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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十至十六)续
  余知江宁,过观象台,见有题壁者云:“草色荒台过雨迟,短墙古柏暮云垂。桃花红引游人去,独自斜阳读断碑。”问之僧人’,乃嘉兴夏培叔名复森者所题。因聘修志书。耳聋兴豪。一日,从嘉兴还金陵,告余曰:“家中手植老梅一本,去冬为僮所伐,乃吊之云:‘老梅移种廿余载,客里归看已作薪。无复横斜旧时影,负他多少后来春。”’《秦淮夏集》云:“傍晚纷纷载酒卮,有筝琶处过船迟。——河风月无人管,都付桥南杨柳枝。”亡何,归里卒。相隔三十余年,闻其子鼎,中庚子副车。余感诗人有后,为之狂喜。
  沈归愚选本朝诗,不知杭州王百朋,几有遗珠之叹。余告之曰:“百朋,诸生,名锡,毛西河高弟子也。有《啸竹轩集》。”《无题》云:“灯暗频疑虚室响,衾多不敌半床寒。”“金针入处心俱痛,素线添时恨共牵。”皆余幼时所熟诵句。其子厚斋与余邻居交好,和余《落花》云:“乍惊彼美从天降,直觉斯文扫地来。”余觉不祥,果一第而卒。厚斋名风淳。
  人但知商宝意先生以诗名海内,而不知其弟名书、字响意者,亦诗人也。作贵州吏目。有《消夏吟》云:“雨后壑全响,日中崖半阴。壤檐蛛网结,嘉树雀巢深。永日无公事,闲居有道心。短衣随意着,凉意满衣襟。”又:“六月无三伏,一朝有四时。”“蜂巢当午闹,蚓壤趁凉歌。”真能写黔中风景。
  唐人诗中,往往用方言。杜诗:“一昨陪锡杖。”“一昨”者,犹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书。”晋人已用之矣。太白诗:“遮莫枝根长百尺。”“遮莫”者,犹言尽教也。干宝《搜神记》:“张华以猎犬试狐。狐曰:‘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晋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诗:“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不当作”者,犹言先道个不该也。元稹诗:“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隔是”者,犹云已如此也。杜牧诗:“至竟薛亡为底事?”“至竟”者,犹云究竟也。
  《古乐府》:“碧玉破瓜时。”或解以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见红潮者,非也。盖将瓜纵横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岁解也。段成式诗:“犹怜最小分瓜日。”李群玉诗:“碧玉初分瓜字年。”此其证矣。又诗中用“所由”者,盖本《南史·沈炯传》。文帝留炯曰:“当敕所由,相迎尊累。”一解以为州县官,一解以为里保。又,和凝诗:“蝤蛴领上诃梨子。”人多不解。朱竹诧曰:“诃梨,妇女之云肩也。”吕种玉《言鲭》云:“禄山爪伤杨妃乳,乃为金诃子以掩之。或云即今之抹胸。”
  偶读冯益都相公集,有《吊明季杨、左二公》诗,云:“忠魂莫再伤冤抑,今日犹能廑圣衷。”下注:“面奉圣祖云:‘二臣死于廷杖,非死于狱也。”’
  相传世有空青,人无瞽目。其真者,余未之见也。惟南兰张天池家藏一颗石巅,趾仅寸许,面带波痕,光彩空灵,中伏一兔。兔腹下藏银母浆,摇荡有声。据云:其先人得自海上,传家已三世矣。同年储梅夫太史题七古云:“白云缥渺太素含,波光隐现细浪蹙。入水能教霞彩生,舟行怕有馋龙逐。”《博物志》:龙嗜空青燕肉。
  海盐马世荣,字焕如,墨林观察之祖,与陆稼书先生交好。所著诗集,有《白生歌》云:“白生者,蛇精也,化美男子,为钱千秋孝廉所狎。孝廉谪戍出塞,白与偕行,情好绸缪。后遇赦归。钱官司李,白以手帕托钱求张真人用印,事破受诛。乃乞钱以玉瓶装其骨,道百年后,可仍还原身。”事甚诡诞。而马乃理学人,非诳语者;惜诗有百韵,不能备录。
  苏州老红豆惠周迪先生有句云:“花浮小盏三投酒,乳拨深炉七品茶。”人疑“七品”当是“七碗”之误。余曰:非也。金人七品官,才许饮茶,事见《金史》。惟“三投酒”未详所出,或是“三辰酒”之讹。先生有《香城驿》一绝云:“缦田乘雨破春耕,落日柴车带犊行。绕屋马通高一尺,地名还自号香城。”
  桐城二诗人,方扶南与方南塘齐名。鱼门爱扶南。余独爱南塘;何也?以其诗骨清故也。扶南苦学玉溪、少陵两家,反为所累,夭阏性灵。南塘如:“风定孤烟直,天遥独鸟沉。”“因潮通估客,隔苇见渔灯。”“闰年入夏花犹在,积雨逢晴草怒生。”皆扶南所不能。至于“无意怀人偏入梦,未报恩门羞再入”,其妙在真。又:“清风时一来,悠然复徐歇。”真陶诗之佳者。
  顾侠君先生选《元百家诗》,梦有古衣冠者数百人,拜而谢焉。杭州严曙声娘赠云:“但见三吴书板盛,不知十载选楼忙。”王介眉撰《通鉴》,成而未梓。储梅夫赠云:“二十一史加前明,王郎镂板胸中行。”
  凡咏险峻山川,不宜近体。余游黄山,携曹震亭、江鹤亭两诗本作印证。以为江乃巨商,曹故宿学;以故置江而观曹。读之,不甚慊意,乃撷江诗,大为叹赏。如:《雨行许村》云:“昨朝方戒途,雨阻欲无路。今晨思启行,开门满晴煦。雨若拒客来,晴若招客赴。山灵本无心,招拒讵有故?”又曰:“非是山行刚遇雨,实因自入雨中来。”皆有妙境。《云海》云:“白云倒海忽平铺,三十六峰遭吞屠。风帆烟艇虽不见,点点螺髻时有无。一笑看(按:“看”字据民国本加。)尘中,局缩辕下驹,曷不来此登斯须?垣遮瓦压胡为乎?”《云谷》云:“领妙如悟禅,搜秘等居雠。看山得是法,善刃无全牛。”其心胸笔力,迥异寻常。宜其隐于禺荚,而能势倾公侯,晋爵方伯也。卒无子,年逾六十而终。呜呼!非余与交四十年,又谁知其能诗哉?
  正喻夹写之诗,前已载数条矣。兹又得黄莘田《骤冷》云:“今日蒙茸昨缔络,炎凉只在一宵中。”阐乘僧《园上》云:“纵教吹出桃花去,自有山风吹送回。”王云《上山行》云:“敢云阅历多艰苦,最好峰峦最不平。”
  闽中郑兰州太守《无题》云:“此身愿化催归鸟,到处逢人苦劝归。”余仿其意,贺人致仕云:“我是嘉宾慕高隐,喜人归胜自家归。”郑有骈体自序云:“羊叔子不如铜雀妓,虽近于谐;卓文君得嫁马相女口,尚嫌其晚。”
  合肥才女许燕珍《元夜竹枝》云:“鳌山烟火照楼台,都把临街格子开。椒眼竹篮呼卖藕,金钱抛出绣帘来。”题余三妹素文遗稿云:“彩凤随鸦已自惭,终风且暴更何堪?不须更道参军好,得嫁王郎死亦甘。”呜呼!班氏《人物表》,原有九等。王凝之不过庸才中下之资,若妹所适高某者,真下下也。燕珍此诗,可谓“实获我心”。
  同年钱文敏公维城,在都时所居绿云书屋,陈乾斋相国之故宅也。公女浣青,有诗才,与婿崔君龙见、弟维乔、戚里庄君忻、管君世铭五人倡和。宅有古桑,绿阴毵毵,映一亩许;视其影将逾屋,则公必退朝。各呈诗请政,公欣然为甲乙之。有《鸣秋合籁集》两卷,真公卿佳话也。余尝戏之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四人而已。”诸君诗不能备录,惟摘浣青《通天台》云:“当涂代汉逾百年,铜人之泪流作铅。移经灞水亦伤别,回头立尽东关烟。”《华清宫故址》云:“新台之水古所耻,老奴遂为良娣死。盛衰转眼五十年,始知李峤真才子。”
  余甲子科从沭阳就聘南闱,过燕子矶,见秦秀才大士题诗壁上,有“渔火真疑星倒出,钟声欲共水争流”之句,心甚异之。次年,奉调江宁,秦以弟子礼见。见赠一律,中二联云:“门生半为论文至,大吏都邀作赋还。玉麈清谈时善谑,乌纱习气已全删。”予月课多士,拔其尤者,如车研、宁楷、沈石麟、龚孙枝、朱本楫、陈制锦及秦君等,共二十人,征歌选胜,大会于徐园。有伶人康某为余所赏,秦即席赋诗云:“秋云幂历午阴长,舞袖风回桂蕊香。忘是将军门下客,公然仔细看康郎。”一坐为之解颐。余尤爱其《游秦淮》云:“金粉飘零野草新,女墙日夜枕寒津。兴亡莫漫悲前事,淮水而今尚姓秦。”后中状元,官学士。  
  徐园高会时,余首唱一绝,诸生和者十九人。龚孙枝绘图以记其胜。挂冠后,诗画俱遗失,园亦荒圮。越四十年,有邢秀才作主人,葺而新之,求亭上对联。余题曰:“旧地怕重经,记当年丝竹宴诸生,回头似梦;名园须得主,看此日楼台逢哲匠,着手成春。”
  庚申在京,余与裘叔度同年同车遇雨。裘诵其师梁仙来太史一联云:“飞雨不到地,轻烟吹若尘。”太史名机,雍正癸卯翰林,外出为令;高安相公荐鸿博,入都,与余相遇于琉璃厂书肆中。咏《桃花》云:“浑疑人面隐,下马误题门。”《赠妓》云:“欲作歌声畏花落,选词先唱《锁南枝》。”《蹙篥》云:“老去还嗟耳力退,自吹羌管不闻声。”《沙丘》云:“荆卿匕首渐离筑,可惜不逢祖龙三十六。”
  扬州江宾谷白首名场。余每过邗江,宾谷必呼子侄出见,曰:
“余少时得见前辈某某,至今夸说于人。汝等不可与随园先生当面错过。”余感其意,录其《与弟蔗畦夜坐》云:“宵中更警严城柝,暑退人亲小室灯。”《冬晴》云:“剩菊尚支苔径赏,冻蝇微触纸窗闻。”咏《古梅》云:“乍见根疑石,旋惊雪作香。”蔗畦名恂。咏《穹庐雪》云:“穹庐雪,嚼复咽。毡毛已尽雪不歇,雪能冷骨不冷心,十九年来觉长热。风沙大地惨无春,只有手中之节冻不折。君节臣执臣不辞,臣节君薨君不知。泪零红雪吞不得,洒在茂陵松柏枝。”蔗畦刺亳州,守徽州,俱有善政。所藏金石文字最多。
  余作《春寒》诗,黄星岩和云:“寒深疑历误,春久没花知。”何士颐和云;“流细水初活,花迟春转宽。,’
  常州徐太史昂发,《上韩慕庐尚书》云:“佳士姓名常在口,好官阶级不关心。”孔雩谷《赠龙明府雨樵》云:“有意怜寒士,无心媚长官。”呜呼!古之人欤!
