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玩够了 ,就妈妈不要丢下我女人,今天总算明白...

心情舒畅....今天终于把那个肮脏的女人给踢出局了!!!!呵呵,虽然有点晚,但是总算对得起自己了!多谢大家!!!!!!!!!
[问题点数:20分,结帖人killal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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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没意见,那我就开始讲了。那时候,我长着一头卷发,嗓音刚刚变粗,嘴边还没长毛。“嘴巴无毛,办事不牢。”我爸曾长风经常这样告诫我。那时不像现在,有许多解闷的玩意,什么电视机,什么网络统统地还没有,茶馆也取消了,街道萧瑟,没有咖啡厅、舞厅,更不可能有什么桑拿按摩,就连门市部都很稀少。我们除了上学,开批斗会,就是搞大合唱,课堂上没有关于性的内容,就连讲话都很少涉及器官。你根本想不到,我性知识的第一课是我们家那两只花狗给上的。那是个星期天,两只花狗的屁股不幸连在一起。它们站在仓库门前的阳光下吐着舌头,警觉地看着我们。我爸拉过一张席子,把狗拦住。我和于百家拉起另一张席子从后面合围。两只狗就这样被圈定,一个正步走,一个倒退着,在席子圈出的地盘打转,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吟。于百家兴奋地喊:“快来看呀,五分钱一张门票。”紧接着就有人从仓库跑出来,先是于百家的父母于发热和方海棠,其次是赵老实和他的老婆陈白秀,他们来到席子边,张开不同形状的嘴巴,露出白的、黄的、黑的牙齿,个别人笑得口水都流出了嘴角。狗被越来越多的人惊吓,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脚步混乱,公的沿着席子转圈,母的倒退不及在地面拖出爪印,连续拖了几圈,爪印就像田径场上的跑道。你可能不知道,在那个特别时期,我们这些成分不好的人想找点乐子比找钱还难,所以大家都露出了笑容,好像要把存款在这一天里连利息都花光。不瞒你说,笑得流口水的是我爸,皮笑肉不笑的是于伯伯,捂住嘴角的是方伯妈,赵大爷张开两排黑牙,陈大妈笑出了泪花……就在大家笑成一团的时候,赵山河忽然从仓库滚出来,板起脸:“爸,妈,你们被利用了,也不看看糟蹋的是谁家的席子?”赵大爷和陈大妈立即收起笑容,但他们的表情却像失灵的刹车,怎么收也收不住,这让赵山河很没面子。赵山河是赵老实的女儿,当时在郊区的兵工厂生产子弹,人长得像个皮球,圆圆的鼓鼓的,特别是那个胸口,撑得在百货大楼都找不到合适的衬衣。我爸厚起脸皮:“山河,大家都快憋死了,就当你搭个舞台,请街坊看戏吧。”“你干吗不拿你家的席子来搭舞台?”“难道这狗不是我家的吗?我免费出演员,晚上还得给它们加伙食,最吃亏的是我,不是你的席子。”赵山河伸长脖子,瞥了一眼席子里的狗,“扑哧”一声笑了。她终于放下架子,和大家笑成一片,嘴巴开得比赵大爷的还大,甚至连身材都笑弯了。她的哥哥赵万年这时正好骑着单车回家,看见赵山河笑得那么放肆,脸像刷了黑漆,一手叉腰,一手把各位的脑门点了一遍:“你们太不像话了,这是低级趣味,是要挨批斗的!”赵万年是第五中学的校长,著名未婚青年,他连“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都讲不清楚却当了校长,不能不说是沾了“工人阶级”的光。他凶狠的口气吓得大家的脸都有些白,扶住席子的手一只只离去,最后席子再也没有支撑,哗地倒在地上,两只狗一览无余。赵万年摊开手掌,大声地:“拿棍子来。”我跑进仓库,拿出一根木棍。赵万年抓过去,朝两只狗的连接处狠狠一劈。狗们发出悲痛的喊叫,瘸腿跑向马路,它们的脚步出现了奇迹,正着走的和倒退着的竟然步调一致,像是有人在给它们喊“一二一”。它们连跑带拖横穿马路,一头撞到迎面驶来的公交车上。车的挡板立即凹陷,那个以肉击铁的声音响了好久。车轮碾过它们的身体,挤出它们的血和肠胃,但是它们的臀部紧紧粘连,就像两张扯不开的薄饼贴在路面。我的眼睛像进了沙子,泪水忍不住流出来。我爸用席子把两只死狗包住,摔到仓库门前。赵万年伙同于百家用棍子抬起两只狗,架到门前的树桠上,木棍正好挑在狗的连接处。两只狗屁股指天头朝地,对称垂挂,就像一只狗在照镜子。刚才散开的人又慢慢聚拢。赵万年指着狗:“不要以为这只是狗的问题,关键是有没有人故意操纵?公开展示色情比传播黄色书刊还严重。你们都在现场,希望能够检举揭发。”我爸转身走开,人群中出现一个缺口,正好被下班回来的我妈填上。她一填上,赵万年的眼皮就跳了一下。我妈叫吴生,是大家闺秀,懂书法会弹琴能绣花,名声在外,当然不是书法也不是绣花的名声,而是漂亮的名声。解放后,她不断改变自己的世界观,努力用勤劳的双手在动物园里饲养动物。赵万年盯住我妈:“凡是今天看过这狗交配的,要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要么写一份揭批材料,三天后交到我手里。”人一个两个地离去,赵大爷吐了一泡口水,也转身走了。最后赵万年的面前只剩下四个第五中学的学生,就是我、于百家、小池和荣光明。赵万年看着纷纷离去的背影:“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还是师和生。有的人现在不写,今后就没机会了。同学们,他们不写你们写!你们给我写出水平来,水平到可以拿去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朗读。”我得先说几句仓库。这仓库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他是资本家,解放前一直做西药生意。一九四九年,城市被新政权接管,他把房产全部捐献出来,然后提起一口破皮箱,带领全家人赶到火车站,准备迁往乡下老家。那个新市长念我爷爷财产充公积极,派了两个秘书到火车站挽留,并把我家装药的仓库回扣给爷爷居住。当然不是一家人居住,一家人住那么宽,那等于还没改造过来,还是臭资本家。仓库住进了三家人,除我们家,还有于发热、赵大爷两家。于家过去给我们曾家管账,是管家。赵家过去给我们当仆人,干一些拉车扫地扛麻袋的活。我那时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大人们的嘴里听来的。等我出生时,爷爷早就见阎王去了,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熟悉。这样的背景,就像我妹妹手掌心的黑痣,就像我脑袋上卷曲的头发,怎么也擦不掉、拉不直。当时“资本家的余孽”像一顶十层楼那么高的帽子,戴在谁的头上谁都会得颈椎病,甚至会变成“宰相刘罗锅”,头抬不起来,眼睛总盯着自己的脚尖。哎呀!我说跑题了,还是先说仓库吧。仓库被红砖隔成三户人家,各有各的卧室和厨房,只有厕所和屋顶是共用的。厕所起在仓库后面,有五个坑,可同时容纳三男两女。共用屋顶是因为每一壁墙只砌四米高,上面没封顶,站在各自的家里抬头,都会看见仓库的檩条、瓦片和采光的玻璃瓦,所以各家各户的声音会像蒸汽那样冒上去,在屋檐下交叉、传染。那天晚上,我家餐桌上摆的是红薯、南瓜。我爸吃了几口就放下筷条,捏上菜刀要去门外剥狗,说是给我们弄红烧狗肉。我大声地:“我不吃狗肉!”我爸晃了晃菜刀:“你怕狗肉卡你喉咙吗?”我抹了一把眼角:“都怪你,要不是你用席子拦,我们家的狗就不会死。”“它们自己不想活了,怎么把责任栽到我的头上?”“就怪你。你要是不拦它们,赵校长就不会看见,赵校长不看见,它们就不会挨棍子,它们不挨棍子就不会跑,它们不跑,就不会撞到车上……”“你真会耍赖。那我问你,是谁给赵万年递的棍子?”我顿时傻了。棍子不是我递的吗?我干吗要给他递棍子?我要不给他递棍子,而是把狗赶跑,那狗不就活下来了吗?“不要动不动就赖别人,要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爸说着,跨出门去。我妈把筷条狠狠地拍到桌上:“我看你就没有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要是去吃那脏东西,最好先把婚离了。”他们为吃不吃狗肉发生争吵,吓得曾芳哭了起来。我爸不得不摔下菜刀,强行咽下吃肉的欲望,重新端起南瓜。吃的过程中,他成了哑巴,而我妈的话却像坏了的水龙头,哗哗流淌:“动物园运来了一只老虎,是在森林里刚捕到的,它比任何一只老虎都凶,但是何园长却给它取了一个女人的名字,叫什么兰兰……”“你要是不洗,从今天起就别再看我一眼,免得把我弄脏。”赵万年的声音像砖头,忽然从屋顶劈下,打断了我妈的讲述。我和于百家跑到赵家门口,看见赵家的餐桌上放着一盆清水。赵万年命令赵山河洗眼睛。赵山河不服:“只听说过饭前洗手,没听说过要洗眼睛。”赵万年抓起赵山河的头发,把她的脸往水盆里按。赵山河扭来扭去,碰翻水盆,一部分水洒在赵万年的裤腿上。
    赵山河一甩辫子:“你是不是手痒了,想拿我当阶级敌人来练。”“你还有脸!那狗也是你看得的?”赵万年抖着裤脚。“爸看了,妈看了,方阿姨也看了,就连那些小毛孩都看了,凭什么我不能看?不就对对屁股吗?”赵山河的嗓门大得差不多掀翻了头顶的瓦片,一边说还一边撅嘴。“你什么态度?他们看,那是因为他们都是资本家的余孽,而你,你是什么?你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更重要的是,你还是个姑娘!”“姑娘就不是人啦?”“你看看,中毒了不是?姑娘就应该像白纸那样清清白白,不要被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给腐蚀了。”“我喜欢腐蚀,我恨不得现在就被腐蚀!你管得着吗?”说完,赵山河扭着屁股走进卧室,把门“嘭”地撞上。赵万年气得手指抽风,也许自工人阶级当家作主以来,他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强硬的声音,所以他着急了,扬起巴掌来回找地方,最后找到墙壁上的一个镜框。镜框落在地面,玻璃裂成数不清的线条,就像光芒万丈那样的线条,线条下面是赵山河的大头像。赵万年想挽救他妹妹的主意,可能就是这时冒出来的。他找赵大爷商量,要在仓库里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批斗会。他认为只有把那两只狗批臭批透,才能洗干净赵山河所受的污染。赵大爷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我的大校长,除了开批斗会,你就没别的事干了吗?到哪里去开批斗会都成,就是不要到仓库里来开,不要让我看见,眼不见心不烦。”赵万年连连说了几声“余孽”,从此不再跟他爸商量事情,后来他爸的裤裆破了他也不提醒,不提任何建议,就让他爸的脸掉在地上。这个深夜,我们家的床板像长了钉子。我爸他翻来覆去,用背睡了一会,用手臂睡了一会,用肚皮睡了一会,就打坐起来,弄得我这个“瞌睡虫”的耳朵一直竖着。不久,他的屁股像生了痔疮,在床板上轻轻地磨了几下,半边屁股挪到床外,接着整个屁股腾空而起。床板轻轻上浮,把我提高了几毫米。我爸轻手轻脚朝我妈那边摸去。说真的,我很不愿意听到那些声音,它让我提前懂得了什么叫做“复杂”!我爸用借钱的口气:“吴生同志,求你,就一次,行不?”“不行。你说,你这样做和那两只狗有什么区别?”“我想得脑袋都快破裂了。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没看见,给我弄一次吧?我保证就一次。”“那你还不如用刀子把我结束算啦。我用了十年,放了一提篮的漂白粉,才把自己洗得像白球鞋这么干净,要是你对我还有一点点革命友谊,就请你离我远点,不要往白球鞋上泼墨水。”我爸叹了一口气,走出家门,在仓库前坐了一个通宵。晨光落在树冠上,我爸的眼圈红得像擦了清凉油。他掐死几只爬上小腿的蚂蚁,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就听到当天的第一次广播从红灯牌喇叭里飘出来,这让我爸感到自己还有一点用处,至少可以掐死蚂蚁,至少可以生产喇叭。我忘记说了,我爸是无线电三厂的工人,仓库里挂着的那只喇叭就是他亲手安装的。马路上传来扫地和蹬三轮车的声音,天色又亮了一点,刚才还是一块块的树冠,慢慢地分开,变成了树枝和树叶,最后连树上那两只狗的毛都清晰了。我爸盘算着跟单位请一天假,趁我妈去上班偷偷把那两只狗红焖,还计划多放甘蔗与八角。