慢地,我的全身进入一种无限迷醉和放松的状态,脑袋里空空如也,刚才镜子里呼吸爆炸带来的恐惧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有了一种在云中散步的逍遥感。  头刚洗不久,屋外巷道上就响起一遍纷乱的嘈杂声,好像是一个人在跑,另一些人在后面叫喊着追。我当然没亲眼看见,我是从声音里听出来的。嘈杂声响起之初,屋里其他几位闲着的洗头妹一哄而出,我刚想转头去看,头就被圆脸姑娘嗔怪地扭过来,她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不又是狗在掏蛋吗!我说狗捣什么蛋?我没听出狗叫声。姑娘又一笑说,哦,你还不知道狗是干什么的吧?我说不知道,你说来听听。圆脸姑娘停止了动作,将沾满泡沫的手放在我的肩上,低了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轻声曼语地解说起来。听完她的讲解,我方才明白,原来,“狗”是对那些给公安机关通风报信的人的一种贬称,说白了,狗就是线人。我想这个世界也真是无奇不有,三百六十行,“狗”这种职业属于哪一行呢?我继续往下想,这一行肯定是既轻松又来钱,假如哪一天我也能干上这一行,那该多好!我有点想做狗啦。  外面的嘈杂声平息之后,洗头妹们又重新缩回店内,这时候我的头也洗得差不多了,圆脸姑娘在给我做最后的清理工作。大家坐在沙发上,一个个愤愤不平地咒骂着,都说这些狗比大街上的叫花子还令人可恶,骂到最后,又都惋叹现在的钱不好挣了,生意越来越难做啦。她们沧桑的话语跟她们小小年纪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洗完头该付钱了。我问过价钱后就伸手掏钱包,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没找到钱包的踪影,想了半天才记起出门时钱包忘了带,这下可急死人了,我像一个站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的学生,我说,小姐,对不起,我忘了带钱来。圆脸姑娘一脸的不信任。她说不会吧,一个大男人上街怎么可能不带钱,没钱你洗个什么头?我不相信,让我搜搜。说着,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在我身上搜起来,七搜八搜,一分钱没搜到,却搜出了蔡树苗给我的那张名片。  圆脸姑娘双手捧着名片,活像捧着个金元宝,她激动得满面通红,声音颤抖着对我说,哎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蔡树苗?!  我不是个傻瓜。我预感到这个名片可能会救我一把。我回答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我说,是的,是的,不才正是蔡树苗。  见我如是说,圆脸姑娘猛地将名片往胸口一贴,朝我面前跨近一步,眯起眼睛,无限柔情地说,蔡经理,呵不蔡董事长,今天这个头算小妹我请您,小菜一碟,不收钱,你就大胆地走吧!  我本想说句感谢之类的话,但看到姑娘一付沉醉的样子,便没说出口。走出爽死你好远,回过头去,我看见她还把名片捧贴在胸口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黄昏呀啦嗦  还没走出绣水巷,我就被两个年青小伙子跟踪上了,从他们怪异的神态中,我断定这两个人就是狗。起初,我还有些心慌,仔细一想,自己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里便又坦然了许多。狗,来吧,我暗暗地说,老子又没有嫖娼,我怕你个球!  过不了多久,两个年轻人就追上来跟我走在了一起,在这个风光宜人的傍晚的石板路上,我们三人步调一致,整齐划一,怎么看都像是相好多年的老朋友。我被他们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我不停地扭动我的脖子,一会子瞅瞅这个,一会子又瞟瞟那个,这两个被叫做狗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材,非常青春,我看不出他俩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区别,有点像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都是长头发,大鼻子,脸上一律布满了青春痘,身上同时散发出一股灵长类动物的臊腥。我对这种气味异常反感,但我只能把不满的情绪深埋在心里,我知道一旦说出口,他们绝对饶不了我。  我们三人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大家都默不做声,仿佛是在恪守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整一条巷道上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夕阳,寂静,流动的空气和我们三人脚下发出的单调的跫音。为了打破沉默,我首先开口,我说,兄弟们,我肚子有点饿了,二位是不是请我吃一碗龙坪加料面?  他妈的你还想吃加料面,左边的那位说,想让老子们请客,先到派出所里把问题交待清楚。  交待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我说。  没有问题?都是这样说的,一进到派出所,什么样的问题都来了。这是右边那位说的话。  我放慢了脚步,目光来回在左右两个人的脸上穿梭,我认真地说,喂兄弟,你们不是拿我开玩笑吧?我不骗你们,我确实没有问题。  两个小伙子同时给了我一掌,一下子将我推出两米多远,其中一位说,哪个跟你开玩笑,放老实点,到派出所去一趟,走!  我像一个俘虏被押进了城关派出所。这是我第几次进派出所,我一时想不起来。宽敞的大院内摆满了各种车辆:警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好像也有板车,空气中有一股钢铁和汽油的混合味道,院门头上矗立着硕大庄严的国徽,进门就可以看见一个水泥标语牌,上面写着“政治合格,军事过硬,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十六个大字,有穿着制服的漂亮女警官在办公大楼的过廊上走来走去。看门老头坐在门卫室里择菜,瞟见我们进来,伸出头笑嘻嘻说,哟!二位眨摸眼工夫又逮着一个啦?两个小伙子谁也不理他,揪着我的衣领子理直气壮地往里走。  置留室里,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蔡的警官,准确地说,应该是接待我一人,因为他们俩把我送到那儿就悄声没息地走了。蔡警官四十岁出头,浓眉大眼,身材魁悟,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一看就是个行伍出身。他走过来,用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掐到办公桌前的一个高凳上才放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铐,我见他要跟我来真格的,顿时吓出了一身汗,赶忙分辩道,蔡sir,这纯粹纯粹是个误会,我是好人,我没有没有干坏事!蔡警官好像没长耳朵,一声不吭,硬是把我的双手给铐上了。他走到我对面,从办公桌的抽届里拿出纸和笔,坐下来像是一尊地藏王菩萨,他说,现在给你作笔录,你要老实回答,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好,我们开始吧——  蔡问:“姓名?”  我答:“曾曙光。”  蔡问:“年龄?”  我答:“35岁。”  蔡问:“职业?”  我答:“无业游民。”  蔡问:“家庭住址?”  我答:“鼓楼路120号。”  1-2-0?……蔡警官说,120是急救中心的电话号码,你没有骗我吧?  我说,我怎么敢骗你!我家门牌就是120号,不过,我有一位朋友,在120上班。蔡sir。  好好,蔡警官说,我们不研究了,现在你把嫖娼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我从凳上蹦下来,将铐在一起的双手按放在办公桌上,拖着哭腔诚恳地说,蔡sir,我真的没嫖娼,我身上一分钱没有,我搞什么嫖?  这时电话响了,蔡警官伸手拿过话筒,用头和肩膀夹着听。我退回到高凳上坐下,心想今天是撞见了活鬼,如果不是约见蔡树苗,我早就回家睡觉了。蔡警官哼哼哈哈的,时不时抬起头扫我一眼,扫得我心理直发麻,接听完电话,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他说,你到底叫什么 名字?我怔了一下,说我叫曾曙光呵。蔡警官皱着眉头又坐下了,用夹在指尖的圆珠笔在桌面上轻轻地敲着,渐渐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仿佛一头暮归的老牛在池塘边喝水,我看见他鼻孔里的黑毛像风中的蓑草一样摇摆。