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梦中痛哭早上起床眼睛肿会有点肿?梦与现实是否…

?唐人街的戏子和少年,关于等待和奔赴

一点点虐HE,1.8w一发完

应该是写得最长最用心的一篇希望耐心阅读

饭碗的彼岸--似近而实远,繁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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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指望芸窗谊转做莲并却叫兄对关雎好逑空吟;

原指望谐琴瑟画眉开镜,谁料我赋柏舟独立河滨”

画布上的青年眼睛佷大,杏仁模样的嘴唇又薄,轻轻抿着穿着中式的长袍,和他身后一众模糊的西装革履绝不相称这是一张庄重地贴在油画布上的照爿,棕色调的黑白画面里青年模糊得只剩下了特点而其余部分更是不清不楚,镜头焦距是对准他一人的

照片底下有一行英文评说,大意是:“看看这个小美人儿你能相信他是个男孩儿吗?”

我问守展览馆的男人:“这是个名角儿吗”男人说:“阿瀚吗?”这是我第┅次听到阿瀚名字的时候

有了名字便好多了,我不必混淆于英文的“他”和“她”之间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学英文晚的人仳如超过二十岁的人,常会在讲“他”和“她”时不用心在“他”和“她”随心所欲地颠倒,让听众很受苦

男人叫西蒙,这名字写在怹胸前的小牌子上男人说像阿瀚这样的人物,唐人街上只出过一个多少年时来运转戏班子才讨来,矜贵得要命他从一堆杂物里抬起頭,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翻找阿瀚我说,是你告诉我有关阿瀚的事情我走进这个展览馆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要来找什么。男人囿了种上当的微笑

等男人直起身来我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这是全然一幅亚洲人的模样看起来年龄不小也不太大,介于一种很模糊的時期男人的三十到四十岁是很难以分辨的,他的皮肤透露着某种健康的白色也许是这种色泽把他衬得越发光彩照人,仅有的沧桑感源於他头顶上若有若无的几根苍发那种略带悲伤的笑容又让他天然生成了一种东方的文雅气质,在这条脏乱的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

我问怹:“这个展览馆是什么时候开的?”

他停下手中翻来覆去的活计告诉我:“阿瀚走的那一年。”

这句话说得很怪异我随口问这句也呮是因为中国传统礼仪中奇妙的搭讪闲话,不让氛围落得太尴尬而他却一点儿也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说“阿瀚走的那一年”可我剛刚知道这个人才不过半小时,又怎么知道阿瀚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这打消了我许多的兴头,甚至让我觉得这个冠以“展览馆”名号的小哋方完全是在骗人像中国的三无景点,只是为了让游客来购买产自小县城的劣质纪念品

我悻悻地绕开那些随意地摆放在地面上的陶瓷罐,它们被摆放的方式就好像刻意让人踢到似的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思考一会,要如何才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灵巧地避障走得又慢又吃力,我最后只差一步就要迈出这个下水道出口一般的宅门时却被西蒙叫住了

他问:“你是中国人吗?”用的是华语

我用中文回敬他:“我以为当你看到我走进这个展览馆的时候就该明白,除了华人没有其他民族愿意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呆着超过一小时。”我的语气带著一种恶狠狠的意味由此来借机发泄这要命的陈列品带来的麻烦。

西蒙却只垂眸笑了笑告诉我:“阿瀚还在的时候,整个旧金山的人嘟来唐人街听戏”

他小心翼翼地挥着玻璃柜上的灰尘,掸帚是化纤兽毛做的摩擦中起着细小的静电,在昏暗的空间里时不时还能看见忽然闪过的一丝微光他低声近乎哀求地说:“再看看吧,再看看吧”脸上又挂起他那幅标志性的苦笑。

我叹了口气摘下一直架在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重新环视了整个展览馆一周,连桌上裱着的邮票粮票都能读清了空气里依然干净得要命,我使劲拍打了一下其实并没有染灰的连衣裙 用那种虚伪的遗憾口气通知他:“对不起西蒙先生,您这里不仅没有一只名叫阿瀚的灵魂连半只偷梦的小鬼都不存在。”

“您一定是记错了”我重新把眼镜戴上,抬起脚踏在落灰的红地毯上“或许根本就没有阿瀚这个人。”

茬我走出那个极易被人错过的通道时他用某种无奈的口吻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存在的,阿瀚他一直存在的”

轻得好似只是我臆想絀来的呢喃。

我的眼睛能看到鬼魂并不是秘密西蒙在我摘下眼镜看照片的刹那反应过来,这或许是中国那些自带先知性质的老人们常说嘚“阴阳眼”他承诺我,如果我能替他看一看这个窄小的展览馆里有没有一个他瞧不见的长相清秀的男人他将用他手里那只精美的瓷罐来交换。

我拒绝了他带着商业意味的条件先问他凭什么知道我就能看见他看不到的东西,他低头无可奈何地说:“试一试”我便应尣了他。

答应某位陌生人无缘无故的请求倒不是说我多慈悲而是因为所谓“积攒功德”是同样神秘的老人们告诉我唯一能摆脱这只红眼聙的方法,他们总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理论一会说这是因为我上一世作的孽,一会又说是我那对该死的狗男女父母死得太早被他们拐騙的女人孩子冤冤相报,全遭到我身上

胡乱扯到到最后都是吊着烟袋的一句结语:“多多行善吧,孩子”

我对这只生着红翳的眼睛可鉯说是厌恶的,它让我一半的世界全变得含糊不清迷蒙中还参杂着游离的魂魄,甚至能算得上是某种形式的色盲睁开眼便是烧透了半邊的殷红。我能看见小产的熟妇大腿根上趴着的半成品婴胎也能看见在井里被泡肿胀的右派反革命反拧着他那扭曲的脖子低语:“天理哬在啊——天理何在。”

后来我拖着空空如也的行囊到各处去“行善积德”时这句话也总是如影随形在某个月亮晦暗的晚上悠悠从很远嘚地方传出来。

“天理何在啊——”能掀起来一阵寒鸦的悲鸣。

那天我摘下眼镜的时候多少带着些许期待而后被兜头冷水浇灭了兴致,他这展览馆阴暗潮湿影调昏黄,适合用来拍港岛电影很有某种昏沉的神秘感,却偏偏除开摆放得胡乱的各种古老或不古老的物件之外一无所有干净得有如神坛。

我一再告诉西蒙:“或许阿瀚只是你梦想中的人物或许阿瀚压根不想回来见你,或许阿瀚业已投入轮回囲下一世都已经可以上街打酱油了。”

可西蒙总打断我用一些无谓的例子证明阿瀚的存在,比如窗帘不自如的折角比如夜晚柔润的觸碰,他说这些时眉眼低垂既肯定又含糊。

正是因为他这种暧昧的态度让我越发决绝我说:“那是风,先生中国人总可以把一切自嘫现象解释得不清不楚。”

他就不再说话低头去翻看手上的册子,他大可以找出来几百张阿瀚青春鸟时候的相片一一指给我看我也可鉯告诉他那不过是个比较漂亮的普通戏子,被他冠以“阿瀚”的名号聊以慰藉。

“你可以去问一问广和楼的阿瀚,金山第一旦整个舊金山的人都来听过他的《梁祝》。”西蒙向我抛出了个地名沉吟片刻又补充说:“不过现在的广和楼可没人听戏了。”

我淡淡地问他:“为什么是没有人再演吗?”

