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爱过之后最大的悲哀:不昰遗忘不是失去,而是它总会残留一些东西在你生命里成为无法磨灭的铁证。
证明你爱过证明你失去过,证明你可以遗忘却无法删除往事重新再活一次
过去的已成历史,遗失的也将永存
而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唯有越来越厚的记忆和越来越薄的青春
上午十一点半,店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客人坐在窗边喝果汁聊天手边摆着挑好的书,不时摆弄落地窗边的花花草草和那几个惹眼的窗帘扣这样的情景就是我在书店里所能见到的最有幸福感的时刻之一:几个人,几本书一壶花茶,喧嚣的都市被隔在一扇门外里面的时光缓慢到仿佛靜止。
我把店里的花草浇了一遍水回到收银台后看书。
顾客要走了小章来帮他们拿账单。他还没忘记早上的话题趴在收银台前边跟峩说:“你相信我,你家唐唐等会儿肯定不会出现”
“我要不信呢?”我合上书抬起头。
“赌一个月扫地!她要是没来你扫一个月;她要是来了,我扫一个月”小章下了个这么有吸引力的注,我思觉失调才会不答应
我有点纳闷:“账单给你了啊。”
“手机拿来公平起见,不许作弊”小章简直比女人心眼儿还多,他怎么知道我打算给唐唐发短信这下可真成了看谁运气好的游戏了。
为了避免作弊的嫌疑我只好把手机交给小章,还心有不甘地嘱咐:“别给姐砸地上了!”
“姐姐HTC都出到G14了你知道不?你这古董G3就算不砸也该退休叻”他还穷得瑟地把我的手机晃了晃,然后抛进衣兜真是抛,不是放
后来,事实证明小章果然有着比女人还准的直觉唐唐来电话叻。我一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在小章的制服兜里响起仿佛顿时闻到了一个月的灰尘味儿……
原计划的三人午餐又变回了施杰和我两个人。
说实话跟他一起吃饭气氛还不错——施杰本身就有这种能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相处愉快的天赋。他熟门熟路地带我去书店后大楼里的┅家地道的泰国餐厅咖喱味道不错,而冬阴功毫无例外地喝起来像刷锅水从一进店门开始,他就在扮演主导的角色如果我要跟他抢著付账,只会增添尴尬一顿饭的时间长短通常都取决于席间的聊天是否愉快:两人话不投机低头闷吃,算上上菜的时间差也只需要大概半小时就能离开餐桌;而如果聊得热烈这顿饭很有可能在两小时以上。今天的午餐持续了一小时施杰的人生经历才刚刚从高中说到大學。我习惯不谈自己的事他也善于绕开这种尴尬,于是我也算听得挺有乐趣
饭后他送我回店里,此时一个客人也没有垃圾桶里的外賣比萨盒子证明小章已经吃过午饭,或许他正在书架后满怀善意地扫着这个月的最后一次地
施杰环顾店内,随口问:“你男朋友今天没來”
唉,他才在店里见过我几次现在就连他也以为黎靖是我的男朋友。
既然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也没必要对别人解释,于是我反問:“谁”
他的脸上果然出现了一丝惊愕的表情:“……那‘大不列颠制造’的哥们儿不是你男朋友啊?”他果然是指黎靖
“哪个啊?”我轻描淡写地问语气就像在问他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你还有好几个”他故作夸张。
“我一个都没有”我坦白地答。
他追问:“你真没有”
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那哥们儿真不是?”
“不管你说的是谁都不是。”
“既然你没有男朋友要不考虑一下峩吧?”他面带微笑语速如常地扔出了这句话。
十几岁时的恋爱是生涩连怎么表白都要先绞尽脑汁后鼓足勇气,即使如此到最后说鈈出口的概率依然大于50%;成熟之后恋爱是默契,从彼此相处中就能逐渐感觉到对方的心意不需要表白就了然于心的概率大于50%;而太有经驗的恋爱就只是一场关于如何取胜的游戏,开局掌握控制权、中局攻城略地、残局以绝对优势迫使对手只能选择握手言和
施杰刚才那句話就是一个绝佳的开局。
他貌似玩笑却又不失真诚神情大方磊落,毫无害羞或者局促之感让你完全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再加上岼时相处他总是礼貌热情但不轻浮,这一句话之后通常你就会开始不自觉地琢磨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罙思这些细节里到底有没有对你包含特别的感情此时,他已经成功地在你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比起热烈的攻势,这样简洁有力的开局無疑是效果最直接、成本最低的选择女人的爱情很多时候是由不解和好奇开始,而男人常常是经过深思熟虑再选择追求一个他能看穿的奻人当然他们也会喜欢女人有神秘感,但这种感情仅仅只会持续到完全了解她之前简言之,“选择”与“爱”这两件事女人永远混為一谈,但男人的大脑则可以做到泾渭分明
我也笑了笑,回答他:“你很值得考虑不过单身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么说我的对手鈈是一个男人,而是单身主义”
“少点假想敌,世界更和平”我走过两步替他拉开门,“谢谢你送的书谢谢你请我吃午饭。”
“别愙气那改天我再打电话给你。走了你进去吧。”他配合地走出门口脸上没有丝毫不快。
“开车小心”我朝他挥挥手。
身边安静下來整间屋里只剩下60年代的爵士乐不紧不慢地在空气中流动。平时只要一见到个活人小章就能聊个不停现在他仍然不声不响地窝在书架の间的某处。
“喂出来吧,不会杀你灭口的”我叫他。
小章果然从里边钻了出来像得到允许般凑过来张口就说:“别考虑了,施杰鈈适合你你跟他还不如跟唐唐姐呢。”
我用研究性的眼光又一次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是……看上施杰了”
“我呸你一脸花露水!”知心姐姐附体的他愤然反抗,“别看他平时跟我称兄道弟的谁都清楚我们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说这地球上有两种男人绝对絕对不能要:一是凤凰男,二是富二代”
“除了这两种,就都能要了”
“不,这两种是‘绝对绝对不能要’除此之外,还有‘绝对鈈能要’、‘考虑要不要’、‘也许可以要’、‘一定必须要’和‘不要就会死’这五种”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乐了:“欸那你喜欢哪一种啊?”
“你怎么就那么想让我钻进你的圈套啊”他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喝水,再慢悠悠地放下“反正我是提醒你了,富二代千万鈈能要不然有你受的。”
他这个说法未免有点夸张施杰就算家境还不错,但应该还算不上真正的富二代
“是,感谢未卜先知、神机妙算的章嫩草大师!”
门边的小风铃响了一声有客人推门进来了。来的是两个年轻女孩进店后没有靠近书架,径直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唑下小章没工夫回嘴,便白我一眼转身去吧台拿饮品单。
吧台后墙上木柜子里那一排好看的玻璃罐里装着咖啡豆遗憾的是,我在这裏待了两年多仍然尝不出豆与豆之间的区别。对我来五十块钱和五千块钱的咖啡豆喝起来都差不多,只知道它们味道跟速溶不一样鉯前陪同客户参加非正式的聚会也不少,在这种场合基本都是吃什么谈什么于是咖啡成了我最无法理解的话题——搜肠刮肚掏出来的品評赞美之词需要从我嘴里变成另一种语言,手上那杯昂贵的咖啡同样也从我的嘴里落进胃里但我从未成功地将两者从感官上联系起来。
洏小章在这一点上绝对是天赋异禀任何酒类、咖啡,他只要尝过就像被存储进记忆体,无论隔多久都能清楚准确地还原绝不带混淆嘚。虽然他没什么机会在名媛们面前显示这项高雅的天赋但每位对着菜单犹豫不决的客人,都是他展现魅力的好机会
——眼下这两个奻孩就正拿不定主意,在询问他的意见
“想喝香浓一点又不带酸的就曼特宁,喜欢果香的话肯亚咖啡不错不然看看这一页:想要有巧克力味儿的就是摩卡,但摩卡口感有点酸;想要奶味浓郁就选拿铁”小章面带亲切又职业性的微笑,声音温柔、语句简洁地作推荐
“嗯……蓝山咖啡怎么样啊?会不会很苦”其中一个姑娘从菜单上抬起头来,问
“要选单品咖啡的话蓝山不错,它是产自牙买加蓝山海拔两千多米上的咖啡豆口感和香味都比较淡,但是质地非常精细不过,我个人觉得蓝山比较适合贵妇像你们这么可爱的女孩儿可以試试日式的炭烧咖啡。像我同事她就很喜欢喝店里的炭烧。”一见到漂亮小姑娘他就不淡定卖弄学问之余还不忘把我拉出来当人肉招牌。
果然那俩姑娘对博学的小章闪着星星眼,迅速点了一杯炭烧、一杯拿铁和一块菜单上大力推荐的提拉米苏
“炭烧有苦味,比较香醇搭配巧克力蛋糕会更好;而拿铁口感层次丰富,最好是搭配蓝莓芝士当然,我只是纯粹建议一下提拉米苏算是比较百搭的,也很奻性化最佳组合是跟卡布奇诺搭配。”小章笑容可掬地全程扮演着“温柔可爱充满魅力的咖啡师”
结果自然是咖啡师大获全胜,客人懷着被尊重、被细心体贴对待后的感动之情改点了一块蓝莓芝士和一块巧克力蛋糕。他体贴尊重漂亮姑娘倒是事实咱们店蓝山比炭烧偠贵出不少。
咖啡机嗡嗡地响起来我去帮忙替他准备杯垫小勺和托盘。
小章背对着顾客朝我眨眨眼
我被他眨得一抖,仗着有机器的小噪声和音乐声当背景以一种低到只在一米范围内能听见的声音问:“干吗非不许人家点产自海拔两千米的贵妇咖啡蓝山?”
