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叫莫惠文?

亦舒作品之纵横四海1
天一黑,四海 便轻轻离了家门,脚步急急沿着小路奔出去。
这条小路他已走惯走熟,黑地里都不会犯错,何况,那一夜,一轮满月似银盘似的照下来,什么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经过鱼塘与晒谷场,四海到达目的地,他钻进树丛,来到一幢高墙之下,悄悄蹲下。
心静了。听到蟋蟀鸣。
四海耐心地蹭了片刻,墙内传来轻轻一声咳嗽。
他非常喜悦,压低声音,也咳一声。
墙内人轻轻说,“四海,你来了。”
“是我,翠仙。”
青砖造的墙约有两个人高,照说,隔着它,除非高声叫,否则不可能交谈,但是偏偏有一株藤,自墙缝钻了出来,日久长得有手腕粗细,竟将砖墙逼开一条缝隙,所以可以听得到语声。
一年前,四海追捕蟋蟀,无意追到此地,一手掌罩下去,叹呼一声,握住蟋蟀,正想走,使听到墙内一声娇叱:“谁?”
是这样,他与翠仙交谈起来。
到今日,已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
只听得翠仙问,“吃过饭没有?”
四海搔搔头,只是笑。
“没吃饱?”翠仙怪同情地。
“爸去世之后,没有一餐饱饭。”
翠仙沉默一会儿,“你那班叔伯,果真不怜恤孤儿寡妇。”
四海讪讪地,“你好似知道得很多。”
那女孩答:“我是听我妈说的,罗品堂一过身,他寡妇就吃苦。”
四海垂下了头,心如刀割,“我帮不了母亲,我吃得最多,力气最大,但帮不了她。”
“你还小嘛。”
“十三岁了,不小了。”
翠仙轻笑。
“你还听说什么?”四海问。
“四海,我要嫁过去了。”
“四海一怔,“什么,这么快?”一颗心往下沉
“妈说婆家催。”
翠仙曾告诉四海。她比他大两岁。
十五岁出嫁,不算大,也不算校
“妈妈说,一直推,许还能拖一年半载,十六岁以后,无论如何要过去,裁缝师傅不住赶嫁妆,已做了百来套衣裳”。
四海不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小朋友的脸,但是差不多每晚都来与她说上几句话,他喜欢她温柔的声音。
抬头只见墙内庭院深深,绿荫处处,不知有多少进房子,四海也听说过包家富有。
翠仙惆怅他说:“我这一走,就不能与你聊天了。”
四海告诉她:“昨日三舅舅与母亲详谈过。”
翠仙知道此事,“仍想把你带出去?”
“你自己怎么想?”
“出去自然好,在家吃不饱,出去当学徒,可汇钱回家,又替家省下米饭,我太能吃了,一日妈妈说我吃穷了家。”
翠仙笑,“倘苦动身,会在几时?”
“快了,过几日吧,我妈有点不舍得我。”
翠仙在墙那一边说:“你家又没田没地,留着你也没有用。”
四海蹲久了,有点累,索性平躺在地上,仰着脸,如欣赏那一轮明日。
“我想念我爸,虽然严一点,真正待我们不错,自他去世后,我妈很少说话。”
“你陪她多讲讲嘛。”
四海苦笑。
就讲到此地,翠仙忽然说:“有人来了,四海,四海。”
“什么事?”
“你自己保重,男儿志在四方,不要怕吃苦。”
四海刚想回答,只听见墙内有一妇人说:“翠仙,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四海连忙噤声。、翠仙陪笑,“我出来散散心。”
“还不进去?”
两人脚步声渐渐远去,四海还盼翠仙会回头,在墙外又等了一阵子,只听见隐约犬吠声,恰巧一团乌云飞来,遮住了月亮,四海只得惆怅地离去。
明天再来吧。
他缓缓走回家。
半晌,月亮又出来了,四海看到自己的影子,十分高大,就似大人一般。
到了家,为免惊醒家人,他自矮墙爬进去。
可是一推开门,就看见母亲坐着等他。
四海陪笑,“妈。”
“三舅舅说,下月一号就可以跟他到香港去。”
四海好想蹲下伏倒母亲膝上去,可惜手长脚长,再也不能作小儿状,只得垂手站在一角,恭敬地听母亲吩咐。
只见灯火下亲容貌娟秀,微微地笑,出奇地年轻,“你呢,”她问儿子:“你愿意跟舅舅出去吗?”
“愿意。”
“你舅舅说,香港一定有出路,广东人聪明活络,做生意是能手。”
“妈,我赚了大钱、你好享福。”
“明日见到三舅舅,你自已同他说。”
母亲将油灯旋低。
四海忽然兴奋他说:“三舅舅去过金山,舅舅说,金山的灯,不用点,摸一摸机关,啪一声,亮光就来了,像件法宝。”
他母亲没有回答,她的思潮飞出去老远,仿佛已回到较年轻较美好的岁月去,留恋忘返,可是最小的孩子哭了,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来。
她过去拍拍孩儿,“莫哭莫哭,妈妈在这里。”
四海只得去睡了。
他梦见父亲,穿着新做的袍子,辫子油光水滑,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四海高兴地跑到父亲身边,与他比试高矮,只比父亲矮半个头而已。
你亲随即详和地问他:“好吗,四海,你好吗?”
四海 本想说吃不饱,但即使在梦中,也还十分懂事,不忍使父亲伤心,故答:“好,大家都好。”
你亲稍微迟疑一下,“你要出门去?”
“是,我随三舅舅到香港去碰运气,家里有大弟大妹帮着妈妈照顾,爸,三舅说到金山做三两年,回来可买田置地。
四海讲得好不兴奋,忽闻鸡啼。
“爸,”他急急说:“爸,你保佑我。”
“四海,四海。”
四海睁开眼。
“舅舅来了。”
“呵。”四海一骨碌起床。
他线亲按住他,“你梦见爸爸?”
“是,妈怎么知道?”
“我听见你叫爸爸。”
四海不语,三舅舅一掀帘子,进来坐下。
他一开口便说:“整房家私叫人霸占去了,弄得这样狼狈。”
四海看看母亲,只见母亲低头不语,嘴角仍然带笑。
“这算是什么,把你们母子赶到这种地方来,太不像样子,太没有良心了。”
舅父一手握成拳头,大力按到胸前,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表情太过夸张,连四海都忍不住笑。
他们穷了有一段日子了,从来无人过问,亦无人打抱不平,想不到舅舅一出现,就作出大快人心的表现,可是三舅舅是出名的滑头,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心?
