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邂逅亿万大人物,找到心中的他

冬天我坚持不用空调取暖。)以便看那幅版画而不致太冷太累;这幅版画上的女子跟罗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上耶斯罗的女儿塞福拉是那么相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素来有一种特殊的爱好,爱从大师们的画幅中不仅去发现我们身边现实的人们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发现最不寻常的东西,发现我们认识的面貌中极其个别的特征,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所塑的威尼斯总督洛雷丹诺的胸像中,发现他的马车夫雷米的高颧骨、歪眉毛,甚至发现两人整个面貌一模一样;在基兰达约的画中发现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的一幅肖像画中发现迪.布尔邦大夫脸上被茂密的颊髯占了地盘的腮帮子、断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睑。
也许正是由于我总是为把自己的生活局限于狭小的社交活动。局限于淡泊而感到悔恨,因此我觉得可以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找到宽纵自己的借口,因为这些艺术家也曾愉快地打量过这样的面貌,搬进自己的作品,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现实感和生动性,增添了可说是现代的风味;也许同时也是由于我是如此深深地体会到上流社会中的人们是这么无聊,所以我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杰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来影射今天的人物的东西。
也许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具有充分的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当我从历史肖像跟它并不表现的当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个别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义时,我就感到乐趣。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一些时候以来我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尽管这些毋宁是来自我对音乐的爱好,却也丰富了我对绘画的兴趣。
我瞧着那幅画上的女子想,她的双唇会给男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于是把它看做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我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连接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地表现她的特征的肖像。就这样,我瞧着她,那肖像画的某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我总是想要寻找某个片段;显然这幅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的杰作得到了我的珍爱,我在想像的同时也使得我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我责备自己从前不能认识这样一个可能博得伟大的丁托列托爱慕的女子的真正价值,同时为我眼下能看到这幅肖像画时所得到的乐趣已从我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根据而暗自庆幸。
夜色迷人,在路灯的照耀下,在林荫大道的树荫下,越来越少的行人在踯躅,那成双成对的恋人,我突然感觉孤单,突然想到了他,想到了我与他的爱情。可是,他依然爱我吗?他早已忘记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是我苦苦地一个人在爱他?我对我自己说,爱情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应该有他和我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不能再欺骗我自己了!
谁也不能欺骗谁,欺骗我们的人只是我们自己。
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有时候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我们这会儿乐于与之相处的那个人,他的命运就算是定了,我们从此爱的就是他了。在这以前,他是否比别人更合我们的心意,甚至仅仅是跟别人同等程度地合我们的心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对他的兴趣应该专一。假如他不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对跟他相处的种种乐趣的追求,在我们身上突然由一种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时,这个条件就实现了。这个需要以他本人为对象,这是一种荒谬的需要,是这个社会的法律所不允许实现,所难以宽解的一种需要——这就是要占有他的那种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过去我欺骗我自己,拒绝了他的爱,我承受不了他的爱。他的爱,这是我冷静地设想中的难以实现的幸福;现在我不再掩饰我内心的激动,不再掩饰我一直是这么苦苦地爱他。可是他还如从前一样爱我吗?每每这样想,我痛苦得不能自己。
之前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他还如前一样爱不爱我,因此大吃一惊。我,居然从未想这个问题。因为我早已经死掉这颗心,这对于我自己未免太残酷了。我的理智一直认为这份幸福快乐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却成了再现实不过的东西;我自己并没有去忖度种种可能来促成这份幸福快乐的实现,它纯粹是外来的东西,是自己向他投来的。这个现实光芒四射,驱散了像梦幻一样飘荡在我心中的孤独之感;而在这个现实之上,我在无意中构筑起幸福的遐想。这就像一个在晴朗的日子到达天涯海角的游客一样,对他刚离开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怀疑,这时他不去回顾这些地方,却听任迎面而来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终如一的蔚蓝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缭乱。
这一点,足以使我相信我自己长期以来一直是过着坠入情网的人们的生活,尽管我将我的头深埋在书本里,深埋在我对音乐、绘画的欣赏过程中,不惜为感官享受的追求而牺牲休息和利益,准是着了魔了。然而我尽管未假思索,却确信这时他准在想着我,这个信念消除了我那种焦躁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固然早已淡漠,然而随时还会重现,而我现在心中是如此宁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幸福。通常,别人跟我们是如此无关,以致当其中有一个人能主宰我们的哀乐时,我们就会觉得他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世界,满身都是诗情画意,能把我们的生活化为一片我们与之同在的感情的海洋。有时,当我在晴朗的寒夜,从我家的南阳台上眺望皎洁的月亮照射下的空无一人的街巷时,我就想到那张同月色一样明亮而略带忧伤的脸,它有一天曾突然从我的脑际浮现出来,从此就将神秘之光投向我的这个世界。
我的钢琴上摆着我喜欢的乐谱,打开钢琴,我却弹了弹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虽然我弹得很不怎么样,但我们对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时常是得之于笨拙的指头在走调的钢琴上弹出的不符要求的音响的。我深深地感觉到,我那份爱情是别处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东西,是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验证的东西;我也明白,他的素质也不足以解释我为什么对在他身边度过的时光如此重视。时常,当我十分冷静地用理性来考虑的时候,我也想不再为了这假想的乐趣而在学问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了。
但当我弹完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它就会在我心中腾出足以容纳它的空间,我的心胸就会因而扩大,为某一种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这种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然而不像爱情的享受那样是纯粹的个人的事情,却像一个高出于具体事物的客观现实那样摆在我面前。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在我身上唤起了这种对未曾体会过的魅力的渴求,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明确的东西使我得以满足。因此,那个乐句在我心中消除了对物质利益的关怀,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虑所留下的空白,却并没有找到东西来填补,我便尽可以在那里锈刻上他的名字。此外,他的感情中若有所欠缺、有所令我失望的地方,仿佛那个乐句也会来加以弥补,注入它那种神秘的精髓。当我谛听这个乐句时,从我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出我正在吸着一种麻醉剂,使我的呼吸更加深沉。
音乐给予我的那种转瞬即将化为一种真正的热望的乐趣,在这样的时刻,确实像是当我们接触一个不是为我们所造的世界时的那种乐趣——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没有形式,因为我们看不见它;没有意义,因为它为我们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们只能通过一种感官才能到达那里。假如我的眼真是敏锐的绘画鉴赏家的眼,我的脑子真是人情世故的精细的观察家的脑子,它们却从此要带上无法消除的无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迹;当我感到我自己变成了一个荒诞的传说中的独角兽,变成了仅仅通过听觉来感知世界的怪物时,这对我来说倒是可贵而神秘的休息。既然我要在这乐句中搜寻我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义,我就需要何等的沉醉来不让我的心灵得到理性的任何帮助,来使我的心灵单独通过这乐音之廊,通过这乐音的阴暗的过滤器啊!我开始意识到,在这乐句甘美的乐音底下隐藏着怎样的苦楚,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然而我并不以为苦。让这乐句说什么是爱情的脆弱吧,我的爱情却是如此牢固!我体会这乐句散发出的忧郁之情,感觉到它正在流经我的身体,然而总觉得它却像是使我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种爱抚。我在钢琴上十次、二十次地重复这个乐句,我在弹奏的同时想像着他不停地吻我。每一个吻都激起另一个吻。啊!恋爱中的人们,亲吻原来是如此自然地诞生!吻一个接一个,要把一个钟头之内接的吻一个一个数出来,那跟把春日里原野上的鲜花一朵一朵数出来同样困难。
确实,我觉得我在智力上并不高明。我总是那么含蓄,总是那么理性,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他人,不熟悉我的人简直觉得我莫测高深。我对金钱不怎么在乎,对人亲切、体贴,没有什么要求。一个比我伟大的人物,譬如说,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家当他为周围的人赏识的时候,在他们的情感当中证明这个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时候,时常不是他们对他的思想如何赞赏——因为他们根本不能理解这些思想,而是对他的优良品质的尊重。
我深陷情网,这种坠入情网的乐趣,仅仅是为了爱情而活着的乐趣,我有时也怀疑它是否真实,但我作为精神享受的爱好者而为此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是觉得它的价值高昂——我们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怀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涛声是否当真美妙,不惜花大价钱租一间海滨宾馆的房间去观赏,从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们自己超凡脱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吗?