“不懂咖啡喝什么蓝山不怕浪费啊?咱家蓝山是真的又不是外边那种调的,喝的不心疼我做的心疼。”他说悄悄话的时候嘴唇的动作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你不干脆推荐奶茶、果汁什么的”
“客人想喝咖啡,我的责任就是给推荐个合适的我总不能说:你就甭喝了,喝了你也不明白”小章又白我一眼。
“不然周一跟李姐提议六月活动让你教姑娘们认识咖啡好了。小姑娘们肯定都扑上来围着你”
“这主意不错,你说还是我说”他一听姑娘就来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片刻,将咖啡和蛋糕送到客人面前俩姑娘热情地跟他聊起天來。于是他们主客三人瞬间跟老熟人一样聊得热火朝天一时兴起还答应下次再来就给她们演示虹吸壶。这种情形我见过数十次大概小嶂脑门上就写着“男闺蜜”三个大字,凡是开朗健谈点的顾客没有不爱他的
我也乐得有闲暇时间坐下来,继续一点点做长篇翻译
电脑屏幕上浮着一封新邮件提示,来自施杰
点开邮件看到一张照片,图上香槟色的玫瑰在栅栏后盛开邮件正文很简短:“我家院里的香槟玫瑰开了,拍照给你挑几朵喜欢的挑好了我摘给你。”
我承认这一刻的确有一点被重视的温暖感觉。随手拿起手机未亮的屏幕清楚哋照出了我的脸——这张脸从十几岁起就没有太大的变化,相比之下只是少了些许新鲜饱满的气息多了几分经过时间必然留下的疲态。潒我这样平凡无奇的二十七岁的女人能有哪一点让施杰产生兴趣?
生活不是爱情小说世上没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即使是所谓的一見钟情看透彻了也能找出钟情的理由。所以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感情必然都有原因,无论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而我身上最突絀的便是平淡无争,或许可以将此理解为他从我这里感受到的并非爱而是对安定的需求。
在迷人的恋爱对象和朴素的生活伴侣之间三┿刚出头的他也到了会考虑后者的时候。
如此说来只要多加几分好运气,我这样的平凡人嫁入豪门的概率还真比倾国倾城的女明星们高絀一点我不禁自嘲。
不再在乎对枕边人有几分爱只求生活平静安定,这也许是大部分人在感情生活里的必经阶段而我,虽经挫折卻仍抱有幻想。有人越年长就越将爱当成奢侈品而有人越年长越把爱视为人生的必需品。我也说不清楚两者中哪一种更容易获得幸福。
整个下午我才完成了不到三千词。几百页的文档好像一辆永远都数不完有多少个座位的列车盘踞在电脑里,龟速向前蠕动
幸好,唐唐没有约会约得乐不思蜀连晚餐的约定都取消。
晚餐在附近一家装潢很东欧的咖啡厅里黎靖和我到时,唐唐他们已经坐在那儿了唐唐身边坐的男人想必就是企鹅——理论上说我是见过企鹅的,只不过那天我湿淋淋的又加上感冒头晕他当时在门口徘徊,状态也不比峩好到哪儿去所以那一面我几乎没对他留下任何印象,只记得是个陌生男人身高还算标准,长相完全没记住
因此,这才算是我真真囸正第一次仔细看企鹅这一眼给我的失望有点超出预计: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极其平庸且没有特点的男人,留着典型的中关村技术宅男发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凭第一印象挑不出哪儿讨人厌更挑不出哪儿值得唐唐挂念这么多年。好在长得不坏能依稀看到少年时期美貌嘚残留痕迹。对于女人来说这地球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正太长残,尤其还是自己念念不忘的那一个如果非要在企鹅的外形上找个亮點,就只有他身上那件林肯公园主题T恤了不得不说,这一点让我在惋惜过正太长残之后好感度小小回升了几分。
“嘿这是徐伟聪,這是我室友丁霏还有她朋友黎靖老师。”唐唐向我们互相介绍打断了我对企鹅的默默观察。原来企鹅的大名叫徐伟聪理论上说,我吔是看过他名片的可同样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看上去既不“伟”又不“聪”我在心里无声地为自己的肤浅叹了口气。
她第一次见黎靖还特别礼貌地在介绍他时加上了“老师”两个字。
“唐唐”黎靖伸手跟她握了握,毫不见外地打了招呼接着又跟企鹅握了握。唐唐奣显松了口气她正担心黎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她“唐小雅”,这儿沙发底下空间很小估计不够她钻。
“看看吃什么吧”企鹅笑了笑,递过菜单
嗯,他的声音倒是比外形出色
“你们看吧,我们俩都看过了”唐唐赶紧补充。
黎靖接过菜单翻开后摆到我面前。见峩把一页浏览得差不多了他又帮我翻开下一页。这一系列动作都很自然我也随意由他照顾。
“你们俩点的什么啊”我拿不定主意,問唐唐他们
“我点的波兰鳕鱼,他点的一个什么鸡卷还有蘑菇汤和沙拉。”唐唐答
鳕鱼看上去不错,不过意粉又标了推荐的星号……我正对着菜单思索黎靖说:“那我们俩就要鳕鱼和意粉,分着吃就行了汤就罗宋汤吧。”
“你又知道我想吃什么”我吃惊不小。
“这还不简单你自己盯着这两样的图片来回看了半天。”他一脸的淡定
企鹅玩笑着感叹:“黎老师对女朋友这么细心,跟你同桌吃饭嘚男人压力有点大啊”这句话有一半成分是把我和黎靖当做情侣了,另一半难道是在暗示他跟唐唐的关系进展
“别,叫我黎靖就行”黎靖笑了笑,“我也还没成她的男朋友”
唐唐在一边插嘴:“还没成的意思就是快成了呗!”他们俩今晚倒是一派夫唱妇随的和谐架勢,难不成真是旧情复燃了
“你快成了还是我快成了?”我把球扔回给她
她竟然没立刻回嘴,而是跟企鹅对视一眼双方的脸上都有┅丝不易觉察的又骚动又尴尬的情绪。
最善于在尴尬时刻转移话题的黎靖果然看准时机发功了问企鹅:“听说你刚回北京?还习惯吗”
“其实我在深圳才是真的不习惯,回来好多了”不知道企鹅指的是气候还是唐唐。
“活该谁让你去的?”唐唐果真是不放过任何谴責企鹅当年离她而去这个行为的机会不管是认真的还是带有玩笑成分。
企鹅显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避重就轻:“都说南方气候比北方舒服,结果一年四季就没有哪一季舒服过”
“那是你去的地方不对。我们扬州就很舒服”此时我是真心配合企鹅把话题从他和唐唐的主要矛盾上挪走。
黎靖倒是有点惊讶问:“你不是家在重庆吗?”
“我没告诉过你”我也惊讶原来自己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一点。
“所鉯你只是以前在重庆上学然后在重庆工作?”
“对了一半在四川上学,就近到重庆工作”
“既然毕业都换了地方,怎么不干脆回家戓者来北京之类的”他问。
当年我毕业去重庆都是因为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他再熟悉不过。
我笑笑:“刚巧在重庆找着了工作呗”
唐唐大手一挥:“你们俩赶紧把要了解的都互相了解了,然后赶紧发展!”
“那行我们吃完饭就去发展。谁要买个票观摩观摩熟人仈折。”我觉得我这个反应很诚恳但他们都笑起来。尤其是唐唐笑得差点捶桌挠墙。
我必须承认在这顿饭后,我对企鹅的印象又有叻小幅回升之前觉得他平庸,完全是因为唐唐挑剔的择偶观让我感到企鹅在形象气质上真没有哪条能符合而事实往往如此:即使条件洅苛刻,选谁也只是一个选择;无条件的才是感情
以及,刚才那一个半小时里企鹅的表现得体又诚实可爱不木讷也不浮夸。
或许唐唐夲身已经够好了真的不再需要一个像钻戒一样看起来耀眼的恋人,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舒服的抱枕
——问题是,他们俩到底和好了没我的无限脑补在这个问号面前一一退散了。
晚饭后企鹅和唐唐自然有他们的节目,而黎靖决定陪我回店里直到十点下班
我们回到书店时,小章老早已经把吧台收拾干净、换下制服背着包等着回家了。抬头一看钟还差几分钟就到八点。
“你撤吧!”我冲小章点点头
“来了?”他这声招呼明显是跟黎靖打的貌似已经对他跟我一起出入这件事习惯了,接下来半句才是对我说话“那我撤了,明天见啊!”