亲友都知道,没有好处,这陈尔亨从来不会现身。
四海想,难怪母亲一直在笑。
“阿梅,把四海交给我,我负责照顾他成人。”
这时,四海开口了,“妈,我愿意出去。”
他线亲咳嗽一声,“四海是你外甥,你可要善待他,切莫拐带人口。”
三舅舅尴尬,一脸委屈,“连你都这么说。可见真是狗咬吕洞宾,我能在四海身上挥到什么油水?那么大一个孩子,光是吃,就吃穷人,好心没好报。”
四海听到这里,十分感慨,这吃的问题,非得着实解决不可,他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努力工作赚钱,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直至吃饱为止,是,这肯定是他的宏愿。
在这里,人人都抱怨他吃得多,希望到了香港,无人认为吃得多是个不可原谅的罪行。
舅舅独自唠叨,“你看这还算是家?他在这里又穿什么吃什么?都说荒年就要到了,更不要说是读书,若不是我陈尔亨动了善心,哼。”
母亲的声音渐低,“能带信回来,就给我写信。”
舅舅不耐烦,“你又不识字,恁地婆妈。”
四海忙说:“爸爸教过妈妈。”
舅舅仍在赌气,“我若不是真心为四海,叫我走路一跤摔死。”
那天早上,四海吃了个饱。
母亲特地煮了满满一锅饭,任由他吃,大弟偷偷张望过好几次,双目充满艳羡之意。
四海特意用筷子夹起一块卤肉,在弟弟眼前晃了两晃。
他可以听到弟弟咽唾沫的声音。
饱餐的滋味真正好,只可惜下一顿不知在几时。
舅舅站起来,“明早我来接他。”
母亲一整个下午都在替他张罗行李。
四海却在等天黑。
太阳落去了,母亲搜罗出两大包行李,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屋内唯一的桌子上。
四海几次三番说:“妈,不用那么多。”
那个时候的衣服,没有尺寸可言,随便谁都能穿,四海希望留几件给弟弟。
大弟比他小三几,怪羡慕地走过来,“要出门了。”
四海答:“是。”
“这一去,几时回来呢?”
四海满以为母亲会这样问,但是她没有,反而是弟弟存疑。”
“我不知道。”
“过年好回来没有?”
“没那么快。”
“那倒底是几时呢?”弟弟有点放心不下。
“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吧。”
弟弟大吃一惊,“要那么久,”他忽然哭了。
“舅舅说,每做一个月工,就可以赚三十块钱,三年我好回来了。”
“呵。”那小孩擦干眼泪。
四海的大妹只是静静站在一角看他们。
还有两个小的根本不懂事,四海想,待他自香港返来,他们就已经长大了。
弟弟忽然问:“香港有多远?”
“乘三日三夜船”。
“哗,那么远,是在地的另外一角吧。”
“可能是。”四海充内行。
“没有地方比它更远了吧。”
四海想一想,“大抵是没有了。”
弟弟脸上露出钦佩的样子来。
天终于黑透了。
极小的时候,四海问过母亲,天黑究竟是怎么了一回事。
母亲回答,那是一个巨人,拉着一张夜幕,每个晚上,把它罩在天空上,开头没罩密,故此还可见到丝丝闪亮晚霞,最后拉得严密了,天色变得漆黑,不信,且躲在被窝里看看,包管一个情况。
开头,四海一直不觉得这个说法不对。
可是一次听舅舅说,乘船到金山,一直驶,驶到海的中央,怪事发生了“连接一日一夜不见天黑,非常可怕。想必是巨人偷懒?那么大的一个巨人,平日住哪里,吃得想必比罗四海更多,会不会讨人嫌?”也行,母亲说的故事,不过是一个神话罢了。他趁天黑,来到包宅墙角,蹲下静静的等。
每隔一段时间,他咳嗽一声。
可是墙内再也没有回音。
四海一直等到天角鱼肚白。
他多想告诉翠仙,他明天就要动身。
可是四海没再听到小朋友动听温柔的声音。
天亮后他寂寞生望地踯躅回家。
母样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舍不得的话,也不曾叮嘱他保重身体,注意饮食。
近中午,舅舅来了,看到那么多行李,非常不耐烦,打开包袱,随便抓了两件衣裳,扔到四海身上,“穿上”,便把包里踢至一角,不让他带。
母亲亦不出声。
出门时,两弟两妹站在门口送他,不知恁地,母亲嘴角一直带着微笑。
四海踉着舅舅出门。
走着走着,四海忽然醒悟,哎呀,他这一走,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妈妈了,一慌,想转过头去,多看母亲一眼,可是舅舅比他快,一把按住他的脖子“不准回头!一直走。”
四海的脚步只停顿一下,便离开了家。
多年多年以后,有陌生人问他,为何在十三岁就离乡别井,他据实答:“我想吃饱,想一想,再补一句:“想家人也吃饱”,这是真话。
一路上四海异常沉默。
船在码头等他们,船身上漆着血红的大字:“江天”。幼时父亲带他来过码头,并且教他读会这两个字,四海颇识点字,舅舅认为他会有出息,这也是原因之一。
上甲板时。舅舅忽然被袍角绊了一下,那么大一个人,嘭一声摔倒在地,动弹不得,雪雪呼痛。
四海忽然想起他在母亲面前发的誓,掩住嘴,笑起来,真摔死了他才好。
陈尔亨当然没有死。
四海把他扶起,上船,足足服侍了他几日几夜。
舅甥俩住在大舱,每人一个铺盖,人挤人,卷着睡。
半夜醒来,四海只听至打鼾声、咳嗽声、吐痰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还不止,什么样的气味也有,食物、烟草、排泄的味道混在一堆,四海觉得突兀,但是舅舅把铺盖紧紧缠身上,仿佛极之自在。
四海钻到甲板上去透气。
一抬头,看到仍然灿烂的月亮,只不过边边缺了一圈,不似前几日那么圆了。
江天轮船不徐不疾在海上开动,激起白色浪花,已在广州停 过一站,此刻努力向香港前进。
甲板上另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个子不高,与四海相仿,听见脚步声,机警地转过头来。
咦,四海看清楚了他,心里立刻喜欢,那是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圆面孔,剑眉星目,唇红齿白。
他朝四海笑,招招手。
四海也想与他谈几句,但见他穿着整齐,一派自在,一时不敢高攀,故有点犹疑。
那男孩开口,讲的却是广东话。四海没听懂。
四海领教过粤语,只会得骇笑,像外国话一样,一字不明,只听得他们讲得飞快,叽哩呱啦,当中夹杂着许多咪咪咪咪,哟哟哟。
真要学,恐怕要花十年。
那男孩态度亲切,装个手势。
四海说:“问我是哪里人?”
男孩豪爽地笑,自然而然,使人愿意亲近他,他换了一种方言,又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四海听懂了,十分愉快,“宁波镇海。”
那男孩说:“广东中山。”
四海 鼓起勇气,“我姓罗,叫四海,尊姓大名?”
那男孩答:“我姓孙。”
四海问:“你几岁?”
“十四。”
“我十三。”
那男孩端详四海的面孔,“你乘江天轮到什么地方去?”他问了三遍,四海才听明白。
“我去香港,”四海有点自豪,跟着问:“你呢?”
姓孙的男孩脸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用他本家的方言答: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读书,如果再不听话,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
四海居然听明白了,予以同情,“你在家闯了祸?”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握紧了拳头,“我看不惯妹妹吃苦,把她缠的小脚放掉了。”
四海大奇,竟有这种事,难怪受家长责备。
他接着问四海:“你没有没有妹妹,你可疼惜妹妹?为何女子必要缠足,你可听到她们痛苦哀哭?”
