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我们等待心中的他他 彼此铸造爱情小

演讲稿-《寻找心中的她》_百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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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稿-《寻找心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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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一次,或者,很多次(情感杂文)三
  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昆德拉为什么一直痴迷于报复而至报应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发展到最后通常会被消解。
  这种消解可以被看做为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某种解构。
  当一切被消解被抹煞,一切将变得毫无意义。
  那么一旦当报复遭到了报应呢?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吗?
  我们不知道昆德拉为什么总是痴迷于这个报应的“情结”?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种因果的报应,而是,报复之后的那个报应。尽管昆德拉小说中决心报复的那个人有着无数无懈可击的理由,就像《基督山恩仇记》中那个被无辜关押数年的基督山伯爵。大概昆德拉就是想告诉我们,无论报复者怎样无辜,报复这种行为本身终究属一种恶性,所以会遭到报应。就如同《圣经》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
  最早读到“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句话是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写下安娜·卡列尼娜这几个字时才忽然意识到,无论安娜怎样不顾一切地爱着渥伦斯基甚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她至死都是卡列宁的妻子。所以,托尔斯泰只能以她的夫姓卡列尼娜来称呼她,这是安娜怎样的悲哀!是如此的爱情至上要了安娜的命!就为了爱一个男人安娜舍弃了一切。她的家庭和孩子以及——她的名声。在托尔斯泰的道德限度中,卡列宁显然是一个安娜应该背叛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但孩子却是安娜所不应舍弃的(当然作者也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安娜的母爱),这可能是作家对安娜唯一的不满(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比如安娜的丈夫卡列宁。在爱情中这个毫无趣味的男人显然是受害者,可他留给读者的却终归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是一个要彻底背叛家庭的女人又怎么能不毅然决然?于是安娜最终不能被那个虚伪的上流社会所接受。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眼中安娜无疑是有罪的(或者作者本身也以为安娜在安娜所处的那个时代或多或少是有罪的)。于是对于一个罪恶的女人来说,报应必然会接踵而至。这报应可以是多种形态的,譬如,首先安娜被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而苦恼万分备受折磨;然后依次是在一个东正教的国家中离婚的谈何容易;安娜对渥伦斯基如此强烈的爱却得不到回报;安娜被她一向所熟悉所热衷所迷恋所依存的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最终抛弃;安娜想拥有一个渥伦斯基的孩子而他们的女儿却不幸夭折;安娜终日被窒息在一个人的孤独中,而渥伦斯基却能够继续出入上流社会的舞场酒会;安娜把她的全部的爱和全部的生命都系于渥伦斯基一身,而渥伦斯基却终于又开始朝秦暮楚了(恰好应了“始乱终弃”——那句中国的名言)。于是,报应纷至沓来,或者,对于安娜那样有罪女人的报应终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其实,自从安娜爱上渥伦斯基的那一天,报应也就开始了。那所有伴随着爱情到来的痛苦和烦恼,其实已经都是对安娜的惩罚了。只不过此前的那些伤痛和折磨是安娜暂且还能够承受的惩罚罢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她终于忍无可忍。她便最终一跃报应了自己,将自己送进了那飞快旋转奔驰的车轮之下……
  当报应达到了顶端,生命便也就结束了。于是平静到来。既然连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痛苦也就没有了。
  于是安娜解脱。
  终于的解脱。这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太不轻松了。在经历了那所有的关于罪恶与报应的轮回之后,安娜实在可怜。
  于是理解了托尔斯泰为什么要在《安娜·卡列尼娜》这部小说的题记中说,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因为整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安娜的一部赎罪史。或者十九世纪的托尔斯泰还不能真正站在安娜的立场上为她辩护。或者他的本意是同情安娜的,但是却唯有在卷首的地方写上“罪恶在我,我必报应”,这篇小说才能被公众所接受。当然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复杂。是安娜自己。安娜这个女人刚好就处在对虚伪的上流社会无比仇恨和她本人虔诚信仰天主教的夹缝中(托尔斯泰先生本人大概也正处在这样的夹缝中)。所以当她为了反叛做出了有违社会道德的事情后,她才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安娜是决意自己报应自己的,跟虚伪的上流社会无关,跟冷酷的卡列宁无关,也跟不忠于她的渥伦斯基无关。她就是“罪恶在我,我必报应”。她不过是用自己痛苦的灵魂和罪恶的经历印证了《圣经》教义而已。
  想托尔斯泰在写着安娜悲惨的终遭报应的故事时,心里也一定在默诵着《圣经》的这句至理名言,而他这位伟大的作家应当也是相信这因果报应的。
  但是在昆德拉这里好像就不一样了。
  尽管我还没有看到昆德拉评价托尔斯泰的文章,但是昆德拉显然是十分熟悉这位同样来自东欧的作家的,因为他的一个女主人公从小镇来到布拉格去看望托马斯时,随身携带的就是那本厚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大概就是因为特瑞萨拿着托尔斯泰的那本书,托马斯才会觉得特瑞萨比上一次见到时更为优雅,或者这也是托马斯为什么终于接受了她的原因吧。
  是的昆德拉在他的小说中也充分利用了“报应”这个人类关系中的永恒的原理。只是他的报应的方式和托尔斯泰的迥然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抑或他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上有着很大的差距?还可能昆德拉只是想把这种报应当做一种生存的“玩笑”?那种所谓的黑色的凄婉的“幽默”?
  这大概就是昆德拉小说《玩笑》的全部意义,或者大部分的意义。比起昆德拉那些充满探索的作品,这是一篇以相对规范的手法写出的小说(可能和他早期作品相关)。其实故事也很简单。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回到他家乡的小城,就是为了在这里和一位名叫埃莱娜的女记者幽会。而路德维克之所以要千方百计勾引这位已经徐娘半老但却风韵犹存的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爱她(埃莱娜对路德维克倒是一见钟情,从此难以忘怀),而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计划(就如同基督山伯爵从监狱回到巴黎)。报复的对象是一个叫做泽马内克的男人。此人如今正风光无限。泽马内克曾经是路德维克的大学同学,又是那所大学中坚定的党组织主席。就是他为了路德维克的一封“玩笑”的信而不择手段地迫害他,以至于让路德维克这个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大学生陡然坠入了人生的最底层。从此路德维克不仅失去了美妙的大学生活,还被开除党籍、吊销信仰(可见他曾有过怎样的单纯的追求),而至最终被流放到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成为劳工一样的戴着黑袖章的军人,每日挖矿不已,以至于在正值壮年的时候却找不到女人。
  路德维克对泽马内克不择手段的迫害行为的愤怒可想而知。这个党棍几乎夺走并改变了路德维克的一切。那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是不报复不足以平愤的那一种。于是当路德维克终于历尽艰辛死里逃生并终于成为了一名著名的科学家,特别是当他接受了埃莱娜的采访并被埃莱娜所深深仰慕以后,他的这个复仇的计划就开始慢慢地形成了。于是他决定将计就计,趁热打铁。他觉得唯有把他仇恨的男人的妻子搞到手,蹂躏她并且残害她,他内心的那一份怨恨才能平息。
  中国有句谚语叫做“朋友妻,不可欺”。意思大概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打劫都要避开街坊邻里,那就更不要说做爱了。这句谚语当然不适合阐释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邻居,而是彻头彻尾的仇敌,是交战的双方。所以敌人之妻,恐怕就是可欺的了。
  罪恶在交战争结束并已分出胜负,那些敌人的女人就不再是一种情爱的象征,而是成为了抚慰胜利者的战利品。古今中外很多伟大的帝王都是这样做的。伴随着被他们所吞噬的敌方的一块块领土,他们也就同时把对方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据为己有了。这就是埃及女王为什么成为了恺撒的妻子,后来又成了安东尼的女人。而中国古代君王就更是如此。唐朝就有著名帝王李世民,在终于打败隋朝之后,便将隋炀帝有着倾城倾国美貌的女儿掠来做了自己的宠妃。还是这个唐太宗李世民,在将与自己争权的兄弟斩于马下之后,竟然将兄弟的爱妻也霸占过来,从此成为他的嫔妃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此征服或者强暴敌人的女人,应该也被当做是胜利的一个部分。一种变态的但却十分解气的方式。你看看,我不仅战胜了你,我连你的女人也战胜了。
  总之在那些决定实施报复的男人看来,占有了对方的女人才是最解恨的。他不仅能够获得快感还能获得成就感。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欢乐啊,因为只有将对方生命的快乐也抢夺过来,才能证明自己是真正强大无比的是无坚不摧的,是生命的宣泄也是复仇的快乐,更是对对方身心的极大侮辱,以及,对对方荣誉与尊严的最大的轻蔑和挑战。
  能够这样做本身就已经凌驾于对手之上了。更不要说对方的那个女人会心悦诚服甚至一见钟情地爱上了这个本不该爱上的复仇者。
  昆德拉就这样为他的路德维克选择了如此司空见惯的报复方式。小说通篇便是以这个即将执行并正在执行的报复计划为主线,加之不停闪回路德维克何以要实施这个报复计划的来龙去脉。这是路德维克的行为,但却是昆德拉指使。一定是昆德拉本人认为,一个复仇者只有占有了敌人(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才等于是真正战胜了那个敌人,或者至少是羞辱了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未免愚蠢。但昆德拉一定以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男人们普遍都会作出如此选择。但是紧接着昆德拉就对男人们的这种普遍的报复行为作出了一个极富创意的修正。那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他又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消解了男人们复仇之后的那种快感和成就感。
  这其间我们会顺便想到,这种肉体的占有对复仇者来说是否真的快乐?如果那个被复仇者占有的女人味同嚼蜡呢?那样的占有不就不是快乐而是受难了吗?那么在那个瞬间复仇者享受的是肉体的欢愉呢?还是掠夺的快感?当然昆德拉在《玩笑》中已经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一复仇性质的占有的整个过程,以及男人对一个无辜女人的种种复杂的感受。
  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我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话题。那就是如果女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她们会不会也像男人那样去报复?譬如将路德维克变成娜娜,让泽马内克成为翠西。翠西将娜娜置于死地,而娜娜被置于死地而后生之后,她又将采取怎样的方式去报复翠西呢?