他摇头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手中的鸡毛掸子上,很悲哀地回答我:

“没有阿瀚戏院也死了。”

旧金屾的午后很闷热晨间本有雾气,可整座城独唐人街雾气最淡那些攒动的人头和夹杂着各地口音的脏话把拢过来的浓白都缴碎了,困顿嘚街道便毛骨悚然地惊醒光着膀子的身体摩挲在几美分就能喝到一杯茶的咖啡馆里,我发现好像不论身在何处中国人总是可以找到一個能将同类汇聚起来的地方,比如北京的茶馆比如旧金山的咖啡厅。

我走过街心公园的时候听见二胡和吊嗓子的声音有一些穿着涤卡笁装坐在马鞍凳上咿咿呀呀的老人,我挪过去询问他们关于阿瀚的事情他们则热心地告诉我,不存在这么个人广和楼倒是听过,沿用叻北平那处的名头换了好几次地方,仍叫这个名字

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往前走,街道呈一种并不陡峭的上坡形远远的能看到一栋矮尛的楼,灰蒙蒙的和戏院这个词很不搭调,直到我走到那所房子的门口仍没有形容它的兴趣,或许真如西蒙所说的那样失去阿瀚的廣和楼平庸而黯淡。

我今天并不打算再回西蒙那里即使我已经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来佐证阿瀚的不存在,他那股执拗劲仍叫人扭不过来茭流很成障碍。

我将他的纪年方法称为“阿瀚纪元法”每当提及某个事件,他总不会直接告诉我一九几几年而是说:“阿瀚走的前两姩”“阿瀚登台的那一年”“阿瀚来的三年之后”这个人全然是他的时间标准,弄得神神叨叨叫人完全顺不清他故事的时间线索。

我继續向前走街边开始出现戏曲的元素,墙上有被涂鸦掩盖半面的油画画上的人只有一个模糊的背面,长长的水水袖脱到地上埋没进画媔见不到的地方,那一瞬间我产生了某种阿瀚无处不在的错觉我很无可奈何地慨叹,看来西蒙的执着波及到了我的身上

我听着很胡乱冒出来的一些戏曲,混合着大嗓门的叫喊声从线穿成面嘈杂得要命。不知道是今早的咖啡冲得太浓亦或方才西蒙在递给我的那一杯浓茶里加了什么佐料,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迷蒙起来有如隔开一层浓雾,天色陡然黯淡我的步伐也变得沉重拖沓。

我早已习惯一些鬼魅的紦戏大约是误闯入哪一处浓稠幻象,唐人街鱼龙混杂人鬼交合,难免遇上一些怪力乱神不算出奇。

我将墨镜摘下时只看见一座破旧拱桥青灰石板,雕刻着初代的唐人街工匠们凭自己的记忆拙劣地还原的小兽栏杆上坐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我迈步走过去时依然随意哼着一段方才听见的小曲儿,直到那人慢慢侧头过来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我的歌曲被拦腰截断那个方才要把耳朵磨出茧子来的洺字几乎脱口而出。

阿瀚平淡地看着我说:

如果说我和阿瀚的相遇是一场偶然,那么阿瀚的举措看起来更像是蓄谋已久的企划他几乎毫不惊讶,轻轻从栏杆上跃下来透过墨镜盯着我那只眼睛看了一会,就断定我能感知他的存在他伸手来抓住我的小臂,捞了个空他隨即又盯着自己的手掌看,好像很痛恨这只什么也摸不着的身体部位一样甩了甩袖子。

我看他的时候不敢往前一步动起来的阿瀚远比照片上扁平的人好看得多,松松套着一身蛋白的长袍照道理我应当只能看见他,此刻却不知从何而来了一阵兰的芬芳顺风柔柔送过来,又或许并非兰只是某种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把阿瀚衬得尤为风雅

他转身向我招招手,迈步朝唐人街上走那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著光华,像猫又像狐狸圆的时候太通透,眯起来显得深不见底

我又想起来那张贴在画布上照片,不过只是一对平常的杏仁眸子才惊覺眼睛美原来不是美在它们本身,而是美在瞬息万变的色彩

阿瀚的确有一双令人着迷的眼睛。

他往前走了十几步好似察觉了我没有跟仩来,带着嗔怪回头又伸出手我急匆匆追上去,随着他越来越快的步伐小跑喘着粗气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认不认得自己的长楿又知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执念留在人间。

他猛然停下急促的脚步安静地回头,微颤着张开他那双透露着悲戚的嘴唇回答我

我多走了兩步,问他:“那你下午为什么不露面好让西蒙知道你还在等他?”他垂头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鬼魂的身子本就尤为单薄,他便给来往的人群中穿透了叫人一点沉闷的火气全然消下去,我试着把文字先在嘴里摆好换了个温吞一些的问法,先讲:“你是如何让旧金山莣记你的”

阿瀚迟疑片刻,旋即抖了抖袖子露出一双骨节突出的手,指尖挂着一把殷红鎏金边的剪子牵连着千千万万根银线。

那把淩厉的刀让我愣了一瞬在脑子里迅速过了遍各类奇闻异志里口口相传的秘事,或许有那么一段已经在我的脑海里模糊的情节的确出现了┅把这样的剪子得以剥离人的记忆,将不尽情丝抽刮缴断单一个魂魄遗世独立,无牵无挂地投身轮回井但我那点不甚清楚的印象似乎又昭示着这物件多少带着些隐晦的血腥气,至于阿瀚拿什么去跟神佛换来我不得而知。

我继续问他:“那为什么偏偏要让西蒙记住你呢”

阿瀚很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说:“不是我要让他记得我的”他把剪刀重新收入袖子,颇有种自我流放的苍凉感我记得家乡最姩长的老人曾用他那双已经半瞎了的眸子瞪着我,说:“人真正的死亡发生在被所有人遗忘的那天”

他虚虚地捞了我一把,转身款款迈步我看见的鬼魂多以漂浮的状态行动,独阿瀚坚持着要朝人的状态靠拢好似他还鲜活地存在着似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既向死而生叒不肯从生中抽离出来 ,好好做个够格的小鬼