四海搔搔头皮,他想都没想过这种问题,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须缠足,天经地义,他从来没想过可以反抗。
只见那男孩双目圆睁,厉声说:“假使我有能力,女子必不受此苦。”
四海钦佩之心悠然而生,“你就是为了这个被父亲撵出家?”
男孩吁出一口气,“还有。”
四海呆住了,还有?真是顽劣。
可是,他又是这样使人乐意亲近他,“老孙,还有什么?”
“我跑到庙中,把菩萨像的手折断了。”
四海大吃一惊,退后三步,呆呆看着他。
可是那老孙居然说:“怕什么,那只不过是人手塑的一堆呢,自身难保,乡人迷信,我看不过眼。”
“哗,”四海惊叫:“你看不过的事情那么多。”
“而且还动手去纠正。”
“所以成了闯祸胚。”
“怪不得叫你到……去。”
“檀香山。”
怪好听的地名,想必盛产檀香。
那老孙讲完他自己的事,已把四海视作知己,“罗四海,你写信给我,我们交个朋友。”
四海笑了,这广东男孩花样那么多,叫他你母头痛,该不该结交这种。朋友呢?”
他取出一支笔,在纸条上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四海。
四海指一指笔,好奇间:“那是什么笔?”
“自来水笔。”
四海接过细看,真开眼界。
“罗四海,送给你。”
“不不不,我妈老说,无功不受禄。”
他诧异了,“罗四海,你真是个老实人。”
这时候,远处有人叫他,“宗珊、宗珊。”
“叫你呢。”
“讨厌。”
可是也终于不敢不朝声音走去。
他住在输船上一层。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舱,听说房内有一张张干净的床,老孙的家境想必不错,那家伙穿着皮鞋,走起路来阁阁阁,神气活现,家里宠坏了他,故此受罪,只得把他送得远远的去念洋书,眼不见为净。
竟拗断菩萨的手,四海吐吐舌头,敢情吃了豹子胆。
可是,老孙也说得对,那神像不过是泥塑的,最后往它脸上贴了金,就供起来、名正言顺享用香烛,刹有介事地让人膜拜。
不经老孙点破,还真不敢那样想。
老孙年纪与他相若,资质可要上乘百倍,而且胆大、心细,故可妄为,至少在他家长眼中,他是难以管教的孩子。
四海这才发觉,手中仍握着老孙那管自来水笔。
第二天一早,舅舅用脚踢醒他。
“到了?”四海问。
只见舅舅眼泪鼻涕,蜷缩一角,申吟呵欠连连。
四海并不笨,一看就明白了。
舅舅讹称已经戒掉、但是四海听母亲说过:“那东西,哪里戒得掉,根叔说是说戒了十年,邻舍一煮鸦片膏,他在自己屋内还不是满地打滚。”
四海无奈而沉默地看着舅舅。
他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摸着舱壁,一步一步捱出去。
半晌,回转来了,精神奕奕,没事人一般,见四海瞪着他,讪讪说:“来,吃饭再算。”
那天下午,船就到了。
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立刻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拾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绵慢子,四海心中喷喷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荆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红耳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我床头金尽,翠仙,你高抬贵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来。”
“翠仙,休说闲话。”
“你为何急急要甩掉这位小朋友?”
陈尔亨急了,“你见过他吃相没有?一天足好吃一条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没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间:“当初,你又为何把他自乡下带出来?”
陈尔亨不出声。
女郎颔首,‘您老做了蚀本生意,满以为将他卖作学徒,也可以捞一点,没想到英国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贩卖人口,违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这样?”
四海抬起头来,心都凉了。
原来舅舅心怀不轨。
陈尔亨犹自答辩:“我会卖我的亲外甥?”可是理不直气不壮,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干咳数声。
那女郎轻轻哼了一声。
她得意地晃动双肩。
四海发觉女郎虽然坐着,全身却总有一个地方在摇晃,使人眼花撩乱。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盘川,你国家去吧。”
四海内心凄苦,不妨对这女郎讲者实话吧,“回去也无立足之处,”他硬着头皮说:“我愿意去金山。”
陈尔亨冷笑,“听见没有?”
那女郎纳罕,“可是修铁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国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国的一个偏僻小城,叫温哥华,统共只有三万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听了,更如冰水浇头。
“小兄弟,你还想去吗?”
四海 鼓起勇气,抬起头,“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则弟妹永无吃饱之日。
女郎竖起大拇指,“好,有志气,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陈尔亨至此才松口气。
刚想胡调几句,忽闻敲门声,婢女去一看,回头急促他说:“罗便臣上尉来了。”
女郎顿时变色,立刻站起来,“老陈,你与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间去,小蝶,他们提你的表兄弟,听见没有?快,快。”
陈尔亨立刻喃喃咒骂。
四海倒底年轻,随即把适才愁苦丢在脑后,决意先看了热闹再说,呵,在里一日间发生的事,多过乡下一百年,吃点苦也值得。
陈尔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愿,“杂夹种倒底是杂夹种,没一点大方。”
“四海轻轻问,“什么?”
“你看不出来?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杂种,无人认领,自称姓何,改一个中国名字,叫翠仙,十二岁便被养父母卖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来,在阴沟边讨饭,一头疮一身病,不是我老陈搭救,早就烂死街头,能有今日这样好吃好住,细皮白肉?”
四海不出声,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 工人间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葱葱故山坡,树木茂盛,整年长青。
连陈尔亨都问:“什么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双瓷碟,只见碟子里浸着密密麻麻的白兰花,猜香扑鼻。
陈尔喃喃说:“你别看香港是块小地方,都说这里风水好,气数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运,不久还有一个劫数,之后便顺顺利利,一日好过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这番话不知是听哪个江湖卫士说的。
四海脱口问:“什么劫数?”
陈尔亨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说劫数自车洋来。”
才聊得起劲,甥舅忽然听到外头有争吵声,’讲的是外国话,陈尔亨侧头一听,“不好,冲进来了,”话才出口,工人间门被一脚踢开。
门外站着一个黄头发外国人,身穿军服,吹须碌眼,手已经按在腰间的火器上,厉声问:“你们是谁?”
性命交关,陈尔亨即时随机应变,“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说:“大人,我们是小姐婢女的亲戚。”
那女仆十分伶俐,立时往陈尔亨脸上啐道:“来讨饭的穷鬼!”