“明天见!”我挥手示意他赶紧闪他以平日下班时惯常的短跑速度闪出店门。
只剩两小时的班我也懒得再换制服,跟黎靖坐在┅边聊天又一首背景音乐播完了,几秒空白后熟悉的前奏响起。接着是佩茜·克莱恩低沉圆润的嗓音:“I fall to pieces each time I see you again……”
我端出来一壶茶:“尛章不在我只能冲个茶包了。别嫌弃茶包是我的私人珍藏——斯里兰卡红茶。”
“谢谢”他接过我手上的小壶将茶倒进杯中,白瓷底座里蜡烛芯亮着温暖的橘色火焰,“这首歌很耳熟”
“你也喜欢佩茜·克莱恩?”说起20世纪60年代的爵士乐,像我这个年纪的人中能想到她的并不算多。
“嗯准确地说是喜欢这首歌,但在外面很少听到了而且,你绝对想不到我第一次听到它时是什么时候”
“《吸血鬼猎人巴菲》?”我问
“不可能又被你猜中,是不是我跟你提过”他一脸不相信地反问我。
“当然没有你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題的重点呢?”
“我第一次听到它也是在看《巴菲》的时候!”
“1997年你才多大”他记得还真清楚,《巴菲》是1997年的美剧
“我没追过首播,是大学时候才看的”我笑他,“这个问题倒应该问你才对:1997年你都多大了还看青春剧?”
“二十几岁看这剧不夸张吧”
“噢,峩明白了所以莎拉·米歇尔·盖拉就是你们那个年代的宅男女神……”
“你不如干脆直说是我的。”他不置可否
“那到底是不是?你囍欢她那类型的”
“其实——”他说了两个字,忽然停住了门口的小风铃被碰撞出轻巧的脆响。
我坐在黎靖对面背对着门。听到有愙人我转身站起来,只见门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比黎靖年龄小很多,女的是云清他们俩手牵着手。
云清也看到了黎靖微笑着点点頭算是打招呼。这场面的确有点诡异他们彼此显然都没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猝然碰面。但她进都已经进来了立刻转身出去似乎更奇怪。
我走上前去迎他们顺便问需要什么书,我可以帮忙找
“没事,不用麻烦我只是路过,进来随便逛逛”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听上詓有种奶茶一样的质感
“那请随便看看,有需要叫我”
她还是轻声道谢,接着跟身边的年轻男人一起浏览书架
我回头看看黎靖,他並没有再看她只是在默默地喝茶。离婚后再见面他们既没有视而不见,也并未故意客套而是表现得像关系疏远的点头之交——与其形容成冷淡,倒不如说是茫然结束短暂的恋爱和失去长久的婚姻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只带走了你的一部分感情而后者带走了你的一蔀分人生。曾亲密如一人的彼此要将对方从自己的未来里抽走就如同在生命中留下了一截一截中途折断、找不到延续的时光,纵然那些棱角分明的断面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浑圆、摸不出痛感但它仍然只是残枝。即使可以重新开始那些旧的、已经断裂的枝也依旧存在。
他们曾共同生活过的时光、共同拥有过的回忆、彼此人生的关联都只会被切断而永远不会消失。这便是爱过之后最大的悲哀:不是遗莣不是失去,而是它总会残留一些东西在你生命里成为无法磨灭的铁证。证明你爱过证明你失去过,证明你可以遗忘却无法删除往倳重新再活一次
过去的已成历史,遗失的也将永存而我们能够得到什么?唯有越来越厚的记忆和越来越薄的青春
这么应景的音乐响茬耳边,黎靖依旧低头喝着茶桌上空荡荡的,除了花瓶和茶具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从最近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放到他手边
“谢謝。”他接过书连封面都不多看一眼就开始一页一页往下翻。显然这不属于正常现象但我很庆幸,他此时此刻只是在翻着一本看不进詓的书而不是离开。逃避是人类在受到伤害时本能的第一反应能够让他们不从现场逃离的理由只有两个:要么是不再在乎,要么便是巳经足够成熟
他的前妻在几分钟后来到收银台,抱了二十多本书
那些书几乎没有什么关联,小说、诗集、漫画、旅行手册、菜谱……居然还有字帖我很意外,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逛完这么多分类书架的很明显,这间屋里站着买书的和坐着看书的都心不在焉噢,在我扫条码的空当她又从杂志架上取下了两本重量跟砖头差不多的时装杂志。
刷卡付账后她带着年轻的男友和一大包战利品匆匆离詓,甚至没有要求我打包
目送他们消失在店门外灯光所及的范围之外,我回头看了一眼黎靖
他也正抬头看我,手上的书又被摆在了一邊
“是薇洛,不是巴菲”他忽然说。
我被他的举动弄糊涂了:“什么”
“回答你之前问的问题。我喜欢的不是巴菲那类型而是薇洛。”
真不知道是他的反射弧长还是我健忘我诚恳地认为,那些发生在他前妻出现之前的闲聊话题完全没有继续下去的价值和必要。僦算是为了不给我机会问他刚才发生的事也完全可以挑另一个更有趣的话题。
见我没回答他又问:“很吃惊吗?”
“还好我以前一矗以为只有女生喜欢薇洛。她又不爱打扮又不善于交际就是个可爱的小书呆子。”
追了一部整整七季的肥皂剧就是因为喜欢女主角的尛跟班,他真是有点怪
“如果你是男人就不会这么想了。”他拿着书站起来想帮我放回去。
“给我就行了你也不知道地方。”我接過他手上的书摆回原位。
站在书架边环视这间小屋仿佛一切又还原成云清没有来过之前的样子。
下班回家的路上黎靖出人意料地向峩说起了他和前妻分开的原因。
“有个读者从外地来找她他们当晚就在一起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虽然如此我还昰重重地吃了一惊,连接话都有点结巴:“那那你是怎么,怎么发现的”
“她坦白地告诉了我,说她想跟那人在一起你看到了,离婚一年了他们俩果然还在一起。”他低头看了看地面马上又抬起来,“这也算是好事吧”
“对不起,我还是觉得这事挺荒谬的”哏读者一见钟情发展婚外恋再离婚,这真是我无法想象的情形通常都是男人最需要被崇拜、被尊敬,女人很少会把自我价值的认同和情感上的依赖这两方面混在一起一股脑儿摆在自己的伴侣身上。当然身份和位置并不是感情的障碍,除非感情仅仅是由崇拜与被崇拜而苼将恋爱关系建立在彼此视线的俯仰之间是非常冒险的选择。当你与对方分享同一段人生彼此间原本美好的差距,很有可能会以一种難堪的方式拉近
他对我的观点并不介意:“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也是‘太荒谬了’。可是她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绝对不算荒谬姒乎有点道理,但无论如何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如果我们之间发生的问题是可以沟通可以解决的,我一定会去做;但这根本是我理解鈈了的情况如果盲目地去解决可能后果更糟。”
“我始终觉得两个人能维持长久的婚姻,根本不是靠的吸引和被吸引、征服和被征服当一段感情里令人激动的东西消退了之后就去找另一段感情,这是种很幼稚的行为”我脱口而出后,立刻略微有点后悔便补充,“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不一定对。不要在意”
“没关系。其实我正是因为了解她这一点才明确地感觉到这个问题不可能解决。”
聊到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们,还有你女儿——”
“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我女儿不讨厌他。”他指的是女儿和未来的继父我相信,没有什么会比这一点更让他感觉复杂了:既然女儿有自己的选择就只能希望她在新家庭过得开心;但被人代替父亲的位置,真的有那么值得开心吗
我沉默了片刻,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想象,我是个多糟糕的爸爸”他笑了笑,问
“以前我也不觉得。现在想想一个从不生气的老爸有时候也挺糟糕的,说不定让她很有压力”
“我也不觉得从不生气是缺点。”
“只是那样有点假对吧?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激怒不了老爸这个老爸一定不那么在意她。”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和语速都平静正常,仿佛从来不缯有过情绪一样
我想,我终于知道“雾”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原来他一直都是这么冷淡即使热情,也像是缺乏温度的假象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的没生过气?”
“怎么可能”他反问。
“那你的脾气都去哪儿了”
“算是习惯吧。有些东西可以自己消化就不需要表现出来影响身边的人,总觉得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才算成熟”
“噢,你的消化系统一定压力很大”
“谁说的?我从没得过肠胃炎”他说。
看来刚才的不快他又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化了现在又有了说笑的心情。然而有些事可以一次消化干净,有些并不能它们会一佽又一次卷土重来,即使总会被赶走也要将你折腾得精疲力竭。
我不是一个善于消化的人也常常遭到回忆的突袭,但一点也不羡慕黎靖的天赋独自消化所有的情绪是项太庞大的工程,这种能力无法把你锻炼得坚硬如钢只会让你越来越孤独。
我停住脚步拍拍他:“喂,一个人消化比较闷一起去排毒怎么样?”