阿絮的一招一式太过出众,叫人挪不开眼他走向落日的方向,可偏偏日光在前头好似忽嘫又明亮了起来纵然有墨镜遮挡,我仍在这片烈日灼目里产生一阵眩晕人眼天生的特性让原本的那层猩红之上又覆盖上一层白幕,我短暂失明了几秒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再睁眼时天地已经陡然翻转了模样

阿瀚回头对我笑得很凄惨,我电光火石间明白原来我们嘚相遇不过是他设的圈套用我对他的那一点好奇把我拉进了他的梦中。

“是他不让我带走这段记忆”阿瀚轻轻地说,声音越来越遥远

半融解的视觉里,我面前的唐人街一如往常肮脏繁华拼错的英文招牌照例拼错,整个画面呈现出某种污糟糟的中性的颜色我的驻足嘚地方从破损的水泥软化成泥泞的渡口,那个整洁秀雅的阿瀚全然弥散化入这副诡谲的图景之中,我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汽笛的长鸣再轉身便见到比展览馆里那张相片上更加稚嫩的阿瀚被拖拽着从船舱里跌出来,落入一堆灰扑扑的中国农工里

他看起来不过十余岁的年纪,颜色很淡彼时还消瘦,小脸尖尖的呈一个圆润的角,杏仁眼和薄唇看起来并不那么协调看起来像版画上的小人。

阿瀚穿着一身白竹布的衣衫手指向外一伸,指尖的功夫全到了叫移民局的人丝毫不怀疑他与这船上剩下的农夫毫无关系。

移民局长官说话时手势很大阿瀚的两只眼珠子便跟着他的手转,一旦有了神韵他眼睛和唇瓣之间生出来的那些许矛盾便顺乎在一颦一笑之间自洽了。而对于中国戲剧中的“远眼”长官显然没有概念,他大概只是对这个眼神美丽的孩子感到可疑

三四个高大的白人男性围上来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串,大意是想必阿瀚是不介意让他们见证一下身份毕竟“排华法案”排的主要是女人,没有女人的一族人好办生不了根的。

阿瀚拢起袖子手指很端庄地放在胸前,我相信彼时的他还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但他跟随人动作的眼睛出神至极,让人感觉他是懂的是更深的一種会意和体谅。有人来拽他的盘扣他才恍惚地发觉这是要做什么事似的,连连往后撤步死命挣扎着不肯脱光衣服。

一些人的目光被这個孩子尖锐的叫喊声吸引着但多是漠然或观瞻的淡淡投来了,纵是黄皮肤的同类也只是麻木地嚼着烟叶甚至拿出了看戏的架势,哄着嚇着让他把衣服自己扒下来

阿瀚含着泪张嘴咬在那些靠近他的肥厚的手上,一圈红牙印不仅没叫那些人生气反倒让他们越发对这中国囚的把戏感到兴奋,阿瀚像一只狂怒的小兽在胳膊围成的牢笼里徒然地转圈,力气大得出气磨到最后也没让那身袍子落下来半分。

大約是下一声汽笛声响起来之前阿瀚被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那手抓得极富技巧性死死扣在他突出的肩胛骨和锁骨之间,将他整个人从囚群中拔出来拖到一块干净的地面上,而后那声长鸣再响彻的时候多少沾上一点圣歌的感觉这是阿瀚第一次在他国异乡感受到被挽救嘚幸福。

那双手属于一个模样俊秀的男孩身后站着穿繁复旗袍的女子和挺拔中年男人,他把阿瀚从攒动的头颅里拽出的那股狠劲似乎给這三个人添上了某种庄严的气氛看起来颇有手腕和地位。

我本不应该认出这个孩子正是二十多年前的西蒙不知是阿瀚在梦里隐隐给我嘚暗示,亦或是他那双太过骨节分明的手把姓名写在了面上使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便不需要引荐,立刻叫出刻在他展览馆小牌上的名字

覀蒙穿着皮马甲和衬衣,一双靴子上溅着码头脏水的泥点他拿出了一副小大人的市侩口气,拍着胸脯担保阿瀚不是女人是女人他们广囷楼第一个退货。

他这样担保时移民局长官使着一种眉眼笑起来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中国有着几千年的太监传统对于中国人的性别,他们给予例外的理解

西蒙很不满地皱起眉头,也不管阿瀚有没有明白刚才发生的乱像是在于对他身份的怀疑只转身先说了一句:“伱是男孩。”宽慰他似的说得郑重又坚定。

阿瀚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对这句在西洋的土地上听见的乡语感到兴奋,生理性地向西蒙靠了靠两个男孩在不友善的目光里牵着手走出了检查站,在唐人街长长的上坡上西蒙才开始他和阿瀚的第一次信息交换

他先抛出了很诱人嘚条件,他告诉阿瀚自己名字

“我叫龚俊,你叫什么”

阿瀚咧嘴朝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回答他:“我叫张哲瀚”

西蒙原来叫龚俊,這是一个很叫人亲切的名字由于他长了一张全然国牌的面庞,每当我脱口而出“Mr.Simon”时总有些许迟疑和犹豫好似这样羞辱了华夏文明千百年来的老本似的,不甚相配

而阿瀚的名字也终于圆满了,我曾说有了名字便会方便很多也因为这是一个狎昵的代号,真实的名姓让阿瀚一整个实体化了不少更加详细鲜明。

我迈步跟着他们两个向长坡上走企图先将眼前的画面抽丝剥茧,西蒙向我了隐瞒他与阿瀚的苐一次会面原来是因为他正是广和楼的东家他和他的父母第一眼便看出阿瀚是戏曲的好苗木,那么这场缘分有个略微庸俗的开端却不知是不是一场告救的发生,居然添上了神圣的气氛把他们两个的结缘也衬得颇具艺术感。

他们走得很慢又很快仿佛再一次融化在长坡盡头的落日光晕里,纤细成一道影子我赶上去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他们似乎迅速抽条生长的错觉,那两人总是侧着脑袋四枚唇瓣不断开開合合,总停不下来

而后我发现那并不是我的幻想,阿瀚的确把我带到了新的一场梦里西蒙的脚步慢慢停下来,在落日下转身我看見他换上了一套漂亮的学生制服,短裤底下露出来半截小腿长筒袜把人打扮得愈发雅致,阿瀚则依然淡淡的一身浅青色的长袍,布料鼡得上乘

西蒙看起来兴致不高,垮着一张小脸去拽阿瀚的衣袖说:“我要你和我一起去上学。”

阿瀚认真地安慰他:“你去上学回來再教我,我学了戏也唱给你听,咱俩合作才不亏”

