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男生女生金版》2011年第三期倪震图片的《借刀》

【借刀】倪震——转自百度倪震家贴吧
我走进学校附近的小超市,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有热饮吗?”我问老板,“越热越好。”
那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听咖啡,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虽然算不上滚烫,但我觉得血液中的冰碴开始融化。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二十三点三十五分。还有半小时不到,这里也要闭店了。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货架前寻找别的果腹之物。
“请你快点。”老板催促道,“我今天想早点回家。”
我讶异地瞅了他一眼。老板是个有点刻板的中年人,平素沉默寡言,但非常守时,从未见过他提前闭店。我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加快速度,依旧不紧不慢地挑选。
五分钟过后,我把两包饼干,一罐可乐还有几根火腿肠放到了柜台上:“多少钱?”
老板的脸色忽然变了,眼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回过神:“……十二块。”
我掏出一把零钱点着数,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原来是可乐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老板捡起来,“弄脏了,你去货架上再拿一罐吧。”
“没关系,我就要这一罐。”我微笑道,眯缝起眼睛。
“被摔打过,开罐时可能会喷出来,还是换一罐为好。”他坚持道,紧紧握住罐子不放。
“可是别的罐子都有瘪痕。”我细声细气地说,“看了心里别扭。”
“反正不影响饮用,可以便宜点卖给你……或者你干脆换个其它牌子的饮料。”
“你真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我叹息道。
他愣了愣:“你认为我没有生意头脑?”
“不。”我说,“我是指杀人。”
超市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就连冰柜发出的电流声都清晰可闻。
“向来节省的人,抽起了店里最昂贵的香烟,这本来就有点不寻常。”我指了指窗台上的烟盒,“以提前闭店为借口赶我离开,只能加深我的怀疑。以你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不会进有损伤的货物。我刚才留神了一下,那些瘪痕并非跌撞所致,而是被人用手捏出来的。”
“你被冻糊涂了。”&
“听起来的确有点像是胡言乱语。”我向掌心呵了口气,“但是你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只有这种可乐是下压式的封口,所以我对这唯一一罐没有损伤的格外留意。刚才我借着灯光,发现罐顶封口的金属上,有点极浅的白印,我想应该是氰化物腐蚀的痕迹。”
老板干咳了一声,“你说我要杀人,请问我要杀谁?”
“一个常客,你了解他的习惯和癖好。他对商品的外包装很在意,容不得丝毫损伤,应该是个完美主义者。在这种时间,这种温度来买冰凉的可乐,肯定不是我这种步行的夜归人。我推测他有属于自己的车,而且习惯把空调开得很大,足以在这大冷天引发心燥和口渴。不是出租车司机,半夜并不是他们交班的时间,只有一种可能,他住在附近。”
他发出一声神经质似的笑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留在这里。”我板着脸,“我绝对不允许你做出那种蠢事。”
他像一截木头似的沉默了很久,忽然飞快地打开那罐可乐,在我阻止之前一饮而尽。
几分钟过去,老板平安无事,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
“理论和现实往往是两码事。”他把可乐罐扔进垃圾桶,“论打架我不是你的对手,但请你赶紧离开,我要关门了。”
我躲在漆黑的街角,在超市里积攒的那点热气早已消耗殆尽。一阵宛如婴儿哭泣般的哀嚎随风而来,令人毛骨悚然。定下神仔细听听,应该是野猫的垂死之音。
这里距离超市二十多米,不必担心被老板发现,同时店内的情形可以尽收眼底。
从我离开后,老板便坐在柜台后宛如泥塑木雕般的一动不动。莫非他毒发身亡了?想到此处,我有点忐忑不安。杀人计划被戳穿,羞愤交加便一死了之,像他这种内向的人,做出这种事并非不可能。