  去勾引翠西的男人皮特吗?这样的例子通常很少。就是偶尔看到也大多是在电影中。只有电影中才会有如此狡诈的女人去实施这样的阴谋,而现实中那些被诬陷的女人就是有了报复的机会,通常也很难再有男人那样报复的能力(包括色相和地位)了。另外女人的报复的对象,大多不会像男人那样通过他人“曲线救国”。她们恨谁就是恨谁,她们要报复的目标也就是目标本身。当然娜娜也有可能会株连无辜地去伤害翠西一家,自然也就包括了殃及翠西的家人和孩子。但无论如何女人报复的目标一般总是单纯的。她要翠西死就是要翠西死。她要翠西家破人亡就是要翠西家破人亡。总之她很少会用和皮特做爱来伤害翠西。因为在娜娜看来,和翠西的丈夫做爱本身,就是对娜娜最大的伤害和羞辱,她已经被伤害和羞辱过了,怎么能继续扩大这种伤害和羞辱呢?当然这是传统的性观念在作祟。因为在那种观念中,无论女人怎样在性交中受益,怎样享受到了性的温暖和欢乐,女人都将被看做是受害者,是男人泄欲的工具。所以娜娜哪怕是为了报复而享用了翠西的皮特,并在享用中获得了快乐,翠西都会无比高傲地并且天经地义地认为,是她的男人占有了娜娜,而不是娜娜欺侮了她的男人。所以,女人才会很少将肉体作为复仇的手段,也很少把对手的男人当做战利品来享用。因为她们知道那将一定是适得其反的违反常规的,反而会留下笑柄,贻笑大方。所以这是观念带给女人的困惑和捉襟见肘。因为娜娜将永远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伤害了翠西本人对翠西的伤害大?还是抢走了翠西的男人对翠西的伤害大?是伤害了翠西本人让娜娜觉得痛快?还是抢走了皮特才能让娜娜觉得如愿以偿?
  是的我们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悲哀?是女人的还是男人的?
  如果是我们自己痛失了那个最爱的男人?
  那么那将是哪怕伤害了自己,也不能失去爱?
  很多女人就是为此而放弃生命的。那么究竟是她们自己的生命重要?还是失去了她们最爱的那个男人更致命?
  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探讨复仇的性爱是不是快乐了。
  路德维克终于在他家乡的小城等到了仇人的妻子埃莱娜。他们于是在旅馆做爱。
  如果想知道路德维克和埃莱娜做爱时是否快乐,那么在《玩笑》第五部“路德维克”的那一章中可以找到答案。
  我们从而了解到这种肉体的接触首先不是为了爱情,甚至连纯粹的欲望的需要都不是。路德维克对埃莱娜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复仇,仅仅是为了通过埃莱娜的身体来实现他对泽马内克的仇恨。如此用肉体实现报复的情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也有专门的篇章。只是复仇者从男性变成了女性,从路德维克变成了特瑞萨。特瑞萨因为不能忍受托马斯头发中女人下体的味道,她便决心红杏出墙,来到了那个被称为工程师的陌生男人的家。她来到这里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和陌生男人做爱。她的意图也单纯极了,就是想通过自己的背叛来回应托马斯的背叛。因为在此之前托马斯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的性欲发泄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而特瑞萨却是第一次,第一次让自己的身体横陈于别的男人面前。同样的,特瑞萨在那样的性交中也没有感情。仅只是为了报复,仅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交媾而已。所以特瑞萨才会难以忍受,甚至羞愧难当。因为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媾,一种完全物理性的生物性的交媾,和禽兽没有区别的,不关乎爱的,只有仇恨。
  但无论如何这种交媾的过程还是开始了。特瑞萨与那个陌生的男人。仅仅是为了背叛。也许他们都没有情感的要求,甚至连欲望的要求也没有。后来证明了他们果然都有着各自的目的。特瑞萨为了惩罚托马斯的不忠,而那个陌生男人则是一名暗藏的“契卡”(类似联邦调查局一类的机构)。便是这样的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相互亲近着。他们的相互抚摸尽管没有能调动起他们的情感,却也情不自禁地鼓励了他们身体中的那种生理欲望的需求。于是特瑞萨的下面潮湿了。就是这样。甚至高潮也将来临。就是这样。接下来交媾就完成了。然后就各奔东西。从此生死两茫茫。
  那么快乐吗?
  这样的交媾对特瑞萨这样的女人来说可谓毫无快感可言。但至少目标是实现了,那就是她终于在心理上战胜了托马斯。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特瑞萨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以至于她只要一想到那个陌生男人就不禁周身发抖,恶心呕吐。后来她便只好恳求托马斯带她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个给了她噩梦的地方,当时她正独自一人站在河堤上。
  接下来我们再回到《玩笑》。复仇的愿望对于路德维克来说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他竟然能够接受埃莱娜徐娘半老的臃肿体态。在他的概念中这个女人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只要是他得以复仇的工具他就将在所不辞。于是他开始有步骤地对这个女人进行欺骗和引诱,直到把她约到了他家乡的这个小城。到这里路德维克果然如愿以偿。因为他拥有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的全部能力。他一边怂恿这个女人脱光衣服,一边对她虎视眈眈。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早已经完全倾倒在他脚下的时候,他便开始变本加厉地在欲望中又加进了许多虐待的成分。他一边强暴这个女人一边凶狠地殴打她。然而令他难以预料的是,埃莱娜这个女人竟然刚好有“受虐狂”的倾向,刚好渴望他能够殴打她虐待她。于是路德维克一边酣畅淋漓地做着这一切,一边在心里痛骂着泽马内克,并为自己复仇的得逞而无上骄傲。
  只要是泽马内克的妻子。
  这就是路德维克全部的目的。
  昆德拉一直不相信肉体之爱能与灵魂之爱水乳交融。这就是他的主人公们为什么总是貌合神离,总是在肉体与灵魂的游离中释放欲望。所以昆德拉总是喜欢在肉体之爱中安排进很多人为的因素。他的意思也许是想告诉人们,所有的做爱其实都是有目的的。
  然后就是昆德拉对这些以性作为报复的行为进行报复了。
  这种报复也可以被看做是对报复这种行为的一种绝好的应答。
  世间万物向来就是有往有来,潮起潮落。所以报复这种行为也难逃世间万事万物的法则。凡报复便会遭到报应,这好像也是一种轮回,或者一种因果的关系。而这种“报复——报应”的轮回好像也是昆德拉所热衷的,或者是他一贯的思想,因为他一直觉得那些人们为之努力的事情,甚至毕生为之奋斗的事情,到头来都好像毫无意义,或者像“玩笑”一般。
  于是就又回到了那个西西佛的神话。神永无止境地将石头推上山顶,又任它滚落下来。再推上去。再滚落下来。而人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价值。
  而昆德拉在他的关于报复的小说中所追求的,似乎并不是这个报复的过程而是那个结果。
  结果是什么?
  正当路德维克为终于强奸(也许不是强奸,埃莱娜是自愿的,甚至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了泽马内克的妻子而感到无比自豪的时刻……
  特瑞萨在实现了她对托马斯的报复后,本应有一种胜利者的喜悦,却相反痛苦万状。她甚至独自站在流经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岸,感受着内心的那无尽的悲哀。她觉得她所看到的,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她自己,而是将要与相爱的人永远永远地永别。我们知道这可能就是对于报复的某种报应,报复者并没有得到他们本应得到的快乐,而是更加的绝望沮丧,报复让报复者陷入了更深的深渊,那么报复还有什么意义?
  同样的《玩笑》中的路德维克也悲哀了,因为他看到了让他更加沮丧的现实,那就是泽马内克对于报复者路德维克的报复。
  你以为你占有了我的女人?事实是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不仅不重要我还要尽力摆脱她。不仅要尽力摆脱她,我并且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泽马内克正在和埃莱娜办理离婚手续的消息对路德维克来说,不啻是一个噩耗?
  一个连泽马内克都不想要的女人他居然要了?
  是的这就意味着埃莱娜已经毫无意义,而干了埃莱娜就更加的没有意义。这对于雄心勃勃一心想报仇的路德维克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难道这不是对他多日以来的精心策划的阴谋的一个嘲弄?本来和这个女人交媾就让他恶心,如今的结局就更是让他觉得像吃了苍蝇。
  埃莱娜就像一件旧衣服(或者破烂)已经被泽马内克扔掉了。而路德维克竟然还费尽心机地勾引这个已被抛弃的女人。如今是他误入了这个已然被废弃的性的陷阱。
  路德维克已经被这个令他作呕的骗局气得难以自控,接下来他竟然还看到了泽马内克那个新的比埃莱娜不知道要漂亮多少的年轻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就缠绵在泽马内克身边。
  怎样的讽刺!
  路德维克这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一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一个,被报应的错误。显然他应该染指的不是埃莱娜,而是泽马内克的这个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假设自己勾引的不是埃莱娜而是这个年轻女人,那样他在实施报复的那一刻也不会那么恶心。
  但是事已至此。他错了。错过了。已经错过了。
  他为自己的这个不明真相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仅在整个实施报复的过程中没有一丝的快感,让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埃莱娜竟然因为得到了他路德维克的眷顾,而对泽马内克提出的离婚请求欣然允诺。
  他路德维克的错误加上埃莱娜这个傻女人。
  于是角色在这个时刻出现了转换。原来的胜利者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不过是在拾人牙慧。而刚才看似受到报复的泽马内克,此刻却拥有了连路德维克都艳羡不已的“美人”。
  怎样的阴差阳错。
  如此结局让路德维克的报复行为顿时失去了意义。即或还有意义,这意义也被另一种由泽马内克显示出来的崭新的意义消解了。
  总之在整个的关于报复的主题下路德维克黯然失色。他的那一份遗憾和叹息是可想而知的。如今他精心策划勉力为之的计划不仅已变得无足轻重,他甚至还要为他的敌人承担起一个恨不得尽快甩掉的包袱。所以对于路德维克来说,他不仅没有能惩罚他的仇人,反而成全了仇人,惩罚了自己。
  大概这才是昆德拉描写关于“报复的报复”的真正用意,也是他要他的小说所达到的效果。最终的失败者不是泽马内克而是路德维克。复仇者不但没有能报复别人,反而被别人所报复。路德维克便是这样得到了那个令他哭笑不得的报应。所以复仇依然是罪恶的,是必得遭遇报应的。这就是昆德拉的观点。也是《圣经》的谕示。
  接下来的故事更是一报还一报。那个被当做报复工具的埃莱娜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埃莱娜的行为也是女人对占有了她们的那些男人的某种警示:既然你占有了我,你就不可能那么轻易地逃离干系!