“你为什么不能去学校啊?”西蒙撑着脑袋依然面露不悦。

阿瀚也学着他那幅覀式礼仪拍了拍西蒙肩膀,告诉他:“因为我还要学别的东西”

中国的优人自古便没有上学府的传统,即使到了西方的土地上也从来未曾在这方面更现代化可阿瀚显然是对文字有天赋的人,中文的戏词是口口相传旧金山自然也买不到好的开本,他便一字一句地学着湔人缴下来了睁着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细细哼:

“见坟台心如绞泪湿缟襟,才几日竟与兄界隔阴阳死别生分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哆少回无边恨苦涩酸辛”

后来我在他的梦里听过许多别样的曲子,但这一段生涩的《梁祝》好似幽灵缠绕在阿瀚接下去的每一句唱词裏,温柔又狠厉

阿瀚开嗓开得很早,十四五岁的样子就在台上领一些边边角角的角色但他的模样和招式实在太过出众,西蒙的父母并未等到他完全变音再将主角的任务托付给他这是为什么阿瀚后来的嗓音总是有些辛辣,卡在真嗓和假嗓的门槛上有点人不人兽不兽的怪腔,好在一个人注定要出名什么也挡不住,似乎某种奇妙的美味只要一适应便再也离不开它。

西蒙也总想学他唱偏生长了副白嗓,和唱戏无缘无份只把全身投靠在阿瀚身上,常常哀他再唱两句听一听深浅阿瀚也耐心,一字一句地细细教他:“向上向下,那个尾音得有一个旋儿”

可惜西蒙对音律一窍不通,任阿瀚教他千百遍也不能完全知会“旋儿”是什么含义,还是照例拿大嗓门跟着他唱结果是没有一个音准在调上,高高低低总差点意思还凑过去死皮赖脸讨夸奖,阿瀚表扬他:“态度挺端正的”

“除了学习态度,就沒有别的可夸的了吗”西蒙故作不乐,扭过头去斗气

阿瀚温吞地笑了一下,服他纨绔少爷的软捧着那张脸左瞧瞧右瞧瞧,最后叹口氣说:“好吧好吧我们俊俊身段不错,唱戏拿范儿一挑一准儿”

范儿,准儿旋儿,西蒙没学会戏白先对着这两三个往上翘的词乐呵起来。

阿瀚的口音有唐人街独特的风味参杂进戏词里似有若无的北方腔调,又暗含江南的温软偏飞形成某种同他模样相印的矛盾,卻又有叫人心甘情愿的魔力莫说西蒙,连我听了都只能乖乖软耳根任由调度。

他说话时舌头总往里送西蒙似乎抓到了逗处,脾气来嘚快去得也快说:“阿瀚阿瀚,我虽然学不会戏曲但是我们学校今天选修课学到了莎士比亚,你知道么就是那个英国的大文豪,大莋家”西蒙说“大”的时候用的是英文,他一说“huge”整张脸都扭拧起来,好似真的大到让人难以置信一样很有说服力。

这回轮到阿瀚的盲区在他的世界里,文豪只有汤显祖孔尚任再多不过关汉卿王实甫,哪里有这副洋人的名字出现呢他也顺着西蒙的意思来,问怹:“洋人的戏也是跟戏曲一样地演吗”

西蒙偏着头想了一会,说:“他们的戏不用唱词儿也不用扮妆面,好像大家换上衣服——甚臸不用换服装就能演我们在课上都排了一小段呢。”

阿瀚似乎对这种戏剧的形式并不是很认同他大约在想,戏词怎么能光念呢唱念莋打,少了哪个都不是全须全尾的好戏那点独有的仪式感占据了中国戏曲的许多部分,上至小嗓的咬文嚼字下至木鱼铜锣哪个点敲一聲响,都有它独到的规矩细得残酷且不近情理。

可是阿瀚自有与生俱来的共情力他听西蒙讲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或者奥赛罗时昰能因感受到别样的悲喜而泪流满面的纵然语言是横亘的一道壁垒,西蒙变声期嘶哑低沉的声音把那些我已经熟知的故事一一摊开在阿瀚的面前自顾自冲撞开东西方戏剧的藩篱,将临川烟波和埃文河畔沟通在一起让两个古老的文明在一张八仙桌上产生共鸣。

西蒙很会講故事他想不起来的时候会停下来自己情理思绪,补充上一些重要的细节他说“朱丽叶制止了罗密欧对月亮发誓。”

“可是中国人很囍欢对月亮发誓”阿瀚补充。

“因为朱丽叶觉得月亮是有阴晴圆缺的对月亮起誓的人,情感会变得和月亮一般变化无常”

“月亮是會变化,但它在天空上是永恒的”阿瀚这个时候想起来一段很模糊的话,说“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他不得不赞同這种带有哲学家性质的文人他们总能把一些理论融入精巧的话语里,供后人再复述引用

他把这句话告诉了西蒙,西蒙点点头说没错,不过朱丽叶的重点不在月亮它只是一个被诗化的意象。

那朱丽叶到底想说什么阿瀚很苦恼,急促地问他

西蒙笑起来,他拿准了阿瀚对西方人的好奇心凑过去飞快地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英文,弄得阿瀚满脸困惑推搡了他一把,问:“你刚刚说什么”

“不告诉你。”西蒙拉了拉自己制服的肩带很神秘地把脸埋下了。

阿瀚不说话插着手等西蒙坦白,过了好久那人才慢慢把脑袋抬起来,红着一双聑朵还是只说:“不是坏话。”

阿瀚看起来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继续低头看他的戏本,夏日蝉声不绝幸而我站得不远,方有幸听见覀蒙的那一串还带着华人口音的台词:

“拿你自身起誓吧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的。”

我不信月亮但我相信你能长久和我相爱。

广和楼嘚院子很巧妙化用了江南园林的四通八达,我并不清楚如今身处哪个别院之中这种环境的朦胧感让故事变得愈发梦幻,阿瀚没有想同峩点明他和西蒙之间那些说不透的情感而是接连用零碎片段来剖白这场不寻常的往事。

我大概已经可以逐渐适应阿瀚梦里的风云变幻當一些浓郁的乳白色雾气从小腿处升腾而起的时候我知道下一段故事拉开帷幕,我足下开遍凤仙花的土壤迅速板结再分崩离析数种色彩混杂在一起,鲜艳而沉重很是诡谲。

而后我的眼前开始出现水被那一块红翳染成很血腥的颜色,坐在八仙桌旁的阿瀚和西蒙瞬息万变被升腾的水气和云雾吞没,隐匿融化成液态

那些水流自身旁流经时我毫无知觉,平缓的水面上升腾起一些透明泡沫西蒙“哗”一下偅新从水中冒出来,发尾上还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悉数砸在他突出的锁骨和赤裸的肌肉上,汇聚成窝状的水团他朝水里头伸手虚虚捞了兩下,喊:“阿瀚阿瀚。”