但我妈好像连我爸的肠子都看透了,早早地起床,用麻袋把那两只狗套住,在麻袋口结了三道绳子。我爸问她是不是要吃里爬外,要胳膊肘往外拐?我妈说这狗是拿去喂那只老虎的,动物园会付一点钱给我们。我爸眼睁睁看着我妈用单车把两只狗驮走,车轮跳一下,后架上的麻袋就跳一下。麻袋一下一下地跳,最后跳出我爸的视线。我爸站起来,回屋洗了一把脸:“既然狗都拿走了,请假还有什么意义?”这天,我妈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回家。她看见方海棠正在门前收衣服,就端着纸箱凑过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说了一遍。方海棠打了一个喷嚏:“对不起,我好像要感冒了。”这时赵大爷叼着烟斗从门里走出来,我妈迎上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又说了一遍。赵大爷吐了一口烟,忙着到对面的门市部去打酱油。我妈都说了两遍“老虎吃狗肉”,却没得到一句赞许,哪怕是附和,她的心里很失望,于是就自己跟自己赌气,端着那个纸箱久久地站在门前。终于,赵万年回来了,我妈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再说了一遍。赵万年拍拍我妈的肩膀:“吴生同志,你做得很好!”这时,我妈才感到手臂疼痛,痛得就快要从膀子上脱开了,端纸箱的手掌冒出了许多红印。那个纸箱可不是闹着玩的,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肥皂!不要以为我妈讲了三次就能闭嘴,这仅仅是她后来无数次讲述的一个铺垫,就像吃饭前的开胃小碟。你说一个人干吗老要找别人讲呢?烦不烦呀?讲多了别人听或是不听?也许你还没讲,人家心里头早就发笑了。我妈一点都不清醒,吃晚饭时,开始跟我们讲述。她说那老虎扑上去,用嘴一撕,一摔,两只狗便飞上了天,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在天上飞着,慢慢地往下掉,掉到一半,两只连着的狗就分开了,一只飞向东,一只飞向西……老虎具体怎么吃的狗肉,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倒没忘记我妈说话的神态。那是得意的兴奋的,手不停地比划,嘴皮快速翻动,脸像喝了白酒似的一直红到脖子根。我爸说:“钱呢?干吗不买斤把猪肉让我们塞塞牙缝?”我妈像热脸遇到冷屁股,顿时没了讲的兴趣,她沉默好久,才告诉我们她用钱买了一箱肥皂。我爸说:“买那么多肥皂能当肉吃吗?”“你看看你这两个宝贝有多脏,你的衣领有多脏,还有这些蚊帐、被单,到处都是污垢,一箱肥皂还不一定洗得干净。人活着不能光想着吃肉,还得讲点卫生,耳根要干净,指甲和脚丫子也要干净,身体干净了,心里就干净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在头发上涂厚厚的肥皂,把整个脑袋变成一团泡沫,然后不停地拉头发,企图把卷发拉直。有时候我拉累了,就让曾芳来帮忙,她咬着牙,蹬着脚,像拔河那样拉着,就差没把我的头皮揭下来。拉过之后,我让肥皂泡板结,用它当发胶,掩盖我头发的卷。那时候,我的当务之急是把卷发变直,而曾芳最迫切的是用肥皂洗手。她在手掌里涂满肥皂,搓出大团大团的泡泡,然后把手浸到盆里,盆里的水立即膨胀,肥皂泡像丰收的棉花冒出盆沿。她的手被肥皂水泡得发白,甚至泡起了皱褶。她抠着右掌心的黑痣:“哥,我用了那么多肥皂,为什么还没把它洗掉?”“笨蛋,那是肉,洗不掉的。”但是她不死心,跟我比赛浪费肥皂。后来我发现头发越长,肥皂就越没法固定,干脆我到理发店剪了一个板寸,既不让头发卷得太抢眼,又能跟那些挨批斗的光头拉开距离。在我妈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批狗的文章,不用说,每一个字都像填满火药的炮弹,射程几乎可以远达台湾。我用了“罪大恶极、伤风败俗、十恶不赦”等当时的流行语,就连布告上用来说强奸犯的话我也写上。揣着这么一篇文章,我感到上衣口袋重重的,就像装了个铁锥子,随时准备脱颖而出。但是赵万年一连几天都不回仓库,他在学校有一套房子,碰上复杂的事情就不回家。那个星期学校乱糟糟的,我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到了周末,我妈带领我和曾芳在仓库门前洗蚊帐。我们把洗好的蚊帐挂起来,水珠不停地从帐脚滴落,很快就在地面滴出一个长方形。湿漉漉的蚊帐上落满滚烫的阳光,好像火碰到水那样发出嗤嗤的响声,稍微睁大眼睛就能看见水珠怎么变成蒸汽。曾芳撩起蚊帐,钻进去,跑出来,摇得蚊帐上的水花四处乱溅,破坏了地面的长方形。这时候,我看见赵万年顶着一头汗珠子回来了。他的脸硬得像块冻猪肉,见谁都不打招呼,一进屋就把门关紧。赵家突然安静,安静得不像赵家。忽然,从屋里传来踢凳子的声音。赵山河轻喊:“拿来!还给我!”“原来你每天晚上躲在蚊帐里看的是这玩意,我还以为你在背马克思、列宁呢。你看看,哪一个字不让人脸红?句句都够得上流氓罪!难道这就是你的当务之急吗?你还想不想当车间主任?”赵万年的声音忽高忽低。赵山河大声地:“把它还给我!”接着,是一阵抢夺。“想要回去,没问题。但你得告诉我,这是哪个流氓写给你的?”又是一阵抢夺。一只玻璃杯碎在地上。“嘭”的一声关门。“哗”的一声推门。脚步在跑动。凉鞋砸在墙壁,掉到地面。赵万年尖叫:“呀!你敢咬人?”“叭”的一响,好像谁的巴掌打在了谁的脸上。传来赵山河低声的抽泣。
    赵万年拿着一封信黑着脸走出来,一直走到仓库外面。我们家的蚊帐这时已经被太阳晒轻,一点点风就能把帐脚抬起。赵万年站在蚊帐遮出的阴影里看信。我们趴在仓库的门口看他。他抬起头,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撩开蚊帐,把我们遮住。透过纱布,我看得见挤在门口的一大堆脑袋,但是他们却看不清我。赵万年把手里的信递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爸的字?”我盯住信笺,摇摇头。“会不会是于发热的?”“不知道。”他把信笺贴到鼻子前又看了一会,皱着眉头:“那会是谁写的呢?胆子大过天了。你爸妈最近吵了吗?”我点点头。“吵什么?”“我爸想跟我妈要一次什么,我妈不给。”“这就对了。你能不能让你爸用左手写几个字?”“是不是要他写信上的字?”他点点头,目光在信笺上匆忙地寻找。“让他写亲爱的山河吗?”“放屁!你让他写思念祖国,就四个字。记住了,用左手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事办好了,我让你戴红袖章。”我点点头,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给他。他接过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吓他们好玩的,谁让你真写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转身走了。我把稿子捡起来,觉得好可惜。我写得那么生动,他竟然没多看几眼,还吹什么要拿到学校的喇叭里去朗读。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跟随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还是手,和右手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或者像个人才随时都想从原单位调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关节上都长着稀松的汗毛。关节上的皱褶挤成一团,就像树上的疙瘩。指甲尽管长了,里面没半点黑色。每一个指头都尖都圆,像吃饱的蚕。手腕处有一颗红点,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这只手端碗,挠右边的胳肢窝,解衬衣上的纽扣……塞在左边裤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总之,它一贯让着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屈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从来没写过字。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发现喝汤时,我用左手拿勺子,书包带莫明其妙地从右肩换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龙头,竟然用左手拿筷条。我就是在那几天迅速变成“左撇子”的,到现在都没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钱就想成富翁,我对做生活上的“左撇子”还不满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来写字。我爸看见了,把笔从我的左手抽出来:“你怎么变成左派了?”我拿过笔,改用右手写。但是写着写着,我又把笔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纸上不停地写“思念祖国”,写得我都真的思念起来。我爸看晕了,像进入惯性,夺过笔也用左手写“思念祖国”。写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着呢。”我把我爸左手写下的“思念祖国”用小刀裁下,装进一个旧信封,觉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我把信封夹入书本,把书本藏进书包,把书包挂上墙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却被我爸的呼噜拽醒。我轻轻爬起来,从墙壁上拿过书包,压到枕头下面。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书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觉到那张纸条的具体位置。只有这样,我才像吃了安眠药,很快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第二天,赵万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递上那张纸条。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纸条,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简直就是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很快。他把信铺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有点像,又不太像。”“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别看我爸上半夜会打呼噜,但是下半夜他经常爬起来,捧住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凉开水。他喝凉开水的声音特别响亮,隔壁的于伯伯经常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两壶。”我爸喝那么多凉开水主要是觉得热,他说一到半夜,五脏六腑便烧起来,根本没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摇着纸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后大声地:“你们听,你们听,这成什么体统,到底还让人活不活?”我被他闹醒了。一个女声在轻轻哼吟,时断时续,一会跳上屋顶,一会跑到窗外。我竖起耳朵找了好久,才发现那是隔壁方伯妈的声音。她像是痛得不轻,把喊声强行忍住,但是慢慢地她忍不住了,“哎呀哎呀”的越哼越急,而且还提高了音量。