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白金不是已经我们的爱结束了了么,邱骗子又在搞什么花样??真是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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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下)
平凡的世界(下).txt孙少平带着孩子们搞了一整天野营活动;还和当地驻军开了联欢会。返回途中,他们又在一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让孩子们分散开自由玩了一会。下午,两辆汽车上插着彩旗。一路歌声开到了地委门口。所有的家长都跑出来迎接自己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纷纷把水壶里的山泉水递到父母亲嘴边,让他们尝一尝“大自然的滋味”。从地委行署的一般干部到部局长们,谁也没有留意给孩子和他人带来欢乐的孙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窑洞里……当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饭后,少平正准备去找晓霞,旁边窑洞的一位干部过来告诉他,说门房打来电活,外面有个人找他,让你出去一下。少平忍不住心一缩:谁?是家里的人?出什么事了?谁病了?他一边匆促地向地委大门口走,一边还在猜测谁来找他。会不会是家里托人来给他捎话,让他回去、除过老人生病,按说这一段不会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兰香考上大学。不过,考上考不上,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时候呢!快要到大门口时,少平才发现,立在大门外的是阳沟大队的曹书记!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下来。不过,曹书记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呢?没紧事他不会到这里来找他!自他在阳沟安下户口后,由于四处奔波着干活,很少能抽出时间回那里去。虽说他成了阳沟人,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除过户口,他在那里一无所有。当然,他仍然很感激曹书记两口子给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几个月来,他已经拿着礼物去看望过他们好几次……孙少平一直不知道曹书记两口早把他当未来的女婿看待了。曹书记两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们的女儿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们就要和少平摊开说这件事。说实话,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们也不会帮助他把户口落在阳沟大队。不久前,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不料,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他们决没想到,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这可怎么办?这不仅使他们的愿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闪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阳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如果没这个关系,少平怕连空头户口也落不长久!正在曹书记发愁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一个转机。根据市上下达的文件,今年铜城矿务局要在黄原市招收二十来名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他们公社的领导人是他的酒肉朋友,跑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亲戚要去。曹书记大喜!马上要回一个指标来。尽管这是入公家门,但城边上的农民没人愿去干这种辛苦工作。曹书记早料到了这一点。他于是立刻四处打问着寻找孙少平,看他愿不愿意去……当少平在地委大门口听曹书记说了这件事后,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啊啊,这就是说,他将有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正式工作,哪怕让他下地狱他都去!不过,曹书记对他说,因为他落的是空头户口,怕市上和地区的劳动部门要麻烦。“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说。他马上想到了晓霞——他要让她出面给他帮忙!送走曹书记后,少平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田晓霞。晓霞听说有这事,说她明天就开始活动!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这工作苦。”“苦算得了什么呢?而今揽工干的活也不比掏炭轻松!”“是呀,这样你就有了正式工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我估计这也不容易,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住。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这你放心!这种后门大敞开,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这样说,你不愿意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少平笑着问她。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到时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那就是说,我如果一辈子当农民,你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少平的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你扯到哪儿去啦!”晓霞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第二天,田晓霞披件衫子,便风风火火为少平当煤矿工而“活动”开了。少平夏令营的事还没完,一时脱不开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晓霞的消息。田晓霞虽然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来倒象个老手似的。当然,各个“关
第 53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口”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后,赶忙都开了“绿灯”,晓霞也不怕。她想,这又不是让少平干什么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干部子弟愿去?她的孙少平连这么个“工作”都不能干了?走后门就走后门!为了给少平办成这事,她甚至故意让“关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市上主管这次招工的劳动局副局长,神秘地问她,这个孙少平是他们家的什么人?晓霞说是她大爹的儿子——她干脆糊弄着把少平换到了田润生的位置上!既然是地委书记大哥的儿子,劳动局长哪敢怠慢!一定是田书记本人不好出现,才让女儿来找他办的。办!给地委书记办事心切,劳动局长都没顾上想想田书记的大哥竟然姓孙。田晓霞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她背着他搞这些名堂,一定会狠狠收拾她一通!事情很快就妥当了,孙少平以“一号种子选手”列在了市劳动局副局长的私人笔记本上——这比写在公文上都可靠!孙少平兴奋不已,都没心思继续搞这个夏令营——好在也快结束了。晓霞和他一样兴奋。她说铜城市已经到了中部平原的边上,每天有两趟到省城的火车,他们以后见面也容易多了。两个同时准备远行的人,沉浸在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填完招工表不多几天,孙少平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九月上旬,他们就要离开黄原到煤矿去报到。还有近半个月时间——他得准备一下!他身上还有近二百元钱。他先给家里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准备添置什么。只买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时拿上工资,再从根本上为自己搞点“建设”!这一天,他在百货门市上买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突然在十字街头碰见了过去揽工时结识的“萝卜花”。几个月没见面,“萝卜花”似乎又老了许多,腰弯得象一张弓。两个人用城里人的礼节紧紧握住了手。我们记得,在工艺厂做法时,为了胡永州欺负小翠的事,“萝卜花”说了几句“怪话”,少平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揽工汉之间的友谊常常在经受了拳脚的洗礼后,变得更加热烈和深沉。此时相见,少平还亲热地把“萝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并且买了二斤猪头肉和十几个油饼子,两个人用揽工汉的方式大吃了一顿。最后,少平索性把他那卷破烂铺盖也送给了“萝卜花”——可怜的“老萝”就一领老羊皮袄伴随他度夏过冬,连个被褥也没有。当然,晓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条床单,他不会给他人;他要留下来永远漫暖自己的身体和抚慰自己的心灵。送走“萝卜花”后,孙少平就兴奋地跑到东关,向他的好朋友金波报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讯。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颗鸡蛋,买回一瓶白酒,两个人一下午喝得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直打卷……他从金波那里出来,正是下午四五点钟,西斜的太阳仍然火热地照耀着喧闹的城市。远远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盖着厚重而葱茏的绿色,给人的心情带来一片荫凉。山明水净,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团团新棉絮,悠悠地飘浮在湛蓝如水的天空……少平晕晕乎乎挤过人群,来到东关大桥头。他在那“老地方”伫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满脸的泪水,向这亲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这里的揽工汉们,默默地告别。别了,我的忧伤和辛酸之地,我的幸运与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别了,我的东关……第54章八月下旬,孙少平已经做好了去铜城煤矿的所有准备。在此期间,本来他想回家走一趟,但又放弃了这打算——他怕他离开黄原后,又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幸运之神降临的过分慷慨,他生怕好景在最后一刹那变为海市蜃楼——他的心已被命运折磨怯了。如果他在黄原,事情有个变化,他就可以立刻找田晓霞力挽狂澜!家里人到现在也许还不会知道他要去铜城当煤矿工人。这也好!当他们突然接到他从煤矿寄回的信时,一定会又惊又喜!当然,他知道,父母亲在惊喜过后,就会为他的安全担心。相信哥哥会安慰老人——上次他来黄原看他,已经对他出门在外放心了。现在,孙少平最大的心事是,他不知道妹妹兰香能否考上大学。按她来信说,她自以为考得不错。但这是全国性的竞争!一个山区县城的好学生,说不定连大城市的一般学生都比不过——人家是什么学习条件啊!孙少平在内心不断祈祷幸运之神也能降临到妹妹的头上……按往年的时间,高考很快就要发榜了。他多么希望在他离开黄原之前,能知道妹妹的消息。