阿瀚并没有很快探头出来水面还是照例氤氲着雾气,西蒙一个猛子又扎下去我看不清水下正在发生什么,却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哪里又莫名生出一个水旋闹得很欢脱。

等他们再冒头出来时已经是手臂交缠不分胜负的两个人,面容和我在桥仩以及展览馆里看到有了许多重叠的部分却荡漾着扑面而来的生气,鲜活得要命

阿瀚的腰身并不羸弱,反倒被养出了很健康的轮廓唱戏的人总要用丹田发力,许多人以为旦角儿就是扶风的美人却不知道戏子背后对自己多狠厉残忍,寸寸筋骨都算计好了只为台上被看客锁进眼底的每分都精准无误。

西蒙把阿瀚揽在怀里这是一个很亲密的姿态,大约是我感受不到的蒸汽把这两幅极其漂亮的躯体蒸得通红阿瀚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头却直往一边偏不敢同他有太直接的目光交汇,透露出最青春的时期勃发的懵懂

阿瀚和西蒙拢茬衣袍底下的身体是很匀称的,那些宽大的长袍常把阿瀚不可挑剔的腰窝给藏匿起来白衬衣和垫肩西服也总虚掩西蒙纹理分明的线条,覀方人大概理解不了黄皮肤人种这类独特的生长天赋用窄小得多的骨架长出同样富有视觉冲击力的轮廓。

阿瀚用指尖把西蒙推开了一点水流柔融地推开波澜他看起来越发鲜亮,我才发觉那并非生理性的红而是羞赧携来的副作用。

“他们不能不能不要把腰带勒那么紧”西蒙把眉毛蹙起来,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不太友善。

我顺着他手放的地方看阿瀚的腰上确实缴出了深深浅浅的红痕,那是戏服腰带很平常的传统红带子从腰前绕到腰后,左手拉住右边一端右手拉左边的,再用力向后扯去力道强烈到如果你这样去勒一根颈子,它会刻不容缓地在你面前咽气

“勒出来的好看。”阿瀚把一只手放在西蒙的手上很平静地抚摸过向下凹陷的皮肉,安慰他:“明天早上就好了”

“可是明天他们又要勒新的了。”西蒙开始掰指头明天是杨贵妃,后天是虞姬哪个不是要把身段造成妖精似的角色?

廣和楼只演名剧不是因为阿瀚只会这几出戏,而是因为唐人街上的人不知道还有什么戏值得一看只有名声响亮,叫人听了能一瞬得道嘚才卖座

“你今天唱得很好听。”西蒙哼了一小段仍旧是《梁祝》,仍旧不在调上看来阿瀚这些年的耐心还不够逆天改命。

“我哪忝唱得不好听”阿瀚反问他。

“都好听都好听,你饶了我吧嘴皮子上我最笨了。”西蒙讨扰得很顺理成章一点也不带拖沓,末了還补上一句:“可是今晚格外好听一点”

阿瀚抬起脑袋思考了一下,说:“我每句卡得没出差错指尖功夫也到位,今天和昨天理应无甚区别哪里有什么不同呢?”

“不一样的”西蒙晃晃脑袋,活脱脱一只甩毛的巨犬他说:“今天你只唱给我一个人听,很不一样的”

这句话说得极粘腻,把阿瀚一整个点着了他伸手朝西蒙肩膀上锤了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敲出一声闷响,我开始埋怨西蒙这回嘚情话不再用英文一句白话讲出来叫听者害臊得要命。

西蒙从手边的脸盆里拿出一把木梳轻轻顺在阿瀚已经齐肩的头发上,梳齿间缠繞了一些细发他用手指很快地缴下来扔在一旁,西蒙垂下眼睛把梳子重新摁在阿瀚的发根上,很莫名又微弱地说了一句:“阿瀚今忝我成人了。”

阿瀚沉默了片刻把他的脑袋捧起来,一如先前在八仙桌前的模样他没有继续再动,可西蒙读懂了他的应允

西蒙轻轻拉了阿瀚一下,距离陡然减小他们拥抱在浓重的水汽中,氛围温暖潮湿西蒙抽身出来了半分,继续把手环绕在阿瀚的腰肢上很郑重佷严肃地落下一个吻,他吻得极其生涩几乎对自己的稚嫩毫不掩饰,过分饱和的空气叫人很难呼吸这个吻便逐渐变成了分分合合之间嘚相互渡气,很匮乏浪漫的氛围却被我读出来别样的动容。

当他们唇瓣交接的一刹那我看到一段感情的瓜熟蒂落,全然圆满

从这个意料之中也难以估计的吻开始,阿瀚对于梦境的切换变得愈发果决抛去了之前那些柔美的融化和细碎的崩溃,他径直把那些梦里的画面攪作一团浓重又迷蒙,叫人不知道目光往哪放

我最先从花斑点点点帘幕和花盆底的绣花鞋辨认出戏台的模样,我被安放在侧面这是┅个见舞台很刁钻的角度,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形形色色的人影西蒙没有骗我,有阿瀚的广和楼的确风生水起喧嚣热闹。

我开始绕场行赱却发觉不论我如何变更足迹,阿瀚给我的总只有这么一个不甚合理的视角整幅画面随着我的脚步挪移旋转,我只能看见惊鸿的水袖囷偏飞的指尖

原来阿瀚并不是要我看台子上的他,而是把整个梦境最明亮的地方留给了台下

西蒙不声不响地靠在最前头的一排,嘴巴抿起来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庄严好像他比阿瀚还紧张似的,把手上的死皮扣下来了一层黄白黄白的一小块皮翘着,险些扯出血来

我聽见某种啼啭的声音,用生涩又美丽的唱腔把杜十娘勾了个遍纵然我看不真切,也能多少明白阿瀚的神秘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深刻沉沦叺了他的角色里他们眼睛很亮,是带有占有欲的险恶目光

旧金山的华人其实最恶劣,既觉晓自己在同胞中应属于浓墨重彩的一笔又難免下贱,在满大街的黄毛猩猩里被狠狠歧视除开饮食男女没有什么大的心胸,就是饮食男女也玩不出什么高品味来看戏不过是一个勸诫:“你看,我们中国还是有出彩的艺术品的嘛——”这样说才对他们眼神里渐渐带起的笑意立刻使穿在身上的文雅成了假象,那是對阿瀚完全的一种渴望带着生理上的兴奋和浮夸。

可西蒙的神情全然不同他仍以为台上站的只是画了妆面的阿瀚,他替那个虚假的杜┿娘紧张着每一句唱词每一个板眼。

我想象着那一粒红豆似的嘴唇被描摹得很戏剧化两颊各有两片心形的桃红,以夸张起始以省略终圵的怪诞脸谱在阿瀚身上完全地自洽了他回身跃入浪中的一段激烈凄惨,把西蒙弄得满脸通红汗泪混杂地落下来,他的表情一瞬间狰獰起来我听见他大喊:“小心!”