过了很久,蔡警官又开始说话 了,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树叶,他说,我怎么听人家说你叫蔡树苗?我明白了刚才的电话是从哪 里打过来的,想了想,就把我在爽死你洗头的经过说了一遍。  由于记忆力不好的缘故,我复述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等到我终于把事情的经过讲完,蔡警官好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蔡sir蔡sir,我讲完了。我唤了两声,他才把头抬起来,眼圈红红的,上嘴唇那儿留着一抹晶亮的鼻涕水。见他这个样子,我有些吃惊,我说蔡sir,你哭了吗?蔡警官苦笑了一下,用手抹去鼻涕水,他说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  你弟弟?蔡树苗是你弟弟?!我惊喜万分,好像半夜里看见了太阳,于是,我极大地发挥着作为诗人的想像力,把我和蔡树苗的关系编成一段瞎话,讲给他听。蔡警官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悄悄地走过来,把铐着我的手铐解开了。  蔡警官一边用手拍我的肩膀,一边抹着眼泪,他说曾曙光,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那些事儿我就不追究了,你走吧。我来不及说谢谢,转身往外跑,没出派出所大门,就听见置留室里传出蔡警官的嚎啕大哭,这种声音在我听来,宛如一曲古老而苍凉的民谣,在八月的黄昏暮色中飘荡。
  前进吧,时间  我跟在一个女人的身后沿江堤向西走去。我看不出她有多大岁数,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借着迷蒙的星光,我只能认出她是一个女人。让我困惑不解的是,整一条江堤上的人都跑光了,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这真是个谜一样让人费解的女人。我跟着她,往江堤的西部走去。  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俩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她时不时把拿在手上的火机划拉一下,偶尔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我就看见她的一口白牙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好几次我准备追上去跟她搭讪,但是衰弱的记忆力让我缺乏自信。不过这样也好,我想什么事情慢慢总会有个了结。  来到江堤下树林深处的一座废弃的体育馆大门前,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叫曾曙光。你是一位诗人,一个酒鬼,你家住在鼓楼路120号。我还知道,你在寻找蔡树苗。  突然间才发觉遇上了这么一个女人,我着实吃了一惊,我说大姐大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对我这么熟悉。  你不认识我?她朝我面前凑过来,仰对着我,用食指点在自己的鼻梁上,说曾曙光,你看清楚,仔细想想。  这是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宽宽的脸盘子,大大的眼睛,脖子上围着一条纱巾。我盯着她看半天,始终找不到一点印象,该死的记忆力!我气恼地用手拍打着脑袋,连声道歉。她将我的手从头上拿下来,转身往大门里走,她说,你想不起我是谁就算了,我可不能忘了你,唉,谁叫你给我写过一首诗呢。听她说到诗我就来了精神,追上去跟她并肩走在一起,我说,大姐,我写过很多诗,你指的是哪一首?上楼梯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吃力,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将诗背出来:我跟我的爱人谈生活一般都是谈工资和水果小孩有一次我和我的爱人作完爱我爱人说宇宙真大好久我像趴在地球上一动不动。听着她唱歌一样背诗,我有点忍不住想笑,我说,不好意思,我好像没有写过这样的诗。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摇着头,不再说什么了。来到二楼最西边的一间房门口, 她掏出了一串钥匙,同时响亮地咳一声,吊在门头上的一只结满蛛网的小声控灯亮了,我这才看清,房门上的号码也是120。昏黄的灯光下,这三个烫金的阿拉伯数字,仿佛三只金色的小飞蛾在我眼前舞来舞去。进到房内,她重重地将门拍上,里面顿时漆黑一团,我听见天花板上的灰尘掉下来,发出嘀嘀答答的声响。  摸着黑,她把我送到北面靠墙的一张席梦思上躺下,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将被子给我盖上,然后用手在我的胸口轻轻地拍着,她说曙光,我的儿,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夜市上买些酒菜回,待会儿陪你好好喝一盅。说完,她咳嗽着起身离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艾草一样的清香,经久不散。  后来,我躺在那张席梦思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拂晓,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自家的床上。灯亮着,母亲双手趴在我的床边睡得正香,我没敢惊动她,悄悄地穿衣下床,推开窗户,外面正下着雪,鼓楼路上只有一个人在走——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鸭舌帽,手里端着一个塑钢茶杯,腋下夹着一只黑皮包——我忽然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我快步跑下楼,空荡荡的街道上却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愤怒地嚎叫起来:“蔡树苗蔡树苗蔡树苗——”这时,天边最后的一颗启明星摇摇晃晃地掉下来。  天快要亮了。  
  《江葬》  村里有人嫌地少,就到江堤下的河滩去开荒,三月清明谷雨栽下棉钵,五月芒种夏至江水涨满,棉花还只青菜干高。棉花是不能种了,就等七月立秋处暑江水退却种下芝麻、玉米、黄豆、薯之类的秋作物,十月立冬小雪收了,随即播下小麦,挨到下一年四月立夏小满黄了割,江水又浩上来。  新友从山里迁回村,责任地已分到户,要不到,就在河滩开了一片荒,广种薄收,落得个清闲自在。  新友上无老下无小,三十好几光棍一条,吃过饭,碗筷一推拖到下餐用时洗,搬个小凳头坐在门口,看大屋场一群孩子一个接一个牵着贵妹的褂后褡捉山羊玩儿。  贵妹是羊头,流着哈喇子双手挡开。狼一动,屁股后面的一群羊儿就左右跳。羊儿捉住了,一个挨一个靠墙站着不许动,看狼追撵羊头,撵上了,贵妹双手着地趴下,做狼的小男孩骑上去,一巴掌拍在那肉肉的屁股上,喊一声“驾”,贵妹就一个劲儿地往前爬。  接下来玩摸摸儿——  贵妹,摸头。  贵妹就摸头。  贵妹,摸屁股。  贵妹就摸屁股。  贵妹,摸奶。  贵妹就摸奶。  嘻嘻,流氓流氓。就有女孩子捂了脸笑。  流氓流氓流氓流氓。贵妹也跟着瞎起哄。  落黑,在大屋场捉山羊的孩子们一个个被自家大人喊回去了,剩下贵妹没伴儿玩一个人往家走。路过新友的屋门口被喊进去了。  贵妹,你看,这是么子好吃的?  贵妹摇摇头。  这是饼干,可甜呢,不信你吃吃看。  贵妹接过,撕开,把饼干个儿往嘴里塞,没多久一袋饼干吃完了。贵妹盯着袋子上的花含笑。  贵妹,甜不?  甜。  好吃不?  好吃。  贵妹,咱俩玩摸摸儿行不?  贵妹点点头。  摸头  贵妹摸头。  摸屁股  贵妹摸屁股。  摸奶  贵妹摸奶。  贵妹,把奶给我看看。  贵妹解开衣扣,一对鼓鼓的奶宝儿跳出来,新友的手一动,灯熄了,黑了世界。  一日,孩子们又在大屋场玩捉山羊,贵妹仍然做羊头,羊儿们捉住了,靠在墙边看狼追赶羊头,追上了,羊头趴下,狼骑上去拍着屁股往前赶,爬过一道小沟,羊头惨叫一声附着地不动了,裤裆流出血水。狼大骇。一群羊儿跑个鸟尽。  傍晚,从田头地畈荷锄归的村里人经过大屋场,贵妹早已断了气,解开裤子,裆里缠着一个肉坨坨。灶王爷上台,这是唱的那一出?大家伙摸不着头脑。  做贼被抓住打死的,偷人被逮着丑死的等等,凡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儿死的人不入棺,都得江葬,这是村里的传统,一代一代,如长江水经久不息。  贵妹也只有江葬了。叫过三天茶,黑了天,由四个健壮的汉子竹床扛了往江堤上走,经过新友的薯地,把没有翻藤的薯秧踩了个稀巴烂。  最初的几天,没有孩子敢去大屋场,过不了多久就又玩起来了:玩捉山羊,玩摸摸儿,玩得爹娘的名姓找不到玩得天黑了也不肯回家,若是有谁高叫一声:“贵妹来啦鬼来啦!”,孩子们便脚弹腚没命地往屋跑。  打个盹就到了立冬。其实这个节气是乡下最忙活的节气。地里的棉花大放炸,没来得及捡又要播麦,播完了赶着栽油菜地。每年的这阵子,小学校都要放假,那假名叫“农忙假”。  新友没熟地,只有河滩那一亩来地薯。他倒不怎么忙,懒懒洋洋下耙,懒懒洋洋往背后的筐里装,挖到天黑还没有挖完两升地。看看也有了两半筐薯,丢了耙,从里面搜出一个大个的,往裤脚上擦几擦,走几步,朝老去很远的秋江水掷去——  1990年春天