哼了一阵,她的床板跟着“吱呀”起来,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不是痛到打滚的程度,那床板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我爸走到我妈床前,拍拍:“你听听,你听听人家。”我妈没吭声,睡得像一块石头。我爸一拍大腿,打开门走出去。大多数后半夜,我爸站在仓库门前的水池边冲凉,他让凉水从头往下浇,久久地浇着,似乎要浇灭身上的大火。冲完凉,他默默地坐在水泥凳上,开始是干坐,后来他学会用经济牌香烟打发时间,一支接一支地抽,让时间紧紧地接着,一秒也不许跑掉。他曾经对我说抽烟赶不走真正的烦恼,倒是能驱散那些讨厌的蚊虫。于伯伯每夜必须起来撒一次尿,准时得就像墙壁上的木头钟。有时他跑到仓库后面的厕所里去撒,有时为了节约几步,他会跑到前门的大树下,偷偷地撒一泡露天尿。他即使看见吸红的烟头照亮我爸的手指,也不上去打一声招呼,仿佛一个满嘴流油的人没时间搭理乞丐。有一次,于伯伯刚把尿从裤裆掏出来,我爸便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的尿一闪,就像患了前列腺炎那样再也撒不出来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他的嘴巴下意识地发出:“少、少爷。”这都是解放前的称呼,那时于伯伯是我爷爷公司里的年轻会计。“苍山”是他爸给他的名字,解放后,他觉得应该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便改名“发热”。他系好短裤头,走到我爸身边:“还有好几十年呢,你就这么坐到老呀?”我爸叹了一口气:“你们能不能轻点?让海棠别那么大声。本来我打定主意吃一辈子的素,但海棠一喊,又吊起了我吃肉的胃口,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煎熬呀!”“那个贱货,我叫她别喊她偏要喊,下次我在她嘴巴上捂个枕头。”“那会抖不过气的,会闹出人命的。”“这房子也真是的,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我们那些房子要是不贡献出去,随便怎么喊,就是在枕边放一个扩音器,也不会干扰别人。”他们聊了一会,于伯伯转身走了。我爸恋恋不舍地又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回过头:“还有事吗?”我爸犹豫了一会:“算了,你走吧。”于伯伯走回来:“是不是手头紧了,想借点?”我爸摇摇头:“这事,我还说不出口……”“难道有比借钱还难开口的吗?”“这就像身上的伤疤,不好意思拿给你看。自从吴生参加学习班之后,她的脑子忽然就变成了一张白纸,干净得都不让我靠近。差不多十年了,我没过上一次像你晚上过的那种生活。再这样下去,我恐怕熬不住啦……”“你和吴生吵架我们都听见了,只是弄不明白,她干吗会这样?”“她就是觉得脏,觉得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干这个,这都是她的领导灌输的。我跟她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不听我的,偏要听那个狗屁领导,也不知道领导有什么魔术?”“能不能给她抓点药?”“什么都试过了,没用。好几次我都想犯错误,但是又害怕坐牢,有时我甚至都想到了死。苍山,你帮帮我吧!”“又不是扫地抹桌子,又不是提水煮饭,你叫我怎么帮你呀?”我爸忽地跪到于伯伯面前:“苍山,求求你。只有你能帮我!”于伯伯仿佛明白了什么,声音都打抖了:“长风,亏你想得出来,就是一个母亲生下的兄弟也不可能这样!”“就一次,你跟海棠行行好,下辈子我变成四个车轮来报答你们。”于伯伯转过身,用力地走去,脚下的石子飞了起来。我爸像一块铁那样久久地跪着。几天之后,于伯伯递了一个纸包给我爸:“这是我托人到三合路找老中医给你抓的,每月两次,保准你的脑子里不再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爸的鼻尖贴近纸包,吸了几口气,忽地一甩手,把纸包砸到窗框上。纸包破了,草药分散在地面,于伯伯弯腰去捡。“于发热呀于发热,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何必要废掉我的身体?”“别想歪了,我是怕你整夜整夜地坐,会坐出什么毛病来。”“谢谢你的好意。我真后悔跟你说了那么多。”“其他忙我都可以帮,就这个忙我实在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呀!”“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没胸怀,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念旧情。过去我们曾家接济过多少人呀,就是乞丐讨上门来也不会空手而归,我就不信这里面没一个软心肠。”
    过了些日子,我爸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红晕,就是别人称为健康的那种颜色。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可以从晚上一直响到天空发白。后半夜,他再也不离开床铺了。洗菜做饭时,他的嘴巴除了尝盐头,还会跑出一长串的南方小调。他没吃中药,怎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呢?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许我爸的脸色会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会**了,就像是对你挤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证明你没有力比多。当时我没能力这样思考,出事以后才怀疑它可能是一只女麻雀,要不然它不会这么妖精,我甚至怀疑它有可能是赵万年派来的。它从仓库的瓦檐上飞下来,落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抖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唤。我轻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几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远,始终保持在我手臂的范围里,像是请数学老师精确计算过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仍然轻轻一跳,仿佛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几口大气,屏住呼吸往前扑,鼻子磕到地上,一阵酸溜溜。它从我手掌下扑棱扑棱地飞起,落在瓦檐上大声喊叫。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钻进瓦檐下的鸟窝。我顺着木柱子往上爬,三下两下就来到了瓦檐上。我把手伸进鸟巢,两只麻雀哗啦地飞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打碎了一块瓦。我说过,我们这三家只是砌了隔墙,每一户的头上都直接面对仓库的瓦片。麻雀飞走了,我从瓦缝往下一看,自己简直变成了天。于家的蚊帐顶、柜子和水缸一目了然。赵大爷坐在客厅里抽烟斗,一团白烟像布那样缠绕他的头发。赵家的卧室里,我爸竟然睡在赵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连汗毛都竖起来,好像整幢仓库都在坍塌。我脸上贴着的一块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赵大爷面前,碎成了泥巴。赵大爷抬起头:“谁?”我爸飞快地从赵山河身上滚开,遮了一件衣服,抬头看着。他们最多能看见我的一小块脸,而我却看见他们的全部。赵大爷从仓库后门跑出来,手搭凉棚望着我:“原来是你这孙子。”紧接着,我爸也跑了出来,指着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捡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里叭叭地挥舞:“你快给我下来!”我站在屋檐上,两腿抖得像墙头草。赵大爷夺过我爸手里的鞭子,折成两段丢在地上:“别吓着他。”我挪向木柱头,想顺着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痹了,没抓稳,差一点就像瓦片跌下去。赵大爷抬头望着:“广贤,别害怕,你抓紧一点,慢慢地滑下来。对了,用两只手抱住它。好!就这样,两腿夹稳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紧张,年轻时你赵大爷经常从这里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给你家爷爷下酒。高兴了,他会叫我陪他喝两杯。对了,就这么往下滑,再往下滑……”我跟着赵大爷的声音滑下来,双脚落到地面,还没等我的身体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哟哟地叫唤,踮起脚后跟。我爸吼道:“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你没穿衣服。”我爸的手使劲一拧:“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我双手捧住耳朵,痛得哭了起来。“你还好意思哭。说!到底看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记住了,你什么也没看见,要不然,我打落你的门牙。”我爸松开手。我的耳朵像一团火炭,烤热了我的手掌。赵大爷把我带到他家,拿出一小瓶药水,给我擦肿大的耳朵。他一边擦一边说:“从今天起,你就算长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马路上饿死过两次,最后一次,就饿倒在你们家门口,是你爷爷收留了我。我要不念你爷爷的恩情,今天也不会对你爸这么好。我赵老实虽然出身贫贱,但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别人给我一口饭,我会还他一海碗。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家,为了你爸的身体。你爸要是得什么大病,或者想不通一头栽进归江,那你们家的几张嘴巴可就要挨饿了,说不定连我的过去都不如,连衣服都没得穿的。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如果你懂,就在嘴巴上缝几道线,别把今天看见的说出去。”赵大爷的棉球在我耳朵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哟地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那是赵山河的眼睛,她穿着一套新衣,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嗑瓜子,不时将瓜子皮朝我的方向吐过来。她的脸上平静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也许她习惯了。白色的瓜子壳铺在地上,有一颗飞到赵大爷的头顶。赵大爷忍不住吼了起来:“回去!别装得像个正宫娘娘,充其量也就是个二房。”赵山河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出家门。你知道一个人有了秘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像你的胸腔里有一千匹、一万匹马在奔跑,轰隆轰隆的,随时都有跑出来的危险。我变得像我爸的从前,大口大口地喝凉开水,有时一天要喝两壶,这么喝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喝出肾病的。