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工忘情阔少爷11中主角去哪个小岛上,从一个洞进去那...

韩英珊文存十二卷(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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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版 仙亭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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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英珊文存十二卷(珠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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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崮》16—3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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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卷&&&&&&&&&&&&
《色崮》&&&
祭英烈京都大出殡
紫丹烟回到离别十一年的京城,在前门车站下了车,望着熙攘的人群,感慨万千。十五岁扛着小行李卷南下,二十六岁空手而归,只有一身枪械技艺,十载浪迹江湖,虽经千难万险,身上却无半点伤痕,这位英姿勃勃、血气方刚的青年,真真实实已贴近香山了。古镇的紫藤该更加苍朴了吧?娘亲好吗?姐姐好吗?父亲的坟上该是草森森了吧?罗雅妮小姐想必早已嫁人了,她还住在慈幼院吗?……思念着这些,他的身上沸腾起一股热流,恨不得立即扑到香山的怀抱里。他在车站附近给母亲买了几盒上好的点心,便匆匆登上电车。
到宣武门,只见人山人海堵塞了道路,电车和汽车都停下了。人们纷纷下车观望,紫丹烟也好奇地跟着下了车。听人们议论:
“是为一个大人物送殡,已经死了整整六年了。”
“六年后才举行葬礼,京城里千载难逢的事,想必是有来头。”
“说不定是用死人做给活人看的,水深着哪!”
他觉得这些话也新奇,也蹊跷,便提着点心盒子钻进人群,挤到前面,直到看清了这盛大葬仪的队伍——
一尊高大的紫红棺材上,有绣白花的红缎子棺罩,在一片雪白的挽联和花圈簇拥下,弥漫着纸钱,缓缓向前行。无数穿白戴孝的孩子们,举着白幡紧贴在棺前,招魂的和尚、道士、吹鼓手和雅乐队,穿着五彩古装及雪白的制服,点缀在红红绿绿的纸人和缤纷的伞旗中,撁引着耸立的‘影亭’,在前边开路。棺后是望不到尽头的浩荡的人流,大都是学生、工人、士兵,臂缠黑纱,胸戴兰花、白花,不停地撒着红红绿绿的传单。荡气回肠的哀乐,混合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象一阵飓风在大街小巷席卷。
当那耸立的‘影亭’经过紫丹烟眼前时,他清晰看到了‘亭’里方脸八字胡的肖像和肖像下李大钊的英名,心为之一震。他记得,丹顶鹤叔曾给他讲过李大钊英勇就义的故事,机敏的紫丹烟立即觉察到,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葬礼,肯定是有明确目的大示威!如此盛大的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大示威,一定会有潜在危险的。此时,他的心完全化在示威的行列里了。暗暗将怀中的手枪准备好,跟着出殡的队伍向前走。
葬仪大队挡在西四牌楼。紫丹烟向前一看,一张八仙桌摆在路当央,上面放着鲜花鲜果等祭品,老百姓自愿拦路跪拜英烈。祭品旁,临时用两张桌子摞成高台,一个青年登上去,高声朗读祭文。紫丹烟被这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几步跑上去,把几盒点心打开,供在祭桌上。这时,三辆满载武装暴徒的卡车隆隆开来,向‘影亭’射击,‘影亭’立即着了火。葬仪队伍开始骚动。紫丹烟沉着地躲在一旁,注视着武装暴徒。当看到一暴徒正举枪向读祭文的青年瞄准时,急忙掏出‘五峰子’,伸臂就一枪,那暴徒的长枪即从手中落下,抖着血淋淋的手嚎叫。紫丹烟仰脸高喊一声“快下来”,自己便匿身在人群中。八仙桌被打翻了,许多青年被抓。送葬的人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和暴徒扭做一团,枪回被抓的人。紫丹烟在人群里机警地钻来钻去,突然被拌了一脚,低头一看,是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被汹涌的人群挤倒,揉脏了花衫子,蓬乱了秀发,眼泪汪汪的,正在地上挣扎。紫丹烟把她扶起来,领着她挤出人群。姑娘道:“我是从新街口来看出殡的……”紫丹烟打断她的话,:“快回家吧,快!”他把这姑娘送到一个胡同口,催她绕道回家。
这场大乱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暴徒们在满街民众的怒吼和反击下,怕把事弄大,就恢溜溜开着卡车跑了。紫丹烟跟着送殡的队伍走出西直门,目送灵柩消失在绿柳丛里,才独自走上回归香山的大路。紫丹烟空着两手回到紫藤镇,进了“白果羊圈”小院,紫母搂着儿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邻居家的大人孩子都来看望,姐姐紫云英当天就回娘家来,见了弟弟自然也是一场哭。紫丹烟望着来看他的人,小时候的伙伴香瓜、柳哨,眼下都娶了媳妇抱娃娃了。满地里跑的孩子,都怯生生地躲着他的目光。他隐隐觉得家乡陌生了,做母亲的,恨不得把十年的心里话一宿说完,紫丹烟躺在娘的身边,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他像喝了酒般地醉了,沉沉地睡,眼角上挂着泪珠儿,嘴角溢着微笑。紫母在灯下轻轻给儿子抹去眼泪,守着儿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紫丹烟一醒来,紫母就把荷包蛋做好了。他十年没吃过娘做的饭了,连说好吃好吃。紫母高兴,心里憋不住要提他的婚事。紫丹烟对娘撒娇:“娘,先别忙着提嘛,等我到爹的坟上磕了头,到香山慈幼院谢过雅妮姐,清清心,再听娘说,不是更好么!”紫母笑着用手指点着他的额道:“好,娘依着我儿!”
紫丹烟取出宝刀紫缨穗子来,拴在‘五峰子’手枪把上,还精心打了一个花结,包进红绒布,掖进怀里,告别紫母、紫云英,走出紫藤镇。他来到父亲的墓地,这里添了许多新坟。刚刚升起的太阳,把桔红的光芒斜射过来,一座座坟都拖着长长的阴影。他在墓地边上凝视了许久,终于辨出了父亲的坟墓。这座坟比十年前高大多了,他知道是姐姐紫云英每年都要来坟上添土的。他跪在坟前,一连为父亲磕了三十个头,他要补上这三十年的祭奠。从怀中掏出‘五峰子’手枪,高举过顶,把最后的三发子弹射向瓦蓝的天空。墓地被枪声震醒了,野兔窜出来,彩蝶翩翩飞舞,倾刻间结成了一片彩云。他默默对父亲道:“爹,您的小丹回来了,如今我能修枪造炮了,儿我学到报效国家的技艺了,您听到我的枪声了么,您能看到宝刀紫缨穗已拴在枪把上了吗?您在天之灵,追着我的枪声,到天堂安息吧……”他把手枪依旧揣进怀里,离开墓地,匆匆奔香山脚下的慈幼院。
慈幼院仍是那么宁静的耸立着,似乎经十年沧桑竟没发生退化。罗雅妮的父亲罗宜伶接见了他。紫丹烟歉恭施礼道:“十年前曾在慈幼院受过您老的恩泽,原是雅妮姐把我领来的。如今我长大成人,自谋了生路,有机会从外地回香山故里省亲,特来谢恩的!”罗宜伶欣喜异常:“这就好,这就好啊,没辜负我的慈善事业。如今以何业谋生?”紫丹烟答道:“我当过枪械师,是德国工程师教出来的,为红军修过枪,为冯玉祥大将军修过枪!”罗宜伶有些激动了,赞赏道;“这更好,这更好啊,为爱国的军队和将领服务,就是爱国嘛,也算是我慈幼院的荣耀嘛!”紫丹烟提出要见雅妮姐,罗宜伶的笑容渐渐被忧伤笼罩,在安乐椅中发出长长的叹息。紫丹烟立即惶惑起来,心突突地跳着。
罗雅妮被杏子姑娘领出来。她的个子长高了,仍穿一身素白的纱衣,全身溢满青春的光彩,油亮的青丝蓬松地披在肩上,红润的脸颊熠熠生辉,高鼻梁上戴一付金丝墨镜,走路却没少年时代那么潇洒自如了。她步履缓缓伸着纤细的双手,迎着紫丹烟走来,高兴地叫着他的名字。紫丹烟快步迎过去,紧紧握住雅妮姐的手,深情地向她问好。罗雅妮道:“小弟弟,你真好,十年了,你还想着我哪,昨晚我还梦见了你哩!”说着眼泪就流下来。她把手抽回来,摘下眼镜,掏出鹅黄帕擦眼。紫丹烟惊愕了,她的一双杏眼里,宝石般黑亮的眼珠,被一层乳白的云翳罩住了!失声道:“雅妮姐,你的眼……”她惨然道:“我得白内障了。明天爸爸就带我出国去做手术。真巧,行前还能见到你,我真高兴!”她听到了紫丹烟丹低泣,劝慰道:“小弟弟,没关系的,别难过。你想,我爸爸做了大半辈子慈善事业,老天不会让我瞎眼的!你领着我,咱们还是到那架金蔷薇下说话。”
他们坐在金蔷薇架碧翠的叶子下,蜂儿嘤嘤地舞着。罗雅妮把紫丹烟上上下下用手打量了一边,笑道:“小弟弟,你大概是只长心眼儿了,怎么没长成高个子?这十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仔仔细细说给我听。”紫丹烟从怀中取出那支‘五峰子’手枪,恭恭敬敬放在她手中,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说道:“这是我给姐姐的礼物,它就是我的十年。”罗雅妮打开红绒布把手枪端在胸前抚摸着,笑道:“鬼东西,是手枪!你真的学会修枪造枪啦!还记得吗?你用我的猎枪打伤了我的马……”
金蔷薇架下响起了多年没曾有过的银铃般的笑声。鸟儿在院子里啼啭,紫丹烟向罗雅妮倾诉他心中的全部秘密,他的学艺,他的复仇,他的失恋,他的轻生,他的流浪,他的血战……罗雅妮跟着他传奇般的经历,变换着脸上的喜奴哀乐。当她知紫丹烟回家来要成亲时,高兴得坐不住了,欢声道:“小弟弟,我祝贺你!等我从外国回来,你可要把她领来,让我美美赏一赏那个好妹妹!”说着就把手上的翡翠镯子摘下,“别嫌弃,就算我送给她的礼物吧!”紫丹烟双手接下谢过,沉思了一会儿道:“雅妮姐,我能问问姐夫吗?”她笑得昙花一般,雪白的纱衣颤动着:“小弟弟,别以为我是个怪人,自我懂得了男女之事,便立誓终生不嫁。”紫丹烟道:“那我也学姐姐,终生不娶了。”罗雅妮道:“别说傻话,人非草木,有灵有肉的,为何不娶?你还不懂女人的事,我怕给人家的心灵带来痛苦。还要我怎么说呢……”紫丹烟觉得她的话浸着隐隐的苦涩,她的情操之美,愈给她苗条的倩影罩上一层亮色,神圣得不可侵犯。遂道:“雅妮姐,你要出国,我既然已回到你身边来了,一定要送你!”她含情脉脉道:“有你这小手枪陪着我,不必送了,你送,我的眼看不见……”她象十年前一样,把紫丹烟送出老远,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却能感觉紫丹烟远去的影子。那白纱衣久久地停留在绿林间的高坡上,一闪一闪地向他道别。
紫母喜眉笑眼合不拢嘴,紫云英喜气洋洋为弟弟的婚事忙碌,把里间腾出来做新房,糊了窗纸,贴了红喜字儿和窗花,拾缀得简朴、火热。紫丹烟从慈幼院回来,紫母便把他按在椅子上,唠叨憋在肚里的香喷喷的话:“这些年,娘托人给你说了不下十几家,都嫌你是什么‘油耗子’,这么难听的话,让人好恼!我偏不信,我家小丹就找不到和和美美的俊媳妇。城里有户本分人,三个俊丫头,前两个命不好,没想找的都是大烟鬼,提笼子玩鸟撁京巴狗的,三天两头在外边打野食,荒着媳妇守空房,数泪珠。剩下老小一枝花,当娘的说什么也要给她找个本分人,能挣钱,能养家。大媒人把你一提,那当娘的就拍掌定音,答应了这门婚事。话说回来,咱娶媳妇可不是买画儿往墙上贴,好脾气儿,好人缘儿,能过日子最要紧。你也不是铁塔罗汉、奶油戏子,眼皮子别太高,明日你就随媒人去相一相。”紫云英在一旁笑道:“娘啊,你说了一大车话,这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还没给弟弟说哩!”紫母笑道:“我还当是说了的。姑娘叫章慈媛,今年十七岁,进了西直门,一路向东就到了她的家紫。”紫丹烟道:“这么小年纪,还是个孩子……”紫母嗔道:“你也算不得大人!俗话说媳妇小,陪你白头送你老。这样的京城媳妇,乡下人谁能够得着!”
