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恋甜蜜的女孩突然莫名其妙的说出老天我恨你你...

突然之间_小宗师专辑:一在全市最没有名气的咖啡店里,大北与弯弯女士面对面坐着,音乐是从一个角落里传来的,乐声柔软缠绕,在空气中柔弱无骨地盘旋,那种味道很像摆在面前的咖啡袅袅升腾的热气。就是在这样的音乐和热气中,弯弯女士对大北如此这般地说了自己的那段爱情。大北沉吟片刻,语气肯定地对弯弯女士说,那哪是爱情啊,那是惰性。你真的相信一种动物间的接近,那种牲口棚里的奶牛之间的接近呀?日常生活它会让爱情变味的,它会树立无形的墙,玻璃一样透明的墙。随着岁月的流逝,墙不断升高,不断加厚,形成一座人们可以相互看见,却永远也无法相聚在一起的监狱。透明的日常生活啊!这种透明其实是漆黑一片。美丽爱情它会衰退、会相互厌恶,会产生疲惫,会制造出臭袜子、体味、邋遢,会放出被子里的臭屁。弯弯女士听了大北这段话之后,面目狰狞地沉默着。望着大北。大北被一个面带恶相的女人,不出声地直勾勾的看着,自然是有点心虚了。大北为了缓解眼前的困境,他改变了一种说法,说,人一定要相信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存在的,导致爱情最后的面目全非以及破败局面,是因为人性中太多的弱点和太多无法抗拒的毛病,因而抗不起爱情这种极端地要求完美的东西。你想啊,即便是一个完美的好东西,把它放在一个充满腐败枯萎,充满霉菌和毒素的地方,它能不变质吗?大北的话让弯弯女士面目懿和下来,目光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大北,很茫然地说,人为什么在爱情面前总是那么无助和无奈,又是那么的不顾一切和铤而走险?大北说,那是因为我们已经感受到爱情的真实和激动人心,却又没有得到,即便是得到一点点,也是携带着人那点脆弱不堪的情绪,抑或是生理的冲动,而这些却被我们误认为是爱情的来临,其实不然。所以我们歇斯底里,我们痛苦绝望。如果爱情一开始就以虚假伪饰的姿态和内涵出现在人类的话,是没有人去为它痛苦的。大北见弯弯女士不明白,就进一步解释说,人们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地一次又一次地进人大野荒漠中去探宝和盗宝,哪怕抛尸荒漠也在所不惜,那是因为那里的确有宝,这种吸引力并不亚于人们对爱情的渴望。这就谈到了人类的贪婪问题了,人太贪婪,对爱情,对金钱和物质,贪婪的本性,让人类终将走向绝境。最后,大北充满玄惑的目光望着弯弯女士,说,一个卑微而龌龊的灵魂,怎么能产生伟大的爱情?即便是恨也只能是最生理性的。再说,一个毫无信仰可言的人,怎么有人与人之间的善待?弯弯女士终于在大北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模样面前败下阵来,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疲累不堪,就在她低下头稍作思量的片刻,大北就已经从她的身边溜走了。大北溜走之前,好像留下一句话——个幼稚且发育不健全的女孩,跟我探讨什么爱情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荒诞!弯弯女士歪着头,斜视着大北离去的背影,大北背影涌动的陌生感,顿时布满了弯弯女士的内心,她似乎觉得大北的身体和灵魂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挣扎……这使得坐在咖啡厅里的弯弯女士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这种味道与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发生的事情是那么相似,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息,她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想赶走进入大脑中的幻象。当弯弯女士走在阳光下,风迎面吹来,她才从那种遥远的阴影笼罩的幻象中走出来。弯弯女士长嘘了一口气,她回望了一眼咖啡厅的方向,那种挥之不去的奇异气息,似乎在暗中追随着她,她猛然想起大北的话,觉得人世间的确存在着无处不在的荒诞。据弯弯女士回忆,大北曾经暗恋过她,虽然这种恋情如昙花一现般短暂,可大北那种陷入苦恋的神情,在显露的一瞬间就被弯弯女士准确地捕捉到了。弯弯女士捕捉到大北爱意的端倪时,她也敏感地觉察到大北的爱情了。弯弯女士为大北稍纵即逝的恋情的消失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她觉得大北简直就是一只老狐狸,刚探出点头又缩了回去。弯弯女士为此很愤怒,她忍无可忍地责问大北为什么在爱情问题上躲躲闪闪,一副不光明正大的样子,让人怀疑你哪儿出了毛病。大北很茫然,想来想去不知自己哪儿出了毛病又该怎么去安慰怒火中烧的弯弯女士,最后他只好实话对弯弯女士说,在某一瞬间,我看见你眼镜镜片下面那双含意缥缈的眼神,就使我想起一段往事,或者说一个人,这很刺激我情感区域的某一个部位,很厉害,我解释不清楚,大概事情也就像你说的那样吧,爱情就结束在开始之前。弯弯女士对大北的解释莫名其妙,她说我戴的这眼镜与您的情绪有这么大的关系吗?大北说有关系,它使我神魂完全颠倒。弯弯女士认为大北的神经肯定出了毛病,决意要对大北进行精神拯救,可又不知从何人手,后来无意中说了一句话,才揣摸出点大北的真正病因。弯弯女士对大北醋意兮兮地说,你这个家伙过去肯定被女人糟践了,所以才落得眼下如此阴阳不济的毛病。大北听了弯弯女士的话之后,先是面红耳赤,一副无地自容的窘迫状,在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就转换了四种表情——愕然,怵然,茫然,凄然。弯弯女士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老狐狸一般狡猾的大北,却被她无意之中一枪击中。弯弯女士顿时兴奋不己,她为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地触摸到大北的病根十分得意,她老谋深算的眸子透过眼镜片像一只猫望着陷入圈套而惊慌失措的老鼠,把玩这种感觉片刻之后,她发现大北很疲惫很脆弱地垂下头和双肩,一副弱不经风的破败像。这又使弯弯女士大吃一惊,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萌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她想去抚摸和亲吻大北的念头就在这种柔情中产生,这种念头的产生使她浑身都颤抖起来。弯弯女士最终也没去抚摸和亲吻大北,因为她很快地意识到自己很卑鄙。弯弯女士觉得那种将自己的小聪明小得意建立在别人的尴尬痛苦和失败之上的人,是小人,她始终觉得小人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弯弯女士一生中极怕的是小人。她觉得仇人、敌人是明火执仗对立的双方,是可以明察防犯的,而小人是最不可防犯的,他也许是你的上级、也许是你的亲爱者、你的熟人、或则是朋友,他了解你,他对你下手就最容易。弯弯女士觉得人类所有的灾难中,唯属此灾难最难于抵御了。弯弯女士由小人继而又想到了人类最无法抗拒的病毒和细菌,它们生存在人们看不见的维度里,却与人类做着长期的顽强的斗争。细菌的杀伤力为什么大,就因为它小,小就能够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然而小人,就因为他小得来连灵魂都没有,所以才有了他没有进入不了的领域——细菌和小人有太多相同和优势就是小,他们本质的力量就是伤害,伤害精神、肉体、生命。他们和它们不会因为时代的变化而改变。唯一要改变的就是——细菌在无时无刻增强着自身的杀伤力来与人类抗争;小人为了顺应时代对他所要伤害的对象而变换着自己的伎俩……但是万变都不离其宗,卑鄙恶毒是他们不变的法宝。弯弯女士很快矫正了自己的视角和心态,有点心虚地问大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小人的?大北就更茫然了,他没有来由地耸了耸肩,说,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思维有些错乱。弯弯女士认为,人生中有的游戏是不宜重复的。后来她就很少与大北联系,大北那点稍纵即逝的恋情,也就成了昨日黄花了。但是她对大北的好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在一种迷迷茫茫的思绪中不可明状,因为弯弯女士在认识大北的前后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弯弯女士是画画的,在艺术学院上学期间国画系专攻山水花鸟鱼画,毕业之后对人物肖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与大北的认识,大概是起源于她的那幅名叫《情人》的肖像画。再说大北对绘画艺术颇为喜爱,在经商期间与经营字、画的商人有过千丝万缕的接触,对绘画艺术有着很深的见地。后来又弃画经商,经历颇为曲折,这是后话。弯弯女士那副《情人》画,曾在全市六十名青年画家作品拍卖会上,引起广泛的注意。当时这副叫《情人》的画,挂在展厅里一个光线较暗的角落里,刚开始人们并没注意到这幅画,后来被一位中年男子发现,这位中年男子就是大北,看画这天他正好四十岁。由于他站在这幅画前默思良久而后又长嘘短叹,这就引起旁观者的注意,于是人们都将目光转移到角落里来,看这幅画的人多数是沉默,少数像大北那样长嘘短叹。这副画自然是出自弯弯女士之手。画面上是一位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远观这个男人给观者第一个感觉是,他身体的每一个弧度,每一处亮泽和隐晦、每一块肌肉的走向和起伏的凸凹,都显示出惊人的完美。在这样一种完美的人体面前,观者不由自主地作着深呼吸,当人们将目光转移到画上男人的五官时,首先夺目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使观者产生突兀甚至是当头一棒的感觉。这双眼睛将强烈的欲望和贪婪,粗鄙和嚣张一览无余的投射给人们,可是稍稍转换一点视角,就能从贪婪和嚣张的背后窥视这所隐藏着的阴暗,仇视和怯懦。这一切总像一枚枚不知来自何处的嗖嗖作响的暗器,闪着寒冷的凶光,险象环生地四处扩散,从各种角度里朝你飞来。那两道眉,如果不受目光的影响的话,它宛如悬浮于冰山之上的月亮,凄清而空旷,呈现着遥远的忧伤和古老的孤独。那张面孔却是模糊不清的,不管视角从任何角度切入,都很难辨清它的梭角与类型,像一艘在风雨飘摇中摇摆不定的船只,隐隐约约,迷迷蒙蒙,似乎出现又似乎消失。当人们的视野被那张晦黯的面孔迷失之后,就会柳暗花明地发现那只如同山峦一般挺立在云雾深处的鼻子。后来大北对弯弯女士说,他差点在这个鼻子下面晕过去。这只鼻子是整幅画的高潮,它几乎是这幅画的点睛之笔,它血气方刚,傲岸挺拔,不屈不挠地展现着男性的力度和性感,鼻梁的弯弧处,尤如蛇蠕的动感,这种动感有着极强的挑逗意味,它把人们疲惫的神经撩拨得容光焕发,使人突然觉得,我们所持有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强悍和野性,也失去了阳刚和阴柔,我们活得粗糙而没感觉,就如同河流的枯竭,高山的坍塌,从而河流也就失去了河的意义,高山也只好如同虚设。大北后来又对弯弯女士说,当他看到画上那张嘴的时候,他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说那张嘴简直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张开,就会掉出惊世的谎言、邪恶和残杀;制造出旷世的下流和无耻,足以将世界颠覆的力量恰是从嘴角处的刚毅表现出来。