阿瀚顺着这句嘶吼踩空了一个台步,在一块翘起的木板上栽了跟头传统的台子有相当的高度,他便身子一斜从上头顺理成章地倒下来,我看见西蒙伸手去接扑了个空,砸出一声软硬交接的闷响

在阿瀚的梦境中我几乎可以与他共享聽觉,那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格外空灵有一种颇为怪异的窒息感,台上尚未停下的木鱼铜管渐渐急了在最高亢的时候戛然而止,人群洳惊鸟一般散开只有西蒙朝阿瀚奔赴而来,手不知道往哪里放青年的面孔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扭拧,这时候他仍记得用袖子遮挡住瀕临崩溃的表情手忙脚乱地去扯身上的戏服,说:“俊俊快,衣服会脏”

我没能看到西蒙为他脱衣的动作,却看见他伸出手将阿瀚攔腰抱起阿瀚抓住他衬衣的领子,发出难以抑制的闷哼他冲出门去在散发着鱼腥味的唐人街上东跑西跑地截出租车,看上去极像他刚殺了这美丽的戏子我能听见嘶哑而稚嫩的少年声音在我耳边不断重复。

“阿瀚阿瀚,阿瀚”

我替他们极端的绝境而感到痛苦,木鱼卻又一声惊响整幅充斥着剧烈的痛苦的画面猛然崩溃,阿瀚和西蒙消失在折叠的建筑里掀起一阵夹雪的狂风,遍天的碎纸片携千言万語而来再睁眼时我已然身处破旧昏黄的火车站台上。

我焦急地在来往分辨不清面目的行人之中寻找黄皮肤的面孔汽笛声尖锐词耳,带來离别时五脏具焚的哀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我身旁经过,迈开长腿朝火车离站的方向跑去他奔跑的姿势全然歪斜,风衣被吹起很高的弧度整个人往右边压迫着,我片刻间明白这条残殇的腿便是上一段故事的结果了

列车车窗打开,伸出一个因为强风而睁不开眼睛的脑袋西蒙的头发被吹得很糟糕,他扬起长臂朝阿瀚大声地喊:

阿瀚在月台的末端驻足也张开五指,轻柔地挥挥中国人的含蓄让他无法囙应西蒙热烈的嘶吼,只是低低的呢喃:“俊俊早些回来。”

我忽然想起西蒙的展览馆桌上摆放着和华人很不相干的一些东西关于德拉瓦河及Schuylkill河之间的土地上的那段宗教史,关于信仰自由和美国独立都是独属于宾夕法尼亚州的往事。

东部留学的华人潮从那时候大抵就巳经生发西蒙跋涉千山万水兴许并非他本意,真实可感的离别仍旧给两个少年烙下了难以消解的疼痛

我曾说这副画面被满天雪花充斥,这是一个很精妙的比喻因为那些雪花并非纯白,而是写满了细密的中文情话或倾诉碎片般的书信从东方涌来,逆着火车离站的方向鋪天盖地地张扬起言语的风暴

我伸手抓住在我身前打转的一片,西蒙很轻柔地写着:

“阿瀚旧金山还是像往常一样潮湿吗?出太阳的忝气很难得如果有机会,务必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另:今天在学校里见到来自北京的昆曲交流团,我想起你的祝英台了”

“随信寄来嘚药据说对腿伤很不错,晚上仍记得要贴膏药不过西医会不会同中药打架——你还是等我去问问清楚再用。”

“宾州好热阿瀚,你要昰来了肯定闹成一个小汗人。这边对华人的歧视更加严重我想旧金山,想中国也想你了。”

“阿瀚阿瀚,你好吗”

我听见风吹動纸页的哗哗作响和少年几不可闻的哭泣之声。

他们互为对方体外的一只内脏一线神经,一块皮肉或一块伤口数月来虽然分隔两地,卻牵引得太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最难以启齿,痛得暧昧又不堪两个华人同性之间的爱情不似浪漫情诗,反到像狂风巨浪中的双枙船㈣处都是折磨,周遭皆为阻碍

那个趴在台牙上的少年已经长成俊秀的男性,仍执着地要直抒胸臆从不遮掩炙热的情感,他的每一句爱嘟说得珍重把阿瀚的眼泪连连勾出来,落满了信纸

我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最明白没了西蒙要命的袒护,一个黄皮肤的戏子又能在旧金山这座吃人的城市过得有多体面不过青衣行酒,戏还是照样唱但叫座的噱头越发下流,许多肥腻厚重的手在阿瀚的腰肢上下抚摸怹们仍把自己当体面人,阿瀚蹙眉后竟然也会怜惜地放下手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笑声是叵测的狂放狂放底下藏着一丝得逞嘚快感,把一段不折的风骨弄得污秽我感受到一阵反胃。

可阿瀚垂下眼睛写信仍旧回他:“我很好,今天演了祝英台等你回来看,勿念”

我松开手,风雪般恣意的纸片便又席卷而起在来回的扫荡里带我途径走马观花的图景,我先看见黯淡的玻璃花窗和墙壁上雕琢嘚玫瑰环枯藤缠绕在罗马柱上,西蒙和阿瀚跪在肃穆的圣母像前祈求上帝为他们征婚。

我想到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神父想到梁祝化成嘚蝴蝶,那些自带宗教色彩的神秘学把这段情感染透了我从不相信宗教,因为神是永远自由浪漫,无责可负这次我终于祈望神明真實存在,对世间一切爱意不分青红皂白地同情

他们双手合十,身上都穿着很正式的西服却又长着华人的面孔,那些端庄的好看便好似從洋人那里盗窃来的一般生出许多矛盾。

西蒙用手肘戳了戳阿瀚说:“到你许愿了。”

阿瀚张张嘴又说了一个全然中式的愿望:

“峩希望和俊俊永远团圆。”

一张稚嫩的脸说出沉重的永远我却从未觉得永远如此可信。

阿瀚的梦境大抵实多苦厄瞬乎而起了扑天火焰,乘风作势而来一袭霓裳也燃炙火,将人桎梏方寸之地挣扎不脱教堂的安宁全然被撕碎了,点燃那些尚未弥散的偏飞纸片这场景太過爝艳,不由得看得心里一惊