当时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地方,却把压力转嫁到我头上,要知道那时我才十五岁呀。有一段时间,我爸晚上经常不回来。他说是为了某个重要的会议,加夜班生产高音喇叭。上级要求这种喇叭比过去生产得更大声、更清晰,最好能声传十里,一个字也不要漏,连感叹词也不要漏。厂里组织了攻关小组,我爸是其中的一员。我爸不回来,我妈的脸上反而出现笑容,这就像吃红薯打洋葱屁那么奇怪。一天晚上,我妈指挥我和曾芳洗澡,要我们多擦香皂,多洗几遍,洗得越干净越好,然后拿出两件崭新的衬衣让我们穿上。由于衬衣太洁白,我们都不敢坐凳子,傻站着,连放手的地方都找不到。我妈说:“你们放心坐吧,家里的凳子刚才我全部用肥皂洗过了。”我和曾芳坐下。我妈说:“你们最好别动,待会我让你们开开眼界。”我们梗起脖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就是蚊子叮了脸,也不伸手拍拍,专心聆听我妈在洗澡间里弄出的水声。终于,我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衣走了出来。她的衬衣虽然不新,领口还起了毛边,但看上去却比我们新的还要干净。她打开手里的木盒:“妈让你们见识见识。”我们凑上去,盒子里睡着一个香水瓶。“这是我偷偷留下的,你们别吭声。”她拿起瓶子,在我们的身上撒了几滴。我抽动鼻子做深呼吸,一股花香熏得我飘了起来。曾芳说:“好香呀!”我妈立即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这是我第一次撒香水,那种香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妈往她身上也撒了几滴,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吸气:“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我做姑娘的日子。”我们赶紧贴近她的衣服,用力地嗅着,生怕那些多余的香气白白地跑掉。“这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出去是要挨批判的。今天破例让你们享受,知道为什么吗?”我们摇头。“因为广贤今天十六岁了。”直到这时,我才记起这一天是我的生日,眼睛忽然涩涩的,冒出许多水分子,嘴唇也跟着抖动,埋在肚皮里的那些话跑到牙齿边,踢腿的踢腿,弯腰的弯腰,随时准备脱口而出。但是我忽然感到脊背一阵凉,赶紧扬手拍了一下嘴皮,把那些想跑出来的强行打回去。我妈仍闭着眼睛享受,胸口慢慢地起慢慢地瘪,修长的眼睫毛轻轻震颤,高高的鼻梁两边也就是鼻翼轻轻翕动,脸白得像葱,安静得像镜面,压根儿不会想到有人会欺骗她。奇怪的是她的表情越静止,我的嘴巴就越想张开,几乎就要城门失守了,我不得不在巴掌上加一点力气,把嘴巴拍得更响。我妈跳开眼睫毛,看着我。我背过身,继续拍打嘴巴。“笨蛋,你就是拍肿了,也不会把香水留在嘴巴上。”她打开香水瓶,用手指抹了抹瓶口,很浪费地往我脖子涂了一大片。我拍嘴巴的手没有停止,像人家拍领导的马屁那样越拍越快。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很轻很体面。“妈,有人骗你。”话一出口,我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生怕更多的话漏出来。她的眼圈微微扩大:“谁骗我了?”“爸。”我竟然没有把话捂住。“你爸他没加夜班吗?”“不是骗这个。”“那他还有什么好骗的?”“我看见他睡在赵山河的身上,他不让我告诉你。”我妈一愣,慢慢地坐下:“这事还是发生了,我知道迟早会发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赵山河就是方山河,铁定的会发生。”她扭紧香水瓶盖,把它放进木盒,再把木盒关上,仿佛这个消息对她没有太大的打击,但是,当她伸手去扣木盒上那个小襻扣时,我看见她的手颤抖了,一连扣了好几次都没扣上。背地里,我没少扇自己嘴巴。一听到我爸回来的脚步声,我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发抖,耳朵提前生痛,害怕他俩为赵山河的事打成一片,甚至砸水壶砸镜子砸玻璃杯。我已经多次看到地板上撒满了碎片,然而一晃眼,地板又干净了,上面什么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幻想。我们一家人能维持原状,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这全靠我妈的涵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的一切习惯包括爱干净,包括细嚼慢咽都没有改变,只是擦桌子时手的速度明显放缓,偶尔会端着水杯发一阵呆。我恨不得在嘴巴上安一条拉链,暗暗使劲别再说我爸的事。但是我有什么话都喜欢跟于百家说,就像老鼠留不住隔夜粮,酒鬼守不住半瓶酒。百家比我大两岁,脸像刀削出来似的有轮有廓,看上去比坐过老虎凳、喝过辣椒汤也不招供的革命者还坚强。我跟他说过之后,有点后怕,便叫他发誓别再跟任何人说。他举起手向我保证:“如果我跟别人说,就让我的嘴巴烂掉。”这样平静了几天,他还是忍不住跟他爸妈说了。他爸说:“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事没落到我们家头上,就算谢天谢地了。”于百家的出卖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咬紧牙关再也不跟任何人说,就是碰上陈白秀,就是碰上方海棠我也不说,尽管她们多么想听我说。有一天,赵万年回来了,他拍拍我的脑袋,笑嘻嘻地:“那封情书不是你爸写的,我已经找专家鉴定了。”“情书算什么,他们早睡到一起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赵万年一把抓住我。我从赵万年的手里挣脱出来,往马路跑去。我一边跑一边扇嘴巴,比任何一次都扇得准确有力。
    我先后说了三次我爸的破事,前两次都没闹出什么动静来,所以我暗暗求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赵万年生气,千万别让他跟我爸吵架。”仓库里果然一派和平,除了赵大爷的咳嗽比从前频繁之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上班的上班。星期三早晨,我妈叫住我:“广贤,今天你别上学了,跟我到你爸的厂里去。”“去看我爸加班呀。”“他整整三天没回来了,你不觉得有点不正常吗?”我跟着妈来到三厂高音喇叭车间。他们说怎么现在才来?两天前,曾长风就被几个红卫兵押走了。我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妈的目光像铁钉那样扎进我的肉体,把我固定了好几秒钟:“这一定是赵万年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我被妈的目光吓怕了,转身跑出去。我妈追出来。从身后“吭哧吭哧”的脚步声判断,我知道我妈生气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气。我跑过操场,她的影子投到我的前面,越来越长,眼看就要超过我的影子。我忽然一拐弯,钻进旁边的男厕所。我听到我妈在外面喘气,喘了好一阵,她喊道:“曾广贤,你给我出来!”外面安静了一会,我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知道这会是什么后果吗?说不定他们会拿我们家一起去批斗,你妈从此要做寡妇。你这张破嘴,说什么不好,跟什么人说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说给赵万年听?你以为这是给你们曾家贴奖状呀?滚出来!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巴。”心头像被谁揪了一下,我失声痛哭,声音一扯一扯的,伤心到了顶点,忽然就觉得自己这张漏风的嘴该撕!不撕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不撕就有可能再带来麻烦。我抹了一把眼睛,从厕所走出来,做好了让我妈撕的准备。外面围了一圈人,我妈站在最前面,她捏住我的嘴唇轻轻一拧,就搂住了我,泪水簌簌而下,把她的脸全部遮住。当着那么多人流那么多的泪,按道理她应该伸手抹一抹,但是她没有,她的手腾不出来,紧紧地搂住我,几乎让我透不过气。她搂得越紧,我就越想撕自己的嘴巴,最后我自己真的撕了起来。我们来到第五中学门口。我妈说:“我不想见那个姓赵的,反正这事是你惹的,你跟他要你爸去。”我噗哒噗哒地跑进学校,远远看见赵万年的身影在办公室里晃动。我跑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他回过头:“怎么全是汗水?快进来擦一擦。”我走进去。他递过一条毛巾。“我爸呢?”“你妈为什么不亲自来?”我回头看了一眼。“你妈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口?”我摇摇头。“我知道你妈生我的气,还端着资产阶级的臭架子,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能不来?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别人没法替代的,就像男人替代不了女人。她若是愿意私了,我没意见;她若是不愿意,那你爸可就得惨叫几声。不能只让赵家作贡献,你们曾家也得表示表示。去吧,去把你妈叫进来,我跟她谈谈。”他没允许我商量,就把我推出来。我一边往校门口跑,一边后悔刚才的回头。我妈迎上来:“你爸呢?”“赵叔叔要跟你谈谈。”“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回了一下头,他就知道了。”我妈急得团团转:“真是的,真是的,不回头就死得了人吗,你干吗要回头?告诉他,我已经走了。你让他带你去见你爸。”我妈又把我推进学校。有了前面的教训,这一回我不跑了,故意慢吞吞的,好让过热的脑袋冷却下来,好让自己不在赵万年面前再说错话,再做多余的动作。赵万年往窗外伸了伸脖子:“你妈不愿意见我?”“她走了。”“那只有你能救你爸了。”“我爸怎么了?”“你爸的脑子生锈了,他竟然不承认强奸赵山河。你只要把那天看见的揭发出来,让你爸充分认识到错误,那他就有可能避免因为生锈而腐烂的命运。”“那天我什么也没看见。”“别说假话,说假话会害你爸的。他们很会搞批斗,谁要是顽抗就打断谁的右腿;再要是顽抗,他们接着打断左腿。如果两条腿都打断了还要顽抗,那他们就把他的手也打断,将来连碗都端不起来。你不希望天天喂你爸吃饭吧?”我摇摇头。“那就去把你看见的说出来。”他关上窗,把我拉到门外。我挣了几下没挣脱,就搂住门前的一棵树。他用力拉我,把衣袖跟肩膀的接口都拉开了,我也没从树上松手。“你这个孩子,还挺犟的嘛。”他加大马力扯我,似乎要把我的右手臂单独卸下。我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没有哭。这事是我惹起的,哪怕咬破牙齿我也得挺住。这时,一个罗圈腿跟着我妈跑进来。那个罗圈腿是赵大爷,我再熟悉不过了。他举起手里的烟斗,朝赵万年的脑门敲去。赵万年一闪:“爸,这是学校,你得讲点规矩。”“哪有老子跟儿子讲规矩的?你赶快把广贤他爸给我放了。”“他还没坦白呢。”“你要他坦白什么?坦白跟你妹睡觉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要是在旧社会,他能娶几个老婆,说不定你得叫他妹夫。”“难怪会出这样的事情,原来是你的脑子在作怪。不看你是我爸,批斗会上也少不了你。”“我连饿死都不怕,还怕你的批斗会?你到底什么时候放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反正、总之你得给我放人,要不然我就把这棵树撞断了。”那是一棵不小的树,我双手抱住它的时候,手臂已经没剩下多少了。赵大爷如果要撞上去,断的肯定不是树。