  《一元钱》  前年编辑部吃年饭,我闹情绪没有去,主编发了脾气,去年吃年饭我去了,大家都很高兴。饭局设在杏花村酒店二楼桑塔那厅,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东扯西拉,好不热闹。因为不久前的一笔广告费提成把我欠单位的债给还清了,我心里敞亮了许多,酒也愿意喝了,敬这个,敬那个,稀里糊涂地敬了许多杯,市文联冯秘书长半途中站起来敬我的酒,我猜想他是想要把我放倒。我也站起来,我说秘书长,你想怎么喝吧。冯秘书长人高马大的,自以为能装酒,他反问我,曾编你说怎么喝?我说要喝的话,咱一人三杯,一气干。说着,我端起酒杯往嘴里倒,咕咚,咕咚,咕咚,三下响,酒进了我肚子,我立在那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等着,冯秘书长嘻啦着脸嘘了一声,他说,哟,看不出曾编还有点酒量哈。在大家的哄促下,冯秘书长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一样把面前的三杯白酒给呛下去了。  罗嗦了半天吃年饭喝酒的卵事,我并不是在炫耀什么,谁没有吃过年饭啊,谁没有喝过酒啊,我言外之意是想给我后来干的龌龊事找个借口,是的,那天我喝高了。醉酒的人大致会出现以下几种状态:1,倒头就睡。就是天塌下来长江溃堤被子着火了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他妈睡我的。这种人不在少数。2,到处跑。就像雷世达一样,酒量不大偏爱贪杯,喝醉了就往大街上跑,一只脚穿了鞋子,另一只鞋子还拉在酒桌底下。3,哭。喝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大嘴巴就嚎,嚎到酒醒了,脸上看不见一坨眼泪,向武华就是这种人。4,想做爱。这我就不说了,大家心里比我还亮堂。我是第四种状态的醉酒人。酒对我来说,它的功效恰似春药,喝下去后,它仿佛不是存储在胃里,而是流进了睾丸。那天,我真的是喝多了,身子底下胀得要命,没等散席,我提前开溜,我得赶紧回家找老婆做爱去!  我家在龙坪镇。从武穴去龙坪三十里,要到江堤边搭车。那天,我是从杏花村一路走到江堤的,中间要穿过5号路,栖贤路,民主路。三站坐1路公汽只需花一元钱,那还是在春运期间,搁平时只要五毛钱。那天我没有坐公汽,不是我身上没有钱,恰恰是我身上装了五十块钱。平时我身上一分钱没有我还要坐车呢,售票员跟我要钱买票,我会装出忘记带钱包的遭孽相来蒙哄她,我不拆白,那天我确实有钱,我这人有这样一个习惯:没钱的时候我可以哄票,如果有钱我就哄不下去了。那天没坐公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身上很久没有装过五十块钱,那天终于装上了,我有点不忍心花了它,为了保持那五十块钱的完整性,也可以这样说,为了省去坐公汽的一元钱车票钱,我硬是咬紧牙关迎着寒风往江堤走。  龙坪停车场边上就是向武华的岳母宋大妈的副食店。那天是腊月二十五日,满大街都是抢置年货的人,一派物阜民丰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宋大妈的副食店也生意兴隆,老人家称东拿西忙进忙出,我站在店门口好半天她才发现,她亲热地说小曾是你呀,鬼儿的我还没看见,快过年了,单位还没放假吗?我说放了,刚吃过年饭,这就搭车回去。她又说小曾,家里年办好了没有,要是还差点烟酒糖果瓜子什么的来我这里买,给你不算贵,平时价。宋大妈真会做生意,逮住谁没聊上三句话就开始推销自己的商品。听她这么说,我想也对,快过年了我得帮她销点什么,一来我是他女婿向武华的朋友;二来宋大妈一向待我不错,平时来店里拿烟拿酒给我记帐,我身上的钱花光了回不了家,她主动借钱我买票,这么一个好人,我不给她销点什么心里不安。我走到水果摊那儿,盯着那些急待出售的水果们恶恨恨地想,我买点什么呢?买了给谁送去呢?等我想好自己都忍不住想笑。我对宋大妈说我就买一箱苹果吧。宋大妈问我,她说,小曾,你买苹果是自己吃还是送人?我说,我买苹果送给向书记。宋大妈笑起来,她说你个鬼儿的,逗老娘开心呢,你跟向武华是好朋友,送他干什么,要送就送你领导吧。  二00四年腊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四十八分,我在我的朋友著名诗人向武华的岳母宋大妈的副食店买了一箱富士苹果,然后坐上一辆人力三轮车朝城西方向向武华的家奔去。  我们武穴人把人力三轮车叫着“麻木”,听说武汉也是这么叫的,黄石鄂州是怎么个叫法我不清楚,九江把这种载人工具说成“蹬司”。我觉得“麻木”这个叫法比“蹬司”好,麻木,麻木,麻麻木木,踩累了的时候人就麻木了,人一麻木反而不觉得累了,这是一种由恶性转化为良性的循环;蹬司是个什么意思嘛,一脚蹬下去到了阴司,不吉利。93年,我在乡下小学当着一名语文老师,暑假期间我来到武穴踩了一个半月的麻木,借住在雷世达的宿舍里,那时他没有结婚,还没调进宣传部,是市文化馆的一名文学辅导干部。每天晚上九点钟我准时收工,把租来的那辆麻木车赶进文化馆大院,提着花了一元钱买来的四块臭干子去敲雷辅导的房门,然后我们俩面对面的就着臭干子喝烧酒。来到人间三十有七个年头,细想起来,只有那短暂的一个半月经历成了我生命旅程中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我有着这样的切身体验,所以每次一坐上麻木车就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遇到踩麻木的师傅,不论男女,我立即像见到亲人,真是这样的,但是,坐车之后要掏钱了,我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我长期在公汽上哄票,却从来不哄麻木师傅的票,顶多只是少给点。那天就是这样,车在离向武华家不远的路口停下,我下了车,装着不懂行情问,师傅,多少钱?那位年纪可以做我父亲的麻木师傅说,大过年的,你看着给吧。我便从裤兜里吃力地摸出一元钱钢蹦子递给他,老头接过钱老大的不高兴,吱吱唔唔半天说,一块钱怎么够,平时坐这么远也得两块钱,大过年不长你的价,两块总该给吧?我见这老头口气软好欺负就粗声恶气地咋呼起来,我说老哥,别做梦,我坐车从来都只出一块钱。说着,我抱起苹果箱就转身走,刚走几步,老头又说,喂,小老弟,给个苹果吧。我听这话站住了,我想给个苹果就给个苹果,反正是送人的,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我把苹果箱放在地上,撕开包装胶布,从里面挑出一个有点烂的中等个给他扔过去,老头接住苹果,骂骂咧咧地走了。  向武华打开院门迎接我的第一句话我还记得,他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个穷鬼,怎么有钱买苹果送我?我欺骗他,我说这是单位发的年货,一共十八箱,太发多了吃不完。他说,我说你这么个小气的人怎么可能买东西送我,原来是吃不完啊,要你花钱送礼,除非铁树开花公鸡下蛋。喝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他问我愿意不愿意去江堤转转,我同意了。  来到江堤上,天差不多就黑了,城市里亮起了万家灯火,人间处处四月天啊。向武华掏出手机给雷世达打电话,告知我们俩现在江堤散步让他马上过来,雷世达问明我俩所在江堤的具体位置后说,十分钟内前来报到。  我,向武华,雷世达三个都是龙坪人。向武华曾经是武穴报社的纪检书记,雷世达现在是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兼工会主席,我在文联《大江》杂志任小说编辑。我们仨年龄不相上下,自相识以来,从不抬杠,从没翻脸,都是文学艺术的执着追求者和实践者,同时在市作家协会挂了职,被圈内人士戏称为“龙坪三郎”。  雷世达坐着一辆电动麻木风驰电掣地找到了我们,他一下车就叫唤起来,先莫扯蛋,赶快找个铺子吃饭,老子的肚子饿出儿来了。向武华冷冷淡淡地鸟他,大过年的,人家的肚子都像长了铁,你怎么成了个饿死鬼啊。原来,雷世达放假这几天一直在帮助他老婆打理金铺。闻名全市的“商大”金号就是他老婆舒记女士开的。现如今,政策搞活了,农民减税了,公务员加薪了,打工的打到钱了,人民的腰包鼓起来了,买金子的人空前地多起来,到了年前年尾更像七月的长江水,一个劲的往上涨。商大金号自腊月以来,天天人满为患,走一拨来一拨,忙得我们的雷主席饭没吃好不说,拉屎的时候屁股都揩不干净。雷世达感叹道,个板八的,想不到开金铺也这么累人!