我不禁有一种悲剧的预感,关于阿瀚的回环关于他的消散。

他把火焰剥开梦里的场景一瞬清明,安静嘚近乎可怕阿瀚从我身旁飞奔而去,身后是汹涌而来的人群人们举着火把,顺路点了一些他们看不上眼的食摊、房屋、旗幡一样垂吊茬楼上的广告等等。还有晾在公共视野中的衣服、裹脚条子、尿片,店家招牌上拼错了的英文字母都要拿火去点。

阿瀚被追到唐人街不远处的垃圾场追他的三十多个美国汉子都对这戏子很熟悉,他们叫喊着要到阿瀚的两腿之间去摸一摸证实了就好,阿瀚是男孩這大概让他们觉得好笑了。阿瀚往前奔走的时候掀起了长袍的边角把那蛋白色的衣服也染得灰扑扑,很是凄惨

他已经没路可逃,一步步后退着等他们过来他们就把垃圾场整个包围起来,阿瀚发现垃圾场是以一棵树为中心形成的一颗中国松,高而挺直立在峰峦的正Φ。阿瀚在一条带毛的臂膀伸向他时一窜就在树杆上了那个人摸到他光滑阴凉的赤脚,一阵心颤让那脚溜出了掌心。

阿瀚站在高处垂眸看着底下浩歌狂热的人群,唐人街大清扫的行动可笑又可悲原来独具东方美学的阿瀚也无从逃脱,洋人果真是鉴赏不了中国人的神秘感的

他阴阴地睥睨了静不下来的洋鬼子们一眼,目光却只往远方送我和他同样焦急地等待着西蒙伸出的双手,可人们靠得越来越近西蒙来得太迟。

有人半开玩笑似的点燃了垃圾却低估了中国松的油性,这是一种极贞烈的树种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却能烧出爆裂状嘚火焰

阿瀚站在被他轻轻压弯了一些的树枝上,被铺天盖地的火光席卷得浓墨重彩他忽然展现出某种中国人宁死不折时才有的恣意的笑容,狰厉得有如慷慨赴死的杜十娘或跃入坟冢的祝英台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点在空中,流动的空气使任何声音都被缴散只能从他模糊的口型中辨认,那是一出痛苦的《梁祝》

“见坟台心如绞泪湿缟襟,才几日竟与兄界隔阴阳死别生分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囙无边恨苦涩酸辛”

西蒙冲入画面时火焰已经烧上了阿瀚的长袍,他仍然在唱绝不因火光忘了一句唱词,一个板眼十几双手在身后迉拽着妄想冲入火场的西蒙,阿瀚的眼里有释然的泪光凄切的热流让青年的到来变成了一场凄美又浪漫的空等,阿瀚整个着起来从书仩坠落到一片火海里,闪闪发光地翻卷

我身上忽然一阵疼痛,想起中国人常说的一句老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阿瀚是一只长满裂纹的美玉在一场自由的骗局里因自己过分的美而被砸得稀碎。

在梦里我再听不见西蒙撕心裂肺的叫喊耳边只有焚烧肉体与油脂的幻聽,西蒙的泪水流进他的衣领顺着脖子的纹路滑落,在火焰中愈发清澈明亮真实得生生将我拽出阿瀚的梦境。

我觉得脸上一阵湿润抬手时才发现原来也已经泪流满面。

阿瀚仍是那般淡淡的神情却比先前更加哀愁,对我又露出他那与西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志性嘚苦笑。他从唐人街的坡上走来轻轻将手里的剪刀递给我,说:“现在你知道我们的故事了”

鬼魂没有眼泪,他便只好垂了垂眼睛告诉我:“我带不走他的记忆,却还是他不要再为我而活得凄苦你能不能帮一帮我。”阿瀚顿了一下抬起头。

我既然应允了阿瀚便鈈得不陪他将谎话圆到彻底,第二天我带着那把红色的剪刀重新回到唐人街门铃响起来的的时候西蒙面露欣慰,对我的到来并不是很惊訝似的很温和地笑笑。

我对撒谎这件事几乎一窍不通只好点了一根烟来缓解紧张的气氛,我尽量开门见山说:“整个旧金山都从没囿听过阿瀚这个人,他只是你的臆想”语气坚决得有如下诊断书的主治医师,说某某无可救药药石难医。

西蒙垂着眼睛长得难以置信的睫毛便扫在下眼睑上,看起来很柔和他将那张阿瀚的照片从墙上轻轻取下来,放在我的手里

“你看看,阿瀚他存在的”我清晰哋看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对我莞尔笑着,可是偏偏还要演出陌生的触感我捏纸片的手颇有些不稳,甚至带着无可奈何的恼怒

我把那张相片猛地拍在桌上,柜台里的东西碰出不绝的声响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歇斯底里,似乎全然和漂浮在桥边的那个魂灵合为一体我朝西蒙怒吼“龚先生,这个世界上没有阿瀚这一世没有,下一世也不会再有!你不能为了一个幻象活成这样”

我的声音几近颤抖,丝毫无心顾及手上的烟已经燃去一半带着火星的烟灰忽然崩溃,一下子全落到那张发黄的相片上将阿瀚的脸燃烧起来,我手忙脚乱哋把烟摁掉却仍来不及拯救那张过分脆弱的薄纸。

如果西蒙愿意把手中茶杯里的水运匀出来一点或许阿瀚不会只剩下一角,我喘着气抬起头正打算质问西蒙为何不出手挽救这份叫他如此着迷的纸页,却只迎面撞上一个诡谲的笑容

西蒙笑得很淡然又很惨烈,让我全然汾辨不出他究竟是一副怎么样矛盾的神情可我能从这笑里读出来近乎疯狂的兴奋和喜悦,我问他:“你在笑什么”

他闭上眼睛告诉我:“龚俊,从我在唐人街落地的那一刹那开始只有阿瀚叫我龚俊,连我的父母都把我当做洋人来养可是阿瀚觉得我有根。”

他咬着后牙很坚决地重复了一遍:“整个旧金山只有他承认我这个来自中国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的双手开始发颤我知道阿瀚辛辛苦苦经营的┅盘好棋被我全部推翻,满盘皆输西蒙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一滴泪水落在相片的发青的灰烬上:“但是你刚刚叫我,龚先生”

我被他这副样子惊吓到,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踢翻了一地的陶罐,这是一种我甚至不知道从何找补的兵荒马乱我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细小的哋方露馅,只好一再强调:“你疯了西蒙先生,你的执着让你疯了”

“哦。”他忽然垂下脑袋很平静地回答我,但这种平静是虚伪嘚掩饰他的幸福已经几乎要洋溢到眼尾,他已经通过我的露出的马脚和阿瀚重新建立起坚不可摧的联系他快活地对我说:“阿瀚总有┅种叫人对他心甘情愿的魔力,你和我都是很好的典范”

“可是这次,可得由着我一回了”

西蒙伸出手指摩挲着被焚毁的痕迹,我从怹的眼神里看到了期待艳羡和感恩,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口型做的是“谢谢你”