我绞尽脑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上帝保佑!”人们在殚思竭虑来弄清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朽性这样的问题以后,总是要求助于上帝来缓解疲惫不堪的脑子的。
说来说去,我心里难过是很自然的,痛苦也是必然的,然而我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我自己的痛苦之情的。我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而外界的一切却给我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但我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因为我生来就是懒于思维,这股懒劲也是一阵阵的,说来就来,这会儿正是来到的时候,于是就马上把我的智慧之火全部熄灭,就像电气照明的时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灯统统灭掉一样。我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直到找到一个新的思想时才重见光明——这新的思想就是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在想我,等到他回来,给我出乎意料的惊喜,一定会让我感到异常的快乐。
确实,我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度并没有直接的意识。当我想猜度猜度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长长的岁月里,我与他说话的次数都没有过几次,我想见他,大多数时间只是想想,却不去见他;我不过给他发发短信,他很少回答,几乎不予理睬。的确,这也是大实话,他真的早已经忘记我了,他早就不爱我了,他早就已经爱上了别人。他对我只是比朋友好,比情人低的那种友情而已。即使这样,我也爱他,毕竟是我早年拒绝了他。这些道理我明白,他爱上别人也是自然的事情。我看着他的照片,我很难从这照片上的或者有血有肉的面容跟我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画上等号。我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这是爱情吗?”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患的那种病并不相像一样。我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点像爱情,像死亡的东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我的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跟我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我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是如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我合二为一,不可能从我身上剥离而不把我自身整个毁坏:用外科手术的话,我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这份爱情将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低了,因为它把它们都说得没那么可贵了。这也许是不对的,也许是对的,不去管它。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我对所有的人关了门——尽管知道这爱情不能接受,也不去实现。我还是关上这张门,将头深埋在书本中。我所感到的除了那种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爱情的小说或者油画作品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的乐趣;譬如我在家里就喜欢读最喜爱的作家之一的村上春树的作品中青豆与天吾的爱情故事以及一些西方大画家的有关圣经故事的作品。我对这些感兴趣也是必然的,而我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些阅读和欣赏的乐趣,那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我自己心中还没有被我的爱情、我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的性格多少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而我也乐于具备这一点与众不同的性格。
每天萦绕在我脑际的这些事情,我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着想着脑子也就空转了;这时我用手揉揉疲乏的眼睑,然后彻底停止思想。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我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以致某一天,当我发现身体的某个部位长了一个小肿块的时候,我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着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我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我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
然而我还是希望能活到我不再爱他的时候,那时我就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也就终于可以知道他早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对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怀疑使我不再向自己提出他是否爱我的有关的这样的问题,把这问题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爱与不爱的问题不再重要,仿佛使我暂时摆脱了病状。甚至也有些日子,我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我弄醒了。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他对我那么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会漠不关心的。即使他对我漠不关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态度,我自然感到痛苦;然而我并不知道我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对我冷淡是必然的,我对他的拒绝必然会发展到后来他对我的漠不关心,这我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我拒绝了他,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将眼前的遭遇归结到当年我对他的拒绝上,如果我没有拒绝他,而是接受了他,何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儿,怎样加以对比时才能测出这变化是何等之深。而这变化就是我那日日夜夜在折磨我的深刻而隐秘的创伤;当我一感到我的思想就要触及这个创伤时,我赶紧把它扭转方向,免得过分痛苦。我只能泛泛地说“从前有个时期他是深爱着我的”,可是我从来想不出那个时候的一个具体的图景。然而,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是我不让我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时就来一大段拐弯抹角的道理来避免我的思想经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对往日幸福日子的回忆。
我听着乐曲,首先心想,仿佛感觉钢琴家手指飞奔的那些琴键都是一架架高耸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坠入千丈深的深渊,同时我又惊讶怀疑地想,钢琴家能演奏到这等地步,简直难以置信。我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满足于说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好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也许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痛苦。想到这里,我也不无自豪之感,这是因为,任何痛苦和灾难都无法让我失去唯美、积极向上的精神。多年来我所受的痛苦却使我的脊梁挺直了起来,为了安慰自己,我经常念叨,我之所以能够忍受委屈和痛苦,那是由于我毫不妥协的原则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这种想法居然塑造了我的气质,使我产生了一种多少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优美的知性的仪容。这时,钢琴家弹完了李斯特的一个曲子,又转入肖邦的一支序曲,我独自一人温情地微笑着:仿佛这曲子既载着对往日幸福岁月的回忆,也显示出对未来岁月满意的憧憬。我喜欢在灵魂深处抚爱肖邦那些委婉曲折的乐句,它们是如此的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们在开始时总在寻觅试探,力图逸出出发时的方向,在远离人们以为它们将到达之处,却总是在奇想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坚定地回来击中你的心坎——这回来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筹划了的,就像是一只水晶杯子,一响起来就不由你不发出一声惊叹。我喃喃自语:“真是美妙极了。”这“美妙”两字是带着一种深挚的感情,我都感到自己的双唇神秘地在翕动,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在视线中注入了茫然的感伤色彩。
突然间,他仿佛进来了;看到他的出现,我简直肝肠寸断,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来小提琴奏出了高音,连绵缭绕,仿佛若有所待,这等待在继续下去,怀着已经瞥见它等待的对象从远处走将过来的激奋维系着那高亢的乐音,同时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续到它的到达,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临,竭尽全部余力为它敞开大路,让它过来,就好像我们用双手撑着一扇大门,阻止它自行关闭似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这是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中那小乐句,别听了”这句话时,那得以掩埋在我心灵深处对往昔他还爱着我的那些日子的回忆,却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当,以为爱情的季节已经回来,在我的心中又苏醒过来,振翅飞翔,向我纵情高唱已被忘却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怜悯我当前的不幸。
过去我也常说“在我幸福的时日”、“在我得到他的爱的时日”,这些都是抽象的词语,说的时候也不感到特别难受,因为我的脑际并没有在其中注入什么与过去有关的事物,只有一些虚妄的片断,并不保存什么实在的东西,而这一次重新找到的却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远固定下来的一切东西;一切又都在我眼前重现:他对我说,“当然我要离了婚才有资格来追求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一辈子对你好。”那年春天的暴雨来得如此频繁,我在月色下漫步在湘江风光带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习惯、季节的印象、皮肤的反应,这些东西构成一张大网,在一连好几个星期当中把我的整个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时,我尝到那些除了爱情别无他事的人的种种乐趣,精神上的追求也得以满足。我曾以为我可以永远如此,将来无需领略其中的痛苦;现在他的魅力跟那个像一个模糊的光晕那样笼罩着我的可怕的恐惧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而这光晕就是不能知道他现在到底还爱不爱我,他爱不爱我的那种焦躁不安。
他早已经不爱我了,他爱的那个我是从前的那个我,不是现在的这个我了。等我明白过来以后,我那怜悯之心也就随之消失,然而我妒忌他曾经爱过的另一个我,妒忌我过去时常认为(然而心里也并不过分难过)“他也许在爱着”的那些人,因为我心中关于爱的空泛的概念(其实其中并没有爱情)已经由他对我说过的那些充满着爱情的话语取而代之了。我的痛苦之情愈来愈强烈,我抬手擦了擦前额。毫无疑问,如果我这会儿能看到自己的话,我会非常讨厌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讨厌我当年拒绝了他的爱。
在小提琴声中——我们如果看不到乐器的话,我们就不能把所听到的声音跟乐器的形象联系起来,而乐器的形象是能改变乐器的音色的——有着跟次女低音一样的声音,使人产生有一位女歌唱家来参加这个音乐会的幻觉。我们抬起眼来,却只见到那精致得跟珠宝盒一样的琴身,而且有时还能听到美人鸟迷人的歌声;有时也似乎听到被俘获的精灵在这中了魔法的颤抖的宝盒中,就像一个淹没在圣水缸里的魔鬼的挣扎声;有时又仿佛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纯洁的生灵在空中飘荡,展现它那看不见的启示。