  其实这也是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阐述的问题。小号手不慎让女护士怀孕,于是小号手在小说中的全部动作就是怎样想方设法地逃离女护士的纠缠。那么在《玩笑》中路德维克接下来的行为轨迹,便也是尽力摆脱埃莱娜的追求了,摆脱他对这个女人的那一份不怀好意的责任。
  埃莱娜尽管蠢笨尽管荒唐但她却是无辜的。她怎么会知道路德维克的报复计划,更不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无端卷入一场复杂纠纷的?埃莱娜是被路德维克的谎言所欺骗才落入爱情陷阱的。然而她却真的一往情深地爱上了这个利用她的男人,她愿为他而牺牲一切。但是当她一旦了然了路德维克复仇的骗局,她便以更加激烈的态度决心和这个欺骗她的男人决一死战。而来自埃莱娜的女人的报复就更加残酷了。不过这也是女人通常所采用的方式。烧了自己的船。
  女人所采取的报复方式通常不直接去伤害男人,而是以她们自己的“一死”来永恒地谴责他们,让他们毕生背负罪恶。所以她们给男人造成的伤害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她们要在男人的心中笼罩毕生的阴影,让那种心灵的折磨永无尽头。要做到这一点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们首先在物质上永远地消灭了她们自己。
  埃莱娜如果不是错服了药片,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再醒过来(这也是昆德拉“玩笑”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路德维克的生命今后将会怎样地黯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报复到了如此报应的地步,路德维克也算是历尽沧桑了。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人性的丑恶。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的不能够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由此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应该也已经到了那个人性的极限,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
  ——顺便说一句,昆德拉总是喜欢把一个拼命追求某个男人的女人背后,置放一个热烈追求这个女人的另一个男人。譬如,《玩笑》中埃莱娜拼命追逐路德维克,而埃莱娜的那个男助手却始终深爱着她。譬如,《为了告别的聚会》中小号手的妻子一直深沉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她电视台的一位男同事却始终对她一往情深。再譬如《慢》中,女记者伊玛居拉塔深深倾慕着那个政治家贝尔克,而真正喜欢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那个男人却是她的搭档。而且这个一直在追逐男主人公的女人通常会被昆德拉描绘成一个记者,或者其他新闻媒体的工作者。而这个女人背后默默爱慕着她的那个男人通常是她的同事。这种三角关系的结局一般也是雷同的:被女记者追求的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女记者,并且要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地摆脱她。于是这个女人绝望,绝望而至轻生。譬如埃莱娜选择了吞服安眠药片,而女记者伊玛居拉塔则选择了溺水身亡(她不会游泳。所以选择了溺水。但可惜游泳池只有半人之深,不足以让她毙命。所以又是一个讽刺)。那个被她们所苦苦追求的男人总是最终弃她们而去,而站出来保护她们并给予她们慰藉的,又通常是那些她们过去不曾在意的、一直默默追随着她们的那个男同行。不知道昆德拉何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小说中重复这种人物关系?他难道就不怕被别人批评这是自我的重复,是一种缺乏创造力和想像力的征候?但是我们或许能够理解昆德拉何以至此。一定是这样的一种人物关系在昆德拉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或者干脆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也未可知。所以这种人物关系的三角设置才会反复在他的小说里出现。他并且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们。这种爱情关系尽管是三角的,但却不是激烈对抗的,而是不断向前追逐的。所以这是一种非常轻松的关系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而是解脱式的。不是非要争个鱼死网破的,而是意外地出现了新的希望的。所以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还是昆德拉来得超脱并且轻松:当一个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便顶上来,说好吧,我爱这个女人。于是完事大吉。各得其所,从此相安无事。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在这个大大的间奏之后,我们几乎忘记了主题。那么只好将刚才的最后几句话照搬过来,以提醒我们的思维——
  ……同样的报复,哪怕是以死亡来威胁,但埃莱娜和路德维克不同的是,她的报复是为了爱情,而不是政治。埃莱娜是女人,所以她对感情的迫害可能更加不能忍受。当然无论政治的迫害还是感情的迫害都是对人性的践踏。所导致的也都将是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进而导致极端的行为,譬如报复。路德维克被赶下矿井终日劳作的时候,他的所有的生存都是非人性的。而埃莱娜被路德维克诱骗之后,她情感的痛苦以及尊严的被屈辱也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唯有自杀才能得以解脱。尽管埃莱娜作为肉体的人还可以衣食无忧,作为社会的人还能够拥有记者的风光,作为感情的人,身边仍不乏追求者……
  但泽马内克身边已另有新欢还是深深刺痛了埃莱娜,接下来路德维克为了报复而占有她又抛弃她更是让她伤痛欲绝。在来自情感方面的(严格说是来自男人方面的,来自男性作为统治阶级的社会的)异常沉重的双重打击之下,埃莱娜几近崩溃。作为职业女性的埃莱娜,一直把情感尊严看得至高无上。于是当这个几乎占有了她生命的全部的情感尊严被亵渎之后,她对生命之痛的承受能力也就到了极限,她的反弹的能量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埃莱娜开始复仇。不是以伤害他人(男人)的手段,而是以结束自己的方式。
  不过埃莱娜的报复看似伤害了自己,其实那也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某种无力的控诉。
  这就让人不能不想起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位杰出的女演员阮玲玉,以及她的那个震惊了全国的自杀。阮之所以选择了死是因为她已经对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失去了信念。而作为女人在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信念几乎都是建立在男人身上的。如果一个一个的男人都在伤害她欺骗她,那么她的生存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女人们选择了以死亡来反抗那个让她们痛苦不幸的世界,反抗那些男人。而一旦她们的死亡已不再是个人的事情,而演化为社会的事件,那么她们反抗的目的便也在不期中实现了。尽管这或许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之所以去死是因为她们痛苦至极以至于觉得生不如死。她们的死亡无疑是个体的,但涓涓溪流终会汇成惊涛骇浪!
  埃莱娜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要伤害谁,更不会以此作为一种报复的手段。这个女人尽管愚蠢,却不恶毒,更不会在绝望中老谋深算。她只是觉得这种被欺骗进而被抛弃(被路德维克和泽马内克两个男人所欺骗所抛弃)的感觉实在太痛苦也太屈辱了。于是她觉得伤痛欲绝无路可走。而结束这一切的唯一方式就是结束生命(她当然不会有路德维克那样的算计,把所有人生的苦难都发泄在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埃莱娜确实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她的自杀却客观上成为了对那两个伤害过她的男人的声讨和惩罚,甚至是对他们丑恶灵魂的永恒的审判(如果埃莱娜自杀成功的话)。
  这一点被充分地表现在了路德维克的恐慌中。当他接到了埃莱娜写给他的那封信,当他读到了埃莱娜的那字字血声声泪:“现在我的心灵和肉体都没有理由再活下去……我对你说永别了……”埃莱娜的如此决绝果然报复了路德维克,以至于这个原本自命不凡的男人只能不顾一切地朝着埃莱娜自杀的那个地方跑去。在那一刻路德维克真的害怕极了。那种恐惧甚至超过了他终于占有了埃莱娜的那如愿以偿的喜悦。埃莱娜的遗书不仅让路德维克看到了这个女人的悔恨和失望,还听到了那个来自女性世界的反抗和宣言:
  一个供您用来实施报复的生命的消失,将会让您的后半生永远被纠缠在那永无尽头的罪恶中。
  幸好埃莱娜的报复没有成功,就如同路德维克的报复没有成功一样,整个过程不过是早就有了结果的被小说家昆德拉描述的一场相互追逐的游戏。埃莱娜因为误将泻药当做安乃静服用而使她死里逃生(又是一个“玩笑”)。在这个她已然视死如归的行为中,她至多受到了腹泻的折磨。而路德维克的恐惧却是致命的,因为他恐怕只能在罪恶和忏悔中了此残生。
  这就是昆德拉从报复到报应的整个过程。
  报应是存在的。无论是在宗教教义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还是在昆德拉的小说中。
  不过昆德拉的报应是轻喜剧。
  而他的最有创意的地方,就是将生命中所有沉重的东西都化为了“玩笑”。
  原来他们追求的只是爱的洁净
  他们彼此照亮
  女人总是说,他们之间的故事就像是一列漫长而疾驶的火车。每一节每一节彼此相连的车厢,在行进的铁轨上,都会撞击出咚咚的响声。他们匆匆走着爱的路程。根本不知道未来。没有目标,却热烈的爱着,并且彼此感动着。一个外地的朋友打来电话,对女人说,我要是有一天不留心说出了爱这样的字眼,我一定会偷偷地脸红,或者忏悔好多天。女人却不以为然,对那个外地的朋友说,可我这个人却什么事都是认真的,其中当然也包括爱。然后电话那边的那个朋友沉默。女人想,她一定是叫她外地的那个热切地关怀着她的朋友难过了。
  但是她又怎么能不去认真地爱呢?
  秋天再度来临。那天,透过她家的窗。她同她爱的那个男人一道看见了傍晚的斜阳正投射在窗外的那棵杨树上。叶子枯黄着。这时候刚好吹过来一阵萧瑟的秋风。那树的枯叶就随着风“哗”地一下,纷纷落了下来,飘飘洒洒,宛若黄色的精灵。一幅无比悲壮凄凉的场面。于是女人更紧地缩在男人的怀中,说,是不是很疼痛。
  他们拼命地,不顾一切地,竭尽生命地做着一切与爱相关的事情。包括做爱。凡是他们能在一起,他们就从不放过,直到最终的不可收拾。女人总是疑虑重重。她认为他们的确是盲目的,而且是有罪的。而男人告诉女人,一个叫里尔克的诗人说,生存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内心的热烈和无限地进行着的体验。就像我们现在。男人还说,爱毕竟是伟大的,爱使我们彼此照亮。爱并且产生了艺术。
  男人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地告诉了女人他与她之间的爱的关系。后来,男人将他读过的那本里尔克的充满了真知灼见的小册子也送给了女人。他认为他们之间的为艺术的爱,应该定位在里尔克的档次上。
  但是他们确实不知道他们的爱会有什么前途。然而在没有前途的行进中,他们却已经满身伤痕,筋疲力尽。但是他们依然不愿放弃。他们仍在疲惫中奋力地创造着。哪怕只有短暂的辉煌。他们确实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尽管,他们知道,无论怎样,总会有一个终点的。他在那幅画中抹去了他的妻子
  有朋友说,难怪你们难容于世,那是因为你们生活在功利之外的另一重有点古典梦幻的境界中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又迷途不返。
  而女人需要反复对她的朋友们述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爱是他物,只有生命的期待才是自身的。她只想体验自身。
  女人慢慢知道他们的确是在彼此等待着。很多年。在这很多年中,她爱过别人,也被别人所爱;而他也有过萍水相逢的无数艳遇,有过无数的崇拜者,后来又结了婚。而最终他们相遇。直到他们相遇并相爱他们彼此才知道,对方原来就是他们的生命长久以来的期待。女人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去管他的想法。但是她知道她自己的。那是她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的。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她找他足足找了三十年。尽管她并不知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个人是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但在那个地点那个时刻她就找到了他。她觉得找到了他就等于是找到了她自己。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为什么她过去从未认真地找过她自己?