但是他的下巴在嘴下稍稍凸现之际,却又突然陷退而去,滑进一个急转直下的黑暗处,使人的目光在这种突然消失的黑暗处茫然失措。这就使弯弯女士的《情人》画,结局很不光明,没能拍出去,被画界的遗老遗少们批判得狗血喷头,更有甚者,在某报抨击这幅画,不应取名《情人》,而应叫《荒诞》。弯弯女士在遭攻陷的日子里,情绪中常常产生古怪的念头,觉得人这玩艺儿活到如今这种状态已经很脆弱了,像一枚毫无光泽的软壳鸡蛋,随时都会被挤得肝脑涂地。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大北,大北对这幅画没妄加褒贬,只是说,这是摄影师在拍一部有关灵魂的电影,将人体的各个部位蒙太奇的切割开,独立成景,然后远焦距地融合成一体,也可以说是灵魂组装。弯弯女士对大北的说法颇为满意,说,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弯弯画魂。正当弯弯女士的情绪还处在得意和绝望的两难之际,大北将弯弯女士的这幅画,介绍给了一位香港商人,这位商人以一万美金的代价买走了这张画,弯弯女士手捧一万美金,脑子里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大北说,不是人人都懂艺术的,人世间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懂得或者明白过来的时候,也就是失去之日了。二大北二十岁那一年在一家车床厂当工人,正值文革动荡时期,厂里半数人放下锤子拿起武器上街武斗去了,大北没去,没去的原因并非大北对政治大局有什么远见卓识,而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如痴如醉地暗恋上一个从科学院下放工厂劳动的女知识分子。这个女知识分子比他大九岁,白净秀气,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细声细气,一天很难说上两句话,每天跟着大北抡铁锤,就是她对大北说,你还年轻,更不懂政治,人们这样瞎胡闹,没多大前景。女知识分子用虚无飘渺的目光注视着他,从他的五官到他的脖子再到他肌肉发达的胸脯,然后将这种搜索的目光从大北的身体从上到下地搜索了一遍,然后才若有所思地移到别处。这样的目光足以使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耳热心跳了。大北就是在那一瞬间里喜欢上了这位女知识分子的。他的初恋仿佛是在那一段时光里被滋润得蓬勃欲放,他太喜欢女知识分子那一双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时而苦思冥想,时而光彩照人的眼睛,每次他的目光触到这双眼睛,都会令他热血沸腾,产生一种遏止不住的冲动,他想去抚摸它,亲吻它,可是每当这种念头过去之后,他都会惭愧不已,可是每当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师傅就会支派他去库房领这领那,或者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打听一个莫须有的事情,那段时间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事情就发生在大北陷入爱情难以自拔的时候。那天下班之后天已经黑尽,他对女知识分子说要送她回家,说最近武斗厉害,几个交通要道都住满了各派武斗队。他最终的目的是想趁这个机会告诉女知识分子,他喜欢她。大北的师傅没等女知识分子表态就不耐烦的挥手,说你走吧,走吧,小小毛头,哪来这么多弯弯绕。大北听了师傅的话,心里冒出一股怪怪的味道,他不明白师傅为啥对他发这么大的火,而且出语不逊。大北被师傅浇了一头冰水,便悻悻离去。他离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在旁一直默不言声的女知识分子,她正在用那种令他冲动,令他不顾一切,永远那么飘浮不定的眸子看着他,他走出车间大门,心里痛苦极了。大北出了工厂大门就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心里感到悲伤和失落,继而又烦躁不安,女知识分子那副金丝边眼镜仍然在他眼前晃动,无奈之中他又踅回车间,可到了车间,师傅和女知识分子都不见了,车间内空无一人,他们好像一瞬间就消失了似的,他就更奇怪了,刚才他并没有发现女知识分子从工厂大门出去。大北东张西望之后正要转身出走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女知识分子与他的师傅双双躺在车床下,正裸着下身干着那种事。他师傅厚重的背影在大北的视线里像一具不倒翁摇晃不停。这一切在大北眼里都发生得太突然,太陌生又太不可思议,师傅的身影摇晃使他眼花缭乱,他极力地想在眼前的混乱中寻找到女知识分子那双飘渺的目光……就在大北欲逃走之际,他看见了师傅身体下的金丝眼镜,眼镜片下面的眼睛仍然如初地在苦思冥想或者是浮游不定。大北的心在那一瞬间破碎了。就在那一刻,大北知道了,人世间最容易破碎的是人心。就在他感到心碎时,他师傅气喘如牛的声息很夸张地在角落里传响,响声浩浩如风刺激着大北每一根年轻的神经,大北呆怔地看着师傅摇动的身躯下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睛却饱含着热泪,泪水盈盈地从玻璃下的眼角闪闪烁烁地流下去,在灯光下发出凄清而神秘的亮光。一股蕴藏在大北体内的二十年的激情,顷刻间就以火山爆发似的力量喷发出来。他顺手拎起铣床上的大铁锤,抡起就朝师傅的后脑勺砸去,他师傅立刻就像破了口子的轮胎,噗哧一声,歪斜下去。然后大北就听见女知识分子尖声锐气地叫道——你干什么!大北当时就晕了。大北直到蹲进监狱里才有所清醒,车间的二子来看他时,说他那一锤子把师傅的脑花砸得从鼻子里流出来时,他才痛定思痛地回忆起女知识分子那一声尖锐的怒吼。大北感到奇怪的是,他从未想到过杀人,连起码的念头都未曾有过,他竟然将他师傅杀了!后来没判大北的死罪,原因是那位女知识分子救了他。女知识分子在诉讼中说,因为她遭到师傅的强奸,大北见义勇为,失手杀死师傅。杀人案就这么急转直下地使大北转危为安,以失手杀人判定七年徒刑。另外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全国上下正热火朝天地为知识分子平反昭血,女知识分子的问题也得到了平反,大北借这股东风在狱中呆了七年出狱。出狱后的大北,没去原来的工厂上班,而是一门心思地迷上了绘画。他在狱中服刑期间认识一位画家,画家后来死在狱中,在画家去世之前教给大北绘画的知识,这使大北一度迷恋上画画,可是画画刚有点起色时,他又弃画经商了,在生意场上几经风云,挣下一大笔钱之后,又神秘地失踪了。当他再度出现,已经在郊区的农村买下一座农家小院,养起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过着与世隔绝、与兽类和睦共处的日子。据了解大北的人说,大北自那次初恋演变成杀人入狱之后,在大大小小的生意场上,女色翻云覆雨,他却一直是守身如玉。大北在一次突然的机会里与那位女知识分子相遇,双方都百感交集,最令大北吃惊的是,女知识分子竟然不戴眼镜了,说是近视到年纪大了就不近视了。女知识分子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无遮无掩地坦露着,略有些呆滞地看着大北,大北在这双面目全非的目光注视下,呆若木鸡,他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感觉。他几乎是在一种思绪停顿的情境下说出了往后令他后悔不迭的话来。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令我一直无法想通的是,你既然愿意跟我师傅干那种事,当时你何必哭来着,你难道不知道我这人生性最怕女人的泪水么?更何况那个时候我正处在初恋阶段!”大北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女知识分子听了大北的话,随即面色苍白如纸,仍然苦思冥想地注视着大北,稍许之后她怆然摇头,喃喃道:“大概你还不明白男人或者是女人,或者男人与女人……大概你还没有经历……”女知识分子的话,使大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似乎蓦然明白,当初女知识分子无视于他的恋情而情愿屈尊于师傅的胯下,是因为他还是一个不懂男人与女人或者是没有男女经验的孬种!大北用眩晕的目光目送着女知识分子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对那副眼镜以及眼镜片下那双苦思冥想的眼睛爱恋不已,却对这个女人乃至女人的一切,包括她的肉体心情和各个方面,都一无所知。当那副令他产生恋情的眼镜消失,他突然觉得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不经。大北觉得人的情感有时是难以琢磨的,甚至是千奇百怪的。这人性中的劣根到底包含了哪些?这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到底贮藏了些什么?到底在什么时候跑出来干扰着人们的思维和生活?大北从始至终也无法从他的初恋演变成杀人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使他从这种阴影步人到另一种阴影之中。弯弯女士那段爱情,就是在大北住进郊区农村饲养动物期间、从产生发展直到结束的。正处于失恋期间的弯弯女士想起了大北,去郊外的农家小院看望过大北。弯弯女士是从朋友那里得知大北在家养了一大群动物。而且她对大北成天与动物生活在一起的事起初是不信的,她亲自去了一趟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大北在院子里养了二十几种鸟兽,珍稀动物就有七八种。弯弯女士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鸟鸣兽吼,像座原始森林众兽齐欢。弯弯女士推开院子门,前脚刚踏进去,就踩在了一个刺猬的背上,刺猬发出一声怒吼,所谓的怒吼也就是含义不明地怪叫一声,然后从她脚下汹涌着满身的竖刺跑开……弯弯女士看到了满院子挂着的鸟笼、各种各样毛色斑斓和声调各异的鸟,就在弯弯女士走进院子那一刹那,停止了呜叫,同时发出一种敌视的刺耳的尖叫声。各个鸟笼里都射出道道阴鸷的目光,注视着弯弯女士,弯弯女士吓了一跳,哆嗦着倒吸冷气。她讨好地与它们打招呼,说我找你们的主人大北。这时从院子的角落里爆发出猛烈的犬吠,一群白狗黑狗黄狗被铁链子套住,都愤怒地想冲过来,这把弯弯女士吓坏了,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头却撞上了枣树上吊下来的一个大铁笼,里边盘绕着几十条花纹诡秘的眼镜蛇,几乎都伸出信子从网眼里对着弯弯女士吞吐着,弯弯女士顿时就软了双腿,她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才敢睁开眼睛……于是,她就看见几只洁白的鸽子和一群五彩缤纷的野鸡在啄地上的食物,一派祥和泰平的气氛。这时弯弯女士才发现院子中心摆着一张深褐色的木桌,桌边上的黑木高背椅子上坐着大北,大北正在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身后的房门里隐约传出粤语音乐,缠绵悱恻,柔软之声丝丝缕缕,将这座动物园笼罩缠绕在仙境一般的飘渺之中。大北的怀里蹲着一只奇怪的动物,它的头像鹰,身子像狗,尾巴像兔子,这么一种四不像的野兽正躺在大北怀里不知天上人间地打盹。大北的脚下还蹲着一条哈巴狗和一只金丝猴,猴子跟狗,正在互相逗玩着,为争抢一根骨头而发出娇憨的叫声。