与其说音乐家们在演奏那个乐句,倒不如说它们在举行为召唤这个乐句出现所需的仪式,在诵念为使它出现并使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我在离它越来越近时却一时失明,只感到这变化使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我现在感到这乐句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我的爱情的保护神和知情人,为了能在大庭广众中走到我的跟前,把我拉到一边跟我絮语,而用这有声的外形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当这乐句从我身边飘然而过,轻盈、安神,像鲜花的清香那样悄悄私语,倾心相诉,我仔细谛听每一个字,直惋惜话语如此迅速地飞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亲吻那和谐的、正消逝的形体。我现在已经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独之感了,因为乐句在跟我说话,悄悄地谈到了我的爱人。因为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以为这乐句不认识我的爱人和我了。它曾深切地感受和目睹过我是如此地爱他!不错,它也时常提醒我这种欢乐的不实在,会稍纵即逝。甚至就在那时,我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我今天从中觅得的却是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天由命的甘美。当年这乐句曾跟我谈起过悲伤的事,我自己虽未被波及,只见到乐句带着微笑把它们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冲泻而下,而现在这些悲伤的事却是我亲自尝过的了,而且没有希望得以摆脱。这乐句仿佛也像当年说到我的幸福时一样,对我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对这位门德尔松先生,对这位本身多半也曾尝过苦涩滋味的,从不相识的崇高的伟大的音乐家的怜悯与柔情;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是从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神灵般的力量,汲取了无穷的威力来创作的?当这小乐句对我谈起他的痛苦的虚妄时,我体味到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当我从把我的爱情看做是无关紧要的闲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脸窥出这种意思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箴言难以容忍。那是因为那个小乐句,与此相反,不管它对心灵的这些状态的短暂易逝表示了什么见解,它从中所看到的却跟这些人不一样,并不是没有实际生活那么严肃的东西,相反却远远高于生活的东西,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这个小乐句试图模仿,试图再创造的是内心哀伤的魅力,而且要再现这种魅力的精髓;除了亲身感受这种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别人都认为它是不能传达,也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小乐句却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为可以看见的东西。它使它的听众只要多少有点音乐细胞,承认这种魅力的价值,尝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后在它们身畔看到的每一个特定的爱情当中,他们却又看不到这种魅力了。当然,这小乐句把这种魅力编组起来的形式是不能化为逻辑的推理的。但这一年多来,对音乐的爱好向我揭示了我心灵中的许多宝贵的财富,至少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我从此就把音乐的主旨看成是真实的思想,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类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窥透的思想,然而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区别,各有不同的价值与意义。自从我在散步时请人把那首曲子重新播一遍以后,我竭力想弄清楚这乐句是怎样像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我,缠绕我的,我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可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这番推理并不是从这小乐句本身得来,而是得之于在第一次听到那个奏鸣曲的时候认识他以前,由于懒得动脑筋而用来解释我所探索的音乐这个神秘实体的简单的标准。我也知道,在我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我观察与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这些琴键彼此之间一天地之别,只为少数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门德尔松就是这样的音乐家的一位。他那个小乐句虽然为我们的理性设置了一层薄膜,但我们还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实、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给这内容以如此新鲜、如此独特的力量,使得听众把乐句和凭智力获得的思想一视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我每次想到这个乐句,就仿佛是想到了爱情观好幸福观,马上就能从中体会到它的特点,就如同一想起《情人》和《1Q84》这两个标题就知道它们的内容和特点一样。即使在我不想到这个小乐句时,它也跟一些无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声、凹、凸、灵魂这些概念)处于同等地位,潜伏在我的心灵之中,而我们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绚丽斑斓,正是由于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假如我们一命归天,我们也许就将失去这些财富,它们也许会自行消失。但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不可能不认识它们,正如我们不可能不认识一个具体的物体一样,也正如当我们的房间里点了灯,虽然屋里的物体都变了样,对黑暗的回忆也已不复存在,我们却不可能怀疑灯光的存在一样。就这样,门德尔松的这个乐句,正如《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是19世纪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的歌剧,歌颂死亡和黑暗,充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色彩。)的某个主题(它为我们表现了心灵的感受)一样,也歌颂死亡,也体现了相当动人的人生景象。这个乐句的命运,日后是要跟我们的心灵的现实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我们心灵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装饰物之一。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而我们的梦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关连而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们终究会死去,但是我们手上有些神奇的俘虏作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有了它们,死也就不会那么凄伤,不会那么不光彩,甚至不会那么太肯定了。
我相信那个乐句的确存在着,我没有错,当然,从这个观点来看,它是人间的东西,然而它却属于一种超自然的创造物的世界;我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创造物,但当有某位探险家探索这不可见的世界,捕捉到一个这样的创造物,从他进入的这个神奇世界中带到我们这个尘寰的上空闪耀出片刻的光焰,我们看到时会欣喜若狂的。门德尔松用他的那个小乐句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工作。我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乐器把它揭露出来,使它成为清晰可见,以他如此轻柔、如此审慎、如此细腻、如此稳健的手忠实描绘出它的轮廓,使得音响随时变化,有时变得模糊暗淡以表现一个幽影,而当它必须勾勒奔放的轮廓时又重新活跃欢腾起来。我相信那个乐句确实存在,这有事实可以证明:如果门德尔松看见那个乐句,把它的形式描绘出来的能力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凭他臆想添上几笔来掩饰他观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么,任何耳朵稍为灵敏一点的音乐爱好者就会发现他的骗局。
乐句消失了。我知道,它还将在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出现,其间要隔着很长一段乐曲,而我自己弹这段,总是无法流畅。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我在第一次听时未能辨认出来而现在却发现了,仿佛这些思想在我衣帽间中突然把掩盖着它的新颖之处的外衣脱掉了似的。我听着那分散的主题组成乐句,正如三段论法中的前提演绎为必然的结论,我亲眼目睹这乐句的生成。我心想:“门德尔松的大胆居然与伟大的科学家一样,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启发!他试验并发现了掌握那未为我们所知的力量的规律,把他信赖不移但永不能见的无形的巨车,驶过从未为我们探测过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我在最后一段开始时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啊!虽然抛弃了人间的词语,却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让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这里却排除了幻想;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跟迫切需要对答的语言,然而问题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提得如此贴切,回答也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明确。首先是钢琴独自哀怨,像一只被伴侣遗弃的鸟儿;提琴听到了,像是从邻近的一株树上应答。这犹如世界初创的时期大地上还只有它们两个,也可以说这犹如是根据造物主的逻辑所创造,对其余的一切都关上大门,永远是只有它们俩的世界——这奏鸣曲的世界。钢琴紧接着又为那个看不见的、呻吟着的生灵倾诉哀怨,可那生灵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鸟?是哪小乐句还是不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个仙女?那叫喊声来得如此突然,提琴家得赶紧抓起琴弓来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提琴家像是想迷住它,顺服它,抓住它。它已经深入到我的心灵,由它召唤的那个小乐句已经使提琴家那当真着了魔的身体像通灵者一样颤动起来。我知道这小乐句就要再次向我倾诉了。而这时我自己早已分裂成为两人,以致在等待我即将面临这乐句的时刻到来时,不禁泪流满面,就像我们在读到一行美妙的诗句或者听到一个伤心的消息时那样——而且并不是我们只身独处的时候,而是仿佛在把这诗句或这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在朋友们身上,我们看到我们自己成了一个情绪能影响他们的第三者。乐句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是高悬空中而且一动也不动地仅仅持续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续的时间是如此短暂,我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它还像一个完整充实的彩色水泡那样悬着。又像一道彩虹,光泽逐渐减弱暗淡,然后又升腾起来,在最后归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见的异彩:它原先还只露出两种色彩,现在又添上棱镜折射的所有绚丽多彩的琴弦,奏出动人的曲调。我不敢动弹,安安静静的,仿佛自己稍有动静就会破坏这随时都会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
就这样,当乐句终于结束,只剩下袅袅余音在随后取而代之的旋律回荡时,我突然明白他往日对我的感情永远不会恢复了,我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有些日子,他偶尔对我亲切,多少对我表示一点关心;我把他这些表面的、虚假的表示——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将离世的病人的朋友,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下这样的话当做无比宝贵的事实:“多吃点,吃下这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明天再给你做点排骨汤试试。”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我遇难了!我真的遇难了。我突然想起一位热爱我的朋友,他对我是说过:“如果有一天你遇难了,我一定要来救你,哪怕我在天涯海角,也要赶过来救你。”他对我说过许多热烈的话语,比如说他会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什么的。尽管我对这位朋友的热爱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我不会让他来救我的。谁也救不了谁!我们都需要自救。我心里当然明白,如果我现在离开他的生活的话,我对他就会越来越淡漠,就会乐于看到他真的永远不再爱我了,到那时候我就得救了,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等他了,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先走开,更没有勇气不爱他了。