到了第二天,紫丹烟带着礼物,随媒人来到姑娘家相亲,岳母见女婿个头虽不算高,可一身的机灵精神,眉宇里藏着智谋,女儿跟着受不了苦。心里高兴,遂唤出女儿来相见。章慈媛抬头看紫丹烟,立即羞得脸红红的,轻柔柔地说:“怎么是你?”原来是你呀……”紫丹烟一下子想起——这正是大出殡那天他拉起的那个姑娘。真是又惊又喜,自己的脸顿觉发烫,心也跳得紧了。岳母和媒人几乎同声道:“你们两个认识?”
情绵绵缠醉小鸳鸯
章慈媛做梦也没想到,在西四牌楼看李大钊出殡那天,从拥挤的人群里把他拉出来的,竟是自己的未婚夫!她望着几天来梦里常出现、此刻坐眼前的意中人,眼里涌满幸福的泪花,脸颊愈是缨桃般红起来,两手羞怯地摆弄着乌黑的长辫子,那笑,在嘴角上再也藏不住了。
紫丹烟端着茶杯,眼一闪一闪瞄着面前的姑娘,见她浑身温柔柔的透着灵气。蓝底白花大襟上衣,深玫瑰色的裤子,紧贴着丰满的肌体。鬓角戴着一朵红绢花,火苗般一跳一跳的。眼睛清澈得像两潭神水。这青禾金谷般朴实的姑娘,既不像他曾爱过的茗妹,也不象他信赖的红寨夫人,更不象他敬若仙女的罗雅妮。她是香扑扑的泥土里长出的花,扎着深深的根须。他那失落的爱,从遥远的江南鬼使神差般复归在章慈媛的身上,重新燃起熊熊烈熖。这朵刚刚开放的花,把他迷住了,一切不幸似都化在爱火里。他觉得,飞翔了十年的心,终于落在爱巢里,无限的慰藉饱浸着甜蜜。他观赏这新街口的普通小院,这足下咫尺天地,是他经历的最美的所在!
媒婆的眼,入心的钻。她示意娘家人,留给两个孩子单独说的机会。于是老妇人们托辞出去了。
章慈媛走过来给紫丹烟倒茶,他趁此取出那对翡翠镯,拉住她的手,给她戴在手腕上。低声问道:“喜欢吗?”她不语,娇美地咬着下唇,微眯着眼睛,微颤着长睫毛,轻轻点了点头。抽出手来,回到里屋取来个红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她巧手剪成的大红窗花,一对凤凰,一对鸳鸯,低语:“贴到咱家的窗上……”
这门亲事,高高兴兴,甜甜蜜蜜相成了。岳母和媒人笑在脸上,紫丹烟和章慈媛笑在心里。
他们的婚礼举行得简朴,这是两家预先商量好的。五月端阳,姑娘嫁到紫家来。陪送的嫁妆,大都是章慈媛自己做的,绣的,既实用又美观。乡亲们满了白果羊圈小院,热闹了一整天,爆开的鞭炮将金黄火红的纸花铺了一地。
新婚花烛夜,新郎新娘静悄悄的,都沉在极大的幸福之中。章慈媛那甜蜜的泪水,沾湿了丈夫炽热的前胸;鼻息如温馨的风,卷起了紫丹烟心中的涟漪,仿佛这现实的一切,突然不存在了。他们进入了一个朦朦胧胧飘飘摇摇的奇幻世界:香风凝成乳白的雾,一对彩蝶在雾里飞向山顶。在黛色的丛林舞蹈;在蔚蓝的湖泊沐浴;在华丽的彤云化妆;在金红的月芽儿上栖息;在银烁烁的仙桃的红嘴上吸吮了莹莹的露珠儿;在耸立的石柱上翩翩搧翅嘤嘤的歌唱。乳白的雾幻绕着,乳白的山颤悠着。双蝶飞进幽深的河谷,在乳白的溪流中相偎,化成两叶丹枫,转转悠悠流进翠绿的旋涡里……直到雄鸡高唱晨歌的时候,他们才红光满面恋恋不舍地同梦幻世界告别。
新婚第二天,章慈媛就卸了红装,俨然象家中匆忙的朴人了。她的温柔、勤劳和精明,眉开眼笑的紫母一百个满意。紫丹烟的目光盯着可爱的妻子。她大门内外,屋里屋外,闪来闪去,担水扫院,做饭洗衣,左一个娘又一个娘,把婆婆叫得心里开花。新过门的媳妇,就把汗珠子一把把撒在小院,邻里长辈人没有不翘大拇指的。紫丹烟也想抻手做些家务,可都被妻子拦住了,她把他按在新房里歇着。紫母甜甜地嗔怪儿子:“娶了媳妇就懒得没了骨头,把慈媛累坏了,看我依得了你!还不帮她干点?”慈媛就笑道:“娘,我一个人还不够做哩,他十年没回家,回来一趟还累他?”婆婆也甜甜地嗔儿媳:“你刚刚过门子就惯着他,护着他了。”慈媛低着头,红着脸不言语。
紫家本来日子清贫,住得原是个羊圈,独有一棵紫藤镇最粗大的白果树,‘白果羊圈’才享有名声。有名声也是个穷名声。紫丹烟虽说是带回点钱来,一办婚事也就用光了,紫母突然多两张嘴吃饭,愈是贫上加贫了。紫母让儿子媳妇两人到山上打些干柴,紫丹烟提了斧头,掕了绳子,慈媛抢了扁担,小夫妻说说笑笑进山了。
五月的香山翠绿欲滴,曲曲的山径被肥硕的叶子掩映着,楡叶梅开成一片火,经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铺在石路上。紫丹烟见妻子滑腻的手腕子空荡荡的,问道:“慈媛,怎么不戴镯子?”她答:“上山打柴,又不是逛庙会,不小心打了,把你的心碎了。我不让你伤心!”他问:“我娘好么?”她答:“和亲娘一样。”他问:“紫藤镇的乡邻好么?”她答:“和亲人一样。”他道:“我呢?”她只嘻嘻笑,扛着扁担就向前跑。紫丹烟把她追上,扔掉绳子斧头,拦腰把她抱紧,章慈媛被逗得朗声欢笑,丢了扁担,柔声求饶,他见她笑出泪泪来,停了手,凝视她迷人的面颊。接着是长长的吻……
他们打了两大捆干柴,由紫丹烟挑着,颤颤悠悠走下山来。路过白果园,章慈媛见丈夫满脸的汗水,心疼他:“丹烟,放下挑子歇会儿吧!”紫丹烟落挑坐在路边,章慈媛撩起衣襟给他擦汗,一只手还在他肩头轻揉慢搓。小两口解了乏,紫丹烟站起来,拉着妻子:“慈媛,香山的白果园是一景,我领你里边走走。”他们手把手进了园,缓缓行在白果林里。这里的几百棵白果树,虽没紫家那棵粗大,却是枝繁叶茂绿冠相连,白果银烁烁,一碧十里浓荫遮天,自有群体的气势点化香山。脚下是葱葱绿茵,缀着五色小花,头上是一线蓝天,树叶婆娑传着天籁声,倒使这白果园出奇的幽静。紫丹烟把妻子横抱在怀里,狂热地吻她的眼睛和双唇,并飞转着身子,犹如翱翔起来。章慈媛醉眼迷离,乳峰高耸,她觉得香山在旋转,享不够飘飘欲仙的美滋味儿。紧搂着丈夫的脖颈,长睫毛颤动着,她又陶醉进那个奇幻的世界。紫丹烟把她轻轻地放在草地上……
逛了香山白果园,章慈媛抢在先,挑起柴,象个硬朗汉子,一股作气到了家。紫母少不得又嗔怪儿子,说他不懂得疼爱媳妇,特意把慈媛搂在怀里,冷淡儿子。
没多久,紫丹烟正准备回泰安兵营时,不幸得了痢疾,不几天就拉得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章慈媛请医生,煎汤熬药,擦屎端尿,里里外外忙碌,昼夜服侍在他身前,不知偷偷抹了多少泪。紫丹烟吃药喝苦汤,病总算好了,可身子虚弱得见风就倒。家里没有养人的好饭食,章慈媛背地里把陪嫁的首饰统统当掉,从此丈夫能喝上牛奶吃上鲜蛋。她自己营养不足又过度劳累,几次晕倒在灶旁。紫母流着清泪,惊惶地呼儿子,紫丹烟拖着虚的身子,把妻子抱到床上,醒过来的慈媛喃喃道:“丹烟,我没事,只觉的晕。”又挣扎起来去做饭。紫丹烟搂住妻子:“慈媛,都是我把你拖的,你不该当了首饰!……待病好利嗦了,我去挣钱,再不让你受罪!”慈媛道:“看你说的,你没病没灾,胜过存八箱子首饰哩,我可不心疼那些铁疙瘩!”