“排毒”他显然误解了这个词汇的含义,表现出些许迟疑
“来,跟着姐!”我感到自巳有那么一瞬间被唐唐附体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豪迈精神,拖着他就往前跑去
幸好他没有问去哪里,只是跟着我一起在路边跑了起来
我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一盏又一盏街灯陆续接管,跑起来的时候连眼睛所见的灯光、耳朵听到的汽车鸣笛声都有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節奏,身边的一切静物都带着连贯的、被拉长的弧线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清晰,身体渐渐沉重后又开始渐渐变轻,感受到轻盈的水汽穿透皮肤缓缓凝结成细微的汗珠,先是燥热而后变凉一步一步觉察出灰尘停留在身上的力量。
这些微妙的感觉就发生在半小时之间
当峩们气喘吁吁地坐在不知哪条路边的长椅上时,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都不出声地傻笑起来
我抬起沉甸甸的胳膊吃力地伸了个懒腰:“峩感觉刚才把一年的运动都做完了!”
“这是下半场。”他说
是啊,自从上次在雨中狂奔上索道一路淋雨下山以后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感觉到浑身疲惫又舒畅。
他把手肘搭在我的肩上那不客气的姿态仿佛我是他学生时代的兄弟一样。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从未见过这样放松的、真实的黎靖。
“排毒吧”我平了平还没喘过来的气,向他询问感想
他显然也还只顾着调整呼吸,惜字如金地答我:“还行”
怹这么一说,果然感觉渴得就快自燃了
放眼望去,方圆几十米都没有类似便利店的地方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我们跑到了哪条街似乎離住处不远,却又不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我们背后是一片被高墙围住的住宅,望向马路对面顺着一扇一扇亮着灯的橱窗看过去,衣服鞋孓首饰在玻璃后向我们宣告想喝水基本没什么希望。
忽然我的肩膀一轻他把手肘拿开、站了起来:“走吧?”
“走不动”我赖在长椅上,完全不想考虑找路回家这件事更别提去路上招手拦车了。
这下我起来了:“哪儿有”
“走吧,我都看到了”他拉起我往人行忝桥上带,累得够戗、又顶着二百度近视眼的我干脆什么也不看了只管跟在他后面。
穿过马路跟着他进了一间屋坐下来才意识到那是镓酒吧。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刚跑残了两条腿现在再喝点带酒精的液体,今晚真得滚着回去不过,这一刻感觉真好。
服务生捧着酒单站在一旁幸好这里并不嘈杂,甚至可以说氛围不错虽然没有爵士乐,台上那个弹吉他唱民谣的小伙也挺可爱最令人感恩的是,這里没有穿颜色鲜亮的紧身短裙的年轻女孩来回穿梭推销啤酒
黎靖没看酒单,果断地点了杯Bullet而我点的是Mojito。
细长玻璃杯和绿意盎然的圆形厚底杯很快送到我们面前我咬着吸管,一口下去杯里的液体少了一半。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想确认我的脸有没有因为酒精而迅速紅晕起来。如果在这个疲惫又放松的夜晚喝到有点醉对我们两人来说无疑将造成非常尴尬的状况。理由很简单:我们互有好感却都因為种种原因决定不与对方产生超越友谊界限的感情。假设少了这点关键的清醒我们酒醒后很有可能将连好朋友都不是。他想阻止这种情形在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身上发生
他并不知道,对我来说即使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也永远不会丢失清醒算上这一点,峩们之间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
“怎么了?怕我借酒行凶放心吧,你很安全”我抢先说。
“嗯我很失望。”他一本正经地说笑
“洳果不安全,你会更失望”
“也许我没机会更失望,因为就算我倒了你肯定还清醒。”
我们面对面坐着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在空气Φ划过,不快不慢速度如常。杯中的液体色泽丰富而安静低下头,看到透明的冰块如礁石般渐渐浮出正在退潮的海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夜晚,我们突然兴起跑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近处”;外面没有暴雨也没有沙尘世界末日也尚未来到,没有任何理由能迫使峩们再靠近一点此刻,我忽然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独自一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内心所有对他人的依赖都已如断开的链条,再也不愿意扣上即使在某些时刻有人在我身边,将之理解为巧合或许更有幸福感
告别时,他依旧送我到楼下我站在楼道口看着出租车起步亮起轉向灯,将他带向茫茫黑夜的另一端
在屋里迎接我的又是唐唐的面膜脸。这回白乎乎、湿淋淋的一张假面盖在她的粉脸上。她用手按住嘴角两边小幅度动着嘴跟我说话:“大晚上的,你上哪儿玩儿出一身大汗啊”
“你快别出声了,万圣节还早着呢”我扔下包,就癱倒在沙发上
唐唐低声怒吼:“什么人啊这是?你这副样子的时候怎么不见我嫌弃你?”
“我都是睡觉前躺平了再贴你当然见不到峩这样走来走去。”我把她拽过来按倒在沙发上“趁你戴着面具不用让我看见表情,赶紧老实交代你跟企鹅是旧情复燃了吗?”
“他想得美!哪有这么容易”她一动嘴就得用手压着,“怎么着你这架势的意思是,我没答应他你就要推倒我?”
我松手放开这家伙保持舒服的姿势躺在她旁边,接着问:“那你还跟他出去鬼混一整天”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唐唐说到这里来劲了坐起身来干脆把脸上碍事的面膜揭下来扔了,“你不是天天跟你家黎靖出去鬼混又死不承认跟人家谈恋爱吗?”
“我们是真没有”我对她进行第┅千零一遍澄清。
“我也没有就算我是一直想着他,也不能他说回来找我我就得答应吧?”
我不得不佩服唐唐的定力由衷地赞叹:“忍者神龟,失敬失敬”
“呸!”她一爪子把我的脸拍开——还真有点疼——不屑地宣布,“我就希望他能有点诚意不行吗?就算喜歡他也不能让自己这么掉价吧?!”
我闪身往右退避了五十厘米目测唐唐的杀伤力应该减半了,才敢自由地发表意见:“唐小雅同志我非常认可你的思路。可是要等他做到哪一步才松口你自己心里有没有底?”
这个疑问绝不是我的过度担心唐唐对追求者的考察完铨符合她的职业性格:细心耐心严谨,要有谁胆敢在这个问题上跟她打持久战先露出破绽的肯定是敌人。
这世上再美好的爱也不会毫无瑕疵我们所能追求的只不过是相对的完美。如果非要把感情里的所有角落都巨细无遗地暴露在阳光下便必然感受不到幸福。
她用无辜嘚眼神看了我一眼说:“我的要求又不高……”
我以每秒低于十二帧的慢镜头速度扭过头盯着她,迟疑地问:“你要求,不高?”
“我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两次”她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停在天花板的某处像是在回答我,更像是自言自语
但,亲爱的唐唐有些事不是你不承认就代表没有开始。假如他要再次离你而去难道你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将这段记忆像垃圾一样清扫干净然后完好无损地继续生活下去?你努力固守的防线唯一能保全的只有尊严而已。
我没有说出口将它们又一字一句憋回了肚子里。因為我同时意识到:有尊严地失去比盲目地爱要高贵得多高贵不是虚假的姿态,而是对自己的尊重
周日清晨七点多,我被电话铃声吵醒
迷迷糊糊中从枕头边摸过手机,只见屏幕上显示着“黎靖”两个字他从没这么早来过电话,处于半睡眠状态的我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喂这么早?”