  他们的相遇很奇特。在真的遇到这个男人的两年之前,严格地说,她就已经爱上了他。很深邃的那种精神的迷恋,这是男人在两年之间完全不知道的。
  那是在另一个城市的一个清冷的深秋。女人记得那是个有点荒凉的晚上。她被她的女友邀请到一个小小的温馨的西餐馆里。她们聊天。谈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女人记得她们座位的对面是两个非常自以为是的小伙子。他们可能在读美院,所以他们大谈绘画。女人认为这两个年轻人实在是太虚荣了。于是女人和她的女友也变得虚荣起来。因为她们也开始大谈起诗来。同样是一个做作的话题。
  一个小伙子:你们是干什么的?
  女人:就干这个。
  又一个小伙子:诗吗?
  女人:可能吧。
  一个小伙子:你们是哪儿的?
  女人:A城。
  小伙子:A城?你们A城可是出了个名人。
  女人:谁呢?
  小伙子说出了他的名字。
  女人摇头:我不知道。
  连他都不知道?小伙子遗憾和鄙夷的目光。
  女人说,确实不知道,他很了不起吗?
  后来小伙子认真地说,去看看吧。他的画此刻正在美术馆展出。看了你就知道了。然后他们相继离去。
  当第二天,也就是女人在那个城市停留的最后一天。鬼使神差的,女人竟真的去了正在展出着他的画的美术馆。那是他在美院的毕业的作品。她看见了他的第一幅作品就被震惊了。那是无法言说的一种高度的完美。几乎所有的肖像画都是那种浓重而又深沉的温暖的色调。他当时的画幅并不大,但却足以令人震撼了。女人站在他的画前。她不知道画出这些画的人是谁。但是她已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画便是诱惑。仅仅是展厅里的几幅画就吸引了她这样的女人。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喜欢。女人记得她当时就是这样反复对同来的朋友们说的。
  总之,她被震惊了。那一次给女人留下最深印象的那幅肖像画叫《新月》。《新月》的主人是一位侧脸的老奶奶。那么虔诚善良的神态。亲切而又宁静的。被棕黄色温暖的背景衬托着。另一幅让女人不忘的,是画中的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女。裸着的上身。从睡梦中惊起的表情。很普通朴素的紫花棉被滑落下去。那女孩儿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叫人想哭。什么样的故事?画的名字女人忘记了。但女孩的形象却铭刻在心。画的叙述性和戏剧性都很强。夜半惊起可以有多种解释,而少女慌乱的神态蓬乱的头发已让你遐想无穷。
  他后来告诉女人,实际上油画应避免或者尽量避免这种叙述性和戏剧性的成分。好的画只该是一种呈现。呈现中的艺术和呈现中的意义。那时候女人并不懂得应该怎样欣赏画。她说她只是凭直觉。而他说,那一次他在那个展览中展出的,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好的画的一部分。但他那时毕竟还年轻,还不够成熟,也还不能懂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情。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真正认识的两年前。他们谁也不知两年后命定有一段艰辛的路程要他们两个一起走。女人当时就记住了那个画家的名字。回到她居住的那个城市后,有一段,女人逢人总是要谈起他的画。
  之所以逢人便谈是因为她当时同他不认识而她又极想尽快认识他。后来回想起来,当她站在他的画前,的确是产生过一种强烈想认识他的欲望。那可能就是最初的爱。是因为爱艺术爱他的画而爱他。还因为,她不曾认识他,他便是一个诱人的谜。
  这以后,曾有几次朋友想安排这样的会见,让他们能够彼此相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全都错过了。不是他不在就是她有事。总是阴差阳错,直到两年后那个他们都必须出席的会议上。
  ……
  他的确是在认识她之后才决定画那幅巨型的油画的。那幅画最初的意象很多,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模特儿,有交相缠绕的裸体的他和他的妻子,有一只木船,一个蒙面的小女孩,那可能是他孩童时的偶像,还有蹲坐在前面的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就是她。
  一个朋友在看过了他这幅大画的底稿后,说,美丽的女人,思想的女人,纯真的女孩,妻子,他都想要。他在其中矛盾。这话可能很准确。他说他的确经历了这个过程,但是,在后来的一个下午,当他把女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时,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那么多的人和物吗?我猜你也不知道。就是为了掩盖我真正的内心。掩盖我对你的爱。
  后来他总是骄傲地谈起他的这幅画。他总是说这画是绝无仅有的。那张画反反复复画到最后就只剩下了前景那个瘦削、深沉,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和背景的那个忧郁而坚毅的裸体的男人。他对她说,拿去吧。这画是你的。是献给你的。为你。
  你的裸体也是为我吗?
  男人说,那是个另外的问题。或许哪一天我会对你说。
  当作为绘画的这个过程完结,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感情由隐秘到明朗的过程也就完结了。他们的爱大白于天下。于是“天下大乱”。他们便开始经历苦难。但是他们坚持着。后来男人在写给女人的一封信中,抄录了那个德国诗人里尔克的话: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让肉体也加入这一份友谊
  可能是从见面的第一个瞬间,那个关于“找到”的意念就已经在他们的心里萌生了。我找到了他。或者,我找到了她。从此他们便置身其中。不解脱也不后悔。一味地沉入下去,并谁也不想知道未来是什么。
  后来他终于打来电话。他说他要画女人。
  这是女人绝没有想到的。她觉得她的生命已经很枯萎。她不是那种画中的女人。她不美丽也不光彩。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她的内心很惶惑。
  但是男人只说你来吧。男人说过之后就即刻挂断了电话。
  结果在一个寒冷的春天的早晨,女人便去了,让自己成为了那画中的主宰。他们拥抱了接吻了。这便占去了那个上午的很多时间。然后男人突然觉出了浪费。他立刻摆脱了女人的纠缠,他说,来吧,让我们开始吧。换上那条蓝色的长裙。
  男人退回到他的画框前。他眯缝着眼睛,观察着女人。没遮没挡。他不给女人任何私隐的空间。
  女人在那个寒冷的角落里发抖。女人几乎是当着男人,脱掉衣服,穿上长裙。女人请男人帮她拉上身后的拉链。她背转过身。等待着。男人走来。男人就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那一刻之前,他们确实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们是朋友。难得的那种信念上的朋友,所以女人发誓,绝不同她真正深爱的人做爱。她只想能留住朋友和友情。她不想在那些她那么喜欢的画作中,掺杂进那么复杂暧昧的感情。尽管那时候他们已经有过拥抱和接吻,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想让他们的感情更深一步了。那是个他们都明确知道的禁忌。那一步很近。但也可能很遥远。
  拉链没有被拉上。
  很轻而易举地,女人的长裙落在了地上。男人紧紧地抱着她。疯狂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和乳房。然后扒光她。让她躺倒在他的床上。
  女人想她应该拒绝但是她却躺在那里等待着。不是说不和深爱的男人做爱吗?但是她却用赤裸的手臂遮挡住眼睛,不看男人是怎样急切地脱掉了他自己的衣服。那是两心相依,也是两个身体的相依。女人等待着。在难忍的疼痛中她才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
  在那一刻女人想她已经用她的肉体参与了她对他的深情。女人还想,她深爱他看重他并无法抵挡她与他之间的那全部的物质的愿望。慢慢地,女人开始修正她当初的想法。因为她发现了只有把肉体的爱参加了进去,他们的恋情才是完整的,也才是完美的。
  于是女人也抱紧了男人。在每一个哪怕最细微的细节上配合他。
  而当这一刻开始,未来的一切也就开始了。那时候女人在那幅画中,还是很多女人之中的一个。她被隐藏着。被混杂在众多女人的肖像中。而其实他们在那一刻已经开始了。
  整整一天,他不让女人离开。
  他们在一天中很多次。画布上一片空白。只有爱。爱才是实质性的。用木板隔开房的一角,他说那是他的画室
  在一个相对宁静的夜晚,他无声地来到女人身边。
  男人说,卡夫卡的伟大就在于,他认为流逝的时间将一天天减少必须苦苦忍受的日子。
  女人流泪。说她觉出了爱的苦。
  男人用他的手抚摸着女人的脸。他说他是从一个冰凉而空旷的大房子中走来。他还说卡夫卡这家伙坚信:我可以是软弱的,是无声而静止的,可以任人摆布的,但仅仅是由于这些时光会流逝而去,因此,一切必定都会好转。
  忧郁的神经质的卡夫卡会是个乐观主义者吗?
  女人看不清他在黑暗中坚硬的意志。但是她知道他是坚忍的,是想鱼死网破并且承担责任的。既然他们相爱。既然又加进去肉体。既然已经明朗。那么男人还怕什么?
  他逃离了那张网。他终于逃离了那张很密的网。与其说是被爱和不爱所逼,还不如说是他由来已久的渴望。所有的动机混乱地搅在一起。有一天他从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画家,一下子又回到了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时代。于是,恋爱开始了。他才意识到他原来的生活是那么灰暗。
  那幅大画最初的构想,他后来曾反复提起过。他说他之所以想画一个裸体的他自己,是因为他久已感觉到了窒息,感觉到了他是在作茧自缚,他正在一天天地背叛他自己的天性,他的头顶再没有自由的天空。他于是想画这样的一个男人。赤裸着,但却被紧紧地缠绕着。不是被钢链铁锁,而是被最最柔滑的温暖的蚕丝。女人的身体。他便是被这样窒息着捆绑着逼迫着。年深日久。他甚至已经没有能力挣脱。
  这便是他的那个完美而完整的家。
  谁也没有权力破碎和毁灭它。
  甚至并不是因为女人的出现,是他自己早就感到了他的穷途末路。他说他早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被他苦苦经营的这个家挡住了向前的路。高档的家具和音响。为了妻子。还有谁都不会去弹的钢琴。一切该有的和不该有的。他便用这道温情的锁链锁住了他。
  剩下的还有什么?