就在我犹豫是否该过去看个究竟时,老板陡然站起身,从店内拉下卷闸门。如此一来,除了超市门前那盏昏黄的路灯,四下再没有别的灯火。
难道我先前的判断彻底错了?我咬住嘴唇,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确有不妥之处:在可乐罐的封口处涂抹氰化物,致人死命并没有问题,但是剧毒带来的死亡往往在顷刻之间,被害人可能还未踏出大门就一命呜呼。
在外兼职半年多,夜间归校前,我都会到这家超市购买食物果腹。据我所知,老板没有汽车,也不会驾驶技能,倘若被害人死在超市里,如何处理尸体和汽车,对老板来说,是很大的难题,毕竟他不能确定被害人会在哪里喝下那罐饮料。
然而最让我迷惑的一点,是那罐可乐里看起来并没有毒,老板现在还活着就是明证。这场暗藏杀机的话剧,道具全部准备好,高潮即将到来,却戛然而止,实在令我如坠雾里。
我的双脚开始麻木,使劲跺了跺,电流般的麻木感在小腿上弥漫开。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虽然有时也觉得自己干的事有点多余,可这种深入骨髓的天性一直难以克服,即便受罪,也只能自己咬牙忍耐。
硬着头皮坚持了十几分钟,超市毫无异常。再这样耗下去,我非被冻僵不可,还是尽快翻墙溜回寝室,明天再来探听消息比较好。
打定主意,我刚要离去,身体忽然僵住,因为一个沙哑衰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呢?”
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窜出,转身摆出戒备的姿势,预防随时可能来临的袭击。
黑暗的胡同里亮起了手电的光芒,看清了来人的面孔,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老秦。他似乎更加衰弱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宛如棉絮,乱成一团。深凹进去的眼窝上架着的还是那副黑边圆眼镜,他佝偻着后背,向我露出古怪的笑容。
他的旧书店位于这条胡同的尽头,刚上大学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出入那里。用了几个月,我把里边感兴趣的书读了个遍,由于种类更新的太慢,加上网络在线阅读的普及,渐渐地,我不再光顾,加上老秦向来深居简出,我俩已经有半年多未曾谋面。
“这种鬼天气,你偷偷摸摸地躲着,实在令人深思。”他慢悠悠地说。
“秦老爷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吓人的爱好?”我苦笑道。
“叫我老秦,听着舒服。”他紧了紧衣领,“我刚才起夜,看到胡同口有个人影,还以为是小偷,走近几步才发现是你。你顶盯着那间超市,该不会是动了歪脑筋吧?”
老秦的脾气古怪而执拗,远近闻名。我知道自己确实有点形迹可疑,但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何况冻得瑟瑟发抖,更没心思从头谈起。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侧身让出路:“来吧,小子,到我的屋里喝杯热茶。”
旧书店没什么变化,屋子四周,黑色的木头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被牛皮纸细心地包装好,可惜看起来生意没什么起色,书架的边缘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屋内暖意融融,炉火正旺。
老秦泡了一杯浓茶放到桌上,我刚要喝,却被他的话弄得差点烫到舌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人想借我的刀杀人。”
我沉思着,琢磨他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老秦的脾气我很清楚,倘若我对此表现得非常好奇,他反而会卖关子,甚至闭口不谈。所以我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态度,看上去精力全都集中在面前的那杯茶上。
我俩都一言不发,屋子里安静的令人心悸。北风呜呜地在巷子里咆哮,猫的哀鸣声幽灵般的从木窗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它的命真够硬,居然还没有咽气。
老秦终于开了口:“我只有一把菜刀,它钝得连抹脖子都派不上用场。”
“你这一屋子有很多刀。”我淡淡地说,“文字可以做诗词曲赋,更可以做刀枪剑戟。”
他咧开嘴,雪白的假牙中,夹杂着几颗被烟草熏得黑黄的真牙:“这段时间你在忙什么?”