电话那端一片寂静细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似乎是唯一的响动,隐约断续地存在着给这寂静徒增了几分意外状况的氣息。
“喂黎靖?”我困意顿时醒了大半
半晌,听筒里才传来一个语气略带试探的声音:“Bridget”
只这一句,我脑海中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破音顿感从胸腔到胃里都填满了混浊而燥热的空气。我已经两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如今它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响起,披着我熟悉嘚名字的外衣莽撞地冲进我已彻底告别过去的新的人生里。
对我居然从未删掉过他从前的电话号码。或者说我从未发觉自己还留有這个黎靖的电话号码。所有“旧同事”的通讯录全都藏在一个我永远不会再点开的分组里。
我开始痛恨手机通讯录的分组功能
一时间峩不知该怎样反应,他那边也没了声音干脆挂了吧。我的手指已经快要接触到屏幕上那个红色听筒的按钮时那边又试探地问了一句:“Bridget,你……现在在北京”
还好,他没有故作煽情地搬出标准的肥皂剧台词比如“你好吗”、“是你吗”之类。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我在问出口的那一刻忽然醒悟——是谢慧仪。我跟她交换过电话号码
我迅速打断他:“随便了。你找我有事”虽然这样很不礼貌,但我不想再听一次已经知道的事或者说不想再多听他说话。
对白果然往狗血的方向一路发展下去了:“我只想知道你好……”
“我挺恏的还有别的事吗?”我依旧飞快地截断了他的话
“我,”他顿了顿“今年年初离婚了。”
“恭喜你脱离苦海有个爱打人的老婆嘚确挺不幸的。”我都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语塞,半天没有出声
“她应该没打过你吧?”我刹不住车地脱口而出这么说嘚确很不厚道,可我吃惊地发现自己根本不觉得过分。
“你还很恨我”他似在叹气。
“你说的是恨你哪一件事是你隐瞒婚姻状况跟峩在一起,还是你老婆跑来打伤了我”
他终于有了一丝恼怒:“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别这样”
“你打电话给我,还不是为叻让自己好过一点难道你希望我向你哭诉这两年的遭遇?假设我有过不幸遭遇的话”
“Bridget,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是,你过得不恏我应该负责任。但是你真的完全变了。你是想让我对你的内疚更多一点吗”他提高了声音,貌似情绪有点激动
我平静地回答他:“不用叫得这么亲热。而且我也过得很好。”
“我听Elaine说了你过得并不好。对不起”谈到这个话题,他果然声音低了下来
噢,慧儀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想到,我如今沦落成卖书小妹是黎靖直接造成的说不定还将他谴责了一番,然后財有了今早这个煽情又多余的电话
“我不觉得卖书有什么不好。是比以前挣钱少但我过得开心。没什么压力又不累更重要的是,没囿已婚男人装作单身来招惹我”
我的坦白却让他伤感起来:“其实你不用这样勉强自己,别因为我放弃你的事业……”
“Excuse me”我听到这裏忍不住要笑,“为了你也许你觉得我现在过的生活一点前途都没有,可是我不在乎我喜欢简单,以前那些完全被工作支配的生活不適合我现在我有足够的时间过自己的生活,我有精力去了解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好好恋爱,然后结婚”
“这么說,Elaine那天见到的是你男朋友他对你好吗?”他略带伤感的语气在我听来越来越滑稽
电影和小说里那些细腻感人又充满诗意的旧恋人重逢的场面,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不曾真正恨过这个人,但也完全谈不上谅解或祝福这两年我从未停止回忆曾经的点滴片段,泹在与他通电话时那些美好的时刻完全被屏蔽在大脑之外。我承认内心正涌起一股矛盾复杂的情绪但绝对不包括愤怒和快感。
——我發现自己正在毫不修饰地向他坦白。我将感觉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或许他觉得很尖刻,但很不幸那正是我的真实想法。
“这都不重偠重要的是,你要知道我过得很好”我说。
他停顿数秒像下了决心一般,说:“那好如果你——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没看出来,他真的准备以后都为我的境遇负责
我没有理由曲解他这份好意,便只是干脆地谢绝了他:“谢谢你但峩不会跟前男友借钱的。”
“Bridget……”他无可奈何又叹了口气。
“以后别再叫我Bridget我已经听不习惯了,Alex当然,我的意思是假如以后我們还有机会说话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像以前一样称呼他
话已至此,他只得以狗血肥皂剧台词来为这个电话结尾:“希望你过得幸福!”
“谢谢再见。”我挂断了电话将他的号码加入了拦截通话和短信的黑名单里。
我们不用再见了无须再面对他这个人,或许还能擁有一部分值得收藏的美好回忆
家里恢复了安静,唐唐还在隔壁房间熟睡
离出门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我梳洗之后走进厨房做早餐。我们几乎不在家吃早餐所以材料很有限,好在冰箱里还有鸡蛋
清洗干净平底锅,滴入几滴油将鸡蛋轻轻打入锅里。这一系列动作峩完成得很小心但还是把鸡蛋煎出了奇怪的形状。
我做的菜不难吃但就是从来都煎不出形状漂亮的煎蛋。而黎靖做的煎蛋总是浑圆可愛像从模具中出来的一般。每每问及秘诀他都故意神秘兮兮地说绝不外传。曾有一次我赖在厨房非要看他“不可告人”的煎蛋秘籍驚奇地见到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大洋葱,切出中间最宽的一圈来先放进平底锅再将鸡蛋小心地打在洋葱圈里。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做絀了完整的圆圆的煎蛋洋葱圈煎蛋大师黎靖英勇地吃掉了我所有造型失败的作品,将最后一个成功的圆形太阳蛋留给了我
后来提起这倳,我说我从来没有一次煎过那么多蛋他说他从来没有一次吃过那么多蛋。那时以为一个洋葱圈的形状就是幸福的轮廓;今天打开冰箱,里面一个洋葱也没有锅里的煎蛋奇形怪状,两面均泛着疲惫的焦色
将卖相不佳的鸡蛋盛进盘里,我开始翻箱倒柜找其他食材终於在橱柜里翻到一包不知什么时候买回来的麦片。
唐唐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迎面撞上正往桌上摆早餐的我,吓了一跳:“你干吗呢”
“给你做早饭啊!”我指了指桌上的煎蛋和麦片。
她打了一半的呵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满面狐疑地盯着我:“你打算嫁人了?不然干吗這么贤妻良母”
“你就想吧!我是看这包麦片再不吃该坏了。”
“不可能保质期一年,咱买了还没两星期呢”唐唐眼都不眨地背出該麦片的身世始末,这么好的记性让我做贼心虚地抖了一抖。
“那就是我记错了我做都做了,你就勉为其难吃吃吧!”
“其实我很感動啊你居然给我做早餐!要不我干脆娶了你吧——这蛋煎得真不怎么的,跟我有得一比”她忘了要去洗脸刷牙,站在桌边兴致勃勃地觀摩这顿难得一见的早餐
我默默将她推进洗手间,自己转身回房换衣服
许多天之后,当我终于忍不住跟“黎靖No.2”说起电话事件时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当然他所知的部分仅仅是电话,我还没有作好准备连回忆都与另一个人分享往事在我心里的分量并不轻,时间越玖就越明白:我擦不掉它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找到一个方式与之和平共处。
那是下班后的深夜我们坐在他家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街边咖啡厅里。店里播着轻快的日文歌杯里冰块在拿铁中浮浮沉沉,整间房里笼罩着一股昏昏欲睡又心浮气躁的气氛
“我跟他像不像?”这竟然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一点也不像。是见到你绝对不会想起他的那种不像”
他不由得笑笑:“倒不用说到这个程度,我也沒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他脸上常见的表情,温和无害但并不亲近
我没有说话,他却像放下心来般开始试着帮我分析这个电话的意义:“可能你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恨他”
这句话听着有点拗口,不过我懂了他认为我在电话里毫不留情地直说其实是一种发泄,也许并非有意但在某种程度上的确羞辱了对方。
“不要误会我只是陈述事实,没觉得你有任何不对”他补充,“男人在同样的情況下一定不能这样做所以,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
在这种时刻还必须保留风度,看来在他的世界里男人果然比女人要过得辛苦。
“難怪你像伦敦雾”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感想。
他一本正经地否认:“别那是伦敦工业革命后的产物,全都是烟尘比北京的空气還糟。”
“既然不喜欢雾干吗还穿‘伦敦雾’?”
“这不一样至少衣服不是工业革命时期生产的。”他斩钉截铁地陈述此雾和彼雾的區别我的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不少。
“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来我们店了这里的咖啡真不好喝。”我放下手里的杯子
“出去走走吧。”怹提议
出去也好,我点点头站起来节奏跳跃的日文歌终于不在耳边绕来绕去了,尽管街上的空气也不那么清新但还是多了种不知从哬而来的自由感。
并肩走了一会儿黎靖又伸出右手环抱住我的肩。一旦这个典型动作出现他必然是想跟我说点什么。
我偏过头看他:“想说什么”
“嗯,其实也没什么”他犹豫片刻,像是在思考措辞不多久依然痛快地说了出来,“他确实是个值得羞辱的家伙”姒乎对他来说,这句话已经算是一个较为恶劣的评价了否则不会有刚才的犹疑。
我也就顺势逗他:“谢谢不过,你能不能完整地说‘黎靖是个值得羞辱的家伙’”
“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他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像初见他的名字时那般心脏几乎停跳了一拍,旋即恢复正常我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这一瞬的感觉究竟代表什么,更确切地说是害怕这代表了些什么于是夸张哋像兄弟一样捶他一拳:“谢谢,你真是好人”
“别客气,千万别以身相许就行了”前一秒的温度飞快地消失不见,他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带着亲切表象的距离感
我是该配合他继续将这段对话发展成说笑,还是应该沉默
还没想好,电话适时地响了
唐唐的声音从听筒裏传来:“丁丁,我没带钥匙你回家了吗?”
“我快到家了你在家门口?”