  丙戌三月,余过京口,宿茅耕亭秀才家。庭宇幽邃,膳饮精妙,灯下出诗稿见示。余为加墨,记其佳句云:“邻船通客语,虚枕纳潮声。”“千里月明天不夜,五更风急海初潮。”《官亭道上》一绝云:“细道绕平畴,时听农歌起。回头不见人,声在禾麻里。”未数年,秀才入词林。丁酉乡试,作吾乡副主考。
  淮宁诗人黄浩浩《秋柳》云:“小驿孤城风一笛,断桥流水路三叉;”余曰:“佳则佳矣,惜其似梅花诗。”有某公咏《梅》云:“五尺短墙低有月,一村流水寂无人。”或笑曰:“此似偷儿诗。”
  许竹人侍御《题路上去思碑》云:“君看去思官道石,深镌镌不
  到人心。”足补白太傅《咏碑》之所未及。
  壬寅春,余游西湖,寓漱石居;闲步断桥,遇一少年问路,愁容可掬。扣其故。曰:“我平湖秀才,来游湖上,进钱塘门,行李被窃,无处投宿。”予疑不实。问:“既是秀才,可能诗乎?”曰:“能。”命咏《落花》。操笔立就,有句云:“入宫自讶连城价,失路偏多绝代人。”余大惊,留宿赠金而别。但记姓郁,忘其名。
  余苦春寒不已。中州吕柏岩诗云:“朔风烈烈知何意?不许江春入得来。”张自南云:“春寒不逐早已去,今日又从何处来?”两押“来”字,俱妙。
  王中丞恕,四川人,号楼山。《过潮州感旧》诗曰:“金山遥对凤凰洲,策马崆峒忆旧游。二十七年如昨日,八千里外是并州。空余大树翻斜日,尚有遗丁说故侯。路过西州秋欲老,旧参军也雪盈头。”通首唐音。许竹素先生为余诵之。
  余尝谓鱼门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少。我辈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多。昌黎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亦即此意。东坡云:‘孟襄阳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少。’施愚山驳之云:‘东坡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诗如人之眸子,一道灵光,此中着不得金屑;作料岂可在诗中求乎?’予颇是其言。或问:‘诗不贵典,何以少陵有读破万卷之说?’不知‘破’字与‘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读书作文之法。盖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囵用其糟粕也。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严冬友曰:“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内,人之所游焉息焉者,皆空处也。若窒而塞之,虽金玉满堂,而无安放此身处;又安见富贵之乐耶?钟不空则哑矣,耳不空则聋矣。”范景文《对床录》云:“李义山《人日》诗,填砌太多,嚼蜡无味。若其他怀古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为戒,一可以为法。”
  保励堂侍郎《送人纳妾》七律,后四句云:“席上偶然教进酒,灯前何敢遽呼郎?只因未识夫人性,试问明朝那样妆+”
  明季用兵时,有女子刘素素者,被掠,题诗店壁云:“天明吹角数声残,将士传呼上玉鞍。恰忆当时闺阁里,晓妆犹怯露桃寒。”
  宛平袁明府增,字保侯,宰江宁时,与余通谱。有句云:“天远望穷飞去鸟,春寒误尽早开花。”咏《瓶》云;“饮水自知胸最冷,衔花应觉口常香。”
  先慈九十生日,祝寿诗无虑百余首;予独爱龚旭开秀才五律一结云:“为有称觞客,今朝户不扃。”淡而有味。
  杭州风俗:人家作酱,瓮上镇压,必书“姜太公在此”五字。余尝疑之。孙文和秀才笑曰:“君岂不知太公不能将兵,而善将将乎?”又过张息侯家,见其奴携灯笼来,上题“赖有此耳”四字。两用史书语,令人莞然。
  蒋戟门观察招饮,珍馐罗列,忽问余:“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着犊鼻裙,亲赴厨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盘餐尽废。因求公赐烹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归家试作,宾客咸夸。毛侯围广文调余云:“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调。谁知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三折腰。”
  南宋末年,士大夫篮簋不饬。有郑熏者,素作贼,以军功得主簿,众不礼焉。郑乃献诗云:“郑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众官。众官作官还作贼,郑熏作贼还作官。”
  方亨咸《论画》云:“神品如孙、吴。能品是刁斗森严之程不识。逸品则解鞍纵卧之李将军。”又曰:“厚不因多,薄不因少。”余爱其言可通于诗,故录之。
  唐太宗云:“泥龙竹马,儿童之乐也;翠羽明珠,妇女之乐也。”余亦云:“急流勇退,后起有人,士大夫之乐也。”今之人,惟扬州秦西岩先生以观察致仕,子又继入翰林,宜其诗之自然骀宕也。《南庄题壁》云:“郭绕村烟水绕堤,数椽屋可托卑栖。百年老树留花坞,二顷荒田杂菜畦。庾信小园枝下上,王询别墅涧东西。谁云巢、许买山隐?家在城南认旧溪。”“策杖登楼眼界宽,邗沟一水迅奔湍。天边漕运梯云上,江外山光带雾看。南北塔高双鹄立,东西桥锁九龙蟠。往来多少风帆急,孤棹何如斗室安?”
  嘉兴江浩然幕游江西,于市上得一银光笺楷书云:“妾年十五许嫁君,闻说君情若不闻。十七于归见君面,春风乍拂心长恋。为欢半载奈离何,千里江山渺绿波。未成锦字肠先断,零落胭脂泪更多。西江、浙江隔一水,天上银河亦如此。银河犹有渡桥时,奈妾奄奄病将死。伤心未见宁馨育,仰负高堂愆莫赎。倘蒙垂念旧时情,有妹长成弦可续。君年喜得正英英,莫更蹉跎无所成。无成岂特违亲意,泉下亡人亦不平。要知世事皆前定,明珠一粒遥相赠。非求见物便思人,结缡来世于今定。”后书:“政可夫君。康熙癸酉仲夏,垂死妾颜玉敛衽。”玩此诗,盖有才女子也。第所谓政可者,不知何人。
  选家选近人之诗,有七病焉;其借此射利通声气者,无论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观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并非其人应选之诗,管窥蠡测:一病也。《三百篇》中,贞淫正变,无所不包;今就一人见解之小,而欲该群才之大,于各家门户源流,并未探讨,以己履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韩,附会大家门面,而不能判别真伪,采撷精华:三病也。动称纲常名教,箴刺褒讥,以为非有关系者不录;不知赠芍采兰,有何关系?而圣人不删。宋儒责蔡文姬不应登《列女传》;然则“十七史”列传,尽皆龙逢、比干乎?学究条规,令人欲呕:四病也。贪选部头之大,以为每省每郡,必选数人,遂至勉强搜寻,从宽滥录:五病也。或其人才力与作者相隔甚远,而妄为改窜;遂至点金成铁:六病也。徇一己之交情,听他人之求请:七病也。末一条,余作《涛话》,亦不能免。
  冬友侍读昵伶人登元,将之陕西,未能携去;路上见笼中卖相思鸟者,戏题云:“同眠复同食,何处号相思?”
  山左冯康斋观察,名廷丞,学颇渊博,居官以廉闻。其夫人为吾乡周叔大太史之女,亦好客,观察诗云:“谈经客过频搜字,脱珥妻贤解治厨。”
  丙辰召试,有康熙癸巳编修云南张月槎先生,名汉,年七十余,重入词馆。先生以前辈自居,而丙辰翰林欲以同年视之:彼此柢牾。后五十年,余游粤东,饮封川邑宰彭公竹林署中。西席张旭出见,询知为先生嫡孙,急问先生遗稿,渠仅记《秋夜回文》一首云:烟深卧阁草凝愁,冷梦惊回几树秋。悬壁四山云上下,隔帘一水月沉浮。翩翩影落飞鸿雁,皎皎光寒静斗牛。前路客归萤点点,边城夜火似星流。”余按:回文诗相传始于苏若兰,其实非也。《文心雕龙》云:“回文所兴,道原为始。”传咸有《回文反复诗》,温太真亦有《回文诗》:俱在窦滔之前。
  真州张啸门游鸠江,遇邻舟一女子,倚篷窗而哦,与语,凄绝不言。但见其《题青罗带寄人》云;“扁舟一夜灯如雪,无限深情羞不说。东风何苦又天明,抵死催人江上别。”
  咏史有三体: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怀抱:左太冲之《咏史》是也。一为隐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张景阳之《咏二疏》、卢子谅之《咏兰生》是也。一取对仗之巧:义山之“牵牛”对“驻马”、韦庄之“无忌”对“莫愁”是也。
  周月东游海潮庵,得谢文节公小方砚,额镌“桥亭卜卦砚”五字,背有元人程文海铭。周珍重之,抱砚以寝;临死,乃赠查恂叔。一时题者如云。钱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无厮养卒。”纪心斋云:“远过一片韩陵石,留伴千秋玉带生。”尤贡甫在真州市得东坡石铫,容水升许,以铜为提,铸茨菰叶一瓣,上篆“元祜”二字:盖即周撞所馈东坡物也。郑炳也题云:“炼石天留云气古,煎茶人去水云干。”谢登隽云:“毋矜酒户大,独许石文深。”未几,有人买献上方矣。一砚一铫,主人俱绘形作册,传播艺林。余在扬州汪鲁佩家,见桓圭,长七寸,葵首垂缲,质粹沁红,真三代物也。惜无人题咏,终年蕴椟而藏。物亦有幸有不幸焉。
  前明万历五年,常熟赵文毅公劾张江陵,廷杖谪戍。其友庶子许国铭兕觥为赠。盖取神羊一角触邪之义。后流传数易其主。五世孙王槐探知在山左颜衡斋家,乃制玉觥银船,托宫詹翁覃溪先生作诗,请易之,竟得返璧。一时题咏如云。覃溪作七古一篇,后八句云:“颜公奉觥向君笑,赵叟倾心誓相报。觥喜多年逢故人,叟泣还乡告家庙。昔人赠觥事偶然,今日还觥世更传。谱出兕觥新乐府,压倒米家虹玉船。”
  安庆徐兰坡,少年好学,得余断章零句,必手抄之。余游黄山,来舟中诵所作。《夏夜》云:“萤火绕篱飞.,风轻荷气微。几竿斜竹影,随月上人衣。”《偶成》云:“屋边松树经春长,栖鸟不知巢渐高。”《大观亭宴集》云:“新旧痕留衣上酒,往来影乱席前船。”又:“绿杨深护倚楼人。”七字亦佳。
  平湖张香谷,与其兄教坡最友爱。教坡殁后,香谷逾年亦病;临终,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教坡之子熙河孝廉,继先人之志,墓旁种梅三百树,题云:“卜兆经营亲负土,栽花爱护当承欢。”可谓孝矣。熙河爱游山,作《梅花诗话》一百卷,至随园,一宿去。《登峨嵋绝顶》见怀云:“峨嵋高绝天,八月雪浩浩。我持谪仙筇,飘然上秋昊。众星向檐低,群峰入望小。佛光日中明,圣灯夜半皎。五色兜罗绵,叠叠岩前绕。苍茫四顾间,忽忆随园老。奇景不共赏,何以惬幽抱?焉得缩地方,与公立云表?”熙河在峨嵋,见神灯佛光,又到净土山下,观小龙在池中,长四寸,五爪,携过雷洞坪便死。佛光飞至台上,掬之,乃木叶一片。
  余知江宁时,胡秀才某招饮,席间出乃祖《甲戌胪唱图》属题,系邗江王云所画。卷首何义门云:“鸿胪三唱名姓香,一龙骧首群龙翔。金吾仗引从天下,长安门外人如堵。方山神秀信有钟,焦夫子后生胡公。江左周星推首冠,意气肯输渴睡汉?”胡公名任舆,字芝山,康熙甲戌状元,未十年而卒。同年高章之哭云:“十年不分君终此,累月犹疑死未真。”卷中题者如彭定求、陈恂、杨仲讷,大半追挽之章。余题云:“九阙天门荡荡开,先皇亲手策群才。南宫莫讶祥云见,臣自白门江上来。”“我亦曾追香案踪,卅科前辈企高风。人间春,梦醒何速,未了浮云一梦中。”“名园晚到夕阳斜,老树无声覆落花。赢得儿童齐拍手,县官还醉状元家。”此乙丑冬月事也。诗不留稿,丙午闰七夕,重展此卷,为之怃然。
  叶书山侍讲,常为余夸陶京山同年之孙、名涣悦者,英异不群,时才八九岁。稍长,好吟诗,尤好余诗,大半成诵。《偶成》云:“午课初完卧短床,立春节过昼微长。高檐向日难留雪,小室藏花易贮香。阶下绿初浮远草,路旁青未上垂杨。呼僮添贮炉中火,午后温馨薄暮凉。”又:“人因待月窗常启,书是传诗口不封。”贺余生子云:“公有未全天必补,老犹得见子非迟。”俱有剑南风味。惜侍讲先亡,未之见也!