赵万年看见他爸的胡须一抖一抖的,脖子逐渐粗大,不像是开玩笑,便紧张起来:“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我一定放人。”赵大爷举起烟斗:“明天我要是见不到人,你就是狗生下来的,我就不承认是你的老子。”第二天早晨,当我打开仓库大门时,手里的脸盆被吓掉了。门口摆着一副担架,上面睡着我爸。他眼睛紧闭,胡须像乱草撑在下巴上,两只手沾满泥土,紧紧地捏着,有三根指甲陷进肉里。一个人要不是被折磨到了边缘,他是不可能把拳头捏得这么紧的。我们把他抬进家,在他脸上没有找到伤痕,在他胸口和后背也没找到,他的腿和手都还是完整的,那么他怎么会奄奄一息呢?赵大爷端着一碗药水走进来:“把他的裤子扒了。我知道我的儿子会在什么地方下手。”于伯伯想去扒我爸的裤子,他动了一下:“别。”我妈去扒他的裤子,他动得更厉害:“别、别。”赵大爷伸手去扒,我爸“别”得更厉害。赵大爷说:“少爷,你别害羞,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摸过,看过,比你自己还熟悉。”我爸像死鱼那样张了几下嘴巴:“你们都出去,让广贤来给我上药。广贤呢?我的儿子呢?”我都把他卖得这么惨了,他还点名要我脱裤子,可见他的胸怀有多宽广,而我的心胸又有多狭窄。多余的人一个接一个走出去,卧室里只剩下我和赵大爷。我抖着双手解开他的裤带,发现裤裆粘着鸟仔,上面血迹斑斑。我每往下脱一点,他的眉头就皱一下。为了减轻他的痛,我的手尽量轻,尽量慢。他一共皱了二十三下眉头,我才把他的裤子脱清楚。赵大爷说了一声“作孽呀”,便往上面涂药水。这时候,我完全看清楚了,我爸那地方肿了起来,有小碗那么大,发亮的表面照得见药碗和赵大爷摇晃的手。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那地方会那么难看,它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形状,是圆的,像铅球那么圆,也不像铅球,因为它是软的,会随着赵大爷涂药水的手不断地改变,但是它怎么改变也是大概的圆,就是没有长。我看得四肢冰凉,全身发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嘴巴,仿佛要把跟赵万年说过的话收回来。“广贤,爸没几口气了,不一定能活下去了。爸对不起你们,给你们脸上抹锅灰了。爸没什么留给你,就留一句话……将来,你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做爸做的这件事。十年我都咬牙挺了过来,想不到还是没挺住。广贤,你记住我的话了吗?”“记住了。”赵大爷呜呜地哭起来:“少爷,你别担心,这药是你爷爷的秘方,是最好的跌打损伤药,没几天你就会好的。我知道我的仔心狠,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我爸像是把该说的说了,闭紧了嘴巴。要是我的嘴巴有他的这么紧,也就不会招惹这么多麻烦!我咬紧牙齿,心里暗暗较劲:将来,就是有人拿枪顶着我的屁股,我也不去跟女人睡觉,宁死也不去。我爸的现象太让我明白了,跟一个不是妻子的女人那会挨多少痛,弄不好连尿都拉不出来。一个人要是连尿都拉不出来,即使当了司令又有什么用呢?这么自我研究了几天,以上的想法越来越坚固,就像钢筋水泥。这个事件之后,我妈的阑尾炎大面积发作,她像那些有突出贡献的人物躺在医院病房。有一天,我喂她吃晚饭,其实她自己也能吃,我只是想表现一下。她吃了几口:“广贤,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妈烦透了,不想活了。”刚说出这么一小截,她便捂住嘴巴,警惕地看着我:“妈说的这些,你不会搬给别人听吧。”“不会,大不了就跟我爸搬搬。他知道了,就会不让你不想活。”她的脸一沉,忽然提高音量:“我怕的就是你这张破嘴,知道吗?有的事情一说出去就办不成,哪怕是想死也死不成。”她掀开被单,从床上爬起来,马上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一点也不像是身体里揣着阑尾炎的人。我跟着她来到三合路六巷,钻进一扇阴暗潮湿的门。那时天已经全黑,屋子里没开灯。我妈叫了一声:“九婆。”灯光就扎到了眼睛上。一张老妇人的脸慢慢出现,慢慢清楚。“吴小姐,你已经好久没来了。”“你帮我家广贤封封嘴巴,他这张嘴最近没少给家里带来灾难。”我妈递过一张钞票,九婆接过去。屋子再次变黑,火柴点亮了一堆纸。我接过九婆的三炷香,磕了三个头。九婆说:“闭上眼睛吧。”我闭上眼睛。她把那只比树皮还老的手放到我的头顶,她的手滑过我的额头、眼睛、鼻子,最后沉重地落在我的嘴巴上。凡是她手过之处,我都有一种被刀割的感觉。“广贤,封了嘴之后,再也别乱说话了。”我点点头。她用一张纸片贴住我的嘴巴。那是一张两指宽的小红纸片,是竖着贴的,一半粘住我的上嘴唇,一半粘住我的下嘴唇。九婆吩咐至少要贴半个小时才会有效。为了赶时间,我顶着那张红纸片跟我妈坐上了公交车。许多人扭头看我,我的脸红得比纸片还红。回家途中,纸片掉下去两次,我两次捡起来,舔了一点口水,重新贴到嘴巴上。我觉得那片纸就是一张奖状,专门奖给我勤奋的嘴巴。赵山河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有可能跟我爸擦肩而过。这种时候,我爸的嘴唇通常会抖动不止,像蝗虫振动的翅膀。他想说话又不敢说,脖子扭来扭去,生怕后面有人。而赵山河却昂着头,故意把眼睛放到高处,屁股晃得像秋千,大踏步地走过去,仿佛不认识我爸。赵大爷怕他俩挺不住,给赵山河找了个身高一米八的火车司机,用建设新中国的速度为她操办婚事。星期天,一辆插满彩旗的卡车停在仓库前面,几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包括那个姓董的大块头从卡车上跳下来,把赵山河和五个装子弹的木箱放上去,就把车开走了。车上彩旗摇摇,车头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呀是好……”除了我爸和赵万年不在,仓库里的其余成员全都站在门口,看着卡车离开。车子拐上马路,连同歌声一起消失了,我们还久久地站着,像是喇叭留下的声音。后来我爸坦白,当时他就站在下一个路口,看着那辆彩车从眼皮底下飞过。赵山河站在车厢的最前面,双手扶着栏杆,头发被风撕烂,像破布那样飘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遗憾,竟然还有几分得意,根本没发现我爸在为她送行。我爸跟着那辆车跑过百货大楼,跑过朝阳饭店,再也追不上了,就停下来哭。他说他整整哭了一个下午。我基本相信他的说法,因为那天他很晚才回家,眼圈红肿,眼白里全是血丝。他坐在餐桌边发了一会呆,才端起我妈留下的那碗白米饭。他吃了一口,停下来,久久地再吃一口,而每一口起码有一半的饭粒没喂对地方,掉到了餐桌上。他的眼睛好像盯着那盘炒肥肉,但是筷条却屡屡伸到盘子的外边,夹了好几次都没把肉夹住。他没有发现那碗米饭是经过我妈挤压过的,分量比平时要重。他也没在意餐桌上多出来的这一盘炒肥肉,好像肉对他的舌头没有造成刺激,和每一餐的南瓜片差不了多少。这顿饭他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而且只吃了小半碗,大部分时间他的动作是停止的。我妈的精心准备被他忽略了,就像赵山河忽略他那样。家里第一次这么沉默,就连那么大的仓库也沉默。我爸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口发白才入睡。他再也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磨牙。忽然,他一把抱紧我,嘴里喊道:“山河。山河。”吓得我脖子都缩进了肩膀。他仿佛意识到了错误,手一松,瘫在旁边。我妈大声地咳了几下,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昨晚失去的声音回到了仓库,那是方伯妈拉尿的声音,赵大爷吐痰的声音。我们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起床,洗脸,离去。只有我爸一个人还赖在床上。如果只是这么一次,也许我妈会原谅他,包括我也会原谅他,但是我爸得寸进尺,在后来的好几个晚上都抱着我喊“赵山河”。我的旧鸡皮疙瘩未消,新鸡皮疙瘩又起,只好自己睡到用凳子拼出来的床上。即使这样了,我爸仍抱着枕头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妈实在忍无可忍,忽地尖叫,抓起一个水杯砸到我爸的床头,竭尽全力喊道:“你这个流氓,给我滚出去!”我爸灰溜溜地下床,裹上一件衣服,真的滚了出去,他像铁圈那样一直往前滚,滚过铁马路、三合路,停在铁道口。你知道,那时候的深夜,整个城市都会休息,只有铁道上的那些火车不睡觉,它们来来往往,有时候是一列的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的货物。我爸就坐在口子边,看那些火车。他为什么要去看火车呢?原来他偷偷去过兵工厂,人家告诉他赵山河不来上班了,已经调到董司机的火车上去了,总有一天她会跑遍全中国。有一天,我们回到家,看见餐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那是我爸的字:“我有事去一趟北京,五天后回来。”我妈拿字条的手微微震颤:“你们知道他去北京干什么吗?”曾芳说:“去看***吧。”“他没那么大的面子,他是到火车上看赵山河去了,”我妈把字条撕碎,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踏,“你爸是个大流氓,我再也没法跟他过了。如果不是看在你们兄妹的份上,我已经跟他离了一千次婚。也不想想赵山河是个什么东西,她哪一点比你妈强?她会背语录吗?她会弹琴吗?会绣花吗?会书法吗?全都不会,只会扭屁股。他们俩坐在一张板凳上,就是两个流氓!”吃过晚饭,我妈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她和曾芳的衣服整齐地叠进那口老式皮箱,把那半瓶香水也放了进去。我说:“妈,我的衣服呢?”“不能全都走了,你得留下来给妈守住这个房子。”每天下班回来,我妈都在收拾,有时会突然想起一本书,有时会突然记住一本相册、一把梳子。她想起什么,就往皮箱里塞什么,后来皮箱实在装不下了,她就加一个网兜。后来网兜也装不下了,她就开始把皮箱和网兜里的往外掏,不断地调整行李结构,掏出来塞进去,塞进去掏出来,如此反复多天。一个傍晚,我爸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我妈提起皮箱:“我们一共有两个孩子,每人负责一个。”我爸说:“你要去哪里?”“我就是去跟那些动物做伴,也比跟你在一起强。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就什么时候回来跟你办手续。”我爸蹲下去,双手抱头。我妈又提起网兜,带着曾芳走出去。我踢了一脚凳子,骂了一声:“活该!”我爸抬起头来:“谁活该了?”“你还不清楚呀?没想到你死不悔改。”我爸呼地站起来:“这是爱情,你懂不懂?”“爱情是爱自己的老婆,爱别人的老婆就是耍流氓。”我爸来回乱窜:“你让我怎么解释?这么跟你说吧,假若你十年没沾一滴油,突然有人做了一餐肉给你吃,你说你忘得了吗?放得下吗?”“那我妈专门给你炒了一盘肥肉,你为什么忘记了,放下了?”“你懂个屁,你妈差不多十年都没给我肉吃了,不信你去问她。她要是给我沾一点油花花,我会这样吗?你还不是男人,你不知道这个。一个人要是没有了这个,连活都不想活了。”“你受伤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你把自己说的话扔给狗了!”我爸叹道:“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就是到了一百岁,我也理解不了。你下流!”当时,我们家的相册摞起来差不多有两尺高,我妈只拿走其中最重要的两本。我从那堆相册里翻出跟我爸的合影,然后用剪刀把他剪掉。照片大都是黑白的,只有特别好的才上色彩。有的照片仅三根指头宽,脸小得就像黄豆;有的人挨着人,中间没有一点缝。为了剪掉我爸,有时我不得不把我妈或者我的膀子一同剪掉。有几张小时候我爸抱着我的照片,剪起来才叫考验人,我得沿着我的轮廓剪一圈,这样我爸才掉下去,照片上只留下他抱着我的那双手。那双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手也不能放过,我用刀口刮,直到刮不见为止。做完这一切,我觉得我干净了,但是我爸还没干净。我恨不得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用肥皂搓洗十遍、二十遍,再把它们放回去。我开始蔑视他,具体的表现就是不干家务,而是跷起二郎腿看那些他带回来的报纸。在我看报纸的时候,他会低着头走进来,把新的报纸丢到我面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去厨房煮饭。当我把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包括标点符号都看了一遍,就听到他低三下四的声音:“可以吃了吗?”我放下报纸,坐到餐桌边埋头吃起来,一句话也不跟他讲。他的眼睛不时瞟我一下,希望我能说点什么,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报纸上明明写着,对坏人就应该像严冬那样无情。而一个坏人,就应该被冷落,被看不起。