我原先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恢复阅读和写作的习惯。我曾怀疑,曾挑剔,曾细心阅读,曾屏息静气;曾掩卷,我深信,在“世俗化”的现代,但丁式的宏富想象力,唐吉诃德式的不妥协精神一样久违于人世了。于是我很想研究一番斯宾诺莎来加强我的信念。然而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想到要离开他,永远不再爱他,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我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所有才能经常放在心里盘算——换一个新地方,去爱另一个人,可是我们也明白当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起原有的痛苦,使痛苦加剧。不过我有时还是会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行的(全无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得以实现。有一天我梦见我要外出一年,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向我道别的他,劝他跟我一起上路。列车晃动,我也惊醒了,意识到我并没有出家门,而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想到他。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我心头,我赞美自己拥有这么良好的心态,使我的生活不必依赖别人。我现在的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多年了,我所期望的也就是将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我还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我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的离去?我心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有时我盼望我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所以一段时期里我就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当我安然无恙回来时,我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是趋避摆脱一切灾难(自从我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我觉得这样的灾难数不胜数的),使得人们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我对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他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我对前段时间被丈夫杀害的演员白静也深表同情,觉得那丈夫居然把妻子的生命视若草芥,他自己感到痛苦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怜悯。
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犯了错,而且他的错是我不能容忍的;说他早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他了,说他变了,变得我不能忍受了。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压根儿也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是我为什么就这样爱他呢?我早就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现实却跟那些可能性并无丝毫关系,就跟我们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们头顶飘动的浮云并无丝毫关系一样——“他变了”这三个字确像是一把尖刀在我们的心上画上了一个十字。“他变了”这几个字,单单这几个字,在我们身体之外发出的这几个字,居然能跟当真触到我们的心一样,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药一样使我们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我现在感到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当我对他最不信任的时刻,而也是因为,我难以想到他会走得那么远,即使当我设想这等事的时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没有感受到从“他变了”这三个字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恐惧,没有当我们首次听到我们得了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特殊的残酷。我这种痛苦完全来自对他的爱,然而他在我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爱,反而更弥足珍贵,仿佛痛苦越深,唯有他身上才有的那种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水涨船高。我要给他以更多的爱,给他以更多的照顾,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某种病痛比原来设想的还要严重。仿佛只有我们的爱才能拯救我们,我只是希望他犯过的错误不再重犯,为此,我必须更爱他,更细致地照顾他。关心我的朋友告诉我,不是我不能爱上什么别人,而是我根本不接受什么别人;我也曾一时起念要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其实是办不到的),现在看来这念头是何等荒唐。幸好在这像一伙伙入侵者那样刚侵入我的心灵的新的痛苦底下,还有一层由天性构成的基础,它历史悠久、温和宁静、一声不响地起着作用,犹如一个受伤的器官的细胞立即来修补遭到损坏的组织,也犹如一个瘫痪的肢体上的肌肉总有恢复原有机能的趋势。我的心灵中的这些资格较老、土生土长的居民,一时间把我全部的力量投入这不声不响的恢复元气的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使得一个康复中的病人,使得一个刚接受过手术的病人一时感到安详。这一次跟平常不一样,这种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弛,与其说是出现于我脑际,倒不如说是出自我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经一度存在过的东西都一一在心中重现,而还是那份痛苦之情,就像是一头垂死的牲口为似乎已经终止的抽搐的惊跳所驱,刚平静了一会儿,又来到我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但所有这些念头都仅仅一闪而过,也就是把手举到心口,缓过气来,强自微笑来掩盖我的痛苦那一会儿功夫罢了。这时我都已经又开始提出我的问题来了。他这些年到底爱过多少女人?他分明早已不爱我了,这是事实。我的醋意为了给我这样一个打击,使我经受还未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痛苦,简直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九牛二虎的气力,这时依然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还要想方设法让我受到更深的创伤。我的醋意像一个邪恶的鬼神给我以启示,把我推向毁灭的边缘。如果说我受的罪在开始的时候还并不很重要的话,那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他的错。
爱情的存在,我的醋意的坚持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死亡和消失构成的,而这些欲念和怀疑全都以他为对象。慢慢地都不再叫我伤心了。这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爱情和醋意都并不是一种连续的、不可分的、单一的激情。它们都是由无数昙花一现的阵阵发作的爱欲和各种不同的醋意构成的,只不过是由于它们不断地聚集,才使我们产生连续性的印象,统一性的幻觉。我长期见不到他,我对他的爱恋完全静止了,没有任何互动性,只是在我的心底长期保留而已,仿佛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怀疑就不会被别的欲念和怀疑取而代之。正是因为我长期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的出事继续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我早已习惯这样爱他——就是可以永远不在一起,只在心中爱他这么一个人。从前我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许会不爱他,会爱上什么别人,我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对他的爱要离他而去忘记他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将自己的心拽将回来。可随着我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我在电视上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看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也会使我的醋意油然而生,这醋意是莫须有的,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我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我享到如此欢乐的时刻,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我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刻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我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人提醒着我,他曾深爱过我,是我为了他过得更好有更好的发展拒绝了他的爱,可我心中依然是爱他的。而更多的时候,我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我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至少在我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我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我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我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我只好不再去看,去想爱上什么别人了。我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沙发里,跟列车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是我对他爱的拒绝,我是为了他好,为了大家都好,才拒绝接受他的爱的啊。其实我是多么痛苦的啊,因为我甚至比他爱我还多得多啊!我是真的,真的,害怕爱上别人,不再爱他了。我怀疑我对他爱的拒绝,才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了他好,为了大家好,却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帝才是这样惩罚我们!星期天我去橘子洲头赏花,摄影。橘子洲的景色很美,樱花、梅花、桃花、茶花,等等百花争奇斗艳。突然间,晴着的天,风刮得那么大,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关了手机,防止雷电入侵。其实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这样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色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CD机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电脑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更大的热情和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希望这江岸是一条天然的江岸,不是什么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的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为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带上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的越多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橘子洲头这个名字,小学、初中、高中的暑假期间,橘子洲头是我经常与妹妹、好友和同学去玩耍的好地方。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范读书时,畅游湘江后,在橘子洲头歇息、吟诗。他的诗篇《沁园春.长沙》红遍大江南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橘子洲,为长沙城区湘江水域中的小岛,南北长5公里,东西宽约100米,宛如彩带,风貌独特,风景秀丽,环境清幽。四时之景,各异其趣,入夏,杨柳依依,河风习习,但以“橙黄橘绿”的秋景为最佳。远在唐代,就以产美橘著称。“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篷作合,鱼羹稻饭常餐。酒盈杯,书盈架,名利不将心挂。”这是唐末李殉的诗句,描绘了1200年前橘子洲的江景。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未能改变橘子洲最古老的骨架,橘子洲的风景却依然未变。春日到橘子洲,芳草凄凄,可以野餐放风筝;夏日到橘子洲,浓荫蔽日,可以避暑戏水;秋日到橘子洲,红橘满枝,可观层林尽染;冬日到橘子洲,则可尽尝潇湘八景之—的“江天暮雪”。毛泽东对橘子洲情有独钟,建国后,他尽管日理万机,但回湖南视察仍七次到橘子洲附近湘江水域游泳。
直到眼前为止,橘子洲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北斗星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刀鱼一样,对他们也无所谓历史不历史的问题。现在真像喜从天降,忽然发现橘子洲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像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聚居在这江岸两边的某个角落,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江底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我在网上搜索到“命运三女神”。它原是帕特农神庙正面山墙上右角末端的高浮雕。题材来自希腊神话。现存的这三个女神的雕像,头部和四肢都已失去,但那健美的身躯,恬静而潇洒的姿态,仍给人以极其优美的形象。尤其是三女神的衣服的处理,希腊式薄衫穿在三女神的身上,纤细而又繁复的湿衣褶,随着人体的结构而起伏,女性人体的优美轮廓,生动地展现出来。使得这些雕像不像是由冰冷的大理石雕凿而成,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也把一游大英博物馆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