  中州吕公滋,字树村,宰介休归;因从子仲笃宰上元,来游白下,见赠云:“地兼白下三山胜,诗比黄初七子工。”读三妹集云:“鸳鸟飞来因绣好,蠹鱼仙去为香多。”年未老而乞病。有劝其再出者,乃作《老女嫁》云:“自制罗纨五色裳,晶帘低卷绣鸳鸯。不如小妹于归日,阿母殷勤为理妆。”“检点新妆转自思,于今花样不相宜。嫁衣肥瘦凭谁剪,羞问邻家小女儿。”《戏仲笃》云:&(J冷余增马齿,看尔奏牛刀。”《潼关》云:“三峰天外立,一骑雨中行。”
  唐李揆自负才望;嘲人云:“龙章凤姿,士不见用;獐头鼠目,乃欲求官耶?”或反其意,赠相士云:“相法于今大不伦,我将秘诀告诸君。要看世上公侯相,先取獐头鼠目人。”
  余游武夷,过浦城,遇钮明府之弟阆圃,有诗三册求阅。《七夕》云:“黄昏无伴说牵牛,独对江山半壁愁。今夕卢家楼上月,莫愁未必不知愁。”又句云:“星沉残月鱼吞饵,月上空廊犬吠花。”皆可诵也。余按宋曾三异云:“莫愁乃古男子,神仙隐逸者流,非女子也。楚石城有莫愁石像,男子衣冠。见刘向《列仙传》。”语虽不经,亦可存此一说。犹之龙阳君、郑樱桃,古皆以为女妃:一见《国策》鲍注,一见《十六国春秋》。
  锡山钱秀才泳,字立群,居梅里。丙午腊月七日,张止原居士招游灵岩,与秀才两宿舟中;谈古文金石之学,极渊博。《游西湖》云:
“十年不识钱塘路,今到翻疑是梦中。峦翠难分南北寺,舟轻易扬往来风。数湾碧水通仙宅,一带苍烟没宋宫。何处吾家表忠观?几回搔首问渔翁。”“跃马登山松四围,梵王宫殿郁崔巍。老僧迎客来幽径,少女焚香上翠微。鹫岭楼高沧海阔,冷泉水急湿云飞。何当端坐三生石,说破游人去路非?”是日舟泊木渎鹭飞桥。秀才往访其友孙镜川。俄而同至舟中,见余即拜;背《小仓山房古文》,琅琅上口,亦奇士也。
  新安王氏,一家能诗。葑亭《李夫人歌》曰:“生能一顾留君心,死不肯一顾留君忆。乃知结君自有术,擅宠非徒在颜色。君不见,生长门,死钩弋!”其兄于庭比部,不轻作诗,而多佳句。《病起》云:
“修竹似怜人病起,青青垂叶不摇风。”《示儿》云:“寸阴劝汝须知惜,到底秋花总让春。”其子名养中者,《醉归》云:“不是老奴扶住好,模糊几打别人门。”《咏虾》云:“须髯似戟双睛瞪,失水蛟龙见亦惊。”其弟孔祥,年十七,亦有句云:“见月忙将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来。”
  《荆楚岁时记》以七月八日雨为“洒泪雨”,说本荒唐。然赋诗非失之笨,便失之迂;将错就错,以伪为真,方有风味。一说煞味又索然。余与香亭同作,忽王甥健庵有句云:“不解女、牛分别意,一年有泪一年无。”两人叹其超绝。
  马相如有《渔父》诗,云:“自把长竿后,生涯即水涯。尺鳞堪易酒,一叶便为家。晒网炊烟起,停舟月影斜。不争鱼得失,只爱傍桃花。”真王、孟也。有人传其“月影分别三李白,水光荡漾百东坡”,则弄巧而反拙矣。  
  福建布政使张廷枚,有《瓶花绝句》云:“垂帘莫放西风入,留取寒香在草堂。”吾乡诗人沈方舟主于其家,遗稿在焉。张三使高丽,杭堇浦赠云:“一参羽猎长杨乘,三绘《宣可奉使图》。”
  咏始皇者:朱排山先生云;“诗书何苦遭焚劫?刘、项都非识字人。”崔念陵进士云:“刘、项生长长城里,枉用民膏筑万里。”
  刘介石请仙,忽乩盘大书云:“眼如鱼目彻宵悬,心似柳条终日挂。月明风紧十三楼,独自上来独自下。”众人惊曰:“此缢鬼诗也!”至夜,果有红妆女子犯之。乃急毁其盘而迁寓焉。
  写怀,假托闺情最蕴藉。仲烛亭在杭州,余屡为荐馆;最后将荐往芜湖,札问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乐府》云:“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宋笠田宰鸠江,官罢,想捐复。余劝其不必再出山。已而宰两当,以事谪戍,悔不听余言,亦札外寄前人《别妓》诗云:“昨日笙歌宴画楼,今宵挥泪送行舟。当时嫁作商人妇,无此天涯一段愁。”某明府欲聘陈楚南,以路远不决。陈寄《商妇怨》云:“泪滴门前江水满,眼穿天际孤帆断。只在郎心归不归,不在郎行远不远。”
  鲍步江《有赠》云:“双烟已换博山香,正对金荷卸晚妆。手剔兰煤须仔细,好留半焰解衣裳。”
  安庆鲁凤藻《有赠》云:“携得芳枝返故村,悔将玉貌共花论。低声还向小姑嘱:阿母跟前莫要言。”陈梦湘《嘲某》云:“画鸾衫子褪轻红,料峭春寒豆蔻风。双鬓乱云堆未稳,日高犹是背人拢。”商宝意《喜环娘到》云:“药饵急须调病后,巩环亲自解灯前。”金台衡《赠妓》云:“春葱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樱口尝。”皆善言儿女之情。
  写景有句同而意不同者:元人云:“石压笋斜出。”宋人云:“断桥斜取路。”近人刘春池云;“鸟喧晴树乐于人。”鲁星村云:“炎天几席热于人。”啸村云:“雪中无陋巷。”星村云:“远岸无高树。”皆句同而意不同也。亦有句不同而意同者,如:“岸阔树难高”、“远树浪头生”,与“远岸无高树”意思相同,皆不害其为佳也。
  余有句云:“人无风趣官多贵。”一时不得对。周青原对:“案有琴书家必贫。”吴元礼对:“花太娇红子必稀。”
  雍正乙卯春,余年二十,与周兰坡先生同试博学鸿词于杭州制府。其时主试者:总督程公元章,学使帅公念祖。诗题是《春雪十二韵》,因试日下雪故也。先生有句云:“堆从梨蕊销难辨,迸入梅花认亦稀。”今乾隆戊申矣,其孙云翮为上海令,招余入署,谋刻先生诗集,因得重读一过。追忆五十四年前同试光景,宛然在目。
  余方送鲁星村出门,而雨势将下。鲁吟云:“雨声犹在云,风色已到树。”余为击节,命司阍者录登门簿中。鲁曰:“我不料公之爱诗若此也。”大笑去。
  余泊舟滕王阁下,有扬州孙生名湘者见访,自言相慕垂三十年。见示《蕉窗八咏》:《蝇》云:“飞扬莫入幽人室,一种芬芳不称君。”《蝶》云:“偶因误堕金钱劫,耻逐青蚨一处飞。”孙故庠生,工吟咏,为人司禺笑事;既而悔之,故寄托如此。
  余在南昌,谢蕴山太守招饮,以诗见示。题其妾姚秀英小照云:“宜男花小最宜春,故故相偎意态真。并作一身形与影,不应仅号比肩人。”太守有《升官图》五排最佳,警句云:“森森罗众宿,粲粲列周庐。考制遵三百,登贤占—隅。凭陵争入局,将相遂分途。唾手功名得,推班气象殊。握拳矜后获,制胜在中枢。偶尔观成败,从何论智愚?云泥区尺幅,升降在须臾。”
  余七十以后,遇宴饮太饱,夜辄不适。读黄莘田诗曰:“老似婴儿防饮食,贫如禁体作文章。”叹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渔有句云:“老似名山到始知。”
  讥刺语用比兴体,便不露。英梦堂云:“桃花嗜笑非无故,燕子矜飞太自轻。”陈古渔云:“无名草长非关雨,得暖虫飞不待春。”皆有所指也。
  余游天台,诗人张雨村外出;其子秀墀,极尽东道之谊。雨村寄诗,有“千山结翠延词客,一杖挑云过石梁”之句。余读其《天台游稿》,一路访求,如得导师焉。
  李竹溪守广东惠州,《归赠》云:“此行曾向贪泉过,留得冰心见故人。”呜呼!竹溪真能不愧此言,故记之。
  严冬友尝诵厉太鸿《感旧》云:“‘朱栏今已朽,何况倚栏人?’可谓情深。”余曰:“此有所本也。欧阳詹《怀妓》云:‘高城不可见,何况城中人?”或称东坡“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炫生花。”余曰:
“此亦有所本也。晚唐裴说诗:‘瘦肌寒起粟,病眼馁生花。”
  钱竹初《题豫让桥》云:“爱士须爱彻,畜马尽马力。长刍数束豆数升,纵有骅骝气先塞。”余亦题《养马图》云;“一挑刍草三升豆,莫想神龙轻死生。”
  近人怀古诗,有绝佳者,不能全录。如:光禄沈子大《赤壁》云:
“漫讶东风烧北岸,可知赤帝在南军?”太史杜紫纶《戏马台》云:“尽教宿土归刘氏,剩有斯台与项王。”王麟照侍郎《平原村》云:“八王兵甲无臣主,两晋文章有弟兄。晚节不堪思鹤唳,旧交闻已赋莼羹。”姜西溟《乌江诗》云:“《虞歌》曲尽怨天亡,潮落沙平旧战场。千里江东羞不渡,六朝曾此作金汤。”
  汉军刘观察廷玑,号葛庄,康熙间诗人。或嫌其诗过轻俏;然一片性灵,不可磨灭。《渔家》云;“一家一个打鱼舟,结得姻盟水上浮。有女十三郎十五,朝朝相见只低头。”《偶成》云:“闲花只好闲中看,一折归来便不鲜。”
  沈椒园太史所居烂面胡同,接叶亭汤西崖少宰之故居也。丁巳余主其家,记其《秋夜》云:“薄病闲身坐小厅,乡心三度见流萤。水云凉到庭前树,一夜秋声带雨听。”
  布衣史青溪诗云:“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余反其意云:“只求无好梦,转觉醒时安。”唐人《咏梦》云:“乍觉犹言是,沉思始觉空。”
  宋牧仲抚苏州,为唐六如修墓。韩宗伯慕庐题云:“在昔唐衢常恸哭,只今宋玉与招魂。”俗传太白捉月而死。李孚青《题太白楼》云:“脱身依旧归仙去,撒手还将月放回。”余按:《宋史》有唐寅,名伯虎,亦在《文苑传》。
  蒲城雷国楫,字松舟,撰《龙山诗话》二卷,官松江丞;有“云行花荡水,风动草浮山”之句。彭芝亭先生赠以诗云:“官阁哦诗思不群,一编风雅抗吾军。情亲吴会山间友,身带函关马上云。吊古频怀杨伯起,论诗应继杜司勋。箧中剑气双龙跃,那向江头看夕曛。”
  凡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张元咏《雪》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咏《鹰》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云高处飞。”韩、范为经略,嫌其投诗自媒,弃而不用。张乃投元昊,为中国患。后岳武穆驻兵之所,江禁甚严。有毛国英者投诗云:“铁锁沉沉截碧江,风旗猎猎驻危樯。禹门纵使高千尺,放过蛟龙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张元辈也。”速召见,以礼接之。
  咏雪佳句:缪雪庄云:“卷帘半树带花落,吹烛一窗如月明。”章智千云:“伏枕旅人惊看月,扫阶童子学为山。”陈明卿云:“填平世上嵌崎路,冷到人间富贵家。”曾昔人所未有。