第 54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无论她考上考不上,他都要为她的未来作出安排——这责任天经地义落在了他身上。再说,他对妹妹的感情极其深厚,他决不能让她象姐姐一样一辈子吃那么多苦!现在,夏令营的工作早已结束,他不会再去找活干,因此一天很闲。晓霞马上也要动身,忙着收拾东西,和要好的同学告别聚餐,最近也不能时时和他在一起。他只好一个人躺在窑洞里读她送来的书。此刻,他内心骚动不安,就象一个即将进入火线的士兵。虽然夏令营结束了,润叶姐给武惠良打了招呼,仍然让他住在地委的那孔窑洞里。听说他要到铜城去当矿工,润叶姐也很为他高兴,还给他送来了一条毛巾被,并一再嘱咐让他到煤矿上注意安全……这一天,他仍然躺在窑洞里心烦意乱地看书。本来他想出去走动一下,但外面热浪扑面,出去是一身大汗;他舍不得把自己新买的短袖衬衫弄脏。他发现,从南关柴油机厂结束揽工后,他已经习惯了眼下这种较为舒适的生活。唉,人的惰性啊!不过,他同时也原谅自己的懒散——他牛马般干了那么长时间活,有权得放纵几天了!他正在看书,金波突然从门里闯进来。少平看见,他的朋友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金波进得门来,先没说话,伸出胳膊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怎么啦?”他紧张地问。“兰香和金秀都考上大学了!”金波说着,两团泪水就从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少平一下子呆住了。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又伸开双臂,把金波紧紧地抱住了!两个好朋友兴奋和激动得在脚地上象小孩一样又笑又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们被哪个大学录取了?”少平揩着眼角的泪水问金波。“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金秀考进了省医学院……北方工大是全国重点大学!”金波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他们给咱俩的信!”少平急切地打开信,飞快浏览了一遍。“九月一日就开学!那她们这两天就要从家里动身!”少平一边看信,一边说。“我马上就开车回去接她们。中午一吃饭就走!明天到包头,后天返回时正好能把她们捎到黄原来!”金波不敢再耽误时间,报完讯后马上就走……少平心情难以平静,一个人在窑洞的脚地上转着圈走了好长时间。生活的变化是如此的急速,以致使事变中的人们都反应不过来——一切都叫人眼花缭乱!孙少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因为潜意识提醒他,还有一些具体事需要办理,而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坐在凳子上,低倾下头,两个手指头叉着闭住的眼窝,让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是的,他应该在这一两天内为妹妹做点准备……当然,父母亲和哥哥嫂子也会为妹妹操办出门的行程;但有些事他们想不到。对,他首先应该为兰香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皮箱。这是门面。箱子要尽量大一点,能容纳所有的零七碎八。色彩要鲜艳而不俗气……想起来了!百货一门市的那种最好。要拐角处黄红条格相间的那种——不知还有没有?还要给她买三套夏衣:两件短袖,一件长袖衬衣。省城听说夏天特别热,多买一件短袖。罩衣不买了,热天用不着——等他到煤矿后再给她买也来及得。另外,还有香皂、牙膏、牙刷、手帕、面霜、凉鞋、袜子……少平一边思考要给妹妹买的东西,一边同时计算所需要的钱。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他自己买东西用掉的是夏令营赚的工资;过去的工钱给家里寄过所剩下的,一分钱也没动。本来这钱是他准备初到矿上应急用的——但现在他准备全部给妹妹花销完!他突然想到,还有几件女孩子最重要的用品要买。本来,这些东西应该由母亲为妹妹准备,可一个农村老太太绝对不可能备办这件事。哥哥嫂嫂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只知道农村的习惯……是的,他应该给妹妹买几条内裤,两个乳罩,几条卫生带……孙少平十分周详地想好了他要给妹妹买的全部东西;然后再一次估算了费用,觉得他身上的钱足够。本来他马上就准备到街上去置办这些物品。但又一想,应该让晓霞给他参谋一下;女孩子的东西应该由女孩子来买,才能确切知道买什么更好更合适。第二天,晓霞听少平说他妹妹考进赫赫有名的北方工业大学后,大吃了一惊。她简直难以相信一个农村姑娘能考进这样的大学,而且学的还是天体物理!晓霞马上兴奋地陪少平到街上去为兰香买东西。所有买到的东西他都相当满意。当少平让晓霞为妹妹买那几件女孩子的必需品时,晓霞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被少平能这样周到地体贴人而深受感动……按金波说好的时间,兰香和金秀今天就要到达黄原。一吃过早饭,少平就提着为妹妹准备好生活用品的那只花条格人造革箱子,来到东关俊海叔那里,等待他们的到来。金俊海和少平一样兴奋。这位提前退休以便让儿子顶班的老司机,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是
第 55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啊,应该高兴!儿子招了工,女儿上了大学,作为一个普通工人,这辈子也算功成业就了……上午十点半,金波和妹妹们就如期地到达了!少平高兴的是,他哥少安也跟车一起来了!两家六口人热热闹闹地挤在金俊海的一间小坊里,互相激动地说个没完。少平发现妹妹虽然穿了一身新衣服,但显然比金秀的衣服土气——金秀是时新式样的成衣,妹妹的衣服大概是嫂子给裁缝的。另外,金秀是一只大皮箱,妹妹带的是家里那只唯一的木箱——这还是当年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陪妆;年长日久,红油漆都脱离得斑斑驳驳。他立刻把他买的人造革箱子和其它用品给兰香和大哥看。他同时对哥哥说:“把东西腾出来放在这只皮箱里,你把家里的箱子带回去,那箱子太旧了……”少安没想到弟弟为妹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他有点惭愧地说:“时间紧,我们家里来不及准备;再说,也不晓得城里过日子需要些什么……”兰香看见二哥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几乎都要掉眼泪了。但她是个很能克制自己感情的孩子,立在一边只是低头抠手指头。另外,她也不能过分地对二哥表示她的感激——这样会使大哥伤心的。实际上,在她离家之前,大哥也跑前扑后为她的出门操尽了心……这时候,金俊海已经开始忙碌地准备午饭了。少安立刻跑过去制止了他。这位“冒尖户”很有气魄地宣布:为了庆贺,他要出钱在黄原最好的饭馆请两家人一块吃一桌酒席!这样,他们就一起相跟着来到了街上。在金波的指点下,他们走进了南关的“黄原酒楼”——这正是上次少平请晓霞吃饭的地方。不多时间,两家六口人就在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坐下来了。少安捏着玻璃酒杯,手微微地有些抖,说:“太高兴了……,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几年前,咱们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天……”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是因为世事变了,咱们才有这样的好前程。如今,少平和金波都当了工人,兰香和金秀又考上了大学。真是双喜临门呀!来,为了庆贺这喜事,咱们干一杯吧!”六个人站起来,一齐举起了酒杯。准备:1982年—1985年第一稿:1986年秋天—冬天第二稿:1987年春天—夏天第01章傍晚,当暮色渐渐笼罩了北方连绵的群山和南方广阔的平原之后,在群山和平原接壤地带的一条狭长的山沟里,陡然间亮起一片繁星似的灯火。这便是铜城。铜城无铜,出产的却是煤。这城市没有白天和夜晚之分,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激动不安地喧腾着,象一锅沸水。此地煤闻名四方。这铜城正是因煤应运而生。这里有大西北首屈一指的煤炭企业——所产煤炭不仅满足了本省工业的需要,而且还远销全国十七个省市。正因为这里有煤,气贯长虹的大动脉陇海铁路才不得不岔出一条支脉拐过本省的中部平原,把它那钢铁触角延伸到这黑色而火热的心脏来。无疑,铁路给鄂尔多斯地区南缘这片荒僻的土地带来了无限生机。同时,也带来了成千上万操各种口音的外地公民。如今,杂居在这座煤城的就有全国二十四个省市籍贯的人——其中以河南人为最多,几乎占了三分之一。河南人迁徙大西北的历史大都开始于一九三八年那次有名的水灾之后。当时他们携儿带女,背筐挑担,纷纷从黄泛区逃出来,沿着陇海铁路一路西行,踪迹直至新疆的中苏边界——如果没有国界的拦挡,河南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不过,当时这些灾民大部分都在沿途落了户,至今都已繁衍了两代人了,成了当地的“老户”!河南人豁达豪爽,大都直肠热肚,常用震无价的吼声表达自己的情绪。好斗性,但拳脚之争常常不诉诸国家法律的仲裁,多由斗殴双方自己私了。由于他们有着艰难的生存历程,加之大都在铁路和煤矿干粗活,因而形成了既敢山吃海喝,又能勤俭节约的双重生活方式。铜城除过河南人之外,从北方黄土高原和南方平原地区贫困县漫流来的乡民也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自从有了煤炭业,这里就成了中国西部的阿拉斯加,吸引来无数寻找生活出路的人。在这个口音五花八门的“联合国”里,由于河南人最多,因此公众交际语言一般都用河南话。在铜城生活的各地人,都能操几句河南腔,哼几句嗯嗯啊啊的豫剧。这城市四周全是山梁土峁。山上石多土薄,不宜耕用,农业人口远比不上黄土高原腹地稠密,更不要说和拥挤不堪的中部平原相比了。因为事农者甚微,加之此地又不缺乏燃料,这
第 56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些山山峁峁竟然长起了茂密的柴草,甚至还有一些树木梢林,显得比黄土高原其它地方更有风光。每当入秋之时,有些山上红叶如火,花团锦簇似地夺人眼目……山梁土峁间,由于地层深处挖掘过甚而形成空洞,地表时有下陷,令人触目惊心的大裂缝,往往斯破了几架山梁,甚至大冒顶造成整座大山崩塌陷落,引起周围里氏三级左右的地震,大山以北一二百华里处就是黄河,它带着成千上万吨泥沙沉重地喘息着淌向东方……城市在这条狭长的山沟里只能摆下一条主街。那商店铺面,楼房街舍,就沿着这条蜿蜓曲折的街道,沿着铁路两侧,沿着那条平时流量不大的七水河,鳞次栉比,层层叠叠,密集如蜂房蚁巢,由南到北铺排了足有十华里长。火车站位于城市中心。一幢长方形的候车室涂成黄色,在这座沾灰染黑的城市里显得富丽堂皇。除过南郊军民两用的飞机场、火车站不大的广场也许是市内最为开阔的地方了。火车从这里向南,穿越绿色的中部平原,五六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省城。而向西、向东、向北,都有公路伸出,一直可以通往邻近几个省份。这个火车站每天上下午分别和省城对开两趟快慢客车,其余就全部是运煤车了。从陇海铁路岔出来的这条支线,它的最后一节铁轨并没有在这个车站终止。这钢铁阶梯又在这里岔出两股,一路爬坡穿洞,沿途串起了东西两面二十多个矿区。外地人提起铜城,都知道这是个出煤的地方,因此想象这城市大概到处都堆满了煤。其实,铜城边上只有一两个产量很小的煤矿,其余的大矿都在东西两面那些山沟里。当你沿着铁路支线拐进这些山沟,便会知道那里有着多么庞大的世界。这些相距只有十来里路的煤矿,每个矿区都有上万名工人,连同他们的家属,几乎都超过了一个山区县城的规模。密集的人口,密集的房屋,高耸的井架,隆隆的机声,喧嚣的声浪,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些小小的山沟山湾,怎么能承载了如此大负荷?可是,你看到的还仅仅是这个世界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在大地几百米深处。