紫丹烟痊愈,章慈媛脸上的阴云散尽,紫母悬着的心也落了地,紫云英坐着牛车来探亲,紫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气氛。卖鲜桃的在街上吆喝,慈媛提篮买回几斤来。紫丹烟见着红嘴蜜桃,伸手就要抓来吃,慈媛把篮子搂进怀里,眼望着紫云英:“姐,你看他,好了痢疾又得了馋病,不洗就吃,找病哩,他是没受够这罪!”捡那又大又鲜亮的薄皮桃子洗了四个,先敬婆婆,后送姐夫和姐姐,最后给丈夫,目不转睛盯着他吃:“杏伤人,桃养人,娘,你们可要舍得吃啊,全让他吃了,我还舍不得哩!”说得人举着桃子乐陶陶。紫母笑道:“天下的桃子也不只养他一个人,你也洗个来吃!桃子,桃子,吃到肚里化成小子。”章慈媛的脸就红腾腾了。
每到晚上静了,紫丹烟就给妻子讲他十年的流浪生涯,慈媛增长了不少知识,她虽是不出京门的人,却知南国的风土人情。丈夫的爱国心正义感,耳濡目染,传给她火热的激情和沉甸甸的思想。陪着丈夫走他的路,是她最大的幸福。紫丹烟教她识字学文化,灵肉相融,灵犀相通,章慈媛变得更加成熟可爱。
生活上清苦,精神上富足,甜甜蜜蜜的十五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紫丹烟为了全家人的生计,更为报答冯玉祥将军的盛情,决定第二次离别香山。章慈媛舍不得丈夫走,挑灯为心上人做新鞋。纳厚厚的底子,千针万线被泪打湿,离愁别绪绞心痛,白日里在紫母面前,还要强作出笑容。紫母心里明镜似的亮,小两口处得和美,当娘的心里也美,也是强作出笑来慰籍儿媳:“这一走他要是再十年八载不回,看我把他的腿打断!只要他混好了,就把你接出去。也甭担心我这把老骨头,你没过门子,孤孤十年不也熬过来了。拆散的鸳鸯叫得惨哩!话说回来,他在家里呆长了,怕是手艺也会荒,走是该走了,只是要冷你一阵子,还有娘哩,在我身边你少不了欢笑。”说完,扭转脸去抹了一把老泪。
章慈媛回到自己的屋里,望着亲手剪成的鸳鸯窗花,它们在金阳的映衬下,红鲜鲜活脱脱,交颈迭羽卿卿我我,心里愈是难受,眼泪簌簌地落。紫丹烟依在迭好的牡丹花被上,他的心全被妻子融化了,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想到要走,就有七分痛苦三分恐惧。他不明白这种怕为何如此难排解,即使他轻生走向绞绳的时候,也没这如此深的爱恋的痛苦。他坐起来,拉住妻子的手,抚摸着那对翡翠镯子,又紧紧地搂住她,全身痉挛似的:“慈媛,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在家要饭也不走!”也不知章慈媛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丈夫推开,两颊涨红,怒眉颤抖,语中含泪道:“你疯啦?你傻啦?我敬你是金豆子钢丸子哩,谁图你要饭活命!亏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怎么教我来的!我生死是紫家的媳妇,你我割不断的情。你明日就走,我让你走,让你走!”紧紧地搂着紫丹烟,呜呜地哭。
筑炮台巧启防爆门
香山进入盛秋,署气仍然在青纱帐里蒸腾,青蛙在水塘里欢唱,鸣蝉在林梢头振动着纱翼。路上的野花被太阳烤得垂着头,蚂蚁结群,在杂草旁匆匆穿行.西北天边缓缓地聚着云层.紫丹烟背着行李,与妻子慢悠悠地在路上走。该嘱咐的,该叮的,都早说尽了。眼下,他们只是默默地行。紫丹烟道:“慈媛,离家五六里了,别送了。”章慈媛不言语,依旧默默地行。又走了一二里,紫丹烟道:“慈媛,回去吧!”章慈媛火辣辣地望着丈夫,把行李从他肩上夺过来,自己背了,仍是默默的行,那翡翠镯子在手腕上一闪一亮。又走出一程,紫丹烟抬头望那天上的云,已经涌到当空天顶了,风也把青纱帐吹得沙沙响了,便拦住妻子道:“别送啦,说不定要下雨的。再送,那咱们一块儿回去吧!”章慈媛才把行里放下来,站在那绿草丛中,微笑着与丈夫告别。紫丹烟三步一回头,走出老远老远了,见妻子还站在那里。直到这时,章慈媛强忍着的泪水才簌簌地滚落下来,她耸动着肩膀抽泣着。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过来,转眼间青纱帐便从天上抽下万道银丝,丈夫的身影渐渐掩没在细雨里。她高挑着淋湿的衣袖,在雨地里高声喊:“丹烟——快找个地方避避雨呀!”紫丹烟已听不到妻子的呼唤他在雨幕里消失了。章慈媛象水人儿一般,又登到一个高坡上,寻着丈夫的身影``````
紫丹烟兴冲冲回到泰安,冯玉祥将军已去南京,大部队也拉走了。枪械所的工棚空荡荡,野猫从里面窜出来,麻雀从里边飞出来。远处的林涛和泉声,变得凄惨哀怨。紫丹烟满腹愁肠一脸阴云,阵孤独感袭上心头。那时侯,军队的行踪是难以预料的,他能等到红胡子的驮队吗?他能追到南京去找冯将军吗?这都是不现实的。他无限眷恋起妻子来,要是慈媛在身边该多好啊!他向何处投奔?火烧火燎的心,突然想起火车上发生的事。
火车从北平开出来,到了德州车站,上来几个汉子,在他的身边坐下。知道他们要在济南下车,再转车去潍县,那里正招工,修筑诸城至青岛一线的炮台,抵御日本鬼子。紫丹烟听说抗日,又听说工程队俸禄厚,心曾为之一动。当人家知道他是枪械师傅,就笑道:“你是有技术的人,这个年月,哪里能捞钱就到哪里淌汗水呗!反正没谁能捆你一辈子,养你一辈子。哪里有钱哪瑞安家!”紫丹烟当然不完全赞同这些议论,也不好意思公开反对,他们都是出远门卖苦力养家的穷汉……
想到这些,心里一亮,立即决定回身北上,去潍县工程队应试。修炮台嘛,总沾个‘炮’字,与他的技术不能毫无关系。如能考上,既爱国又养家。紫丹烟匆匆转至潍县,在一百二十六名各类技术人员应考中,他又是个第一名,而且当了工段长。月俸四十五块大洋,除了伙食和给家寄的,还为自己买了体面的衣服,高贵的礼帽。凭他的聪明才智,虽跳出枪械行当,炮台工程也没难倒他。他获得了新的成功,在百里炮台工程在线,紫丹烟的名字愈传愈神奇。在那些汗流浃背的民工中,解决着一个个疑难。
这天,他整整工作服、工作帽,戴上风镜,正要跨上摩托,突然有个青年民工大汗淋淋追上来,气喘吁吁道:“段长,不好了,出问题了!三队装的防爆门全打不开了!”紫丹烟道:“你先回去,我到上边开完了会,马上就去。告诉他们,别着急,遇事多动动脑筋。”他坐在飞驰的车上动开了心思。防爆门就是炮台掩体的门,水泥浇铸,有十几公分厚,很重,也很难安装得严密严实,天衣无缝,且能开关自如。紫丹烟亲自领导几处施工的地方,都预先把大合页下到筑墙体中,养生以后再上门,必须尺方掌握得好才奏效。如图省事,先上好门再整体打筑,灌混凝土时弄不干净,门便容易固住,遇到这种情况很麻烦。说不定三队就处在这个难题上。
开完会议,紫丹烟登上摩托车来到三队工地,这里简直象赶庙会。赤裸脊背的人群正团团围着,吵吵嚷嚷乱作一团,急得顿足骂娘。他见小胳膊粗的绳子系在防爆门的把手上,套了两匹马来拉,汗腾腾的马拉不开,又换上两头黄牛。他不动声色站在一旁,人们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几根粗绳上,没发现他已到来。只见扬鞭催牛,单闻狂吼乱喊冲天叫,两头高大的黄牛,爆着青筋,鼓着圆眼,猛一用大力,‘呯’一声,粗绳崩断,两头牛突地扑倒,牛角扎进地下多半尺。民工们哭笑不得,见防爆门丝纹不动,就急得跺脚蹦高,骂了一阵娘,又都扑扑坐在地上,眼对眼望着,没了主张。
这时,那个青年民工发现了紫丹烟,腾地蹦起来:“有救了,段长来了!”民工们齐刷刷转过脸,目送他们年轻的队长迎上去。还没开口就挨了丹烟一顿训斥:“你简直是瞎胡闹!牲口也是一条命,牠拉的是这座炮台,和拉泰山一个样,行吗?蠢透顶了!”在怒气冲冲的段长面前,年轻的队长羞愧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办?”紫丹烟哼了一声,径直向防爆门走去。
紫丹烟不动声色,在众目睽睽之下,眉头紧缩,左瞧右看,在防爆门前渡来渡去,忽然大声喊:“快拿锤来!”人群躁动,年轻的队长急忙递过一把十磅大锤,他接过,气呼呼扔在一旁:“太轻了!”工程队要别的没有,各类大锤尽着用。又递来一把十二磅的,他还嫌小:“给我挑最大的!”年轻的队长脸憋得通红,才扛过一把十八磅的大锤,心想:段长,你这身架,要这么大家伙,怕是难举起来哟。人们围拢来看段长的神力,紫丹烟问:“有铁匠吗?你们谁打过铁?”人群里挤进个山东大汉,两臂的肉疙瘩紫红油亮,自报抡过十年大锤。紫丹烟把他拉到跟前嘱咐:“看好了防爆门的大合页,只能打死处,不得打活处,有准没准?”铁匠汉子道:“就是砸跳蚤,说砸左眼,咱准给它留右眼。”紫丹烟笑道:“好样的,记住,一片页子打三锤,不能多打,不能少打,锤锤用力均匀,不得多也不得少,来吧!”说罢轻捷地闪到一边,又从地上捡起一段带尖的钢筋。铁匠汉子向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抱起大锤,抡起来呼呼生风,节奏有致,两扇门打完了,连大气竟也不喘,显出铁匠不凡的功力。紫丹烟走到刚打完的那扇门前,用手中的短钢筋撬门缝,似用挖耳勺掏耳朵,轻轻悠悠。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根钢筋上,屏住呼吸,看段长神从何来。紫丹烟一拨,防爆门‘吱呀’一声开了!工地上一片拍手叫好,又是神又是仙,钦佩得五体投地。
第二天,紫丹烟又来这工地检查工程质量,见一群工友围着铁匠汉子叹息,便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是铁匠汉子的母亲去世了,家里发来电报,他愁没回济南的路费,更愁没钱给母亲发丧。紫丹烟就让工友们都去干活,说自己要给铁匠汉子单独谈谈。
铁匠汉子缩着身子,愁眉低垂,伤心落泪,钢铸般的骨架被钱难倒了。紫丹烟爽快地掏出一迭纸币,递到垂头长叹的铁匠汉子手中。铁匠汉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恍兮惑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紫丹烟道:“我送给你的。快收拾收拾,回家操办老人的丧事吧!”铁匠汉子道:“段长,你我非亲非故,我怎能使你的血汗钱。我一走就回不来了,天各一方,叫我拿什么报答,即使报答,也难能相遇!”紫丹烟道:“这要看缘分。别说了,安排老人的后事要紧!”铁匠汉子道:“我住在趵突泉边的剪子巷里,段长以后去济南府,不嫌我家寒碜,白水粗饭也要请你做客。”紫丹烟道:“我为人不图报。你放心,只要去了济南,不会忘了看你去,我喜欢撒汗珠子的人。”铁匠汉子走出丈许远,忽又转过身,朝紫丹烟鞠躬。
在百里炮台工地,以至胶东地面,紫丹烟的名声愈来愈大,他的出名,不仅仅在工程技术上,主要的是风穿他有一手枪械技艺。那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开始在中国大地上践踏,胶东的地主豪绅蠢蠢欲动,组织地主武装,与抗日的革命政权顽抗。他们纷纷出高价,买紫丹烟去造枪修枪。紫丹烟厉声拒绝:“我在这里修炮台,拥护全国老百姓抗日,怎么能替你们造枪修枪杀害抗日的民众!你们人皮裹着狼心狗肺,就是金轿子抬我,也休想动我的心!”结果是谁也请不动。这一年过春节,紫丹烟赶工程进度,全段没有停工。
到了一九三六年春暖花开时节,紫丹烟负责的工段,所有的炮台都接进竣工了。正在这时,上面决定炮台不修了。紫丹烟召集工段各队长会议,传达上面停修炮台的决定。有人质问紫丹烟:“这不是抗日用的炮台吗?日本兵正向这里推进,为何不修了?”紫丹烟一拍桌子吼道:“你问得好!我也是这么问的。他们说,没有抗日的兵,修炮台莫非开妓院不成!原来政府的政客们,还有蒋委员长不想全面抗日,他要把军队撤回去,象兔子一样躲在洞里!弟兄们,我们几个月的汗水就白流在这里了。无数顿钢铁水泥,还不都是从百姓身上榨出的油吗!还要象八国联军那样,任日本兵来吞占咱的国家,屠杀咱的百姓……”说着,眼角闪出泪来。队长们都低头沉默着。有个队长站起来喊:“段长,他们不抗日咱们抗,咱们接着干咱的!”紫丹烟便哭笑:“傻兄弟,不供你钢筋水泥,怎么修法?炮台无兵无炮,修又何用!”