那洋人并不笨,瞪着他们看,四海心中无怕,但然相对,是那双明澄无邪的眼睛说服了罗便臣上尉。
他迟疑片刻,转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占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见惯了这等惊险场面。
陈尔亨恨得牙痒痒,然而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不得不忍声吞气。
外面的争吵还没有停止,那洋人与翠仙不住用外国话对骂,四海一个字听不懂,也知道情况恶劣。
陈尔亨冷笑连连。
忽然之间翠仙一声尖叫,接着有重物坠地声,然后大门膨一声关上。
就在这个时候,艳阳天忽辣辣劈下一个旱雷,乌云迅速聚合,天色顿时阴暗,一阵撒豆似,下起大雨来。
陈尔亨回到客厅,只见翠仙正缓缓挣扎着爬起来,左边面颊肿起一大块,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骂:“狗娘养的,他拳头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陈尔亨扶起她,不言语。
翠仙衣裳有好几处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饮而荆
此时,陈尔亨明明可以乘机奚落她几句,他是他没有那样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则,况且他还有求于她。
翠仙不住地骂,忽然之间停了,怔怔地挂下两行泪来。
陈尔亨对她说:“看开点,这是英国人的地头。”
四海在一旁不出声。
能够哭还是好的,父亲去世之后,线亲一直没有哭,不但不哭,还时常含着笑,这才叫四海害怕。
陈尔亨说:“我们走了,你休息一会吧。”
谁知翠仙叫住他俩,并且取出钱来塞在陈尔亨手中。
她大概认为还是陈尔亨这个患难之交对她有点真心吧,故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替小家伙想办法,李竹那边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翠仙明明自身难保,仍肯为他出力。
想说几句话,可是老实的他哪里开得了口,只得作罢。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哪一日,你还帮我的忙呢。”
陈尔亨拉着四海离去。
有了钱,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车,并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环去。
四海却有点不安。
“拉车的年纪已不小,我年轻方壮,却骑在他身上。”
“发疯,这就叫你难过了?告诉你,罗少爷,这不止是个人骑人的世界,这还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顿时噤声。
过一刻,四海又问:“洋人为何同翠仙吵?”
陈尔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过一刻,他说:“他不准她见别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结婚。”
“不,他在英国有未婚妻。”
国海说:“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钱来,但是天天上来闹。”
四海失声,“那怎么办?”
陈尔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办法,小小一个罗便臣,难不倒她,她还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赶走他。
他们口到客栈,吃饱了,说一会话,四海没有心事,便打起瞌睡来。
陈尔亨手头一松,坐不住,出外留哒。
客栈是一间间板房,什么声音都听得到,夫妻吵架,婴儿啼哭,老人申吟,床上有臭虫,咬得人怪痒。
但一切都难不倒四海、他想着故乡的明月,母亲的叮咛、以及弟妹可爱的面孔,便进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惊醒。
睁开眼睛,只见房内黑压压都是人头。
刚想说话,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 本能挣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来。
站在陈尔亨身边的是一个瘦削的男子,四海认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还有一人面壁而站,个子比较小,身披一件长黑憋,看不清脸容。
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叫四海好不讶异。
陈尔亨压低声音,“听着,四海,莫作声。”
四海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见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辫子也剪断。
他扔一套衣裳过来,“换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么事,但是十分听话,立刻剥下身上多日未洗旧衣换上新衣,接着舅舅也更了衣。
只听得李竹没声价催促,“快,快,莫连累我。”
他们一行四人即时离开小客栈。
上了人力车,摸黑来到码头。
雾掩拢来,各人站在码头上,看不见腿,雾气徘徊在他们腰间,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诡异。
只听得李竹沉声喝道:“下船去!”
陈尔亨拉着两个人随着一块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颤动一下,一脚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驶出去。
月亮悄悄在乌云边探出一角脸。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边那小个子的面孔,吃了一惊,那人是翠仙!
她为什么要在浮刻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倒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惶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版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翠仙病了。
不住呕吐、高烧、呼痛,且满嘴梦呓。
四海十分担心,自然而然,担起服侍她的责任。
陈尔亨却不经意他说:“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阴沟长大,至多回到阴沟去,还不是如鱼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况十分可怕,双眼窝了进去,嘴唇烧得爆裂滴血,口口声声“水水”,但一喝下去,随即连血一齐吐出来。
陈尔亨坚持:“她会好的,再凶险的难关她也渡过。
船渐渐驶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钻上甲板张望,穷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远之处,海与天联成一线,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个老水手问他:“害怕吗?小伙子。”
四海摇摇头,他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诉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线没有?那叫做地平线。”
四海有个疑问:“船一直驶一直驶,驶到那条线的边沿,会不会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这个海不下十来次,船从来没掉下什么悬崖,西洋人说,地是圆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吗?”
“外国人看事物不一样。”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栏杆上,身子随着波浪起伏,月黑风高,他已远离家乡,剪了辫子,奇是奇在他内心却并不愁苦。
老水手发问:“你姐姐怎么了,好些没有?”
姐姐?四海一怔,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摇摇头。
老水手嗯一声,“杀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头,什么,说些什么,谁杀人,何翠仙杀人?
四海并不懂掩饰,他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
老水手笑了,“你还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杀了外国人、在英国人地头杀英国人,你想想,后果如何?”
四海并没为自身担忧,他立刻转身离开甲板,匆匆下到船舱。
他把翠仙扶起来,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杀了什么人?说出来,说出来会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见到那个俏丽活泼刁钻的美人儿是两回事。
她牙齿碰牙齿,“是,”她虚弱地回答:“我杀了罗便臣。”
呵,怪不得。
电光石火间,他把整件事贯通。
翠仙嚅动嘴唇,四海把耳朵点近去。
“你们走了之后,入夜,他又来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抢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动,轰一声,他胸膛穿了一个大洞,血,血喷得一天一地,他嘴巴还能说话,他哗哗哗叫——”翠仙的声音渐渐凄厉。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护自己,你没有其他办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点头,“他说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犹如掐死一只蚂蚁。”
四海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罗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经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断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对面,守护着她。
四海时常听老人家说,过头三尺有神明,他暗暗为何翠仙祷告。
她只比他大几岁,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申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荡荡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 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浪,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黄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潮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 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申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 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 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 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
四海正想把球还他,他的保姆出现了,一阵风似卷至,抱起小孩,捂着鼻子,把那只球一脚拨进大海里去,匆匆走到上层去,当四海患猪瘟,要不,就是大麻疯。
之后,翠仙就温言对四海说:“不要乱走。”
可是,那样卑微的他们,居然仍要看不起人,讥笑人家像猢狲。
四海不以为然。
翠仙拍打着扇子,“几时好上岸?真腻了,不是海就是天。”
“忘了有人要抓你?”陈尔亨真会挖疮疤。
翠仙不语。
他们二人共了这样大的患难,却一点不见真情、
再过两日,四海总算明白厨房找替工的原因了。
他到甲板去看热闹,只见船长站在船头念念有词,随即一个长条型大包裹被扔到海里。
四海替的,便是包裹里的人。
老水手说:“没想到阿根返不到家乡。”
四海十分怅惆。
“他妈与老婆还在日夜盼他回去呢,”他停一停,“消息带到,都是明年的事了。”
老水手揉揉眼睛。
过半晌又说:“离乡别井,谁也不知道葬身何处。”
四海忽然之间害怕了,他又几时才可以回家?
但随即他的好奇又战胜一切,他问:“这么大的船,怎么会动,靠风吹帆过大海吗?”
老水手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靠机器推动。”
“什么样的机器?”
“呵那要读书才会知道,我不甚了了。”
“可否带我去看看。”
“咄,那种要紧地方,闲人免进。”
四海心痒难搔,“机器又怎么会动?”