猴子总把一块骨头藏在自己的腋下,小狗总去抢夺,两只动物快乐地滚在一起。弯弯女士端详大北片刻之后,怯声怯气地叫大北,大北睁开双眼,侧目看着弯弯女士,神情很恍惚地想了半天,突然说,几年不见,你好像长大了,好像不是那个曾与我探讨爱情问题的傻女孩了。大北说着嘎嘎笑起来,他的表情中并没有因为弯弯女士的突然出现而大吃一惊,却好像是每天都生活在他身边的动物,熟识无睹且习以为常了。弯弯女士对大北这种表情有了片刻的失望,而后还是坐在了大北对面的椅子上。弯弯女士盯着大北的面孔,说,你这里有人来过吗?大北说,偶尔有一两个过去生意场上的朋友来看我,往往不会作多大停留就走了!弯弯女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仍然惶然四顾。大北说,你喝茶还是喝咖啡还是喝酒?大北说着还没等弯弯女士回答,他的目光就转到别处去了。他在观察一对旱獭交配。在大北住房的窗台下,一对旱獭正在交尾,公獭的动作笨拙、被欲火中烧的母獭伸出利牙咬了一口,公獭疼得尖叫一声,跳起来蹿到母獭的背上,狠狠冲刺几下,好像成功了,母獭先愤怒地叫了几声,然后就平静了下来。间或发出类似羊那样的叫声。弯弯女士对这种现象大吃一惊,她看一眼大北,大北公然在聚精会神地观看旱獭交配,神情中竟没有半点遮掩。弯弯女士说,大北现在外面正扫黄呢,而且风声很紧。大北不加理喻地哦了一声,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本子,翻开在上面记录着早獭交配的情况,然后看着手腕上的表,然后他站起身从一个玻璃瓶子里取出一块菲薄的竹片,轻手轻脚地走到正在交尾的旱獭旁边,蹲下身子观看之,待旱獭交尾完毕之后,大北用手中的竹片在母旱獭的尾部刮下一些分泌物,然后如获至宝地冲进房门,放在一个显微镜下反复观看,看完之后又在小本子上记录。大北从屋里出来拿着两只酒杯和一瓶白兰地酒,坐回到椅子上,没事似的望着千头万绪的弯弯女士。弯弯女士说,大北,你准备克隆动物是不是?大北笑了,说,那是科学家的事,我主要想让我这只母獭怀孕,目前这种生活在陆地上的獭已经濒临灭绝了,由于母獭的发情期十分短而且难以捕捉,动作及性情缓慢的公獭,常常被发情的母獭咬得浑身是伤,等母獭咬完宣泄完,发情的最佳时刻也就过去了,所以怀孕十分困难,这次你看到的这种情况,是比较成功的,估计母獭会因此而怀孕。弯弯女士看了大北那一脸的喜庆,心里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醋意来。弯弯女士难过地说,我真的没想到,多年不见你,你已经被动物驯化得如此可爱了,真是不容易啊!弯弯女士的眼睛开始潮红湿润,随即发出很浓重的哭音,说,你为什么要跟动物们呆在一起?弯弯女士伤心欲绝地望着大北。大北不假思索地说,几十年我一直在跟人打交道,现在跟动物们在一起,挺好,省心,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弯弯女士说,原来你在逃避!大北摇摇头,说,面对荒诞的命运,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利益去你争我夺,有什么意义?当一颗敏感的心灵被根本性的疑问刺伤,是需要寻求治疗的弯弯女士说,你以为动物们能治疗你内心的创伤吗?说好听一点,这仅仅是看破红尘后淡化七情六欲的结果!大北神情茫然地望着别处,发了一阵呆,突然把话峰转开,精神振作地说,我这地方目前还太小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养几匹骆驼或者狼什么的……弯弯女士恶意地笑笑,说,我觉得你养几只狼倒是很合适的……到最终啊,这所动物院里,恐怕只剩下几堆动物骨架和一撮人头发,还有一对皮毛光滑柔顺,骨壮肉肥的,正处在发情期的公狼与母狼,它们成了这座院子里的主人,我只落得个缅怀饲养动物而壮烈牺牲的怪物大北的份了。大北不以为然地笑笑,笑意很宽宏,说,人类对狼从来就有着天大的误解和歪曲,可从来都没有人站出来为狼说句公道话!当你真正了解这种动物之后,就会发现,它们生存中的宗教意识,以及大善大智的秉性,是人类望尘莫及的……你知道人类现在最缺乏什么吗?缺乏冷静、智慧和品德,知道吗?弯弯女士说:谁去为狼说公道话,我想除了你,就是羊了,羊会对狼说,亲爱的,我爱你,快张开你温柔善良的牙齿吧,我嫩着呢!大北望着激动无比的弯弯女士,哀哀摇头说,人是没法了解狼的,狼是上帝有意饲养的动物……在辽阔无垠的荒漠中,皓月当空,一群狼仰首默望那轮千古永存的月亮,它们虔诚地叩拜,倾肠诉说,那种场面那种充满宗教信仰般的神圣,只要你目睹过一次,就觉得动物中存在着我们人类所无法达到的宗教意识,这是愚蠢的人类所无法比拟的……弯弯女士怔怔地望着大北,她几乎被大北脸上那种圣洁的神情给打动了,她从心里立刻断定,她与大北分手后的几年中,大北肯定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情,不管是商场还是情场,如果没有一种粉身碎骨的历练和涅槃,是不会有这般动人的圣洁神情的。弯弯女士小心翼翼地问,大北,你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或者发生了什么?大北此刻仍然沉浸在对遥远的狼群的无限遐思之中,对弯弯女士的话并不在意,他若有所思地对弯弯女士说,旦凡珍稀动物,或者说血统比较高贵的动物,它们对爱情和婚配都很纯洁,一般都能做到从一而终,比如老虎、鹤、鸽子等等吧,它们那种不受任何影响和熏陶或者制约和规定的状态下自然呈现的道德意识,是令人感喟不已的,这个世界上,唯有低级动物才乱交乱配……因此,在动物身上我发现人类的缺陷,同时也发现人对血统这个问题犯了一个极大的片面的且愚蠢的错误,否定有关血统对人类发展的重要性,所谓血统,即潜在于人生命中的传统,它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它是生命历史的衔接,是精神与秉赋的衔接,优秀的血缘必将导致优秀的秉赋。它在不断地淘汰和流传,两种倾向都在被接收,优与劣、恶与良……大北正想口若悬河地侃下去,没想到弯弯女士对他这番理论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弯弯女士说,行了行了,我大老远地来看你,不是来听你没完没了地谈你的动物的性交及其血统,我是想对你说,我失恋了!大北几乎是木讷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弯弯女士泪水横飞地将失恋的噩耗告诉大北,没想到大北在认真听完弯弯女士痛诉这场失恋经过之后,竟然张嘴大笑,笑得五官整个横七竖八地扭曲一团,待他将扭曲的眉眼归位时,弯弯女士已是呆头呆脑面色苍黄地望着他,他并没去琢磨弯弯女士此刻的形态,而是极认真地对弯弯女士说,说实话,眼下这个时代,谁还把爱情这玩意儿看得那么重,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再说了,人们弄懂了什么是爱情吗?男人女人都希望携带着各自的地狱飞向对方的天堂,结局肯定很惨。大北耸了耸肩,意味深长地望着弯弯女士。弯弯女士默然。大北说,为了让爱情更加牢固,就得要分开,因为人性的弱点,会将爱情这种脆弱不堪的东西弄得面目全非。弯弯女士凄迷的目光望着大北,说,我还是不明白。大北说,我不是曾经跟你说过吗,两个人长久地呆在一起会产生一种无法忍受的压力,两个寻求欲望满足的身体紧挨着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待在同一张床上,由于渴望与满足的压力使你们会不断地想到分开。每当你们互相地触摸对方的时候,彼此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你们扑向对方,为的是止住一种强于自身的饥渴,一种难以遏制的、转为疯狂的饥渴,就在这个时候,你们发现了爱情中的一切苦涩和悲痛……你是否曾经感觉到潜藏在抚摸中的残酷?你们以为抚摸能让你们更亲密?其实它是让你们更加渴望分离。抚摸令人恼火,加剧痛苦;距离在手掌和皮肤之间增大,每一次抚摸都隐藏着痛苦,不再重聚的痛苦;抚摸是一种想要靠近的孤独和一种想要被靠近的孤独之间的隔阂……你们以为是在抚摸一个身体,实际上是在加深一个伤口……一阵痉挛,又一阵痉挛,然后重新回到孤独……短暂的欢乐又分开了两个身体,不再有爱。各自滚到床的一边,回归冷漠、荒凉、寂静和死亡。因为你们是两个人。你们很陕就觉得从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悲伤而醉人的痛苦,……快乐只不过是一种在自己的孤独中搁浅的方式。弯弯女士悲声地叫道,我失恋的性质完全与你说的是两回事,况且我也听不懂你所说的这些东西。大北却冷静地说,你已经懂了。弯弯女士本想勃然大怒,痛骂大北一顿,可是转而一琢磨,却突然明白一个真理——之所以能成为大北的朋友,而且若干年后仍然心怀眷恋地来看望他,向他诉说自己内心的痛楚,除了他能切人本质地打击她,更主要的原因便是他有一副丑陋的面孔,因为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带着一种本质的真实和让人勿庸置疑的信任,然而美的东西往往更让人生畏生疑,因为有时真正丑恶虚假的东西却容易混淆其中或者藏在美好的后面,比如说美丽的语言后面……华贵的窗帘里边……昂贵的化妆品下面……谁知道都掩饰着些什么东西?弯弯女士长嘘了一口气,悲哀地望着大北,说,你他妈真不够朋友,我在流泪,你在笑,你这不是朝别人伤口上撒盐吗?大北几乎招架不住弯弯女士的哀伤与怒骂,便解释道,我是想告诉你,爱一个人是痛苦的,因为人太脆弱,对情感又太不长久,欲望又太不容易满足,所以有点记性的人都转而去爱自然,反正那是我们的归宿,不会落空的……弯弯女士说,没想到一群动物就把你搞成这样!大北说,但凡人在没活明白之前,都会去寻找爱情然后坠入其中,然后失恋,不可自拔,这种过程是一种自虐过程。弯弯女士用充满弦外之音的目光紧盯着大北那张始终如一呈现着圣洁光辉的面孔,一直盯得大北心虚下来,大北说,别,别,神经再强悍的人也怕是经不住这种眼神的注视,我这是想开导开导你,好让你将思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弯弯女士说,你这是开导我?是朝我这杯苦咖啡里加砒霜!弯弯女士怒不可遏地吼叫时,脖子上却悄悄地爬上一条酒杯口粗的眼镜蛇,很缠绵地在她胸前和背后缠绕着。弯弯女士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扑进大北的怀里,正在大北怀里打盹的那只怪模怪样的动物被挤掉在地上,坠地时发出一声怒吼。大北在搂住弯弯女士之后突然问道,你爱的那个男人是谁?没等弯弯女士回答,大北又说:不用怕,我已对它们作过处理了。那条蛇稍许之后就从吓昏过去的弯弯女士的身上脱落下来,缓缓地游开。弯弯女士从大北的怀里起来,用噩梦氤氲的眼神看着大北,怯怯地问,你是怎么处理它们的?大北做了一个手势,说,把它们有毒的牙齿拔了……弯弯女士恢复常态后,讽刺地说,你既要圈养它们来满足你的统治欲望,又要扼杀它们的天性来维护你的统治利益,简直是一脉相传的腐朽帝王!大北不动声色地说,这就是真理!弯弯女士忧伤地摇摇头,说,怪胎。大北神情悠然地抚摸着那只被弯弯挤下地的怪兽,那只怪兽趁弯弯不注意的时候早已经跳进了大北的怀里,一副可怜状地蜷曲在大北的怀里发出娇憨的声音,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弯弯女士。弯弯女士被这只怪兽激怒了,她对它怒吼起来——你滚!弯弯女士的吼声刚起,整个院子里的野兽飞禽都齐发吼声,吼声此起彼伏了好大一阵,这些乱哄哄的叫声如果翻译成人的语言就是——你他妈才该滚蛋呢!大北根本不为这些动物们的动乱所动,他只是一门心思地在安慰着怀里的怪兽,对弯弯女士那张被愤怒涨红的面孔,视而不见。弯弯女士前倾着身子,凑近了看着大北,说,大北,你他妈真安静,啊?大北瞅着弯弯女士扭曲的面孔,淡然地笑了,说,你真的就那么相信爱情吗?弯弯女士在大北突如其来的问题面前有些发闷,她缩回身子,恶毒地望着大北。大北说,我曾经告诉过你,那不是爱情,那是惰性。