会后不到一日,工程段全部停工。这熊熊燃烧的抗日烈火立即息灭,百里炮台都冷寂地荒废在那里。民工都般走了,紫丹烟站在高高的炮台上,摸着坚固的筑体,声声叹息,他的一腔热血也凉了,心又被寂寞和失落笼罩了。母亲和妻子重新走进他的心房,勾起他强烈的思念。香山啊,紫藤镇啊,白果羊圈啊,他想一步跨过去。当心中的义愤一平息,失业的痛哭也向他袭来。心绪沉沉,交待完了工程上的事,紫丹烟就转头到济南谋生了。
紫丹烟来到济南,日本的势力已渗入。他在趵突泉附近的剪子巷里,找到了那个铁匠汉子,先在他家里借宿。济南的消息也特别灵通,没几日,日本人就派人上门来,请紫丹烟修炮。可巧他出门不在。铁匠汉子把消消息传给他,他即请帮他买些纱布来,把两只手严严实实缠起来。第二天,日本人又托人来请,紫丹烟道:“我的手指在胶东修工事砸断了,没钱住院,住在朋友家养伤。如果你愿意白给我饭吃和钱花,我马上跟你走。”来人瞪着眼,盯着白纱布,在紫丹烟身边转着圈子。
造气枪虚张白铁铺
到剪子巷来请紫丹烟修枪的人,见他两手缠着纱布,细察他的伤残样儿,没吭声,转了几个圈子就走了。紫丹烟解开纱布,放在一旁,对铁匠汉子道:“这纱布救了我,出门时还得缠起来,装病装到底。”大汉道:“段长不愧是个有心计的,轮到我身上,死也想不出这主意!”紫丹烟道:“俗话说急中生智嘛,这也是逼出来的。我不给日本人干活,也得给自己找条生路,只呆在家里不行,我要出去走走,说不定能碰上合适的事做。紫丹烟吊着两只‘伤手’,独自在普利街遛达,一台头,看到一块大牌匾,上题‘笠源商店’四个字。便走进去,站在冷清的柜台前,见里面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那姿容分明是日本人,干瘦的身子,清癯的脸,恢苍苍的短发,前额极宽,两道长寿眉搭在眼角上。见顾客到,毫无奉迎之色,只用淡淡的眼光注视着,似乎他不是买卖人,倒是个坐禅和尚。紫丹烟环视店内,见琳琅的日本货架上挂着几支枪,突地一怔,两眼就唰地亮了,心想:“他敢公开卖枪,日本宪兵不杀他的头?国民党反动派是不许百姓有枪的。”他探起身凑近一看,原来是小口径气枪,打鸟用的。记得德国专家恩格尔就有一支,比这枪可强多了。紫丹烟不知店主是否懂汉语,只伸出手来示意要看枪,店主望一眼缠白纱布的顾客,神态漠然。紫丹烟欲要发怒,大声道:“你的枪不卖,挂在这里干什么!”原来店主懂汉语:“你没有手,不像是玩枪的人。”听他说标准的汉语,柔绵甜蜜,紫丹烟心存敬意,匆匆地将纱布解了,露出一双完好的手来。店主也暗暗吃惊。两支枪摆到柜台上来,紫丹烟熟练地察看一遍,认为从外形到内部构造都有不少问题,微笑着谦谦道:“卖多钱一支?”店主也微笑谦谦:“真要买,五十块钱,少一分都不卖。”这时,走进几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太太,店主躬身迎上去,用流利的日语会话,待她们买完东西,送客出门时,便用敌视的目光,久久盯着太太们的背影。紫丹烟不理解店主何以对本国同宗如此轻蔑,对这位老者从心底产生了好感。端起枪来问道:“老先生,买主多么?”老者道:“进了十支,就剩两支了,进价四十五块,我挣你五块不算多。先生买一支?”紫丹烟转眼间在心里算了笔账,从木料算到铁料,从加工工具算到加工工时,然后对老者道:“我卖给你!质量保证比这枪要好,三十块钱一支!”老者大睁着眼睛,尔后淡然一笑,摇摇头,便从柜台上收起他的枪。紫丹烟心知肚明,不想多解释,认真说道:“过几天我给你拿一支样枪来,若你看不上,全当没这回事!”白纱布缠好了手,转身告辞了。老者对这个年轻的顾客半信半疑,兴趣索然,趾高气扬说大话空话的人,他见得太多了。
紫丹烟在铁匠汉子的热心帮助下,果然很快就做出了一支漂亮的样枪。手缠白纱布,又来到‘笠源商店’,从布袋里取出斩新的样枪,放在柜台上。老者如梦初醒,惊奇地站起来,抓起枪来一看,瞠目结舌,抓枪的手在抖,盯着紫丹烟打量。继尔那脸上的绉纹乐成了菊花:“妙手神枪,绝活,上乘好枪,咱们可以成交!”老者彬彬有礼起来:“请问先生大名?”紫丹烟见谋生有望,心花也开,谦谦道:“不敢言大,微名紫丹烟。”老者爱才俊,眉宇里充溢着喜气:“莫非是紫薇之‘紫’,丹青之‘丹’,烟雨之‘烟’么?”他走出柜台来,把店门关了,对紫丹烟躬身道:“愚夫名笠源,日本北海道人,紫丹烟先生,请到后院小舍一叙。”
笠源把紫丹烟引入后院日本式的木板小阁楼,泡上茶,端出点心。他们隔桌相对盘坐。笠源道:“先生造的精良气枪,定会成小店热销货,如有难处,我先预支你一些钱。我倒不是为了赚钱,心里实在是爱你的枪,更钦佩先生的技艺。但我知道,大概你做活的条件差。你的活只见了七分功。”紫丹烟暗暗吃惊:原来这笠源先生是懂枪械工艺的。笠源敬了茶,自己喝了一口,継续道:“请先生恕我多言,你这一双完整的好手,为什么用纱布缠着,想必你是个搞兵工的,在这日本势力渗透了的济南,不肯为日本人贡献技艺……”紫丹烟安下茶杯,突地站起来:“你是什么人!”笠源和颜悦色,呵呵笑着,眼里闪着慈祥温柔的光。拉紫丹烟重新坐下来,悄声说道:“先生,我也是搞兵工的。从小我跟着父母在丹东市,后来回东京上大学,毕业后搞了几十年军事工业。日本搞军国主义,霸占了中国的东三省,逼我到中国来办兵工厂。东北三省被他们杀得够惨啦,他们还要杀遍全中国。不忍心用我造的大炮轰炸无辜的中国百姓,就偷偷跑来济南投奔日本领事馆里供职的远房亲戚。他为我周旋,买下这小店,专营日货。我一心要把这身骨头埋在中国,日军早晚会被埋进坟墓,到中国来兴不义之兵,不得两国民心啊。我愚夫之力,阻止不了这场不义的战争,可我一个正直的日本人,不能做不义之事。”紫丹烟听着笠源先生缓缓的言谈大为震惊:一个屠刀上滴着血的国家,竟有这样心地善良之士;一个日本人,在自己的国家大举侵占的异国他乡,时刻播种着罪恶和仇恨的血腥恐怖中,如没有袒诚胸怀,洞察心灵的能力,岂敢向一个刚相识的中国人倾露衷肠!他觉得这个笠源实在了不起!插言道:“笠源先生,晚生同你心心相印,相识恨晚啊,我流浪十载,跟德国高工学了徒,而今仍是流浪。我们从此合伙做买卖吧!”两人越说心贴得越紧,异国之人,一席倾谈,肝胆相照,看得透世相,成了忘年交的朋友。紫丹烟用笠源先生预支的钱,在商埠的街上,租了一个内外三间的门面,拉上铁匠汉子打铁壶来做掩护,门口挂起了‘烟源白铁铺’的牌子,也以此纪念他与笠源的友谊。先买来几台设备和必要的工具材料,便动手做起气枪来。内外合作得很默契,铁匠汉子面对大街叮叮当当敲着白铁皮,紫丹烟在内室暗处安心造枪。时日不长,二十支枪送到笠源商店。
笠源先生欣喜:“准是抢手快货,能卖好价钱”他看看枪膛,被枪膛的精度惊呆了,瞪着大眼,长寿眉高挑着。这位具有数十年枪械工艺经验的笠源十分惊讶:一个普通的中国枪匠,没有大军工厂的先进设备,单枪匹马,出枪速度之快,枪膛精度如此之高,令人难以置信!笠源先生道:“这枪管是你用床子车的?”紫丹烟庄重回答:“当然。我一次车成,不撤刀。”笠源先生微笑了,一脸自豪的神情:“是啊,核心技术往往就是简单一句话。据说德国工厂制造的玻璃透明度不高,花了两万美元买回来一句话,拿来一试果然显灵,造出的玻璃立在眼前,透明得如同没有玻璃……你这一句话,也值两万美元。”说得紫丹烟也乐了。
一批批气枪从烟源白铁铺运到笠源商店,都不出五日便销售一空。笠源的生意兴隆,紫丹烟也有了一笔可观的钱。铁匠汉子与紫丹烟合作,家中的生活自然也得接济。
济南府过了风沙弥漫的春季,时令到了五月端阳,恰是紫丹烟新婚两周年的日子。他思念慈媛,特意关了一天铺子,买了两瓶好酒,找笠源先生共饮。笠源知丹烟成婚纪念日,也兴致勃勃闭了店门,点来几个好菜,一老一少在静静的阁楼里,用酒醉起各自的悲欢离合。
紫丹烟的心在酒意里翩翩飞往香山。他情不自禁地向老人夸赞起妻子来。笠源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饮下一杯酒,长长叹了一声:“丹烟,我真羡慕你呀,而我,却是霜打枯叶孤身一人了,嗨,北海道的雪,可真白呀。”
笠源先生是很不幸的。少年丧母,父亲用做苦工挣得钱,送他回国上了大学。父亲又回北海道老家伐木为生,盼儿还乡。他毕了业,回到父亲身边,在那银白的雪国,同一个叫周西浩子的姑娘结了婚。他们都是十七岁的同龄人,蜜月甜在山林的冰花里,父亲却不幸陷进雪坑,被冰封到另个世界。他带着新婚的周西浩子,到荒僻的深山,在一个秘密的兵工厂服务了三十多年。后来,他们夫妇二人被强行押到中国东北牡丹江办兵工厂,性情刚烈的笠源,誓死不干兵工,不造杀人武器。残忍的当局看上了他的技艺,便威胁他就范,把他架到江边,眼睁睁看一群禽兽,将他的妻子捆绑起来,投进白花花冰块撞击的江水中。反人性的战争绞杀了他的爱情爱妻,他与日本的军国主义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灵魂里烧着反战的怒火。他要跳江去追爱妻的亡灵,战争却偏不让他死。不能死却横下心,要在中国的土地上,亲眼目睹日本军国主义覆灭的下场!他誓死不回国,逃到泉城隐身,做一名商人。
真是荡气回肠啊!紫丹烟见笠源先生端着酒杯,闭目仰首,心中涌起无限的同情与豪情:“先生,且饮酒浇浇愁罢!”笠源摇摇头:“你们中国有古语:举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身子一震,睁眼道:“我这是怎么了?真对不起!喜酒嘛!万不该诉这些愁肠的,请原谅,请原谅。”他低声笑着,笑得很凄苦。紫丹烟道:“我敬重你呀,老人家。你就把我当成最亲近的人吧,当儿子一般看待吧!”起身过来俯首一鞠躬,笠源抱住异国的青年人,呜呜地哭起来。
美酒和眼泪把这不同国籍的两颗心镶在友谊之中。笠源先生平静下来,劝紫丹烟道:“不该失去的,就要得到。如今华北也不太平了,你把母亲和妻子接到济南来吧,租一套好房屋,如手下不宽余,就从我这里取。”紫丹烟道:“先生,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用你操心,眼下我手头极方便的。”
紫丹烟刚刚在烟源白铁铺附近租到合适的房子,卢沟桥发生了事变,全国的抗日运动风起云涌。北平失陷,香山不宁,紫母催媳妇到济南,说她一把老骨头,难舍难离他爹的坟,也惦着女儿女婿、新街口的亲家母,再说她受苦也受惯了。章慈媛挟着包裹到了娘家,又挟着包裹来到济南。
紫丹烟把妻子接到新居,衣食住行各种条件都相当方便。铁匠汉子也来帮助收拾,一声声亲热地叫师娘。在这个高大粗壮的黑汉子面前,章慈媛被叫得不好意思,她今年才十九岁哩。铁匠汉子道:“师父,我到铺里支撑着,师娘刚到,你就多陪陪吧!”慈媛把带来的黄米粽子取几个来,送给铁匠汉子,说是香山婆婆的手艺,不管饱,只尝尝鲜。铁匠汉子接过谢了,径直去白铁铺撑斑。
章慈媛扑在丈夫的怀里,眯着眼,默默无声。紫丹烟这两年不见妻子,觉得她更成熟更漂亮了。轻轻理着她的秀发,抚摸她腕上的翠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慈媛站起来,坐在丈夫身边,手指拨着绿叶,把金黄的红枣粽子送到丈夫的嘴上。紫丹烟吃着粽子问家中的事,高兴地说道:“咱们再也不分开了,每月给两家娘亲多寄些钱。”
第二天,紫丹烟到了一家大首饰店,买了一把金戒指金耳环来,闪闪烁烁堆在慈媛面前。慈媛惊喜道;“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么多戒指,也不能每个指头都戴呀!”紫丹烟高兴地答道;“轮换着戴嘛,这是我补给你的订婚礼物。我紫丹烟有钱了,走,跟我到照像馆去,咱补拍个结婚照。明日我带你拜访日本人笠源先生!”章慈媛瞪起惊愕的眼:“日本人?你跟日本人勾在一块啦!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愤愤地将首饰全扔到脚下,忿忿道:“日本人把咱北平都占了,我找你来,却要靠你这不干不净的钱养活。我要回香山,和婆婆一块里受罪,一块儿死……”亭亭玉立,迈开大步就要走。
普利街笠源赠和服
章慈媛睹气要回北平香山的紫藤镇,这使紫丹烟感到很突然。他抢上一步拦住妻子,笑道:“慈媛,你误会我了,听我慢慢向你解释。”慈媛气还没消,冷冷地坐在床上。紫丹烟坐在妻子身边,给她讲笠源先生这个人的身世。
笠源先生的结发之妻周西浩子,被投进牡丹江里,在严寒的碎冰中顺流而下,漂到百里外的凌花渡,她那僵硬的尸体被一位渔翁发现了。渔翁把她捞上来,一看全身被绳子捆着,顿生怜悯之心,把她抱到岸上,生起一堆篝火,想把这个不幸的日本女人温暖过来。最后,渔翁只好老泪汪汪,望着她紫黑的脸叹息。这渔翁有过一个女儿,渔霸要占她为妾,她不甘受辱,誓死反抗,终于被渔霸捆绑投江。待他把女儿打捞上岸,也和这日本女人一样,脸紫黑紫黑的。想起女儿冤死的容貌,愈是勾起心酸的回忆。那已经离他遥远的女儿,似乎又回到他的身旁,那泪是为女儿流的,还是为这个日本女人流的?渔翁也不清楚。他在日本女人身边三天三夜,找来破席把尸卷了,在岸上的乱柳棵子里,挨着女儿的坟头埋了。
笠源先生逃出来,沿江岸顺流而下,寻找妻子的下落,路遥磨穿了鞋,荆棘扯破了衣,凛冽的寒风,箭羽般的雪片,他似乎都感觉不到。正当渔翁薄葬日本女子时,笠源赶到了。剥开卷席,辨认出妻子的冰尸,热泪涌流,欲把妻子化了。俩活人在残霞里,掩埋了冤屈的灵魂。渔翁留他在船舱过夜御寒,笠源先生跪在他身前:“难得您似海的深情,我笠源生为异国之人,却不与那侵华的虎狼为伍,您的美德,今世不报,来世也要报。”渔翁扶他起来:“一辈子荡游牡丹江,水里长,波上生,我不过一介草民,与世无争,灾祸照旧降到身上。同命人说什么报答!本国的豺狼够多了,又闯进一群劣种,东三省被黄狼吞了喽,你还是逃出去好啊,如果东三省安稳了,就来你媳妇的坟上烧几迭黄纸吧!”笠源先生在荡悠悠的船上过了夜,与妻的坟告别,安渔翁的意思,匆匆离开东三省。
慈媛听着丈夫讲述笠源先生的家史,木木呆呆,痴傻了一般。她为冤死的笠源夫人鸣不平;对笠源先生的刚直性格油然萌出景仰;对误会丈夫的鲁莽十分歉疚。她找不出合适的话语,表达内心复杂的感情,脸腮火辣辣红喷喷。俯身去捡扔在地上的金戒指,然后用帕儿一只只精心地擦拭。紫丹烟安着妻子的肩:“日本人也不都是坏人,中国人也不全是好人。国与国割不断朋友情,离间不了好人心哩!”