“烧煤,一只大锅里喷出水蒸气,推着机器动。”
四海仍然想破头无法明白。
“洋人的法宝多着呢,海洋中可以填出陆地来,陆地可以凿开灌进海水,这样大的船照样渡过。”
四海纵然动容。
翠仙同他说:“脏,上岸时当心饮食。”
四海紧记在心。
但他还是一个孩子,看到玩蛇的人,便围上去观看。
只听见笛子呜哩呜的吹,一只竹箩的盖子缓缓被顶开,一条恶形恶状头作三角彩色斑斓的大蛇扭曲着身子钻了出来,像是会跳舞似,蛇信一吞一吐,头一前一后,四海不由得踏前一步,想看个究竟。
忽然之间,他耳边听得一声低喝:“不要动,跟我走。”
他抬起头,见是一个大汉,有点面善,既然大家是中国人,就放下一半心。
他不由自主跟着他进窄巷。
那大汉十分惊奇:“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海亦愕然,这人是谁?语气没有恶意。
“香港的巡捕画了你们三人的画像悬红追捕,你可知道?”
四海仍然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
当然他见过这名大汉。
在李竹的六合行。
他与舅舅离去,适逢他进来,陈尔亨与他碰撞一下,幸亏人家不予计较。
他怎么也在这里?
呵,同在异乡为异客。
大汉追问:“那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你莫叫他们连累才好。”
四海半晌才说:“男的是我舅舅,女的是我姐姐。”
大汉笑了,“何翠仙是你姐姐?”
四海申辩,“我认她作姐姐。”
大汉颔首,“你们只早走一步,英国人随即逐船搜捕,我曾被扣留问话。
四海嗫嚅问:“整个香港都知道了?”
大汉笑,“不见得,不过出来混的人肯定都晓得。”
“我们……的情况,是否凶险?”
大汉双目炯炯有神,“外国人把我们当猪,猪杀了人,那还得了,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回来正法,否则的话,威信何在?”
类似理论,四海已听翠仙讲过多次。
他沉默了一下子,反问:“我们可是猪?”
大汉仰起来,长啸一声,“当然不是。”
不知恁地,四海好生敬仰此人,“请问兄台尊姓大名?”
“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四海。”
“我叫庞英杰。”
四海与他大力握。
又多了一个朋友。
“小兄弟,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落脚?”
四海据实答:“我不知道。”
庞英杰微笑,那两个大人没告诉他。
“你呢,你又到什么地方?”四海想起来,“我知道了,你去做铁路。”
庞英杰点点头。
“这铁路是什么,竟要那么多人去建筑,它是万里长城吗?”
庞英杰大笑,“慢慢说给你听,别担心,我们还会见面。”
“庞英杰,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我四海为家。”
四海笑,“你总有母亲吧,你的妈妈在哪里?”
庞英杰怔住,过半刻才喝道:“胡说什么?快给我上船去躲起来。”
四海犹自问:“英国人为何那么厉害,船驶了那么久,每块地上都竖米子旗”
“那还用说,他们号称旗不落之国。”
四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呵地一声。
“回去吧,别告诉人你见过我。”
“你乘哪只船?”
庞英杰不语。
“我知道了,你也有仇家。”
庞英杰笑,这小子不笨。
“你对头是谁?”
庞英杰忽然豪气发作,刷一声剥下上衣,指着胸口一排四个圆疤,“朝廷的洋枪队!”
四海先是退后一步,随即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圆圆的疤这是铁莲子打的?”
庞英杰又穿回上衣,笑起来,露出像狼那样的雪白尖齿。
“你犯了什么事?”
“我得罪了一个老太婆。”
“有那么凶的老太太?”
庞英杰叹口气,“有,把我的朋友都抓起来——”他用手比上比脖子,“我多亏东洋人帮忙,一直逃到此地。”
“老太太干吗生你气?”
“我们嫌她迂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想废掉她。”
四海颔首,“那就难怪罗,你要她死,当然她要你亡。”
庞英杰怔住,他从来没用过这个角度去看过这件事。
四海拍拍他肩膀,“你要当心呵。”
庞英杰又笑了,“你也是。”
这时,四海发觉他腰间配着件武器。
四海指一指,“一把刀?”
庞英杰点点头,小子问题真多。
“大刀?”
庞英杰变色,连小孩子都认出来,看样子这把跟随他大半生的武器不得不丢弃了。
“它是你的记号?”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似想起大多往事,神色忽然温柔起来,“去,快回船上去。”
四海点点头,一溜烟似跑开。
“一船舱中只有陈尔亨一人在喝闷酒。
四海问:“翠仙姐呢?”
“嘿!我怎么会知道?”陈尔亨酸溜溜,“人家又混到头等舱去了,我同你都得靠这个女人呢,你看她多有办法,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我早告诉你,她死不了,不但不死,且活得更好。”
四海微笑,“舅舅,我想念我妈。”
陈尔亨不出声,灌了几口酒,牛头不搭马嘴地抱怨:“广东人的酒。喝死人。”
“舅舅,我妈小时候,是否胖嘟嘟,外婆可疼爱她?”
“听听这酒名,是否吓坏人,玉冰烧、五加皮,不知是啥东西。”
“我还有一个大舅舅,他人在哪里?”
陈尔亨忽然悻悻然,“我就是叫他给累的!”
“怎么个说法?”四海好奇。
“你妈没同你说?”
“说什么?”四海反问。
陈尔亨忽然又气馁了,“同你讲也没用,你还校”
四海不去勉强他。
可是陈尔亨又道:“四海,你总听过这首歌谣:不得了呀不得了,皇帝老爷坐牢监,皇后娘娘带监饭,小小鱼儿跳过镇海 关。”
“是,我听过。”
陈尔亨又沉默下来。
“同大舅舅有什么关系?”
“你大舅舅,嘿,好本事,化了名,跑上京去献殷勤,出死命卖力气,跟着一个姓谭的人办事,希望谋那一官半职,荣华富贵,谁知所托非人,油水没捞到,险些赔上小命,否则,罗家怎么当你母子如瘟猪?怕给你们拖累,要诛九族。”
四海霍地抬起头。
一幅幅图书拼在一起,他有点头绪了。
“大舅舅呢,事发后他怎么样?”
“溜到东洋去了。”
还活着,四海松口气。
“丢下亲人不顾,是哪一国的英雄好汉。”
四海笑,“敌进我退嘛,白送了性命,有什么好处。”
陈尔亨诧异,“你倒是很识时务。”
四海摊摊手。
“在厨房吃些残羹冷饭,你仿佛很高兴。”舅舅非常讽刺。
四海不语,舅舅是长辈,不好驳斥他,无论如何,他已吃饱,且靠自己的力气,不用成为亲人负累。
“把你当一只狗呢。”舅舅继续椰揄他。
四海忽然开口,“大家当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我只管我努力工作。”
陈尔亨生气了,拿五加皮瓶朝他摔过去。
四海闪得快,没摔中。
他躲在一角,不久便入梦了。
梦见自己回到乡间家中,已是春天了,一地菜花,他来到包家墙角,“翠仙,翠仙”,一个女孩子穿过砖墙走出来,乌溜溜的辫子,鹅蛋脸,异常秀丽,“翠仙,我来看你了。”真好,终于看到她了。
翠仙低下头去,忽然之间她老了,体态臃肿起来,“四海,你去了那么久。”头发已白,丝丝皱纹。
四海吃一惊,“我去了多久?”