  游山诗贵写得出。陶庭珍《盘豆驿》云:“丛山如破衣,人似虱缘缝。盘旋一线中,欲速不得纵。”沈石田《天平山》云:“登临风扶身,谈笑云入口。直上忽左旋,方塞复旁剖。”洪稚存《林屋洞》云:“盘涡既深入,覆釜不获仰。微白怵来踪,扪黑撼虚象。凭湍同矢注,转径识蛇枉。不惜口耳濡,惊此腹背响。”梅岑《极乐峰》云:“碎石随足动,危径不容步。支筇愁孤撑,扪葛等悬度。欲止势难留,将前意终怖。”万柘坡《盘山》云:“青山喜客来,马首相拱揖。中峰极云深,旁岭俨鱼立。行人踏树梢,飞鸟触屐齿。后来用尾衔,先到试足揣。”宗介帆《磨盘山》云:“分明寻丈恰隔里,指点平夷偏落陡。东西俄转望若失,呼应已逼待还久。中央簇簇攒牛宫,四角层层布鱼笱。更疑去路即来处,几讶迷途欲退走。入世敢云肱折三,立峰顿觉肠回九。”沈树本《磨盘山》云:“回顾不见入山处,此身已在盘中住。百千旋折眼生花,三五回环神失据。才思左往复右行,正欲仰登先俯注。坡平幸获寻丈宽,径仄只留分寸度。鞭丝帽影蚁悬窗,马足车轮蛇绕树。乍阴乍阳日向背,在前在后风来去。山远不逾三十里,山高不越万余步。从卯到酉历未穷,自壮至老陟犹误。”
  余常劝作诗者,莫轻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举鼎,有绝膑之患故也。七古中,长短句尤不可轻作。何也?古乐府音节无定而恰有定,恐康昆仑弹琴,三分琵琶,七分筝弦,全无琴韵故也。初学诗,当先学古风,次学近体,则其势易。倘先学近体,再学古风,则其势难。犹之学字者,先学楷书,后学行草,亦是一定之法。杭堇浦先生教人多作五排,曰:“五排要对仗,不得不用心思。要典雅,不得不观书史。但专作五言八韵之赋得体,则终身无进境矣。” 
  汤扩祖《春雨》云:“一夜声喧客梦摇,春风送雨夜潇潇。不知新水添多少,渔艇都撑进板桥。”庄廷延《听雨》云:“梅花风里雨霏霏,人卧空堂静掩扉。一夜沧浪亭畔水,料应陡没钓鱼矶。”二诗相似,均有天趣。
  有中丞某,自称平生不好名。余戏之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好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大圣人尚且重名如此!后世人不好名而别有所好,则鄙夫事君,无所不至矣。”屈悔翁云:“才子多贪色,神仙不好名!”不如司空表圣曰:“名能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高东井《赠方子云》曰:“从来贫士贪留客,未有庸人解好名。”
  王次回诗,往往入人心脾。余年衰无子,宾朋来者,动以此事相询,貌为关切。余深厌之,有诗云:“厌听人询得子无,些些小事不关渠。逍遥公有儿孙累,未必云烟得自如。”后见次回句云:“最是厌人当面问:凤凰何日却将雏?”余评女以肤如凝脂为主。次回亦有句曰:“从来国色玉光寒,昼视常疑月下看。”
  《爱日斋丛谈》云:“《琵琶记》为明初王四弃妻而作。太祖恶之,谪戍海外;致伯喈贤者,蒙此恶声。”不知南宋时,有诗刺高宗云:
“陌头盲女无愁恨,犹抱琵琶说赵家。”放翁亦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沿村听唱蔡中郎。”似乎《琵琶记》宋时已作。
  厉太鸿《宋诗纪事》,采取最博。余阅《j匕盟会编》,为补所未采者,如:徽宗在五国城诗曰:“噬脐有愧平燕日,尝胆无忘在莒时。”李若水曰;“五鼓可回千里梦,一官妨尽百年身。”宇文虚中云:“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地羊。”皆佳句也。金主亮中秋无月词云:“(惟)恨剑锋不快,一一挥断紫云根,要见嫦娥体态。”亦颇豪气逼人。
  作诗能速不能迟,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贺熊涤斋重赴琼林》云:“昔着官袍夸美秀,今披鹤氅见精神。”余曰:“熊公美秀时,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琼林不披鹤氅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笔,然不能再构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余唯唯。迟半月,成七绝句,心余以为佳。余乃出簏中废纸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叹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诗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胜五六次之稿也。”余因有句云:“事从知悔方征学,诗到能迟转是才。”
  黄莘田《重赴鹿鸣》云:“得染新香本旧栽,桂花重为故人开。月宫不是玄都观,也学刘郎去又来。”“云阶月地事如何?谁共《霓裳》咏大罗?未免被他猿鹤怨,小山连日有笙歌。”
  《全唐诗》凡和尚、道士、仙人,都无好诗;不如才鬼、山魈,却有佳句。
  诗人笔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诗,必缠绵婉转,方称合作。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笔能刚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近时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诗,远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数首为比例。厉
《哭月上》云:“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半屏凉影颓低髻,三径春风曳薄罗。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去后月如烟。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蚶祝梦妖。几度气丝先诀别,泪痕兼雨洒芭蕉。”“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薰篝。春来憔悴看如此,一卧枫根尚忆否?”廖古檀《悼亡》云:“合欢花瓣委轻尘,风雨边城不见春。若忆小窗扶病起,脂残粉褪写遗真。”商宝意《哭环娘》云:“待年略住娉婷市,却聘曾嫌富贵家。”“还余清净三生体,欠汝滂沱泪数行。”宝山黄燮鼎《悼亡》云:“无多奠酒谙卿量,未就埋香谅我贫。”皆言情绝调。
  堇浦先生诗,以《岭南集》为生平极盛之作。《题陈元孝遗像》云:“南村晋处士,汐社宋遗民。湖海归来客,乾坤定后身。竹堂吟暮雨,山鬼哭萧晨。莫向崖门去,霜风正扑人。”“秋井苔花渍,荒庐蜃气蒸。飞潜两难问,忧患况相仍。拄策非关老,裁衣只学僧。凄凉怀古意,岂是屈、梁能?”“巢覆仍完卵,皇天本至公。《蓼莪》篇久废,薇蕨采应空。劫已归龙汉,家犹祭鬼雄。等身遗著在,泉下告而翁。”“袁粲能无传?嵇康亦有儿。古人谁汝匹?信史岂吾欺!寂寞徒看画,苍凉只益诗。怀贤兼论世,凄绝卷还时。”此种诗,悲凉雄壮,恐又非樊榭、宝意所能矣。
  金陵何南园、陈古渔俱能诗而贫,余不能资助,尝诵唐人句云:“相知惟我独,无补与人同。”又《自讼》云:“兰草同心多半弱,海棠自恨不能香。”
  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劝人知足者,杭州汪积山先生有句云:“盈虚物理都如许,那有东餐宿又西尸楚中戴喻让孝廉有句云:“天地犹憾尧舜病,人生何必为其尽?”二意相同,而俱足以醒世。戴屡赴礼闱,不第,归颜其室曰“佳士轩”。人间:“君自命为佳士乎?”曰:“非也。‘佳’字不成
‘进’字,为欠一‘走’耳。”
  本朝高文良公,诗为勋业所掩;不知一代作手,直驾新城而上。如:《值夜》云:“一蓦新寒雨后生,宫槐黄叶下童城。意中故国偏无梦,风里银河似有声。万马夜嘶秋待猎,一封宵奏远论兵。杞人孤坐听残角,落月光中太白明。”其他佳句,雄壮则:“宴罢白沉干帐月,猎回红上六街灯。”“自在骑牛今竖子,苦辛逐鹿昔英雄。”奇警则:“风铎闲同山魅语,鬼灯红出寺门游。”“万点城乌惊曙鼓,一垆村酒闪风灯。”绵丽则:“白蓣风细鱼苗长,红杏花深燕子低。”“老树无花三月半,旧游如梦六年余。”委婉则:“白月无声秋漏永,红灯有影夜楼深。”“天涯日日思归日,觉有归期日倍长。”淡宕则:“长河暂伏潜仍出,高岭遥看到恰平。”“才穿云过扪衣润,欲觅诗行任马迟。”至于“东南生意偕谁计?数仰江云掉白头”,则又大臣报国忧民,深情若揭矣。本朝赏花翎、黄马褂,最难着笔。公诗云:“冠飘孔翠天风细,衣染鹅黄御气浓。”庄雅独绝。
  望海诗:朱草衣云:“地影全无着,天形转不高。”沈子大云:“天水无边孤月在,鱼龙欲起大风生。”王次岳云:“晓传鼍吼占风起,夕闪鱼睛讶日生。”江舟次云:“万里全凭针作路,六时只见浪摇天。”
  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聪颖之人,一指便悟。霞裳初见余时,呈诗十余首。余不忍拂其意,尽粘壁上;渠亦色喜。遂同游天台,一路唱和,恰无一言及其前所呈诗也。往反两月,霞裳归家,急奔园中,取壁上诗,撕毁摧烧之,对余大笑。余亦戏作桓宣武语,曰:“可儿!可儿!”
  苏州汪端揆秀才,与婢小珠有情。咏《秋海棠》云:“海棠花嫩不禁秋,小朵含烟月下愁。记得旧时庭院里,凭人看杀只垂头。”
  陈鲁斋太守梦人赠句云:“梦回碧落三千里,笔泻银河十二时。”醒后不解。后守端州,卒于亥年。“十二时”,亥也;碧落山,在端州。
  余幼《咏怀》云;“每饭不忘惟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先师嘉其有志。中年见查他山赠田间先生云:“语杂诙谐皆典故,老传著述岂初心?”近见赵云松《和钱屿(按:疑为“屿”之误。)沙先生》云:“前程云海双蓬鬓,末路英雄一卷书。”皆同此意。
  洪素人朴性冷官京师,独与陈梅岑最厚,督学楚中,寄诗云:“三十六湖湖水清,使君鉴此自分明。琉璃砚匣生花笔,诗为怀人倍有情。”洪在部时,某相国问:“汝向人说我刚愎自用。有之乎?”曰:“然。”相国怒曰;“汝是我门生,乃滂我?”洪谢曰:“老师只有一‘愎’字,何曾有‘刚’字?门生因师生故,妄加一‘刚’字耳!”