在那里,四通八达的巷道密如蛛网,连接成了另一个世界。大巷里矿车飞奔,灯火通明;掌子面炮声轰响,硝烟弥漫;成千上万的人二十四小时三班倒,轮番在地下作业。他们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用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把诗人们称之谓“黑金”的东西从岩石中挖掘出来,倒腾在飞速转动的煤溜子上。于是,这黑色的河流就源源不断从井下流到井上,从地面流上车箱,流向远方,然后在某个地方精灵般地变为看不见的电流,使得机器转动起来,使得我们的生活和整个世界都转动起来……当我们在辉煌的灯火下舒适地工作和学习,或搂着女伴翩翩起舞,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的确,我们也许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样的一些荒凉的山沟里,在几百米深处的地下,这些流血流汗、黑得只露两排白牙齿的黑人为我们做了些什么。他们的创造是多么惊人!远的不说,仅铜城矿务局三十年间掘进的巷道,就相当于三条铜城到北京的地下隧道;所开采的煤炭装上三十吨位的火车皮,可以绕地球赤道两圈还多——而每百万吨煤同时要献出两三条人命啊!是的,煤矿无异于战场,不伤亡人是不可能的。他们对这一切都视为平常,不会组织个什么报告团,在鲜花和锣鼓声中给世人夺耀他们的功绩。更不会幸运地收到爱慕英雄的少女们写来的求爱信——恰恰相反,再没有比煤矿工人找对象更难的了!但是,没有煤,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半瘫而跛行。因此,无数的人一代又一代献身于这个事业。眼下,仅我国国营煤矿就有四百六十多万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已达一千万,相当于保加利亚的全国人口。铜城有煤之说,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就有记载。据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新石器时期,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就已利用精煤制作煤玉环等装饰品。到了西汉,这里竟然用煤冶铁了。造物主看来偏爱铜城。这里不仅有煤,还有石灰石、陶瓷粘土、水泥配料黄土、耐火粘土、铝矾土等。因为用煤近在咫尺,这个城市的陶瓷、水泥和耐火材料的生产业都颇具规模。其中水泥制品在六十年代不仅为我国之最,而且雄居亚洲之首。至于陶瓷业,早在唐、宋、金、元各个时期都已建有名扬天下的十里窑场。铜城周围甚至还有仰韶、龙山、商周各个时斯的文化遗存。在商代遗址中发掘出土的就有鬲、盆、豆、罐、尊、毂等陶器。这对研究中部平原的商代文化,直至追溯先周文化的渊源,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铜城历史的兴衰变迁,都和煤分不开。此地最早设县制在北魏年间。但这个城市真正的兴起和发展是建国不久的五十年代初。那时,中苏关系正处于密月时期,有许多苏联煤炭专家为这里帮助建矿。以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蓝眼睛的“老大哥”便在中途撤走了。至今,在某些矿井的岩壁上,还留存着几个勾起人复杂情绪的俄文字母HOMBac(顿巴斯)。现在的铜城行政建制为市,级别相当于一个地区。除过市区本身,另外还管辖着周围两三个县份。铜城矿务局是“国中之国”,和市政当局没有隶属关系,级别也与其相等。这两家机关互有所需,也互有所嫌,因此关系有和有争,有好有坏;要是打起官司,往往得各自的上级机关省政府和煤炭部来出面调解……
第 57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铜城及其周围的矿区,就是这样一片喧腾不安、充满无限活力的土地。它的街道、房屋、树木、甚至一棵小草,都无不打上煤的印记;就连那些小鸟,也被无处不有的煤熏染成了烟灰色……这就是孙少平要来的地方。第02章从黄原起程的时候,孙少平和他同伴都知道,他们是属于铜城矿务局大牙湾煤矿的工人。至于大牙湾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们一无所知。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和他一块出发的四十来个人,全部是从农村招来的。由农民成份变为工人成份,对这些人来说,可是自己人生历史的大转折。毫无疑问,未来的一切在他们的想象中都是光辉灿烂的。但是,虽然同为农村出身,别人和孙少平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在这些人中,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是纯粹的农民子弟。其他人的父亲不是公社领导,就是县市部长局长。在黄原各地,男人在门外工作而女人在农村劳动的现象比比皆是。中国的政策是子女户籍跟随母亲。因此,有些干部虽然当了县社领导,他们的子女依然是农民成份。即是他们大权在握,但国家有政策法规卡着:如今不准农村招工招干。这些人只能干着急而没办法。现在好不容易煤矿破例的农村招工,当然就非他们的子弟莫属了。吃煤矿这碗饭并不理想,但好歹是一碗公家饭。而大家都知道,公家的饭碗是铁的。再说,只要端上这饭碗,就非得在煤矿吃一辈子不行?先混几天,罢了调回来另寻出路!有的人自己的子弟刚招工还没有到矿,就开始四处活动着打探关系了——对他们来说,孩子到煤矿那仅仅是去转一圈而已。孙少平就是和这样一群人一同从黄原起身的。这是九月里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在黄原城还没有睡醒之前,东关这个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两辆大卡车已经发动起来,这些即将远行的青年,纷纷和前来送行的家人告别,然后兴奋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车。另外一辆卡车装载着这些人的被褥箱子,垒得象小山一般高。没有人给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这里后,已经返回了双水村。晓霞和兰香、金秀,都先后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来朋友金波说好送他,但昨天单位让他去包头出公差——他刚正式上车,不敢耽误工作。这没有什么。对于一个已经闯荡过世界的人来说,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单和难受。不,他不是刚离巢的小鸟作第一次飞翔;他已经在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此刻,他的确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怅然若失,内心反而弥散着欢欣而温馨的情绪。是的,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总归又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他也没什么行李。原来的旧被褥在他一时兴奋中,索性慷慨地送给了可怜的揽工伙伴“萝卜花”。晓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给了上大学的妹妹,而只留下一条床单以作青春的纪念。就连揽工时买的那只大提包,他也让哥哥带回家里了。现在,他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这提包比原来更加破烂了,断系带上挽结着几颗疙瘩,提包上面的几块补钉还是阳沟曹书记的老婆(险些成为他的丈母娘)给他缝缀的。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只烂黄提包里装着——几件旧衣服,几双破鞋烂袜。当然,晓霞送他的床单也在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用塑料纸裹着;这显然已经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纪念品。他就提着这破包,激动而悄无声息地从喧哗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车。汽车在一片话别声中开出了东关旅社。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夜色还没有褪尽。黄原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小南河对面,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胧中影影绰绰;地平线那边,已有白光微微泛起。少平两只手扒着车帮,环视着这个亲切的城市,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别了,黄原!我将永远记着这里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间的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现在或将来对我来说都是甜密;为此,我要永远地怀恋你,感谢你……南行的汽车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沟,然后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经过一整天的颠簸,突然降落似地跃下了高原之脊。绿色越来越深……暮黑时分,汽车终于进入了想往已久的铜城市区。展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灿烂的灯火和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被一整天颠簸弄得东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都纷纷站立起来,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欢呼他们壮丽的生活目的地。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不是在这里。当汽车在火车站广场停下后,许多人立刻收拾起车箱里的东西。但招工的人从驾驶楼里跳出来,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喊叫说:“下车撒泡尿,马上就开车!”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难道不是这里?