小小的风波一过,夫妻恢复了往日的炽热。慈媛来到济南,就做了主妇,承担起一切家务,洗衣、做饭,诸事不让丈夫操心。紫丹烟从烟源白铁铺回来,慈媛沏好了茶,饭菜摆好,洗脸水也备下。在丈夫身边侍候,一脸满足的神情。紫丹烟的房间添了淡蓝的窗纱,挂了莲花吊灯,置了一人高的雕花红木穿衣镜,廊下养了山影、令箭、君子兰、月季、牡丹诸种花卉,廊上挂了铜勾竹笼,养了鹦鹉、画眉、黄雀学舍啼啭的鸟。每当早霞临窗,慈媛第一个起来,在青枝绿叶红花间忙碌,给花草洒水时,鹦鹉便学她:“丹烟起床,丹烟起床”,她便甜嗔:“鬼精灵”。紫丹烟起来,每每微笑着注视壁上的大像片——章慈媛穿着薄纱拖地长裙——全身甜馨馨。……
这天,章慈媛做了好吃的,独自到普利街看望笠源先生。因紫丹烟赶制一批新气枪,吃过饭就匆忙到白铁铺去了。正当紫丹烟忙得最占手的时候,铁匠汉子的母亲热汗腾腾闯进白铁铺来,泪盈盈地对铁匠汉子哭诉:“你爹被抓到监狱里去了,路警到家里来,催着去领人哩。”铁匠汉子惶惶着到里间告诉紫丹烟。紫丹烟绉起眉:“大伯是个忠厚老实的洋车夫,心善得走路怕踩死蚂蚁,一准是哪个乌龟王八孙子欺负他,明白着是勒索钱的!”他走到外间来,安慰老人:“伯母别着急,等我到家打个转儿,回来咱们去领大伯。”
来得路警监狱,紫丹烟出面交涉,问老人犯了什么罪。看守翻着白眼:“少废话,没罪能关到我这里?你是他的家属吗?还敢冷眼看我!”紫丹烟道:“什么冷眼热眼,你也少转圈子,快说他犯了什么罪!”看守人鼻子一哼:“他拉车挡皇军的路,人家皇军没怪罪,只搧了他耳光子,没杀头就是开天恩啦。我们把他扣留下,要严惩对皇军的失礼,已替这车夫赔赏了皇军好多钱。要不然,中国人的面子都丢尽了!”紫丹烟一听,怒火千丈,伸手向那看守的脸搧了两巴掌:“好个没骨头的狗!”忽地围上一群人来,眼看有一场好打。
笠源先生视紫丹烟夫妇为最亲近的人。见慈媛到来,也就关了店门,深居待客。慈媛把亲手做的北京风味小吃敬给笠源先生,笠源尝了,笑眯着眼连连点头:“好吃,好吃。待我眼见日本军队惨败在中国的一天,我要到北平香山紫藤镇,拜见你的婆婆和亲娘。有这一天,有这一天的。”慈媛望着面前的老人,觉得他每道绉纹里都藏着温暖,溢着长辈的慈祥。笠源先生沏了茶摆好点心,打着缓缓的手势,语调清亮而柔和。当着慈媛夸赞紫丹烟的精明强干、豪爽仗义、耿直坦诚。慈媛瞪着聪慧的大眼睛,笑眯眯地抿茶。又听了笠源先生讲日本的礼俗和流传下来的美丽动听的民间故事。叙了一阵子,笠源先生似乎有些乏了,微眯着眼。慈媛想要告辞。笠源先生缓缓起来,又变得神采奕奕。从小厨柜里取出个漂亮的包裹,放在慈媛面前,边解包边道:“这是我的心意,特地为你买的,来,穿上看合适不?”是一件极精美的高等和服,金黄耀眼。心灵手巧的慈媛,还没见过如此美丽的服饰,心中矜持起来。笠源先生道:“这是日本女性美的象征,绝非那些罪恶的屠刀。杀人不眨眼的狼心皇军,把和服民族的美玷污殆尽……来,快穿上!”慈媛换上华贵和服,照一照镜子,几乎辨不出自己的容貌了。笠源先生更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催慈媛坐在镜前,说什么也要为她梳个日本发式。慈媛在老人慈祥的目光感召下,羞涩地顺从了。笠源先生用颤微微的手,为异国亲人果真梳出高耸的日本发式来。高兴地拍着手;“小媛,你再站起来,站起来。”那镜中的慈媛愈醉愈美,美得流泪了。笠源又取来一双精致的木屐,慈媛也穿了,走一走,花摇风荡。笠源先生道:“坐下,小媛,好孩子啊……”笠源望着慈媛,抑制住欲滴的老泪,微颤着嘴角,话不成声,那泪就哗哗流淌下来。他依稀看到真的美神了,中国女性,日本和服,美无国界呀……笠源先生悄悄地把慈媛的衣服和鞋包裹起来,递到她的怀里。慈媛惶惶然道:“先生让我穿和服回家吗?”笠源先生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小媛啊,我比你多活了些年纪,总有些阅历。人生在世,有胆还要有识,这一点,要学小丹才是。这和服是我送你的心爱之物,穿着它你就大大方方回家去。在最近几年里,济南的马路上,日本太太正走运。心静智多,方能干得大事,以假乱真嘛,你穿了它,遇到日本人,只是不言语,他们反敬你高贵哩!”慈媛听了笠源先生的话,觉得有道理,她从内心里觉得自己比真正的日本女人还漂亮。
慈媛一身和服过街穿巷,果真谁都不敢靠近。刚走出普利街,迎面跑来了铁匠汉子。正当路警监狱闹得吃紧时,一个好心人悄悄与铁匠汉子耳语,说他们不外乎是图勒索点钱。铁匠汉子不好与师傅说,便就近拜佛,到笠源先生这里来借钱的。突遇慈媛,惊得后退几步,大惑道:“师娘,您这是怎么了!”慈媛不答他的话,问明了情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成竹在胸,对铁匠汉子道:“我去把大伯领出来。”
紫丹烟被几个人围着,挨他打的那个看守,抹着嘴角上的血,高喊:“帮我打,帮我打呀!”几个拳头向紫丹烟狠狠砸来,紫丹烟举拳一声威赫,那几个拳头便悬在空里不敢动了。紫丹烟突地抻开拳头,掌心闪烁着五枚金戒指,一阵冷笑之后,厉声道:“怎么,还不放人啊!”拳头缩回去了,仍不说放人,那几双兽眼只盯着金戒指。紫丹烟气恼,将介指扔在地,由他们抢了。这才放人出来,紫丹眼回头不见了铁匠汉子,来不及多加思考,就陪着老伯回剪子巷了。
铁匠汉子同慈媛走进路警监狱,不见了紫丹烟,隔窗只听看守们正得洋洋嘻笑:“一个糟老头子换回五枚金戒指。”“这傻小子不识行情,一枚金戒能领出两个,今日赚大发了!”“这小子准发了外财,为救老子不惜金子。咱沾点歪才不愧心!”闻这七嘴八舌,又哼淫歌浪调,慈媛早明白了七八分,她给铁匠汉子使个眼色,镇静了一下,便气呼呼闯进门去!看守们被突来的日本美太太吓愣了。手拿着金戒不知怎么放,慈媛作出傲慢神态:“我就是为这金戒指来找你们的。有人从我的店铺里偷了五枚金戒指!是这位汉子看到的,他跟着那人到你们监狱里来过,那人用我的戒指领回一个老人。那人不在了,可我的戒指在你们手中,戒指上有我的商号,我要到你们的上司那里,告你们偷了我的戒指分赃!”慈媛一番话,连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滔滔如流喷吐如珠的。她把白晳的手伸出去,那五枚金戒就鬼使神差地放入她的手心。看守们哈着腰吞吞吐吐:“请太太多包涵,多原谅,小的们冒犯了,不敢了。您请回,您慢走……”慈媛哼道:“偷到我的身上来了,少眼无珠的!”拂袖扭身,也不看铁匠汉子,气昂昂走了。
第二十一回&&&&&&&&&&&&
大明湖桨挑阔少爷
走出路警监狱,铁匠汉子追上来,低声儿夸赞:“我的好师娘哎,真看不出,原来您也是个神人呀!”慈媛脸一红,嘻嘻笑道:“快别说了。都快把我吓瘫啦,这是平生第一遭。”铁匠汉子愈是兴奋起来:“就是小丹师傅,也难料您这胆量。”慈媛道:“你只顾夸我,快回家看看老伯吧。”
紫丹烟送罢车夫老伯,回到白铁铺,见门关着,就径直往家奔。进门就见临窗坐着个穿和服的日本太太,不免一惊,脑袋轰地炸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攥起拳头。
慈媛斜眼看丈夫那呆傻的样子,呵呵地笑起来,紫丹烟闻声恍然大悟,没想到竟是妻子!他猛扑过去,摇撼她的肩膀,七分喜三分怨:“你怎么是这样?慈媛!慈媛……”慈媛收住笑:“是笠源先生赠的,也是他老人家劝我穿上的,发型也是他梳的。”紫丹烟立即领会了笠源的苦心:这是沉淀的又深又浓的国际之爱,这是美丽又老辣的机智呀!厚谊加胆识,令人敬佩折服……他后退到门口,仔细端详妻的倩影,又几步跑上去,抱住妻久久地吻。
慈媛在丈夫的怀里,取出五枚戒指,故意甜娇地炫耀:“看,我给你从路警监狱取回来了!”紫丹烟腾地站起来,对妻的举动震惊不已。慈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了疑惑、坚毅、甜蜜。他听慈媛讲了全过程,欢喜得把妻扛了起来,竖起大拇指:“我的慈媛有豪杰胆魄,是巾帼英雄!”慈媛到:“我的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哩。”他把耳贴在她的胸上:“让我听听,让我听……”
说话间到了一九三九年夏天。山东的反动势力在济南大肆发动宣传攻势,所有的社会渣滓纷纷出笼。紫丹烟吃过早饭来烟源白铁铺上班,远远就看到临街的铺板上贴着一块白纸,走近一看,是条标语;“宁匪化,勿赤化;宁亡于日,勿亡于共;日可不抗,共不可不反。”落款是“烟源白铁铺宣”。他念了这三句话,心里暗暗骂道:“狗娘养的,栽赃陷害,玷污我的店铺,心何其毒!”几把撕净,抟起来扔到街上。端来水又冲又刷,擦得干干净净。到了第二天,铺板上又给贴上了,还是那三句话。你撕他贴,一连数日。紫丹烟怒火中烧,不能不捉鬼了。
紫丹烟到了家让慈媛找出黑白纱巾各一条,在白纱巾上写了“再贴通匪反共标语必死”十个红字。又找了一根麻绳带在身上,对慈媛道:“我夜里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可能不回来,别等我。”慈媛困惑:“你去干什么?我陪你去!”他道:“我是教训一个人,你放心,没危险。”来到白铁铺,在靠近铺面的梧桐树上躲起来,清冷的月光投出浓浓的树荫,婆娑的叶子正好做掩护。半夜时分,从马路对面走过一个人来,掖下挟着一卷白纸,手提着糨糊桶。紫丹烟在树上看得清楚,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阔少爷,穿得很讲究。邪恶之人被膨胀的欲望驱使,常常做出超乎思维定式的事来。这过“体面”的少爷,能提着糨糊桶,半夜里出来,沿街贴反动标语,就是被灵魂里的黑火驱使的。紫丹烟把黑纱蒙在脸上,当阔少爷要在铺板上刷糨糊时,猛地从梧桐树上跳下,在他背后拦腰一抱,将白纱巾堵在他嘴里,抖开麻绳,把他的两臂齐胸捆了个结实,然后按着脖子一抬嘴巴,重重地向铺板撞了三下,再把糨胡桶挂在他脖子上。又捡起那卷还没张贴的标语,燃成一炬,丢到马路中央。紫丹烟这才神秘地躲进夜幕。
那位被偷袭的阔少,说不出话,只觉得前额火辣辣疼,不知是两窜血珠还是汗珠顺着鼻翼滚,前胸后背似有几百条虫子爪挠。脖子吊着桶,只好弯腰一步一步挪回家,如同走了一遭鬼门关。家中人望着他这副狼狈相,心惊肉跳,为他解绳,洗脸,擦药,安抚,压惊,叫喊着为他报仇。抖开那堵嘴的白纱巾,竟有“再贴通匪反共标语必死”的血字血灾警示!合家丢魂落魄,少爷反倒嚣张起来:“就通匪反共,要不,我的血仇怎么报!我满肚子屈呀……”老爷子发怒了:“把他关起来,锁起来,让他满肚子生蛆!”