  尹氏昆季皆能诗,而推三郎两峰为最。一日文端公退朝,召两峰曰;“今日我惫矣。皇上命和{春雨》诗,我不及作,汝速拟一稿,我明早要带去。”两峰构成送上,公已酣寝。黎明公盛服将朝,诸公子侍立阶下,两峰懦懦,虑有嗔喝。忽见公向之拱手,曰:“拜服!拜服!不料汝诗大好。”回头呼婢曰:“速煨我所吃莲子,与三哥儿吃。”两峰大喜过望。四公子树斋笑曰;“我今日却又得一诗题。”诸公子问何题。曰:“《见人吃莲子有感》。”两峰名庆玉。
  如皋布衣江干,字黄竹,貌陋家寒。咏《疲驴》云:“落叶踏不碎,四蹄今可知。”咏《巢》云:“草穷一生力,风碎五更心。圆影月中堕,冻痕霜外深。”《登大观台》云:“残夜海明知月上,隔江风远送钟来。”又:“飘零何地托孤踪?古佛门空或见容。”俱有孟郊风味。
  余游天台诸寺,僧多撞钟鼓,请余礼佛。余不奈烦,书扇示之云:“逢僧我必揖,见佛我不拜。拜佛佛无知,揖僧僧现在。”王梦楼见之,笑曰:“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陈梅岑《赠朱竹君》云:“游山灵运常携客,辟佛昌黎也爱僧。”
  杭州应仔传秀才《过弋阳》云:“沙清鱼上晚,春冷燕来稀。”《郊外》云;“断崖残照晚将入,隔岸野风波欲秋。”
  余赴广东,过鸠江,适梅岑官其地。与之别,扬帆二十里矣;梅岑遣人追送肴燕,剪江而至。余诗谢云;“远记荒江酒一尊,一帆穿破水云奔。蛟龙知是先生馔,白浪如山不敢吞。”霞裳亦谢云:“羹调金屋里,香入浪花中。”
  唐荆川云;“诗文带富贵气者,便不佳。”余道不然。金桧门总宪《郊西柳枝》云:“西直门边柳万枝,含烟带露拂旌旗。长是至尊临幸地,世间离别不曾知。”程午桥太史《菊屏》云:“低枝芬馥当书幌,细蕊离披近笔床。六曲屏风花万叠,人间何处五更霜?”两绝句俱富贵,何尝不佳?又记宋人富贵诗曰:“踏青驸马未还家,公主传宣赐早茶。十二阑干春似海,隔窗闲杀碧桃花。”“画烛烧阑暖复迷,殿帷深锁下银泥。开门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千官已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看拜恩侵晓出,金吾不敢问来由。”
  赵云松观察谓余曰:“我本欲占人间第一流,而无如总作第三人。”盖云松辛巳探花,而于诗只推服心余与随园故也。云松才气,横绝一代;独王梦楼不以为然。尝谓余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余、云松诗,专显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随园能兼二义,故我独头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余有愧其言。然吾乡钱玛沙前辈读《瓯北集》而奇赏之,寄以诗云:“忽堕文星下斗台,声华藉藉冠蓬莱。探花春看长安遍,投笔身从绝域回。风雅名谁争后世?乾坤我欲妒斯才。登坛老将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敌来。”
  常州杨青望《南涧晚归》云:“岳寺风声起暮钟,残阳归去兴尤浓。停车欲认登临处,忘却西南第几峰。”陈郁庭《造假山》云:“历尽嶙峋兴愈浓,归来犹自忆芙蓉。阶前叠石·呼童问:认是曾游第几峰?”两首相似,俱有“羚羊挂角”之意。
  癸未圣驾南巡。尹太保欲觅任书记者。庄念农太守荐其族弟忻。尹公甚重之。亡何试京兆,不第。赵云松《送行》云:“科因一士关轻重,迹有群公问去留。”想见在都文名之盛。其子伯鸿,有父风;咏《帘钩》云:“待引春云入槛不?高悬画阁结青楼。心通恨隔玲珑望,腕弱怜将窈窕收。多宛转时能约束,未团圆处好勾留。漫言眼底除牵挂,放下依然万缕愁。”
  郭秀才鏖《彭城中秋》云:“西风联袂鹿城秋,旧侣偕行话旧游。罗袜双钩人半臂,夜深谁立板桥头?”诗非不幽艳,而觉有鬼气。吴竹桥《法源寺》云:“街头日仄渐风沙,步屎闲寻古寺花。一树绿阴两黄鸟,春深门巷是谁家?”同一风调,恰是人间光景。
  名士气习多傲兀,惟锡山之顾立方进士、嘉定之李书田孝廉,恂恂讷讷,虑以下人。顾《不雨叹》云:“外河水浅今成沟,内河水涸今成丘。螺蚌纷纷杂瓦石,童稚踏歌桥下游。大船抽却舵,小船沙上过。长年袖手篙师饿,估客篷窗三月坐。清晨妇子喜,浓云在天雨至矣。雨不来,风飓飓,先讹作乌尾,后涣作鱼鳞,六龙跃出光陆离。朝不雨,夕不雨,老农低头泪如雨,浮云闲闲自来去。安得侬家稻,多于原上草?有雨固佳晴亦好。安得侬家田,生近沧海边?朝潮暮汐高于天。无水不可车,有稻不可割,路逢一士大笑乐:先世薄田今卖却。”李见赠云:“一百八十八征士,只有先生最少年。风雅偏能兼乐寿,聪明直欲傲神仙。官如抱朴怀勾漏,人指栖霞作洞天。若使悬车须此岁,转因簪笏误林泉。”  
  某画《折兰小照》,求题七古。余晓之曰:“兰为幽静之花,七古乃沉雄之作:考钟鼓以享幽人,与题不称。若必以多为贵,则须知米豆干甑,不若明珠一粒也。刀枪杂弄,不如老僧之寸铁杀人也。世充万言,何如阮咸三语?成王冠,周公使祝雍作祝词曰:‘达而勿多也。’此贵少之证也。若夫谢艾虽繁不可删,王济虽少不能益,则各极其妙,亦在相题行事耳。唐人句云:‘药灵丸不大,棋妙子无多。”或问:“如先生言,简固佳乎?”余曰:“是又不可以有意为也。宋子京修《唐书》,有意为简,遂硬割字句,几于文理不通。顾宁人摘出数条。余摘百十余条,载《随笔》中。”
  人言黄鹤楼无佳对;惟鲁亮侪观察一联云“到来径欲凌风去,吟罢还思借笛吹”差胜。鲁星村云:“‘凌风’二字,改‘乘云’二字,更佳。”
  文字之交,有无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谓缘耶?乙酉秋试,四方之士,来修士相见礼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误投刺于张秀才处。张大惊,次日来答。见其仪容秀整,遂招饮之。张赠诗云:“僦得濒江小屋居,敢将踪迹混樵渔?平生不识金闺彦,剥啄无端到敝庐。”“篮舆款款赴清凉,夹路松花闻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见,飞来岚翠满衣裳。”折柬招邀酌旧醅,主人原是拨天才。两江月旦归名士,又报文星入座来。时梁阶平先生适至。”“《霓裳》曲度广寒宫,鉴槛银灯照碧空。夜半酒阑星斗醉,天风吹堕小池中。”秀才名邦弼,苏州人。
  河东君藏一唐镜,背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查他山《金陵杂咏》刺之云:“宗伯奁清世莫知,菱花初照月临池。点妆巾帽俱新样,不用喧传镜背词。”
  诗以进一步为佳:杜门悬车,高尚也;而张宝臣《致仕》云:“门为看山宁用杜?车还驾鹿不须悬。”别离,苦事也;而黄石牧《送别册子》云;“一度送行传一画,人生那厌别离多。”《寄衣》,古曲也;而盛青嵝《出门》云:“检点箧中裘葛具,早知别后寄衣难。”“打起黄莺儿”,惧惊梦也;而朱受新《春莺》云:“任尔楼头啼晓雨,美人梦已到渔阳。”
  春学士台,常言其门人谢又绍侍郎乞病养母。人问:“何不奏终养而奏病耶?”曰;“为人子,养可也;闻‘终’字,便伤心耳。”其《忆母》诗云:“儿来前;自尧经今凡几年?儿可记:自尧经今凡几帝?儿时应对稍逡巡,母怒变色旋喝嗔。陈箧逊志学人责,稽古胡不如妇人?吁嗟!母言在耳,儿颜犹讹,安得吾母常嗔儿常讹?于今劝学无闻矣!”呜呼!今上大夫溺于时文之学,谈及史鉴,褒如充耳;读先生诗,能无怍乎?先生名道承,福建晋安人。
  解中发秀才,馆尹文端公家。一日,鲍雅堂来访,见十四公子庆保。问年几何。曰;“十四岁。”鲍戏出对云:“十四世兄年十四。”解应声曰:“三千弟子路三千。”杭州沈既堂在高相公署中,公出对云:
“可能子面如吾面?”沈应声曰:“未必他心即我心。”
  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题诗云:“灵妃齐驾玉龙回,留得清阴满绿苔。来岁春风一相待,囊琴便约懒仙来。”所云懒仙,不知何人。
  金姬小妹凤龄,幼鬻吴门作婢,余为赎归;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劝留为篷室,凤龄意亦欣然。余自伤年老,不欲为枯杨之梯,因别嫁隋氏,为大妻所虐,雉经而亡。余哭以诗。一时和者甚多。新安巴隽堂中翰云:“粉蛾贴幛尘沾幕,绰约佳人嗟命薄。恼鸦打凤海难填,桃叶离根泪珠落。往事泥中善说诗,吴音娇软含春姿。因情割爱反成悔,缔非其偶尤堪悲。驽材讵足亲仙骨?狮子何曾怜委发?风传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欢花不发。锄兰门内影伶俜,伤哉逝水难归瓶!芳魂仍返仓山早,虚廊簌簌鸣幽纂。”杨蓉裳亦有《凤龄曲》云:“汝南太史人中杰,文采风流世无敌。羊侃筵前舞袖围,马融帐外金钗列。我是彭宣到后庭,隔帏丝竹许同听。酒酣枨触平生事,向我低徊说风龄。凤龄本是苏台女,贫向豪家傍门户。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来耐辛苦。携出淤泥一瓣莲,青衣乍脱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费初明十万钱。关情三五韶年纪,逋发初齐试罗绮。碧玉娇痴未有夫,桃根宛转长依姊。爱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负永丰春。谁言络秀堪同老?愿把西施别赠人。堂前文宴多宾从,隋郎风貌偏殊众。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爱东墙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许将红粉嫁书生。重重锦幔凭私语,叩叩香囊易定情。兰期初七银河度,啼痕满面登车去。从此茫茫万劫尘,回头迷却仙山路。铜街别馆贮娇姿,踪迹难教大妇知。绡帐香浓檀枕暖,一绚丝络几多时。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惊破巫云梦。浪说王家九锡文,短辕长柄成何用?架上抛残金缕衣,箧中夺去紫鸾篦。粉痕狼籍云鬟卸,扶入车中不敢啼。檀郎隔绝无由见,秋雨秋风闭空院。九转柔肠对暗灯,千行愁泪吟团扇。绝粒非关爱细腰,典衣何计度寒宵?肤凝寒玉心还热,口嚼红霞怨不销。忍苦含辛经半载,九死穷泉更何悔!只是难忘旧主恩,留将一线残魂待。更念同根两地分,兰帏应亦痛离群。一朝恶梦花辞树,百种痴情泥忆云。谁知路比蓬山峻,更无青鸟通芳讯。绣幢频迎那许还,黄柑遥赠知无分。二句用本事。絮果兰因去住难,弃将弱息自摧残。腰间三尺冰文练,百转千回掩泪看。黄昏人静重门闭,逡巡竟向南枝系。红蜡才灰辗转心,冰蚕永断缠绵意。郁郁埋香土一抔,长干西去板桥头。空林鹃语三生恨,幽圹萤飞独夜愁。浮花浪蕊消弹指,毕竟韶颜为谁死?杀粉亲书堕泪碑,燃脂好续伤心史。只悔当初作鸩媒,生将珠玉委蒿莱。纵教采尽中州铁,铸错无成剧可哀。”洪稚存嫌蓉裳诗,多肉少骨。余曰:“张燕公评许景先丰肌腻理,惜乏风骨;李华文词绵丽,气少雄杰。宋子景亦云:‘恃华者质少,好丽者壮违。’人各有性之所近也。”蓉裳年十六,即来受业;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肃矣。与陈梅岑皆翰林才,而困于风尘俗吏,亦奇!