到了这里,他惊醒。
之后,四海时常做这个梦。
使他意外的,是厨房发薪水给他,做满半个月,付他两枚铜板,辅币上刻着徽章及外国字,另一面有一个头像,形状精致可爱。
四海问老水手:“这是多少钱?”
“这是荷兰人的钱币,叫做基尔达,好买两套衣裳了。”
“可是,我又不去荷兰,怎么用这钱呢?”
“你到哪里去?到英国,可以同英国人换英镑,到金山,可以换美金。”
“啊,万里通行。”
“当然,有钱驶得鬼推磨。”老水手笑。
这四海头一次有收入,不禁趾高气扬起来,一直以来,他担心吃不饱,又担心家人会担心他吃不饱,他的太手大脚在家中至为尴尬,不像小妹头,乖巧,会做家务,吃半碗饭,已可顶大半天,到了十五岁,又会嫁出去,根本不是负担。
现在他凭自己力气赚钱,忽然之间,吐气扬眉了。
“将来钱多了,可存到银号里去。”
四海踌躇,“有什么好处?”
“会得钱生钱。”
四海笑,“我妈说,有谁说能种银子树,准是骗子。”
“不不不,这是合规格的银号,绝不骗人,不知多少商家信任它,小兄弟,你还进不去呢。”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不知何处来的豪气,“将来——”
刚想吹牛,有人找他,“喂!怎么躲懒躲到这里来了,找你炒杂碎呢。”
四海连忙贴身把两枚辅币藏好。
船驶往地球的另一边,绕过阿拉伯半岛,驶入红海,即将渡过苏伊士运河,经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
呵四海哪里知道这许多地名,他还以为天地虽大,顶多只有四个,不不不,七个海洋呢。
现在他知道船每停一处,厨房便大忙特忙,新鲜的淡水、鱼肉、蔬果,源源运上来,丰盛得令人光是看着都快活,四海挥着汗帮着扛与抬,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凝点,住了手,怔怔看着满箩菜肴。
一只船都不愁吃,为什么罗四海一家人却吃不饱?几时他家也能像这只荷兰船那样丰足呢。
别的水手在身后推他,“决动手,发什么呆。”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看到何翠仙。
她进舱来,用扇子掩着鼻,忽然之间,同四海之间又恢复了一点距离。
她与陈尔亨商量一件事。
“……我想到荷兰落脚。”
陈尔亨很冷淡,“随你的便。”
“他说他愿意娶我,”
“你已经决定了,还是来征求我意见?”
翠仙不出声。
她无助地转过头来:“你说呢,四海,你说呢?”
四海毫不犹疑地答:“我怕你吃亏,届时人生地不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如大家守在一起,牢靠一点,一定熬得过难关,待落地生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翠个落下泪来。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给她这样好的忠告,一向自生自灭的她感动得不得了。
陈尔亨不以为然,“四海,你懂什么,这只船驶到花旗国东岸便要回航,我们去不到金山。”
“乘马车走陆路要大半个月,所以洋人要盖铁路,有火车就快。”
翠仙问:“车岸可有营生?”
“有,大埠尼铁吾住着不少中国人。”
四海叫起来,“不,我一定要到铁路站去,在那里才赚得到钱。”
陈尔亨冷笑,“这小子财迷心窍。”
何翠仙咬一咬牙,“四海,你放心,我们会到达彼岸,届时,无论炒杂碎,干洗熨,还是做擦鞋童,你会赚到钱。”
“咦你不是说要嫁人吗?”
“陈尔亨,你为什么不去死。”
“呵,不稀奇,英国人一把我们搜出来,三个人立刻可以一起死。”
翠仙拂袖而去。
四海冲出去找老水手。
他证实了陈尔亨所说。
你们运气好,荷兰人为着同英国人争狮子城,闹得不愉快,不放英国兵上船搜,可是这只船到了尼铁吾就一定落客,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四海 背脊如浇了冰水。
“小兄弟,别气馁,我们快要经过沙漠了,你见过沙漠吗?”
四海抬起头来,双目闪亮,“没见过。”
“一片无际无涯的黄沙,犹如海洋一般,人走进去容易,走出来难。”
“只有外国才有吧。”
“咄,中国地大物博,什么没有,戈壁沙漠你不知道?记住了,莫叫人笑话。”
四海唯唯诺诺。
“沙漠比海更可怕呢。”
“因为沙是死的?”
“不,沙漠是活的,”老水手神驰地形容,“沙漠中有各式各样的动物,蛇、蝎子、蜥蜴,又有林林种种昆虫、有针叶植物,又有最可怖的浮沙陷井,人掉下去渐渐没顶,骸骨都找不到,沙漠中又有风暴,沙上有一痕一痕的浪,沙漠是奇景。”
四海笑,“你见识真广。”
“老了,荷兰人叫我告老回乡呢。”他揉揉双目。
四海若有所失。
忽然他想起,还未请教老水手尊姓大名。
老水手笑,“我就是一个老水手。”
他剃一个光头,头发长出来,好似刷子上的鬃毛,不过已经白了,皮肤长年累月在太阳下曝晒,又黑又厚,一如鱼皮。
“在家他们叫你什么?”
“我已多年没回家,不知他们还记得我的名字否。”
他不想说,四海也不想勉强他。
可是老水手终于回答了四海的问题:“我叫林之洋。”
四海一听,“唷,好名字,之字像是一只船,可见你注定要在海中泛舟。”
老水手大奇,“你识字?”
“爸妈教过我点。”“你妈也识字?”
“不错的呢,时常吟唐诗三百首。”
老水手非常羡慕,“我要是识字,也可把历年来所见所闻记下,给人当消遣看。”
“呵,后人一定可以自你宝贵的经验得益良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自四海那样老实的嘴巴说出来,更加可信,老水手大乐。
半晌他问:“你的厨艺可有进展?”
“日常 工夫,颇应付得了。”
“四海,”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个人呢,逃生又还容易点。”
四海面色郑重起来,双臂贴近身子垂直,恭恭敬敬听老水手有什么言语。
只见老水手拍拍胸口,“你要到温哥华,我可替你设法,但你舅舅与姐姐二人,风险实在太大,我帮不到他们。”
“同他俩分道扬镖,你愿意吗?”
四海低下头。
“依我看,四海,你帮他们,多过他们帮你,尤其是你舅舅,你简直要背着他走。”
老水手不以为然,“他拐你出来才真。”
“家乡已没有活路,又传要开仗。”
“又岂止你一人如此,四海,我们这些人离乡别井,为的都是一件事。”
“是什么事?”
“生活得更好。”
四海点点头。
船驶入地中海,天气转冷。
第一个吃不消的是陈尔亨,不住嚎叫抱怨。
翠仙冷笑道:“听,这声音,似不似猪猡?”
“我都是为救你们才叫你们害的!过桥抽板,忘恩负义!”