紫丹烟深夜突袭之后,烟源白铁铺的门板,再也不见这种标语了。那阔少爷虽距白铁铺不远,却再不敢到这里光顾。铁匠汉子道:“他让师傅整趴了!”紫丹烟道:“这里头有个理儿——世上最难办的是人,最最难办的是人渣。我最恨人渣!一辈子路长,人来人往一准有人渣,一句话,咱不能让人渣埋了!俗话说人正不怕影子斜,正气冲天入地,石头不烂木头烂。做人有骨气,心地要善良。家少人渣能和,国少人渣能兴。”铁匠汉子道:“我信师傅这个理儿。常说豆腐渣,没听谁说有人渣。”紫丹烟道:“这不一样,豆腐渣是物,人渣是魂。”铁匠汉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济南有数不清的名泉,夏天却热得燥人。紫丹烟和慈媛,邀笠源先生到大明湖划船。单见鹭鸶天鹅隐现在浩淼烟波,三面残荷影,一面枯柳色,水上浮动粘腻的淡雾,岸上萦绕湿焖的署气。沦陷的城如抑郁的美人紧锁着娥眉。紫丹烟和章慈媛,一左一右把笠源先生护在中间,先在岸边悠闲漫步。笠源先生穿一身典型的中国老年便服,拄一根紫漆罗汉竹手杖,一老二小,文雅细语,亲密无间,人与人相爱相知,不分国界。
他们从稼轩祠出来,走到玉涵亭附近,见前面垂柳下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从人群里传出轻柔悲切的歌声。笠源先生是极爱听中国民间小曲的,他以为这是最真切、朴实传情的,真正属于老百姓的诗篇,它们源远流长,绵延数千年。歌国家兴衰,吟匹夫哀乐,或慷慨激昂,或悲壮惨烈,或讽言美刺,或忏悔人祸,无不化作情韵默塑灵魂。三人加快了步伐,紫丹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把笠源和慈媛让到前边。这显然是两个沿街唱曲子的乡下人,白发盲翁手持一把坠琴,清癯女子手打一副枣木响板,一拉一唱,泪流四行。脚下放一个破袋子,上面已放了一些碎币和食品,那是有怜悯心的人留下的。笠源先生掏出一些钱来,悄悄地放在袋子上,两耳恭听着女子的歌音——
阴霾血雨东洋刀,
爹娘惨死在荒郊。
黄皮铁蹄遮齐鲁,
锅台之上长野草。
儿女只剩亡国泪,
怒火熊熊照天烧。
还我父老的尊严,
还我田园的欢笑。
笠源先生听着曲子,羞愧地低下头去,小女子的泪歌,震颤了他的灵魂。可耻的民族败类发动了可耻的侵略战争,给这个东方巨龙图腾的大中华,带来多么深的心灵创伤啊!他用指甲暗中狠狠地掐自己。坠琴那哀哀沉沉的音流,像波涛滚滚的黄河,从他的前额上咆哮过去。这样的情感,在紫丹烟和章慈媛心中也相互感应,这是滴着血的声音啊!周围的人也被曲子打动了,肃穆地立在那里。
这时,人群里跳出个人来,拉住清癯女子高声张扬:“你宣传赤化,你宣传赤化!”紫丹烟刚烈的性子给燃爆了,一步上去,一把将那人的手拨开:“别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你把这歌词里的‘赤化’两个字找出来!”定眼看,咦,此人很像那个被他整治过的阔少爷,额上有块新伤疤,那是紫丹烟精心给他留的。那少爷一时语塞,吱唔道:“她歌里骂东洋刀,骂黄皮铁蹄,是对日本皇军不敬!”紫丹烟心里骂了一句“奶奶的,不是冤家不碰头!”往前顶了一步:“对皇军不敬就是赤化,甘心当亡国奴呢?是狗化!我倒想听你唱个狗化的曲子,唱!”笠源先生非常蔑视地插了一句:“看家狗,看家狗,连国家都不要的人,还不如狗!”阔少爷见没有支持者,想退避三舍,紫丹烟指着他的前额道:“你有一块疤还嫌少吗!”阔少爷后退着,捂住前额:“你,你什么意思!”紫丹烟爽朗地笑起来,人们悟出其中味,也笑了。纷纷向那布袋上放零钱,清癯女子不停地鞠躬致谢。
紫丹烟三人同舟向大明湖心亭划去。小夫妻划桨,笠源半是欣慰半是惨然。小舟穿柳过荷划到历下亭,将舟泊在亭边栏下,登阶而上,览赏这座古建筑。笠源先生举目望那门楹上的古联,吟出声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扭头又对慈媛,“你说紫丹烟算不算得济南名士?”慈媛道:“他呀,从不会作诗,哪来的名!在我眼里,他是个人,精豆子,不是什么名诗。”紫丹烟笑弯了腰,慈媛不晓得他为何发笑,脸颊绯红绯红的,像受了委屈,依在笠源先生怀里低声道:“先生,您看他……”笠源就用眉眼嗔紫丹烟:你不教她,倒笑话她。当他们解缆登舟,桨拨碧水,划到四棵柳小岛附近一片荷花中,隐约听到有女子喊叫:“臭流氓,你放开我!放开
……”紫丹烟一惊,急忙拨舟绕过去。一看,正是那个唱曲的清癯女子,已被阔少爷撕扯了上衣。原来阔少爷被紫丹烟嘲骂了一番,恶气无处泄,一是因这女子引起,二是觉得少女俊俏,就把她抢到舟上,光天化日下枕荷罩香,划淫荡之舟。
紫丹烟要救这女子,几桨划过去。阔少爷一见又是那位不速之客,松开女子,拼命划桨,欲抢先上岸逃之夭夭。荷塘难行舟,难追也难逃。终于摆脱荷花丛,进了宽水域,眼看两舟齐头并进了。紫丹烟两臂划桨使两舟靠近,阔少爷惊惶,臂软得划不动桨了,小舟在水里打起转儿来。紫丹烟抓住时机,把桨抽出水面,只向那阔少掖下一挑,那墩肉蛋子就哗啦一声滚进湖里。紫丹烟跃到那只舟上,猛力划桨,小舟如梭。慈媛拨舟随后,笠源吆喝助阵,两舟安然无恙。
阔少爷在水中象落汤鸡,吓得面无血色,扑扑通通拍打水,声嘶力竭喊救命,喝了一肚子浑汤水。当他面无人色,闭着眼信天由命,任水鬼拉着下沉时,突然双脚蹬着了湖底。大明湖炎夏水浅,阔少爷在水里如梦初醒,九魂归体。定睛看时,水深刚淹过肚脐。
紫丹烟把那清癯女子扶下舟,那白发盲翁正扶着一棵古柳喊孙女。祖孙见了,相拥哭了一场。紫丹烟他们三人走向前来,极为同情,章慈媛道:“请老人到我家住几天吧!”白发盲翁拉了孙女一齐跪了拜谢。笠源先生独自回普利街家中。
白发盲翁祖孙随紫丹烟夫妇到了家,安排了住处,好吃好喝了几天,惊魄早定。紫丹烟到白铁铺造枪。章慈媛陪着新客人在院里花木树下闲话。知到他祖孙来自梁山泊地区,会演唱整套水浒故事。日本鬼子焚烧血洗他们家乡时,他们正在外地卖唱。回到村里,几百乡邻尸横水塘,血水都臭了。他们没了至亲,一路走,一路唱,露宿街头檐下,两个月唱到济南府。章慈媛听着,暗自盘算起一件事。问女子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女子道:“姓白,生在白露时节,就叫‘白露’了。今日还巧巧是我生日,十九啦。”慈媛道:“那太巧了,太好了,晚上我为你做好吃的,咱也唱唱曲子庆祝庆祝。盲翁、白露连连含笑点头。章慈媛兴高采烈来到烟源白铁铺,对铁匠汉子道:“饭到我家吃,还要请你听曲子,告诉你,媳妇送上门啦。”紫丹烟听妻子在说话,停下活,从里间走出来:“什么媳妇媳妇的?”慈媛笑笑:“铁匠汉子的媳妇!”铁匠汉子傻了眼:“师娘,我哪有媳妇?”慈媛见他一脸憨态,笑得像银铃儿般响,“有啊,怎么没有!”