“我找了份工作,保险业务员。”
“不是什么靠谱的工作。”
“我需要积累点经验,毕业后去当保险调查员。”
“哦?”他皱皱眉,“那你当初不如直接去考警校。”
“警察限制太多,保险调查员能稍微自由些。”寒意逐渐褪去,我感到自己的手开始肿胀,痛痒像蚂蚁般的在心尖爬来爬去,“其实我更想当私家侦探,在此之前,我需要磨练。”
“保险业务员的特点是专吃窝边草,怎么没见你来动员我买保险?”
“我不想害你。”我缓缓地说,“从我这里买保险的人,很多都出了意外。购买财产保险的,家中失火;签署信用保险的,携款潜逃;付款人身保险的,非死即伤。”
“该说他们运气不好,还是你瘟神附体呢?”他调侃道,“不过算你有先见之明。人越老越怕死,我也不例外。”
“你更怕被别人利用。”我神色一肃,“你发现我并不是因为起夜,你也在监视着某人。”
老秦没有说话,垂下眼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个旧书店的主人,就算年老体衰怕冷,也不至于麻痹到不熄炉火便躺下睡觉。”我盯着他,“我站的位置足够隐蔽,之所以被你发现,是因为那也是你监视的位置。”
“听起来很有道理。”他悠然自得地向后一靠,“别停下来,继续。”
“超市的左边是邮电局,右边是服装店。那个位置能看到的视野范围只有这三家,除了超市,前两家傍晚就都关门了,结论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精简、准确、实用。”老秦点头赞许,“推理的原则和读书往往大同小异。”
“我解释完了,轮到你了。”我转守为攻。
“相信你在他的店里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问题。”老秦有意无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一周前,我就发现他在做杀人的准备。手法大同小异,要么把饼干弄七零八落,要么把糖果搞得一塌糊涂,今晚是什么?”
“可乐。”
“幸亏他没当教师,只会因循守旧,不会活学活用,必然把学生教成书呆子。不过总算他有自知之明,打起了利用我的主意。”
“因为他发现你也想杀人?”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动过杀人的念头,终其一生毫无杀意的人从未存在过。”老秦顿了顿,“能将杀意付诸实际行动的,还是极少数,那需要很大的勇气。超市的老板以为我有这种勇气,实际上我没有。”
我微阖双目,直到发现他陷入沉默,无意再讲下去。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刀摆在桌上?”我拿起桌角放的一本线装书,“你真不怕别人拿去用它杀人?”
老秦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阅微草堂笔记》是纪昀的代表作,一本短篇志怪小说。
“在这种寒冷的午夜,你未曾入睡,不单单是为了等待老板,更重要的是为了等人。”我用手握住书脊,轻轻一摆,书页张开,黑色的楷体跃然入目。纸张微微发黄,我用指甲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是民国初年的重印本,倒是值不了多少钱,“你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将所有的书整理完毕,唯独把它留在桌上,就是因为今夜有人来取。”
“长夜漫漫,偶尔失眠,围炉夜读,对老头子来说没什么不正常。”老秦目光闪动,“你太敏感了。”
“我知道你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对读书也有很多的讲究。阴雨不读论语,狂风勿阅春秋,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刚才也承认了,人越老越怕死,鬼神怪谈之类的对你来说,并不是夜半恰当的读物。”我把书放回原处,“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明朝沈德符书中的故事。”
老秦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重:“你是说那本《万历野获编》?”
“是的。王世贞把砒霜涂在书页的底角,线装书的纸张比较薄,严世蕃用手指沾唾沫去翻阅,结果一命呜呼。虽然只是野史杂谈,然而这种手法完全成立。”
“可惜如今不是明朝,当时检验不出来的东西,现在会被轻易戳穿。”老秦若有所思地拍了拍那本书,“这里每一本书,都有我的印鉴,要是效法而行,无异飞蛾扑火。”
老秦年纪很大,思路却非常敏捷,说的这些话更是条理清晰。但越是这样,我的疑问就越多越深。我低着头,仔细地端详双后,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到底想杀谁?”