  尽管他一直不停地制造着那些匠人的画。“女人体”或者“排箫”或者“羌笛”。他煞有介事地在中西文化的边缘上制造着。但是那些画又算什么?他说它们麻木和表面得连他自己也不能忍受了。但是这些画是被他妻子赞赏的,也是被画界承认的。而且这些画可以换回美金。而且他们也确实换回了很多美金。
  但是他不满意自己。他不满意自己,以至于简直是愤怒着自己。
  剩下的还有什么?他确曾无数遍问起过自己。
  那么,剩下的似乎就只有逃离了。
  以一份坦诚的愤怒和自责。他意识到他生命中的一个时代已经到了末日。
  于是他开辟出了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大教研室的一角作为他的画室。这画室简陋异常。而动机是,他必须摆脱那个“作茧自缚”的终局。他觉得他还不想窒息而死。他有才华,也有能力,只要能给他一点自由的空气。他随之把床把自己的衣物也从家中搬了出去。他离开了妻子,告别了那个用自己的心血营造的家园。他说他只能这样告别过去。他很残忍。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妻子的声泪俱下和殷切无望的挽留。
  他说他眼前的这幅大画胜过他以前所有的画。他说他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隐藏终于想画谁就画谁了。
  他改变了他自己。他说这就意味着他将重新设计重新塑造他自己。他在静而清冷而简陋的用木板隔成的小屋里。独自一人,开始他新的旅程。每日画画。读书。写信。并重新开始记日记。他说就单单是为了他的能够新生,他要感激那个女人。那个伟大女人的伟大情感。他在信中说,这个女人就是你。他们重读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
  他再度走进女人的家门时已经是伤痕累累。他的头发很长,很蓬乱,眼窝发黑而且深深地陷下去。女人走过去。伸开双臂。觉出了男人的形同枯槁。她哭了。她很难过。她说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的生活。男人亲吻着女人的脖颈。抚摸着她的飘逸的长发。他用九死而不悔的心情对女人说,但毕竟生活之于我们,必须同时是精神的。
  他们相对无言。在很昏暗的灯影下。像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们无言。只是把对方的手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他们曾约定了时辰。
  女人想擦掉男人身上的血痕。还想,是否再陪他到尽头?
  漫长的离异过程就像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争。男人说,究竟打得赢打不赢已不是目标,只有里尔克的那句话,挺住意味了一切。
  不是英雄时代。于是他要背负公众的舆论道德的谴责乃至于真理的不公平。没有人愿意看到他身上那温情的枷锁。没有人能理解他为什么要逃离。没有人在他精神孤独的时候支撑他。更没有人愿意为他擦掉身上的血。但是他是战士他是英雄。他英雄末路却困兽犹斗。他被挤压在生存的最底层,还要无比激情无比骄傲地说,就单单是为了你能激起我的爱,我的艺术,我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我便要永生永世地感谢你。
  便是这样,男人独立战斗着,承受着。爱他的女人不能参与他的生活,哪怕是精神的艺术的生活。她必得远离。看着男人腹背受敌。她只是一封一封地收读着男人写来的信,听他在信中说他怎样日益地坚定;日益地画着那幅能与女人亲近的大画;日益地读书;日益地创造着精神生活的充实与辉煌。他在写给女人的信中说,你看,每一天,每一个夜晚,画是为你。读书是为你。写信是给你。入睡时想念的也是你。这种爱还有什么好非议的。
  然后,他们试着描述爱的真理和本质。在诽谤与中伤中。他们是身体力行者。他们觉得他们是纯洁的。最终的结局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不可能预料。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们那时候根本就不懂得这一点。不懂得事物的规律有时候会是那么残酷那么无情的。
  那是在圣诞之夜的一个很清冷的大街上。在此之前。他们曾与朋友一道去教堂听《平安夜》。他们很欢乐。笑着。拥挤着。忘记了以前以后发生和可能会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忘情于那架古老的管风琴。甚至,在人群中穿行时手拉着手。也忘掉圣诞夜之后的他们就要分离。忘掉苦苦的期待,木板隔开的画室,还有男人不断写着女人不断读着的那些诉说思念、思想、艺术与爱情的信。
  全部忘记。他们只是随着圣诞的旋律疯狂地旋转着。直到午夜的钟声。再没有可供观赏和参与的项目,朋友们四散而去,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再度的无言以对。那时候,风正以干冷的姿态轻轻地吼叫着。北方的城市早已是一片凋敝的景象。但是他们留了下来。留在了风中和寒冷中。女人颤抖着。而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女人说她一直在读他每天写来的信。但是太冷了。女人不断地跺着她的脚。她突然觉出了就这样两个人站在风中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一件事。但是她坚持着。因为她知道男人已经为这艰辛的爱情付出了很多。是男人独自住在冰冷的小屋里独自承受着分居离异的过程。于是女人顿生悔悟。她想她宁可陪他在这风中寒冷中站到天明。
  然而男人终于说,回家吧。他很平静。他抱住女人。开始在风中寒冷中亲吻她,与她告别。
  那是怎样的吻。
  那吻和平常没有两样。男人曾千百次吻过她。
  但是这一次。
  这一次,女人莫名其妙地突然感到了这已经不是欲望也不是爱,而是一种似乎不得不去完成的必然的程序。怎么会是这样?女人觉得害怕。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甚至已经不能忍受那漫长的亲吻,不能忍受他们嘴唇与舌头的相接。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还是让男人在寒冷的深夜在风中亲吻了她,吻完。
  然后他们默默分手。
  那是他们两人都已经谙知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但是他们谁都在坚守着。那么不容易的爱。他们不是谁都没有放弃吗?
  他们分手。然后女人拼命地抹着她的嘴。她觉得她好像是闻到了某种气味。那气味让她难以忍受。后来女人想,那可能就是终结的开始。从气味开始的终结。她匆匆逃离同她曾深爱的男人好不容易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她好像怕被弄脏了似的,好像希望能彻底地清洗自己,哪怕是跳进彻骨的冰河中。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是嫌恶。而他们不是一直彼此欣赏一直苦苦地相爱吗?
  此刻是深夜。他们在空旷的大街上顶着风奋力行走着。他们不说话。只朝着一个方向。那个他们两人都知道的地方。那个可能会消解嫌恶可能会重燃热情欲望萌动的地方。他们可以找到办法解决问题。他们可以在床上补救这个夜晚的冷漠。他们还并没有到达那个毁灭的边缘。他们彼此真心相爱又共同经历了各种苦难。他们是有机会的,可是他们为什么彼此不讲话呢?
  男人把女人送进她家的大门后,便扭转身独自走了。而女人在黑影里看着男人走了之后,便又从大门里钻了出来,向着与男人相反的方向,继续顶风向前走。
  她想,温暖的棕黄色的秋季、落叶和干枯了的野花毕竟只属于她自己。而当吻已成为了某种程序,她如果再使这吻持续下去,那就不仅仅是她自己觉得恶心,就是对方,也应感到这是对他尊严的羞辱了。女人想她既不能羞辱自己,也不能羞辱别人。她还想她一定要尽快找到一个机会,天亮以后吧,她就把她的这种想法和感觉很坦诚地告诉那个男人。她要告诉他在他们的世界中绝不能感到恶心。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就在刚才,在男人深情与她吻别的时候,她感到恶心了,多么可怕,所以,整个的夜晚,她始终在风中拼力前行。独自一人。
  冬夜。彻夜。只有她一个人。她一个人在洗刷着恶心,洗刷着昨日的罪恶和历史。她甚至不愿再想起过去。过去太难了也太被涂满污秽了。她不愿去想,但是她还必须去想,天亮之后,她该用怎样的语言去描述让她越来越不舒服的往日的爱情,并且用什么样的态度同那个男人谈他们必须分手的这件事。她知道那无疑将会很强烈地伤害那个一心只想着她只爱着她的那个男人。她也不愿那样,她也怀念他为她画的那幅只剩下了她和那个赤裸的男人的大画。但是毕竟他们之间已出现了恶心,不管他们过去曾爱得多么深多么死去活来,但恶心出现了。并将毁灭一切。女人知道,她要说的可能就剩下恶心了。她不想虚伪,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他人。无论怎样,她要告诉他这即将到来的一切。她需要洗干净她自己,这就是他们之间所存的全部了。多么严酷。爱竟是这样洁净这样容不得一丝杂质。尽管他们为此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是鲜血淋漓,遭到社会、世人、朋友乃至亲人的唾弃。
  但是女人依然选择了这样做。她知道这样做她要付出的会更多。她会被指责为一个更加肮脏的女人。但是,她宁可接受世人的非难,也不允许爱情中有哪怕一丝的不愉快。
  女人继续在风中奋力地向前行。没有目标。她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她觉出风从她身体的两旁吹过,便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滤去了她的那种肮脏恶心的感觉。她慢慢觉得清新和轻松,并且在心的底处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一种独自的温暖。这时候,夜依旧很深,但是她听到了远方冰河处传过来的遥远而深沉的咚咚的破冰声。那声音像一种沉闷的启示。她知道郊区窖冰的农民开始干活儿了。就是说,黎明就要到来了。
  她可能毕生都会怀念那个人
  她把她所有可能会不忠的念头都告诉她丈夫。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这样做。每个女人都是很个体的。都有她们自己的风格和方式。她要说出来是因为她很脆弱。同时也还很惧怕。她想她是爱她的丈夫的。整整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而她至今依然深爱着他。一种已销蚀了浪漫的爱。很物质的一种彼此依赖的关系。她因此不再胡思乱想,因为她丈夫终于给了她一个幸福的归宿。她丈夫同那个男人绝不是一种人。她丈夫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很物质的,但却对她充满了爱。世俗的关怀。生活中所有的日常的照料。那恰恰是她所需要的。她的生命太脆弱了。她太需要那种对于物质生命的关切了,也太需要一个能够掌管她的监护人了。她不愿总是被悬置在所谓的理想主义或者浪漫情怀的半空中。而她的丈夫是实实在在的。他为了爱她而世俗地同国外的妻子离了婚,同时也就意味着做出了很世俗的牺牲。于是,她就更不能再要求他什么了。他给了她一个十分稳定的家,并且带着她到处玩,让她的生活里每天都充满了世俗欢乐的阳光。她被照耀。所以心静如水。很少再被别的男人所诱惑所困扰。因为她有了家。不再漂泊无依。
  在他们的这种恒定的关系中,还有一点让她难以突围的,是她终于拥有了一种性欲的完全彻底的满足。性,便牵扯住了女人的身体。于是她常想,她还要什么呢?单单是性就足以维持和挽救他们这个家庭了。足见性在女人的生活中多么重要。不停地做爱。几乎每一个睡在一起的夜晚。她丈夫始终保持着那种旺盛而饱满的势头。只要她要。有时候她会很主动。摧败她的男人。看着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的样子,那竟然也是她的一种满足。所以她常说,性爱是物质。这是最大的世俗。而我们无论怎样地优雅高洁正人君子,我们不是也不能拒绝上床拒绝做爱吗?所以我们也是世俗的人。更所以,有了这世俗的庇护,便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了。因为,在她所遇到的男人中,唯有她丈夫拥有着这种巨大的世俗的力量。他能用那种世俗的力量随时随地拉紧她。他能使她事事处处每分每秒地感受到他给予她的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关怀。她难道还会跑吗?她被腐蚀了。麻醉了。击倒了。她被他塑造成了一个离开了他就活不好甚至活不成的女人,那么,她还有能力离开他吗?