第二十二回
醉秋酒小宴红芙蓉
铁匠汉子被章慈媛留下吃饭、听曲子,一见这清癯精明的白露,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紫丹烟早就知道其中意,便把车夫老汉从剪子巷请来。章慈媛在饭桌上有意安排白露和铁匠汉子挨肩坐,面对车夫老汉和白发盲翁,夸了男的夸女的。不多时一桌六人便亲热如手足。饭后,白发盲翁的坠琴拉得温情脉脉,意蕴深长,音韵如霖可养心。白露因父母双亡,卖唱孤苦,大明湖得救感恩,便将世态炎凉、仇冤恩泽炼于一腔,那曲子唱得铿然昂扬,听曲的人倍生忧国忧民之情。
歌罢,章慈媛单刀赴会,把幕帘子一下子亮开,当着两家老人的面,给铁匠汉子和白露提婚。提得爽快,答得也利落,甩汗珠子的人,心和心都贴着,没尘没灰,说话对答不拐弯儿。话一点透,两家就成了一家,慈媛当红娘,易如反掌。
翌日,铁匠汉子用父亲拉脚的洋车,就把爷爷和媳妇接回剪子巷家中。日子虽清苦些,新家却是暖烘烘的。
当年秋风送凉时节,听说大观园里来了个小马戏团,小圈跑马,耍枪舞刀,其中有个叫‘红芙蓉’的,很快就名震了泉城。这日空闲,紫丹烟和章慈媛想一饱眼福,顺着人流进了大观园。
小小的马戏场,由白布帐和线网围了两层‘墙’。里面锣鼓喧天,神秘异常。紫丹烟买了门票,两人进了场。场中央有几个大木箱,一个枪架上立着白腊棍、红缨长戟,并无跑马,只一个老者,一锣,一钹,一鼓,手脚齐动,自打自敲。
锣鼓一停,忽听得帐外铜铃喤喤,如巨瀑落谷。门口的人群裂开一条缝,锣鼓又大作,一匹火熖驹脖系红缨串铃,金鞍银蹬,扬鬃甩尾慢跑进来。鞍上乘坐一位夫人,红衫绿裤,发髻高竖,长靴闪亮,怀中抱一女孩,穿一身洁白飞纱,梳两根朝天椒辫子,打两个红蝴蝶结,小手撁着缰绳。人们纷纷低语道:“这就是红芙蓉。”随着雷雨般的锣鼓声,马背上响起一声尖利刺天的口哨,火熖驹扬蹄疾驰,眨眼间这小小跑马场便现出一个火熖圈,令观众眼花缭乱。看那马背上的红芙蓉,一时侧身藏于马腹下,一时单独立于马背上,携了女孩跃下地来,复又独自跳上马背,倒立于马鞍,火熖驹从女孩的头顶跃过去。红芙蓉飞马转过来,俯身抻臂将女孩揽到马上,自己又跃下马来,再吹一声口哨。只见小女孩平伸两臂立在马背,飘逸如海燕凌空……
锣停鼓息马蹄缓,不知何时场中又走出一个大汉,将那女孩从马上抱下来,又让人牵了火熖驹到帐外去遛。紫丹烟定睛看那手中持红缨戟的夫人,不禁失声叫道:“哎呀,她是我的嫂子!”人们被这马背上的红芙蓉吸引住了,并没注意他。慈媛却听得清晰,惑然怪异中突又惊喜起来:“就是你说得那个红寨夫人吗?”他似乎没听见妻子的话,又直愣愣盯着那个汉子。当那汉子抱着小女孩转过身来时,他完全明白了:此人正是红胡子!但他不想马上闯进去,把这场马戏搅了。对着妻子的耳朵悄声道:“慈媛,你看那场上人,是我向你说过的红胡子和红寨夫人!”章慈媛见丈夫眉飞色舞,她比丈夫还喜兴。
场上的观众散尽了,只剩下紫丹烟夫妇。他们抑制着兴奋,故意不叫出声来,悄悄向场中心走。红胡子和红寨夫人只是埋头理道具,没注意到他们。小女孩高声问:“叔叔姨姨为什么不走?马戏演完啦!”待他们仰脸看时,道具从手中滑脱几,惊喜得几乎同时喊出:“哎呀,都快把我们想死啦!”红胡子搂住紫丹烟,用拳头嗵嗵敲他的后背:“师弟,大喜大喜呀!娘的,你看怎么样,你嫂子一想起你来就抹眼泪,我说,你这个鬼精灵死不了,死不了就能见面!”慈媛在一旁笑眯眯站着,紫丹烟道:“慈媛,来和师兄嫂子见个面吧。”红寨夫人喜道:“不用说是弟妹了,好漂亮的大美人哟!”章慈媛羞怯,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红胡子道:“快叫大婶大叔。”这意外的重逢真是喜从天降。紫丹烟说什么也要兄嫂到家里作客。“红芙蓉”停演一日,章慈媛叫来铁匠汉子和白露,邀来白发盲翁唱曲子助兴。笠媛更是必请的客人。宴中开怀畅饮,尽说别来风云际遇。
红胡子和红寨夫人自泰安与紫丹烟离别后,在鲁西东阿城过黄河时,红寨夫人有孕在身,又得了病。红胡子找了间房子,日夜守着她,让驮队的弟兄先出去走走,搞到武器先崭存到东阿城中。这几个弟兄赶马出城再没有回去。有的说是过黄河时翻船落难了;也有的说他们受不了浪游之苦,背叛了血酒盟誓,各自找了女人定居去了。红胡子夫妇从此凉了搞枪械之心,崭时在东阿定居,生了女儿。红寨夫人一身武艺,哪舍得白白扔了!东阿也是马戏的故乡,便动了围帐跑马的念头。于是红胡子集资,红寨夫人日夜练功训马,小女儿三岁就能在马背陪着娘表演。他们终于搭成了一个十人的小班子,“红芙蓉”也便从此叫出名来了。“红芙蓉”特地到泰安演出,红胡子要打听紫丹烟的下落,知冯将军已不在泰安,部队也撤走紫丹烟还会不会留在泰安?他们加演了数日,一心想能从观众席里冒出个紫丹烟来。“红芙蓉”没遇到紫丹烟,便转头过黄河,穿河南,入晋地,沿太行山走古镇赶庙会,跑马戏为生。到了黎城,听当地的百姓讲,附近黄崖洞有个抗日的兵工厂。红胡子一听造枪,心痒意笃着了迷,一根筋绷起来,又萌动了寻紫丹烟的念头。托辞民间艺人慰问抗日军工,费了好大劲儿,才闯进黄崖洞,左权将军看过他们的马戏表演。红胡子对兵工厂的负责人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汉阳兵工厂出身,可我技艺不精,又拉着这个马戏班子,单为糊口,算不得抗日。我有个师弟紫丹烟,可惜还没寻到他的下落,那可是天下顶好的技艺,头等的聪明,造枪炮能耐大着呢!找到他,顶我一百个。”兵工厂的负责人请他借巡回马戏之便找到紫丹烟,抗日需要能人呀,万一能找到,就把他请到黄崖洞来!“红芙蓉”重返故道,由泰安演到济南,还想演到北平去、红胡子偏偏单记得个紫丹烟家在北平香山,找师弟,只能靠撞大运了。
小小家宴,言谈举止中洋溢着一片爱国抗日的热情。红胡子眼见师弟的生活如此宽裕,又听了这几年他们所做的事,无不出自爱国之心,邀他去黄崖洞兵工厂的话,涌到嘴边又犹豫起来。紫丹烟举起杯来,与师兄碰了,直言道:“师兄,不用你说出口,你是想请我去那黄崖洞的。我想,抗日是全国各地的事,你拉着一个班子,我也拉家带口的,不同前些年了。我这里也不是一下能走得开的。”红胡子一摔酒杯吼道;“你说‘不去’两个字儿就得了。我红胡子请不动你,也无脸去黄崖洞!”紫丹烟道:“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几年我有些储蓄,你带了去,捎给那个军工厂造枪造炮,也算我一份微薄的心意。以后,你过半年来取一次。”笠源先生被这个粗鲁的爱国志士感动了,对紫丹烟道:“小丹,你到我笠源商店去,也取些来,让你师兄带上。”红胡子一拍头顶:“娘的,这倒是一法,我也可以为黄崖洞义演集资嘛!”男人们自是被酒诱惑着,迟迟不离饭桌。
章慈媛把红寨夫人、白露、小侄女领到里屋。女人一台戏,自有风骨神韵。慈媛取出一枚金戒指递给红寨夫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好不容易见面,嫂子一定收下。”红寨夫人握住慈媛的手很感激:“我的好妹子,不是我薄你的面子,我还是不戴的好,省出个戒指,多造几颗抗日的子弹,少让日本鬼子祸害人。”慈媛觉得此话有理,拿戒指的手缩回来。红寨夫人笑盈盈又将戒指取过,甜甜地:“别凉了妹子的心,那我就只戴一会儿。”这么双快的嫂子,慈媛从心里钦佩。廊上的画眉鸟欢唱起来,红寨夫人撁撁慈媛的衣袖,他们盯着白露那浑圆的肚子,又望望跑到廊上看鸟的女儿,甜甜地微笑了。慈媛乐孜孜地摇摇头,柔柔地叹言:“你那师弟说过,再残暴的屠戮也毁灭不了爱,生命就是太阳!我明白这话的意思。”红寨夫人道;“古人说近朱者赤,我的弟妹也成了文化人!日本鬼子就不明白这话,早晚要夹着尾巴逃回去,不信咱就试着!”
红胡子在酒桌上听到了女人们的话语,把老婆的话接下去:“试不试,娘的,他小东洋鬼子也得滚回日本岛!让他们一个个为天皇去剖腹,那肮脏血渗进土里不长五谷,他们造不出高梁酒,他们断子绝孙没酒喝。咱们有酒,难得我师弟结识了好朋友好长辈,笠源先生,来,我代表中国人敬您一杯!”红寨夫人插嘴道:“喝多了吧,说话快没准儿了!”笠源先生在一阵欢笑声里举起杯来,神采奕奕,满脸慈祥,感慨道:“看这一家人,不,一家中国人,铁胆男子,巾帼英豪,泉城百巷千家万户,同仇敌忾大无畏,钦敬,钦敬,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干了,干了!”几杯酒润肠,笠源有些醉眼迷离了,目光注视着墙上那支气枪。紫丹烟被笠源先生提醒,起身摘下枪来,对红胡子道:“师兄,我送你这支枪,带到身上,做个留念!”这枪还没递过去,户籍警推门进来了,偏偏后面又跟着那个阔少爷。
全屋皆惊。这个阔少爷因家中与官方有点特殊关系,对挑他落水的人(紫丹烟),其形其容刻骨铭心,连想到在烟源白铁铺半夜遭捆,他觉得那仇人就在附近。于是买通了户警撑腰做掩护,破门而入,一家一家挨户查。阔少爷拉住户籍警,指着紫丹烟喊:“就是他,就是他!”户籍警厉声道:“把良民证拿出来!”除了红胡子一家,都取出了有效证件。笠源那张名片上写着;日本驻济南经纪人笠源。紫丹烟道:“这三位是我的朋友,闯江湖的艺人,刚来大观园落脚,‘红芙蓉’便是。”户籍警望一眼红寨夫人,眼珠就不转悠了,连声赞美:“认得出,认得清,好功夫,开过眼……”阔少爷有点焦躁,又指了紫丹烟提醒:“就是他,就是他!”紫丹烟一把拉过白露:“还有她,受你的欺负污辱,要找你讨公道,我们正犯着愁,大海里怎么捞你这根针,没想说曹操曹操到,你送上门来,就算算总账吧!你也别怕,我这是支打猎的枪。”阔少爷闻言就懵呆呆了。面红耳赤的铁匠汉子,紧握了拳头,虎彪彪立在阔少面前。紫丹烟对户籍警道:“他大白天在大明湖调戏妇女,我仗义执言管了管……”笠源先生从紫丹烟手里取过气枪,对户籍警悦色道:“我送你这支气枪玩,是我笠源商店经销的,可去打肥鸭子!”户籍警喜出望外,接过枪道:“早就想买一支了,日本人店里的日本货,顶顶的大大的好!”笠源轻蔑地一笑,落座自斟自饮。户籍警挎上枪,二话不说,匆匆向笠源点头哈了腰,转身扬长而去。
红胡子一把拧住阔少爷的耳朵,晃着拳头喝斥:“娘的,想死在我的皮锤下吗?”阔少爷跪地求饶:“大爷,不敢再登这大门了……”紫丹烟拧住他另只耳朵警示:“我再告诉你一次,要想死,来找我,我有办法。”阔少爷屁滚尿流跑出院子,追上户籍警道:“你怎么不给我撑腰?我白花钱啦!”户籍警道:“放狗屁!你那臭钱还买不下这枪托托哩,我撑你的腰?你没见那日本人撑他的腰吗!以后你他妈的聪明点,少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就行了。别让我把你当肥鸭子打了。”阔少爷又赔夫人又折兵,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又气又急,窝囊得昼夜难眠。
‘红芙蓉’在济南义演十日,二十场,场场爆满,赚了不少钱。临别济南,紫丹烟夫妇为他们饯行,托红胡子带给黄崖洞连同笠源所赠的一笔不小的款子。红胡子虽一顾茅庐未请出紫丹烟,有了这笔爱国抗日的款子,也算是大胜而归。紫丹烟为师兄造了一支新气枪,章慈媛到底还是把那枚金戒指强行戴在了红寨夫人的手上。
第二十三回
极乐洞密授金蛇囊
“红芙蓉”走了不久,济南的形势恶化起来。山东的反共军传布三种对付抗日人民的办法:见闹事人就捉,见枪械就收,见干部就杀日本驻军对这个城市的统治更加残酷。他们千方百计笼络技术力量,强化军工生产,以便就地生产武器弹药,就地屠杀抗日军民。
冬去春来。紫丹烟到笠源商店送一批新气枪,见笠源先生脸色愈来愈沉郁,心疼道:“笠源先生,我观察你好几个月了,您的气色一直不好,还是到医院检查检查病吧,要不让慈媛来给你做几天好吃的饭菜,调剂调剂口味。”笠源先生强堆笑脸:“谢谢你了,我本无病,无病的。小丹,你到我客室里坐,我有话要给你说。”
笠源先生领他来到客室,冲了一杯茶递过来,慢慢道:“日本领事馆里,我那个远方亲戚,到我这里来说了,他要辞职回日本去,笠源商店再也不准出售气枪了。看样子,他还有许多难言之隐不好吐口,我也不想多问,大不了再罹难,再受人间地狱之苦,大难再大,大不过死吧!”说罢冷冷一笑,摩挲着两手,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倒是为你忧心,我这样,分明是断你的财路,左右为难,我内疚得要死。实在对不起你!你又不肯为那些狗心狼肺者修枪,又舍不得慌了一身技艺,还要维系这个连我都爱恋不尽的家,慈媛这孩子,我很疼爱,不怕你笑话,她是我老汉的精神支柱……”紫丹烟见笠源先生已是眼泪汪汪了,心也沉重得如灌了铅。他默默不语,笠源先生的话,使他机警地联想到残酷的现实。他对笠源先生道:“天无绝人之路嘛,我能享得了福,更能吃得下苦,只是对不起家中的老母和慈媛,我刚带给她们几天欢乐……。不过,就是沿街乞讨,我也不给日军和反共军服务,慈媛也能和我一样,笠源先生!”笠源先生道:“以后的事再慢慢计议。只是——这气枪,我不收了,你也别造了。”
紫丹烟回到家,就把停止造枪的事说给慈媛听。慈媛做为妻子,她总是用欢乐融化丈夫的忧愁。一夫一妻,愁上加愁不是更愁吗!遂对丈夫道:“你心里别挂云呀雾的,明天我去笠源先生那里,宽慰他老人家,后天我就找缝缝补补的活来做,再不,咱就找几间便宜房子住,把这房子退了。只要你心里亮堂堂的,我沿街要饭,也饿不死你。我愿意跟着你吃苦受罪。”紫丹烟亲热地拥抱妻子:“你真好。咱眼下还不至于这么做。”话虽这般说,紫丹烟实在没有多少积蓄了。不久,他们就卖了家具,又过了一段,退了华宅,般进陋室。
他们的生活渐渐清苦了,然而每月寄给北平两个家的钱却分文不少。除了生活的必须品外,大都在当铺里当掉了,她身上只一对手镯和,还有笠源先生所赠和服,那是舍命也不能丢的。紫丹烟白日除到白铁铺同铁匠汉子一块里干活,很少到街上去。济南城里的血案太多,到处是密探、特务,多少冤魂在低泣!章慈媛揽了洗衣的活,终日累得腰酸腿痛,但她从不在脸上留给丈夫一丝忧愁。从心灵里绽放出的笑容,比黄金都宝贵哩!