第 58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不是,大牙湾煤矿在东面的山沟里,离铜城还有四十华里的路程。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听说还要坐车走,高涨的情绪便跌落了一些。本来,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要去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铜城气势非凡的夜景只给他们留下一闪而过的印象。汽车很快拐进了东面一条幽黑深邃的山沟里。他们甚至连梦寐以求的火车都没来得及看见,只听见它的一声惊人的长嚎和车轮在铁轨上铿锵的撞击声,接着就被拉进了这条与他们家乡别无二致的土山沟……一种不安和惊恐的情绪一霎时使这个刚才还欢呼雀跃的车箱,陷入了一片深寂。黑暗中,前面坐着的人堆中传来几声唏嘘叹息。当又一片灯火出现的时候,这些人再一次从车箱里站起来,这片灯火看起来也很壮观。于是大家的情绪又不由地热烈起来。这的确是一个煤矿——但还不是大牙湾!汽车再一次驶入黑暗中。人们的情绪再一次跌落下来。接着,汽车又穿过两个矿区,在夜间十点钟左右才驶进大牙湾煤矿。从灯火的规模看,大牙湾显然也是个大地方。车箱里顿时活跃起来。黑暗中有人用很有派势的口气说:“哼!看我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敢把我们塞在一个不象样的地方!”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地方的子弟,脑子里只保留着自己父辈在乡县的权威印象,似乎那权威一直延伸到这里甚至更遥远的地方。汽车拉着黄土高原这些自命不凡的子弟,在矿部前的一个小土坪上停下来。他们不知道,这就是大牙湾的“天安门广场”。旁边矿部三层楼的楼壁上,挂着一条欢迎新工人到矿的红布标语。同时,高音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员用河南腔的普通话反复播送一篇欢迎词。辉煌的灯火加上热烈的气氛,显出一个迷人的世界。人们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原来一直听说煤矿如何艰苦,看来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差劲!瞧,这不象来到繁华的城市了吗?好地方哪!可是,当招工的人把他们领到住宿的地方时,他们热烘烘的头脑才冷了下来。他们寒心地看见,几孔砖砌的破旧的大窑洞,里面一无所有。地上铺着常年积下的尘土;墙壁被烟熏成了黑色,上面还糊着鼻涕之类不堪入目的脏物。这就是他们住宿的地方?煤矿生活的严峻性初次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在他们还来不及叹息的时候,矿上的劳资调配员便象严厉的军事教官一般,吼叫着让他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背床板,扛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矿,就别打算让人伺候,一切要自己动手。背床板扛凳子算个屁!更严厉的生活还在后边哩!一孔窑洞住十个人。大家刚支好床板,劳资调配员便喊叫去吃饭。他们默默无语地相跟成一串来到食堂。一人发一只大老碗。一碗烩菜,三个馒头。“有没有汤?”有人问。劳资调配员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这里还讲究什么汤汤水水!吃完饭以后,这些情绪复杂的人重新返回宿舍,开始铺床,支架箱子。现在,气氛有所缓和。大家一边拉话,一边争着抢占较好的床位;整理安放各自的东西。不管条件怎样,总算有了工作嘛!现在,这些县领导的子弟们纷纷把包裹铺盖的彩色塑料布打开。每人一大包,被褥都在两套以上。整洁簇新的被褥一铺好后,这孔黑糊糊的大窑洞五颜六色,倒有点满室生辉的样子。众人的情绪又随之高涨起来。他们分别打开自己的皮箱或包铜角的大木箱,一次次夸耀似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又放回……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沉默不语。他把自己唯一的家当——那只破提包放在屋后墙角那张没人住的光床板上。直至现在,这伙人谁也没有理睬他。是的,他太寒酸了,一身旧衣服,一只破提包,竟连一床起码的铺盖也没有。在众人鄙视的目光里甚至含着不解的疑问:你这副样子,是凭什么被招工的?到现在,少平也有点后悔起来:他不该把那床破被褥送了别人。他当时只想,既有了工作,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没想到他当下就陷入了困境。是呀,天气渐渐冷了,没铺盖怎么行呢?更主要的是,他现在和这样一群人住在一起!如果在黄原揽工,这也倒没什么;大家一样牺惶,他决不会遭受同伙们的讥笑。眼下他只能如此了——他身上只剩下了几块钱。他想,好在有一身绒衣,光床板上和衣凑合一个来月还是可以的。一月下来,只要发了工资,他第一件事就是闹腾一床铺盖。现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脸刷牙,洗漱完毕的已经坐在床边削苹果吃;或者互相递让带嘴纸烟和冒着泡沫的啤酒瓶子。少平在自己的床边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他立在院子残破的砖墙边,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飞鹤”牌纸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此刻已
第 59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经接近午夜,整个矿区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密集而璀璨的灯火撒满了这个山湾,从沟底一直漫上山顶。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沟对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愉快的情绪油然漫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眼下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前,你还是一个流浪汉,象无根的蓬丛在人间漂泊。现在,你已经有了职业,有了住处,有了床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列宁说。嘿嘿,一切都会有的……他立在院子砖墙边,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气,然后便转身回了宿舍。现在,所有的人都蒙头大睡了。少平脱下自己的胶鞋,枕着那个破黄提包,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各种声响纷拢着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车汽笛的鸣叫,使他感到新奇而激动。此刻,他想起故乡村庄,碧水涟涟的东拉河,悠悠飘浮的白云。庙坪那里枣林兴许已经半红,山上的糜谷也应该泛起了黄色,在秋风中飘溢出新鲜的香气。还有万有大叔门前的老槐树,又不知新添了几只喜鹊窝……接着,他的思绪又淌回了黄原:古塔山,东关大桥头,没有门窗的窑洞,躺在麦草中裸体的揽工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同屋的人顾不上其它,先纷纷跑出窑洞,想看看大牙湾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夜晚灯火造成的辉煌景象消失了。太阳照出了一个令人失望的大牙湾。人们脸上那点本来就不多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矿区显出了它的粗放、杂乱和单调的面目。这里没有什么鲜花,没有什么喷泉、林荫道,没有他们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筑;听到的只是各种机械发出的粗野面嘶哑的声音。房层染着烟灰,树叶蒙着煤尘,连沟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大牙湾的白天和夜晚看起来完全是两回事!在大部分人都有点灰心的时候,孙少平心里却高兴起来:好,这地方正和我的情况统一着哩!在孙少平看来,这里的状况比他原来想象得还要好。他没想到矿区会这么庞大和有气势。瞧,建筑物密密麻麻挤满了偌大一个山湾,街道、商店、机关、学校,应有尽有。雄伟的选煤楼,飞转的天轮,山一样的煤堆,还有火车的喧吼。就连地上到处乱扔的破钢烂铁,也是一种富有的表现啊!是的,在娇生惯养的人看来,这里又脏又黑,没有什么诗情画意。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一个能创造巨大财富的地方,一个令人振奋的生活大舞台!孙少平的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因为与此相比较的,是他已经经历过的那些无比艰难的生活场景。第二天上午,根据煤矿的惯例,要进行身体复查。十点钟左右,劳资调配员带着他们上了一道小坡,穿过铁道来到西面半山腰的矿医院。复查完全按征兵规格进行。先目测,然后看骨缝、硬伤或是否有皮肤病。有两个人立刻在骨科和皮肤科打下来了。皮肤病绝对不行,因为每天大家要在水池里共浴。少平顺利地通过一道道关口。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渐渐紧张起来。他太珍视这次招工了,这等于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他生怕在这最后的关头出个什么意外的事。正如俗话所说:怕处有鬼。本来,他的身体棒极了,没一点毛病,但这无谓的紧张情绪终于导致了可怕的灾难——他在血压上被卡住了!量血压时随着女大夫捏皮囊的响声,他的心脏象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结果高压竟然上了一百六十五!全部检查完毕后,劳资调配员在医院门诊部的楼道里宣布:身体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可以出去买东四,到矿区转一转;身体完全不合格的准备回家;血压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复直一次,如果还不合格,也准备回家……回家?这两个字使少平的头‘轰’地响了一声。此刻如果再量血压,谁知道上升到什么程度!他两眼发黑,无数纷乱的人头连同这座楼房都一齐在他面前旋转起来。命运啊,多么会捉弄人!他历尽磨难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里?双水村?黄原?再到东关那个大桥头的人堆里忧愁地等待包工头来招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孙少平躺在光床板上,头枕着那个破提包,目光呆滞地望着黑糊糊的窑顶。窑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出去转悠去了。此刻,他也再听不见外面世界的各种嘈杂,只是无比伤心地躺在这里,眼中旋转着两团泪水。他等待着明天——明天,将是决定他命运的最后一次判决。如果血压降不下来,他就得提起这个破提包,离开大牙湾……那么,他又将去哪里?有一点是明确的:不能回家去——绝对不能。也不能回黄原去!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能再北返一步。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他真的被煤矿辞退,他就去铜城谋生;揽工,掏粪,扫大街,都可以……他猛然想到,他实际上血压并不高,只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才造成了如此后果;他怎能甘心这样一种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第 60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不!”他喊叫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想,他决不能这样被动地等待命运的宰割。在这最危险的时候,应该象伟大的贝多芬所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会使我完全屈服!第03章万般焦灼的孙少平首先想到了那位量血压的大夫。他想,在明天上午复查之前,他一定要先找找这位决定他命运的女神。打问好女大夫住宿的地方,时间已经到了下午。晚饭他只从食堂里带回两个馒头,也无心下咽,便匆忙地从宿舍走出来,下了护坡路那几十个台阶,来到矿区中间的马路上。他先到东面矿部那里的小摊前,从身上仅有的七块钱中拿出五块,买了一网兜苹果,然后才折转身向西面的干部家属楼走去。直到现在,孙少平还没想好他找到女大夫该怎说。但买礼物这一点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是中国人办事的首要条件。这几斤苹果是太微不足道了——本来,从走后门的行情看,要办这么大的事,送块手表或一辆自行车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他身上实在没钱了。不论怎样,提几斤苹果总比赤手空拳强!现在,又是夜晚了。矿区再一次亮起灿若星河的灯火。沟底里传来了一片模糊的人的嘈杂声——大概是晚场电影就要开映了。女大夫会不会去看电影呢?但愿她没去!不过,即使去了,他也要立在她家门口等她回来。要是今晚上找不到她,一切就为时过晚了——明天早晨八点钟就要复查!孙少平提着那几斤苹果,急行在夜晚凉飕飕的秋风中。额头上冒着热汗,他不时撩起布衫襟子揩一把。快进家属区的路段两旁,挤满了卖小吃的摊贩,油烟蒸气混合着飘满街头,吆喝声此起彼伏。那些刚上井的单身矿工正围坐在脏乎乎的小桌旁,吃着喝着,挥舞着胳膊在猜拳喝令。家属区相对来说是宁静的。一幢幢四层楼房排列得错落有致;从那些亮着灯火的窗口传出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赵忠祥浑厚的声音——新闻联播已近尾声,时间约摸快到七点半了。