  当然,也还有她丈夫对她的事业她的艺术的无所不至的关切。
  于是,能够思念别的男人的领地被这种世俗的生活挤得越来越小。
  她想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她和她丈夫亲密无间。他们彼此并不对对方隐瞒什么,除非,他们认为会伤害对方的那些想法。
  所以,有一天,她把她无意间见到了那个男人的事情立刻告诉了她丈夫。她很客观地描述了她和那个男人相遇时的情景。整个的过程。甚至每一个细节。差不多是刚刚离开那个男人,几分钟后,她就给她的丈夫打了电话。那时候她丈夫刚好在家。她问了家中的一些事情。譬如窗前有没有阳光;那些枯萎的玫瑰是不是干透了;卫生间里有没有喷清新剂?还有,她画室里的那棵树是不是浇了水。她问了很多很多问题。但其实那都并不是她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她觉得她的问话其实很多余,要不就是很无聊。她知道那答案,但她的丈夫还是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了她。是对于她的关爱家庭的精神的一种响应。
  她当然知道,窗前会有阳光。她想有一天她一定要好好地画一画墙角那扇窗中射进来的那一缕阳光。特别是黄昏,那血一样的绚丽。当初她和她丈夫决定买下这房子,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墙角的那扇有着阳光的窗。从天明到暗夜。所有的光的色彩。她太喜欢那扇窗了。后来有着那扇窗的房子就成了她的画室。所有的物质都变得生动而丰富起来。有着无尽的层次。那窗子里的光便是这样缓缓地移动着,在移动中变换着色彩。多么美好。那就是她所需要的。也是一种物质的需要。她需要那种物质的光线和物质的颜色,需要她的画室。她的画也是物质的,可感可触的。愤怒的时候失望的时候或者无奈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刀子割破那些画。这是常常萦绕在她的脑子里而且挥之不去的意念。毁了它们。就像有时候她想毁了她自己。她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不尊重自己求生的欲望。有时候她就是想毁了自己,当然也会伴随着毁了她的家和与她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她须臾也不能离开的丈夫。当然那也是物质的毁灭。不过,这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想要的,还是窗前的那一缕迷蒙而柔和的阳光。还有窗外的那一片浩浩荡荡的草地。窗前当然会有温暖的阳光。那一束玫瑰也会被晒制成美丽的干花。卫生间里从来就是清新的,因为她一直把卫生间的通风设备当做是生活中一件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事情。当然也还有她画室里的那盆茂密的树……不,不,她并不是要对她丈夫说这些。最后,她只是仿佛突然想起一般,对她丈夫提起了那个男人也来到画展的事。其实那是她蓄谋已久想要说的话。否则她不会匆忙地从画廊跑出来打这个那么长的无聊前奏的电话。她说得很客观。仿佛旁人的什么事情。其实她同那个男人的事情她丈夫是一清二楚的。那所有的往事。但他宽容她。他从来都是那样,就笼络了她的心。她说着。在画展上。千回百转的展廊。一幅幅生命的以及意愿的展示。然后在一个很幽静的地带她停住了脚步。那里展出的是一幅她女友的画。她认真读着,那画很凄凉。没有任何的光亮。就是一团团阴影下的枯草,一角斑驳的断墙。她想那一定是象征了她女友那类女人漂泊不定的生活。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没有固定的伴侣。做爱不断,但却面色苍黄,没有光泽。她们哪个男人也不信任。那是她们的过分自信和过分独立的意识所至。她了解她们。这些艺术的和为艺术的女人。生活被搞得一团糟。画画之余,她的女友还兼做模特儿。为她的画家男人们和她自己。彻底地裸露。她已经不认为身体中还有什么值得羞涩的地方。无须再隐藏什么。既然她的思想和她的心在她的画中已一览无余,那是最最深处的东西,那么,她的身体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呢?身体不就是用来供能够欣赏它并且需要它的那些人愉悦的吗?她有什么理由剥夺别人享乐愉悦的机会和可能。而结局就是这一幅画。一段破墙下的阴影里的枯草。她在女友这幅画的前面停了很久。她认为这幅画确实让她思考了很多。那些艺术的和为艺术的女人。她们的那么深刻的悲哀。如今能够让人思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艺术也是如此。女友的这一幅画使她想到了罗丹。显然罗丹也注意到了女性晚境的悲哀,否则他雕塑的那个可怜而无助的老妓女就不会成为他的代表作。这个男人知道女人在极尽灿烂之后,是一块烂泥。像破抹布一样被男人丢弃。没有光泽。更不要说光彩。连那一对干瘪的耷拉的乳房也再不需要隐藏。不再是羞处。已经被无数的欲望所吸吮过的。但那里也曾圆润丰满。是罗丹在《春天》中所极力表现的。哦,青春的魅力。裸着的强劲的男人和丰柔的女人。纠缠着。读后的让人渴望交欢的愿望。但是,可惜她和她的画家女友都已经到了凋落的年龄。没有光亮。像锈蚀的断墙。腐朽的。但不是堕落。她的全部欲望便是能抓住眼前的一切。抓住她丈夫,抓住他们世俗而又物质的生活。这便是他们的今天。她想着。然后缓缓地离开了她女友的那幅锈蚀的画。她缓缓地离开。她刚刚转身,便迎面看见了正朝她走来的那个过往的男人。
  他曾经那么重要。
  在空无一人的幽暗的走道里。
  墙顶上的一盏盏小灯照射着画面。
  她突然间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她已经十年不曾见过的男人。
  她想到了杜拉斯的《情人》。杜拉斯在那部小说的结尾时说: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候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听出那种中国口音。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她就是很平静地把这一切在电话中报告给了她丈夫。她很客观很冷漠地描述着。那一次简短的而又简洁的会面。不期的。与那个男人的。她在心里一直怀念的那个男人。
  有时候,一个人毕生都会怀念一个人,哪怕他们曾经彼此深深地伤害过。她想她并不真正了解那个男人。她不知道她毕生都在怀念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在怀念她。不知道。只是那铭心刻骨的一种心灵的维系。但那也可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她总是记得他们交往的那些细节。那时候他也向她表白。她非常小心地保存着他写过来的所有的信。无论家怎样地搬迁,也无论怎样换着一套一套的房子。她总是带着那些信。有时候读它们。信可以使人回到旧日情景。她记得他们最终是在彼此伤害中分手的。仿佛只有这唯一的一种离别的方法。彼此仇恨。那封恶毒绝交的信还在。昭然若揭的苦心。也许恶毒的背后掩藏的,是深切的爱?那个男人。他只想逃避。逃避他的心灵,并且在逃避中把他身上心上的所有的罪恶推卸给别人。让别人承担着那些本不属于他们自己的罪恶。别人不是基督。为什么要代他人受难?而他罪恶的心就轻松了吗?
  尽管,她已经放弃了,自尊地与那个男人交往,她的所余不多的那么一点点心灵的尊严还是被他践踏了。至今不堪回首。她不愿意想。承受着他人的罪恶,很多年来,她竟然真的学会了忍。爱即是永恒的忍。那是祖母从基督那里讨来的格言。后来竟成为了她做人的原则。爱你的邻居。甚至,爱你的敌人爱那些伤害和欺骗过你的那些人。男人。然后,当很多年终于过去。在九曲十八弯的画廊中。在已经抚平了心上的伤口。在同给予了她宁静生活的男人共同拥有了那间有阳光照射进来的房子之后,为什么,她还要与他相遇?
  画展上那么多人。很多的人失之交臂。为什么她偏偏要在那个无人的巷道看见他。她刚刚慨叹了女人锈蚀的晚景。她无疑是决意与他擦肩而过的。因为她记得那些被损害的日子。她记得在最后的时刻,是他在说,走开。从此便结束。因为没有希望。她绝望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从此沉默,从此在没有他的日子中过活。只是她不能忘怀。这是女人最大的缺陷。不可更改的,那是她们的天性。在怀念中自足。从此她的画中,似乎都隐隐透露着他的影子。那是看不见的,只是浸润在画布上的一种弥漫的精神。迷茫的色块和无比热烈的笔触。没有人知道。连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像凡·高的画。那是她唯一的理想中的境界。
  她把这样的一个男人当做了理想中的男人。这可能也是她的一厢情愿,因为她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或者,她只是自己需要这样一种理想的概念。但现实中的那个男人远非如此。他太虚伪太做作,太煞有介事,又太言过其实了。力透纸背的热烈。但不知力透纸背的热烈是不是也是虚假的。她始终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正了解那个男人。她曾经以为她参透了他,看穿了他英雄和魔鬼的全部本质。但是很可能她只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是非常非常主观色彩的是非常非常个人的,因为有爱,她就把看到的局部当成了全局。她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可能并没有她一开始想的那么好,也不像她后来想的那么坏。他就是他。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有点自私有点虚伪的男人。他不过是想维护住自己英雄的形象,不过是想在罪恶之后,还要把自己的心蛮横地说得很清洁。
  所以,她铭记受到伤害的那段往事。她才能够在局促间找到那个脱身的办法,就是与迎面走来的朝向她的那个男人擦肩而过,就像是他们彼此不认识那样。她确实这样做了。她觉得这是她在那个时刻唯一的自我保护的方法了。这一次,她不想再受伤害。她只想能平静地永远拥有自己的家。
  怎么像不认识?男人停住脚步。
  女人便也停了下来。她真的不知道在这漫漫十年的分离中,他是不是也曾想到过她。她想逃走。一种将被俘获的预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在整整十年之后,她竟依然不能够平静地面对他。
  他们不期而遇。她说,你看,这是一幅很好的画。是的。你好吗?你在干吗?