还有西藏,是我梦寐以求的想去的地方之一。西藏是世界上最富鲜明个性和诱人魅力的高原名城。雪域高原的绚丽风光,藏族居民的特殊生活习俗风情,藏传佛教的悠久历史和博大精神。我真想坐上上海到西藏的那班奇妙无比的火车;欣赏沿途风光,领略四川盆地、黄土高原的魅力景色。欣赏那令人叫绝的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美丽的风光。沿线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虽然高寒缺氧,但景色摄人心魄。然后去拉萨观光:拉萨日照充足、空气纯净、风光绮丽,有金碧辉煌的众多宏伟寺庙;还有布达拉宫广场,远观药王山,据说药王山是拍摄布达拉宫全景的好去处。再去领略释迦牟尼12岁时的等身镀金像,及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赤尊公主的塑像。感受藏民在大昭寺点酥油灯,逛拉萨最古老的八角街,看人们绕着八角街转经,据说整个八角街响彻着“嗡嘛呢呗嘛?”六字真言的声音,气势宏大,甚为壮观。
我无论在网络上搜索到的还是在旅行社的广告纸上读到去西藏时的文字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长沙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车通过的而我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之一中所看到的:列车在四川盆地、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都是要停的,还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不是女儿放心不下的话,如果世界上我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当晚离开长沙,明日清晨当太阳刚升起时就抵达上海,登上去西藏的专列。我答应女儿改期明年局势好些的时候再例行西藏之行。
打开QQ音乐,听着《殇》这首感伤的旋律,柔柔轻拨,心痛的驿动,心愁的缓泻;大提琴如泣如诉感伤的旋律令人唏噓,弥漫的哀怨、凄婉的倾诉。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欢离合。殇,这个不动声色便足以传达哀怨的字眼,这个令人欲哭无泪的字眼,让我们叹息生命的转瞬即逝。她是上帝派来安抚人类不安灵魂的天使,她是集上帝的恩宠和撒旦的苦难于一身的绝无仅有的被神选中的字眼。我答应陪女儿去看海,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取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春天,而是将郊外的山坡上布满杜鹃花和茶花,使得山坡上的景色像画中那样闪闪发光、光耀夺目的背景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微有些变化,就会在我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制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音节之中。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使我向往太阳、杜鹃花、百花和圣母院。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也使它跟这些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像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是从同意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图像,就像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像却是含糊的,它根据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像普遍涂上,就像某些广告一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黎圣母院》以后,巴黎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黎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黎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发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巴黎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底陶器还保留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从在我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古色古香的派头。
我想最迟明年我就可以登上想像中的从上海到西藏的那班火车,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挑选一样;譬如说吧,西藏这座名副其实的“高原明珠”,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它的顶峰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神山冈仁波齐那个闭音符号给古老的玻璃窗上镶上了菱形的窗棂;圣湖纳木错安详美丽地静静安睡在雪山间,泛着悦目的深蓝色,湖水明净澈底,渐起的晨光,光芒四射地穿透湖面朦胧的雾气,从天而降的巨大光束;天地之间弥漫着安祥,神秘的气氛。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然,我的想像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的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心的联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当中,就像从在旅游景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想像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网络真是一个好老师,眼前,我正在网络上欣赏乔托的《犹大之吻》,作品取材于犹大出卖耶稣的故事:犹大带领了一队兵马,还有祭司长和法利赛人的差役,直奔耶稣,要与他亲吻。画面上耶稣双目盯紧犹大,满眼怒火;犹大则十分紧张。四周则充满着骚动,气氛极其悲壮。这幅画虽然是圣经故事,但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两个方面表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表现了正义与邪恶的搏斗。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极为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由于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间,我们至多只能像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意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蒙蒙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无损而纯净无暇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中的那种魅力),这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在长沙),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想到“上佛罗伦萨、巴黎、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到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起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像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手机来看钟点的人就更难以想像了。再说,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就像对我这样多少一点神经质的人,就跟汽车一样,有着几种不同的“排挡”。有些日子坎坷不平,充满艰难险阻,爬起来是无休无止,而有些日子则是缓坡坦途,可以唱着歌儿全速下降。这个把多月里,我把佛罗伦萨、威尼斯和巴黎的形象当做一首歌曲那样反复吟咏而永不知满足,这些形象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当中有着如此深刻的个人的东西,简直可说是一种爱情,对于爱情——我一直相信这些形象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相符的,它们使我产生了圣母升天前夕所可能抱有的那种美妙的期望。由幻想创造出来而并未经感觉器官感知的东西,现在要用感觉器官去观看、去触摸(而且越是跟它们已知的东西不一样,诱惑力就越大),这中间存在的矛盾,我不想去管它了;正是提醒我这些形象是现实的那些东西最强烈的点燃着我的愿望,因为这仿佛是我的愿望可以得到满足的一个许诺。虽然我的这种柔情是出于要满足艺术享受的愿望,但就维持这个愿望来说,旅游指南却比美学书籍起的作用更大,而火车时刻表甚至更有过之。当我想起,佛罗伦萨这个在我的想像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城市,如果在我心中把它跟我隔开的这段路程不能通行的话,我总可以“走陆路”绕个弯,拐一拐走到的,这时我就会心情激动。当然,当我赋予我就要看到的事物以重大的价值,反复思想威尼斯是“乔尔乔涅画派的所在地,提香的故居,中世纪住宅建筑最完善的博物馆”时,我感到幸福。当我上街,由于天气的关系(早春来了几天后寒冬又忽然恢复,这在长沙是常有的事)而走得很快的时候,我感到更加幸福——我看到马路两旁的樟树虽然沉浸在潮湿似水的寒气之中,却依然像毫不气馁,穿上盛装,准时赴宴的客人一样,照样开始用它们遭霜冻的嫩叶,装点这肃杀的寒气,它虽然阻饶,然而却无力遏制其生长的不可抗拒的青葱翠绿,这时我想佛罗伦萨的老桥已经堆满了风信子和银莲花,春天的太阳已经把威尼斯大运河的河水染成一片深蓝,染成一片碧绿,当它冲上提香的画作时,简直可以跟画上丰富的色彩比个高下。我快步迈过湘江风光带那摆满众多鲜花的小木桥,赶紧回家早早吃上准备好了的放在冰箱里的那些水果和黑芝麻桂花汤圆,还有咖啡及午餐。
吃过午饭,我的双眼就一直盯着那布满云彩、不太靠谱的天空。天色依然阴沉。窗外阳台上是一片灰色。忽然间,在一块阴沉沉的石头上,我虽然没有见到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却感觉到有一条摇曳不定的光线想要把它的光芒释放出来,似乎在作出一番努力,要现出稍微光亮一点的颜色。再过一会儿,阳台成了一片苍白,像晨间的水面那样反射出万道微光,映照在阳台外的不绣钢的防户窗上。一阵微风又把这条条光照吹散,石头又变得阴暗起来;然而这万道微光像已经被我们驯养了似的又回来了;石头在不知不觉之中重新开始发白,而正如在一首序曲中最后那些越来越强的渐强音,通过所有过渡的音符,把唯一的那个音符引到最强音的地位一样,只见那块石头居然已经变成晴朗之日那成了定局、不可交易的灿烂金色,防护窗上不绣钢条投上的影子现出一片漆黑,倒像是一片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植被,轮廓勾勒得纤细入微,显露出艺术家的一番匠心和满意心情,而这些映照在阳光之湖上的宽阔而枝叶茂盛的光线是如此轮廓分明,如此柔软平滑,又是如此幸福沉浸地栖息在那里,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就是宁静和幸福的保证。
这是信笔勾成的常青藤,这是短暂易逝的爬墙草!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是所有那些能攀缘墙壁或者装点窗户的草木当中最缺乏色彩,最令人凄然的一种;而对我而言,自从它在我的阳台上出现的那一天,自从它暗示着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他、等他,哪怕等他一辈子的那一天起,它就成了一切草木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而当我站在那里,我就会对他说:“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强面对未来的生活,我会等你的,哪怕再等你20年,哪怕真的等上你一辈子。”我坚信这一天一定会来到,这一天是兑现的一个瞬即实现的幸福的诺言,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瞬即兑现的幸福,是爱情的幸福;它比附在石头上的苔藓更甜蜜、更温暖;它是充满生机,只要一道光线就可以催它出世,就可以开放出欢快的鲜花,哪怕这是数九隆冬。
后来,花草树木都已调零,裹着万年老树树干的好看的绿皮也都蒙上了一层雪花。每当雪虽然已经不下,但天气还太阴沉,难以指望他会来看我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会来看我的,总有一天,他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我现在也需要有这么一段长长的,安静的时光,我可以精读自己想读的书,我可以写自己想写的东西。这样也很好!不管什么样的结局,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这覆盖着阳台的那块雪毯上,刚露脸的太阳缝上了道道金线,现出暗淡的阴影。我知道,我得再等上许多年以后才能与他永远永远在一起。上帝既然是这样安排我俩的命运,那么总有他的理由。不怨天,不怨地,不怨我们自己。静静地做好自己,静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这是眼前我所能做的事情。
老是呆着不动就太冷了,所以我就一直走到湘江桥上去看铺满雪被的湘江河岸;每个人,包括孩子在内,都毫无惧色地接近,仿佛它是一条搁浅了的鲸鱼,一筹莫展,谁都可以随意把它剁成碎块。我又走到了湘江风光带,草坪四周小道的积雪已经被扫走,当我走到“朱张渡”时,看见那两尊雕像——朱熹和张栻依然在彼此关注着对方,朱熹的那雕像指尖垂着一条冰凌,仿佛说明他为什么要把胳膊伸出来的原因。因为突然又想起了他,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了他,我活在这个世界就没有了意义,所以我站在雪白一片的草坪之间难过得要命。凭什么当年我要拒绝他呢?明明我们是那么心心相印。可是我就拒绝了他,让他成了今天这样子!他从来就在我心中,说什么我也不能放弃他,我要救他!