日常生活会让爱情变味的,它会树立无形的墙,玻璃一样透明的墙。随着岁月的流逝,墙不断升高,不断加厚,形成一座人们可以相互看见,却永远也无法相聚在一起的监狱。透明的日常生活啊!这种透明其实是漆黑一片。美丽爱隋会衰退、会相互厌恶,会产生疲惫,会制造出臭袜子、体味、邋遢,会放出被子里的臭屁。弯弯女士悲伤地望着大北,她知道此刻的大北已经离她太远了。她在世俗的泥潭里挣扎,他却仙鹤野云地逍遥世俗之外。接着两个人就开始沉默,两人默然地嘬着白兰地,弯弯女士彻底明白了,活成了这种状态的大北,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在他那里也就是放个屁。弯弯女士从大北那里回去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绝望情绪,她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还是世界原本就存在着这些荒谬,她想把失恋的痛苦告诉大北,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关怀和安慰,可是大北早已物是人非地爱上一大堆动物。于是,弯弯女士想,与沉湎于争权夺利的芸芸众生相比,大北对世界的认识倒显得格外清醒,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四弯弯女士与她相爱的那个男人相遇纯属偶然,最后导致这场爱情破灭的竟是她的哥哥。弯弯女士没想到她哥哥竟然是同性恋。她亲眼目睹了他与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欢爱场面,她简直是如雷轰顶。弯弯女士和她哥哥自小失去父母,哥哥待她如父母一般呵护。她哥哥成了这座城市里首批富起来的那群人中之一,因此他为弯弯女士买了一所房子在城东,他自己住在城西。他在一家私人企业任总经理,由于他终日陷于生意场上的烽火硝烟之中,使弯弯女士很少有时间看清她兄长真正的面目和他生活的实质。弯弯女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她哥哥的客厅里发现了那个叫加里森的男人。那天他坐在客厅里光线幽暗的转角沙发里,正低头闲散地翻着一本杂志。弯弯女士走进客厅时,他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弯弯女士。这时弯弯女士的哥哥穿着松散的睡袍从里屋出来,对弯弯女士介绍说,他叫加里森,是我在网上认识的朋友,是一位心理专家,目前正在研究未来人类心理趋向问题。弯弯女士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感到有点恍惚,这种恍惚使她的身心有片刻的迷乱,但是直觉告诉她,此刻坐在这个角落里的男人,将来肯定会与她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这种预感来得十分猛烈,使她顿时面热心跳。因此,弯弯女士对于她哥哥后来对她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这个夏天,弯弯女士的哥哥提议去海边消暑。他们三人在一个风光秀丽的海湾一齐跳下海,在此之前加里森很少与她说话,他一直在跟弯弯女士的哥哥交谈,他好像对弗洛伊德很不喜欢,微词连连,弯弯女士的哥哥听了之后也满目茫然。一个浪头将弯弯女士吞没了,弯弯女士不会游泳,被呛得半死,他游近弯弯女士,迎面抓住她的腰,弯弯女士知道这种救人方法是愚蠢的,是容易导致同归于尽的。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拽住他,随即将身体贴紧他。他双臂和胸肌都鼓出厚实的腱子肉,弯弯女士感觉就像贴在了一堵岩石上,似乎在那一刻,弯弯女士就爱上了加里森,仰或说想要了这个男人。强烈的占有欲,瞬间在弯弯女士的胸中激荡。她觉得自己体内的疯狂的欲望要比精神来得快得多,精神的麻木经常落伍于肉体的灵敏。其实弯弯女士并没昏迷不醒,而是由于她太迷恋他那岩石一般坚实的怀抱,她觉得这种质地的怀抱当今这个世道已不多见了。弯弯女士佯装昏迷不醒睁着半只眼,就在这片刻的时间里,产生了永远跟这个男人贴下去的念头。弯弯女士被他抱上沙滩,平放在一把绿色的阳伞下面,两个高耸如山一般的男人站立在弯弯女士的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弯弯女士的哥哥说,我去开车,就跑步走开了。加里森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弯弯女士。阳光十分强烈地映照着他,并将他紧崩的游泳裤下的物器横扫过来映影在弯弯女士的胸口上,那道阴影像一只笨鸟在飞翔。弯弯是画家,常常会在光与影之间扑捉一些灵感,就在她面对这只笨鸟飞翔的影子的瞬间,她觉得阳光与时间一样,能将许多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扭曲变形或者颠覆。弯弯女士的目光像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光与影中那段距离,思绪沉浸在现实与幻影之间不可自拔。也许加里森发现了这种现实,他看清横亘在弯弯女士胸口上的突出物时,就侧开身子,调头望着海的远处,他的胸肌在一起一伏地跳动,显得坚定而沉默。此刻一股爱意从弯弯女士燃烧的欲望底下冒出来,在内心激荡,她想,必须要爱这个男人,要得到这个男人,别无选择。使弯弯女士感到意外,甚至是猝不及防的是,加里森突然掉过头,跨前一步像倒山似的扑在了她的身上,当他张开嘴咬定她的嘴唇时,她就更晕了当她哥哥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冲他们大喊大叫,他们俩才行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东张西望。弯弯女士发现她哥哥此刻面色苍白,有如他十五岁那一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少年那张苍白的面孔……从此,弯弯女士与加里森的爱情发展迅猛且热烈。当他们相爱到几乎难以自拔的时候(至少弯弯女士是这么认为——难以自拔),弯弯女士就忧虑有加地告诉加里森说,我很恐惧。加里森一边抚摸弯弯女士的柔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恐惧什么?弯弯女士说,我也说不清楚,我曾听人说过,但凡在初恋时心理受过创伤的人或者遭遇过不幸的人,都会导致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加里森垂下头吻着弯弯女士的唇,语焉不详地说,这跟你目前感到的恐惧有什么关系?弯弯女士说,我和你算是我的真正初恋,而这种初恋总使我不安,我不明白为什么?加里森抬起头,言语清楚地说,谁告诉你那些奇谈怪论的?弯弯女士说,大北。加里森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说,就那个在郊外养一大群动物的人,真是无稽之谈!加里森说着将手往弯弯女士的身下抚摸,弯弯女士推开他,他有些许的恼怒,他盯着弯弯女士的鼻子说,我不是初恋,但是我是第一次与女人在一起。弯弯女士对加里森的话感到十分茫然,她觉得自己内心有一种东西在稀里哗啦的破碎,她仍然说不清楚这种破碎的东西是什么。他们在灯光下做爱,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一堵墙上,他们颠三倒四的影子在墙上像皮影戏那样混乱而有序。弯弯女士刚开始是紧闭双眼的,她一点也不知道灯光下裸体的男人和裸体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只凭着幻想,将一种陌生的感觉引向深入。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怕目光将感觉中的东西击碎。就在这时,她听见他叫了一声,好像是被什么吓着了就在他看见一股殷红的血从弯弯女士的体内流出,发现弯弯女士还是一个处女时,他似乎被人迎面痛击了一棒,他发出了一声惊呼。他蓦然伸手关掉了灯,刹时一片黑暗,黑暗中他竟然横倒在弯弯女士身上泪流满面。弯弯女士承受着身体上男人的压力,心里琢磨出一组词——就是泪流满面,因为处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和表情,一切都凭她的感觉。她常常觉得去感觉看不见的东西往往要比看到的东西准确得多。弯弯女士抚摸着他的身体,仿佛抚摸着她内心感触到的那种泪流满面的面孔。除此之外,她的脸上始终穿梭着一股湿热润滑的液体,在她的脸上和脖子里四分五裂开来。弯弯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哭,要在这个时候哭?紧接着弯弯女士就感到了窒息,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上次被海水呛晕时一样的滋味。弯弯女士几乎竭尽全力的呐喊——开灯吧,太黑了,我看不见你,我受不了了!喊叫过后,是短时间的默然。弯弯女士感觉到他停止了流泪……他说话了,他说,没必要开灯,黑暗比什么都富于想象。你始终紧闭双眼,不就印证了这一点么?他的声音也仿佛水淋淋的,将弯弯女士的思绪一下子扯去遥远,使她活生生地又看到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对着夜空射精的情形。那种情形已渗透她的骨髓,好像用刀也难以刮去了。弯弯女士简直绝望的抽搐起来。她觉得世界一切都变得水淋淋起来。她不明白自己在此刻会想起那段往事……弯弯女士推开他挣扎着去开灯,却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拽住了,她挣扎了几下,就软下去。弯弯女士气喘嘘嘘地说,我想看看你的赤身裸体,我不知道男人在赤裸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加里森紧紧地抱住弯弯女士,沉默片刻之后。说,为什么?弯弯女士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灵魂中似乎有一种东西在她睁开眼睛的同时释放出来,她好像又回到另一种现实之中。他在她耳边说,你应该学会在黑暗中绘画,你不是一个画家吗?你的那幅名叫《情人》的画,我看过,那是在阳光下制造的东西,太缺乏一种穿透力,因为你不明白黑暗对你的艺术灵感的重要性,其实说透了,你的艺术感觉在强烈的光线下逐渐变成一具风干的尸体,轻飘飘毫无生命感。由于毕加索有一双穿透黑暗本质的目光,他看到的是人的灵魂而不是肉体,他画的是灵魂处在阳光与黑暗交替处的东西,人类的许多秘密都存在于黑暗与光亮的交替处……弯弯女士几乎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在听他说话,她觉得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呈现出莫可名状的神奇。她的思维被黑暗中的声音控制了。加里森说,其实你根本无法了解自己,你在阳光下常常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甚至有时是怨恨、羞耻,你总想逃离,至于想逃离什么,你自己也不明白,于是你在这个充满阳光喧嚣的世界里,永远也找不到安宁,你处在恐惧之中,忘记了黑暗对你的暗示。弯弯女士几乎咬牙切齿地吼道——你占有了一个女人,然后大谈阳光与黑暗中的恐惧,你他妈真是奇谈怪论,你把这种意义的夜晚搞成什么玄虚了!加里森像一阵风似的从弯弯女士的身体上离开,弯弯女士突然像一片沉入海底的落叶,渐渐漂浮起来,她感到一种排山倒海的轻把她掀到浪尖又跌入深渊。她把手伸向黑暗中的他,多少有点求助的意思。她没有触摸到他,却听见咔嚓一声,灯光訇然而亮,弯弯女士对灯光突然爆亮有一种被击毙的轰毁感觉。