    我爸是少爷出身,他哪受得了这样的冷脸,没过多久,他就主动跟我说话:“广贤,你别拿白眼仁看我。你不知道,在旧社会像你爸这样的身份,可以娶四五个老婆,睡一个赵山河算老几?你妈她不理解,那是因为她跟我没有血缘关系。而你,是从我身上出来的,是我亲亲的儿子,难道你就不能理解,不能同情吗?”从他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对赵山河贼心不死。他哪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个曾广贤已经不是过去的曾广贤了,这个曾广贤没有白看那么多报纸,已经懂得用上面的理论武装头脑。一天傍晚,我爸的裤带上忽然掉下一本书,那是一本用旧报纸做封皮的书,书页哗啦摊开,露出女人的光屁股,竟然还是彩色的。我被那幅丑陋的画面吓呆了。我爸转过身,拾起书拍了拍,重新别到裤带上。他别着那本书站在水池边洗碗,两只膀子轻轻晃动,汗衫上开着几个破洞,头发长了,白头发就更加扎眼。我爸勤劳朴素的背影让我的心动了一下,我想如果再不挽救他,也许他会彻底堕落,会调戏妇女,会成为强奸犯。我哪还丢得起这个人呀!现在说出来可能你以为我是吹牛,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说谎。我是一个政治的早熟者,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一点也不关心政治,没什么前途。我从来没看见赵万年佩服过谁,连撒尿都把两个鼻孔指向天空,很少低头看人,不过,他佩服我。当时,我去找他挽救我爸。他说:“批来批去,就跟赵山河那么一点破事,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了。”“其实还大有内容可挖。”他抬头看着我,第一次那么重视。“他和赵大爷一样,常常把娶三四个老婆挂在嘴边,这是不是封建社会的残余思想?他认为你们赵家过去是他的仆人,所以跟赵山河睡觉那是看得起你们,这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优越论?”说到这里,我听见赵万年咂响了嘴巴,就像喝到好酒时咂嘴巴那样。我说:“更何况他在看一本黄色书,那本书比狗交配还要黄色一百倍。”我看到佩服像水那样从赵万年的眼睛里哗哗地流出来。他拍拍我的脑袋:“你他妈天生就是个搞政治的。”这样,一群红卫兵抄了我们的家,把那本书和我爸一同带走了。两个高大的反扭我爸的手臂,其余的跟在后面。一片绿色的服装簇拥我爸而去。我爸挣扎着,身体时起时伏,最后连头也被他们按了下去,屁股反而高高地翘起。他们把我爸押上汽车,汽车摇晃着离去。忽然,我爸的头从七八只手掌下撑起来,扑到栏杆边喊:“广贤,爸不能给你煮饭了,粮票在席子底下,钱在柜子边的砖头里。晚上你不要乱跑,多加一根门闩。如果害怕的话,就去跟百家睡觉。万一我回不来,你去跟你妈过日子,告诉你妈,让她别恨我。你听见了吗?广贤……”随着汽车的远离,他的喊声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惨叫。我本来不想哭,但泪水还是涌出了眼眶,让我看上去不像是个坚强的人。赵万年最后一个离开,在爬上吉普车之前,拍着我的头:“凡是革命都得付出代价,有好多大人物都曾经为革命奉献过亲人。”说完,吉普车扬长而去。我想这是值得的,只要他们能把我爸脑子里的流氓习气像擦错别字那样擦掉,就是吃点苦也是值得的。几天之后,那辆汽车把我爸送了回来。车上只有四五个红卫兵,他们打开车厢的挡板,抬脚踹我爸的屁股。我爸从车上扑下,一嘴吃到地上。于伯伯和赵大爷把他扶起来。他的嘴角、脸颊、手臂和胸口布满了血痕,像是绳索勒出来的。他们扶着他往仓库走。他摇摇晃晃,吐了一口血,血里面有一颗断牙。他说:“就一本从香港那边带来的书,他们竟然说我里通外国,是特务。他们不知道这样的书在香港是可以公开摆卖的。他们没学过美术,不懂得人体也是一种美,真是比那些动物还愚蠢!”晚上,我爸躺在床上叹气,一声比一声长。叹了几百声,他叫我把电灯熄了,然后轻声地:“如果他们再来折磨我,我就不想活了。”他和我妈都说“不想活了”,好像这是什么比赛,谁说得多谁就是冠军。我没吭声。他说:“广贤,你过来。”我站在那里没动。“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爸这辈子最大的亏就吃在女人身上,你别再吃这方面的亏了。爸教你一个方法,让你一辈子不接触女人也能熬过去。爸觉悟得太晚了,要不然哪会挨这么多拳打脚踢。本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告诉你,但形势这么复杂,爸说不定死就死了,恐怕那时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你过来,我告诉你,”他的嗓音更低了,“如果你实在想女人,想得都想犯错误了,你就用手来解决,知道吗?就这样用手来回地搓。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你就是把它搓烂,只要你不说,没人抓得到把柄。我一直以为男人要有女人才会完整,今天总算明白了,老天呀!既然你要让我们自己解决,何苦还要创造女人呢……”没想到我爸的脑子里还是一坑粪水,我转身跑出去,把门摔得比枪声还响。知道那时我最痛恨的是什么吗?流氓,像我爸那样的流氓!所以当我爸被另一伙红卫兵押走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水泥路这么平静,这么坚硬,我甚至连门都没出。等外面的吵闹和汽车的引擎声离开耳朵,我竟然放开嗓门唱了起来:“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哎,向阳开……”唱着唱着,我面前的窗玻璃忽然碎裂,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声音把它震碎的,但是我马上就看见一颗石子飞进来,紧接着,另一颗石子从另一扇窗玻璃飞了进来。我知道,那是于百家和荣光明用弹弓射出来的,两颗石子落在蚊帐上,就像是他们的嘲笑。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歌唱,一直站在原地把那首歌唱完,唱得浑身燥热,额头上冒出了许多细汗,仿佛全身都是力量。那可是寒冷的冬天,没一定水平是唱不出汗来的。第二天早晨,两辆卡车停在仓库门前。车上跳下一伙人,他们分别把赵家和于家的家什搬上卡车。于伯伯含着牙刷和一堆泡沫跑出门来,呵斥:“你们这是抄家呀?”领头的说:“这间仓库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你们都得搬走。”于伯伯把泡沫和牙刷吐到地上:“怎么说搬就搬,也不商量一下。”领头的说:“少啰唆!你想戴尖尖帽挨批吗?”这伙人闹着,闯进于家的卧室,方伯妈发出一声惊叫。于伯伯说:“就是搬也别这么急,你得先让我老婆把衣服穿上。”领头的说:“你们这些臭资本家真他妈会享受,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怎么还没穿衣服?”赵大爷躺在自家的门槛边,拦住搬家的。他们从赵大爷的身上跨进去,然后又跨出来,手里托着木箱、床架以及被窝等用具。他们来来回回,没把赵大爷当一回事,只是到了门槛边便把步子迈大一点。赵大爷的头上全是进进出出的裤裆,他觉得阻挡没成反被跨,真是吃了大亏,便呼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们别乱来,我可是赵万年校长的老子。”有人就笑了:“正是赵校长叫我们搬的。”搬完家什,赵大爷抱住门框不走。几个人就把他抬起来,像抬家具那样往外抬。赵大爷像垂死的鸡在他们手里弹着,骂着:“赵万年,你这个狗日的,老子在这里住了半辈子,你要把我搬到哪里去?你要搬我,还不如杀我,还不如让我死在仓库里痛快。你知道除了这个仓库,别的什么地方,就是金銮殿老子也住不习惯。你这个挨刀砍的,总有一天,天会收拾你……”赵大爷喊到我面前,忽然安静了,他睁着杯子那么大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吐了一泡口水:“都怪你这张B嘴。”不光是赵老实吐口水,于发热、方海棠和赵白秀在离开的时候,也都对我吐了口水。他们像谁欠了他们的钱那样黑着脸,把口水准确有力地吐到我面前,少部分溅上了鞋面。只剩下于百家还没从仓库出来,我想他不至于像他们这么下作吧,即使下作,我们还有友谊呢。汽车的喇叭响了几声,于百家抱着一堆沾满灰尘的破鞋停在我面前,对着我的裤子和脸连续吐了两泡口水。他不仅吐,竟然吐了两下,而且还吐到了我脸上。我扑上去卡他的脖子,他一拳把我打倒。为了这一拳,他连那些破鞋都丢掉了。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思想健康的人吐口水?难道报纸说错了吗?我赶到动物园我妈的宿舍。门虚掩着,传来“别、别、别”的声音。透过门缝,何园长的手在剥我妈的衣服。我妈的手推开何园长的手。他们的手推来推去,就像是推什么贵重的礼物。我踹开门,屋子顿时亮堂。何园长咳了两声,背着手走出去。我妈整理扯乱的衣服,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就像全国山河一片红。我把两个小时前受到的污辱照搬过来,对着她连连吐了几下口水,吐的次数超过了于百家他们的总和。我妈说:“广贤,你听我解释……”“我不想听!”“真是的,真是的,现在就是跳进归江也洗不清了。你知道妈不是那样的人,是他逼我去揭发你爸,我不愿意,他就动手动脚。你想想,我能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吗?只是人家有权有势,我不敢扇他,怕逼急的狗更会咬人。真是的,真是的,妈的一世英名就这么给毁了……”她在解释的过程中,红着的脸一直没有褪色。“仓库出事了。”“看你满头大汗的模样,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一声老虎的号叫从铁笼子那边传来,我的脊背像滑过了一块冰。我妈不停地跟我解释这件事,就是坐到公交车上她也还在解释。车过铁马东路,我们看见仓库的瓦片上腾起阵阵尘土,她解释的嘴巴才僵死在空中,如同一条冻硬的鱼。车门打开,她第一个跳下去。我跟着她跑到仓库,趴在门框上。仓库里尘土飞扬,一群红卫兵小将正挥舞铁锤,砸我们家的砖墙。最后一堵墙“哗”地倒塌,把我们已经被洗劫过的家什埋在下面。更多的灰尘腾起,像蘑菇云翻卷在仓库的上空。我妈冲进去,扑向砖头,用手扒拉。她的手指扒出了血,也没扒到我们家值钱的东西,只扒到了一张照片。那恰巧是她住进仓库那年照的,上面写着“摄于一九五零年”。她拿着照片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仓库,眼睛里噙满泪水。她的手指血迹斑斑,她的脸上全是灰尘,她平时爱干净的衣裤再也不干净了。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忘记那件事。她说:“广贤,你一定要相信妈。妈宁可死也不会做那种丢脸的事!”