  《给女儿的菠萝》  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却被朋友们劫住要我请客,好,请客就请客,一二十年来,我都是被人请,或是厚着脸皮硬蹭,今番老曾我大小老板也当了一个,也该是掏掏自己的腰包喝一回的时候了。请客啊,大家注意了,曾曙光今天上午请客!    恰好今天女儿也放了假,她不怎么爱回家,放假也待在出租房里,这孩子,去年高考志愿乱填,撞车了,今年复读,复出了一个年纪前五名,可也不曾看出她有多么的高兴,老是一副懒洋洋的架子,我说我今天请朋友吃饭你跟着一块去可以吗?她说,你请客有我什么事,打个包带点饭就行了,我累,睡觉。   去到市委(如今,我的哥们全是领导,不想去那个地方还真不成)某某办公室,大家都等在那里,他们是雷世达、向武华、温东华、苏局长、翟主任,我走进门试探地问了一句,我说今天真要吃我的啊?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对对,今天吃你的,吃春老板的酒万寿无疆。你看,他们就这么瞧得起我,扯卵蛋。   等到十一点半,江涛还没有到,我端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机吼起来,还没等我把一句话吼完,江涛说我来了来了,在门口。不一会,门开了,走进一位干干净净笑笑眯眯的主,我连忙说,江主编,谢谢你的报道,我今天请你狗儿的吃酒。江涛说,曾兄啊,你终于有了长进,你可知道,弟兄们等你请一回客,等得有多苦啊!   正午十二点整,一群饿狗山呼海啸地往“南洋”冲去,二楼,牡丹花,胡乱坐下,上菜,擦碗,搬筷子,撬酒,磨牙。   酒是“杏花村”,一百六十五元一瓶,只我和江涛两个弄,其余的,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问题,他们只敢喝啤酒。碰杯时,我端起酒杯小抿一口,有时进口多了我还要吐出来一点,我假装关心江涛,劝他来慢点,这么高度数的酒别喝醉了。这是用我的钱买的酒啊,换了是别人请客,我才懒得管你,你一口喝下一斤我也高兴。    喝了两个钟头方散,弟兄们往各自办公室上班去了,我闲着无事,提着没有喝完剩下半瓶貌似榔头的“杏花村”逛街。放眼望去,满世界用脚走路的都是好人,男人顾家,女人如花,高楼很高,小路很小,天空可爱,阳光灿烂,什么乱七八糟的。    逛到河街菜市场,我被一位大叔吸引住了。大叔可能有六十出头的年纪,反坐在三轮车厢里,面前摆着几把没有卖完的小白菜。他妈的,他春风满面,一边喊人买菜,一边吃瓜子。   我来到他的面前,他问我,要小白菜不?我说怎么卖?他说早上一把一块二,剩下这几把便宜卖,一块钱一把。我用手拨拨小白菜,然后把目光投向他头上戴的帽子,那是一顶类似于本山大哥的蓝色布帽,帽舌也有一点点歪,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一下子就将他头上的帽子给摘下来了,往自己的头上一扣,嘿,蛮合适的,我说大叔,帽子归我,酒归你。放下酒,我转身走了,走去好远,回头一望,大叔张着嘴,捏着我那半瓶“杏花村”立在三轮车旁边发呆,老人家可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戴着大叔的帽子上了江堤。下了半个月雨,刚放晴,江堤上没有几个行人。我把帽子取下来,一股臭不可闻的汗气直往我鼻孔里灌,我想把它扔掉,正准备扔,身边刮起一阵香风,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身材丰满,戴着眼镜,肩挎白色小背包,手里拿着半个用竹签穿着的菠萝。她快步走在我前面,我盯着她的背影,我想,我要是赶上去把帽子猛不丁扑到她的头上,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会不会打我?会不会报警?想到报警我胆怯了。但是我没有把帽子扔掉,我像尾巴蛆掉在她的背后。   哟,女人下江堤了,往武中门口去了,我加快步伐赶上去。来到武中门口,我们被堵在门外,喊半天,没有人来开门,门卫师傅可能上茅房去了。   我问她,老师,你教几年级?    她说我教高三。    我说你认识曾甜瞳吗?    她警惕地扫了我一眼,反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曾甜瞳的大哥。   她怀疑了半天,看我也不太像个坏人,她说,告诉你吧,我就是曾甜瞳的班主任。然后当着我的面,将曾甜瞳表扬了一气。刚聊到兴头上,门卫来了,薅着一串钥匙往这儿跑。就在老师抬腿进门一刹那间,我将她喊住了。我说老师,把你手上的菠萝送给我吃可以吗?她想笑又没有笑出来,她说菠萝街上有卖呀,很便宜的,这是买给我姑娘吃的。我说我买不起,我没有钱。她笑了笑说,好吧,送给你。我接过菠萝给她鞠了一躬,鞠完躬我将那顶臭气熏天的蓝帽子塞在她的手上,走了。    回到女儿的出租房,我恍然想起我忘了带饭菜回,好在刚讨来的这一块菠萝没有被我吃掉,推开房门,女儿坐在床上看书。我把菠萝藏在背后,我说,甜瞳,你猜,我带什么好东西回了?女儿说会有什么好东西,残菜剩饭呗。我把菠萝往她鼻前一划,她立刻高兴得大叫:老爸伟大!菠萝万岁!抢过去。狂吃。   她在吃菠萝时,我忍不住躲在一边笑。她好像发现哪里不对劲,她说爸,老实交代,菠萝是哪里来的?   等她吃完后,我才一五一十的将经过述说一遍。曾甜瞳翻身下床,伏在阳台的栏杆上,一边大笑,一边干呕。  
  《无名老人》  曾祖祥甲,字述成,光绪13年生人,我没有出生他就殁了,父亲说,这老头很有意思。  他是家中的老大,做后生时懒得要死,哥几个下田挑稻,他躲在树荫下睡觉。他爹说,你不愿意干庄稼活,那好,你去给老子读书。  他果真读书了,并且读得很好,进了武汉大学,“国立的”。父亲加重了语气。  后来就出门去了,到过江西很多地方:贵溪、婺源、金溪,最后几年被他的大学同学、听说后来也成了战犯的李海酬先生调到南京。  “法律系出来的就是负责审犯人”,父亲说。曾祖在金溪地方法院做法官时,家里的侄儿、我叔祖令奇因赌博输耀了,被人追债,追得无路可逃,跑到曾祖那里,大老粗一个,干不了其他的,就把他放到监狱里当了一名“牢头”。他大儿子就是那时在金溪出生的,取名“德金”。  金溪是什么地方?  土匪窝。  当然,也是陆王心学创始人陆九渊的家乡。王指的是王阳明。  民国二十四年,东洋人打进中国,曾祖从江西回了龙坪,我的另一个叔祖令庚说起这事就生气,“大父没有长卵子,怕什么呢?读了一肚子书,窝囊废!”,大骂曾祖胆小,没有出息,武穴土话叫“没有开牌”。  最好玩的一个传说是曾祖一时找不到工作,在龙坪上街开了一个酱油铺,一天,老先生去往酱油铺上班,街头站着两个日本兵,曾祖睡迟了,心急,埋着头走路,忘了给兵爷敬礼,被其中一个喝住,扇了一耳光。“堂堂七尺之躯,受此污辱,长天啊!老子啊!”曾祖仰天长啸。从那以后,老先生铺子也不开了,街也不上了。我问父亲,那他靠什么吃饭呢?他告诉我,你莫小看了他,可真能吃苦,弄一方菜园子,天天锄草泼粪,早出晚归,一个文人,吃穿却不怎么讲究,一条大裆裤,一年四季缠在腰上,没有什么好吃的,吃变瓜藤、巴椒禾。(注:变瓜即南瓜,巴椒即辣椒。武穴土话。)  稍事停歇,曾祖又出门了。在南京当着一个什么法院里的参事,穿着国民党的军装,吃香的,喝辣的,我的曾祖母蔡氏是龙坪上街头出了名的大户闺女,菜园老少喊她“先生娘”,读过《千字文》,好静,没有跟着去,他耐不住寂寞,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几岁的安庆女子一块生活,不仅如此,还泡了一个南京当地的妞,49年返乡时只带回安庆的二曾祖母,没有带回南京的。我猜想,可能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要不,怎么不跟着曾祖一块回呢?或许是某个妓院里的丫头也未可知。据说,那个长得非常漂亮,后来跟一个比我曾祖做的官还要大的官去了日本。  笑死了。我问父亲,真的吗?两个老婆怎么过日子?  父亲说,怎么过日子?打架呗。  碰到吵嘴、起哄,祖父令恒从不掺入,他是隔腹长子,那时已是半老爷们了。娶了我祖母,龙坪向文昌木桥下人,也是大户出身,当时只生我父亲一人,后面的叔爷和姑还没有出世。祖父是曾家的大少爷,吃洋参长大的,进过九江南湖书院,到我出生时,成了一个不说不闹的木头人。没事的时候,跟几个老头夸天,打小牌,一生装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集体人家挑担赶工,累急得像个猴儿,他不慌不忙,手里捏根草辫子,捎上我,往江边的草坝放牛吸烟玩儿去。  