  我的女友。好吧。也许……
  女人在语无伦次中才意识到,原来很多年来她并没有忘记他。他是她在穿过了很多男人之后至今还在想念的那个人。她以为一切全都过去了。但是没有。
  所以她慌忙地逃出画廊去给她的丈夫打电话。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你千万要在家,你一定要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这一刻对我太重要了。她飞快地跑着。丢下了那个重逢的男人丢下了那些画。她想她这样是不是也有点做作呢?有那么严重吗?需要这么煞有介事吗?只有她知道,她如果不能及时地听到她丈夫的声音,结果会是怎样的。她冲进街上的电话亭。她慌乱地在书包里翻找着磁卡。一度,她竟然以为她忘记了带磁卡。她一边盲目地翻着,一边茫然地向外张望着,希望能发现一个出售磁卡的商店。街上很乱。很多的人。唯有她站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像置身在激流中的岛屿上。听不到嘈杂和繁乱。但是她的书包确实很乱。很多男人说,女人不该这样,那么女人该怎样呢?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磁卡。家里的电话也终于被拨通。但是她突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她该对她的丈夫说什么。
  她对她的丈夫从不曾这样。他们从来无话不说,她对他说话的时候也从未犹豫过。
  她有点踟蹰地说着家里的阳光或者清新剂一类的废话。她有点胆怯,有点茫然,其实她是在想,她该不该同她的丈夫商量,允许她去和那个她曾真心爱过的男人谈一谈。他这会儿就在她身后的画廊里。等她。她不知道她的丈夫会怎么想。会让我去吗?他对我已经非常宽容了。他从未阻挡过我。他让我去做一切我想做的事。那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我在外面呆多久,最终我还是一定会回家……女人这样想着,便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刚刚在画廊与那个男人的不期而遇。她没有说她一直在怀念他。那是她的秘密。但是女人多想把这个秘密也告诉她的丈夫呀,因为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女人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要把这些几乎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丈夫,其实就是为了能让她丈夫站出来,英勇无畏地阻隔她,粉碎她,让她的美梦化为凄凉的泡影,并让这些泡影从此能永远守护着她。
  她隔着电话面对着她的丈夫。那么熟悉的声音。连那话语背后的气流都能够听见,都在温暖着她。那么清晰地。哪怕是他们距千里万里。十年来就是这样。他们一直彼此温暖着。仿佛命中注定。这中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却从未分离过。女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会打这个电话。她不是为了寻求支持也不是为了自找谴责,她只是为了确定和证实那种无坚不摧的亲切感,这也是她知道的。然后,她就听到了她丈夫用无比平静的声音说,去参加你们的聚会吧。为什么不能谈一谈?毕竟是朋友。
  女人放下电话。
  她不知道是一股凉水还是一股热水正在穿过她的心。
  然后女人汇进了街上匆忙的人流。而她的心却很平静。她没有再回到那个有他在等她的画廊。而是朝着家的方向。
  一切都过去了。只是瞬间的激动与慌乱。也很美好。她可能毕生都会怀念那个男人。但是她再不会回到从前。她已经改变了。她已经成为一个彻底物质化的女人了。她知道什么对于她更重要更值得珍惜。这又有什么不好呢?生活就是生活。你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踏踏实实地认真坦诚地去经历,那些真正属于你的。
  昆德拉的乡愁
  许均先生新近翻译出版的《无知》,是迄今为止,昆德拉唯一未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的小说。所以较之昆德拉以前的各种翻译文本,《无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是一部彻底陌生化的文本,读过能够让我们了解昆德拉的种种现在。
  如同读昆德拉的其他作品一样,《无知》依然给了我们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这不是说昆德拉作品的风格本身,而是,他所描写的生活与我们的境况竟是如此接近,甚至如出一辙。这大概还是因为捷克的社会主义背景,所以我们才能对他的“布拉格情结”感同身受。而这一次昆德拉的乡愁,又为如今我国大量的移民群体提供了一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精神范本。近二十年间,中国在世界各地的移民数量突飞猛进,那些移民即或不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的亲戚朋友,或者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总之他们就在我们身边,你可以经常听到他们思乡之苦痛、奋斗之艰辛的喜怒哀乐。于是读昆德拉的《无知》就更有了一种亲和的感觉。昆德拉简直就是那些四海漂泊的新移民最杰出的代言人。
  移民问题一定曾深深地困扰着昆德拉。他不得不离开布拉格,而又无时无刻不深深思念着这个他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美丽城市。于是,昆德拉除了在许多小说中竭力彰显他对故乡的眷恋,还对移民问题作过许多专门论述。此番在《无知》中,他还特别请来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尤利西斯),以他回归的英雄史诗作为整部小说的一个伟大的笼罩。昆德拉之所以要以古希腊在特洛伊城下的那场著名的战争为背景,就是为了描述英雄尤利西斯为了这场战争不得不告别亲爱的妻子帕涅罗泊,踏上离乡背井的不归路。然而昆德拉真正要说的还不是尤利西斯的思乡之情,而是他怎样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英雄回归。最终回到了家乡伊塔克海边的橄榄树下,完成了他伟大的德奥德赛之旅。
  便是在《奥德赛》笼罩之下,《无知》中的女主人公伊莱娜也完成了她普通人的现代回归。尽管伊莱娜不能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相比,他们的结局也迥然不同,但是他们流落他乡二十年的经历、深邃绵延的思乡之情以及最终踏上归途的行为却是相同的。只是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英雄史诗,所以奥德修斯慷慨悲歌的回归神话,才会成为作品中那个大气磅礴的覆盖。一切都在回归这个主题的指引之下。一切的思维,一切的行为。唯一不同的是,当代的伊莱娜最终没能像尤利西斯那样回归故乡的怀抱,而是继续异乡的漂泊。这是让人不能不悲哀的。
  昆德拉在《无知》中所完成的是一个悖论。而小说中人物所演绎的故事,在他《被背叛的遗嘱》中已有过明确的阐释。昆德拉以世界著名作家、艺术家康拉德、纳博科夫、勋博格、斯特拉文斯基等移民的经历作为参照,来解析移民的种种利弊。其实那也是昆德拉本人的经历。他人生中令他最为不堪的部分。自从他移民法国,这一份痛苦就始终煎熬着他,以至于移民问题成为了他很多作品的母题,并由此衍生出各种人生的故事。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乡愁与失落之间。在巴黎与布拉格之间。究竟何处是家园?
  于是昆德拉认为,移民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不仅要忍受思乡之苦,还要面对异国他乡种种的陌生。曾经与我们那么亲近的东西变得日渐远去,而新的生活却又只能从生疏开始。这种双重的陌生化何等可怕。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陌生的东西最终会变得熟悉,甚至可爱……可是,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些移民,却为什么还要被乡愁和回归的思绪苦苦缠绕呢?
  阅读《无知》,觉得其中的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甚至每一个细微的感觉,都是昆德拉本人的亲历。无论是伊莱娜从捷克移民法国栖居巴黎,还是她满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重归布拉格。即或小说中的昆德拉是隐形的,但是在每个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生存状态的背后,都好像能看到昆德拉的影子。那些依然生活在波西米亚的捷克人,那些移居巴黎的布拉格人。那些忧戚悲伤的怀旧者或者形形色色的男女寻根族。是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昆德拉,或者,昆德拉就是他们每一个人。在小说中,是昆德拉肢解了他自己,也是他通过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阐述了他本人对移民问题纷繁而斑驳的思考。只是,昆德拉论证的结果依然没有结果。于是悲哀。因为对于昆德拉以及他小说中的人物来说,无论回归还是移民都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所以他们已经没有了家园。他们此生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流亡的精神旅程了。
  阅读《无知》,觉得小说中人物关系的设置虽然是虚构的,但故事所表现出来的本质却是真实的,它们不过是昆德拉阐述移民思想的一个载体。
  其实《无知》的故事非常简单,无非是女主人公伊莱娜在移民巴黎二十年后,在强烈的思乡情绪的驱动下,踏上了回归故乡布拉格的旅程。当年伊莱娜跟随丈夫流亡巴黎,是因为受到当时社会制度的迫害;而今天伊莱娜决心回归故乡,也是因为布拉格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于是被驱逐者终于得以重新被祖国接纳。伊莱娜是怀着深邃的眷恋重归布拉格,去找寻那久违的田园牧歌的。但可惜她记忆中曾经熟悉美好的一切却已经不复存在。面对如此陌生的故乡,伊莱娜惶惑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昆德拉这样描述他迷乱的女主角:伊莱娜走在她所依恋的布拉格宁静的小街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想到了巴黎。较之布拉格的温暖,她想到对她露出敌意的巴黎,街道冰冷的几何形状,香榭丽舍的傲慢……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有一丝她感受到的那种亲密接触,那种牧歌般的气息。
  然而,当伊莱娜真的回到她梦绕情牵的地方,回到亲人和朋友身边,她才意识到,她的回归究竟有多难!她当然可以重新和她的同胞生活在一起,但必须把她和法国人一起所经历的一切庄严地放在故乡的祭坛上,亲手点上一把火。随着这神圣的仪式,她二十年的国外生活将灰飞烟灭……只有付出这样的代价,伊莱娜才能被同胞所接受,才能重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就是伊莱娜的两难,她既热爱着她的故乡,又不想将她巴黎的旅居生活一笔勾销。所以她不能留在布拉格,陷入这个城市正在为她编织的生活之网。为了能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只能忍痛做好再次失去这座城市的准备。有了二十年移民经历的伊莱娜已经不属于布拉格。她也已经无法像荷马史诗中的那位伟大的英雄奥德修斯那样,历经重重磨难,重归他的故乡伊塔克了。伊莱娜的时代已经是高度物质的时代,无须再去追求那种充满了冒险的回归理想了。所以,伊莱娜最终还是选择了重返巴黎。
  然而对于伊莱娜这样的移民,巴黎又是一处怎样的所在?