  断句入耳,有终身不能忘者。言情,则周兰坡《送别》云:“临行一把相思泪,当作珍珠赠故人。”写景,则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广寒宫。”寄托,则朱赞皇《咏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贵,有谁来看未开时?”感慨,则徐方虎《赠冒辟疆》云:“人逢沧海遗民少,语听开元旧事多。”
  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饭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儿女间,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观其冒不韪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颂孙宰,要郑虔于泉路,招李白于匡山;此种风义,“可以兴,可以观”矣。后人无杜之性情,学杜之风格,抑末也1蒋心余读陈梅岑诗,赠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继袁夫子是陈君。”
  何义门曰:“冯定远谓:‘熟观义山诗,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余谓熟观义山诗,兼悟西昆之失。西昆只是雕饰字句,无义山之高情远识;即文从字顺,犹有间也。”
  彭尺木进士,为大司马芝亭先生之子。生长华腴,而湛深禅理;中年即茹素,与夫人别屋而居。每朔望,即相勖曰:“大家努力修行。”彼此一见而已。后闭关西湖,恰不废吟咏。尝作《钱塘旅舍杂句》云:“处士当年百不营,偏于梅鹤剧多情。梅枯鹤去人何在?冷彻孤亭月四更。”“结趺终夕复终朝,眼底空华瞥地消。尚有闲情消不得,起寻松子当香烧。”酸蕴薄粥少人陪,雪霁南窗昼懒开。不是一枝梅破萼,阿谁与我报春回?”《病起》云:“帘深蝇自进,花尽蝶无营。”皆见道之言,不着人间烟火。
  龙铎,字震升,号雨樵,宛平己卯举人。十二岁时,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赋瓜子皮。应声曰:“玉芽已褪空余壳,纤手初抛乍有声。莫道东陵无托意,中间黑白尽分明。”朱叹曰:“此子将来必以诗名。”《观鱼》云:“子不知鱼乐,君其问水滨。”《题画》云:“乱泉寻石窦,归雾断山腰。”《赠友》云:“篷转三年雨,兰言一夕秋。”皆少作也。后宰吴江。余扫墓杭州,必过其署。美膳横列,如入护世城中;豪气飞腾,胜坐元龙床上;洵风尘中一奇士也。
  小伶凤珠,善歌,能解人意。雨樵即席赋《浣溪沙》(按:此调乃《减字木兰花》。),以“凤珠可儿”为韵。词云:“彩云么梦,何处飞来红玉凤。笑倩人扶,一曲《梁州》一斛珠。  眉欢目妥,教人坐立如何可?偏解相思,学语雏莺小意儿。”
  康熙间,汪东山先生绎,精星学。桐城吴贡生某以女命与算。汪云:“此一品夫人命也;但必须作妾。”吴愕然怒,以为轻己。汪曰;“我早知君之必怒也。然君不信我言,请待我某科中状元时,君方信我。”及期,果中状元。吴再问汪。汪曰:“勿急。待我再算郎君命中有一品者,而后许之。”半年后,走告吴曰:“桐城张相国之子名廷玉者,将来官一品。现在觅妾。君何不以女归之?”吴从之。遂生若霭、若澄,受两重诰封。汪题其灯笼“候中状元某”,人多笑之。在京师与方灵皋、蒋南沙、汤西崖齐名。三人皆疏放,而方独迂谨,时相抵牾。堂上挂沈石田芭蕉一幅,所狎二美伶来,错呼白菜;人因以“双白菜”呼之。方大加规谏。先生厌之,乃署其门曰:“候中状元汪,谕灵皋,免赐光。庶几南蒋,或者西汤;晦明风雨时来往,又何妨?双双白菜,终日到书堂。”先生自知不寿,《自赠》云:“生计未谋千亩竹,浮生只办十年官。”又尝望岱云:“闲云莫恋山头住,四海苍生正望君。”
  钱塘令曹江庐明府,有子名一熊,乳名顺生,聪颖异常,有李邺侯、晏元献之风。对客挥毫,赋《秋声》云:“西风飒飒日相催,桐叶飘摇满绿苔。最爱秋霜添逸韵,树中传出一声来。”其时曹公方逐土娼。客问:“娼应逐否?”笑曰:“好事者为之也。”客又问;“汝想作官否?”曰:“要作,又不要作。”问:“何也?”曰:“学而优则仕;学而不优则不仕。”问:“作官可要钱否?”曰:“要钱,又不要钱。”问;“何也?”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悦,则不取。”
  宋元俊作四川提督,有恩威,苗人畏而爱之。王师征金川,颇立功。以性刚犯上,被劾。临讯时,苗民护从者千余人,挥之不散。宋公怒,取其头自杖四十,终不忍去。有参戎哈某,宋素轻之。哈画牡丹花于扇。宋戏题曰:“已绾征西节,新吹幕府笳。如何贪富贵,又画牡丹花?”哈衔之刺骨,卒为所构。
  扬州洪锡豫,字建侯,年甫弱冠,姿貌如玉;生长于华腴之家,而性耽风雅,以诗书为鼓吹,与名流相过从。昔人称谢览芳兰竟体:知其得于天者异矣。为余梓尺牍六卷,寄诗请益。其《暮雨》云:“衰柳拂西风,虫鸣乱叶中。片云将暮雨,吹送小楼东。萤火生寒碧,檐花坠小红。那堪终夜里,萧瑟傍梧桐。”《春日》云:“青蓑白袷了春耕,上冢人归月二更。灯影半残眠未稳,碧空吹落纸鸢声。”意思萧散,真清绝也。
  苏州闺秀江铭玉,有《堂上视膳》诗云:“明知温清时时缺,隐惧春秋渐渐高。”真能道人子之心。余读之,为泣下。
  如皋张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轩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于余。余适撰《诗话》,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荆溪》云:“离墨山前路,千林望郁苍。人烟聚茶市,沙鸟绕渔梁。白雨江声急,孤舟水气凉。今宵高枕梦,不减在潇湘。”《不寝》云:“春更隐隐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断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夜出南郊》云:“霜华散白满长堤,堤柳萧萧带月低。树上冻鸦栖不定,屡惊人影过桥西。”《慕园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声散作满城霜。”《癸酉除夕》云:“要问春从何处到,开元寺里一声钟。”皆可爱也。
  仁和高氏女,与其邻何某私通。女已许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诱何外出,而自悬于梁。何归,见之大恸,即以其绳自缢。两家父母恶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殓。邑宰唐公柘田,风雅士也,为捐赀买棺而双瘗之;作四六判词,哀其越礼之无知,取其从一之可悯。城中绅士,均为赋诗。余按此题着笔,褒贬两难。独女弟子孙云鹤诗最佳。词曰:“由来情种是情痴,匪石坚心两不移。倘使化鱼应比目,就令成树也连枝。红绡已结千秋恨,青史难教后代知。赖有神君解怜惜,为营鸳冢播风诗。”后四句,八面俱到,尤为得体。钱谢菁枚,玙沙方伯第五子也,亦有句云:“解识巫山云雨意,始知唐勒是骚人。”亦佳。
  近见作诗者,好作拗语以为古,好填浮词以为富;孟子所谓“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学士督学皖江,来山中论诗,与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张芝亭之诗,曰:“《三百篇》专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则诗亦有浅深之别。性情薄者,词深而转浅;性情厚者,词浅而转深。”余道:“学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论诗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论,即诗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诵芝亭《过望华亭》云:“昨夜望华亭,未睹九峰面。肩舆复匆匆,流光如掣电。当境不及探,过后心逾恋。”“九叠芙蓉万壑深,登临不到几沉吟。何当直上东峰宿?海月天风夜鼓琴。”又《江行》云:“犬吠人归处,灯移岸转时。”《端阳》云:“看人悬艾虎,到处戏龙舟。”《太白楼》云:“何时江上无明月,千古人间一谪仙。”《同人自齐山泛舟》云:“聊以公余偕旧友,须知兴到即新吾。”皆极浅语,而读之有余味。昔人称陆逊意思深长,信然。芝亭字仲谟,名士范,陕西人,今观察芜湖。其长君汝骧亦能继声继志。《题署中小园》云;“风吹花气香归砚,月过松心凉到书。”《将往邳州》云:“此去正过桃叶渡,归来不负菊花期。”又,《华盖寺》云:“曲径松遮洞,岩深寺隐山。”皆清雅可传。
  元相《连昌宫词》:“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因《隋书·音乐志》:每岁正月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百官起棚夹路,从昏达旦以观之”,谓之“场屋”故也。今误称场屋为试士之处。
  今人动称“勾栏”为教坊。《甘泽谣》辨云:“汉有顾成庙,设勾栏以扶老人。非教坊也。”教坊之称,始于明皇,因女伎不可隶太常,故别立教坊。王建《宫词》、李长吉《馆娃歌》,俱用“勾栏”为宫禁华饰。自义山倡家诗有“帘轻幕重金勾栏”之词,而“勾栏”遂混入妓家。
  今人以荷包为荷囊,盖取刘伟明诗曰“西清寓直荷为橐,左蜀宣风绣作衣”之句。按:紫荷者,以紫为夹囊,服外,加于左肩,是周公负成王之服,一名“契囊”,见张晏注《丙吉传》。《宋书·礼志》:“朝服肩上有紫生夹囊,缀之朝服外,呼曰‘紫荷’。以盛奏章。”是紫荷非今之荷包明矣。惟《三国志》云:“曹操好佩小辈囊。”似今之荷包。
  柴钦之年少貌美,赋诗自夸云:“即今叔宝神清少,敢坐羊车有几人?”余按:《汉书》注:“羊车,定张车也。非羊所牵之车也。”然晋武帝在宫中乘羊车游,宫人以竹叶洒盐以引羊。是牵车者羊也。犹之如淳注:“《楚歌》,《鸡鸣歌》也;非楚人所歌也。”然高帝谓戚夫人曰:“若为吾楚歌,吾为若楚舞。”又明是楚人之歌。
  《魏书·礼志》曰:“徒歌曰谣,徒吹曰和,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毛谓之乐。”然则素琴以示终,笙歌以告哀,不可谓之乐也。宋王黼传遭钦圣之丧,犹召乐妓,舞而不歌,号曰“哑乐”。余故题《息夫人庙》有“箫鼓还须哑乐迎”之句。
  人疑东坡诗云“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三十九不得称“龙钟”。按:苏鹗《演义》:“龙钟,谓不昌炽、不翘举之貌。”《广韵》:“龙钟,竹名。老人如竹摇曳,不能自持。”唐人《谈录》载:“裴晋公未第时,过洛中,有二老人言:‘蔡州未平,须待此人为相。’仆闻,以告。公笑曰:‘见我龙钟,故相戏耳。”’王忠嗣以女嫁元载,岁久,见轻,游学于秦,为诗曰:“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二人皆于少年未第时,自言龙钟。
  张平子《归田赋》:“仲春令月,时和气清。”盖指二月也。小谢诗因之,故曰:“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今人删去“犹”字,而竟以四月为“清和”。
  今动以“苜宿”、“广文”称校官。余按非也。唐开元中,东宫官僚清淡,薛令之为左庶子,以诗自悼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上阑干。”盖是东宫詹事等官,非今之学博也。说见朱林洪《山家清供》。杜诗曰:“诸公衮衮登华省,广文先生官独冷。”按《唐书》:“明皇爱郑虔之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为置广文馆,以虔为博士。虔闻命,不知广文曹司何在,诉之宰相。宰相曰;‘上增国学,置广文馆以居贤者。令后世言广文博士自君始,不亦美乎?’虔始就职。”是“广文”者,乃明皇为虔特设之馆,非今之学官也。
  今人动以“金马玉堂”称翰林。余按:宋玉《风赋》:“徜徉中庭,比上玉堂。”《古乐府》:“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泛称富贵之家,非翰林也。汉武帝命文学之士,待诏金马门。“金马”二字,与文臣微有干涉。至于谷永对成帝曰:“抑损椒房玉堂之盛宠。”颜师古注:
“玉堂,嬖幸之舍也。《三辅黄图》曰:‘未央宫有殿阁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是“玉堂”乃宫闱妃嫔之所,与翰林无干。宋太宗淳化中赐翰林“玉堂之署”四字,想从此遂专属翰林耶?