他找到了八号楼。他从四单元黑暗的楼道里拾级而上。他神经绷得象拉满的弓弦。由于没吃饭,上楼时两腿很绵软。黑暗中,他竟然在二楼的水泥台阶上绊倒了。肋骨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他顾不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用衣服揩了揩苹果上的灰土。现在,他立在三楼右边的门口了——这就是那位女大夫的家。他的心脏再一次狂跳起来。他立在这门口,停留了片刻,等待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此刻,他口干舌燥,心情万分沉重。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要活下去有多么艰难!他终于轻轻叩响了门板。好一阵功夫,门才打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来半个脑袋——正是女大夫!“你找谁?”她板起脸问。她当然不会认出他是谁。“我……我就找你。”少平拘谨地回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谦卑。“什么事?”“我……”他一时不知该怎说。“有事等明天上班到医院来找!”女大夫说着,就准备关门了。少平一急,便把手插在门缝里,使这扇即将关闭的门不得不停下来,“我有点事,想和你说一下!”他哀求说。女大夫有点生气。不过,她只好把他放进屋来。他跟着她进了边上的一间房子。另一间房子传来一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说话声,大概是大夫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正在看电视。“什么事?”女大夫直截了当问。从她的脸上神色看,显然对这种打扰烦透顶了。孙少平立在地上,手里难堪地提着那几斤苹果,说:“就是我的血压问题……”“血压怎?”“这几颗苹果给你的娃娃放下……”少平先不再说血压,把那几斤苹果放在了茶几上。“你这是干什么!有啥事你说!你坐……”女大夫态度仍然生硬,但比刚才稍有缓和。孙少平看出,不是这几颗苹果起了作用,而是因为他那一副可怜相,才使得女大夫不得不勉强请他坐下。女大夫说着,自己已经坐在了藤椅里。好,你坐下就好,这说明你准备听我说下去了!少平没有坐。他在灯光下看见,他刚才跌了那一跤,也忘了拍一拍,浑身沾满灰土。他怎能坐进大夫家干净的沙发里呢?他就这样立在地上,开口说:“我叫孙少平,是刚从黄原新招来的工人,复查身体时,本来我血压不高,但由于心情紧张,高压上了一百六十五。这是你为我量的……”“噢……”女大夫似乎有所记忆。“当然,你说的这种情况是有的。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对血压不合格的
第 61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人,还要进行第二次复查……”“那可是最后一次复查了!”少平叫道。“是最后一次了。”女大夫平静地说。“如果还不合格呢?”“当然要退回原地!”“不!我不回去!”少平冲动地大声叫起来,眼里已经旋转着泪水。这时,女大夫的丈夫在门口探进头看了看,生气地白了少平一眼,然后把门“啪”地带住了。女大夫本人现在只是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他。她说不出什么来。她显然被他这一声哈姆雷特式的悲怆的喊叫所震慑。少平自己也知道失礼了,赶忙轻声说:“对不起……”他用手掌揩去额头的汗水,又把手上的汗水揩在胸前的衣襟上。他哀求说:“大夫,你一定要帮助我,不要把我打发回去。我知道,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将决定我的生活道路,决定我的一生。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女大夫突然问。“揽工……在黄原揽了好长时间的工。”“上过学没有?”“上过。高中毕业,在农村教过书。”“当过教师?”“嗯。”“那你……”“大夫,我一时难以说清我的一切。我家几辈子都是农民。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煤矿虽然苦一些,但我不怕这地方苦。我多么希望能在这里劳动。听说有的人下几回井就跑了。我不会,大夫。你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要相信,我的血压一点都不高,说不定是你的血压计出了毛病……”“血压计怎会出毛病呢!”女大夫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对少平来说,就象阴霾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太阳的光芒!“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回去。明天复查时,你不要紧张……”“万一再紧张呢?”女大夫这次完全被他的话逗笑了。她从藤椅里站起来,在茶几上提起那几斤苹果,一边往他手里递,一边说:“你把东西带走。明早复查前一小时,你试着喝点醋……”孙少平一怔。他猛地转过身,没有接苹果,急速地走出了房子。他不愿让大夫看见他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在心里说:“好人,谢谢你!”他绊绊磕磕下了楼道,重新回到马路上。他解开上衣的钮扣,让秋夜的凉风吹拂他热烘烘的胸脯。现在他脑子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他只记着一个字:醋!他立刻来到矿部前,但看见所有店铺的门都关了。他发愁地立在马路边,不知到何处去买点醋?晚上必须搞到!明早上七点钟就要喝,而那时商店的门还不会开呢!他抬头望了望山坡上密麻麻的灯火,突然想:他能不能到矿工的家户里去买一两毛钱的醋呢?这样想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山坡上的灯火处走去了。在大牙湾煤矿,能住进这层楼的只能是干部和双职工。大部分矿工的老婆和孩子都是“黑户”——连户口也没有,怎有资格住公家的房子呢?说实话,矿工太苦了。如果身边没有老婆孩子,那他们的日子简直难以熬过。在潮湿阴冷的地层深处,在黑暗的掌子面上,他们之所以能够日复一日,日日拼命八九个小时,就因为地面上有一个温暖而安乐的家。老婆和孩子,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太阳,永远温暖地照耀着他们的生活。因此,他们把家属的户口都扔在农村,在矿区周围随便搭个窝棚,或在山崖上戳几孔小窑洞,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用自己的苦力养活着他们,而同时也使自己能经常沐浴在亲人们的温情和关切之中。这样,在整个矿区周围的山山洼洼,沟沟渠渠,就建立起一片又一片的“黑户区”。一般人都是同乡人挤在一块,口音,生活习俗都相同,有个事可以互帮。因此,就形成了“河南区”、“山东区”和黄土高原、中部平原等各地的“黑户区”。一般说来,河南人住宿比较讲究,即是几座低矮的茅草房,院落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都刷成白的——似乎专门和煤作对比色!不仅大牙湾,铜城所有的煤矿,都布满了这样的“黑户区”。孙少平现在走进的正是大牙湾的“河南区”。他穿过铁路,上了一道小山坡,随意走进一个小院子(他想不到以后会和这小院结下那么深
第 62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的不解之缘!)。这院落连同三四个小房子,都可以说是“袖珍”形的。房子只有一人多高,如果伸出手臂,就可以随便在房顶上拿放东西——那上面就是搁着许多日用杂物。“你找谁呀?”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歪着头在院子里问他。少平蹲下来,先笑嘻嘻地位住他的小胖手,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明明,王明明!”听孩子的口音,少平知道这是一家河南人。这时,一位三十大几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惊奇地打量着他,显然弄不明白一个陌生人来他家干什么?这人脸色有点白,是一种缺乏日晒的那种没有血色的白。他背驼得厉害,镶着两颗“金牙”。从他高的身材轮廓看,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展拓的后生。少平凭直观判断,他的驼背和那两颗假门牙都是煤矿留给他的纪念。“你找谁?”他用很地道的河南话疑惑地问少平。少平从地上站起来,说:“王大哥,能不能在你家买一两毛钱的醋?”他之所以这么直截了当,是因为他看出这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家庭,不必转弯抹角。他从孩子嘴里知道他姓王。“买醋?在我家里买醋?”河南大哥咧着假牙的嘴忍不住笑了。“街上的门市部关了……”少平解释说。但实际上还没有说清楚。王师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时,屋里又走出一位妇女。那个叫明明的孩子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喊叫说:“妈妈,这个叔叔要喝醋!”“他是不是醉了?”这女人小声对男人嘟囔。她看起来比丈夫要年轻七八岁,身体苗条而丰满,口音也是浓重的河南腔。少平脸涨得通红,不得不结结巴巴向这家人说明了原委。他说完后,这两口子都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走,进屋去坐!”王师傅过来拉住他的胳膊。河南人最大的秉性就是乐于帮助有难处的人,而且豪爽好客,把上门的陌生人很快就弄成了老相识。王师傅夫妇先不说醋的事,竟然把他拉到了饭桌旁。女人麻利地拿出一盘花生豆和一碟腌鸡蛋。王师傅已经把白酒倒起两大杯。“兄弟,先喝一杯!”少平还没反应过来,河南师傅已经把酒杯举到了他面前。他满怀感动地举起酒杯,在王师傅的酒杯上碰了碰,抿了一小口。一时三刻,这夫妻俩热忱地问了他的许多情况。小明明已经坐在他怀里玩上了。过了好一会,少平喝完了那杯酒,说他得回去睡个好觉以便明早上过关,就拿起王师傅妻子给他装好的半瓶子醋,和这家好心人告辞了。至于醋钱,还再能启齿吗?孙少平手里提着醋瓶,一个人静静地沿着铁路往回走。现在,他面对满山遍野的灯火,对这里的一切更加充满了无比亲切的感情。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会是冰冷的。他不由再一次思想:我们活在人世间,最为珍视的应该是什么?金钱?权力?荣誉?是的,有这些东西也并不坏。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温暖的人情更为珍贵——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过于这一点了。他回到宿舍,吞咽了那两个冷馒头。便带着复杂的思绪躺在了光床板上。——第二天一大早,一声火车汽车笛的吼叫惊醒了他。他立刻跳下床,匆忙地洗了一把脸,就从床底下取出那瓶山西老陈醋来。他象服毒药一般,闭住眼灌了几大口,酸得浑身象打摆子似地哆嗦了好一阵。他感到,胃里象倒进了一盆炭火,烧灼般地刺疼。他一只手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出了宿舍,弓着腰爬上一道土坡,穿过铁道,向矿医院走去。他来到医院时,医生们还没有上班。他就蹲在砖墙边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心跳又加快了。为了平静一些,他强迫自己用一种悠闲的心情观察医院周围的环境。这院子是长方形的,有几棵泡桐和杨树。一个残破的小花坛,里面没有花,只栽着几棵低矮的冬青;冬青也没有修剪,长得披头散发。花坛旁有一棵也许是整个矿区唯一的垂柳,这婀娜身姿和煤矿的环境很不协调。在相距很远的两棵杨树之间,配着一根尼龙绳,上面晾晒着医院白色的床单和工作服。院子的背后是黄土山。院墙外的坡下是铁路,有一家私人照相馆。从低矮的砖墙上平视出去,东边是气势磅礴的矿区,西边就是干部家属楼——楼顶上立着桅林似的自制电视天线……八点钟,复查终于开始了。这次比较简单,身体哪科不行,就只查哪科。和少平一块查血压的一共四个人。他排在最后一位。查验的有两位大夫,一位是男的,另一位就是那个女大夫。前面三个很快查完了。其中有一个血压还没有降下来,哭着走了——这是一位从中部平原农村来的青年。