翠仙浩叹,“四海,你能怪洋人看不起我们吗。”
事情几乎已经决定了,他们三人到了这个关头,非得暂时分开,各走各路不可。
翠仙说:“你,四海,你跟老水手走,他会替你找到船到温哥华,我,我跟荷兰人去打个转,捞点油水,再设法同你会合。”
陈尔亨不住怪叫,“我怎么办,嗄,我怎么办?”
“你那么大一个人,”翠仙冷冷说:“谁管你。”
“叫我走陆路?红印第安人剥人头皮哪,叫我去死?”
翠仙叱道:“胡说八道,红人的英语讲得比你好,要你人皮干吗,我自会付你盘川乘车。”
陈尔亨要听的不过是这句活。
翠仙双目红了,紧紧握住四海的手,“小兄弟……”已经哽咽。
四海轻轻说:“我听老水手说,温哥华有一道铁索桥,每月一号,黄昏戌时前后,我会到那里等,直至见到你俩为止。”
翠仙只得说,“好,一言为定。”
“不要叫我等得太久。”
“如果去得到,等也无妨。”
四海也为之黯然。
他们三人在一个黑夜落船。
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 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祝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 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 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 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鸡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干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逼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干,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我帮你。”
老王深庆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问:“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压低声音,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
“什么,”四海大吃一惊,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
“你听我讲呀,”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服来,他喜欢这小伙子,有他陪着说话,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开不了工,无钱可赚,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税金要五块钱,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又是十元八块,还有抽烟呢,喝杯茶呢?”
“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
他埋头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像机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声,“我就比较有办法,”自得地呵呵笑,“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里久了,起皱纹,十只手指如红萝卜,指缝沁出血来,但,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气偿还。
“你有亲友在此地吗?”
“我舅舅叫陈尔亨。”
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讲孩子话,女子到不了这里,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头六臂,是女强盗吗?”
四海气馁。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不让我们生孩子,把我们当民族,”他叹口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同种。”
老五拎起一件湿漉漉的长袄,“你看这条袄子,什么布,铁皮一样,据说是法兰西那边矿工发明的,叫骡仔布,这条袄子还有名字给你叫呢,看到没有,名牌钉这里,叫李维斯。”
皮都还没布厚,擦多两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这等衣袄来洗,”老王突生异想,将来,会不会有洗衣机器?”
四海笑,“有了机器,你就赚不到钱了。”
老王却有生意头脑,“咦,我添置机器洗更多的衣赏呀。”
四海笑着埋头苦干,硬是把一堆堆脏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来。
“难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还有什么亲友?”老王谈兴不浅。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进梦乡,含糊他说:“我还认识一个庞英杰。”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么不早说?”
四海已经疲倦得舌头都大了,“一时没想起他。”
“唉呀,这些衣裳就是庞兄判给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组长呢,管三十个工人同正副两位厨子,他直接同洋人办交涉,了不起,有什么话,同他说即行——”老王口沫横飞。
他没听到回音,一转身,发觉那剪了辫子的小伙子已经扯着鼻鼾熟睡。
他自己一瘫下来,四肢也与身体分家,再也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华工一样,他出卖的是苦力,所得的不过是温饱。
天已经亮透。
四海惊醒,要命,肚子又饿了,咕咕响。
他小心翼翼摊开包袱,只余一只饼子,吃了它,下一顿不知在哪里。
正犹疑,听见老王的声音说:“我带你去见庞英杰,他为人豪爽,必叫你吃饱。”
呵,罗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气干燥,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
“洗与熨各有价钱,来,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还,同时去拿今日脏衣,我顺带与你见庞兄去。”他怦然把四海当作伙计。
长年累月在洗衣场工作,雾气腾腾,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暧昧气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双目深陷,脸色青白,体力分明已拉扯到极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语。
他吃了手上的饼。
老王把他带到铁路建筑现常
老王有一辆马车,拖着一只四轮车斗,载满干净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铁路沿着富利沙河而筑,马车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车头站了起来。
工场像一个最大的市集,离远就听见吆喝声,机器滚动声,蒸气像雾一样在地面飘动,人来人往,肩擦着肩那样过。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泞。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碧绿的森林,古木参天。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他们最易辨认:辫子、唐装、小个子。
四海兴奋得双眼发亮,一时间他还以为回了家,那么多自己人!
他挥舞着拳头,“铁路,铁路。
老五笑了,“此处是最大一个补给站,铁路已通过汉门、枫树岭、合普、伸展到爱莫利及耶路去了。”
“带我去看铁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来,“你以为铁路是生铁铸成的一条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睛。
“来,我带你去看。”
马车在泥泞路上调头,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开口大骂,四海一听,居然是广东话,大乐。
王大叔,这好像是我们的地头嘛。”
老五抬起头,看到远处积雪的高仕山去,过一会儿才说:“将来吧,小兄弟,将来也许,但此刻,我们身在异乡,我们是异客,不是主人,我们只是苦工,慢慢你会明白。”
讲到这里,忽然之间,远处传来极大极大闷雷似一声轰隆,整个地面为之震动,马匹受到惊吓,仰头嘶叫。
四海双耳作闷,忙问:“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爆山。”
“什么?”
“小兄弟,你以为铁路筑在平地上?要开山辟石钻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则,怎么会叫我们中国人来做,只有我们肯拼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吗?黑人肯吗,谈也不要谈,今日这一炸,不知有无人命损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无限感慨。
四海握着拳头,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不辛苦的营主,也轮不到我们。”
他策着马车往前走。
四海终于看到了铁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条宽但平路,然后铺上铁轨与枕木,再均匀地铺上碎石子。
一望无际,直到它拐弯在山谷消失,似一条蟒蛇,迂回地游向山中。
“看到没有?”
四海点点头。
“已筑了三年,一直往内地移,要贯通整个大陆。这是洋人的梦。”
四海吞一口涎沫。
铁路到了合普镇,沿山而筑,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遗体捞都捞不着,逝者是谁?不外是张老三,王小二,有什么要紧?家乡等他几年,也就渐渐淡忘,就像从来未曾生过下来,
老王揉了揉眼。
见有人经过,他大声问:“庞英杰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认识庞氏,大声回答:“他今午与柯德唐开会。”
“什么事?”
“申请沿途茶水供应,洋人不让我们烧火堡水。”
“不止是这个吧。”
“上个月薪水,每个时辰计,少发了一个仙。”
“又吃我们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获解决,庞英杰叫大家会下来暂时不开工。”
“做得很对。”
“到前头去等,他就要出来了。
老王带着四海往码头去。
四海只见马车往来不绝,载着粮食、木材、工具,还有,老王指给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药。
极重的货物由驴马的背脊转到苦力的肩膊上,背着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筑万里长城的情况,一定与这里相似。
有人扬声,“可是找庞大哥?”
“劳驾传一声,说是王得胜与罗四海找。”
“稍候。”
四海内心忐忑,原来士别三日,庞英杰的场面已经做得那样大了,不知他还有没有空记得他那样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声音已经传来,“四海,是你吗?”