不出所料,这个问题像是一剂毒药,直接让老秦变成了哑巴。深绿色的毛衣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随着呼吸起伏,喘息中多出了一种浓痰上涌的嘶嘶之音。
我发现自己在无意间掉进了一个难解的哑谜里:老板和老秦都在计划杀人,可是计划被我戳穿后,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沮丧和愤怒,反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这种情况很容易解释:内心在做与不做之间挣扎的情况下,遭外力强行阻止,表现出这样的心情非常自然。
但他们到底要杀谁呢?这个问题不弄清楚,迄今为止遇到的情况,就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纵然各有归属,因为少了关键的部分,根本猜不出组合起来的形状。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两下……零点到了,新的一天到了。
老秦的脸色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忽白忽红,呼吸也开始急促。我心怀戒备地凝视着,防止他做出难以预料的举动。渐渐地,他的恢复了常态,对我微微一笑:“答案来了。”
他站起身穿上外衣,推开大门,示意我跟上。我舔了舔嘴唇,随他走了出去。
夜如浓墨,风似钢刀。胡同口对面的路灯光芒黯淡,老秦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着,两侧的低矮房屋死了一般的毫无声息。在这种寒潮肆虐的深夜,人们在梦中陷得格外深。
在我的推断中,老板和老秦的目标是一个开车的人,他的年纪不会太大,体质偏热,容易心燥口干。这样的人双手容易干燥,习惯用手指沾唾液辅助翻页。如果那本阅微草堂笔记确实是他要借阅,那么应该具有一定文化基础。从老板和老梁布置下的圈套推断,他每晚的归来很有规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想杀他?
老秦在我方才的隐蔽点停了下来,超市的卷闸门还是关得很严,直觉告诉我,老板还躲在里边,他没有就此离去的道理。老秦一缩身,整个人就像是只老猫般的隐藏在砖墙和柳条筐堆的间隙中,即便从巷口经过,也很难发现几步之外居然躲着一个人。我怔了怔,向后退了几步,靠在柳条筐堆的后边。
我的手伸进裤兜,那里有条湿漉漉的手帕,被风吹的又冷又硬:在老秦那里喝的茶水全都吐在了那里。父亲除了教导防身术之外,并没有忘记传授给我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小技巧。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行驶过来,停在了超市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黑衣男子从驾驶室慢慢走了出来。
他站在路灯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上下打量小超市紧闭的卷闸门,好像有点意外。思忖了片刻,他走到卷闸门前,用手敲打起来。
“别躲了,我知道你在里边。”黑衣男子朗声道,“快开门。”
他的声音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很快,卷闸门从里边打开了,老板面带笑容地站在门前小声解释了几句,黑衣男子不以为然地将他拨到一边,大模大样地踱进超市。
“跟紧我。”老秦小声道,“千万别被他们发现。”
我们弯腰低头,疾步穿越马路,钻进超市旁的小巷。那里有一扇侧窗,我俩分列两侧,小心向内张望。窗关得很紧,窗内是货架的后身,听不到屋内的声音,但通过货物的缝隙,可以观察道通道。
老板局促地站在男子的旁边,木然的神色中隐藏着些许不安。黑衣男子背着双手在货架前转来转去,一副精挑细选的模样。
在黑衣男子侧身的时候,我看清了他的脸,低声惊呼了一声。声音刚出口,一只枯瘦冰冷的手便捂住了我的嘴。老秦神色异常紧张地向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若是别人,我绝不会乖乖地听从老秦的指示,可他偏偏是井川。
井川是我们学校大四的学生,算是知名人物。通常而言,大四的学生在学校逗留的时间不会很长,然而听说他从刚入学开始便经常来去无踪,最神奇的是,校规几乎被他违反了个遍,也没见受过什么处分。有人说校图书馆是他父亲赞助修建的,此言想必不虚。
我只在校门口见过井川几次,那大概是他偶尔心情好,来学校转转。不过他的传言我听了不少,比如他经常和一些不尴不尬的人一起做一些不清不混的事赚一些不明不白的钱,同学们提到他时,脸上总是夹杂着轻蔑和厌恶,还有隐隐的恐惧。
旁人对他避之犹如蛇蝎,老板这种看上去很老实的人怎么会和他有牵扯?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老秦,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超市内的情形,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牙齿不自觉地咬得咯咯作响,宛如一只渴血的猛兽。
借刀,对,就是借刀。他的表情将内心暴露无遗:那是无比期待老板能杀掉井川的渴望!