第 63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上!孙少平却以一百分的满分名列榜首——他也许是唯一认真对待这场考试的。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矿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少平宿舍里也跑了一个。但大部分人没有跑。到了这个年龄,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艰难,也得强打起精神,准备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验。下井干活这一天,在区队例行的班前会上,少平意外地和那晚给他半瓶醋的王师傅坐在了一条板凳上。现在他知道师傅叫王世才,是全区出名的斧子工,采煤一班班长。更巧的是,他就分在了一班,而且就给王师傅当徒弟。能作为班长的徒弟,多半是因为他考试考了第一名。这使少平异常高兴——他不仅和王师已经熟识,同时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新工人初到井下干活,遇个好师傅多么重要啊!可是,跟王师傅的另一个徒弟却是一个粗鲁不堪的家伙。他叫安锁子,是前几年招收的工人,因此在少平面前也是老资格了。在掌子面上,每班都有七八个煤荐。斧子工就是茬长,一股两个攉煤工跟一个斧子工。每当一茬炮放完,就要赶紧挂荐支棚。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这时通常都是班长一声呼喊,人们就从回风巷冲进了掌子面。头上矸石岩土哗哗跌落着,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同时,攉煤工象手术室给主刀大夫递器械的护士,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师傅,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刨开煤堆,寻找底板,栽起钢柱,升起柱蕊,扣住梁茬,以便让师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柱子“叭”一斧头锁住……所有这一切都在紧张而无声地进行,气氛的确象抢救垂危病人的手术室——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更困难的是,在这密匝匝乱糟糟的梁柱煤堆下面,危险的、暗藏杀机的煤溜子还在疯狂地转动着。在紧张、快速、沉重的劳动中,人们在低矮的巷道里连腰也直不起来,东躲西避倒腾一百多斤重的钢铁家伙,大都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状态下进行;而且稍有不慎,踩在残暴无情的溜子上,瞬息间就会被拉扯成一堆肉泥!只有将破碎的空棚架好,安全才有了保障。这时候,班长们一般都蹲下休息了,攉煤工这才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往溜子上攉……一班三茬炮,每茬炮过后,都要进行这样一番拼命,一天的时间就在这样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缓慢地流过。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每当一茬炮过后,支架完顶棚,茬长们躺在黑暗中休息的时候,王世才不休息,总是操起铁掀,帮助少平和安锁子攉煤。在井下,王世才很少说话。作为班长,他只是发出一些简短的指令;那声音是低沉的,也是不容违抗的。安锁子是个又高又粗的壮汉。劲很大,但不很灵巧。作为老资格,虽说也是攉煤工,但完全可以对少平指手划脚,而且不时恶作剧似地捉弄少平。比如,他在什么地方拉了一泡屎,便哄着让少平去那地方找啥东西,结果让少平抓两把屎。安锁子乐得露出两排白牙大笑。众人也跟着大笑。在井下,让你抓两把屎实在算不了什么事!假如安锁子捉弄的是王世才,他会笑着把两手屎都抹在安锁子的脸上!少平只能默默地在煤墙上抹掉手上的屎……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十一月初,铜城地区落了第一场雪。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少平上井后欣喜地看见,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雪花仍然在纷纷扬扬飘飞着,大地上流布着微微暖意。昨夜十二点下井时,天空还是星疏月朗,一片乌蓝,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晶莹洁白的世界。他心情愉快地沉浸在这一片美丽之中。今天,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要第一次领工资了。在浴池洗完澡后,他便直奔旁边二楼的区队办公室。他已经在心里算好自己的工资。只有他和另外两个农村来的新工人在一月中上了满班。他们是四级工,加上入坑费,月工资以能领一百三十元。好大一笔钱啊!他进入本区队办公室后,看见房子里已经涌满了人。人不要排队,由自己的私章在办事员的桌子上排队。少平把自己的章子放在桌上的那一条长蛇阵后面,然后看着办事员不断用剪子剪开一捆捆新票子的封条。前面有两个新工人,一个领了十八元,一个领了二十元。蹲在旁边的雷区长对他们说:“你们这月吃球呀?不好好下井,裤衩都要卖得吃了!甭看矿井是黑口口,很公正!钻得多了钱就多,在地面上瞎逛球毛都没一根!不上工,就是你爸当矿长,也是这两个钱!”那两个新工人垂着脑袋悄悄退出了人群。这时,办事员拿起少平的章子在工资表上压了一下,便给他扔过来一摞子钱。少平连点也没点,揣在怀里就走出了区队办公室,穿过楼道,来到外面。
第 66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飘飘洒洒的雪花象无数只白蝴蝶在天地间飞舞。矿区的黑色无踪无影,和周围山野连成一片银白。往日喧嚣的大牙湾宁静下来,充满了某种肃穆的气氛。孙少平踏着松软的荒雪,穿过马路,径直走向那个他早已打算过的地方。他来到邮政所,他是来寄钱的。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他还剩五十元。他要把这钱寄给父亲。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孙少平用一分钱买了一张汇款单,然后伏在柜台上开始填写。圆珠笔在他手里微微地抖着。当他在收款人栏里一笔一划写上“刘玉厚”三个字的时候,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第05章经过漫长的冬天和短暂的春天,荒凉的黄土高原又渐渐进入了它一年中最为美好的季节。五月初,立夏前后,山野里的草木大部分都发芽出叶,连绵的山峦染上了一片片鲜绿嫩青。太阳开始有了热力,暖洋洋地照耀着广袤的大地。河流水泊清澈碧澄,映照出初夏的蓝天和蓝天上悠悠的白云彩。一九八二年,整个黄土高原全部实行了生产责任制。这块饱经沧桑的古老土地进入了它新的历史时期。各种政权机构也由多年来一元化的革命委员会演变成了党政分家的局面。县以上重建了人大,和党委、政府一起被俗称为“三套班子”。举世闻名的人民公社先后被乡政府所取代。“革命”留下的许多遗产正逐渐在生活中销声匿迹。双水村在外观上看不出有多大变化。山还是原来的山,人还是原来的人,东拉河依旧唱着它不倦的歌谣淌过这个平凡的村庄。但是,双水村的确不是原来的双水村了,它的变化有的能感觉到,也有感觉不到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大部分人再不为吃饭而熬煎了。仅此一点,就不能不使人百感交集地喊道:天啊……如今,对大部分人家来说,玉米面馍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有些门道的人家,不仅白面,就是大米也不再是什么稀罕之物。个别农户的存粮,据本村一些观察家估计,远远超过了旧社会老地主金光亮他爸。金家湾前二队长金俊武就是其中之一。需要提醒诸位的是,这一切变化都是在短短一两年中发生的;要知道,我们曾几十年鸣雷击鼓搞农业,也没有能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可是,随之也出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情况。最突出的问题是大部分人缺钱花。说实话,眼下人们对新政策是否久长,心中还存在着疑问。那么,趁现在手脚放活之时,赶快狠收几年粮食!为了多打粮,大部分农民都对土地实行了掠夺式耕种。谁也不再给土地施有机肥料。过去,为了抢担公社机关和县城的公共厕所里的茅粪,常常酿成各地农民的武斗。现在,城里大小厕所的粪便都无人问津,公家不得不掏钱雇人清理。粮食要高产,当然上化肥最足劲!可买化肥需要钱——一年两料庄稼,得要多少化肥呀!当然,除过买化肥,还有许多用钱之处。一家一户耕作,坏了农具要自己添置。牲畜不蹬劲需要换个好使役的,也需二三百元。另外,市场一开放,洪水一样泛滥的各种东西也若人眼谗。旁的不说,石圪节街上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时髦衣裳,儿女媳妇们赶集上会想买一身,你不给钱行吗?钱啊!成了庄稼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一个字眼。为了买化肥,为了买牲畜农具,为了给儿女们买一两身时新衣裳,为了象邻居一样添置一件新时代的小玩艺,庄稼人不得不又把囤里积攒下的粮食,扛到石圪节的自由市场上去卖掉……俗话说,这山望见那山高。的确,在农村,人们在刚吃饱饭之后,就又有点不满足了。老百姓纷纷寻思,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一些?这心理极其正常——追求更好的生活是人的本性。对大部分农民来说,只要土地由自己耕种,多收获一些粮食是不成问题的;这是祖传的专业和本领,他们信心十足。但要在土地之外再打点别的主意,那就不是什么容易事了。但无论如何,只靠在石圪节上去卖一点粮食、土豆、旱烟叶,或靠一年出售一头老婆喂养的肥猪,就想把光景日月过好,那实在是妄想!这一点收入,通常连化肥都买不回来!芝麻盐,黑豆酱,张三李四不一样。农村也有个把踢飞脚的家伙,早已不靠土地吃饭了。他们做生意,跑买卖,搞副业,人民币在手里哗哗响,爱得众人眼睛都红了!这双水村出现的第一个能人就是孙少安。他已经用机器办起了砖瓦窑,并且第一家在村里修整了一院新地方。紧接着,书记田福堂不甘人后跑到原西城里当起包工头——只是因为儿女的急躁事加重了他的肺气肿,最近才不得不咳嗽气喘地回来了。副书记金俊山——他现在还兼任了村长——买了十几只好山羊,和教书的儿子金成合伙喂养,去年秋天就去石圪节的机
第 67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关卖上了羊奶,据说收入很可观。唉,说来说去,有能耐的人什么时候也有能耐!瞧,现在双水村又一个有能耐的人,竟然要挖塘养鱼了!这人是大队支委田海民。三十五岁的田海民,在庄稼行里属平庸之辈。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队会计,很少出山劳动,靠拨拉算盘珠子,月月下来都是满工,加之他岳父在米家镇公私合营门市部卖货,家底厚实,三五十块钱的常支援地,媳妇银花又出身于经营者家庭,很会计算,因此小两口的光景一直在村里拔尖。土地分开以后,虽说海民种庄稼不行,家道也没有衰败下来。但也没什么发展。孙少安等人的发迹其他人看见眼红,海民两口子也不例外。这对精明夫妇日夜思量,看能不能在土地之外另寻一条出路。他们有一千多块存款——在农村是个了不起的数字!这些钱搞大事业不行,但弄个小打小闹的资金还是足够的。当海民不知从什么地方搞回一本养鱼的小册子后,夫妻俩在灯下头挨着头直看了一夜。他们立刻兴奋地决定:得,干脆,挖个池塘养鱼!黄土高原山乡圪崂的农民,从来没有吃鱼的习惯——别说吃了,许多人连这玩艺儿见也没见过。听说海民两口子要养鱼,双水村的人大为震惊。哈呀,这小子看别人发了财,急得胡跳弹哩!鱼?谁吃那东西!其实,这初中毕业的夫妻俩是有远见的。正因为这里的人不爱吃鱼,因此本地很少有人养鱼。但不是没有吃鱼的。逢年过节时,海民曾目睹过原西城的干部市民怎样排着长队,在副食门市上争买外地进回来的那点冻鱼。是的,他们将不指望在农村销售他们的产品,而是准备卖给城里的人的。现在这社会,四面八方门户大开,原西城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吃鱼的人有的是!海民已经在城里打探过,好几个饭馆都提出,只要他有鱼,有多少尽管往那儿拿!由于海民是村里的支委,因此很顺利地征得田福堂和金俊山的同意,以每年交三十六块钱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在村子北头东拉河岸边搞到了三亩六分荒草地,就准备在这里挖养鱼池了。这一天下午,以每小时十二元租来的石圪节农机站的推土机,就喧吼着开到这片荒草地上,开始了引人注目的挖掘工作。