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寂寞的女吗?有视频的加,这是我最后一次寂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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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藏至我的藏点[戚顾现代]《梦杀》(全)02&by:霍青桐、南有嘉鱼
“你讲咩?失忆?变白痴?!有咩搞错,又不是八点档的剧集。”
穆鸠平夸张的大吼炸响在病房里。
主治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我们已经替病人做过脑部扫描,估计有两种原因,一是脑部其部位对记忆层的有意封闭,例如受过强烈刺激后的失忆;第二是因为生物电无法传输到该记忆层,这是因为脑部受创后的部分失忆和全部失忆——不管怎么样,情况都不算乐观,能否恢复则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了。”
“不是吧?”穆鸠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甘点算?这小子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还怎么指证凶手?”
“喂!”阮明正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角,焦虑地朝戚少商看了一眼。
空气和时间似乎都凝固在戚少商的眼神里,他的脸上一片骇人的平静,缓缓扭头看向病床上紧紧闭目、瑟瑟颤抖的年轻而苍白的面孔,似乎正做着什么重要的决定。
“头儿,难道我们就这么一直等……”
“别吵,你们看着他,让我想想。”戚少商抬手打断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几缕光线,在黑暗的走廊显得稀有的美丽。浸在黑暗里的男人,低头,沉思,静止。
光,如同流水,包围在他身边。
手臂已经包扎过了,额头几丝血色,显得他的脸越发的白。
想到那猛然扑过去的身影,戚少商胸口就是一窒。
“伤口没事了吧。”
顾惜朝抬起头来,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只是皮外伤,”他的眉梢似乎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复又回归了青郁的平静,“情况怎么样?”
“证人神志有些迷糊,现在还没法作笔录。”戚少商的眼光闪了一下,“医生说恢复不难,但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你们会在医院重点设防吧,那——你也得留下了?”
戚少商看着他,幽幽的,勉力一笑,“我倒不担心这个,毕竟我们放出了风声,对方并不知道证人还活着。几个兄弟守着就行,等今晚医生检查完,明天把他送到警局去就安全了。”戚少商的语调很平静、很柔和,可无论如何勉强,都掩不去内里鲜血淋漓的痛,和疲倦,“Sorry,今晚无论如何我得留在这里。”
无声地勾了勾嘴角,瞳孔里荡漾起一抹难以言明的色泽,顾惜朝微一点头:“Take care。”
刚转过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又吸了回去,有力的手臂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其说是抱拥,倒更像是任性的禁锢,把自己重重地环绕。后背有些不防地扣到身后的白色墙壁上,浑身都起了一种乍寒还暖的惊栗。
“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孩子气的低低呢喃就在耳边萦绕,顾惜朝沉默着,沉默着,终于伸手抚上了身前那竭力压抑着起伏的脊背。
“恩……”他低声应着,忽然感到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情绪。酷寒中温暖,惆怅里温柔。
戚少商松开手臂,看他沉静地转身,忍不住在后面追了一句:“嗨,你说的那个童话城堡,现在这个季节去怎么样?”
白色的背影一凝,微微侧了侧头,却没有回头。
戚少商渐渐舒展眉心:“等过几天,我就申请长假,你说过要给我做导游的。”
阳光从玻璃长廊的顶棚洒落下来,明亮芬芳,满室庭静,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看着那方才在自己怀抱中停留过的身影慢慢走远,戚少商微微垂了眼,眸色逐渐变成不可探知的深邃,静默了一会,才推开门走回了病房。看到床上那个梗着脖子一脸茫然的冯乱虎和一旁抓狂的老八,脸色渐渐如刀锋般冷峭。走开几步,站到窗前,他取出手机,迅速地摁了一串号码。
“喂,铁Sir,是我,少商。”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一口气说下去:“我想安排一次行动……对,没错,就在医院……我知道……我现在不需要休息,等这次行动结束后我会把证件和配枪交到你面前……我有把握……多谢,师兄。”
“头儿--”穆鸠平瞪大了眼睛:“你该不是想在这里……就在这里诱捕凶手吧?”