回到家乡的曾祖就成了乡间野老头中的一份子,下田,薅秧,锄草,捉虫,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先生回家,洗了手脚,抛开两房夫人和儿女的烦扰,开始读书,写作。自编成一个名叫《南窗梦笔》的集子,记录了他在各任地的活动及诗、词、铭文等,他与李先生等几位同窗进支那内学院的情况也写得清清楚楚,文中称哲学家熊十力“继智”、“逸翁”。可惜,父亲说,那个集子文革时一把火烧掉了。“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只读三年私塾的父亲至今都会背诵熊大师的句子,可能是从曾祖的集子里学来的。  父亲给我回顾了他小时候与曾祖的一个趣事:  曾祖回乡后,以“无名老人”自号,曾祖母说,一到下雨天、不做事的时候,他就好像得了病,口里念念不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成天把诸葛亮的诗句挂在嘴上。扁担上,水桶上,锄头棍上,簸箕背面,房门头,到处用毛笔写着“无名老人”。乡下人不懂,都说他发神经。  父亲说,真好玩。  我问什么好玩啊?  父亲说,帽子。  我说什么帽子啊,爷,你别卖关子,快点讲,求求你了。  父亲摸了我一下,笑了笑,继续讲起来。  有一天,曾祖在菜园里拔草,热了,取下头上那顶也写着“无名老人”四个字的礼帽,搭在插在园边的锄头棍上,一把被父亲瞧见了,父亲心想,我的帽子脏得不成样子,不妨跟老头换换。父亲轻手轻脚,猫着腰,穿过去,从锄头棍上取下曾祖的帽子,再把自己的那顶挂上去,奇怪,回家曾祖看见也不跟他要,由着自己屁点大个孙儿的性子,戴着顶“无名老人”的礼帽,村头港汊,四处跑。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到处饿死人,可是,外面的锣鼓还是一个劲儿地敲。曾祖跟着一堆乡下老头老婆子坐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剥花生米,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锵锵锵,锵锵呲,抢了抢了抢了吃。”  一句戏言成了罪证。  犯法了。  晚上,被吊在仓库的房梁上。惊风。感冒。一代硕儒命赴黄泉。  
  《花拳绣腿》  “花拳绣腿”是形容一个人没有真本事,光搞虚架子。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一旦不高兴了,发怒,这个词立马会出现在他的嘴巴里。  我知道,爷,你是骂给我听的呢。  我是花拳绣腿的那一种人吗?爷,我不是。尽管做了你四十年的儿子,却没有一刻享受到做你儿子的快感,还骂我花拳绣腿,妈的,再骂,老子生气了。  “生气?你生谁的气?你叫天都不应。”  是啊,生了多少年的闷气,发了多少年的牢骚,太阳不还是那个太阳,月亮不还是那个月亮,我得学会不生气,不发牢骚,得冷静下来,装出一副狗不吃屎的样子,继续活命下去。  父亲每次发怒之后冷静下来就会给我讲起这么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孩子,他爹五十二岁才生下他,取名“五二”,很乖巧,很听话,很老实巴交,人见人爱,可是家里困难,读不起书,亲房的叔爷瞧着挺可惜的,怕这个孩子长大受人欺负,就凑了份子钱,把他送到少林寺,学打。  学了好几年,一直也不见他回家,大家都在想,这么个温良的人,不会出什么事的,一定是想把拳脚学熟了再回来。  也是。学熟了。回来了。  叔爷们见五二回来了,高兴,同时也想检验一下他的功夫。某天夜里,大家伙齐扎扎地聚到门口的稻场上,月亮地里,五二从抱拳施礼开始,踢,跳,蹲,趴,一直打到一趟拳结束,个个惊讶,人人叫好。  一天,五二跟着爹上街赶场。人多,你挤我,我挤你,挤出毛病来了。一个毛头小伙扇了爹一巴掌。爹仗着学了武艺的儿子在身边,老大的不服气,居然跟个小年青叫起板来,还没等他冲上去,就被摔在了地下。“儿啊,你给老子上!”。爹坐在地上叫喊。  五二很听话,将他那一套少林寺学来的拳脚,当着一街人的面,从头到尾现场表演了一番。  “花拳绣腿!”我爷说:“他老子被人家楱昏了,倒在地下,这个畜生,他还在那里一心打拳。一套拳从头打到脚,龙飞凤舞的,架子摆得很好看,可就是没有打到那个人一根毫毛。”  跟少林寺学了好几年,那么漂亮的拳脚,却让别个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亲爹给揍了,哈哈,五二兄弟,难怪我老子要骂你花拳绣腿!这个故事不长,结尾很荒诞,有味,爷,你太有才了,我给您老磕头。  我活了四十一岁,写了二十几年的文章,至今没有一个人承认我是作家,这么说,我不也成了一个花拳绣腿?  别慌。暂时莫回答。等我把这个故事的结尾修改一下,完了,你再来表态,好不好?  五二看到那个小伙子扇了爹一巴掌,很生气,跑上去跟他理论。两个年轻人在街道中央拉拉扯扯,弄得众人围观,市口堵塞,做不了生意,一个小商贩憋不住,发火了,喝道:“显本事找空处比试比试去!”  本来五二不想比试,只想那小伙子给爹陪个不是就算了,没有想到那小子是个人来疯,见人一嚷,来神了,硬拉着他去找地方。五二被缠得脱不开身,只好跟着他一起来到一处空地。预备,开始,刚往上一冲就被五二捉住了手腕子,五二说:“哥,你先歇歇,看我打完一套拳你再动手可以吗?”说着,自顾自从抱拳施礼开始,踢,跳,蹲,趴。  一趟拳打到一半,五二想停下来讲礼,一望,人毛不见,早遛球了。  
  《呼噜声》  我的旅馆开在老城社会客运站斜对面,名叫“春睡美”,“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苏东坡的句子。好多住宿的旅客不懂来历,只晓得名字好听,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说,春睡美,就是春天睡觉美滋滋的意思。他们咂摸咂摸,觉得有道理,夸我这个老板有水平。  春睡美旅馆从去年九月份开张,至今,有一年多了,住客很多,生意很好,房东看着眼红,半途中要涨房租,我没有答应,两厢一闹就搞翻了。房东说,我有房子可以变到钱。我说,我有钱也能够租到房子。现在开的这个,名字没有变,位置变了,我在原来那家的旁边又另租了一栋楼,重起炉灶,照样做起旅客住宿的生意。  说老实话,现在这家房东比以前那个人要好说话,房租便宜一千多块不说,生意也不比原来差。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房子老旧了一些,请木工、封匠来装修了半个月,临了,我把楼上楼下检查一遍,认为没有哪些地方需要修补,就把工钱如数付了,等晚上躺到床上,我猛然发现对面墙上有一个以前安装烟囱留下的窟窿没有堵上,乍一望去,黑咕隆咚,像个炮眼儿。  第二天,我准备弄一块砖头把那个洞口给堵上,一想,留着吧,或许有些用途。果真,后来牵电线都从那里经过,方便得很。网线也是从那里穿过来的。电脑桌就靠着墙壁摆放在洞口的下方。  旅馆这个行业是女人做的生意,好在我请来的店主姐比较能吃苦,让我省心不少,就像店里的服务员说我一样,“你这个老板就是一个甩手掌柜”,是的,除了给她们一天做两顿饭,拖拖地板,打扫一下卫生,我基本上无事可干,好在有一台电脑,我也会打字,闲空的时候,上上网,聊聊天,优哉游哉。  有一天,我正在上网,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只老鼠伏在洞口向下张望,小眼睛咕噜噜的,或许是看到我没有驱赶它,竟然攀着网线晃晃悠悠下到我的电脑桌上站着,我笑起来,大吼一声,吓得它往地下一跳,钻进床底,半天不敢出来。  老板房客人一般不大进,可这个小东西后来竟成了我房间里的一个固定拜访者。每到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准时向我请安,我高兴它也快乐,我发怒了,它就跟着倒霉,我用书砸它,用鞋丢它,用茶水泼它,怎么虐待它也不走,死皮赖脸地夜黑就来,天亮离开。  可恼的是,亮灯时不见它活动,一旦关灯上床,刚一瞌睡,房间里就会响起“唧唧喳喳唧唧喳喳”的声音,气得我几次起床四处找它,却找不见影子。我对店主姐吼着,明天你就是耽误一个小时生意不做,也要给我去买一包老鼠药回来。店主姐答应了,第二天,各忙各的,老鼠药的事丢到九霄云外。  