她惊慌地四处搜索,他却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了窗口旁,背朝着她望着外面被灯光点缀着的黑夜。屋内的灯光映照着他结实的背脊和颀长的双腿,他的整个形态在灯光下都显得十分完美,甚至可以让人不敢相信在此之前的黑暗中他在泪流满面。弯弯女士睁大眼睛在灯光四射的空间里发怔,仿佛在追忆转瞬即逝的东西,黑暗中拥有的一切包括感觉,统统在光线下逃遁,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仅仅是弯弯女士的一种臆想。眼前这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和刺目的灯光,像一堵墙似的堵住了弯弯女士的视线,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当她平静下来回味黑暗中发生的一切时,就如同吃力地回忆一段灰旧的历史,那么混浊不清。弯弯女士的目光开始在床上搜索,发现了床单上留下她的殷红血迹时,这才成了她目睹的唯一现实。五大北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用刻骨铭心去形容他的那一段爱情,是因为他后来的生活,包括他与动物们呆在一起是有着直接的关系。那位叫茗子的姑娘出现在大北的生活中时,大北几乎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因为她来得太突然,没等大北有任何思考,他就没头没脑地给陷进去了。茗子在大北的眼里,是可以用美丽、纯洁之类的词去形容的,大北事后总结,让他陷进去主要是因为这些,他说这些素质在当今这个世道已经很稀有了。他认为一个男人为了这些,去死一次又有何妨,就莫说是陷入了。茗子从什么地方来,大北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茗子除了美丽,就穷得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大北那个时候有钱,也很无聊,他几乎每天夜里与朋友们泡在酒吧里,随意地拉一个女孩坐在自己的腿上,折腾一阵,抛出一些钱,然后逃出这个地方。大北对这些地方,几乎是用浑浑噩噩、乌烟障气之类的词去形容的。大北从不把女人带回自己住的地方,一次都没有。他只把茗子带去了,这对他一生都至关重要。大北每次从那种地方出来,被外面的冷空气一吹,立刻就有一种负罪和恶心的感受,当这种感受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空虚和寂寞,他又会如饥似渴地走进那些地方,然后又重复体验负罪和恶心,这种循环往复的折磨,就使大北心力交瘁,疲累不堪,他觉得金钱仅仅是买来的这些东西时,他简直对自己的生存状况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叫茗子的姑娘出现了。她好像是被人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她惊慌失措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到别的姑娘故作如饥似渴状地钻进男人的怀抱,她吓得脸色都变了,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一个肥大的男人如同抓小鸡似的抓起她,把她搁在他的腿上,进行千篇一律的折腾时,茗子仅尖叫一声就晕了过去,那个肥大的男人勃然大怒之后将她扔在一旁的沙发上。大北在一旁一直窥视着这位姑娘,他把姑娘从沙发上扶起来,把她带回家。吓昏了的姑娘脆弱得像一把丝线,软在沙发里,一直用一只眼睛看着大北的面孔,大北对着她也只好沉默不语。姑娘在看够了大北的面孔后,就大胆地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对大北说,我很饿。大北就去给她端来吃的,姑娘吃饱了,对大北说,我害怕。大北说,我曾经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害怕过,慢慢就会好的。姑娘怔怔地望着大北,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开。姑娘问,就你一个人吗?大北嗯了一声,没说别的。他站起来对姑娘说,你睡沙发还是床?你自己选择。姑娘愣一阵,说睡沙发吧,你睡床上。大北就去为姑娘拿来被子枕头以及拖鞋,然后指点江山一般给姑娘指点厕所以及浴室,然后就进卧室睡觉了。不知为什么,大北很快就入睡,一睡就到第二天天明,他对客厅里的姑娘一夜的情况一无所知。当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客厅里还正睡着一位陌生的姑娘时,这位姑娘已经推开他的房门,站在他的面前了。大北暗自有点慌乱,就赶紧从床上坐起身来,没等他说话,姑娘就说,我想嫁给一个男人,我不想去酒吧那样的地方了,我就嫁给你吧,虽然我不了解你,可是你从那个地方把我背回来,而且一夜里没动我一下,我觉得这就足够嫁给你的条件了,我还没有跟男人做过那样的事,我只想嫁一个男人。大北完全懵了。姑娘垂下头,片刻之后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去解衣服的扣子,等大北回过神来,她已经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北面前。大北的眼睛顿时被姑娘洁白如玉的裸体刺痛了,一股泪汹涌地流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姑娘的裸体并没引起他的渴望,而是被深深地刺伤,这种被刺伤的感觉极其复杂地在他心中奔涌,他甚至想大声吼叫,但他强制着自己。姑娘被大北扭曲的样子吓坏了,她呆讷地望着默然悲泪的男人,她喃喃道:“我叫茗子,我第一次这样子面对一个男人……”大北擦一把泪水,从床上跳下来,拣起茗子的衣服,一样一样地为她穿好,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抽了一支烟。躺在床上的姑娘一动不动地望着沉默的男人。她怯怯地问:“你为什么哭?”大北默了默,说,我突然才明白,人世间的一切都那么简单。大北的面孔在烟雾中抽了抽,算是笑了一下。茗子自然是不会明白大北的话。大北抽完烟就把房子的钥匙交给了茗子,说屋里应有尽有,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住在里边生活,没事就出去晒晒太阳,等你找到了你真心想嫁的男人时,你就可以离开这里。大北从那之后,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样好几个月,偶尔回去一次,茗子见大北回来,像一只关闭已久的小动物,直朝大北扑过来,她搂着大北的脖子,说好想你,到夜里害怕极了。那天夜里茗子坚持要大北留下,大北就留下了。茗子坐在大北的身边,仍然对大北说她要嫁给他如果他没老婆的话。大北看着茗子美丽而纯洁的面容,想了想,说,你现在需要的不是丈夫,而是怎样生存下去,当你有了生存的本领和条件之后再去找丈夫吧。茗子垂下头,轻轻地抽泣起来,大北没去安慰哭泣的姑娘,而是回屋里睡觉了,这一夜他睡得十分艰难,翻来复去几十次,仍然无法入睡,就坐起来抽烟,抽得满嘴苦涩,直到天亮之前大北才昏昏入睡。等大北起床后,发现茗子不见了,餐桌上放着他的早餐和这所房屋的钥匙,他对着一串钥匙愣了半天,他知道茗子走了。大北几乎找遍了这座城市的大大小小的舞厅和酒吧,都没见到茗子的踪影,大北忧心如焚,当他要放弃寻找茗子的时候,茗子却又出现在大北面前。茗子削瘦了许多,美丽而深情的目光少了以往的胆怯和卑微,多了几许迷茫和惊喜。她对大北说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里专为总经理传接电话,记录电话内容,工作很轻松,收入也不薄。大北对茗子的再次出现,内心里很震动,他觉得这个女孩的出现和消失都深深地牵动着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女孩子面前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双臂似乎也在轻微地颤抖。他却强作平静地为女孩祝贺,并轻轻地吻了一下女孩的前额。茗子对他明媚地笑着,说,小时候,我父亲常这么吻我……茗子搂住大北的脖子说了许多甜蜜缠绵的话,说她要全心全意地去挣钱,还要尽快地长大,长大之后嫁给大北,说大北不愿意娶她,是因为大北觉得她太小的原因。大北在茗子的发丝和肌肤里闻到一股薄荷一样清香的味道,大北想,这就是青春呵!大北有些陶醉,他觉得世界原本是很美好,人原本是很纯洁的,大北心里渐渐涌动起未曾有过的美好和幸福,他开始感到自己麻木滞重的血液慢慢化冻,复苏,心中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在像花瓣一样舒展吐蕊,他再一次吻了女孩的额,然后就心怀美满地隐退到自己的屋里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茗子在轻声唱歌,歌声伴随浴室里水龙头的冲水声和着甜丝丝的雾气弥漫出来,他不由走出屋去,浴室门大开着,灯光被雾气笼罩得影影绰绰,女孩自由自在的歌声在光与雾的和谐中轻轻流淌。大北仿佛看见女孩在迷雾中对他笑,她停止了歌唱,歪着头看着他,他透过水雾看到了人世间最美丽的形体和最纯粹的笑容,他的血液突然迅猛的沸腾起来,他的心被女孩所呈现的一切感动着,他眼睛开始潮湿,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在他束手无策时,女孩从水雾中跑了出来,扑进他的怀里,水淋淋的身体贴着他,他拥着女孩的身体,感到自己在腾飞,在消失。他梦幻般地呻吟起来。他把女孩抱回到床上,用被子严严地裹紧她,依偎在她的身边,仔细观看女孩被热水泡红的脸颊和乌黑亮丽的头发,一股冲动使他神情恍惚。女孩从被子里伸出绸缎似的双臂,缠绕着他的脖子,用滚烫的唇贴在他颤抖的唇上……大北的确在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另一种解释。他渴望自己彻底地释放,他紧闭着双眼,搂紧女孩子,就在这关键的时刻,他灵魂的深处,突然清晰地凸现出过去了若干年的藏在金丝边眼镜片下面的那双苦思冥想的眼睛。大北被这种猝不及防的袭击,击得两眼发黑,全身瘫软,他痛苦地喘息着,神情沮丧地推开女孩。他起身走出屋去,坐在沙发上,发一阵呆,然后就抽起了烟。茗子穿着他的睡衣从屋里走出来,蹲在他跟前注视着他痛苦的面容,说:“为什么,你不……为什么不呢?你以为我是坏女孩,是不是?我曾经想坏过,因为我走投无路,我才去了那种地方,其实我没跟男人,真的……”大北垂下头望着指缝中的烟卷,一语不发。女孩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大北突然发怒了,他冲女孩怒声吼道:“你别问我,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孩子被惊吓了,先一愣,然后就哭起来,哭着跑回屋里去。对于发生的这一切,大北自己也无法对自己解释清楚是为什么?大北心里绝望地怒吼道——鬼知道这些东西要纠缠他多久!平时他连想也想不起来的事,却无处不在地伺机跳出来袭击他,这都是为什么?他绝望得要死,他想把这种诅咒连根拔起,彻底地从他的灵魂中赶走。他要打破这种桎梏,他蓦然从沙发上跃起来,冲进睡着女孩的房门,他把女孩从被窝里拖出来,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得大声尖叫,女孩的尖叫使他冷静下来,他松开女孩,他双臂僵硬地垂立在女孩面前。