  尽管伊莱娜已经把巴黎当做了自己的家,而巴黎却始终没有真正把伊莱娜当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是伊莱娜在巴黎最好的女朋友西尔薇,也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流亡者来对待。巴黎人有他们判断的眼光,直接而简洁,那就是斯大林主义是一种邪恶,流亡国外是一个悲剧。于是他们竟然也像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一样,对伊莱娜的思考和生活毫无兴趣,而只对她的流亡者身份感兴趣,甚至把她当做他们自己一些奇思怪想的证据。于是当伊莱娜不再是流亡者,他们便失望了,甚至不再热衷于和伊莱娜交往。因为伊莱娜使他们的想法破灭了,能够证明他们想法的伊莱娜也就自然失去了价值。
  这便是伊莱娜的处境。她不仅失去了物质的家乡,也失去了她二十年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
  是什么使伊莱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会?伊莱娜的这种边缘状态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仅仅是身边人的一种极为细微的冷漠态度所至。对她毫不关心的人首先来自于她的同胞。在她与他们二十年后的再度聚首中,竟没有一个人问起她的流亡生活,更没有人想知道她的心路历程,甚至,对她从法国带回的波尔多红酒嗤之以鼻,而以大杯大杯的家乡啤酒来抵抗她。于是温暖的田园牧歌般的怀旧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伊莱娜不知道,在布拉格,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关心移民的生活,没有人认真地对她说:“你讲讲吧”,甚至包括她的母亲。也许这样的冷遇只是伊莱娜聚会中的一个偶然,但却是伊莱娜决定再度弃国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她对来自同胞的冷漠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同为移民的约瑟夫为她指点迷津,化解了她对当今社会人际关系的恐惧。
  约瑟夫说:人们相互之间不感兴趣,这很正常。
  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这就是当今社会以自我为中心的现状。人们不再关心他人,不再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甚至连倾听都不愿意。在文明社会,倾听原本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有教养,是否有风度的一个标志,甚至一个人是否有同情心的一种体现。但是伊莱娜故乡的那些朋友,不知曾几何时已经失去了这种倾听的能力和同情的心理。或者他们已经无法沉下心来,日新月异的生活已经让他们无比浮躁了。
  足见,昆德拉反复而郑重地提出“你讲讲吧”,在今天是何等必要。“你讲讲吧”,就意味着“我会倾听”,而如果连“你讲讲吧”这样的邀请都不能发出,那只能证明被异化了的人类是怎样的可悲。
  《无知》的人物关系显然是戏剧性的。伊莱娜为了摆脱母亲,嫁给了母亲的一位老朋友马丁。而后来她与之同居的男友,又是曾经认识已然去世的马丁的一个瑞典人古斯塔夫。古斯塔夫之所以离开瑞典来到巴黎,是为了逃避他已经厌倦的妻子和家庭。后来古斯塔夫在布拉格开办了一家公司,说他再也不想回法国了,因为他甘愿成为伊莱娜和她失去的祖国之间联系的纽带。然而伊莱娜对家乡却已经十分陌生,她不愿放弃自己用整整二十年来熟悉的巴黎,再去重新适应那个曾经是她的城市的布拉格。伊莱娜在飞往布拉格的飞机上,与流亡前曾有过短暂激情的约瑟夫相遇,并两情相悦,相约未来。伊莱娜在布拉格的聚会上见到了马丁的同事米拉达,她是布拉格唯一同情并理解伊莱娜的女人。而这个米拉达恰恰就是移民丹麦的约瑟夫少年时代的女友。当她得知旧日恋人已回到故乡,却依然固守自己的孤独的生活。约瑟夫对伊莱娜和米拉达这两个曾经与他有过恋情的女人毫无记忆。就在伊莱娜与约瑟夫在饭店醉生梦死的时候,伊莱娜的母亲竟然在和女儿的男友古斯塔夫疯狂做爱,这是怎样的戏剧性。母亲与古斯塔夫的性关系可谓小说中的神来之笔,因为他们在做爱之后相约各自将是“自由”的。“自由”便是他们给这段畸形欲望的许诺,如此现代的性观念竟源自于一对老年人。
  小说的结尾,是约瑟夫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丹麦的生活中。他认为故乡虽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记忆和往事,但这里毕竟已经遥远,已经……
  这是否就是昆德拉的结论?
  《无知》一如昆德拉以往的风格,将一个故事打碎来写。所以第一遍读后你将很难弄清小说中的人物关系。但是翻回去看,你就会发现作者是怎样的匠心独运。你会发现原来米拉达就是约瑟夫日记中的那个热恋着他的女中学生,这一点在先前的章节中昆德拉早有伏笔,只不过他故意让你忽略罢了;而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述《奥德赛》的故事,也是为了能给小说中的人物一个史诗般的支撑;而他用很多篇幅来解释欧洲各国对“回归”这个词汇以及词根的不同语义,也就是为了在这个宏大的主题下讲述捷克女人伊莱娜的故事。
  总之,依然的昆德拉。只不过这一次他要说的,是穷尽笔力也难以说尽的那一份深深的乡愁。
  在优雅的背后,是把美丽和智慧结合起来的女人
  女人应当更充分地利用她身体中的哪一个部分?
  那是女人的资质。是我们不敢不认真对待的。美丽。还有什么?
  通常的电影明星都很漂亮。这里说的是一些男人。很酷又很潇洒。那棱角之中的魅力。我们恰好有机会同这样的男人接触。结果说过几句话后,便立刻对这种只有着太阳神般外表的男人了无意趣。甚至没有交往的欲望。很明显的一种失望。还可能会有某种被欺骗的感觉。被什么蒙蔽了?特别是那些成熟的有知识的女性总会这样问。而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是想说,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漂亮都是最浅表的东西。那个很帅的男人或者只是沉默,将他的浅表固定在一个显得深沉的伪装的姿态上,让人永远琢磨不透,永远也看不到他的本质。就像大街上为Marlboro做香烟广告的那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硬汉形象。而且他缄默。他的缄口使他深不可测。所以不久前他的逝去使很多迷恋他浅表形象的女性很悲哀。她们认为这个男人连浅表的东西也是深刻的。
  而我想说的是女人。
  那些漂亮的女人。
  那些漂亮而又智慧的女人。
  那些因智慧而更加漂亮的女人。
  女儿不知道西蒙娜·波伏娃是谁。一天,她一看到她的照片就被这个女人的外表震惊了。她问我,她是谁?她说她的脸上有种神秘而典雅的感觉。古怪而深邃的目光。她要我讲讲这个女人。我说这是波伏娃。是作家、哲学家和女性主义者。人们说她有着“高雅的外貌”,是“所能看到的最美的存在主义者”。女儿在人群中寻找着老年的波伏娃。那已经是1980年了,任何美丽的女人,都不能抵御岁月的致命打击。女儿不相信那个在蒙巴纳斯公墓被人搀扶的老女人就是波伏娃。不再有美丽和高雅,那是她在参加萨特的葬礼。那是她毕生挚爱的男人。她爱他透心透骨。所以悲哀而苍老。仿佛生命也同萨特一道弃她而去。而没有生命又怎么会美丽呢?
  但波伏娃就是那个最美的女人。她的美并不全是来自她的天生。而是因为她是个有思想有追求后来又有了成就的女人。她的小说获龚古尔奖。她的关于女性的著作至今被誉为西方妇女运动的“圣经”。她出生在一个大资产阶级家庭(尽管她毕生对她所出生的那个家庭充满了一种阶级的仇恨,不共戴天)。她在传统的有钱人的学校接受教育。她喜欢哲学,喜欢概念、体系一类女人通常不会喜欢的东西。所以她养成了勤于思考的习惯。然后她便同保尔·萨特成为了终生的朋友,成为了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最积极热诚的追随者。他们一起思考一起战斗一起获得文学界和思想界的盛名。他们发现着知识,创造着真理,永不停歇地;当然他们也一道生活。做爱。风风雨雨。无论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他们都在积极思考着人生和人类。都在,努力创造着文明的财富。于是,波伏娃成为了那个最美的女人。她的美是深邃的,是以不停的思考作基础的。没有思考,就不会有波伏娃脸上的那种独特的味道。无限探究的,那是种与知识和智慧相连的美丽。所以,那美丽才是常人所难以企及更难以超越的。优雅也由之而来,那是种非常奇异的造就。如果波伏娃只是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而没有把大脑同哲学同文学胶着起来,她的美就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样子。她或者也很高雅也很有气质,但决不深邃。因为大小姐的波伏娃是绝写不出《第二性》这样的著作的。这是她所有的成就中最光辉的那部分。还有,她认为小说家应该描写纯精神的体验在情感上造成的结果。而她自己的小说就是那种用纯精神铸成的。便是那种精神,使波伏娃浅表的美丽深刻了起来。深刻而至永恒。
  是什么使伊莱娜既不能融入自己的血肉同胞,又不能深入巴黎的主流社会?伊莱娜的这种边缘状态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的政治的分歧,而仅仅是身边人的一种极为细微的冷漠态度所至。对她毫不关心的人首先来自于她的同胞。在她与他们二十年
  只是,波伏娃并没有像一般的漂亮女人或是电影明星那样去利用她的美貌。如果她看重的是美貌,她就不会拿出毕生去追逐一个又难看又矮小的男人了。这样外表丑陋的男人配不上波伏娃的美丽。但是,波伏娃没有利用自己的美貌,她或者认为美貌不是用来表演的。她更看重的是思想。一种能够改变世界改变人类处境的思想。而拥有这种伟大思想的男人,当时,在法国,只有萨特。于是,她追求萨特。她对萨特丑陋的外貌忽略不计而只是紧紧抓住了他永不停歇的那些闪光的概念和体系。他们长达五十年的关系是建立在知性的基础上的。她几乎毕生都在依赖这样一个思想刚劲而又不受任何约束的思想者来引导自己。在这样的引导中变得越发深邃的美。还有,她和萨特的爱情也滋养着这美丽。直到最后,当萨特死去,她才能用由那深邃的美丽而生出的美丽情愫和美丽思想去怀念萨特。那是在《众神的仪式》中。波伏娃说:他的死把我们分开了。而我的死不会使我们重聚。虽然如此,我们的生活能如此漫长地协调一致,就已经是很美丽的了。
  所以,所有的人都说波伏娃很美。她的端庄的坐姿。她的优雅的风度。她是极少数努力结合智慧与美丽、充满活力与感性的女人之一。这对于一个知识女性来说,难道不重要吗?
  这是理想,也是目标。
  而这一切,源于知性。
  然后要说的另一个美丽的女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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