呵,他记得,他没有忘记,四海心一热,如遇到亲人一般,泪盈于睫,“庞大哥。”
“有志者事竟成,你终于到温哥华了。”
四海看仔细了庞英杰,只见他已经完全作西洋打扮,留着胡须,前短头发,戴宽边帽子,穿皮靴,十分神气。
四海立刻决定他也要学他的庞大哥。
他跳下车,欢呼一声。
四海太过忘形。
他跳下泥泞中,没防溅起的泥浆会沾污别人的衣裳。
附近一间平房的台阶前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姑娘,穿一身漂亮的花布裙,见泥斑飞来,连忙后退,可能有一点两点溅到她裙子,可能没有,但是她生气了,低声骂:“支那猪。”
四海在厨房做过,当然知道猪猡是什么,即时沉不住气,反唇相稽:“看牢你的大嘴巴。”
小姑娘睁大碧绿的眼睛,哗,该只支那猪会说英语,了不起,她躲到家长后,回嘴道:“回支那去!”
她家长是个一板高大,穿着整齐的外国人,两撇八字胡往上绕,双目炯炯有神,拉住女儿的手,“沁菲亚柯德唐,不得无礼。”
啊原来他就是柯德唐工头,看样子是个正直的人,四海不禁对他有好感。
站在一旁的老王却吓得面无人色,只是按住罗四海没声阶道歉。
庞英杰笑着介绍说:“我表弟。”
柯德唐说:“欢迎到温哥华。”随即带着女儿进屋去了。
老王犹自抱怨,“你这小家伙,怎么一张嘴就同人吵架?”
“她骂我猪猡。”
“管她说什么,我们又不用一辈子服侍她,赚够了钱,回家去娶老婆生孩子,届时,她叫我皇上我也不理。”
庞英杰呵呵笑,“这的确也是办法。”
四海掩不住兴奋,“庞大哥,别来无恙呵?”
“托赖,四海,你长壮了。”
庞英杰看着他,“我们看看怎么办。”
“还有,”四海大着胆子说:“我肚子饿。”
“先吃饱再说。”
外国人的肉肠面包以及菜汤甚合四海脾胃,王得胜却皱眉,搓搓手,“唉,有烧饼油条豆浆就好了。”
庞英杰劝他,“老王,吃肉才够力气,入乡随俗好。”
“我家还有一罐腐乳,我肠胃比较适合那个。”
“闲来不妨学学英语。”
“舌头绕不过来,”老王搔搔头皮,“再说,我们在此逗留三五载就要走的,那么殷勤干什么。”
“你不是要回乡取老婆带过来落地生根吗?”
“来了再讲。”
庞英杰只得摇摇头。
四海插嘴道:“王大叔睡觉时间都没有。”
王得胜打个呵欠,佝偻着背脊,一味陪笑,活脱是洋人印象中的华人。
四海正在大块吃肉,大杯喝水,忽然有一精壮华工进饭堂来,在庞氏耳畔说了几句话。
庞氏一听,脸就挂下来了。
他低着头,开头一声不响,随后问:“死的是谁,伤的是谁。”
“工头米勒并无敲锣警告,即引爆炸药,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莫惠文及李文辉。”
他站起来,“我去看着。”
四海紧紧跟在他身边。
“小兄弟,你随王得胜回洗衣房去。”
“不,让我跟着你,”
庞英杰已无暇与他答辩,一手扯起他,拉上车,呼啸一声,直奔目的地。
四海又愤怒又紧张,又有点恐惧,就那样,三个同胞的性命就牺牲掉了,原来所有关于铁路的传说都是真的,甚至更坏,看样子,每一里铁路边,不知埋葬了多少华工的白骨。
马车飞快赶往现场,沿着铁路跑,四海只见那铁路连绵不绝,不知多长。
庞英杰提高声音,盖过风声:“看到没有,华工的血汗。”
四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在平地上,”庞英杰告诉他,“二千个工人不停操作,一日一夜间,铁路可推进计五里,同样的工程,白人要做七日七夜,可是白人每日工资一元半,我们只拿一块钱!”
四海无言。
马车奔驰,直到他们看到滚滚河水。
四海看到河畔搭着一列一列简陋的营房。立刻有人过来拉住马,“庞大哥,那边,众人已围住了米勒,要活活打死他。”
庞英杰跳下车,囚海紧紧跟他奔向现常
离远已听见喊声震天,“打!打!”,
约四五十个苦力一步一步向河边逼去,一个洋人举起双手,已退无可退。
他大声喊饶,“这各事不会再发生,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有人相信他的保证,终于,米勒在河边站停,华工一伸手,便可触及他的身体。
他避无可避,只得转身往河中一跃,落下水中。
可是工人没有放过他,自地上拣起石块,便朝他扔,一时间数百块石头落到水中,溅起水花,此起彼落,煞是好看。
四海拍起手来。
庞英杰瞪他一眼,四海只得收了手。
庞英杰大声叫工人群冷静下来,但是工人情绪激动,已不听劝告,河水把米勒冲往下游,他们就往下游追,一边迫一边骂,一边扔石头。
眼看那米勒逃不过大限,杀猎般嚎叫,半途忽然杀出一只舢板似独木舟,另一洋人奋力划着它来搭救同伴,几经艰难,终于把米勒拖上小舟。
可是两人背脊已中了数下飞射而至的石块,米勒额角血迹斑斑。
此际,枪声响了。
工人骤然静下来。
庞英杰把枪收回腰间,“各位兄弟,有事慢慢商量。”
大家也已精疲力尽,蹲在河边,任由米勒乘独木舟驶往下游。
大部分工人木着面孔,但是也有人轻轻哭泣。
庞英杰看着天空,长叹一声。
三位工人就葬在铁路附近。
没有土馒头,也没有碑文。
活着的人把死者的杂物自营房抬出来,四海只见到几包草药几件破衣裳,众华工迅速把它们分掉,又默默回到岗位上去。
那日的大事,叫做完结了。
回程的时候,庞英杰非常沉默。
到了市集,他才说:“小兄弟,你的问题一向最多,还有什么要问的?”
四海茫然摇摇头。
“你都看见了?”
四海访惶地点点头。
庞英杰又叹口气,“你跟着王得胜做洗衣房吧。”
“我——”四海不愿留在后方。
“小兄弟,听我活。”
四海已被该日情景吓坏,只得退一步想;
半晌,四海才问:“庞大哥,你可知道我舅舅与姐姐的下落?”
庞英杰讶异:“什么,你还没有同他们联络过?”
一听此话,四海惊喜交集,知道他俩已经到了温哥华,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
“他们早在此地,不过何翠仙已易了名字。”庞英杰笑笑,他还有一句话不好说出来: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
“带我去见她。”
“我不去那种地方,你叫王得胜带你去。”
“慢着,庞大哥,今日是几号?”
“你说的是咱们的阴历吧。”
“有什么分别?”
“分别大着呢,洋人的阳历,分月大月小,月小三十天,月大三十一日。”
“要演的多得很,你年轻,不要紧。”
“今天是阴历几号?”
“一号。”
“那么,请带我到铁索桥去。”
“铁索桥在镇北,要渡河过去,谁耐烦陪你玩。”
四海瞪大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不知恁地,庞英杰叹口气,“好,我带你去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什么叫自然人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