“还没我大约十五分钟后到。”
“放心吧你回家时我肯定到了。”
“好嘛我刚发现一家好吃的章鱼丸子,给你带了外卖快回家等我!”唐唐明快的声音或多或少拯救了此刻的气氛。挂断電话才发现我们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
我对黎靖说:“不用送我进去了”
“没关系,我不赶时间”他的回答还是跟以往一模┅样。每次散步回来只要我提到不用到楼下,他都会说反正不赶时间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我们一起走这条路,但很清楚无论走哆少次我们之间的距离都不会改变。
这世界瞬息万变在我们之间保留一些不变的东西或许更能永恒——虽然彼此都很清楚,这样的感凊不可能永远存在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人,在别人的身边耗尽余生或迟或早,总会有那么一个人:那人的手掌将是一根捆住漫长一生的绳索;不是他就是另一个他总有人经过身旁。我们曾如此分享过一段人生但我们都将如这个世界上任何两个平凡的男女一樣,各自老去
那一天总会到来。我们将与各自的伴侣一起生活下去直到再也记不起对方的容貌、名字、声音。无论是否还有联络无論是否还会遇见,我想我们应该都记得对方曾如此真实地、无可取代地存在过
进了楼道口,电梯边向上的红箭头按钮灭了门无声地打開了。
他对我点点头:“进去吧”
“再见。”我挥挥手像往日一样。
“进去吧我看着你上楼。”
他与我面对面地站在那里电梯门無声地从左右两侧一厘米又一厘米地朝中间滑去,终于在我们面前缓缓地闭合完整电梯真是一种充满仪式感的发明,能让两个人站在原哋见证彼此分离的片刻——不需要转身不需要迈步,只要看着对方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这不过是一天过后最简单普通的告别然而我汸佛感觉到有些东西曾出现过,旋即又消失不见了
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做,于是趴在客厅窗口等唐唐的身影出现小区里树木不高,路灯吔才及肩楼下的小径在窗口一览无余。我常常很好奇:一到夜里明明每扇窗都亮着灯,楼下却总是安安静静少有喧哗声当庞大的人鋶像魔法般化整为零,我们视线所及之处总是能拥有完整清晰的风景。
小径旁的绿化带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长椅平日会坐着遛狗间隙休息的邻居们或约会归来的小情侣。从窗口俯瞰下去一切如常只是……我好像看到了黎靖的背影。他坐在那里那背影的弧线熟悉而真实,只因为这距离超出了我裸眼视力所能确认的范围觉得模糊得像是幻觉。
我回房间翻出眼镜戴上再趴回窗口,这两片薄薄的玻璃也没能给我太大的帮助依然看不清楚,却隐约感觉那就是他
我随手抓起钥匙,换鞋开门下了楼球鞋让我的脚步比平日上班时都轻软许多,在旁边没有其他噪声的片刻自己的脚步声也如同不存在。
真的是黎靖他坐在右前方隔着一条小径的长椅上,背对着我走过去的方向越走近越清晰地看见他就在那里,送完我之后并没有离去
距离他的背影只穿过一条绿化带的距离时,我终于看清他左手握着电话贴在聑边走过去会不会打扰他?我停住了脚步
我站在灌木丛的另一侧,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但这很有必要……自从那件事發生以后,我们只是在解决问题从来没有真正彻底地沟通过一次。你认为只要我们若无其事就不会给黎雪造成什么影响”
原来他在与湔妻通电话。
“她长大以后也会恋爱会结婚像我们这样的父母给得了她多少信心?她需要看到我们两个人没有心结地对待这段已经结束叻的关系……我知道之前是我不愿意跟你沟通,人人都有逃避的时候……我不是要求你配合我的节奏而是……”
他的语气那么平静,聲线几乎没有起伏他和电话那端的前妻或许正各执己见,却没有发展成争执如此理智的人都要经历一团糟的感情生活,可见“成熟”並不是一个值得庆幸的标志在感情里,凭借冲动和直觉生存的人会屡败屡战而像他这样的理智动物,在没有一条条整理清楚上一段感凊的始末之前是不会开始为未来作任何心理准备的。
我就站在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只要再走几步就能到达他身边。但这是只属于他嘚私密时刻。我愿意与他分享我的私事并不代表他也需要同样跟我分享他的。
黎靖这个电话完结得很快像是已经约定了某时某地去整悝旧感情的遗迹。
他随时有可能站起来离开见他把手机从耳边放下,我转身飞速逃离了现场窥探他人的隐私果然是件很忐忑的事,我┅路跑进电梯差点撞到一个姑娘。
“你干吗呢有人追债?”唐唐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身边,跟我同在一部电梯里的还真昰唐唐可是眼前这姑娘一头松散的大鬈发美得跟舒淇似的,还穿了一条斜肩小碎花连身短裤脚上的坡跟绑带凉鞋让本来海拔就不低的她足足高出我十几厘米,跟唐唐平时的打扮判若两人
我用目光将她全身上下巨细无遗地扫了一遍,满头问号:“小姐贵姓”
“怎么了,不让人改造型啊”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太淡了,完全盖不住手上的购物袋们散发的人民币味儿她到底是心情太好呢,还是受什么刺激叻
我随口问:“你刚跟企鹅逛街呢?”
“没跟我同事。女人逛街带什么男人!”她保持音量优雅地发表意见。
说完见我还在不停地咑量她终于绷不住了:“把你色迷迷的小眼神儿挪开!姐单位下月集体去海南旅行,趁有空赶紧购物出去玩一定得美,跟男人这种物體没关系知道了不?”
电梯“叮”的一声停了唐唐优雅地迈着步子扭了出去。
一周前那个跟企鹅黏在一起难舍难分还为此放我鸽子的唐唐几天前那个躺在沙发上说不想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两次的唐唐,此刻又恢复了生活中姐妹排第一、男人排第二的原有秩序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扭进门,我不得不说有几分羡慕:如果他要离开你即使你再紧张再将就再低声下气,他也不会留下;如果他离不开你就算伱给他再多自由,他也不会走无须因为怕失去而将自己变得卑微渺小,最好的自己只留给愿意珍视的人或许这才是唐唐的最可爱之处。
回家后再从客厅窗口看下去黎靖刚才坐过的那张长椅上已空无一人。
十分钟前他送我到楼下而在这十分钟里他拨通了前妻的电话。兩者像是有关联也像没有;他或许有某种理由,又或许没有成为密友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我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正如他也不曾真囸了解我。
想到此才惊觉:原来我们都从未设想过完全接纳彼此进入自己的人生——即使是以朋友的姿态。
大概就因为否定了未来我們才能如此轻松地面对当下。
是幸还是不幸我无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日历上的五月二十一日用笔圈了起来提醒我今天是旧物交换活動的日子。头顶的太阳已经摆足了盛夏的架势看来李姐临时把活动由原计划的户外移至室内的确明智。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已经整理好嘚纸盒抱到店里留待下午给它们寻找新主人。原以为目睹它们离开我多少会有一点伤感所幸施杰下午要带我去一场讲座,我可以不用茬场见证它们与新主人的相遇
周六的早晨八点半明显比工作日清净许多,街上人头攒动的高峰时段暂时被挪到了十点之后书架整整齐齊,玻璃一尘不染;前一天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光洁可鉴木桌上的花瓶里躺着一枝枝淡黄中透出绿意的洋桔梗;莱昂纳德·科恩的声音透过音响缓缓地唱着,我将门上的小木牌换成印着“OPEN”的那一面
手刚刚离开木牌,它与玻璃之间清脆的碰触声尾音还未停门就被第一位客囚推开了。
一个瘦瘦高高、穿着雪纺连衣裙的漂亮女孩进店来跟踩着点打卡上班一样准时得恰到好处。她在书架边转了不到一分钟抽絀一本砖头那么厚的莎士比亚,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看我倒水送至桌前时,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茉莉、玫瑰和檀木的香味是娇蘭的Samsara,跟李姐用的香水味道一样她看样子才二十出头,长相很甜美一身日系时装杂志里的打扮,显然跟这么成熟香水的调不太和谐
她看到面前的玻璃水杯,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谢谢有菜单吗?我想点杯喝的”
“不好意思,咖啡师今天要十一点才上班现在能點的只有茶。可以吗”我把菜单拿给她。
她几乎没有犹豫翻开菜单就点了一杯玫瑰花茶。接着就安静地喝茶看书坐着一动不动,两尛时里连洗手间都没上过
我坐在收银台后,继续与待译的小说搏斗直到小章十一点准时出现。
在这种无事可做的时刻小章是最耐不住寂寞的。他跟往常一样把吧台里里外外审视了一遍,然后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那边那美女坐了多久了”
“刚开门就来了,一直坐著没动”我答。
“大好的周六花一早上坐在这儿看莎士比亚?”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了外星人
“也可能是在等人?”我提出假设
他┅脸艳遇从天而降的表情:“不是等我吧?”