    我认为我妈是因为害羞才死的,现在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在我眼里,她干净而高尚,近乎一张白纸那么完美。她不仅自己痛恨流氓,还要我们一起跟她痛恨。当她吊起了我们痛恨的胃口,她就不能中途变卦,甩下我们这些跟随者不管。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容忍我看到她被人摸弄的。十年了,她在我们面前树立的是什么形象?是不被人摸弄的形象,现在忽然被人摸弄了,她不羞死才怪呢,连我都替她害羞。第二天中午,我妈让妹妹曾芳失踪之后,就拿着一块肉去喂那只名叫兰兰的老虎。老虎的铁笼子后面有一个门,门的后面是它的活动区,有树,有假山,周围是高高的水泥墙。我妈把兰兰放出来,却没把肉丢给它,而是把自己丢了下去。这样我妈的一半给了老虎,剩下的一半被单位买来的白布裹着,白布的周围站着她的同事和何园长等。我的脑海闪过我妈脸红的模样,闪过她跟我解释的模样,闪过她扒出照片时的灰头土脸……最后,我坚信她是因为害羞而死。她死了,我爸还不知道,曾芳也不见了,这时我才感到害怕,才发觉这么大的城市,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不仅仅是这么大的城市,而是这么大的地球,我竟然没有一个贴心的人。晚上,我独自坐在仓库门口,冷风刮着我的鼻子和耳朵,砖头和水泥的味道从门口扑出来,很浓很重。但是慢慢地,这些崭新的味道隐退了,过去的味道拱了起来。那是于伯伯的尿骚味,赵大爷的烟味,我爸的汗味,我妈的香水味……它们像水倒灌进我的鼻孔,呛出我一连串的咳嗽。到了下半夜,马路上的声音消失了,我竟然想念起我爸来。我竟然想念一个流氓,心里很不服气,希望这是假的,但是它却像一坨铁挂在胸口,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它的重量。我甚至隐约地觉得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好像我被人骗了,却还不知道那骗我的是谁。白天,我去找赵万年打听我爸的下落。赵万年说:“你爸现在很抢手,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批剥削阶级的找他,批流氓的找他,批死不改悔的也找他,好像他的身上哪一条都可以拿来做活教材。你到那些批斗会现场去找一找吧,不要光找我们这一派的,别的派也去找一找,有时他们没批斗对象,会把你爸借过去批。”马路上到处都是买年货的人,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却抱着双手从一个街道到另一个街道,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抹着鼻涕去找我爸。在三合路,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老头被小将们高高地架起双手,好像那双手是往后面生长的。在尚武路的学校操场,我看见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眼镜被当场打烂,玻璃碴子刺进眼睛,血像泉水那样涌出来。在铁马西路的巷子,我看见一群坏分子被小将们剥光了外衣,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四脚朝天看太阳……我看见许多我想都没想到的画面,却没看见我爸。就要下雪了,我还没看见我爸。或许他在某个地方与我错过了?或许他已经死掉?我真不愿意这么联想,但是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又不得不这样想。晚上我睡在仓库的阁楼里,白天我坐在仓库的门前。赵大爷来叫我去他的新家,我没去。于伯伯也来叫过我,我也没去。我说:“我要等我爸回来。”我不信到过年那天他不回来。他不回来,就没地方可去,除非他死了。一天又一天,天气越来越冷,明天就是除夕,到处都是炖猪骨头的味道。这时,天空下起了雪,只半天工夫就把屋顶、马路铺成了厚厚的白。行人稀少,车子打滑,雪压的树枝渐渐地弯下。一个半截人像狗那样从马路爬过来,在雪上拖出两条深深的印痕。我大叫一声“爸”,跑过去。他像没有听见,仍然低头爬着。我蹲下去扶他,他一把推开我:“别碰我!你这个畜生。”我愣住。他的头发已经剃掉一半,俗称“阴阳头”。他的脸上结满了血痂,胡须上挂着零星的雪粒。他的双手和两个膝盖分别堆积着雪团,就像戴着四个棉花做的套子。他向仓库爬去,右腿始终拖着,仿佛一截身上掉下的木头。正是这条被打折的腿,使他变成了爬行动物。我往身后看去,两条印痕从他的屁股底下一直延伸到马路拐弯的地方。印痕又长又深,比马路上汽车压出来的还要扎眼,好像他的身体比那些汽车还重。我再次蹲下去扶他。他更用力地推开我,吼道:“不要碰我,一辈子也不要碰我!我原来以为告密的是别人,没想到是你。你连我教你用手来回地搓都跟赵万年说了,你到底是他的仔还是我的仔?你给我滚一边去吧,越远越好,再也别让我见你。”我爸骂着,继续往前爬。他不知道还差二十米就会看到家已经不复存在,里面尽是垮塌的砖头。他更不知道曾芳失踪了,我妈死了。他以为他的床铺还在,那个凉水壶还在,家庭还在。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他,但是手掌却习惯性地扬起来,扇了一下嘴巴,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爬向仓库,我忍不住痛哭起来。我一边哭一边把头撞向雪地,用力地撞,快速地撞,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对不起,我失态了。一说到这里,我总是情不自禁……你怎么也哭了?这是纸巾,擦一擦吧。你哭了,说明你有同情心。现在,像你这样有同情心的越来越难找了。不瞒你说,就连于百家和荣光明都不愿意听我说话,他们像躲债一样躲着我,生怕我耽误他们的生意。张闹就更加过分,她到电信局办了来电显示,还花高价买了一部多功能座机。再多的功能也白搭,她只会用其中的一种,就是把号码事先输进去,凡是我的来电,座机就会响起《茉莉花》的音乐。只要这段民乐一响,她就不接电话。有时《茉莉花》听烦了,她就调成《洪湖水浪打浪》或者《怀念战友》。总之这些年,她没少听民乐,其欣赏水平就像起楼,一层一层地往上叠。我也曾以看孩子的名义去按过她的门铃,那个孩子挡在门缝里,冷冰冰地说:“我妈说了,她不在家。”弄得我一鼻子的灰。哎,我又说跑题了,还是跟你说说小池吧。
    当时我正处于低潮,妈死了,妹妹不见了,爸还躺在仓库的乱砖上,总而言之我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失去了睡觉的地方,鼻子常常发酸。我把赵家和于家给我吃的掰下一半,送到仓库里去,但是我爸不吃我送的食物,哪怕是他睡着了我偷偷送去的食物他也不吃,好像我在食物里放了毒,他拿起来一闻就毫不客气地丢掉,一点也不心疼,更不会考虑那是我用“吃不饱”换来的。他只吃赵大爷和于伯伯送的东西,都是些包子、馒头和油条,外加一壶寡淡的茶水。我爸用烂报纸和破竹席紧紧地包裹自己,抵挡寒冷的袭击。他没地方可去,也不想找地方去,一心要让仓库做他的坟墓。我是他不欢迎的人,只能站在冷风中隔墙而望,有时一望就是几个小时,可以看见他卷着席子在砖头上翻身。他翻身就像圆木那样滚动,碰到凹凸不平处,他要滚好几十次才滚过去。我曾经跑进去帮他,他吼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甚至举起砖头要砸,所以,我只能在窗外看他。那么,就让风吹红我的鼻子、耳朵,麻木我的身体吧,就让北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只有全身都冷了、麻了,我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仿佛这样能减轻我的罪孽。一天下午,十几个砌工背着他们的家伙来到仓库。他们眯起眼睛,在仓库里拉直线,开始了改造旧仓库的工作。他们拉完直线,就在角落里搅拌水泥,然后右手提瓦刀,左手拿砖头,认真地端详。他们除了端详砖头的平直,还掂了掂砖头的重量,认真的程度绝不亚于选拔人才,严厉得像是在给砖头搞政审,生怕那些旧砖不听话,影响他们的工作。凡是他们看不上的砖头,被随手扔出窗口,能用的他们就一刀铲掉上面的旧疙瘩,抹上新水泥,沿着拉起的直线砌条凳。阳光从瓦片上漏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瓦刀上、鼻尖上,但是随着他们身体的晃动,阳光不断地改变位置,看上去晃动的不是他们而是阳光。仓库里烟尘滚滚,敲打声一片,旧砖头正在为新阶段发挥作用,变废为宝。随着一排排砖砌条凳的增加,墙角只剩下最后一堆乱砖,我爸就睡在上面。砌工们抽掉一块砖,我爸的体位就改变一下,不断地随着砖头陷落,到最后他的双脚已接近地面,而脑袋还高高在上,也就是裹着我爸的席子已经斜立起来,搁在一旁的瓷碗和水壶哐啷哐啷地滚下。水洒了,馒头跑了,卷着的破席忽地弹开,露出我爸胡子拉碴的脸。必须强调,那是赵山河家的席子,就是我们用来围过狗的席子,现在它正围着我爸。砌工们丢下手中的瓦刀,坐在板结了的条凳上抽烟,烟雾和尘土在他们头顶飘扬。他们轻声地商量:要不要把我爸像扔烂砖头那样扔出去?最后,他们全都站起来,吐掉嘴里的烟头,拍拍手上的水泥,把席子连同我爸往仓库外面抬。我爸在席子上滚动,就像荡秋千那样滚动,双脚在席子外面踢蹬,嘴里不停地喊:“别,别让我出去,我要死在家里。只要你们再给几天时间,让我恢复一点力气,我就死给你们看,站得起来我就撞墙,爬得上去我就吊颈。如果你们还有良心的话,就帮我在横梁上搭根绳子,打个活结,求你们把我的脖子套进去……”砌工们像丢死狗那样把我爸丢在门外的板车上。板车闪了一下,轮子拖着拉杆滚了半圈。一个粗大的砌工对我呵斥:“把你爸拉到三厂去。”我爸大声地喊:“不!”那可是北风呼啸的冬天,我爸的鼻子很快就冻得像胡萝卜,嘴唇慢慢地乌紫,喊声逐渐微弱,最后再也没有喊的力气,闭上眼睛睡去。我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拉起板车往三厂的方向走。马路上车来人往,我却听不到声音,好像车和人都是影子。地面铺着半干半湿的黄叶,公交车的轮子从上面碾过,好像也没有响声,倒是我手里的板车把那些黄叶压得嘁嘁喳喳的。第一次拉这么笨重的板车,我没走多远汗水就湿透衣背。打在脸上的风越来越有力,我双腿疲劳得飘了起来。下坡时,板车赶着我走。上坡时,板车拼命地往后拖,拖得我的双手又麻又痛,我几乎就要撒手不管了。就在这时,板车忽然轻了,就像下坡时那样强迫我。我一回头,看见小池嘴里喷着白气,双手搭在后架上使劲地推,细汗挂在她的额头,脸比平时更红扑扑。小池叫池凤仙,平时大家都称她小池,是我们班上最胖的,原因是她爸在食品站当站长,比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吃肉。不过那时候的胖和现在的胖完全是两个概念,那时的胖只等于现在的正常,也就是比大家稍微粗那么一点点。正是那么一点点粗,小池显得比任何人都成熟,她的盘子脸是我们一用“红扑扑”来造句,就会立即想起的那种。她吃得饱穿得暖,没有理由不红扑扑。我们把板车连推带拉送到三厂,许多人围了上来。我爸睁开眼睛:“这是哪里?你们是谁?能不能等我的腿好了再批斗?”“长风,我是胡志朋。”“我是谢金川。”“我是刘沧海。”一个个名字像炮仗那样响起,把我爸的眼圈感动得鲜红。我和小池被人群挤出来,站在一旁喘气。小池掏出手帕给我擦汗,她没征得我同意就为我擦汗,吓得我赶紧把脸闪开。她说:“那么多的汗,你也不擦擦?”我摇摇头,躲开她的眼睛。我经常看见小池拿着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听课的时候掩住,交谈的时候掩住,走路的时候也掩住,好像害怕什么气味。有一天,她就这么掩住嘴鼻问我:“广贤,你打算到哪里插队?”“不知道,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去天乐县。”“你能确定吗?”“反正别的地方我不想去。”几天之后,小池还用那张手帕掩住嘴鼻,对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天乐了。”“为什么?”“因为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写得真美!”