我稍微平定心绪,把视线重新转向超市。井川此时拎着两罐可乐,在灯光下仔细地端详,眼中带着戏谑的笑意,用手指指罐子上的瘪痕,张嘴说了几句话,应该是询问老板这些瘪痕的来由。
老板神情局促地解释了几句,井川眼中的笑意更浓。他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纸杯,将两罐可乐打开,分别倒入半杯,扬起下巴指了指杯子……他想让老板喝下去!
没想到这家伙比我还要精细,他发现可乐罐上的瘪痕是被人捏的,顿时就起了疑心。
老板端起杯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见他慢慢举起杯子,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罐没有损伤的可乐是无毒的,那么老板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在其余的可乐罐子上全涂了毒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对付敏锐多疑的家伙,这种办法反而有效,正如华容道上诸葛亮对付曹操的招数。
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我的面前!我想冲到超市里阻止老板,刚迈步,老秦猛地扑过来,死死地把我压在身下。
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比身下的转世路面更冷更硬:“别乱来!我在你喝的茶里放了一点药,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会没命!他还没傻到去喝自己投放的毒药!”
我一用力,老秦像个破麻袋似地从我身上滚落。我轻蔑地看他在地上蜷缩呻吟,好在喝茶时留了个心眼,才不至于被他所迫。但他后半句倒是提醒了我应该沉住气。
我趴在窗上向里边望去:老板喝光了杯中的可乐,井川似笑非笑地在一旁端详着他。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老板并没有任何异常。
井川仿佛有点迷惑,不过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便被戏谑的神色取代。他拍了拍老板的肩膀,说了些什么,我只恨自己没有生就一双顺风耳。
“快走!”老秦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得赶在他去我那里之前回去!”
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清这几个人在搞什么名堂。于是闷不做声,跟着老秦一溜小跑地回到了旧书店。
他关上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躲到书……书架后边!”
北边的那个书架,离墙有半米多的间隙,以前是用来放废纸的。我顺从地钻了进去,发现废纸少了很多,索性半蹲在纸堆上,静候井川的光临。
老秦的判断很准确,不出三分钟,门被敲响了。
“打扰了,秦老先生,我来取书。”井川的语调居然很温和,“….你不舒服?”
“没……没事。”老秦还没来得及顺过气,“天太冷,我的哮喘病犯了。”
“哮喘?我怎么从没听说你有这种病?”
“人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得上什么病,可能是心脏衰弱引起的。”老秦的解释尽管有点含糊,但也算合情合理。
“我觉得这屋里有股寒气,你刚出门回来?”
我打了个冷战,对这家伙的敏感又惊又佩。纵然老秦见多识广,也不禁愣了愣:“大概是哪里的墙壁漏风吧。”
“这不能马虎,您年纪大了,得了病很麻烦。您又不是没钱,尽快翻新一下房屋为好。”
井川愈发殷勤,老秦默然无语。
“哦,书已经放在这里了,您真是很周到。”我听到秦川把书抖得哗哗响,“不错,古代的书籍还得要线装,读起来有韵味。我记得您这里还有一本有年头的线装书……对了,万历野获编。”
这五个字一出口,我大吃一惊。
“那本书两年前我在您这里读过,您肯定记得里边的故事。不过我想您不会把自己当成王世贞,因为我父亲远没有严嵩那样权势熏天,我更不会像严世蕃那样对人赶尽杀绝。”
老秦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中带着几分苦笑。
“玩笑而已,您别当真。”井川哈哈笑道,“那个故事经不起推敲,砒霜有种苦杏仁味,和氰化物的味道类似,和油墨纸张的味道对比强烈。除非严世蕃是个没鼻子的人,否则怎么会傻乎乎地读了半天还没察觉?”