戚少商没有答话,伸手慢慢覆向腰际的配枪,弯曲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出触目惊心的青白。
香港的深秋,风仍粘稠,带到肌肤上却已有了淡淡的凉意,且一阵紧过一阵,刮得人心底生凉。
今天晚上,会有台风吧。
顾惜朝在艳阳高照的午后轻轻关上车门,抬头看了看太阳,下意识地皱眉。
香港的生活环境,不自言,跟惯常生活的欧洲是差得远了,但是——大抵是因为在乎了一个人,才会想要了解他的一切,才会对他生活的地方也有类似容忍的感觉。这里的树,这里的天,这里街道上乱七八糟的气味,这里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的连篇粤语,都熟悉而陌生,和那个人的容颜一起,在心里荡起一层层回音。
巴伐利亚的雪堡吗?他当然记得,那里有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像根固执的,严厉的,永不罢休的,指向天空质疑的手指……
不过,那次如果不是因为晚晴,大概他也不会去到那样一个梦幻般的地方。因为不喜欢太绿的树,也不太喜欢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看到太多的阳光。在对自己的杀手生涯厌倦之前,他常会在接到一个电话后,搭上一架飞机,飞到指定的地方。印象最深的是美国西部,人烟稀少,没有汽车和楼裙,他开着车,离开高速公路,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飞奔。通常,在内达华,怀俄明或蒙大纳这些州,开上一个多小时也见不到一个人或一辆沿途的车,树也不多见一棵。
天地间,只剩下空洞的风沙和蜷缩的心。
他低下头,避过明亮得有些灼人的阳光。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明报上见到那则熟悉的小则广告时,会控制不住的眼角轻跳。
该作出选择了吧,他静静地想,在医院,他没有回头,其实是不想去看,那双年轻清澈直直望着他的眼睛里,是不是一点怀疑也没有?一丝阴影也没有?还是全然的信赖?
不管哪一样,他都不想回头。
挂了一丝冷淡的讽意,他静静地推开街边一栋安静的公寓楼,古老的黑铁栏杆和落地的大玻璃窗,一走进去,仿佛一下子便隐入了某种带有迷幻气氛的空气中。
门厅角落里有一架由铁栅栏围着的老电梯,还是世纪初的样子,窄小的方盒子一样。他走进去,哗啦一声,把透明的铸铁花栅栏门拉上,再扑的一声,揿下开关,然后他就感觉自己在黑暗里像热气球一般缓缓上升。
四楼狭长的走道尽头,他推开门,阳光从窗外射进来,透过那块比桌布还油腻的窗帘,一个褐发男子正对他微笑。
第一眼看过去,不意外的看到两把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中间架着一副廉价的黑色塑料框眼镜。这人即使穿着风衣戴墨镜也仍然是整个组织里最不象杀手的一个人。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常杀人。
顾惜朝忍不住挑了一下眉,他曾经有幸在北美的超级市场看见这个男人,穿着T恤短裤,脚下拖着开了线的拖鞋,一只手拿着长长的购物单,一只手忙着在架上翻拣,看见他赶紧就要把那张汗粘粘的纸塞到他手上,好空出手来对付着手推车上两个头发与他神似的小胖孩儿,那两个小家伙儿正不懈地用胖指头抠他的肚脐眼。
揉乱了的购物单后面,写着狙杀目标的资料。
他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在他孩子眼前面不改色地决定一个生命的消失,平常得就像在超市里买了一瓶果酱。
“我记得我说过,香港这一单之后,短期内我不再接任务了。”顾惜朝冷着脸,慢慢地开口。
“唉呀,Gavin,怎么还是那么冷冰冰的。”褐发男子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淡,毫不为意,一开口就是流利的中文,“我只是路过,有点好奇的来看看这东方之珠,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们的飞鹰乐不知返。”
“看我?”顾惜朝轻轻笑了一声,下一刻眼神倏忽冰冷下来,径自看向男人身后虚掩的房门——即使是窗外的阳光也无法为他的声音增添些微的温度,
“黄金鳞,你出来吧。”
“我们真是有默契啊呵呵,”从黑暗里走出来的男人脸上还挂着吊儿朗当的笑,但是那眼光——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有穿透力的目光,戴着墨镜都无法柔化的光,隔了几米远,仍然象焊枪里喷出的看不出温度的火,切破空气,划中他的脸。
“亲爱的Gavin,上帝知道,看到你扑出去的时候我真是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黄金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作出一个痛苦到虚伪的表情。
“够了,LEO,我不是来跟你唱戏的。”顾惜朝意料外的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一种静若山谷的神情,再多的愤怒,似乎也只像山谷的薄雾一样,若隐若现。
黄金鳞打了个寒噤,有点警惕地看住他,“不,我以为你是来跟我拼命的”。
“我只为自己拼命。”
“咳,两位,能不能先说正事,”褐发男子受不了的举起手,打断了两个人的对峙,“Gavin,你还不知道吧,晚晴已经把组织解散了。”
顾惜朝怔了一下,他的神情还是没有变,但脸色已经慢慢苍白起来。黄金鳞看在眼里,忍不住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你总是不肯认命,Gavin,你以为我那个傻表妹看不出来吗?她是为了你,才一心一意地冒险想要解散这个古老的组织。”
晚晴——顾惜朝一瞬间有一点恍惚。