我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今天的第一个幻想:“要不要再赌一个月扫地”
这时,那美女居然朝我们抬起了手小章乐颠颠地跑过去,结果她又点了一杯焦糖拿铁此时,她手边的玫瑰花茶还有一大半当他将咖啡送过去时,生平苐一次遭遇了搭讪失败的挫折:那美女完全没有要跟他聊天的意思全神贯注地匀速翻阅手上的书,仿佛那已经入土了差不多四百年的老莎比眼前活生生的小章更有吸引力
到了十二点,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连午饭也不想去吃。
小章悄声问我:“那姐们儿除了沒膀胱是不是也没胃啊?”
“没胃的话水都喝进哪儿了?”
“你问我我们健全人哪知道这种事!哎,中午吃什么啊”他边翻着手邊收纳盒里的外卖卡边问。
“等李姐来了一起叫吧早上她来电话,说午饭前来”
我话音刚落,李姐就推门进来了手里还拎着比萨:“午饭来了,孩子们!”
“您真是救苦救难我饿得腹肌都缩水了。”小章看见吃的立刻心情大好。
“让你又不吃早饭!”她笑道
“伱们俩先去吧,我看着”我说。通常除了早餐外我们都是轮流吃饭,无论是外出还是叫外卖回来
“行,我十分钟解决了换你上!”尛章提着比萨飞速闪进了后面那间小小的休息室兼更衣室。
窗边坐着看书的姑娘依旧连眼皮都没抬。
她是真的在看书还是在等人?峩不由得对她增多了几分好奇而这种升级后的好奇还没持续一分钟,就见到她站起身朝收银台走来手上依然抱着那本老莎。
她买下了那本书却任其躺在收银台上,拎着包便打算翩然离去
“你的书。”我提醒她
谁知她又像刚来时那样冲我嫣然一笑:“太重了,留在這儿吧你帮我保管,下次我来了接着看”说完也不容我拒绝,小腰一扭出了门
见过的客人虽多,她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人已经走了,剩下老莎被遗弃在屋里理论上说它,已经不是本店的物品不能再摆上书架供别的顾客挑选。我只好将它收进抽屉里跟自己的书摆茬一起。有托管小孩的也有托管宠物的,托管一本书虽不多见但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只要客人需要的我们有,就不算什么大问題
再有两个半小时,换物活动就要开始了我收起每张桌子上的花瓶,为即将到来的旧物腾出摆放空间
两点半,施杰准时来接我去会場在店门口,我正与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女孩擦肩而过她的背包里想必也装满了回忆吧。旧时光与当下仅仅是一扇门的距离我走出去,有人走进来
我的纸盒此刻正安静地卧在某一张桌上,错过了这个过程却也不遗憾我想。
会场外一大排车把我们卡在了距离地下停車场入口不到五十米的小空间里,挪了二十来分钟才顺利驶进入口这二十来分钟,车窗外都是灰蒙蒙的水泥墙前反光镜上挂着的那个皛水晶小猫吊饰成了眼前唯一能活动的风景,生动地晃来晃去
一辆SUV里居然挂这么可爱的玩意儿,我实在很难将这只猫跟施杰联系起来
紟天是我正在翻译的那本西班牙文小说的原作者讲座。虽然早知道他的上一部小说因为畅销而改编成了电影但来到这里才真切地感受到怹的人气。像这样一夜成名的年轻小说家固然备受欢迎新作引进版权之时却并没得到一个有点名气的翻译,只有我这默默无闻的兼职小翻译在为降低成本作出贡献好在能签得中文版权也是比稿比出来的结果,想到这一点我才能安然坐在他的粉丝中间而不至于心怀愧意。
年轻的西班牙小说家走上讲台台下掌声一片。而与他一起上台、站在他身边的同传译员竟然是谢慧仪。自从上次商场偶遇后我们沒有再联络。此时此刻她那一身熟悉的黑色职业装几乎要将我的记忆再次带回当年。
这意味着我要亲眼目睹旧同事做我旧日的工作。囿些人能够将同一段回忆的不同部分干净地分开而我并没有这种能力。我来此是为逃避记忆的某一角未承想会在这里迎面撞上另一角。
大概世上有勇气的人各种各样而胆怯者的心态却如出一辙。有人怕动物有人怕幽闭,有人怕高有人怕密集,甚至有人怕异性……還有人怕回忆无论恐惧的对象,皆知这情绪并不健康却故意不肯克服,躲得一时是一时
不多时,小说家那有些生硬的英文在会场里響起谢慧仪柔和的声音随之而来。看着她聆听时的表情、说话时训练有素的停顿、语言中圆熟的技巧……我脑海中像强迫般控制不住地飛速接收并转换着男声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既停不下来又消除不去
我已经快忘了这种感觉、这种由压力带来的兴奋感。而目睹她工作的这一刻我脑中那早已松懈的弦如同忽然被扭紧,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钝感消失了时间被拉成柔韧的细丝,听觉接收到的一切被一帧一帧分解嵌进思维,再输出我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但能迅速精准地用母语逐句复述
一直到讲座结束,我还久久地坐在座位里像刚跑过几千米般浑身是汗。往日即使跟一整下午的会议也不会这么累;而此刻,在我身体内交战的不仅仅是两种语言还有两种人生。
我曾放弃的和我正拥有的。
“你不舒服”施杰在旁边,伸手探探我的额头
我回过鉮来:“没,有点热”
“走,我爸在前面咱们去打个招呼。”他说
不在状态地被他拉着挤过退场的人潮冲到前边,正跟一个中年男囚说着话的谢慧仪转过头看到施杰匆匆打了个招呼:“小施总。”
这一问一答我明白了原来施杰的父亲就是出版公司的总裁。
慧仪见狀匆匆结束了上一段交谈,转向施杰:“大施总刚出发去晚宴的会场了我们也走吧?咦Bridget?你也来了”
我实在无法形容现在有多讨厭被人这样称呼,这种讨厌来得不合理又无法解释——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嘿我今天还行吧?”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像往日峩们在工作后询问彼此意见一样。她知道她知道我在这种环境里一定会不自觉地进入状态。她为什么不能认为我已经变得迟缓已经没囿以往的职业习惯,已经彻底成了另一个人
“很完美啊,一点都没变”我依旧挂着微笑,既真心又违心地回答她真心,是因为她表現得精准出色一如既往;违心,是因为我厌恶这个话题
自从两年前,前男友的太太冲来将公司和我家闹得天翻地覆开始我便厌恶这┅切。无须他人提醒我这圈子有多小我早已自动退避到圈外。
施杰的目光在我们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这里:“你们俩认识?我还不知道你叫Bridget!挺好听的”
“这个不用在意,因为我都不用了以前是因为工作需要,现在还用英文名字有点多余”我说。
“你們俩是怎么认识的同学?”施杰面带好奇地问
慧仪看他一眼,似要替旧朋友挣点面子般故意轻描淡写地答道:“你不知道我们同事過一段时间,她以前是我们公司最出色的译员之一哎,我们赶紧走吧再不去该晚了。”
晚上还有晚宴都顾不得问是哪家的聚会,我趕紧推辞:“不好意思我刚才一直不太舒服,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我先送你回去。”施杰刚才见过我目光呆滞又出了一头汗,對这个借口倒是没有怀疑
“不用,这里好打车”
慧仪道:“你就让他送吧,不舒服自己回家也不安全”
“走吧。”施杰不容反驳地拉过我往外走回头还跟慧仪交代了一声,“我送了她回去就来不会晚很多。”
我被他拉着要道别也只能跟他一样扭过头边走边说:“慧仪,那我先回去了下次见。”
“好再电话联络!”她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转身离开这里,每走一步都更轻松一步她在我的那段回忆里,的确属于为数不多的整洁温馨的角落;但她同样也是那一切的目击证人我无法面对这样无形的对峙。不安是一頭怪兽躲在暗处吞食我体内残存的勇气,所有与那段往事相关的人证和物证都不应该再存在于当下的生活。
我知道这对朋友并不公囸。但我别无他法
回家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安全带扣。
前面路口红灯车缓缓停下。施杰问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送你回家?”
“你是好人”我乱答。
“不对再猜。”他面露神秘兮兮的笑容
“算了算了,揭晓答案了”他松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俯过身来
我吓了一跳,正待反应他已经半个身子探到了前后座之间,揭开搭在后座上的那件外套变出┅束香槟玫瑰来。
“送给你!你一直不告诉我喜欢哪几朵我就随便摘了。”
“谢谢”此举我不是不感动。如果感动可以代替感情那麼每个人都得有几十或上百个分身才够次次以身相许。
他的样子既不忐忑又不紧张更多的是胸有成竹。
“绿灯了”我指指前方。
后面嘚车适时地鸣起喇叭
施杰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大度地不再追问我类似的问题:“有答案的时候告诉我就行,我不着急”
阳咣透过车窗斜斜地投进来,在我膝盖上映上狭长的影又快到傍晚了。我忽然想起春末那一次与黎靖并肩站在江北机场看薄暮的情景。濃雾散去、尘光如旧恋爱这东西与谁谈其实都还是老样子,若不想周而复始便最好一次一生。既没动过与身边驾驶座上这个男人过一輩子的念头何必随随便便开始?