小池说的那篇文章就发表在省报副刊,标题叫《风物还是天乐好》。那年头大家都忙着喊口号,关注大事情,没多少人会注意报屁股上的小散文。手帕再也掩盖不住小池的得意,她说:“天乐确实不错,除了文章上说的好,还有三个好你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我都不知道地球上还有个天乐县,就是现在看了文章,我也不知道天乐在什么方向。小池说:“第一、天乐平均气温16.3摄氏度,如果去那里插队不用多带衣服;第二、天乐在铁路线旁,如果去那里插队可以坐火车;第三、天乐有一个五色湖,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象牙山上,由于山势险峻,几乎没人能爬上去。但是我想,再高它也没有珠穆朗玛高,再险它也没有喜马拉雅险,所以,如果去那里插队,我一定要爬上去。”就这样,小池报了天乐县,跟她一同派往那里插队的还有班上的五个同学,其中包括于百家和班长荣光明。我没报名“上山下乡”,借口是照顾我爸。一次放学的路上,小池拦住我:“其实你爸根本不需要你照顾,他的腿利索了,房子也分到了,你还能照顾他什么?”“给他打个伴,陪他说说话。”“算了吧,据我所知,你爸到现在都还没跟你说话,他根本就不想见你,躲你就像躲麻风。”“那又怎么样?大不了你去赵万年那里告我。”小池一跺脚:“我犯不着,你言而无信。”“哎,小池,我可没说过你什么坏话,就连他们说你破相,我都没掺和。”小池把手帕从嘴鼻处拿开:“我破相了吗?”“没破。”小池又用手帕捂住嘴鼻:“如果你当初不说想去天乐县插队,我就不会报名。知道吗?只要我爸给领导割几斤肉,我也可以留在城里。”“你自己不留,和我有什么关系?”“就有关系,你吊起了我上山下乡的胃口,自己却当了逃兵。”我习惯性地拍了一下嘴巴:“对不起,算我多嘴了。”“不过,现在补报还来得及。”“我不想下乡。”小池盯住我,久久地盯住:“如果我叫你下呢?”“你又不是校长,我怎么会听你的。”小池一甩手,抛掉那张手帕,气冲冲地走了。当时我一点也摸不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她那么善良,那么喜欢帮助别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难道是因为我思想落后吗?思想落后可以被她看不起,但不至于让她生气呀。我踢了一下地上的手帕,隐约感到一团热正离我而去,抬起头,小池愤怒的背影果然远了。仓库经过改造变成了大会堂,主席台插满旗子,台两侧贴着对联,墙壁上拉起横幅,到处都是标语,内容不外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我的记忆底层,这是仓库打扮得最、最漂亮的一次,它既符合历史潮流,又花枝招展,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时尚”。仓库的色彩特别强烈,除了横幅上的白字,标语上的黑字,整个仓库一片红。红旗、红布、红纸,就连话筒都系着红,而像于百家、荣光明、小池这些准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们,胸口都顶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花大得撑住他们的下巴,迫使他们昂首挺胸。那天来的人特别多,大有挤破仓库的架势,除了第五中学的全体师生,还来了一些家长和附近的居民。新砌的水泥条凳挤不下那么多屁股,一些人就坐在过道上,连过道也坐不上的,只好趴在窗口,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脑袋。窗口外的脑袋特别突出,叠了好几层,遮去了一半的光线。我只知道我家的仓库能装货物,却从来没想到还能装这么多脑袋。我们忍受寒冷,竖起耳朵听赵万年讲话。赵万年已不是昔日的赵万年,已经升任铁马区革命委员会主任。他的声音比过去洪亮了好几倍,这除了他苦练嗓子之外,还得益于我爸他们厂对扩音器的攻关。赵万年的声音进入新话筒,经过新扩音器,从新喇叭里出来,就像小溪经过那么一段流淌,慢慢变成了大河,甚至大海。赵万年的讲话不时被掌声打断。那时的掌声不像现在的稀稀拉拉,有气无力。那时的掌声节奏鲜明,频率高,声音大,每个人不拍痛巴掌就不足以表达自己对新事物的拥护。掌声尚未退去,革命歌曲响起来;歌曲还没唱完,又插入了敲锣打鼓声。仓库简直成了声音的仓库。晚上,我从窗口爬进去,坐在一排排整齐的水泥凳中间,回忆白天的热闹,仿佛那些声音还在墙上,那些脑袋还在拥挤,那些红……那些红本来就在。仓库变化越巨大,我就越想念过去,想念赵大爷的咳嗽、我妈的香水、我爸的炒菜、曾芳的肥皂泡……这就像看见某个人红得发紫了,你会自然想起他低贱的往昔。我抱住脑袋,让仓库的颜色一点点褪去,让它一步步回到原来模样,让它陈旧得就像落在条凳上的月光。忽然,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掰开,发现身后站着小池。小池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上午我看见你戴大红花了。”“广贤,明天我就要走,特地来跟你告别。”我们都才十六七岁,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告别。我找不到话说,就坐着发呆。小池站到条凳上:“裙子好看吗?”这时,我才发现她身上的冬裙。那个特殊的年代,除了演员基本上没人敢穿裙子,更别说是冬天了。小池的裙子在凳子上飞旋,扇起一阵轻风,搅乱我的眼睛。突然,裙子盘旋而下,掉到凳子上,露出小池圆满光洁的双腿。我赶紧捂住眼睛,别过脸去。小池却一把抱住我:“广贤,我们都不是学生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作主了。”我的呼吸忽然困难起来,感到她抱着的地方阵阵疼痛。我说:“放开。”小池没放,反而越抱越紧,紧得就像箍木桶的铁线。我大喊:“流氓!”小池的手顿时软塌塌,像松开的绳子那样滑落。我喘了好几口,才把丢掉的呼吸找回来。小池穿上裙子,不停地抹泪。我跳出后窗,跑了好远也没甩掉她的呜咽,胸口仿佛还堵着一团什么,便对着归江吼了一声:“流氓!”这个晚上,小池是流着泪回家的,仓库离她家有两公里,两公里她的泪都没流干,你就知道她有多伤心。回到家,她把绑好的铺盖卷解开,把木箱里的衣服、饼干、牙膏和香皂全部掏出来,摔到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坐在上面哭。她爸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插队了。她爸说明天就要出发,想不想插队不是我们池家说了算。但是小池不管不顾,双腿踢蹬,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又红又肿。她爸只好割了几斤猪腿肉,连夜赶到赵万年家,求姓赵的把小池留下,或者找一个人替她去插队。赵万年说好孩子都要放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这事我没法帮忙,你也别拿猪肉来当糖衣炮弹。她爸回到家,把猪肉摔在桌上,冲着她就骂,当初谁叫你报的名?你不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现在怎么突然不想去作为了?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慢慢地把哭泣声调到最小,把那些散开的衣服重新折叠,放进木箱,把那个铺盖卷又绑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们这些留在城里的同学到火车站去送行。小池和于百家、荣光明等胸戴大红花,在欢庆的锣鼓声中列队爬上火车。所有的人都把脑袋从车窗口挤出来,流泪的流泪,挥手的挥手,好几朵胸前的大红花都被挤落到地上。在那些伸出来的脑袋里,我没有看见小池。她的爸妈挤向窗口,大声地呼喊“池凤仙”。但是池凤仙始终没把脑袋伸出来,就是火车拉响了汽笛,车身已经微微晃动,她也没把头伸出来。火车的轮子开始滚动,窗口的脑袋一只只地缩回去,忽然,一个窗口伸出了小池的半个身子,她不停地挥手,嘴里喊着什么。她的爸妈跟着人群追上去,一直追到小池的头变成一粒芝麻,小池的手变成一根线,才停下脚步。
    小池他们一走,我就到动物园去顶我妈的职,每天侍候老虎、狮子和狗熊。哺乳动物的号叫就像化肥,时刻催促我往上蹿,仅半年工夫,我就使劲蹿高了五厘米。但是化肥也是有副作用的,它在催高我的同时,也催生了我的毛发。那些我认为不该长的毛发,曾经吓得我半死。我关上门,用剃须刀把它们刮干净,然而几天之后,它们又坚强地撑破皮肤。刮了长,长了刮,反复数次,我便相信这是篡改不了的事实,就像土地一定会长草那样颠扑不破。这些现象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感到热,每天必须喝几大壶凉开水,如果晚上要睡八小时的话,那么我就有四个小时睡不着,总之有一半的时间,我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一团火坐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屋子里坐不住我就坐到门外,门外坐烦了我就坐到动物的铁笼子边。后来我发现身上的火越烧越大,就站到水龙头下冲凉水,白天冲五次,晚上冲三次。深夜,除了动物的号叫,就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是远处,就在三合路那边,不时传来火车的“哐啷”。实在睡不着了,我就骑车到达三合路铁道口,看那些来往的火车,有时候是一列灯光,有时候是一堆堆货物。我看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那些过往的车上有我需要看见的人,或者那些车会给我带来意外欣喜。火车扑来时我呼吸急促,火车离开时像抓走我的心,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动。看了几个夜晚,我才猛醒,原来火车只不过是邮递员,我真正牵挂的是火车的那一头,也就是小池插队的天乐县。我干吗要牵挂天乐县呢?说白了,是牵挂小池,只是我不想承认。我是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忽然发现这个秘密的,当时,我的手脚都冰凉了,像是被谁抽了一记耳光,全身绵软无力。我说了一声“不”,就扶住单车站起来,但是我的身子一晃,又坐了下去。单车被我抓倒,轮子空转着。小池不就帮我擦了一次汗吗,干吗要去想她?为了驱赶这种没有道理的想念,我让我妈和曾芳占领脑袋,我妈曾经把我搂得那么紧,曾芳跟我在肥皂泡里洗了那么多年的手,我竟然不去想念,而偏偏去想念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真是岂有此理!我把目光落在摇曳的树影上,落在零星的路灯上,落在又直又黑的两条铁轨上,看见曾芳踏着枕木远远地走过来,她脚步轻盈,越走越近,连两只羊角辫都让我看清楚了,连“妹妹”都快脱口而出了,她却忽然长高,一眨眼就变成了小池。我让小池退回去变成曾芳,让她一遍遍地从远处走过来,但是只要一走近,曾芳就会变成小池。我不得不承认小池抢占了我脑子里的地盘,她固执地钻出来,裙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飞旋,旋得我的思维一片混乱。难道她对我的帮助不是革命友谊?难道她抱住我不是耍流氓?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别急着下结论。我说到做到,即使眼前的铁轨由近而远地清晰,即使天亮了,我也不承认小池是想跟我谈恋爱。第二天,我正在清扫兽笼里的粪便,忽然想起小池的那张手帕。它出现在我面前是送我爸去三厂那天,我满头大汗,小池掏出它递给我。我没有接,小池就用它来给我擦汗。她只擦了几下,我就闪开了。从那天起,手帕就没有离开过小池的嘴巴和鼻子。她没有破相,干吗整天用手帕捂着自己?难道她是为了闻手帕上的气味?那手帕上可没少沾我的汗水。想到这,我扔下铁锹就往第五中学跑。一口气,我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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