“你的祖父是中医,父亲是药厂的老板,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当然是雕虫小技。”老秦咕咚咚地喝了几口茶,“我累了,没别的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我告辞了。”井川的皮鞋声响起,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我们学校有个叫葛森的学生,您是否认识?”
我心中一凛,因为葛森就是我!
“以前常来我这里,半年前就没再见到,他出什么事了?”老秦沉住了气,从容地反问。
“我本不想说自己学弟的坏话,可这个毛头小子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到处卖弄,背地里到处打听我的底细。和这种人交往过密,迟早会招致祸患。既然您没再见过他,权当我是顺口一问,不必在意。”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等了几分钟,我从书架后边走了出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他好像发现了你躲在那里。”老秦低声道。
“我好像明白了你和他之间的关系。”我冷冷地说。
“刚才我发现,你被他的一句话,或者说是一个字刺激到了。”我拍拍身上的灰尘,“钱。”
“钱对我来说是身外之物。”老秦皱了皱眉。
“但是没钱你就买不到想要的书。”我在书架前来回踱步,“为了喜欢的书,无论付出多少你都心甘情愿,在别人眼中是废纸,在你眼中却是无价之宝。正因为这样,你的旧书店赚不到什么钱,只出不进,囊中自然羞涩。”
老秦的目光黯淡了,整个人骤然变得虚弱而疲惫,和井川的交锋显然耗费了很多精力。他动作缓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衔在嘴边,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他的思绪亦沉浸在烟雾里。
“井川这个年轻人,开始并不是这样阴险狡诈。三年前,他第一次来我的书店,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聪明而谦虚,和你一样。后来他来得渐渐少了,我颇为惋惜。半年前,我去那个小超市买东西,发现老板在读一本破旧的书,我借来看了几眼,竟然欲罢不能。那是一本清代无名氏所做的《梦七杂谈》。书中描述了许多从未见载于史料的东西,从天文地理到奇闻异事,我此生闻所未闻。”
“这种书你当然不会放过。”
“一连几天的梦里,我都在惦记这本书。”老秦有些激动,“我去和超市的老板谈了谈,希望他能割爱,把它卖给我。谁知道他居然借此狮子大开口,向我要了个我根本无力支付的价格。他声称那本书是祖上所传,不能轻易变卖,真是无商不奸!”
“就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井川出现了。”我猜到了七八分,“你借了他的高利贷?”
“不是高利贷,利息比银行贷款高不了多少。我当时急于把书弄到手,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条件。超市老板想要扩充店面,卖书所得还是不够充裕,便也向他借了钱。我们签订了一份协议,我们将抵押物交与井川,借款分三年还清。半年之后,我们如果按期还清部分款项,抵押物就先交还给我们。”
“很厚道的协议……未免太厚道了。”
“当时我们急于各取所需,加上协议白纸黑字,不疑有它,万万没想到,栽了大跟斗。”老秦狠狠地掐灭香烟,“上个月,我们凑够了应还的款项,兴冲冲地去找井川,想让他把老板当做抵押物的书交给我,他矢口否认这件事。我们拿出协议对质,却傻了眼,上边提及抵押物的条款竟消失了!”
“消失了?”我失声道,“难道是被他掉了包?”
老秦颓然摇了摇头:“没有,协议还是原来的协议,是字自己消失不见了。”
“是蓝色的字?”我警觉地问,“内容是他用钢笔写的?”
“被你猜到了。”老秦自嘲地笑道,“有关抵押的条款,估计是他用另一支以碘酒和淀粉的混合物为颜料的钢笔写的,颜色和前边的蓝黑墨水毫无差别,不过字体会随着氧化自动消失。他预料到我们肯定会把协议收藏的很严密,平时不会拿出来观看,也不会发现字迹的变化。那份协议的前后措辞他下了苦心,抵押的条款消失后,除了能证明我们欠他的钱之外,根本没办法让别人看出有抵押品的存在,我真是太大意了,没看出他是个包藏祸心的小人!”