有一天,笠源先生悄悄托人给紫丹烟夫妇送来个纸条,上写道:“中午,我在千佛山极乐洞里的石佛前等你们。笠源。”收了条子,他们感到一股潜在的寒流已然袭来。老先生为何远离商店选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什么阴影紧贴着他吗?两人心情沉重,都为笠源捏一把汗。千佛山上,野林荒草,怪石青苔,寒鸦哀啼,凄凄的风扫着曲径上干碎的鸟粪。他们攀到极乐洞前,见昏暗的洞内佛光隐隐,扑出一股寒气。笠源先生正立在那三尊石佛前,静静地候着。三人见了面,坐在阴湿的石墩上。笠源先生道:“真对不起,又打扰你们了。这几天,我的小楼外,日本人在盯梢了。我怕突来的不幸,毁了我多年的最金贵的夙愿。”紫丹烟道:“先生是日本人,你多年经商,即使你的远亲回国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反目为仇,那些皇狗皇军杀中国人正杀红了眼,也许还腾不出屠刀来对付你。”笠源惨然一笑,慢慢摇着头:“我有预感,也许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章慈媛声含哭韵,握住笠源的双手;“我不让你回国,你别离开我们……"笠源先生仍是摇着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蛇囊,细珠点缀,异常精致,里面是崭新的纸币和耀眼的金砖。紫丹烟道:“这是做什么!?”
笠源先生望着金砖纸币:“这些年,我单独存了这笔款,想报答一个人的恩情。待国内太平了,我亲自跑一趟牡丹江,去见那渔翁一面。他打捞起我的妻子,亲手掩埋厚葬了她。……我把日元给妻子烧了,把金子给渔翁留下。当然,金子不能和心和情和恩相提并论的,这些阳间的真币,妻又怎么够用呢……恩翁,妻呀,愧煞我也!这是我微薄的心意,而今只能拜托你们了。你们一定找到那人,那坟,代我交给他们。那恩翁始终不肯告诉姓名,我想,凌花渡口一带江岸,总能找到的。我这一生再无他求,了结此愿死而瞑目。谢谢你们了!”说罢,双膝跪在年轻夫妇面前。紫丹烟和慈媛立即跪下,三人百感交集。
紫丹烟接了金蛇囊,交给慈媛收起来。笠源先生站在洞口,目送他们下山。当他们走出了一程路,笠源才另择曲径蹒跚而归。紫丹烟夫妇来到家中,心上的阴影像蛇蟒,缠得他们窒息。没过几天,笠源先生就被押上军车带走了。商店及小楼贴了封条,便衣特务在周围昼夜监视。
笠源先生被捕的情景,是章慈媛亲眼目睹的。
那日清晨,慈媛待紫丹烟到白铁铺上班以后,便暗自穿了腊染靛青白花褂子,提了花竹篮,里面装了红枣青丝粘糕和一瓶山东竹叶青酒,到普利街看望笠源先生。她明知笠源家已经有日本人盯梢了,老人像鸟儿困在笼子里。慈媛愈是觉得先生更需要她女儿般的宽慰和体贴。她哪里还计较自己的安危!迈着坚定的步子,在离先生的阁楼不远处停下来。用机警地目光四处搜寻,没见可疑的行踪,便走上去敲门。笠源缓缓开启一条门缝,一见慈媛便惊道:“原来是你!”开了门,一手把慈媛拉近去,把门急忙关了。笠源阴沉着脸肃穆又威严,急得只跺脚,埋怨慈媛:“孩子,你疯啦?万不该再来这里!我的话为何不听?明知这里盯着梢,张着网,怎么来自投罗网!”慈媛见先生动气,便微笑道:“我察看了,楼前没可疑的人。我们惦着你呀,单怕这些猪狗眼,蜘蛛网,难道您同我们从此绝交了不成?我才不怕哩!”笠源睁着深情的眼,微微点着头,泪也流下来,低声叹:“我已看破红尘,踏上不归之路,有你和小丹这样的亲人,死在异国他乡,半是耻辱,半是欣慰,我走得幸福,走的光荣……”慈媛道:“先生,别说这样的话,我们都该刚强地活下去!”她将那粘糕和酒放在桌上,”心烦了,就喝几杯解解闷,我是不怕,没听说自己的亲人有了难,反倒远远躲着的,过几天我还来看你.”笠源握着慈媛的手,两眼热泪又涌流出来:
“孩子,我岂是寒草冷木,巴不得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舍不得你们
……”笠源整整慈媛的衣服,催促她:“快走吧,我谢谢你们,也代表九泉下的周西浩子谢谢你们.章慈媛臂腕里挎着竹篮,
恋恋不舍地辞别笠源先生的楼阁。刚走出数丈远,便见一辆日本警车疾驰而来,她急忙躲到路旁的梧桐树后,心咚咚擂鼓,眼睛死死地盯着警车,一种不祥的征兆令她胆战心惊。警车突然在笠源的阁楼前停下,军警持枪严封了门口,撞开楼门蜂拥而进。不多时,笠源被押出来,他在车前举目张望,似乎看到了梧桐下的慈媛,那双老眼在阳光下炯炯闪光。军警把笠源推上车,不知押到何处去。车经慈媛身旁,她的心撕成一片片梧桐叶子,空空的竹篮也变的异常沉重。她回头望了一眼阁楼门口,见两个鬼子兵正举着她的粘糕她的竹叶青猛吃痛饮,她恨得跺脚,低头呜呜地哭,抹了抹泪,毅然汇入熙攘攘人群中。
笠源先生被捕的消息,章慈媛并没告诉紫丹烟,她怕丈夫伤心,急出病来,想由自己承担悲痛。一想笠源先生,眼里就泪津津的,紫丹烟就问:“你有什么伤心事?”慈媛一脸苦笑:“我伤风感冒,眼发酸,汪汪着泪,倒像谁伤了我的心。我连做个梦都给你叨唠一遍,啥事瞒过你!”紫丹烟再也不问。这几日,他心里也憋闷,不喝酒的人也思饮。问慈媛:“那瓶竹叶青咋不见了?你找来,我喝几杯解解闷。”慈媛一惊,遂笑着搪塞道:“你不提我倒忘了,收拾东西不小心让我摔碎啦&
……”紫丹烟也信。慈媛一想那酒,又悲酸又愤怒。紫丹烟无酒解闷,没心思与妻子说话,便躺在床上猜度笠源先生的命运:“这些日子他老人家安全吗?”
紫丹烟放心不下,便独自来到普利街。一看商店、小楼被封,心中大惊,知道一定是笠源先生出了事。人去无踪影,多年的交谊就此中断,心里涨满难以排解的酸楚与感伤。他只在楼前停了片刻,便机灵地转过身去,装得神态自若悠闲,多串了几个乱七八糟的巷子,多钻了几次嘈杂拥挤的人群,才回到家中。他怕妻子伤心,忍着痛哭不语。慈媛在埋头洗衣服,问道:“怎回来这么晚?饭都等凉了,你先坐会儿,我再热热。”慈媛擦了手,热了饭菜,夫妻面对面进餐。忽听军车轰呜停在院外,脚步杂沓,如虎似狼的军警破门而进,把紫丹烟绑架走了。章慈媛拦也没用,反被搡倒在地。她满腔怒火煮着悲伤,追着警车哭喊。祸从天降,她失神的眼睛罩着泪水,回到家中,一见桌上的饭菜,又禁不住哭起来。铁匠汉子来劝师娘,也只能叹息落泪,没一点主张。他家中添丁,一条汉子撑着一大家人过日子,真想帮忙又真帮不上,心里沉沉的。
紫丹烟被蒙上眼就,拉到远郊翠峰中一个神秘的峡谷。这里山崖直立,龙洞深幽,密松掩映,群山环抱一个“天坑”,万丈峭岩如井壁。抬头望,只是碗口大的天。日本皇军在此建了一个绝密的兵工厂。紫丹烟不知是何地,心中判断,这一定是离济南不太远的地方。他被带到一个华丽的客厅里,解了蒙眼的带子,见面前摆着一桌酒饭。怒气未消的紫丹烟吼道:“没见过绑架了人来喝酒的!”从画屏后走出日本军官朽木,他短髭黄牙,腰间佩挂樱花军刀,嘿嘿笑道:“紫丹烟先生,冒昧把你请来,有一点点失礼啦,特备薄酒的压压惊。”屏后又闪出个花枝招展的日本妇人,走上前来为紫丹烟把盏。紫丹烟空着半个肚子被绑架来,肠子正叫唤,便坐在酒桌上风卷残云,大吃大喝,头也不抬。皇军朽木端着酒杯悬在半空,那伪装的笑容凝固了,目睹此状,心有些惶惑。紫丹烟根本就不理睬那军官和妇人,吃罢饭就闭目养神。
朽木手持一支气枪道:“先生的技艺,我的大大的佩服。你这枪造得精美绝伦,枪之袖珍!”紫丹烟眯着眼一瞧,果然是自己造的,便冷言道:“我是白铁匠人,只会打白铁壶抽火烟筒。”朽木道:“你的,大大的撒谎,笠源商店的枪是你造的!”紫丹烟料定了笠源先生必软禁在这里,笑道:“你们都知到了,还兜什么圈子。”朽木搓手道:“好的,好的,好极了,先生好痛快,我大大的高兴。请你和我们一起造枪,钱大大的给!”紫丹烟道:“造枪是我最喜欢的,不过,我只会造打麻雀野兔的枪,不会造杀人的枪!”朽木开始暴跳了:“我要的是杀人的枪,杀绝中国抗日者的枪!紫丹烟怒斥道:“我最抗日!那,你先把我杀了。”朽木冷笑;“哼,杀你,我大大的赔本!”
这一场舌战不欢而散,紫丹烟被软禁起来。
笠源先生果然是被绑架到这里。也是这个客厅,也是同样的酒席,可他一直象个哑巴人,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绝食相抗!在这个秘密的军工厂里,他那刻骨铭心的悲惨记忆,化成炽热的岩浆,翻腾冶炼着不共戴天的血仇。这些日子,朽木对他软的硬的快使绝了,却没挤出他一句话,这个老军工很不配合,很不爱国,很不效忠天皇。朽木才妄想从紫丹烟身上一箭双雕,降服这两个枪械制造高手。上司对济南的军工任务压得很紧,不但要新武器,还要修理一批批病枪,每天都有新枪出去,病枪进来,朽木火赤赤招架不住燃眉之急,好不容易弄来两个真正的枪械师,没想都不好缠,不好捏巴。一心要使尽手段,让年轻的紫丹烟就范,俯首帖耳为他卖命。
章慈媛不知丈夫的去向,泡在泪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为预防不测,她将笠源先生的金蛇囊贴身带着,一个小包袱包着那套珍贵的和服,放在身边。她不敢想,可现实逼她不能不想:如果有丈夫不幸的消息传来,她就丢掉这里的一切,赶回北平去,为两个娘亲养老送终,为笠源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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