女孩跪在床上,等恢复平静之后,轻轻地朝他挪过去,抚摸他脸上的汗水,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对受惊吓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对他说:“你是做噩梦了吧?噩梦把你吓坏了是吧?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做噩梦的,噩梦藏在你感触不到的地方,有时就会跑出来吓唬我们。”她抚摸他,亲吻他,告诉他,她要等待他从噩梦中走出来,要和他永远在一起。那天夜里大北脆弱得一塌糊涂,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依偎在茗子的怀里,感受茗子亲昵温情的呵护。大北在茗子的怀里昏昏睡去。第二天,茗子为大北准备好了早餐,穿戴整齐地站在大北床前,说,晚上回来时,要给他一个惊喜,务必让大北等着她。女孩走了,唱着轻松愉快的歌,飘下楼去。大北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到天黑他回味着女孩的话,女孩的温馨,还有一整夜给他的气息。他回味着,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爱意。他不知道女孩会带给他什么意外的惊喜。大北真的一心等待起来。大北的另一种感受就是他觉得自己在女孩营造的空间里慢慢开始溶化、他觉得温馨的生活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大北做好丰盛的晚餐等待女孩归来,直到夜里12点也没见女孩回来,大北心里就奇怪了,他站在窗口往下望,然后又跑下楼去,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等他踅回到巷口时,他看到了女孩。当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了。女孩站在巷口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大北。大北看了女孩一眼,就预感到女孩出事了。大北走近她,伸出手去抚摸她,她却尖锐地将他推开。他看到她的脸惨白,像刚经受过严重的刺伤,零乱的头发遮住半只眼睛,眼睛里充满恐怖和仇恨。女孩推开大北,独自歪歪斜斜地朝大北的家走去。大北望着女孩的晃动的背影,大脑里一片空白。大北回到屋里,没有开灯,屋里一片黝黑,窗外昏黄的灯光映出茗子的身影。她蹲在客厅的角落里,她双手抱住膝盖,垂着头,头发滑落下来遮住她整个面孔。大北走近她,伸手想去撩开女孩的头发,女孩却尖叫起来——别动我,你是一个混蛋!大北大吃一惊,将手缩了回去。女孩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笑声刺激着大北几乎要崩溃的神经。大北跳起来去开了灯。女孩从角落里站立起来,目光冷酷且凄凉地盯着大北,她动手解开胸前的扣子,一对含苞欲放的乳房,坦露在灯光下。灯光下是女孩一对成熟饱满的乳,闪动着痛心的光芒。乳房上布满了被蹂躏之后留下的纵横交错的伤痕,紫红的血印一直往女孩的腹部延伸。女孩抬起头对他无比凄楚地冷笑,然后低下头,她的目光将大北的目光引到她身着的白色短裙上。大北看到了白裙上的斑斑污物和血迹。女孩依然对大北冷笑道:“他强奸了我,说让这个世界留下一个处女简直是荒唐!就在办公室的电话机旁边……”女孩停了一会说,“我恨你们这些男人!”大北突然感到一股热血从心里冲上来,堵在喉咙里,使他眼前迷乱。他冲过去,抓住女孩的双肩,吼道——你这个婊子!你让我等待的惊喜,就是这样吗?女孩在大北的拼命摇晃中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从大北的手中挣脱出来,趔趄走进房间。过了一阵,女孩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包袱,把刚才沾有血迹的衣裙脱掉了。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女孩对大北说,我走了。女孩的表情是大北在人世间以来所看到的最为悲惨的表情。大北懵了。他说,你去哪里?女孩说,不知道,也许去杀掉他。女孩就从大北面前走去了。后来大北在书桌上发现了女孩放下的一封信,信封里装了一帖生日贺卡,上面写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就在你生日的夜里把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第一次给你,请你一定接受我的恳求,很想做您的妻子的女孩,茗子。”六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成了弯弯女士与加里森分手的根本性原因。从一清早起床她的心情就特别好。加里森昨天从她那里离开的时候,告诉她过两天才能有时间来看她。加里森走的时候给她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他站在门口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她,看了足有两分钟,她在这两分钟之内憋得简直快爆炸了,她跳起来抱住他,说这样看她是会让她魂飞魄散的。他一语不发地搂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脖子,他说,这个世界,唯有人才是最不可理喻的东西。弯弯女士自然不明白他话的意思,其实加里森自己也不明白,他们相视而笑,笑得莫名其妙。弯弯女士充满爱意地送走他后,她突然决定要去看望她哥哥,在她起床后的片刻里,她觉得唯有今天去哥哥那里,才是最理想的。她走到大街上,阳光很好,一团一团的阳光簇拥着她,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种不祥之兆所包围,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进早已确定的悲剧之中。弯弯女士走进哥哥的屋子,客厅里亮着绿色壁灯,灯光幽然,像步入了无人之境,她推开她哥哥的卧室门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混浊的热气蕴含复杂地涌出来,这之后她看到的是两个赤裸的人体,肉光闪烁如蛇一般地扭缠在一起,当她辨认清楚扭在一起是两个男人时,而且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哥哥,一个是加里森。她哥哥那面堆满肥肉的后背正对着她迷乱的目光,加里森的鼻子和双眼包括长满黑发的头顶都恰到好处地镶嵌在哥哥左边肩头上,目光透露出恍若隔世的飘逸,他那双永远保持着性感的手环绕在哥哥的腰际,节奏明快地滑动着。当他目光与她的目光相撞时,那双轻风杨柳般滑动的手炮烙般地痉挛了一下,然后定格,僵硬地摁在哥哥欲望无穷的腰际的凹处。加里森的目光在瞬间慌乱起来,也许他的惊慌传递给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蓦然回首,他后背的倏然转动,背上的一道光如流星划落,将弯弯女士的眼睛刺痛,她像中毒似的抽搐起来,在她倒地前一刻,她喊了一声——这个世界真够热闹的!接下来,就是这两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将她送进了医院。当她醒来时,两个男人业已事过三秋一般地守候在她的病床前。两个男人高耸的身影,横亘在她视线的上方,如同两座大山覆盖着她,这使她想起在海里被呛的味道,她感到晕眩,顷刻就呕吐起来。医生对她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给她诊断为——神经性痉挛,导致生理性紊乱。一个女人爱着一个同性恋的男人,结局不言而喻。弯弯女士与加里森分手的时候站在十字路口的霓红灯下,悲伤如同灯光一样笼罩着弯弯女士,在医院里还未治愈的眩晕,仍然在持续着,她一会感觉眼前的建筑物统统在错位,一片混乱,一会儿又觉得灯光与路面浑浑噩噩地扭结在一起,分不清是灯照亮了路还是路照亮了灯。她看见加里森的脸一直在错乱中显得很玄虚,充满了弦外之意让弯弯女士无法琢磨。他终于说,一切都不可挽回,你的确是我一生中唯一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弯弯女士几乎被他说的话不可扼止地颤抖起来,她想,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的话,她可能会疯狂起来,扑过去,掐住对方的脖子……也许他已经意识到这种潜在的危险,他把话打住,将目光转向别处,然后气若游丝般地说,我走了。弯弯女士的头顶猛然热了一下,是血往上冲的感觉,脸孔旋即红起来,转瞬间就红得像怒放的罂粟花,病态十足地悬浮在灯光下。他没有去注视她的面孔,而是将目光投射到她身后的阴影上,他的目光只注视那片阴影。弯弯女士回味刚和他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她辨别不出这种口气对他们以往的爱情是肯定还是否定,是悲哀还是悔恨,那种毫无光泽的语调已经将以往的感情色彩过滤得一干二净。他终于消失在弯弯女士颤抖的视线内那些杂乱无章的车辆和憧憧人影之中。七弯弯女士得知她哥哥死亡的消息,是在她从大北那里回来后的第二天。弯弯女士对办案的公安人员说,搞清楚了吗?是自杀吗?他怎么会是自杀,太不可能了。弯弯女士这前后矛盾的话,使办案人员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弯弯女士,说,你怎么证明他不是自杀?弯弯女士被问得无言可答。弯弯女士的哥哥属于自杀的案子最后处于悬而未定状况,原因是办案人员在自杀现场没有发现自杀工具,比如刀片,剪刀之类的凶器。据法医鉴定,从手腕静脉所留下的伤口看来,是一种叫“牛头牌”的刮胡刀片所致,除了这些法医还从哥哥的血液中分解出大量的酒精。这就是说,弯弯女士的哥哥自杀之前喝了许多酒,在酒精的驱使下割开了自己的动脉。办案人员对弯弯女士说,如果你哥哥是他杀!那么谁杀了他?凶手是谁?弯弯女士愤怒地盯着办案人员,说,说他是自杀也是你们,说他是他杀也是你们,他到底是属于什么性质的杀,你们搞清楚了才下结论吧!办案人员眩惑的目光看着弯弯女士,他属于自杀或者他杀,谁也没有下此结论啊?弯弯女士默然地望着一群人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她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三双手的幻影,这几双手扑朔迷离,神秘莫测,在危机四伏的暗中沉默地游戈着,朝着一个莫可名状的方向移动……弯弯女士从失恋的痛苦中又跌落到哥哥死去所带来的混乱之中,在这样一种恍惚不安的日子里,弯弯女士却对童年时代发生的一切有着清晰的记忆……极为深刻的一幕便是她的父亲被抓进监狱前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时他们的母亲已经去世,她的哥哥那年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亲眼目睹了他的父亲被一副铁铐锁住了双手。当时父亲的面孔铁青没有一丝血色,他头顶的头发被风吹起来直立在空中。父亲一直低垂着头,他没去目睹十五岁少年那双惊骇的眼睛。发生这件事是人们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吃过饭就径直出了门,父亲出门后去的方向不明,有人回忆当时的情形是,父亲出门后先是朝东,然后又踅回朝北走。不久的时间,北面的公共厕所里就传来女人的呼叫,这时天已经黑了。这里当时是一片砖瓦平房,女人的叫声立刻就贯穿了整个平房住宅区,人们听到叫声都从屋子里跑出来,人们围在厕所门口。这时已经刮起了风,风带着尘土腥味,从四面八方吹来。