“……你的抵押品是什么?”
“牛黄。”老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一颗天然牛黄,是父亲临终时交给我的祖传之物。我家世代行医,可惜我对书着了迷,放弃了医道。这本来就让父亲颇有微词,没想到临老还把祖传的东西被人骗走,死后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捶胸顿足道。
“你们是想以下毒的方式逼迫井川交出抵押品?”
“他故意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是想让我们彻底死心,放弃无谓的抵抗。我们对他既怕且恨,彼此经常埋怨,最后想出这个下策,可谁都没勇气实施,所以约定两人齐动手。”
“毒药并不是好玩的东西,分量稍有差错就会搞出人命。”我板起脸,“你和超市老板都清楚这一点,各怀心思,才有了你告诉我有人想借刀杀人一说”
“今晚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种福气。证明了我们的确不是井川的对手,我们都没有真正下毒,都在期望借对方的刀,结果反倒逃过一劫。包括你喝的茶。”&老秦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走在胡同里,天边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些许曙光,但定睛一瞧,仍旧是黑暗。
事情发展到这种情况,我暂时也没什么可做的,老秦和老板是否真的放弃了对井川的计划,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事情张扬出去,对他俩未免太过苛刻,毕竟他们是受害者。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刻,狂风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地从背后推搡我。我忽然萌生出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好像疏漏了某种非常关键的东西……《梦七杂谈》,这名字有点熟悉,我应该在哪里读过……
糟糕!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胡同的角落里有某种生物遭到惊动,发出凄厉的惨叫。我从包里掏出手电照过去,一只灰猫匍匐在那里,全身不住地抽搐,两只冒着绿光的眼睛忽明忽暗,今晚听到的猫的惨叫声原来就是它发出的。
可以确定了!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井川,不然局面就会变得无可挽回!
我记得井川家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有栋别墅,他应该就在那里。我撒腿狂奔,寒风铁棍般的刺进喉咙,弄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强忍住胸部的刺痛,拼命地加快脚步。
别墅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面前,二楼一间屋子的灯光亮着,希望还来得及。
我按了几下门铃,没有反应,开始拼命的敲门,总算有人应答了:“什么人?”
“井川,我是葛森,有急事,快开门!”我听出是他的声音。
“是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他先是狐疑地质问,随即阴沉沉地下了逐客令,“你没完了?再无理取闹我就报警了。”
“顺便给急救中心打电话!”我吼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危言耸听。”他冷笑道,“……你先说说看,我为什么会死?”
“你中了毒,在超市和旧书店中了毒!”
这句话果然有用,门开了一条缝,井川手里拎着一根木棍,警惕地张望着,确定只有我一个人前来后,才敞开了门:“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乐是没毒的,书上也没毒,但是两者结合起来就有了毒。”我喘息道,“可乐罐上涂了一层从苦艾叶上提取的生物碱,书的页边上浸着龙骨草的汁液,这两种东西接触到一起,就会变成引发心脏衰竭的毒药。”
“别想吓唬我。”井川的眼珠骨碌乱转,“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和秦老头他们串通起来算计我,就算你说的理论成立,但你真以为我会蠢到用手蘸唾沫读书?”
“你当然不会那么干,你是很谨慎的人,谨慎到读完那本书还会去洗手。”我缓过一口气,“你拿这本书,无非就是想验证一下老秦是不是真的想谋害你,可你想不到,那种混合毒素遇到冷水会变成细小的结晶,在搓手时很容易刺入手指的皮肤,当它在毛细血管里融化,随着血液流到心脏,你就死定了!”