老鼠药没有买,橙子倒给我买了两个。我问店主姐,你买这个东西干吗?她说好玩的,又不贵,一块钱一个,风干泡茶喝可以诊肚子疼。说着,把橙子放到电脑桌上,经过我的鼻孔,我闻见一股田野的味道。  那只老鼠依旧是每晚必到,准时上班,好像胆子越来越大,再也不是先张望一下,然后攀着网线慢慢往下遛,而是直接从洞口往电脑桌上跳,店主姐有幸亲眼目睹过一次这精彩的一幕,大吃一惊,哎哟我的娘,这小东西跳的姿势还真好看,要是个人,说不定早被跳水教练给谋走了。见她这么说,我想到了跳水比赛的场面,我说是啊,但不知是公是母,如果是公的,咱叫它“潘博”,是母的就叫它“郭晶晶”。笑得店主姐捂着肚子往房外店堂里跑。  一天夜里,我与豆浆教父古河视频聊天,正在兴头上,突然,“哐当——”一响,老鼠一家伙跳到我正打字的键盘上,吓得我呆在电脑前老半天缓不过神来,教父在QQ里不停地发来信息,哥,你咋啦你咋啦,说话呀。  我没有心情回答他,关掉电脑,脱衣上床 。  我没有睡,我在思考怎样才能对付这只可恼的小老鼠,我暗暗发誓,我要为人类争一口气,不能就这么被一个畜生给欺负了。  我一直开着灯,靠着床头观察动静,鼠先生可能知道我生气了,不敢轻举妄动,房里静悄悄的。天快亮时,不知它从哪儿钻出来,瘪着肚子,翘着屁股,有气无力地攀着网线上到洞口处,回头瞪了我一眼,消失了。  见老鼠走后,我翻身下床,站到电脑桌上,拿起上面一只橙子往那洞口一塞,嵌进去大小合适,像皮球被球篮夹住掉不下来。我欣慰了,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晚上,再也没有了“唧唧喳喳”的老鼠磨牙声,我连续睡了三个晚上的安稳觉,第四天的半夜十二点多钟,我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仔细一听,像是一个人在打呼噜,方向不明,飘忽不定,有时像打雷,有时像刮风,时大时小,此起彼伏。楼上长期住宿的旅客老李听得不耐烦了,叫起来:“喂,老板,谁的呼噜声这么大,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那一夜,我和店主姐到处寻找呼噜声,床底,抽屉,马桶,棉絮,找到天亮都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天天如此,旅客老李实在吃不消,又歇了两晚,换地方住去了。  这真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不久,春睡美旅馆老板房里半夜响起莫名其妙的呼噜声的消息传遍了太湖县的大街小巷,白天看见旅馆里人潮汹涌,但不是住宿的,都是前来探听呼噜声的街坊和同行,一到晚上,门口街道上像死了人,鬼毛也不见一个。  半夜十二点,呼噜声照常响起。  生意一落千丈。  店主姐急得团团转,对我说,小曾,那个呼噜声总不消停,弄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怎么办啊,要不,我去庙里问问?我说,姐,只有这样了,多磕两个头,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店主姐愁眉苦脸地带着一名服务员跑了整整一天,把花亭湖一带的寺庙跑遍了,回来一问,什么也不说,一个劲地摇头。  春睡美旅馆的门还是开着,灯笼还是亮着,有人没人,店主姐依旧坐在店堂门边守着。  前天,我在网上遇到“黄山老道”焦先生,眼睛顿时一亮。据说,老焦曾经跟老婆吵嘴,一气之下一个人躲到黄山的深山老林里束发修行了十八年,今年六月份才被他女儿接下山,这家伙韬光晦迹,不仅是个画家,还是国家道教协会的理事。我抱着极大的希望拨通了他的电话,听我讲完,他笑起来了,哈哈,小事一桩,告诉你吧兄弟,这事找我算找对人了,我就是因为呼噜声太大,才被老婆轰出家门的。诊治春睡美的呼噜声包在俺老道身上!  老焦风尘仆仆从黄山赶到太湖,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一下车,我便握住了他的手,真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我差不多要哭起来,我说,道兄,可把你盼来了,弟弟我多话不说,先给你磕个头吧。刚跪下就被他拉起来,骂道:你个二八,见人就下跪,像个男人吗?走,旅馆去,前面带路。  进了春睡美,老焦站在我的老板房门口,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走进去,像条警犬样的用鼻子到处闻,过了一刻钟,才把眼睛睁开,用手指着塞在墙壁窟窿里的橙子说,曙光,你去把那个橙子给我取下来。  我站到电脑桌上,半天才把橙子抠出来,递给老焦,他接过一把掰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只小老鼠,闭着眼,打呼噜呢。  
  《劝小姐莫悲伤》  “劝小姐莫悲伤,暂且忍受心宽放,待等打退金寇贼,我们一道回故乡......”  第一次听《卖油郎》,并打动我,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算算,应该是1977年,那年我九岁。  记不起来是哪一天,我特别高兴,跟着呼啦啦的人群去镇上电影院看我们村里的黄梅戏班子演出。  戏班子的演员都是大队从各垸场挑选来的俊男美女,不参加集体劳动也可以拿工分,挺吃香的。我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仓库看他们排练,慢慢的,对鼓板发生了兴趣,我央求敲鼓板的刘老头让我敲敲,他居然也让,挪出位子叫我坐下,他自己却站在旁边,指指点点,比比划划。  父亲是导演,刚刚四十岁,英俊潇洒,身边总围着一群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女演员。有一个叫“荷花”的女人,好像在暗恋我父亲,不然,怎么看到别的女演员跟我父亲呆长了点时间就开始骂人呢?父亲色心虎胆,有时候不顾我在场,当着我的面捉她的手,跟她调笑,我气不过时,就用手里的鼓板一气乱敲。  那天汇演的都是一些什么戏,我是真的忘记了,电影院里人山人海,好几个村的戏班子轮流上,我们村里的节目要排到下半场,晚饭大队统一安排,在镇上那个从早到晚飘着香气的国营食堂进餐,我也有一份,吃的是清汤,北方人叫“馄饨”的那个东西,我第一回吃清汤,急了点,滚汤把舌头烫起好几个泡。  还打了一次架。快轮到我们村戏班子上场的时候,镇上一个名叫吴有志的混混调戏我们村里的女演员。台上在唱戏,台下在打架。我也参战了,我站在一把椅子上抡起另一把椅子,趁吴有志哥哥不注意,扪头一下,把他给扪趴下了。  我被大人拉走,藏在后台化妆间,所以,后面的演出我没有看,我趴在戏箱上,竖着耳朵听。  演出结束,我还躲在后台不敢出来,父亲来找我时我没有睡着,我问,还演吗?他说演完了,回家吧。  昏黄的路灯。歪脖子梧桐树。青石板街道。我们村里的演员结成一队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没听见人说笑,静静的,好像一支失败的队伍。突然,一个人炸起喉咙唱起来了,一听,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二房祖父曾老实,他比我父亲小几岁,两个儿子,他的老婆邓细爱因婆媳不和,吵架,扭打时把我曾祖父祥甲从安庆娶回来的二房曾祖母李氏手脉咬断死了,判了十年坐在牢里没有出来。老实的声音像一头老牛在哤(mang),我听不懂他唱的是哪段戏,只听出有“卖油郎”几个字往外蹦,可是奇怪,听着听着,眼泪出来了,滴在父亲的背上。  父亲是否知道我在流泪?他没有说话,驮着我不声不响地往前走。  