弯弯与哥哥到了出事现场,他们的父亲已经被当地的公安人员抓获,并把一副铁铐铐在了他们的父亲的双手上。弯弯与哥哥是从周围的大人的话语中,知道他们的父亲撞进了女厕所,当时女厕所内只有一个外号叫烂苹果的女人。烂苹果对众人诉说,说邹志是流氓(邹志是弯弯的父亲),从后面袭击她,想奸污她,要不是拼命叫喊,也许让这个流氓糟践了……似乎父亲在此刻还作过争辩,说他走错了厕所门,然而进门之后发现一个女人在向他招手对他笑,……父亲在辩解的时候,神情十分古怪,像在一个梦境之中说梦呓。在当时的情景下,烂苹果的话肯定是千真万确勿庸置疑的,尽管她是烂苹果,人们还是坚信她刚才尖叫声足够证明她正处于遭强暴或未被强暴之间。这样,弯弯的父亲就罪有应得就该被抓进监狱,被判流氓强奸未遂罪。弯弯的哥哥在那天夜里,目光自始至终地盯着他的父亲,他的脸色同父亲一样苍白,他当时所持的状态,使他父亲不敢抬头看他,直到他被一辆绿色车载走。后来他们的父亲就死在了关押他的监狱里。由于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文化人,文化人从来都是懂得羞耻这种东西的,因此,他们的父亲就死于极度的羞耻之中。弯弯在当时那个情景中,怎么也没想明白的一个问题是,父亲吃得饱饱的,跑进女厕所去抱住一个烂苹果女人干什么?!那天夜里,父亲被抓走之后便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风,还时有雷电轰鸣。呼呼啦啦天摇地动。人们纷纷离开公共厕所回到各自的家里,唯有弯弯的哥哥独自站立在厕所外的风雨雷电之中。弯弯当时站在离厕所不远的别人家的房檐下。她远远看着哥哥但不敢走近他,她哥哥当时留给她的印象就如同一尊燃尽之后的纸人,一触即毁。后来弯弯发现一个令她触目惊心的现象,她哥哥在电闪雷鸣中掏出了十五岁少年的生殖器,对着风雨飘摇的夜空射精。弯弯亲眼目睹了闪电中一道银色的线状物,从哥哥的体内倾泄而出,一闪即逝。从那个风雨交汇的深夜之后,弯弯的哥哥迅速地成熟起来并永久的沉默无语,几十年中她几乎极少听见她哥哥说话,极少甚至从未在她哥哥脸上看到一丝血色。后来弯弯女士的哥哥弃政经商之后,跟形形色色的女人都有过交往,并结过三次婚,也以三次离婚告终。弯弯女士从哥哥的生活中认识加里森,并一头陷进恋情,当她发现她的哥哥是同性恋的时候,她大脑里呈现出的却是——她的哥哥十五岁那年对着风雨雷电射精的情形……弯弯女士想,十五岁发生的事对于哥哥后来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与哥哥的同性恋有什么关系?这人性中究竟包含了什么?人性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让人自己在这种浮光掠影中看不清人性的真正面目,却常常在它无所不在的暗藏的险恶中触目惊心?弯弯女士长大之后,一次无意中在家里的破旧物什中发现一本黄旧的日记本,是父亲留下的,因为上面写满了父亲的亲笔迹。她仅看了父亲在首页上写的那句话,就对父亲及其父亲的历史产生了古怪的好奇。第一页父亲这样写道——个连性都不幸的人,谈何幸福,一个连性都不幸的民族,谈何精神!弯弯女士对父亲留下的这两句话大吃一惊,她不明白父亲会把性的问题看得如此严重如此之极端,人的幸福与民族的精神状态与性有着如此大的关系么?对此,弯弯女士自然是比较茫然的。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犯流氓罪的男人,让儿女们丢尽了脸面,父亲被抓的那天夜里,是她一生中最为恐怖和最为惊心动魄的夜晚,因为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看到了人的另一面,这一面又是如此的让她不解和心碎,发生的这一切永远在啃噬和伤害着她的心灵,摧毁着她的意志,然而父亲又是唯一给她生命的人。弯弯女士在继续往下看父亲的日记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在一片茫茫迷雾中,穿越一个又一个的迷宫,千头万绪地寻找着出路。她父亲在日记中写到的那个叫梅的女人,应该是弯弯女士的外婆,虽然弯弯从未见过她,但弯弯知道她和她的丈夫也就是弯弯的外公都是从旧时代过渡到新时代的名医,他们从二十年代就研究中国性病,并寻找到治愈这种病的方法。日记中说到的那个叫妮的女人,应该是弯弯的母亲。“……做爱之后,妮几乎痛哭失声,疯了似的滚到床下,双膝跪地,双手伸向苍天,口中念道:梅啊,你解救我吧,我怕啊!”日记写到此,戛然而止。弯弯女士反复揣摩这段文字,被文章中所描述的气氛,弄得四肢冰凉,心里阵阵寒意,虽然写这些文字的父亲已不在人世,那段历史也相距遥远,可是留在这字里行间的诡秘与伤痛却历历可感。妮为什么这样?她怕什么?时隔三个月之后,父亲又写道:“梅和她的丈夫都是中国医学事业上卓有成就的名医,他们研究出了控制并治愈梅毒及各种性病的方法,他们在五六十年代多次获国家重奖,可是在这些耀目的事业和荣誉背后,是什么呢?他们夫妇永远不可能知道,就在他们根治别人肉体中的病毒的同时,已经将另一种毒害植入他们的独生女儿——妮的精神世界之中。”妮从小生活在挂满绘着各种性病梅毒病例图表的屋子里,一副副梅毒图画,在她的眼里魔幻一般地呈现着腐烂的绚丽,因为它们都是一朵朵盛开的罂粟花,悄然而神秘的开放在妮儿时渐渐成长的世界里,她与它们一齐成长,与它们朝夕相伴,在她不认得文字的时候,她一直把它们看成是不知名的鲜花,她常常在这些悄然而神秘的花瓣面前旋转着迷惑的目光,她觉得这些花为什么如此争奇斗艳,它们为什么开放在屋子里悬挂在墙壁上?父母为什么常常对它们凝目长叹?这一切迷惑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认识文字的时候,她首先在这些艳丽的花朵里认出的是“毒”字,就在她认出“毒”字那一天,她的母亲梅站在她的身后,用平静得几乎冷酷的语气对她说——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男人与女人随心所欲的性交,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梅的话像一束锋芒的钢针,扎进了妮初次认识世界的心灵,她被刺得伤痕累累,她吓瘫了过去,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瑟瑟发抖,呕吐不止,然后高烧不醒。这对未曾接触过异性的妮来说,梅的话是一种无坚不摧的信号,根深蒂固地注入妮的骨髓里。在她今后的一生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信号随时被唤起,随时被利用,它摧残着自己和别人,根本的原因是,妮将来要去面对一个男人,要与这个男人性交和生孩子,然而就在妮结婚后的时光里,这种信号时常在折磨着她,有时竟然在作爱之后,妮如临大敌一般,掩面痛哭,逃难似的跳进厕所先吐后洗,她时常在噩梦中惊醒,说她永远置身于流脓的花朵里,她感到世界在腐烂,在恶臭。她说她知道这是噩梦不是现实,可她抗拒不了,到时她就会发疯。后来,妮生下一双儿女后不久,便忧郁而死。梅说,性病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她与她的丈夫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了根治这种病的方法,上帝却让他们的女儿饱尝了“病毒”的折磨。这难道是上帝的意愿?这天地之间人类的循环往复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因果关系,人性究竟怎么啦?!弯弯女士看完父亲这段对往事的记载,内心被一种东西震痛了,她在目瞪口呆中,仿佛看见父亲悲愤地对天质问,父亲双颊流着血红的泪水,背影沧桑而滞重,慢慢消失……弯弯女士几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去触动父亲那本日记,它简直就像一副沉重的石棺棂,将历史中发生的事情埋藏在里边,让打开它的人触目惊心。在无数个漫长的深夜里,弯弯女士聆听着来自自己血管中咝咝流动的血液,她想,这源远流长的血脉,在暗中流传了几千年,就像一块巨型集成电路板,它贮存着什么,积淀着什么?又输出和流动着什么?它以什么方式向人类本身宣告最终的结果?八弯弯女士在哥哥死去后的一天深夜,突然撞进了哥哥的住宅。她打开客厅门还未跨进去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客厅的窗口前站着一个人,窗外的灯光将人影倒映在客厅的地毯上,她很快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形体,这种形体使她熟悉又陌生。就在她伸手去摸进门处的开关时,灯却訇然亮了。然而那只抢在她之前去摁开关的手,瞬间在空中划了一个闪亮的弦线,那只手在收回时是那般惨淡无光,它却刀刻一般嵌在弯弯女士的脑海里。弯弯女士的眼睛被那只稍纵即失的手刺痛了……窗口前站着的男人是加里森。他与弯弯女士默然对视,他把那只手背在身后,仍然平静地望着弯弯女士。弯弯女士耸了耸肩转身坐在沙发里,说,你来干什么?加里森站在原地不动,说,也许和你一样。弯弯女士看了他一眼,说,跟我一样,来寻找那个消失的牛头牌刀片?上面说不定还残存着杀害我兄长的凶手的指纹?加里森把头朝上扬了扬,说,什么事总有个结局的时候。他说得很平静,但意味深长。他朝弯弯女士走过来,将双手伸给了她。一股悲怆从弯弯女士的心中汹涌而出,她站起来几乎在颤抖,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毁了我哥,毁了我,你这个魔鬼!,加里森望着悲愤的女人,目光悲凉。欲言又止。弯弯女士目光紧紧盯着他一直苍白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你玩弄了他的感情,为什么还要杀害他?加里森说,你凭什么说是我杀害了他?弯弯女士说,你的良心!加里森冷冷地笑笑,说,什么事情总有它结局的时候,凭良心和感觉都是荒唐的。弯弯女士怒吼起来,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加里森沉默一会儿,说,明天上午9点,我在东大望路口等你。如果你愿意知道其它与你兄长死亡有关的事情的话。没等弯弯女士回过神来,加里森已经走出门去,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一点一点的消失……夜已深深。第二天9点之前弯弯女士就等候在东大望的路口了,这里是郊区。她站在一棵柏杨树下时,一股风从树林中吹拂过来,有些凉意,她突然意识到这条路的尽头处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所疯人院。弯弯女士正在疑惑时,加里森出现了。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远远看去他削瘦了许多,他目光在看着弯弯女士,弯弯女士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撞时,内心蓦然发痛,她咬了咬牙,低下头,心里想,自己曾经是多么地爱这个男人!加里森从弯弯女士眼里看到了泪光,他站在她面前,注视她片刻,去抚着她的肩,说,走,我领你去看看。加里森领着她径直去了疯人院,疯人院像监狱一样壁垒森严。加里森领着弯弯女士走过一栅铁门,穿过一个宽阔的草场,走过草场,就看见一排铁丝网围住的平房,他们走近它,加里森望着里边,说,你往里看,里边穿蓝色裤子那个女孩。弯弯女士走近铁丝网,目光朝里望去,两排平房中央是一个窄长的走廊,走廊里有七八个身穿白底蓝条的病人服的人,似乎全是女的,她们站在各自的地方,做着让人无法理喻的动作和发出令人毛骨怵然的怪笑。弯弯女士很快从她们中找到了穿蓝色裤子的女孩,她与众不同的是穿着蓝色的裤子。她仰首望着天,一动不动,偶尔发出一声怪笑,笑声怵人。