  今称人还居曰“莺迁”,本《诗经》“迁于乔木”之义。按《伐木》章:“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是“嘤”字不是“莺”字。“嘤”乃鸟之鸣声耳。“绵蛮黄鸟”,当是莺,而又无“迁乔”字样。然唐人有《莺出谷》诗题,《卢正道碑》有“鸿渐于磐,莺迁于木”之文:则以
“嘤”为“莺”,自唐已然。
  《生民》之诗曰:“诞弥厥月。”《毛笺》:“诞,大也。弥,终也。”此诗下有八“诞”字:“诞置之隘巷”,“诞置之平林”。朱子以“诞”字为发语词。今以生日为诞日,可嗤也!余又按:古人以宴享为礼,而以介寿为节文。故《诗》、《书》所称,逐日可以为寿。今人以生日为礼,而以宴饮为节文,故介寿必生日。
  《珍珠船》言:“萱草,妓女也。人以比母,误矣。”此说盖本魏人吴普《本草》。按《毛诗》:“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注云:“背,北堂也。”人盖因“北堂”而傅会于母也。《风土记》云:“妇人有妊,佩萱则生男。故谓之宜男草。”《西溪丛语》言:“今人多用‘北堂萱堂’于鳏居之人,以其花未尝双开故也。”似与比母之义尚远。
  戴氏《鼠璞》云:“鲁颂》所称‘泮宫’者,泮,鲁水也,非学宫也。若以泮水为半水,则下文‘泮林’,岂是半林乎?况《鲁颂·泮宫》诗,乃是僖公献馘演武之所,非尚文之地。《王制》:‘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是汉儒误解《鲁颂》,而至今因之。”
  杜诗有“起居八座太夫人”之句。今遂以八《人扛舆者为八座。按宋、齐所云“八座”者:五尚书、二仆射、一令。《唐六典》曰:“后汉以令、仆射、六曹尚书为八座。今以二丞相、六尚书为八座。唐不置令。”考《宋书》,《六典》之言,是“八座”者,八省之官;非八人舁之而行之谓也。南齐王融曰:“车前无八驺,何得称丈夫?”是则有类今所称“八座”之说矣。
  “老泉”者,眉山苏氏茔有老人泉,子瞻取以自号:故子由《祭子瞻文》云:“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而今人多指为其父明允之称;盖误于梅都官有老泉诗故也。
  今人称伶人女妆者为“花旦”,误也。黄雪槎《青楼集》曰:“凡妓以墨点面者号花旦。”盖是女妓之名,非今之伶人也。《盐铁论》有“胡虫奇妲”之语。方密之以“奇妲”为小旦。余按:《汉郊祀志》:
“乐人有饰女妓者。”此乃今之小旦、花旦。“奇妲”二字,亦未必作小旦解。
  程绵庄云;“孔子庙有棂星门,其误已久,不可不知。《诗经》小序云;‘《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汉高祖始令天下祀灵星。《后汉书》注云;‘灵星,天田星也。欲祭天者,先祭灵星。《风俗通》:‘县令问主簿:“灵星在城东南,何法?”曰:“惟灵星所以在东南者,亦不知也。”’《宋史·礼志》云:‘仁宗天圣六年,筑南郊坛,外地周以短垣,置灵星门。’夫以郊坛外垣为灵星门者,所以象天之体,用之于圣庙,盖以尊天者尊圣也。其移用之始,始于宋。《景定建康志》、《金陵新志》并言:‘圣庙立灵星门。’惟《元志》误以
‘灵’作‘棂’,后人承而用之,则不知义之所在矣。《晋史·天文志》云:‘东方角二星为天关,其间天门也。’与《后汉书》注正相印证。俗儒解‘棂星’,以为养先于教,犹知‘棂’之为‘灵’也。今竟解作疏通之义,则大谬矣1”余戏题云:“绎祭灵星有乐章,故将圣庙比天阊。如何解作疏通义?钻入窗棂上讲堂。”
  刘孝威《结客少年场》云:“少年李六郡。”李,使也。故《左氏》:
“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杜注:“李,使人也。”凡言信者,亦使人也。《古乐府》:“有信数寄书,无信长相忆。”今误以“行李”为作客之衣装。
  今称夫妻为“结发”,女拜曰“敛衽”,皆误也。按{李广传》:“广自结发与匈奴战。”苏武诗:“结发为夫妻。”泛称自幼束发之意,非指称结两人之发也。成婚之夕,男左女右,合其髻曰“结发”,始于刘岳《书仪》。《战国策》:“江乙谓安陵君曰:‘国人见君,莫不敛衽而拜。”’《留侯世家》曰:“陛下南面称霸,楚君必敛衽而朝。”皆指男子也。今称女拜为“敛衽”,不知始于何时。
  今人称诗题为“题目”。按:二字始见于《世说》:“山司徒前后选百官,举无失才,凡所题目,皆如其言。”又:“时人欲题目高坐上人而未能。桓公曰;‘精神渊箸。”是“题目”者,品题之意,非今之诗题、文题也。
  余到南海,阅《粤峤志》:“景炎二年,端宗航海,有香山人马南宝献粟助饷,拜工部侍郎。帝幸沙浦,与丞相陈宜中、少傅张世杰即主其家。居数日,广州陷。南宝募乡兵千人,扈送至香山岛。元兵追至硐州,陈宜中走占城求救。帝崩。卫王呙立,走崖山,以曾子渊充山陵使,奉梓宫,殡于南宝家。宋亡,南宝泣不食。作诗曰:‘目击崖门天地改,寸心不与夜潮消。’又曰;‘众星耿耿沧波底,恨不同归一少微。’后卒殉节。”其诗其事,正史不传,故志之。
  李太守棠《喜晤故人》云:“问年人是旧,见面老惊新。”储宗丞麟趾《落齿》云:“失辅悲新别,观颐念旧勋。”
  江南俗例:登科报捷者,例用红绫书喜帖。方近雯方伯家本寒素,举京兆,报到,夫人仓猝无力买绫,不得已,截衫袖付之。家婢戏云:“留取一半,待明年中进士作赏。”先生闻之,在长安寄诗云:“朔风寒到柔荑手,忆杀麟衫两袖红。”次年,果宴琼林。先生又寄诗云:“榜下忆来常欲泣,朝中说去半能知。”
  诗人能武艺,自命英雄,晚年有王处仲击唾壶之意。许子逊《咏飞将》云:“垂老犹横槊,穷愁未废诗。荐章终日上,不到傅修期。”沈子大《咏怀》云:“落笔一身胆,结交寸心血。”薛生白《咏马》云:“尔不嘶风吾老矣,可知俱享太平时。”
  西林相公勋业巍巍,而赋诗时有感慨。《石桥扫墓》云:“石桥西下白杨堆,宿草初从暖气回。一陌纸钱三滴酒,几家坟上子孙来?”
  诗有无意相同者:蔡太夫人咏《蝶》云:“试向青陵台上望,可曾飞上别家枝?”王次岳咏《蝶》云:“果是青陵旧魂魄,不应到处宿花房。”
  《封氏闻见录》曰:“切字始于周颐。颐好为体语,因此切字,皆有纽:纽有平上去入之分。沈约遂因之,而撰《四声谱》。”沈括、曾糙俱以切字始于西域佛家。汉人训字,止曰读如某字而已,无反切也。吴獬以为始于后魏校书令李启撰《声韵》十卷、夏侯咏撰《声韵略》十二卷。李涪《刊误》亦主其说。至于叶韵之说,古人所无。顾亭林以为始于颜师古、章怀太子二人。王伯厚以为始于隋陆法言撰《切韵》五卷。余按:汉末涿郡高诱解《淮南子》、《吕氏春秋》,有“急气、缓气、闭口、笼口”之法。盖反切之学,实始于此。而孙叔然炎犹在其后。
  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不可为典要。上林不产卢橘,而相如赋有之。甘泉不产玉树,而扬雄赋有之。简文《雁门太守行》而云“日逐康居与月氏”;萧子晖《陇头水》而云“北注黄河,东流白马”:皆非题中所有之地。苏武诗,有“俯看江汉流”之句。其时武在长安,安得有江汉?《尔雅》:“山有穴为岫。”谢玄晖诗:“窗中列远岫。”徐浩文:“孤岫龟形。”皆误指为山峦。刘琨《答卢谌》诗:“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宣尼即孔丘也。谢眺《秋怀》诗:“虽好相如色,不同长卿慢。”长卿即相如也。康乐:“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扬帆”即
“挂席”也。孟浩然:“竹间残照入,池上夕阳微。”“夕阳”即“残照”也。使后人为之,必有“关门闭户掩柴扉”之诮矣!杜少陵《寄贾司马》诗:“诸生老伏虔。”东汉服虔并不老。所云伏虔者,伏生也;伏生不名虔。《示僚奴阿奴》云:“曾惊陶侃胡奴异。”胡奴,侃之子;非奴仆也。“不闻夏殷兴,中自诛褒、妲。”褒、妲是殷周人,与夏无干。杜诗:“乘槎消息近,无处问张骞。”此即世俗所传张骞乘槎事也。然宋之问诗云:“还将织女支机石,重访成都卖卜人。),是明用《荆楚岁时记》织女教问严君平事。独不知君平为王莽时人,张骞乃武帝时人:相去远矣!汪韩门云:“《檀弓》:‘齐庄公袭杞。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杞梁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左传》但言杞妻辞齐侯之吊,而不言哭。《檀弓》、《孟子》虽言哭,未言崩城事也。《说苑·立节篇》云;‘其妻闻夫亡而哭,城为之弛。’《列女传》云:‘枕其夫之尸于城下,哭十日而城崩。’亦未言长城也。长城筑于齐威王时,去庄公百有余年;而齐之长城,又非秦始皇所筑长城。唐释贯休乃为诗曰:‘秦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则竟以杞梁为秦时筑长城之人,而其妻所哭崩,乃即秦之长城矣。”俗传梁灏八十登科,有“龙头属老成”七言诗一首。《黄氏日抄》、《朝野杂记》俱驳正之,以为灏中状元时,年才二十六耳。余按《宋史》灏本传:雍熙二年举进士,赐进士甲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至景德相隔只十余年,而灏寿已九十二,则八十登科之说,未为无因。
  班史称霍光不学无术,故不知伊尹放太甲之事。乃《西京杂记》载光《答孪生兄弟书》,先引殷王祖甲,再引许董公一产二女,楚唐勒一产二子,事甚博雅。《蜀志》:刘巴轻张飞云:“大丈夫何暇与兵子语?”似飞椎鲁无文。乃涪陵有飞所作《刁斗铭》,流江县有飞所书题名石。前明张士环有诗云,“江上祠堂横剑凋,人间刁斗重银钩。”
  宋人多称曾子固不能诗。乃《上元祥符寺宴集》云:“红云灯火浮沧海,碧水瑶台浸远空。”又,《享祀军山庙歌》:“土膏起兮,流泉驶兮。”凡二百余言,俱不减作者。
  或问唐沈佳期诗云:“不如黄雀语,能免冶长灾。”余按皇侃《论语义疏》云:“冶长从卫还鲁,见老妪当道哭,问:‘何为哭?’云;‘儿出未归。’冶长曰:‘顷闻乌相呼,往某村食肉:得毋儿已死耶?’妪往视,得儿尸,告村官。官曰:‘冶长不杀人,何由知儿尸?’遂囚冶长。且曰;‘汝言能通鸟言,试果验,裁放汝。’冶长在狱六十日,闻雀鸣而大笑。狱主问何笑。冶长曰:‘雀鸣啧啧啃啃:白莲水边,有车翻黍粟;牡牛折角,收敛不尽。相呼往啄。’狱主往视,果然。乃白村官而释之。”余爱雀言音节天然,有类古乐府。  
  萧子荣《日出东南隅》云:“三五前年暮,四五今年朝。”梁元帝《法宝联璧序》云:“相兼二八,将兼四七。”此等算博士语,最为可笑。其滥觞盖起于东汉《唐君颂》,曰:“五六六七,训道若神。”用曾点“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也。棠邑《费凤碑》曰:“菲五五。”言居丧菲食二十五月也。皆割裂太过,不成文理。
  或问:“梅定九先生诗云;‘乾道炎三伏,坤灵乐四游。’作何解?”余按《史记》秦德公二年“初伏”注:“三伏始于秦,周无伏也。’’刘熙《释名》云:“金气伏藏也。故三伏皆庚。”王大可云:“三伏者,庚金伏于夏火之下。金畏火,故曰伏。”惟“四游”不得其解。后见《尚书·考灵曜》曰:“地体虽静,而终日旋转,如人坐舟中,舟自行动,人不能知。春星西游,夏星北游,秋星东游,冬星南游。一年之中,地有四游。”此定九先生之所本也。
  毛西河以诗赋为试帖。按唐“明经”;先帖文,然后试帖经之法,以所习经,帖其两端,中留一行试之,非指诗赋也。然“明经”亦有试诗者:王贞白有《帖经日试宫中瑞莲诗》。
  今举子于场前揣主司所命题,而预作之,号曰“拟题”。按:宋何承天私造《铙歌》十五篇,不沿旧曲,而以己意咏之,号曰“拟题”,此二字之始。今遂以为士子揣摩之称。
  俗传黄崇嘏为女状元。按《十国春秋》:“崇嘏好男装,以失火系狱,邛州刺史周庠爱其丰采,欲妻以女。乃献诗云:‘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惊召问,乃黄使君女也。幼失父母,与老妪同居。命摄司户参军,已而乞罢归,不知所终。”今世俗讹称女状元者,以其献诗时,自称“乡贡进士”故也。严冬友曰:“徐文长《四声猿》剧,末一折为《女状元》,即崇嘏事。此俗称所始。”
  孔毅夫《杂说》称退之晚年服金石药致死。引香山诗“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为证。吕汲公辩之云:“卫中立字退之,饵金石,求不死反死。中立与香山交好,非韩退之也。韩公之痛诋金石,已见李虚中诸人墓志矣:岂有身反服之之理?”