  《强儿爷的渔网会母》  《渔网会母》里,父亲演金莲,刘明强演黄氏,我叫刘明强“强儿爷”,他比我父亲年长八、九岁,是与父亲同到江西瑞昌拜师学戏的师兄,论年纪辈分,我该叫他伯,我们那里把叔伯就叫“爷”,爷叫“嗲(dia)”。强儿爷的扮相、唱腔都没有话说,就是一只脚不好,瘸了,一上台,什么样的人物角色都被迫带着残疾 ,直到现在,我印象里的梁山伯不光有点痴呆,脚还有点拐,这真叫天不应,恰恰戏班子里,强儿爷的戏份最多,他不光演老旦、青衣、老生、小生,甚至净丑,跑龙套的,什么都来,他把《血掌记》里的皮赞老婆媥(pia)子的角色给演活了,一瘸一拐,蹦来跳去,阴腔怪调,特别喜乐人。  强儿爷的瘸脚是年轻时麻风病落下的后遗症 ,据说被关进搭在荒野的一间黑屋好几年才放出来,我那时还没有出生,都是听说的,能见他时,他已经是一个病愈后的正常人。但在仓库看排演,看到他来了,我总要往一边躲躲,并且把嘴巴和鼻子同时闭上,尽量不吸气,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叮嘱我看戏别跟强儿爷照面,说是麻风病过人。见母亲这么说,父亲就反对,别听她的鬼话,瞎扯蛋,一二十年都过去了,还哪来的麻风病?我不知道麻风病人是个什么样子,大概就像强儿爷那样,脚瘸着,头毛稀疏着,手和脸上有些皮皱着的吧。  村里人都不怎么跟强儿爷来往,他家就在我屋后,我做小孩时也很少去他家串门,过年拜年,跨进门槛,叫一声“强儿爷,拜年啦”,不等他去拿烟糖,就转身跑了。  强儿爷生了五男二女,大疤子、二疤子、三疤子、四疤子、五疤子,大妹、细妹,他的老伴名叫猪妹,长期低着头,走路像跑,死了几年,我现在怎么想都想不起她长的什么样子。  八十年代初,我们村里一个支边的人从新疆回了,带回一台录音机,一村人像见到了个宝物。一天,那人来到我家,说要请我父亲去录音,我父亲眉开眼笑的,把强儿爷也一块邀去了,我记得,父亲唱的是《英台思兄》,强儿爷唱的就是这个《渔网会母》。强儿爷一张口,一句“金元,儿啊!”,旁边看热闹的老太婆就开始抹眼泪。  细妹比我小一岁,但比我先结婚,她的男人是北边山里的,很黑很敦实的一个小伙子。出嫁那天,我们家也送了礼,我代表我父母去吃席,席散后“盘箱”,女儿喝离娘酒,拜别双亲,喊破喉咙管也不见强儿爷的人影,猪妹娘找到我说,你强儿爷在看鱼屋,乖,你帮我去把他叫来。我跑步去门口池塘的看鱼屋,他果真在那里。细妹嫁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静悄了,半夜里,我听见强儿爷在看鱼屋里唱《渔网会母》,悲凉的戏腔在漆黑的天空中回荡。  强儿爷死的时候,我已长成一个大劳动力了,出殡的前夜,丧者家要请八仙来暖轿。暖轿,就是把轿杠、丧绳之类搬出院场来,请道士念念经,然后把敞开着的棺材盖给钉上,晚上还要办一餐酒席专供明天出力的“八仙”。我是八仙之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拿钉锤往棺材上敲,一个老八仙看见我敲法不对劲,责令我放下锤子,他说,曙光不行,乱敲,搞不好把你强儿爷的脑壳给钉住了。  吃席时,灵堂里放了一挂鞭,五疤子笑眯眯不知从哪里弄来台录音机,摆在灵柩前的香案上,放的是强儿爷以前在支边那人家里录音的《渔网会母》。  我们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听强儿爷在录音机里唱戏。  
  《下午,上街配钥匙》  二十天没有起床,脑袋都睡大了,想想起来也无事可干,继续睡。  太阳老好,跟谁也没有仇恨,跟店铺亲切,跟旅客亲切,跟春天里所有的想法亲切。想想跟哪个不亲时,就想到钥匙,它丢了好几年,这个房门变得特别世故,似乎从来没有服从过自己。这么恨着,起床了。  配钥匙去。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组成一个奇妙的家庭,日日在街边摆摊修锁,空闲时也常拌嘴,拌完了,照就一个锅里盛饭,一个褥子里睡眠。  我来的时候,一个男人已等在那里,皮肤黝黑,戴一顶鸭舌帽,手指上套着一颗金灿灿的戒指。  我主动搭讪。我说兄弟,你那么黑,我喜欢你。然后对着一街的商贩发表演讲,直说得那人害起羞来。  “你是二胡大师?”我问。  “不是。我那包不是琴包,是装钓鱼竿的,破了很久,一直没空,等到现在才拿过来修。”  修锁匠夫妇男的修锁配钥匙,女的修鞋补包。  “你怎么说普通话,你是哪里人?”  “武穴的。你呢?”  “桐城。”  “听说过戴名世没有?”  “听是听说过,就不晓得是不是一个人,好像当过我们的县委书记。”  我掏出手机,我问你电话多少,以后可以来我店找我玩。他告诉了我他的号码,我拨过去,“嘀嘀嘀”,手机喇叭挺响,听起来像冲锋号。  他见我说到“二胡”忽然想起一个熟人,说也是你们武穴的,在老街西藏胡同开琴行,还兼带着教一个培训班,钢琴,古筝,笛子,葫芦丝,什么都会,特别是二胡,拉得棒极了。我问那人是武穴哪里的,他说他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名字叫古河,我说,哦,古河呀。他问我你认识他?我说不认识。我说什么时候你有空牵过来我瞧瞧。  他的钓具包和我的钥匙同时完工。他接过包起身收拾他的钓具,好几样,我都叫不上名字。临走时,他怔了一怔,然后把鸭舌帽戴到我头上。  我提着那一串钥匙,戴着没有花钱的鸭舌帽,走在夕阳下的街道上,心里充满幸福。  
  《女中医讨米春睡美》  前天晚上去了太湖。讨米去了。   我在文博园那里下车,看到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往里面走,我也跟着进。好多好看的景致,好多好看的人,我想拍照,就发现带来的数码相机不见了。慌了一下心想,不急,不是还有手机嘛。找手机,手机也不见了。   包也丢了。   我非常着急,着急死了。  突然想到闺蜜的朋友,曾曙光,绰号春老板,在太湖开旅馆。店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春睡美。报到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只有去找春老板咯。”这么想着,我掉转身离开文博园,往人多的市区走。一边走一边看店铺招牌,一个也不敢落下,说实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数过那么多门面房,数得我简直是身心俱惫。“春睡美,春老板,你在哪里啊?”  吃中午饭的时候,终于在老街社会客运站斜对面找到了春睡美旅馆,门口是一大片纪念碑,堆满待售的棉花和向日葵,天空云彩安详,地上春意无限,黑鸦鸦一群人排队站在春睡美门口。我用裤兜里所剩不多的零钞买通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收下钱,看也不看我一眼,悄没声息把我拉进他的队列前面。轮到我进店时,守门老头不放进,问七问八,问个不休,还喊来店里的卷毛狗嗅我。第一次被一个乡巴佬这样盘索,好几次他的手差点摸到我的乳房,我很沮丧,站在春阳里,突然感受到以前可恶的家乡的美好,家乡的安全。后悔不该来太湖,不该讨米春睡美。  正着急,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里房走出,他是来拿烟吧,或许是拿酒?我正揣度着,抬起头,那人就不见了。我对着他来时的房间喊,春老板春老板春老板!房门打开,赤身裸体走出来一个莽汉,摇摆着一具硕大的生殖器来到我面前,踢我一脚,吼叫道,不识相的东西,胆敢来春睡美讨米,好大胆,滚。  “我没办法啊,我本是一个著名的中医,可是,可是......”我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只是哀求,一任泪水涌出眼眶。  心想,当真要讨米?   不行。我找警察去。   来到晋煦派出所,被一个年轻民警引导着走进一间房,应该是禁闭室之类的房间,没开窗户,很潮湿,一片漆黑,朦朦胧胧我能感受到这里有两个办公桌和一个木质沙发。刚坐上去,没等到送来的开水端到面前,一眼看见对面办公桌上的包。我大胆地走过去,翻了翻,里面的数码相机、手机、香水、指甲油、口红、避孕套、人民币都是我的。  “继续继续。”  “还怎么继续?梦到这里就醒了。”  “好啊。我来编个小说,等着瞧好。”  “嗯。”  