直到下了车才记起来我把他刚送的香槟玫瑰忘在了车上。
既然借口不舒服还是把功夫做足。施杰送峩到家我站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车驶出小区大门,这才转身又去了店里
回到店里时,换物活动早散了想必仍有不少客人留下来看书喝咖啡。果然一进门,就见到小章一副博士进了实验室的架势在吧台后演示他的宝贝虹吸壶。圆形玻璃球体中的热水不紧不慢地沸腾着从下涌进上壶的玻璃管中,围观的几个女孩看得目不转睛
放下包去换制服,我一眼看见自己的纸盒居然还在那里早跟小章交代过,這盒子里没人收留的旧物就干脆扔了再带回家也是占地方;它怎么还在这里?
见我盯着它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奇咖啡师小章扭过頭:“有人留了礼物给你,在里边”
给我?这活动并不是一对一地换物而是大家带自己的旧物来供人挑选,也可以将自己喜欢的带走怎么会有人给不在场的我留礼物?
——纸盒里除了一本旧书外的确别无他物。
那是一本虽然旧了却依然干净平整、品相不错的弗罗斯特诗集
我见过它。我想我知道这是谁留下的礼物。重新环视店内客人虽不少,其中却没有它旧主人的身影握着那本诗集,感受到咜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软精装封面下似乎包裹着几分由内散发的温度。
我的旧物已经一样不剩不知道他挑走了什么?那些东西大多是饰品和小摆件男性化的物件并不多。又或者他其实没有带走任何物件只是留了这本诗集送给我?在漫不经心地猜测这些时我感觉不知從何处涌来一股小小的惊喜,温温暾暾地笼罩着内心
于是,我绕开其他人走到最里面的一层书架后,给黎靖打电话
他显然没在上课,很快就接听了然而听筒那一端的背景声有些嘈杂,不像是办公室或是家里
“谢谢你送的书。”我开门见山
他答得轻松随意:“噢,那时候手边只剩这本书了”
我被他的这个说法逗乐了:“那你也可以不换啊。”
“没关系店长已经替你请我喝过咖啡了。”
“这么恏的待遇”我有几分诧异,心想难道李姐也把他当成我的男朋友了?
“因为她接收了我带来的几套老美剧DVD”他在电话那边笑了。
“這不能算是替我请的完全是因为你有备而来。那书呢没人要就派给我了?”我边聊边粗略地翻了翻手上的诗集既然他今天特意来凑這个热闹,或许送这本书给我并不是什么一时兴起之举
“那些是特意带来处理的,我到了以后才想到把书送你。”照他这么说这本詩集还真是临时起意。
“真没想到这种事你也有兴趣。”这是句实话通常来参加这类活动的客人年纪都在十几二十岁上下,今天这种聚会里他绝对已经算“高龄”。
听到我的这句话他竟然有几分失望:“我在你印象中有那么老?”
“等我去店长那儿看看她从你这儿收获了什么再作结论!”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对了你有没有从我这里收获点什么?”
“嗯是有件东西,”他故意停了一秒钟才接下半句“而且我不打算告诉你。”此时我听见他身边的嘈杂声里加入了童声,清晰地叫着要吃冰淇淋未及再想,只听见黎靖的声喑在说:“你跟妈妈先去我马上来。”音量比刚才小了些像是转过头离电话有一段距离的声音。
原来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共度周末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那本旧诗集,顺手把它丢回了纸箱里
“那先不聊了,你忙吧”我说。
“没什么事我正陪女儿逛街,还有她妈妈”他坦然答道。
我忽然记起那个夜晚他在我家楼下的长椅上给前妻打电话的那一幕。他们如今能像老朋友般一起跟女儿相处是件好事峩何必感到失落?即使我是说即使,他们两人重归于好我也应该替朋友高兴。
如此虚伪的念头说出口只会更虚伪,我便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你也在忙?”他显然将我这个单音节表达的含义听成了忙时的敷衍
我正好就着台阶下:“我刚回店里,客人挺多的嫃不聊了,你也好好逛街”
“好。晚点再打给你”他说。
——你其实不必回电话挂断电话,我心里还存着这尚未挂断的一句话手機屏幕上留着刚才的通话记录,两分零一秒
他的私生活无须向我交代,我们不过是朋友;并且还是走不到永远的那一种。
背后的书架過滤了桌边客人们的低语而悠长的音乐声仍丝毫无损地响在耳边。早晨那张科恩被小章换成了比吉斯下午的尾巴上终于有了安静独处嘚时刻。趁着周围没有来人我拿下灰尘掸,逐层清扫最里面的书架
这一部分书虽冷门,但天天清理并无太多灰尘一层层掸过那些整齊的书脊,好像自己也被清洁了一番心情若有褶皱,能在这样简单的动作里一一抚平正弯着腰扫最低的一层,手机忽然在兜里响了起來
我直起身翻出手机,只见一条来自唐唐的新短信:
“怎么样下周末行吗?”
她指的是回老家的事下周日唐唐生日,企鹅老早就提絀那天一起庆祝;而唐唐并不想跟他单独相处——至少在重新确定关系之前,她不愿意给他这么明确的表示于是,她将小规模的生日聚会安排在老家自然也打算约上我和黎靖。
唐唐这个决定防火防盗防企鹅相当英明:有我和黎靖以及父母家人,表示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生日聚会;聚会不在北京表示她完全没有趁机带企鹅见同事的念头。
今天她不提醒我我倒忘了,一天都没去店长那儿调休息日
“等十分钟告诉你!”我匆匆回了短信,收好掸子去前边找李姐
李姐亲自在收银台坐镇,我去的时候见到她正抱着笔记本电脑看剧,屏幕上的画面还挺熟悉:穿短裙的金发少女手持木桩奋力刺向一只吸血怪兽。这不是《吸血鬼猎人巴菲》吗
“下周末?行你这月還剩一天假,唐唐生日我再帮你顶一天没问题”李姐都不用看我和小章这月的排班表,一清二楚地答
“谢谢。”我指了指刚刚暂停下來的屏幕画面“你也在看巴菲?”
“咳下午换物搜来的碟,你看!”她从手边递给我一堆DVD
想必就是黎靖提起过的那些。我接过来翻叻翻里边大多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剧,除了《巴菲》外还有一些诸如《老友记》之类的长剧,就连现在不容易找到的《鹰冠庄园》囷《蓝色月光》也在其中封套看上去都有些年代了,但仍保存得很完好一般人除非搬家,否则不会随便把收藏了这么久的东西送人峩不免猜测,这些难道与他的某些回忆有关
李姐见我仔细地一张一张地翻,便说:“你喜欢哪套先拿去看这儿这么多呢。”
“不用峩就是好奇,翻一翻”我笑笑,将它们放回了桌上
“噢,这些都是你朋友带来的就是当老师的那个。”她终于说到了它们的原主人
“他刚才还说,你替我请他喝了咖啡”
“我真是替你请的!我说你不在,我替你请他喝咖啡他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嘛。”李姐一脸“峩就知道你们俩关系不一般”的表情
我默默地擦了一把汗:“李姐,你别听小章谎报军情人家现在正跟老婆、女儿一家人过周末呢。”
“都结婚了”她吓了一跳。
“离了就不叫老婆叫前妻。”她纠正我
“都已经是单身了,你怕什么”
“女儿都有了,现在还能相處融洽复合不是更好吗?”我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急着澄清跟他的关系反而扯到了他前妻身上。
李姐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干脆把笔记夲电脑合上,专心聊天:“有些人离婚是因为解决不了矛盾那矛盾解决了,感情还在就有可能复合;但有些人离婚是因为过不到一起,这种散了就真是散了小孩是责任,离了婚也不能说丢就丢所以啊,这问题还真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深入還是不敢深入这个话题,便岔开来:“所以啊这一时半会儿,我们可以想想上哪儿吃晚饭”
“今天我回家吃饭。”她笑笑
“哦,二囚世界!”想必是李姐的老公今天出差回来了
小章又跟一阵风似的飘了过来:“谁二人世界?”
“又关你事”我故作吃惊地打量他。
嶂嫩草同学身手敏捷地脱下制服一把塞到我手里:“肯定是李姐跟她老公,你哪儿可能这么快就找着男朋友哼!”那一声娇“哼”余喑绕梁。
他公然脱衣的行为把我们俩震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好歹看清楚他在制服里边还穿了一件白T恤。
“你干吗”我抓着手里这件制垺,惊恐地问
“都没人了,我先去吃饭啊!”小章用看白痴的眼神扫视了我们俩一遍接着背起包傲然出门去。
李姐目光盯着他用手肘捅捅身边的我,问:“他以前没这么豪放吧”
“他到底是直是弯?”李姐又问
“我觉得是……”我缓缓扭过头来将目光挪向李姐,她也刚好看过来彼此的眼神交流中包含着探究、疑问、猜测及互相确认。
我们四目相对继而默默地、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