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震撼了这个古老的村庄。许多干毕活的庄稼人和放了学的孩子们,都前呼后拥赶到这地方来看热闹。顺便提一提,这里正是那年双水村偷水拦坝的地方。相信诸位对六年前的那场悲喜剧依然记忆犹新的。唉,时光流逝得多快。当年在这里命丧黄泉的金俊斌,坟头早已被青草覆盖,而人间的生活却照样的在这里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双水村立刻被搅动得纷纷乱乱。现在,村子南头,孙少安的制砖机隆隆价响动,烧砖窑上空黑烟大冒;村子北头,这田海民租来的推土机,又在喧天吼地,搅得满天黄尘飞扬……双水村啊,你是一个永远不肯安静的世界。往日、是田福堂和孙玉亭这些人在此翻云覆雨,而现在又是孙少安和田海民这些人在大显身手罗!双水村的那些手头紧巴的庄稼人,无限感慨地立在推土机周围,观看这钢铁动物怎样在荒地上拱出一个大坑来。他们羡慕和眼红有能力折腾的人——听一些见多识广的人议论,这土坑里捞出来的将是一把又一把的人民币啊!他们自己只有眼红的份。他们折腾不起。一来手头没有本钱,二来也没魄力到公家门上去贷款。再说,就是有钱有魄力,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技能?弄不好还得倒赔钱。看来他们只能在土地上戳牛屁股罗!可是,他们委实穷得心慌啊……在观看田海民非凡壮举的人堆里,还有他爸田万有和他四爸田万江。田四田五老兄弟俩蹲在一起,在人堆里只抽旱烟不说话。如果这是另外的人家,村中首席艺术家田五马上会给众人编出一段逗笑的“链子嘴”来。现在,他蹲在这里却是一副平时少有的沉思面孔。田五有他的愁肠。他明年就满六十岁了,家里还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儿。他这把年纪一个人有山里挣命,勉强能糊住四张嘴,手头紧巴得连化肥也买不回来。两个女娃娃都大了,穿不起一件象样的衣服,经常破衣连身。别看他常在人面前是一个热闹人,其实一个人在山里唱完一段子信天游,便由不得抱头痛哭一场。海民不管他。不是儿子不想管,是儿媳妇不让儿子管。蹲在旁边的他哥田万江,日子过得比他还牺惶。田四的三个儿子都另过了光景,一个个老实巴脚,都拉着一窝儿女,根本不可能照顾他们。老两口穷得连口锅也买不起,一直用一只漏水的破锅做饭。老弟兄俩听说海民要挖池养鱼,就凑到一块拉谈过,看能不能在海民这里入个“股”。他们一没资金,二没技术,但粗笨活可以全包在他们身上。他们估计,尽管儿媳妇银花看不见他们的死活,但他们干重活,拿个小头,也许她能同意。现在,他们还没有向海民提这事。不过,他们此刻热心地蹲在这里,心里上倒觉得,这事好
第 68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象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听着推土机的吼叫声,心里怪激动!两天以后,鱼池已经挖好了。海民两口子正紧张地做放水前的工作。据那本小册子介绍,放鱼苗前,要用白灰对鱼池消毒。一亩放六百斤生石灰,再泼一层大粪,用犁耕一遍——这样既能消毒,又能生微生物。这天上午,田五田四乘银花不在工地,两兄弟就结伴来找海民,向他提出了他们的“建议”。海民当时没有拒绝。只是为难地对两位父老说,这要征得他媳妇的同意。海民的家事由银花掌管,他只能把这一点不害臊地向两位老人当面表明。两位老人也知道这是事实,只好等待海民去请示他媳妇。当天晚上,海民就到父亲家来了。他告诉等待消息的父亲和四爸:银花不同意他们来干活!田四田五一时瞪住眼睛,不知该说什么。田五发了半天呆,长叹一口气说:“我和你四爸等于去给你们揽工,你们都不要。你们比旧社会的地主都残酷!我和你妈吞糠咽菜把你拉扯大,如今我们不行了,你连我们的一点死活也看不见!你还算个人吗?”田五数落儿子的时候,田四一直低垂着苍头——海民是弟弟的儿子,他无权数落人家。前一队饲养员此刻只能承认现实的打击是一件自然的事。田海民无言地接受了父亲的一顿责骂,然后又无言地退出了这个把他养育大的破窑洞。他在黑暗的村道上回家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唉,海民不是不知道两家老人的苦情。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的女人。没办法呀!他要和这女人一块生活,一块过光景日月;如果和银花闹翻,除不能解决老人们的问题,他自己的光景也要烂包!他无法在老人面前为自己的难肠辩解。他盘算只能在自己赚下钱后,背着银花偷偷给他们帮扶一点,此外便束手无策了。一个男人活到这种地步,那痛苦也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第二天,受到生活和感情双重打击的田五,在公众面前仍然扮演了他那惯常的乐天派的角色。在神仙山那里,他仍然神仙般快活地唱他的信天游。至于唱完后哭没哭,我们就不知晓了……过了没多久,又起了意外的风波。海民家的隔墙邻居刘玉升,突然传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这位先知先觉的神汉危言耸听地散布说,在田海民的养鱼池里,将要诞生一条“鱼精”。说这鱼精必定要在双水村殃害人和牲灵;而且以后还要在外地去作怪哩!一些迷信的村民立刻开始诅咒海民和银花,有的人并且扬言要给鱼池里撒毒药!本来情绪十分高昂的海民夫妇,被这谣言气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他们惹不起这位自称掌握全村人生死命运的神汉。但他们也决不放弃养鱼——他们已经花费七百元资金了!与此同时,田五因生儿子的气,竟然用荒诞的手法编了一段“链子嘴”使刘玉升的谣言变为戏谑性的艺术在村子里传播开来——双水村,有能人,能不过银花和海民。东拉河边挖土坑,要在里面养鱼精。鱼精鳖精哈蟆精,先吃牲灵后吃人。吃完这村吃那村,一路吃到原西城。原西城里乱了营,男女老少争逃命。急坏县长周文龙,请求黄原快出兵!地委书记田福军,拿起电话发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夜开进原西城。进得城来眼大瞪,报告上级无敌情——原来鱼精没吃人,后被人把鱼吃尽。吃完鱼头吃鱼尾,只剩一堆白葛针……当“链子嘴”在村里传开后,田五却后悔极了。唉,他怎能给自己的儿子编排笑话?他太过份!儿子光景烂包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这样能解决了他自家的困难吗?“链子嘴”没人给稿费!这一天,田四又一脸愁苦找到田五,对弟弟说:“咱们再去找找少安,看能不能到他的砖场打一段零工?要不,秋天种麦子的化肥都没钱买……”田五一想,也觉得可以去碰碰运气。少安人虽年轻,但为人做事都很宽厚,说不定能同情他们的处境哩。这样,穷困无路的兄弟俩就准备麻缠他们的“老队长”去了。第06章其实,抱同样愿望来找少安人,不止田四和田五。早在春播大动农之前,村里就有许多人来找他,想为他干一段活,赚几个钱,以便解决春播所需要的化肥。来找少安的人不仅有一队他原来的“部下”,还是金家湾那面的人。但少安只能为难地婉言拒绝了这些上门求告的人。不是他不同情左邻右舍的困难处境,而是
第 69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他实在无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虽然买了一台不大的制砖机,开了两个烧砖窑,但用不了多少人手。除过他夫妻外,已故田二的憨小子常年在这里干活。操纵砖机和烧窑的师傅,是他出高工资雇用的河南人。把村里的这些人收留下,他根本开不起他们的工资。就是现在,尽管村前庄后传说他发了大财,实际上一月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到目前为止,还过当年搞设备的贷款及其利息,他手头只有一两千元的现金积蓄。就他个人而言,和当年相比,那的确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但是,他的事业仍然是初创阶段,并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成了“大财主”。眼下这摊场,怎么可能招揽更多的人来干活呢?自去年秋天以来,孙少安从没感到生活如此顺心如意。妹妹考上了大学,弟弟当了工人,他自己的砖场也走上了正路。孙家的历史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辉煌?据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们之所以兴旺,是因为他们家老窑的风水好。这是纯粹的胡扯。前几年他们不就住在那窑里吗?可光景日月象个破筛子。这和风水屁不相干,也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如果世事不变化,他孙少安还是当年的孙少安!这不是说,世事变了,所有的人日子都好过了。象罐子村姐姐家,光景日月一如既往。新时代也使他姐夫这样的人更有条件不务正业了。王满银一年四季跑得连个踪影也找不见,全靠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只要想起他们的不幸,他和他父亲的心头就罩上了一片乌云。另外,村里一些有困难的人乞求似地找到他门上,要来他的砖场赚点买化肥的钱,这也使他的心情感到沉重。双水村所有人家的情况,少安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大部分人家虽然不愁吃饭,但另外的发愁事并不比往年少。如今这世事,手头没两个钱,那就什么也弄不成。旁的不说,化肥买不回来,庄稼就种不进去。村里人多口众的几家人,光景实际上还不如集体时那阵儿。那时,基本按人口分粮,粮钱可以赖着拖欠。可现在,你给谁去耍赖?因此,如今在许多人吃得肚满肠肥时,个把人竟连饭也吃不上了。事实上,农村贫富两极正在迅速拉开距离。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也是中国未来长远面临的最大问题,政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这当然是后话了。眼下贫困的人怎么办?办法不很多。吃救济款吗?现在石圪节乡一年的救济款才三百元,人均只有几分钱!当贫困的人们带着绝望的神情来找少安的时候,他常常十分痛苦。他也穷过啊!当年,他不就是这样绝望过吗?他现在完全理解这些乡邻们的处境。他同情他们。尤其是一队人,他曾经和这些人一块劳动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现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无分文,而他又帮不了多少忙。从内心说,不管他自己将如何发达起来,他永远不会是那种看不见别人死活的人。他那辛酸的生活史使他时刻保持着对普通人痛苦的敏感和入微的体会。这一天,田四和田五找上门来了。田四是他当队长时一队的老饲养员。多少年里,万江老汉就睡在饲养室,象对自己的娃娃一样精心喂养那些牲灵。少安象父亲一样尊重这老汉。田五也是当年一队的社员,他那些笑话和“链子嘴”曾给饿着肚子的人们带来多少快乐——真的,那时只要和田五在一块劳动,大家就常常忘了忧愁。现在,这老弟兄俩佝偻着腰,豁牙漏气的央求:让他们在他的砖场打几天零工吧!孙少安看着他们一脸可怜相,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少安已经知道,他们曾想和海民一块养鱼,但被银花拒绝了。他也知道,他们是信任他,才又求告到他门上;否则,自己的侄子都不顶事,怎么可能再求两旁世人呢?“少安,你拉扯我们一把呀!要不,我们连一点量盐买油的钱也没有……”田五哭丧着脸说。“总不能把粮食都卖了。你知道,我们弟兄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再加上化肥买不够,一年下来也打不了多少粮,卖多了,连一家人的口也糊不住嘛!”田四诉苦说。老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轮番给孙少安诉述他们的牺惶。他们最后满怀深情地说,现在就看好心的少安解救他们的危难哩!孙少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想了半天,说:“四叔,五叔,你的情况,就是不说,我也知情!但我现在这点摊场,确实用不了几个人……是这,我每人借给你们几十块钱,先把化肥买回来。我知道你们现在等肥料下籽种哩,时令不饶人啊!等庄稼种毕了,看我能不能再想点办法。现在正是大播种的时候,我也准备把砖场停几天,帮我爸和罐子村我姐去种地,因此现在我没什么好办法帮助你们……”他说的是实情。田家老兄弟俩说了一堆感激话,一人拿了五十块钱告辞了。田四田五走后,孙少安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他突然对田海民有了看法。本来,海民是应该关照两个老人的——他们不是白要他的钱,而是要和他合伙养鱼嘛!