  《妈妈》  自从带着两岁的儿子海童一道制作完成行为艺术《小梦,我错了!》后,古河算是撞着麻烦了,一到天黑,海童就仰起小脸,一手拉着爸爸的衣角,一手指着某一个方位喊,“妈妈,妈妈”。古河被吵得不耐烦,吐出一句,“妈妈嫁人了”。海童不依不饶,手指着,脚跳着,妈妈妈妈妈妈喊个不休。  开始几天,古河真没有在意,慢慢的,觉着哪儿不对劲。老婆小梦离家出走半年多,走时海童还不会说话,这半年里,也没有哪个教过他“妈妈”两个字,即便做梦尿床,也是喊爸爸,今番怎么突然改了口?会不会是中了哪道邪魔?更令他不解的是,海童在喊妈妈的时候,手一定要往一个方位指,那个方位,一会是东边,一会是西边,一会是南边,一会是北边。古河被儿子手指的方位搞得昏头转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给他点上一支烟。海童立刻安静下来,伸出食指和中指把烟夹住,吧唧吧唧抽完,恋恋不舍丢掉烟蒂,吐一口痰,咳嗽几声,继续嚎啕。  古河想就这个事去问问老娘,毕竟是老年人嘛,见识总归多一些,更希望老人家这个时候能主动站出来帮一把。可是,她就是个冷血的人,一辈子没有为谁流过眼泪,大跃进那年,她还在待字闺中,曾经一夜之间,一个人把队上的玉米偷回八麻袋,搜查组开到家门口,她也不逃,拼命往嘴里掰进五根棒子粒儿。批斗会上,她一边低头检讨,一边使劲打嗝。就是这么个人,古河想,找她能解决问题吗?不找她又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踏进她的房间。  老娘住在一层楼梯转角的那间小房子里,里面没有什么摆设,就一个老式五斗柜,一张木板床,逢年过节家里也不来什么客,所以椅子、板凳也懒得置办。古河坐在床沿,把海童近阶段奇怪的举止跟老娘知会了一番,说了半响,末了,老娘也没表示多大讶异,抬抬眼角,嘴朝屋东头噜噜,说,你明天带他去中北仓储,莫怕花钱,把那个穿女裤的塑料模特买回来。  话到这里,古河如梦方醒。那天带海童在中北仓储制作《小梦,我错了!》,的确是指了女裤塑料模特中的一个,告诉他这是妈妈。  第二天,吃过早饭,古河抱着海童来到中北仓储,老远就望见齐齐摆放在大门口廊檐下的那排女裤模特,海童兴奋地大叫起来,“妈妈,妈妈。”边喊还边用手指给古河看。古河摇头苦笑,猛地将怀抱中的肉团往地上一丢,“咚”的一声响,海童从地上爬起来,也不哭,双手抱着屁股,笔直朝“妈妈”奔去。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总算是把其中一个模特连同它穿着的裤子一起买下了。阳光下,古河蓬头垢面,像个落榜的腐儒,一只手牵着儿子,一只手提溜着儿子的“妈妈”,迈着丁香一样结满愁怨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2013-03
  《广场上抽烟的孩子》  那站在小孩身后窃窃私语的一男一女,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人。女的烫黄卷毛,穿蓝棉袄,手臂上还挎着个墨绿色坤包。男的看不清面相,羽绒帽遮住半个脸,戴着口罩,只露2颗眼珠在外面,骨碌碌转。更远处,有个骑摩托车男人,一直在监视着他们,小孩没抽完烟之前,我想,他不会骑车离开。   时间是腊月二十三下午。阳光灿烂,北风呼啸。  “小朋友,在抽烟呢。”我凑近前,跟他打招呼。“什么牌子的?”  “黄鹤楼。”  “好抽吗?”  “好抽。”  “你多大?”  “两岁。”  “谁叫你抽的?”  “爸爸。”  “爸爸是谁?”  “爸爸是妈妈的老公。”  “你一个人在广场上抽烟,爸爸妈妈呢?”  “爸爸在公园打牌,输了钱,把妈妈打跑了,带我出来逃命。”  制作完《小梦,我错了!》后,海童就烟不离手。烟之于小孩的意义很多,排遣烦忧,提升快乐,还兼助长智慧。巴塞尔姆、芥川龙之介、卡尔维诺、布罗斯基、曾曙光、鲁迅、毛泽东都是抽烟抽成的大师。罗丹最后悔的一件事是思想者在弯腰,屈膝,右手托腮的时候忘了给他的嘴上插一根香烟。在别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东西,我反而常常接受,甚至提倡。作为这小孩父亲的发小,我赞成他给儿子烟抽。  我也是二岁半开始抽烟,是我爷爷教会的。我坐在牛背上,一边抽着爷爷事先装好的旱烟袋,一边唱歌,稀里糊涂就长大了。爷爷说,一个男孩,长大了交际应酬,免不了要抽烟喝酒。还说抽烟比喝酒的安全系数要大,即使是抽几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也无法置人于死地。酒就不一样,如果喝了劣酒,假酒,哪怕只半斤,也可能会送你上西天。  抽烟是一门学问。抽烟一定要趁早。抽烟越早的人,越能理解“你没必要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你要有面对简单的事物,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资质。”这句话的含义。  “抽吧,只要他不哭闹,抽个烟算什么,少了老子许多麻烦。”  “抽吧,生活如此美好。”  在海童抽烟的问题上,身为父亲,古河跟我看法高度一致。  一天下午,我寂寞难耐,从太湖走回湖北老家,天就黑了。我把海童驮到广场上,当即发他一包大重九,并亲自给他把烟点上。我们叔侄俩你一根我一根,我一根你一根,一直抽到大天亮。  
  《吕家岸新村》  07年春末,几番辗转,我从北京转道长沙落脚温州。来温州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想多挣几个钱,那时我女儿刚好考起一所重点中学。再则,据说周银火、陈跃超、李春贵几个在温州发了财。传说总是那么美丽,弄得我这个没有脑子的人心痒煎熬。  我通过虞珍东来到温州,吃住在他们夫妇租住的矮房子里,潮湿,阴暗,闷热。工作是虞珍东介绍的,跟他一起给一家鞋厂当装卸工,计件工资,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遇到出库高峰,还要加班到天亮。如此糟糕的处境搞得我神魂难安,倍感搞钱无望。既是这般光景,我依旧没有主动找周银火几个帮忙,这个中原因说复杂也简单,就是我曾经在网上严厉批评过他们,我怕此番去找他们,忙帮不上反遭致嘲讽。说白了,就是所谓的自尊心在作怪。  在鞋厂干了一个星期左右,身上所带不多的银细一用而光。我跟虞珍东借五十块钱,说去买烟,钱捏在手上,突然生出回家的念头,也没多想,招呼不打,工资也没有结算,拎着带来的破包,往火车站走。  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被两个东西深深困扰,一是烟瘾,二是票钱。只要身边走过抽烟的人,我都要停下来紧吸鼻子,甚至把眼睛盯在地上,看能不能捡到一根烟头抽抽。五十块钱本来就不够路费,如果买了香烟,回家估计只有想办法爬火车了。  就在我想该是抽烟还是爬火车的时候,一则贴在手机店玻璃门上的招工信息拉住了我的脚步,上面写着:急招冲床工数名,待遇面议。什么叫“冲床工”?我前世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只晓得车工、钳工、铣工,多年前,就是这个现在跟周银火在一块的陈跃超把我带到他的老家花桥镇一家五金厂干了三个月钳工。我盯着招工信息一时难以挪步,店里走过来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人,问我,你是不是要找工作?我随她的话被动答道,是,我是来找工作的。这个鬼女人也不细问,拿起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喂,老公,招了一个工人,你过来吧,他在店里。  我蹲在手机店门口等人来接我。半个小时后,开来一辆银白色轿车,驾驶室打开,走出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走到我面前,没有等他开口,我抢先说,老板,给根烟抽。那人笑起来,说就是你吧。我说是。他递给我一根阿诗玛,等我抽完,坐上他的车,带着我往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开去。  过后我才知道,轿车把我拉到的地方名叫吕家岸新村,属临时搭建的简易厂房区,道路泥泞,鱼虾混杂,破烂不堪,一派垂死挣扎的后工业达尔文主义的可憎面目。  我进的那家冲件厂,就是一个简单直通的厂房,里面安装大小高矮好几台冲床,没有厂名,大门墙头一边张挂着一个红灯笼,每个灯笼写两个字,一个是“恭喜”,一个是“发财”。工人也不多,把我算在内也就七八个,还有个女的。因为有钳工经验,经过简短培训,我就可以上岗操作了。  冲一个件三厘钱。手脚麻利,一天可以冲几十块钱。我可能天生不是当工人的材料,冲好几天,下班一算,不过十几二十块钱。可急死我了,这样混下去不能给家里寄钱不说,搞不好,自个的口粮都难得挣到。好在一来就搭缠上了一个善良的云南小伙,个头矮小,黑瘦凝炼,干活时上身不著衣服,赤裸的肩背只见骨头不见肉。我刚来没地方吃饭,餐餐吃方便面,有一次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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