我要救他,成了定式,就不可能再动摇了。我的一位从事文学创作的资深闺蜜好友最初听我提及此事,她表示反对。理由是,你就无法安下心来写作了。那是5月3日的下午,我第一次去她家的东方大院四层楼的小别墅,她开着车来我家接我。我们先没进屋子,而是穿过林园来到湖边,沿着湖面漫步,空气新鲜,匆匆逝去的春色近在身畔而我未能以顾,这就难免勾起我对落叶的眷恋之情,甚至可说是一种狂热,折腾得我难以入眠。我一直住在城市中心的一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公寓房里。她经常指责我不买新房,有座金矿也不去挖挖。挖一套房子也行啊!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天啊,我就怕他犯错误成贪官啊。好在我傻,要不然今天我也没自由了。春天的落叶肯怕也是长沙这座城市特有的景象,一个月以来我就一直想去观赏,这落叶就经常在我的思想和我思维的对象之间出现,就跟幸福的秘密从禁闭的嘴巴中泄露出来一样从关着的窗帘角边向我微笑时,我感觉到,我就可以欣赏这些枯黄的叶子,在灿烂的阳光下的超凡的美了;当年在孩提时听到狂风在墙外呼啸,可以强压自己去沅水边观赏的愿望,而现在却再也不能不去看看那些树木,我和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小木桥离开了湖边,这正是林园呈现出最丰富多彩的面貌的时刻和季节,这不仅因为这是它被分割得最厉害的时候,而且因为那是以另一种方式分割的。即使在那些可以看到一片广阔的空间的开阔地,面对远处那些有的还保留着春日的树叶,有的则还是秃光了的黑压压的树群,也还可以看见两行开满花的金黄色的月桂树,仿佛这是一幅刚开始落笔的画上,画家唯一上了油彩的部分,其余部分都还没有着色;这两行金黄色的月桂树把它们当中夹的那条道路伸向阳光灿烂之处,供日后添上的人物偶尔散步之用。她说,“你一个人好好的写作生活,难道你不爱文学了?不打算写小说了?”我说,“说实在的,我真的是可能更爱他一些,当年就是因为爱他而不能与他在一起,文学并成为我唯一的寄托。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我是不会爱上文学的啊。”她说,“天啊,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就得支持你,并且祝福你,我相信你一定是这个世界少有的幸福的人。至少比我更幸福,爱一个人是何等的幸福啊。我很遗憾,至今都无法像你一样地去爱一个什么人。”“是啊,爱一个人爱到无欲无求的话,那么说明一个问题,这就不简单是爱情了,而是提升成为亲情了。其实,我也动摇过,想去爱什么其他的人,你也知道,有人是深爱我的。可是这样一想,我痛苦得要命,直到我从心底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只爱他这么一个人。当我的心又回到爱他时才得以安宁。”“既然这样,我给你5年时间,用5年时间完成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好给我们这些朋友一个交代。之后,你就可以全心全意去照顾他,去爱他。”“那你可要鼓励我啊,我这个人一向没有远大的抱负,容易放弃啊。其实不单我如此,记得看过陈忠实的一篇文章,他好多次都想放弃《白鹿原》的创作,在朋友经常的鼓励下才完成这部巨著的。”“好,我们相互鼓励吧!唉,这个房子前前后后花了我一年时间设计装修好,买房收集房产信息的时间还不算,我请我父亲收集长沙所有的房产信息,从上海到长沙飞来飞去的,最后定下这里买下房子,装修好,我非常满意,也很有成就感。可是就是兴奋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连一丝幸福感都没有,只是为了孝敬父母这点而已吧。不能爱上什么人,这本身就是悲哀吧。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啊。”“别这样啊,你现在这样是另一种幸福。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没有爱情,能这样安心地生活,也是一种幸福,很多人向往过你这样的日子呢,这个世界幸福的人不多,知足者常乐。”“不说了!说点别的开心的事情吧。”“你的那部《骄杨泪》如果有可能,如果能重新出一次,效果会更好些,错别字太多了。”“嗯,我也想过重新出一次,用同一个书号。”“如果重出,能不能修改一下你对杨开慧的定位,说什么杨开慧不能算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江青才算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从我的个人感情上认识,我觉得杨开慧就是共和国的第一夫人。”“但是事实上她不是,文学作品也应该尊重历史和事实。建国时,杨开慧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怎么也不能算是第一夫人啊。这是起码的常识,我们不能犯常识上的错误。”“我就认为杨开慧是第一夫人。”“就算是我们这代人全都不视江青为第一夫人,但我们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人会比我们聪明,他们会尊重历史和事实。”“那我不管,我就认为杨开慧是第一夫人。”“唉,你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改变你的认识。”显然,这个结束语本身毫无新奇之处,但是,在它以前的那个状态使它显得突出,使它像钢琴上的乐句那样清脆晶莹,十分巧妙地令人耳目一新,就好比莫扎特的协奏曲中,一直沉默的钢琴按规定的时刻接替了刚才的演奏的大提琴。
“从你的身上,我得出一个结论,男人和女人的欣赏水平不一样。”“怎么啦?”我觉得她说这话很奇怪,我身上有什么武器啊,能让她这个交往十多年的朋友如此深沉啊。“你看吧,你也不注重打扮吧,也不注重身材苗条不苗条的吧。”“是啊,我向来如此啊,素面朝天的,这有什么奇怪的,不对的呢?”“没什么,我只觉得像我这样,或者这样说吧,大多数女人都注重打扮和身材保持苗条,可是照样很难赢得男人的由衷的热爱。”“注重打扮和身材保持苗条,这很好啊,我的缺点就是懒得收拾自己,我挺羡慕你漂亮、苗条,我一定要改了这个毛病,变勤快些,这不,我现在正在减肥,胖总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至于男人的热爱,还是顺其自然吧,我从来也不希望除他之外的男人爱上我,因为我觉得我真的不值得除他之外的男人的爱,爱多了,承受不起啊。男女之间的爱不同于大爱,是自私的,排他性的。”“我不是指这个。”她指什么,我心里明白。她很在意过去的那件事情。“当年我是存心给你介绍对象啊,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啊。”“我知道,不怪你!”“当年那次我不应该去上海的,你们两人都那么急着让我去上海,我想成全你们两个啊。”“不,你应该去。这样让我更早死了那份心,比我陷进去好。第一眼,我对他印象说真的很不错,后来我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仅仅当他是朋友而已。从你去了以后,我才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了,他爱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当年可是有婚姻的,怎么可能去爱上什么人呢,何况,我心里还爱着另一个人,我心里已经非常难受了,怎么可能再与其他人发生感情纠葛?”“爱这个问题本身与婚姻没多大关系,不是你有婚姻,就不能让别人不爱你了的问题。”“当年我不是对你说了么,说我不想解释什么,时间会告诉你结果的。我和他之间,除了朋友还是朋友,不可能有其他发展的。”“你理解错了,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他爱的人是你。”“爱,可是两个人的事情哦,相爱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相信我,你将来一定是个非常幸福的人,他不是说你是观音菩萨么,我真的已经看到你将来一定会非常幸福。”“你是损我还是夸我啊?男人是感性动物,所以大多数男人会爱像你这样的美女。”“不说了,我真要感谢他不说假话,他说的都是真话。”
爱情这个现象具有纯粹的主观性,它是一种创造,它将我们本身的许多因素附加在社会中某人身上,从而创造一个与他本人毫不相似的人。我们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们眼中如此举足轻重,其实他们和我们所见的并非同一个人。然而,想到他,我得出,虽然(当然)我对他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我至少知道他创作的作品及其全部祥情,我熟悉他每一篇文章中的每一个名字如同熟悉我的闺蜜好友的名字一样。我了解他的全部性格;这种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视或嘲笑,只有在我眼中它才具有真实的、可爱的形象。我们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们极想改正的性格,因此,当一个女人对此习以为常并采取宽容的善意打趣的态度(正如我们本人对它习以为常,我们的父母对它习以为常一样)时,老的爱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样温柔和强烈。当某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评论我们的缺点时,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神圣了。在这些特点之中,有一些既涉及他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我对它们最为敏感。我抱怨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文章和谈吐中所表现的众多特点中就有所体现。我曾劝他更发挥这些特点。他也乐于接受我对他的影响,我也乐于接受他对我的影响。我之所以乐于这样是因为我在他身上所欣赏的正是它们,我爱它们是因为它们属于他,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希望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发现它们。也许我认为更为生动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且使我实现我所梦想的高于一切事业:我们的爱情,我们永远在一起。