弯弯女士抬头望了一眼加里森,她发现加里森正在看她,她不知道加里森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加里森走近她,站在她身后,说这个姑娘连同她发生的故事,都是这个城市里司空见惯的事,就像我们每天见到太阳与阴霾,苍蝇与歹徒,正直与邪恶,强奸与欺骗。那个女孩生活在偏远地区的小县城,为了到大城市来寻找她的梦想,她却被一个男人糟蹋了,当她再回头去找那个强奸她的男人时,那个男人却毫无人性地赶走她,并当众羞辱她,就在那天深夜,走投无路的她又遭两名歹徒强暴,她在天亮时就疯了……她是多么的年轻和美好啊,她在追求光明与美好的时候,却遭到了如此的伤害,直至把她逼疯……我得到这个消息时,她已在疯人院里呆了两年了,可是我寻找了她整整三年,三年中我找遍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可是,我无法找到她,我绝望到快疯狂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遇到一个曾经认识她的人,是他告诉我,他已经把她送进疯人院……弯弯女士说,他是谁?加里森说:“大北。”弯弯女士头上的血轰然而响,她惊愕地问道:是谁强奸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是你什么人?加里森冷静地说,是你的哥哥强奸了她……她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爱过的女孩。弯弯女士突然觉得自己无端地被人从地面拔了起来,在她空白的脑海里突然切入一个久远而熟悉的画面,那是在若干年前,一个十五岁少年对着电闪雷鸣的夜空射精的画面。不管是若干年前的现实还是时至如今的回忆,她都无法看清那张十五岁少年的面孔,她不知道这张面孔会怎样在黑暗的风雨中扭屈和挣扎,她只看到了从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身体内箭一般射出的闪亮,它却永远沉入黑暗。弯弯女士虚弱不堪,她伸手去抓铁丝网,却在伸手的片刻里倒在地上。加里森抱起她,在她耳边说,我想把你哥哥送进监狱,可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后来我发现你哥哥是同性恋者……后来发生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加里森扶着弯弯女士走出疯人院。弯弯女士说,你怎么杀死他的?加里森说,我本来处心积虑地想杀死他,后来我放弃了,那天我去他的住宅,他正郁郁寡欢的独自喝闷酒,他对我说他伤害了他最心疼心爱的妹妹,妹妹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亲人,他爱妹妹胜过爱世上的一切,可是他伤害了她,他感到绝望和沉痛,他甚至想到了死……,他说要知道妹妹是多么好的女孩啊,她从小生活在他的身边,像小燕呢喃似的童音到甜可柔美的充满青春明媚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哥哥、这种声音唤发出一个男人全部的慈爱和关怀,他像父母一样呵护和护育着她……从今往后,她可能再也不会呼唤他哥哥了,她怎么会想到她的亲哥哥,在与她争夺一个她心爱的男人……加里森说到这时,垂下了头,说,他痛哭失声,而后又大口大口地喝酒,他醉得很厉害。说真心话,他的一番肺腑之言激起我内心全部的伤痛和仇恨,我想到疯人院里的女孩,以前何尝又不是一个纯洁美丽的姑娘,可是就被眼前这个男人毁灭了……当时我产生了强烈的想杀死他的念头…一加里森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弯弯女士,他说,一切报仇的机会已经到了,可是就在那一会儿我想到了你,我的心被揪痛了,就在那一刻里,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的心情十分复杂,我死死地盯着那个酒醉且悲痛流泪的男人,我对他说,你曾经强奸的那个女孩,现在在疯人院里,她也同你的妹妹一样纯洁美丽,追求光明和理想,可是你却毫无人性地强奸了她,甚至置她于死地……加里森痛苦得说不下去,泪水从眼里汹涌而出,他的双肩由于压抑痛苦而激烈地颤抖起来。久久之后,加里森说,他对我睁着一双迷茫而混浊的眼睛,说,我强奸过什么样一个女孩?我怎么记不得了?我对他说,一个叫茗子的女孩,专为你接电话的女孩!他想起来了,他垂下头说,在当时,我真的没法控制……。我对他说,你是一个怪物,对自己的妹妹充满爱心,却对别的女孩如此残酷无情地践踏,你在男人与女人中间浑浑噩噩,你的灵魂早已被魔鬼攫取了。他恐怖地望着我,说,他伤害了谁?我说!你伤害了两个美好的姑娘,你活下去只能如同猪狗,你会被你的罪恶的灵魂压得喘不过气,因为你还有残存的良知。加里森沉默一阵,说,后来他跪下求饶,痛不欲生,说他的确想死。我对他说,你应该去死,死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死才能结束你的罪恶,他求我帮帮他……加里森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从他的剃须刀中取出刀片,放在他的面前,我离开了他的住宅……后来我就听说他自杀的消息。沉默之后,加里森说,正像你说的那样,我的确去寻找那块刀片,因为上面留着我的指纹,这是我当时的疏忽,可是公安局在现场没有发现那个刀片,这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见,这究竟为什么?弯弯女士苍白的脸上轻轻抽了抽,说,这难道还有第三者隐藏在一个角落里窥视着这场貌似自杀的凶杀案?他们站在疯人院大门外的梧桐树下,一阵风从树林中吹过来,弯弯女士感到了锥心的寒冷,她缩了缩脖子。加里森搂着她的瘦弱的双肩,声音略有些颤抖地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权力生活在自由健康的空间里,去真诚相爱,做自己想干的事情,可是我们抛弃了自由钻进人与人制造的魔网里,互相残杀,互相摧残,我们在消耗时间和生命,结局是什么呢?加里森颤抖得很厉害,他把弯弯女士搂得更紧,弯弯女士感觉到了他的心在颤抖时的声音……这时她听到公安局的警车声,从路的尽头处逐渐地响过来。大概加里森也听到了警车声,他身子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侧过身面孔对着弯弯女士,目光直视着弯弯女士,说,我已经报案自首,让警车从这里把我带走,我想对他们说清楚发生的一切。加里森望着弯弯女士的目光潮湿了,他说,如果不是被这些事情缠绕,我们……我也许不会认识你,也不会因为爱而伤害你,人世间的事怎么也说不清,有许多事被许多事覆盖,有许多人被许多人纠缠,人永远在混乱中,在自制的错误中人活得很糟糕,很不由自主……,我只想告诉你,我并不想伤害你,事情的结局已经是这样了,我只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弯弯女士紧紧地闭着双眼,她不敢去目睹面前这个男人痛楚的神情,她也同样觉得人活着永远都做着消灭人本身的事情,不管是亲爱的敌人还是心爱的朋友,都在不知不觉中不可逆转地在朝着消灭自己的方向前进,不管是深陷泥潭的父亲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是在恐惧中度过短暂一生的妮,还是与动物相依相伴的大北,还是善良与罪恶共于一身的哥哥,还是那个疯女孩,他们在一种不可逆转的命运之中,被一双毁灭的无形的手钳住,在劫难逃。这时警车开到了加里森和弯弯女士的面前,使弯弯女士万分惊讶的是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大北。大北望着弯弯女士,双目笃定而平静,然后转首望着疯人院的大门,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我这一生,从未有杀人的念头,从潜意识里也没有,可我却杀了两个人,直到杀了一个又一个人之后,我仿佛才看到世界的异化和人生的荒诞……大北转首看看加里森,对他说,是我杀了他。那一天,我去疯人院看望茗子,而后我想去找你,在你的住处没有找到,我猜你去了那个地方,我打听到那个地方,就去找你,却看见你神色慌乱地从门里出来,我放弃了找你的念头,我走进了那所宅子当我发现他并没死,而只是划破一点皮时,就捡起了地上的刀片,割开了他的血管,在此之前,我没有半点杀人的念头,但是就在那一刻,茗子的声音总在我耳边回响,她那种凄凉而古怪的笑声,还有那些在我脑海中不断翻腾的白色裙子上的斑斑血迹,这一切令我不堪忍受,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刀片,割开了烂醉如泥的男人的血管,可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大北欲言又止,他古怪的眼光看了一眼弯弯女士,然后,突然对弯弯女士和加里森扬起双手,从衣袖里露出铮亮的手铐,说,这才是最终的结局。弯弯女士怔怔地望着大北被桎梏的双手,她走近大北,她盯着他掩盖在袖口中的双手,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承认你杀了他?大北说,你这话的潜台词是什么?难道你要让我说这个凶手是他——加里森,那个你曾经爱的男人?不!他不是真正的凶手!弯弯女士苍白的脸更加扭曲了,她愕然地望着大北。大北耸了耸双肩,说,谁都可以从表面的现象认定这是情杀,因为我爱过那个女孩,我就杀了那个伤害她强奸她的男人,这太顺理成章,也符合一切人的思维,然而这种表面背后又潜在的是什么?大北看了一眼加里森,说,茗子在我们的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所能代表美丽纯洁善良的女孩,而是我们心灵深处还残存着的一丝光明,是人性中极其微弱的一丝光明,当这样一丝照亮我们心灵的光明都被毁灭了的话,我们会不由自主地动用我们人性中的残暴和恶来维护,所以我们不由自主地选择了杀人,因为我们别无出路……在人性善与恶的十字路口,我们的确找不到出路。大北说完,转身要钻进警车,他犹豫了一下停下,侧过身来,对加里森说,该给茗子交住院费了,冬天给她送一条毛毯和厚一些的毛裤……大北说完,把目光转向弯弯女士,他意味深长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说,郊区那所动物院门的钥匙,我想交给你……弯弯女士有些意外,她茫然地望着大北。大北说,我想托你照管那些动物……大北望了一眼别处,说,钥匙目前不在我的手里,我想你会找到它的……弯弯女士的身子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她神情有些慌乱地望着大北。大北深呼吸了一下,目光正视着弯弯女士,说,你是可以挽救这一切的人,可是你没有救他……也等于没有拯救你自己……弯弯女士听了大北的话,她整个人惊震得几乎拔地而起,她突然明白,这一场血腥的绞杀中,掌握着全局的人是大北而不是她弯弯。这种结局是弯弯女士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警车开动的时候,弯弯女士看见大北脸上闪出一丝飘渺的笑意,这种笑如同饱含着毒汁的蛇信,瞬间刺进了弯弯女士的生命……在那一刹那间,她眼前却漂浮起哥哥的面容,她甚至听到了哥哥垂死地挣扎和声声求救,哥哥那双伸向她的手久久没有放下……那双久久没有放下的手包含着太多的语言和人生际遇,乃至他一生的伤害和痛苦以及扭曲,都通过他的那双手无言地展现出来……她直到看到哥哥那张扭曲的面孔渐渐平静,渐渐失去生命的颜色,渐渐恢复了那个十五岁少年洁白且抑郁的面孔……她才赤着脚,从他倒下的身边走开了。载着大北的警车开走了,开到了来时的尽头,直到消失。提醒您本文地址:相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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