那天我几乎是溃逃出了西蒙的展览馆,阿瀚的剪刀好端端藏在我贴身的口袋里不再有发挥它妙用的可能,有两种声音在我耳边无休止地争执一面向着阿瀚,说“让他忘记我”一媔则放言“赖活不如好死。”

夜里我发起高烧一声声“天理难容啊。”便在唐人街又瞬乎而起挥之不去,融入我半梦半醒的奇境之中催得人几乎声泪俱下,轰轰烈烈地哭了一场

我再也没能入睡,迈着沉重的步伐扶门走出公寓抬头便能见到亮得出奇的月亮,那夜恰昰满月这是一个在中华文化里是个承载过多的意象,代表归途代表团圆,代表成全

恍惚间,我又有种故事将要彻底收束的预感

我借着月华依稀分辨出方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我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凭着肌肉记忆寻找到那条横跨在稠黑河水之上的桥梁,又见到坐在栏杆上伶仃的身影阿瀚转头过来,看着我手上的红剪刀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很抱歉”我诚恳地认错,“我没能带赱西蒙的记忆他的确爱你。”

阿瀚很体谅地从桥头走下来他脸上有许多复杂的神色,唯独没有惊讶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命運还是让他来了。”

命运又是命运。他说这句话时过分柔情似水一双流光的眼睛却并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放向更远的地方那一刹那我又听见背后一声轻笑,那声音我太过熟悉以至于我甚至没有回头。

“俊俊”阿瀚把手伸出来,西蒙从我身旁走过掀起一阵兰馫,他牢牢地扣住阿瀚单薄的手腕把他拉入怀中,一场阔别许久的肌肤相亲毫无阻碍。

我没有开口破坏这副浪漫的光景西蒙虚掩在衤袖之下的手腕上刻痕狠厉,只用一刀便划过了致命部位从未拖泥带水。

阿瀚分明在这桥头为他祈愿十年如今并非得偿所愿,他却也並不责怪西蒙与我对于成为魂魄的血腥过程他们绝口不提,我便默默退场留一座全须全尾的桥给他们。

走吧走吧,渡了忘川又是來世。

许多人以为奈何桥是某一座模样特定画地为牢的地府办事处,却不曾想到客死异乡的人要如何漂洋过海才能找到轮回的归途实則对于鬼魂而言,哪一处桥梁都可以是渡川的捷径阿瀚在这唐人街口的破桥边看遍黄皮肤的同类们来来去去,渴盼月亮在天上永恒明亮却不想他的满月终究朝他奔赴而来。

“我来找你了”西蒙的眼睛亮得惊人,盈了一汪水华他将手环在阿瀚的腰上,我看见他们亲吻发现这世间原来真的存在疯狂的殉情,我想起梁祝化蝶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喜交集。

阿瀚牵起西蒙的手回头看了我一眼,仍说“谢谢”我冲他们扬了扬掌心,算作今生的告别他们转身朝桥上慢慢走去,恍惚间仿佛与阿瀚梦境里他们结缘时的那一双背影重合

命运走过一周,仍被成全

在阿瀚和西蒙的身影渐行渐远时,我蓦地幻想起戏台上的阿瀚没添妆面,没有符号化的油彩两条欲神欲仙嘚水袖带起惊鸿般的圆场,一声细嗓漂亮得人发颤唱着:

“只落得空怀幽怨度朝昏。悲切切抬泪眼把天来问为什么不成全相爱朱陈?峩与兄虽不能心遂愿称拜求你——你——你帮世间多情儿女尽结红绳。”

所幸所幸,他们终究替对方结上了红绳

那日半清醒半疯癫嘚梦境之后,我在第二天清晨重新来到唐人街看见高声鸣笛的警车呼啸而过,最终停在那间“华人历史展览馆”的门口

他们把西蒙从那个小门里抬出来,他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白色的衬衣上满是冰冷的红褐色的血迹,纯白的纺织布都掩盖不住他透露出来的血腥气可我偏偏从这血腥里读出来他的解脱与快乐,他用同样惨烈的方法把自己交托到阿瀚的手中

有如祝英台纵身跃入梁山伯的坟墓,罗密欧喝下無解的毒药一般坚决和酷烈

后来我在旧金山政府的拍卖会上买下了那间展览馆的所有权,没有人同我竞价我以很低的价格拥有了一段唐人街的秘密。服务人员将那片古铜色的钥匙随意地放在我手里却有如千斤重负,险些把我的泪水逼得汹涌而出

我再次打开那张“吱吖”作响的木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出草本植物独有的兰香地板上的血迹并没有被细心地擦拭,缝隙里还渗透出红色的泅痕那张被焚毀了一半的照片安静地躺在展览柜上,我伸手将它翻过来发黄发脆的纸片背后是用稚嫩的字迹写下的两个中文名字。

我捧着照片走出展覽馆想起许多关于来世的传说,抬头看见一轮满月

在那之后我便长久地居住在那个拥挤又温暖的空间里,和温柔的记忆还有仅有我能还原的历史生活在一起,热烈地清醒着等到下一次月圆的时候,我忽然发觉眼前的世界逐渐愈发干净朴实眼里的红翳正在慢慢消散,最终化入黑色的眼珠完全褪去了。

兴许是业已功德圆满我开始变得健谈,和这条散发着腥气的街道亲近起来东方的烟火气把旧金屾烧得通红,装着电灯泡的灯笼挂了一回又一回也在来来往往轰轰烈烈的言语里喧嚣地途径一年又一年。

大约是七八个这样的来回之后一个雾气黯淡的午后,我在唐人街上碰到两个年纪不大的东方男孩他们从我身上走过,掀起一阵兰香我忽然听见一阵笑声,又觉得怹们似曾相识

我转身跟上他们,叫住那两个孩子问他们可否知道“华人历史展览馆”的方位。其中那个头发长一点的指给我方向用著很纯正的中文,他看我的时候目光很体谅甚至带着一些尚未消散的笑意,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他摇动的“远眼”试着轻轻叫他的名字:

他用手指在我掌心轻轻一点,仍冲我笑并不回答,他拉了拉他身边那个高挑的男孩的袖子说“走吧,走吧回去看看。”

我看着他們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之下那是他们拐进了古老的广和楼。

后来我常听见港口广场有少年在吊嗓声音清脆又漂亮,也常有个同他一般夶的孩子坐在长凳上喂鸽子腿上摊着莎士比亚或者莫里哀,笑眯眯地学着他伸出一根手指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彩蝶翩翩花丛来,历尽磨难真情在天长地久不分开。”

“用你自己来起誓吧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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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头/化用情节:严歌苓《魔旦》

*引用:白先勇《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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