每每想起闺蜜对我未来爱情生活的预言,我相信自己就是这个世界少有的幸福的拥有爱情的人。这使我将所有的忧虑抛在脑后,并使我充满了乐趣,但不是那种使我们更不稳定的,难以被我们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而是一种相反的、我可以信赖的、牢固的乐趣、它美妙、雅静、包含丰富而恒久的真实,它未被说明,但确凿无疑。我像往日一样到湘江风光带散步,我站在连日来被雨水浸泡的堤坝下,潮湿而陈旧的石壁散发出清凉的霉味,使我努力探求这种强烈感受的魅力,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去判别这古老的迷人的爱的气息,它邀请我深入它未揭示的真实之中,而不要我享受它附加给我的乐趣。
读他的作品《人间聚散》,瞬间我周围的一切失去了真实性,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仿佛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种生活,它与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却是真实的,当它突然向我显现时,我满心犹豫,仿佛雕塑家的《末日的审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他写道:“他的心仪,他的执着,他的深情,都献给了唐琬……”
阅读这篇文章时,我的神经系统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见了喜事。然而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主要当事人——并不知晓。幸福,通过他的作品获得的幸福,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纯粹属于思想性的事,满篇的文字不能马上被我的思想吸收。然而当我读完此文以后,我想到它,它便成为我思想的对象,成为思想性的事,我爱不释手,每隔几分钟就得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于是,我认识了我的幸福。
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爱恋者永远可以指望的奇迹。这种奇迹很可能是我的激情为我自己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不然我就会感到生活索然无味。我早已经发现,在生活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中,凡涉及爱情的事最好不必试图理解,因为它们时而严峻无情,时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的法则,而非理性的法则。比如,一位亿万富豪,虽然很有钱,人也很可爱,却被与他同居的、貌不出众的穷女子所抛弃,他绝望之际,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受到这种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的评价。这些障碍好比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激情,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想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的和轻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例如他的作品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有时候我会自问,我爱的那个他是不是20年前的那个他,现在的这个他我到底还爱不爱?我和他从未有过实质性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会不会幸福?还有他爱的是20年前的那个我,如今的他,经历过那么多感情的纠葛,他早已经不爱我了,甚至是不会再爱什么女人了。这让我很不愉快,我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我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他也是我长时间里从灵魂深处唯一爱的人。其实我根本无所谓真正能与他走到生活中去。灵魂中有一个爱的对象,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吧。我继续等待,独自一人,或者与闺蜜们一起,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在网络上看看他的作品、照片及相关消息。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声响。真正的教堂、风暴中的海涛、舞蹈家的跳跃往往比人们的想像要逊色。
有时,我决定整个下午独自一人呆在家里,吃完午饭天色已不早,这一天的阳光正斜在南阳台的不锈钢的护栏上。我将家中大大小小的景德镇瓷瓶,青花的,红色百子图的、绿色百子图、鲜艳的菊花的等等,总之,五颜六色的全用清水冲洗了一遍之后,再用白色的干毛巾擦干后摆好,仿佛莫名其妙地祭祀。我兴致盎然,像自童年起每次做完房间的大扫除那样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欣赏着这些一件一件地我从大街小巷的地摊上,小店中掏来的宝贝。
然而这仅仅是思想上的兴奋。我在这套简陋的公寓房里是喜悦的,这是我全部的私人空间,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喜爱的一切事。收拾完毕,休息片刻,打开网络,习惯性的搜索到他的照片,霎时间消除了那段使我所爱的人显得如此遥远的、可怕的内心距离。此刻,我对他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比我见到他本人的柔情更深。因为,我爱着他,每当我看见他时,我不禁感到心慌意乱,不禁渴望更多的东西,而这种情绪恰恰使我们在所爱的人面前失去了爱的感觉。
我在钢琴前坐下,我从粉蓝色和着白色及粉紫色花的家居服的袖中,伸出手,张开手指抚弹琴键,仍然是那种存在于我的目光中也存在于我心中的忧郁。正是在这样的一天,我弹起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感觉自己实在弹得太差,还是打开音响来听比较好。当我头一次聆听稍微复杂的乐曲时,往往什么也没听出来。然而,等我后来听过两三遍门德尔松奏鸣曲以后,我感到对它很熟悉。看来,第一次听懂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第一遍没有真正听出什么东西,那么第二、第三遍仅仅是第一遍的重复,不可能在第十遍有新的感悟。这样看来,第一遍所缺乏的也许是记忆,而绝不是理解,因为我们的记忆,与我们聆听时它所面临的复杂感受相比较,是极为微小、极为短暂的,好比一个人在睡眠中想到种种事情但立即忘在脑后,又好比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将别人一分钟前对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复杂丰富的感受,我们的记忆力不可能立即向我们提供回忆。回忆是在记忆力中逐步形成的。当我们听过两三遍作品以后,我们就像中学生(他们入睡前还反复复习,觉得尚未掌握)一样,第二天早上倒背如流。真正的稀世之作是难以立即被人们记住的,何况,就每一个作品内部来说,人们最先感知的是最次要的部分。奏鸣曲的整体在我眼前影影绰绰,就像是一座由于距离太远或浓雾迷漫而若隐若现的建筑物。因此,认识作品如同认识在时间中实现的事物一样,这个过程是令人忧郁的。当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隐蔽的东西向我显露时,我最初所注意并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感觉所无法左右的习惯支配下,开始逃走,离开我。既然我只能在相继的时间中喜爱奏鸣曲所给予我的一切,它便像生活一样,我永远也无法全部掌握它。然而,伟大的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最初给予我们的并不是精华。在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先被人发现的美也是最快使人厌倦的美,而原因大概是这种美与人们已知的美最接近。然而当这种美远去以后,我们爱上某个片段,对它新颖的结构迷惑不解,我们无法识辨它,无法触及它一丝一毫。我们每日从它身边走过而毫不觉察,它自我保存得十分妥帖。在它本身的美的魔力下,它变得不可见,始终不可知,一直到最后它才走向我们,而我们最后离开的也是它。我们对它的爱比对其他一切的爱都长久,因为我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爱上它。一个人理解比较深刻的作品需要的时间(如同我理解这个奏鸣曲),与公众爱上新的传世之作所需的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相比,仅仅是缩影和象征。因此,天才为了躲避世人的忽视,对自己说,既然同时代人缺乏必要的时间距离,那么为后代写的作品就只能被后代读懂(仿佛图画一样,站得太近就无法欣赏)。但实际上,预防错误判断的一切怯懦行动都徒劳无益,因为错误判断是无法避免的。一部天才作品很难立刻受到赞扬,因为它的创作者卓越非凡、与众不同。但作品本身能孕育作者的知音(难能可贵的),而且人数越来越多。贝多芬的四重奏(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用了五十年之久才使它的听众诞生和壮大,它像任何杰作一样,使艺术家的价值——至少知识界——实现跃进,因为作品诞生之初,有能力赞赏它的人凤毛麟角,而如今在知识界中却大有人在。所谓后代,其实就是作品的后代。作品本身(为了简明起见,此处不包括这种天才:他们在同一时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其他天才培养未来的更佳的听众)必须创造自己的后代。如果作品被封存起来,只是在后代面前才显现的话,那么,对于作品来说,这个后代将不是后代,而是同代人,仅仅晚生活五十年罢了。因此,如果艺术家希望作品自辟道路的话,他必须——这正是门德尔松所做的——在有足够深度的地方抛出它,朝着遥远的真正未来抛过去。这个未来的时间是一部杰作的真正远景,蹩脚的鉴赏家的错误在于忽视这未来的时间,而高明的鉴赏家带有一种危险的苛求来考虑它。当然,如果从使远处事物显得朦胧不清的视觉出发,人们可能认为迄今为止的一切绘画或音乐革命毕竟都遵循某些规则而我们眼前的一切,如印象主义,对不协调效果的追求、中间阶次的绝对化、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都粗暴地有别于前者,这是因为我们在看待以前的事物时,没有想到它们经过长期的同化已经在我们眼中成为虽然各部相同、但根本上一致的材料(其中雨果与莫里哀十分相近)。试想一下,如果不考虑未来的时间及它所带来的变化,那么,我们在少年时代所亲耳听到的对我们成年时期的占卜会显得多么荒诞。占卜并不都准确,而既然在一部艺术作品的美的总数中必须加进时间因素,那么,判断就必须带上某种风险,因此也像预言一样失去真正的意义,因为,预言的不能实现并不意味着预卜家智力平庸,同样,使可能性成为现实,或者将它排除在现实之外,这并非天才的必然天职。一个人可以有天才,但却不相信铁路或飞机的发展,或者说,一个人可以是大心理学家,但却不相信情妇或朋友的不忠(而最平庸的人也会估计到他们的不忠)。