第 70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这样想的时候,一种义气便促使少安有点冲动地走到村子北头找到海民,直截了当向他说了他对他的意见。海民正在做放鱼苗前的工作。池塘里已经盈满了绿茵茵的水。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少安,一直默不作声听双水村这位新富翁把话说完。海民对小他几岁的少安讥讽地笑了笑,说:“如今天下怕老婆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茬人。我并不为此害臊。你大概不怕?不过,据我所知,你当初也并不愿意和你爸分家。可后来你拗过秀莲了吗?兄弟,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而在这社会,自家顾自家都挣得人屁直吼,谁能顾了别人?你如果有本事,你积你的德,给咱多关照几个村里的穷人!我没这本事。我比不上你。你已经把世事闹得红火热闹,能说这号硬气话哩!我呢?才弄起个小摊摊,连一分钱的利也没见,倒把一点积蓄都踢腾光了。再说,养鱼是个技术活,咱们人老八辈子谁弄过这事?万一失败了,我爸和我四爸不是跟着我吃亏吗?另外,象刘玉升预言的,这池子里弄出个鱼精怎么办?”海民一番冷嘲热讽,呛得少安无言以对。是啊,海民话难听,但其中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少安从前村返回村的时候,一路上脑子象乱麻缠绕一般。无论怎样,那些上门向他求救的人都寄希望于他;他们的困难和不幸也使他心里难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办法帮助他们。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双水村说不定有人能起楼盖房,而有的人还得出去讨吃要饭!谁来关心这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村里的领导都忙着自己发家致富,谁再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呢!按田福堂解释,你穷或你富,这都符合政策!政策是政策,人情还是人情。作为同村邻舍,怎能自己锅里有肉,而心平气静地看着周围的人吞糠咽菜?这种朴素的乡亲意识,使少安内心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来。他突然想:我能不能扩大我的砖场?把现有的制砖机卖掉,买一台大型的,再多开几个烧砖窑,不是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好,也许这是一个好门道!这样,不仅能解决村里一些人的问题,他自己的事业也扩大了!实际上,他早应该这样来考虑问题。现在,农村剩余劳力很多,只要有魄力,完全可以把事业搞大些!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少安估算了一下,将现在设备卖掉,加上那点积蓄,要扩大砖场,少说也还得另筹借一万块钱。这只能向公家贷款。不怕!只要路子对头,这个风险还是敢担当的。孙少安已经不是那个借一二百块钱还心惊胆颤的孙少安了——他手里已倒腾过大宗的票子!头脑发热的孙少安当天吃完晚饭,就到父亲那边走了一遭。他的新打算要征求父亲的意见。虽然他和父亲分了家,日子基本上各顾各的,但在这样一些重大问题上,少安总要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永远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大关头,求得父亲的指导,这已经象原则一样固定在少安脑子里。在任何时候,亲爱的父亲,都将是我们精神上一个最为重要和可靠的支柱!父亲正在院子外边的那块弹丸之地上营务旱烟苗。从以往年月一直到现在,这块旱烟地对他们家的贡献是巨大的。这里出产的那些金黄色的烟叶,不仅保障了他父子俩和他二爸的烟布袋,还有剩余在石圪节的土街上换回几个零用钱。父亲营务旱烟的本领只有田福堂才能比上。少安进了烟地,一边帮父亲干活,一边把他的新打算给父亲谈叙了一番。孙玉厚听完少安侃侃叙谈,一时倒没有对儿子的宏大抱负发表什么评论。从理论上说,这是儿子自己的事。儿子已经独当门户,并且在社会上钢巴硬站立起来,许多事情他估摸不透。他的全部能耐也许都在土地上;土地以外的事,他心中无数。从内心上说,孙玉厚老汉对全家目前状况已经很满足了。家里出了工人,出了大学生,少安的日子也发达起来。作为牺惶了一辈子的老穷光蛋,他还再敢侈望什么呢?如今,二小子也开始给他寄钱了,家里有吃有穿,也不缺钱花……这一切都好象是做梦一样!现在,儿子突然要把事情往大搞,孙玉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他沉默了半天,说:“这要贷一笔大款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担当不起。”少安又仔细说明了他的计划,而且表现出了十足的信心。孙玉厚一看儿子决心已定,知道他的意见无足轻重,就只是说:“那你看着办吧。不过,你可千万要操心哩……”在征得父亲有限度的同意后,当天晚上睡觉时,他就又在被窝里和妻子商量开了这件事。他们二人还同以前一样保持着他们的“老传统”——光身子搂在一块被子里睡觉。秀莲还象往日那般丰满和多情,只是砖场没明没黑的操劳,使她红润的脸黑了一些,两只手象男人的手一般坚硬。在少安提出他的设想后,尽管事情重大,秀莲很快也就表示了赞同的意见。他现在不仅信任
第 71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丈夫的谋略,而且有点崇拜他了。几年来的事实证明,只在丈夫决心搞的事,最终没有搞不成的。在重大事情上,她越来越不愿意多动脑筋。她满足于给丈夫热情地表个态,接着便是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自己的雄心。这件事实际上很快就“讨论”完了。接着,秀莲又提起了她百说不厌的老话题——再生一个女孩子的事。虎子已经快满五岁,秀莲一心盼望有个女儿。“……少安,我听说石圪节来了个私人大夫,偷着给女人取环哩。我想也去把环取了,咱再怀个娃娃!”秀莲用粗糙的手掌亲热地抚摸着丈夫的光脊背,用撒娇的方式提出了这个他一直没有同意的事。“唉呀,”少安不耐烦地说,“这都是些黑医生!听说碾盘村一个妇女被弄得大出血,险些把命都要了……再说,超生下的娃娃,公家连户口也不给上,还要罚款!”“不上户口就不上!罚款就罚款!我不信咱们就连个娃娃也养活不了!”秀莲已经生了气。“好你哩!咱们现在准备扩大砖场,忙乱事在后边哩!你再坐个月子,这不是要人命吗?”“按你说,人家那些做大事的人就连娃娃也不养了!你干脆连老婆也甭要!”“好好好,你要生咱就生!这事容易!不过,你等一半年不行?等咱砖场发展得有个眉目了,你再生娃娃也不迟嘛!老辈人说,忙婆姨生不下好娃娃!”秀莲笑着在丈夫的胸脯上拍了一巴掌。她高兴的是,丈夫终于同意她再生一个孩子……几天以后,孙少安的砖场就停办了。他要抽出几天时间,帮助父亲安种他们两家的庄稼,然后还要到罐子村去,帮助兰花把籽种下到地里。与此同时,他已经开始筹划扩大砖场的事。扩大砖场少说也得几个月光景,因此,雇用的河南师傅辞退了这里的工作,到其它地方另谋生计去了。少安的砖场突然沉寂下来,这使双水村的人都很奇怪。不久,全村人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要大闹腾呀!啊啊,如果办这么大的“企业”,那不需要好多人手吗?村中许多人立刻重新涌上少安的门,说他的砖场扩大后,无论如何首先要招收他们干活!少安先在口头上满了他们的愿望——他之所以扩大他的砖场,也正是想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出人意料的是,这天下午,他二爸孙玉亭也为此而找上他的门来了。玉亭仍然是几年前的那副老样子,一身烂衣服,腰里束一根破皮带。他费劲地把那双缀麻绳的蹭倒跟鞋脱在脚地上,便上了侄儿家干净的小土坑。玉亭接过侄儿递上的一根纸烟,几口吸去一大截,然后才开口说:“听说你扩大砖场需要好多人手,能不能叫你二妈也来做个什么?我们没一点来钱处……晚上点不起灯,都黑摸着往下睡哩……”严酷的生活不得不使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也低声下气地来向“资本主义”求救了。少安说:“这事还没眉目哩,到时候再说吧!”第07章不知不觉,孙少平在铜城大牙湾煤矿已经下了半年井。半年来,他逐渐适应了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最初的那些兴奋、忧虑和新奇感,都转变为一种常规生活。他几乎不误一天工,月月都上满班。这在老工人中间也是不多的。而和他一块来的新工人,没有偷跑回家,就算很出色了。我们知道。这批新工人都是一些有身份人家的子弟,他们很难在这样充满危险的苦地方长期呆下去。半年之中,新工人又逃跑了不少。跑了的人当然也被矿上除了名——这意味着他们再一次变为农民身份。有些没走的人,也不好好下井。他们磨蹭着,等待自己的父亲四处寻找关系,以便调出煤矿,另找好工作。不时有人放出声,说他们的某某亲戚在省上或中央当大官。的确,局里也接到省上某几个领导人写的“条子”,把十几个要求调动的工人放走了。同时,不断有某些县上和乡上的领导人,用汽车拉着各种土特产、到局里和矿上活动,企图把他们的子弟调回去。这类“礼物”一般只能让孩子换个好点的工种,而不可能彻底调出煤矿。煤矿的某些领导虽然不拒绝“好处”,但总不能把手下的矿工都放走吧?少平当然没这种靠山。他也不企图再改变自己煤矿工人的身份。他越来越感到满意的是,这工作虽然危险和劳累,但只要下井劳动,不仅工资有保障,而且收入相当可观。钱对他是极其重要的。他要给父亲寄钱,好让他买化肥和日常油盐酱醋。他还要给妹妹寄钱,供养她上大学。除过这些,他得为自己的家也搞点建设,买点他所喜爱的书报杂志。另外,他还有个梦想,就是能为父亲箍两三孔新窑洞。他要把这窑洞箍成双水村最漂亮的!证明他孙少平决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他要独立完成这件事,而不准备让哥哥出钱——这将
第 72 页平凡的世界(下).txt是他个人在双水村立的一块纪念碑!正因为这样,他才舍不得误一天工;他才在沉重的牛马般的劳动中一直保持着巨大的热情。瞧,又到发工资的日子了——这是煤矿工人的盛大节日。孙少平上完八点班,从井下上到地面,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就到区队办公室领了工资。他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穿过一楼掘进队办公室黑暗的楼道,出了大门。五月灿烂的阳光晃得他闭了好一会眼睛。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十几个小时没见太阳了。阳光对煤矿工人来说,常有一种亲切的陌生感。他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真想把那新鲜的空气连同金黄的阳光一起吸进他灌满煤尘的肺腑中!他看见,远山已经是一片翠绿了。对面的崖畔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春天将尽,炎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少平把两根纸烟接在一起,贪婪地吸着,走回了他的宿舍。宿舍里除过他,现在只留五个人。另外四个人,三个偷跑回家被矿上除了名,一个走后门调回了本县。这样,宿舍宽敞了许多,大家的箱子和杂物都放到了那四张空床上。宿舍零乱不堪。没有人叠被子。窗台上乱扔着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没有洗刷的碗筷。窑中间拉一根铁丝,七零八乱搭着一些发出臭味的脏衣服。窗户上好几块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着脏水的洗脸盆就搁在脚地上。床底下塞着鞋袜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贴在各人床头的那些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少平已经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铺盖。他还买了一顶坟帐,几个月前就撑起来——现在没有蚊子,他只是想给自己创一个独立的天地,以便躺进去不受干扰地看书。另外,他还买了一双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标志;再说,穿上也确实带劲!少平回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住处后,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他知道,大家的情绪不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雷区长话粗,但说得对:黑口口钻得多,钱就多;不钻黑口口,球毛也没一根!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蚊帐。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少平马上意识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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