  近人新婚,贺者作催妆诗,其风颇古。按:《毛诗》“间关车之牵兮”一章,申丰曰:“宣王中兴,士得行亲迎之礼,其友贺之而作是诗。”北齐婚礼,设青庐,夫家领百余人,挟车子,呼新妇,催出来。唐因之有催妆诗。中宗守岁,以皇后乳媪配窦从一,诵《却扇诗》数首。天祜中,南平王钟女适江夏杜洪子,时已昏暝,令人走乞《障车文》于汤簧。簧命小吏四人执纸,倚马而成:即催妆也。《芥隐笔记》、《辍耕录》俱云:今新妇至门,则传席以入,弗令履地。唐人已然。白乐天《春深娶妇》诗云:“青衣捧毡褥,锦绣一条斜。”两新人宅堂参拜,谓之拜堂。唐人王建《失钗怨》:“双杯行酒六亲喜,我家新妇宜拜堂。”
  诗能令人笑者必佳。云松《咏眼镜》云:“长绳双目系,横桥一鼻跨。”古渔《客邸》云:“近来翻厌梦,夜夜到家乡。”张文端公云:“姑作欺人语,报国在文章。”尹似村《咏贫》云:“笥能有几衣频典,钱值无多画幸存。”刘春池《立春》云:“门前久已无车马,尚有人来送土牛。”古渔《哭陈楚筠》云:“才可闭门身便死,书生强健要饥寒。”蒋心余咏《京师鸡毛炕》云:“天明出街寒虫号,自恨不如鸡有毛。”香亭和余咏《帐》云:“垂处便宜人语细。”余乍读便笑。香亭问故。余曰:“纵粗豪客,断无在帐中喊叫之理。”又咏《杖》曰:“隔户声先步履来。”皆真得妙。
  曹震亭与史梧冈潜心仙佛,好为幽冷之诗。曹云:“肃肃秋乾风,萧旷野无已。桥孤朽柱摇,落日动野水。”史云:“一峰两峰阴,三更五更雨。冷月破云来,白衣坐幽女。”皆阴气袭人。曹又有句云:
“秋阴连朔望,黯黯白云平。似听前村里,呼鸡有妇声。”此首便冷而不阴。
  诗有听来甚雅,恰行不得者。金寿门云:“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诗佳矣,果有其人,必患痃疟。雪庵僧云:“半生客里无穷恨,告诉梅花说到明。”诗佳矣,果有其事,必染寒疾。
  今人称曲之高者,曰“郢曲”,此误也。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则歌者非郢人也。又曰;“《下里巴人》,国中属和者数千人。《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则和者不过数人。”是郢之人能和下曲,而不能和妙曲也。以其所不能者名其俗,不亦讹乎?
  《毛诗》:“流离之子。”《郑笺》;“流离,鸟名。”今讹以为离散之词。犹之“狼狈”,兽名也;今讹以为困顿之词。“琐尾”二字,《笺》:
“美好也。”今亦讹为琐碎之词。
  谢位联《贺进士》云:“赴宴琼林早,题名雁塔高。”余有旧拓《雁塔题名记》十余张,皆缙绅大夫、僧流羽士之名,非止新进士也。唐进士于曲江宴赏之余,多有各题名姓者。今人遂以“雁塔题名”为称贺进士之言。
  世传苏小妹之说,按《墨庄漫录》云:“延安夫人苏氏,有词行世,或以为东坡女弟适柳子玉者所作。”《菊坡丛话》云:“老苏之女幼而好学,嫁其母兄程潜之子之才。先生作诗曰:‘汝母之兄汝伯舅,求以厥子来结姻。乡人婚嫁重母族,虽我不肯将安云。”考二书所言,东坡止有二妹;一适柳,一适程也。今俗传为秦少游之妻,误矣!或云:“今所传苏小妹之诗句对语,见宋林坤《诚斋杂记》,原属不根之论。犹之世传甘罗为秦相。”按《国策》:“甘罗年十二,为少庶子,请张卿相燕。又事吕不韦,以说赵功,封上卿。”并无为秦相之说。然《仪礼疏》亦云;“甘罗十二相秦。”则以讹传讹久矣。
  张翰诗;“黄花若散金。”菜花也。通首皆言春景,宋真宗出此题,举子误以为菊,乃被放黜。
  外祖章师鹿诗云:“高足多金紫,先生已白头。”人间“高足”出处。按《世说新语》:“郑康成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言融不能亲教,使高弟子传授之耳。然颜师古注《高祖本纪》云:“凡乘传者,四马高足为置传,四马中足为驿传,四马下足为乘传。”是“高足”二字,在汉时以之名马;而《世说》竟以之称弟子,何也?师鹿先生年八十四,犹冒雨着屐,赴康熙庚子乡试。使遇今上,必受殊恩无疑也。《与及门游西湖》云:“师弟同游兴不孤,呼僮挈植更提壶。分明柳暗花明处,年少丛中一老夫。”
  今人称女子加笄为“上头”。按《南史·孝义传》:“华宝八岁,父成往长安,临别曰:‘须我还,为汝上头。’长安陷,父不归。宝年至七十,犹不冠。”是“上头”者,男子之事。今专称女子,心颇疑之。读《晋乐府》云;“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则主女说亦可。
  唐耿纬《长门怨》云:“闻道昭阳宴。”杨衡云:“望断昭阳信不来。”刘嫒云:“愁心和雨到昭阳。”按:昭阳为成帝时赵氏姊妹所居,与武帝之陈后长门无涉。
  章槐墅观察曰:“泰山从古迄今,皆言自中干发脉。圣祖遣人从长白山,踪至旅顺山口,龙脉入海,从诸岛直接登州,起福山而达泰山,凿凿可据。”余虽未至旅顺福山,然山左往来,不惟岱岳位震而兑,即观汶、泗二水源流,亦皆自东而西:则泰山不从中干发脉,又一确证也。因纪以诗云:“两条汶、泗朝西去,一座泰山渡海来。笑杀古今谈地脉,分明是梦未曾猜。”
  《乐府》云:“五马立踌蹰。”香山诗云:“五匹鸣珂马,双轮画戟车。”注;“五马者,不一其说。按《汉官仪》:四马载车,惟太守出,则增一马:故称太守曰五马。”此一说也。程氏《演繁露》以为始于《毛诗》;“良马五之。”亦一说也。《南史·柳元笑传》:“兄弟五人,同为太守,各乘一马出入;时人荣之,号柳氏门庭,五马委蛇。”则又一说矣。
  《古乐府》:“十五府小史,三十侍中郎。”似令史之年轻者名小史,即今之小书办也。张翰有《周小史诗》,曰:“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甫十五,如日在东。”谢惠连有《赠小史杜德灵》诗,似乎亵狎。然吴祜举孝廉,乃越道,共雍丘小史黄真欢语移时,人以为荣。则小史又以人重矣。高俅为东坡小史,后见苏氏子孙执礼犹恭。
  唐人争取新进士衣裳以为吉利。张文昌诗曰:“归去惟将新诰命,后来争取旧衣裳。”唐宣宗自称“乡贡进士李道隆”。进士之荣,至于天子慕之。宋时尤重出身;无出身者,不得入相。故欲相此人,必先赐同进士出身,而后许其入相。其重如此。然亦有时而贱。李赞皇不中进士,故不喜科目,曰;“好骡马不入行。”金卫绍王喜吏员,不喜进士,曰;“高廷玉人才非不佳,可惜出身不正。”嫌其中进士故也。
  宋咸淳辛未,正言陈伯大议:考试士子,诸路运司牒州县,先置士籍,编排保伍,取各人户贯三代年甲,书明所习经书;年十五以上能文者,许其乡之贡士结状保送。一样四本,分送县、州、漕、部。临唱名时,重行编排保伍,各人亲书家状,以验笔迹。士人苦之,赋诗云:“刘整惊天动地来,襄阳城下哭声哀。庙堂束手全无策,只把科场闹秀才。”
  邵又房《赠友》云:“《广陵散》里求知己,不特弹无听亦无。”余叹其意包括甚广。按《文苑英华》顾况序:弹琴者王女继之,名“日宫”、“月宫”;有《归云引》、《华岳引》诸曲,皆《广陵散》之遗音。是叔夜所弹,未尝绝也。《唐书·韩皋传》,解《广陵散》为嵇康思魏之意。因毋丘俭、诸葛诞俱起兵于广陵,思兴复魏室,而兵皆散亡,故曰从此绝矣。非专指琴也。
  或问:“杨升庵有句云:‘一桶水倾如佛语,两重纱夹起江波。’应作何解?”余按:徐骑省不喜佛经,常云:“《楞严》、《法华》,不过以此一桶水,倾入彼一桶中。倾来倒去,还是此一桶水。识破毫无余味。”此升庵所本也。方空纱用一层糊窗,原无波纹;夹以两层,必有闪烁不定之波。恐升庵即事成诗,未必有本。余亦有句云;“水痕泻地方圆少,雪片经风厚薄多。”一用《世说》,一用《东坡志林》。
  熊蔗泉观察《听雪》云:“一夜朔风急,重衾尚觉寒。料应阶下白,及早起来看。”童二树《盼月》云:“佳绝娟娟月,秋窗逼晓开。卧看桐竹影,渐上卧床来。”两首格调相同。商宝意《顾曲》云:“一曲明光三十段,自弹先要听人弹。”赵云松《论诗》云:“背人恰向菱花照,还把看人眼自看。”两首用意相反。
  诗文自须学力,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往往古今人持论,不谋而合。李太白《怀素草书歌》云:“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公孙大娘浑脱舞?”赵云松《论诗》云:“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士大夫热中贪仕,原无足讳;而往往满口说归,竟成习气,可厌!黄莘田诗云;“常参班里说归休,都作寒暄好话头。恰似朱门歌舞地,屏风偏画白蓣洲。”
  近人佳句,常摘录之,以教子弟;过时一观,亦有吹竹弹丝之乐。明知收拾不尽,然捃摭一二,亦圣人“举尔所知”意也。毛琬云:
“乍寒童子怯,将雨野人知。”童钰云:“病闻新事少,老别故人难。”张节云;“行善最为乐,观书动畜疑。”孔东堂云:“纤低时掠水,帆饱不依桅。”廖古檀云:“山风枯砚水,花雨慢琴弦。,’王卿华云:“断香浮缺月,古佛守昏灯。”汪可舟云:“客久人多识,年高众病归。”吴飞池云:“凉风不管征衣薄,落日方知行路难。”李穆堂云:“云在岫无争出意,石当流有不平鸣。”何南园云:“闲愁早释非关酒,旧学重温为课孙。”杨次也云;“浅水戏鱼如可拾,密林藏鸟只闻声。”周青原云:“鸟自下山人自上,一齐穿破白云过。”刘果云:“花间看竹嫌逢主,梦里闻鸡似到家。”章智千《送春》云:“青山驻景如留客,绿树成阴已改妆。”姚念慈《哭孙虚船》云:“有泪直从知己落,无文可共别人论。”尹似村《送南园出京》云:“乍亲丰采归偏速,不惯风尘住自难。”袁蕙缨云:“功名何物催人老?车马无情送客多。”宝意《哭环娘》云:“乍分烟岛情犹恋,略享春风死未甘。”香亭《渡淮》云:“田家饭麦风仍北,游女拖裙俗渐南。”春池《顺风》云:“天上鸟争帆影速,岸边人恨马行迟。”又有五七字单句亦妙者。鲁星村之“老怕送春归”,杨守知之“随身只有影同来”,王家骏之“园不栽梅觉负春”,啸村之“讳老偏逢人叙齿”,飞池之“孤鸿与客争沙宿”:皆是也。
  孔子曰:“刚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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