门德尔松奏鸣曲真美!当树影暗下来,小提琴的琶音使凉气泻落在大地的时刻,这支曲子很悦耳。月光静止作用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主要部分。有人使用光线疗法,月光能使树叶静止不动,那么光线能作用于肌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这一点是乐段中最精彩的,要是在海边就更妙,海浪在喃喃回答,我们对浪声听得更真切,因为其他一切都凝定不动。在城市中心却不然,我们充其量注意到那些建筑物上奇特的光线,那片仿佛被既无颜色又无危险的灯火照亮的天空,那隐隐约约的闹市生活。然而在门德尔松奏鸣曲的这个乐段,以及整个奏鸣曲中,没有这些。乐句使我们渴望再见叶丛,乐句仿佛是叶丛的内在灵魂,而是为我们保留的整个春天,因为我们从前焦躁而忧郁,没有闲情逸致来享受春天。
我等待梦想,但我不再依恋它的实现,我像当初不太认识他时一样任意臆想他的话语和他的爱,他请求我宽恕,他承认除我以外从未爱过任何人,并且要求我嫁给他,由于这些想像,一系列不断更新的温柔形象终于在我思想中占据很大的地盘,压倒了后来我所听说的他和许多女人玩暧昧的幻象,因为幻象缺乏补给。要不是做了个梦,此刻我会再次进入网络去搜索他的资料。我梦见一位朋友,究竟是谁难以确定,她对我背信弃义,并且认为我对她也无情无义,这个梦使我痛苦得猝然惊醒,醒来后痛苦未减,于是我重新想这位朋友,试图回忆这位梦中人是谁,他的形象已经朦胧不清,我开始释梦,仿佛既是约瑟又是古埃及法老。我知道在许多梦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可以伪装,可以交换面孔,正好比无知的考古学者在修复大教堂中被损毁的圣像时,将此像的脑袋放在彼像的身躯上,而且使特性与名称混淆不清,因此,梦中人的特性与姓名可能使我们上当。我们只能根据痛苦的剧烈程度来认出我们所爱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诉我,梦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负义的人正是我爱恋了一辈子的他。于是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那天我去他办公室见他,他匆匆忙忙,还没与他说上两句话,他就急着去会议厅了。他不相信我是真心诚意爱他的,当然也不相信我对他的爱。我以为他真的全心全意爱上他那位粗俗的妻子了,这也是我当年让他学会爱她的结果,我也只能认了,谁让我要他学会爱她呢。他只是我的朋友,我连情人都不算,只能算是比情人低比朋友高一点点的朋友。而后来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的爱分给了后来的那些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众多的情妇们。我完全没有资格去爱他,更没有资格要求他爱我了。而且我完全就是不值得他爱的女人,当爱来临的时候,我断然退缩,我告诉他,让他学会爱那个完全不值得他来爱的粗俗的女人。因此我是一个一丁点儿都不可爱的女人。我想像他和其他女人单独呆在房子里时,大概也就是那样吧。前一段时间,我想像着他只是爱我的,对其他女人只是逢场作戏,就这样我以为自己稳稳地栖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弃了幸福,又以为我至少获得了平静,并能保持下去,其实这都同样地荒谬。因为,只要我们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个人的形象,那么,随时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幸福。当幸福消逝,当我们的痛苦得到平息时,此刻的平静与先前的幸福一样具有欺骗性,并且脆弱不堪。我终于恢复平静,那借助梦境而进入我们身上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欲望的东西也必然逐渐消失,因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也不能持久和永恒。此外,为爱情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样,是自己的医生。既然他们只能从使他们痛苦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这痛苦又是那人的挥发物,那么,他们最终只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时刻一到,痛苦本身会向他们揭示良方,因为,随着他们心灵将痛苦来回摆弄,痛苦便显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有时如此可憎,以致人们甚至不愿再见他,因为在与他相聚以前先得使他痛苦;这个侧面有时又如此可爱,以致人们将臆想的温柔变作他的优点并以此作为希望的根据。在我身上重新苏醒的痛苦终于平息下来,但我愿意尽量少去搜索有关他的消息。这首先是因为,在仍然爱恋但未明朗前,作为生活的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变化,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种情绪已经为第二种情绪所取代。第一种情绪是使我们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后果或者反映。此时我们恐惧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新信息,我们更渴望有所行动,但我们不知道某个办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个办法以后我们再不可能有所行为。然而,正如刚才所说的,等待虽然在继续,但很快便不再被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回忆所左右,而是对想像中的未来充满希望。自此刻起,等待几乎成为愉快的事。何况,第一种等待,稍稍持续以后,也使我们习惯于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在最后几次见到他时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但已昏昏欲睡。我们并不急于重温痛苦,何况我们并不太清楚此刻我们要求的是什么。我们在自己所爱的人身上所占的地盘越多,(哪怕稍稍多一点)我们就越觉得未被占领的部分对我们多么重要,而且它永远是不可得的,因为新的满足产生了新的需要。
我常常忧郁地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个人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绕魂牵混成一体,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爱与一个人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以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个人撩拨起来的;待我们自觉或不知不觉地摆脱了这种梦绕魂牵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发出来,又生出来献给了另一个人。不过,对爱情的回忆并不超出记忆的普遍规律,而记忆规律又受到习以为常这个更为普遍的规律之制约。习以为常能使一切都变得淡漠,所以,最能唤起我们对一个人的记忆的,正是我们早已遗忘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我们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们记忆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们身外,存在于带雨点的一丝微风吹拂之中,存在于一间卧房发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个火苗的气味之中,在凡是我们的头脑没有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记忆,可是我们自己追寻到了的地方。这是最后库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们的泪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时候,它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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