“刺手……是这么回事?!可是我……”
“我知道你有医学基础,但你看没看过那本《梦七杂谈》?这种毒药上边有记载,我以前在超市里买东西时读过这本书,对这段还有印象。本来我不敢确定它是否有效,但我在旧书店的胡同里发现了一只垂死的猫,症状和书上说的极其相似,想必那就是老秦他们用来做实验的后果!我并不是因为同情你才来的,我只是不像让老秦和超市老板犯下杀人的罪行!”
井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这么一说,我对那段记载也有印象……这两个该死的家伙,回头我非……我说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有点胸闷……叫救护车……不行,我得赶紧开车去医院!”
他关上门,屋里传出兵兵乓乓的声音,不知他在捣鼓什么。两三分钟过后,他冲出来,把我推到一边,疯狂地跑向车库。黑色轿车的引擎暴躁地吼叫起来,向后猛地一窜,撞在围栏上熄了火。井川摇摇晃晃地从车里走出,眼神变得古怪而妖异,嘴角流出长长的涎水,一头栽倒在地,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
我凑上去,听清了几句话:“……不对……该死的,弄错了……牛……”
他的呼吸就此中止。
旧书店里,老秦盘腿坐在被窝里,老板靠在火炉旁。
“我发现自己真是个傻瓜。”我无力地说,“有毒的既不是书,也不是可乐,而是牛黄。”
“苦艾碱和龙骨草加起来,顶多会恶心昏迷,死不了人。古人的知识还是有所欠缺。不过正是因为这种欠缺,反倒更加有趣。”老秦淡淡地说。
“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恶狠狠地凝视着他们二人,“说到底,你们装神弄鬼,是为了借我的刀去杀人。”
“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老板微笑道,“前些日子他向我打听过你,我听出他对你很有戒心,换言之,他把你当成了真正的对手。他因为你的正直而痛恨你,反过来讲,他会相信你不会撒谎。”
没错,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的弱点,但我从未试图改变。
“那个牛黄是哪里来的?”我问。
“是我父亲在行医时收到的假牛黄,变质后有剧毒。他留下来是为了让我可以分辨真伪,他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难分辨的假货。我用这东西当抵押是迫不得已,没想赖账不还,井川那小子骗走了抵押品,我知道他是想用这东西做药,就糟糕透顶,不知会害死多少人。”老秦裹紧了被子,“万一对他实话实说,按照他的秉性,会借此讹诈我,犹如附骨之蛆,恰似阴魂不散。你说,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何况他这些年私下做的假药生意,也闹出了人命,因为他隐藏的很深,没被抓到,算起来也是死有余辜。”老板补充道,“你调查他,是不是因为从你这里买了保险的人,被他制造的假药害死了?”
我忽然笑了笑:“你们既然这么聪明,怎么会做出利用我去杀人这种蠢事?”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天意亡他。”老秦温言劝解道,“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假牛黄是从我这里弄来的,而且还是他自己吃下去想要解毒,咱们这也算是为民除害。”
“你们认为自己是秉承天意?”我讥讽地笑了起来,“我的父亲是最早的一批保险调查员,他追求的只有真相,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意。假如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代表天意,那么天空也会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你太顽固了。”老秦沉下了脸,“这件事闹大对你有害无利。”
“我现在给你们两种选择。”我从包里取出两份协议,“第一,去向警察说明事情的真相;第二,在保险协议上签字。”
他们疑惑地盯着我。
“我说过,在我这里购买保险的人,大部分都出了事故。这件事你们尽可以去核实。”我嘿嘿地笑着,“经理快发疯了,暗示我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就请自行离职。你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那么老天肯定会保佑你们,你们不出事,可谓成全了我。那么,请选择吧,赌一赌老天会不会认为你们是在胡言乱语,借我这个附体瘟神的刀杀了你们。”
老秦举起笔,作势签字,但是手臂像是被灌了铅,笔尖始终无法落下去。他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老板,老板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扭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我转身走出门,伸了个懒腰。天色渐明。那只灰猫恢复了精神,窜上墙头,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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