小镇布里奇诺斯,冰雪覆盖的漫长冬季,和小晴趴在被窝里看古老的中国书。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盖着很厚的棉被。被子深处橡胶热水袋散出了热气,发了黄的旧书也散发出带着轻尘的纸屑气味。
以后在被药物所抑制的感官里,他一直会闻到那股暖和的,华美的,浓稠的香气……
他的神色渐渐地柔软下来。
黄金鳞梗在喉头的那口气也随即松了下来,相识多年,他当然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他的语气也低沉友善起来,“Gavin,除了我,小晴和ANDY,组织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真正见过你,你完全可以跟小晴过一些你想过的生活。”
想过的生活?顾惜朝抬起头,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他侧过头,认真的思考,半晌,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好,我跟你们回去。”他伸出食指,轻轻的晃了一下,“但走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要我放过那姓戚的警察?”黄金鳞看着那青白色的指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他真的长得很好,情深款款,带点隐忍的坚决,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让自己莫名的头皮发麻。
“那个证人没有死,而且已经醒了,我不能让他活下去。”
“简单,你只要到时告诉我时间地点就行了。”黄金鳞打了一个响指,回头对褐发男人笑道,“怎么样ANDY,要不要收手之前再玩一把?”
“看在今天你让我看到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面上——亲爱的Gavin,这么多年了,你要么在外面游荡要么在外面杀人,跟我联系时永远只会说‘ANDY,把钱打到我的账户去’——”
褐发男人微笑着站起来,耸耸肩,“我很乐意为我们的飞鹰效劳,不过我可没带武器来。”
“你不是喜欢我那只AK PSG-1吗?今晚给你。”顾惜朝静静的,眼睛里闪过幽芒,像头狂野而高贵的豹:
“今天晚上我去医院,确定方位后会给你们信号——”
“而我惟一的要求是,戚少商,他跟我的梦境有关,你们——不能杀他。”
“他就那么好吗……”黄金鳞喃喃自语,见顾惜朝的眉梢又扬了起来,马上干笑了一声,“成交。”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窒息,除了间或敲击在键盘上的声音。
黑暗中的电脑屏幕上映射出的光影,照在美丽的面容上,光怪陆离的诡异和神秘。
息红泪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紧屏幕的眼睛慢慢失了焦,咬住了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胸腔里有什么在急剧地聚集,又烟花般散灭。
难道,难道真的……她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向后倒在椅背上,极度的疲倦如黑色的潮水般涌来,渐渐凄迷了她的思绪。
电脑屏幕闪了一闪,突然整个黑掉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隐忍的惊呼,赶紧摸索着摁亮了手边的台灯。
没停电啊?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中了病毒吧。医生秀气的眉尖蹙成焦急的符号,慌忙敲打了几下键盘。
没有反应。
要查的东西还没有查完,想了一想,她顺手拿起电话拨给物业管理处,还是看看有没有电脑维修人员可以来帮个手。
对方的回答令她有一些灰心:“大半夜的,现在没有专业的电脑维修工程师值班啊。”
叹了口气,正想无奈地说声“算了谢谢”,对方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哎,息小姐,我们物管处倒是有个同事平时挺懂玩电脑的,要不让他上来给看看?”
“那……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了声“谢谢”,放下了电话。
似乎有点不放心,朝外面轻叫了一声:“小英--”
“我在!”夸张的女声响起,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抱怨:“我说息小姐,今天可不可以先放我下班啊,一天之内要查完之前所有关于梦境的病人资料,晚上还有台风,会死人的哎!”
息红泪又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好啦,等下一起走,我送你回家。”
“真的哦!那可得快点,都挂风球了……”
息红泪心不在焉地听着,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Pm.20:06。
那个维修工,怎么还不上来……
眼光扫过桌面上一堆打开的书,最上面的一本,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本《中国巫术与催眠的神秘力量》。几千页的老书,已经被翻出重重折皱,
她的手抚了上去,陷入沉思。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当然知道在自己的意识世界之外,还有一个黑暗的,无声的,广大的的潜意识世界,那里藏着一个更加真实的自己。而这个自己,也许连自己都不能接受。
而那两个让人坐卧不安的男人却不只是这样,他们的梦里,不仅仅只是一点烛光,如果燃起足够大的火焰,他们是不是能发现,那个表面之后无比黑暗和辽阔的世界……
那两个人,近一周都没有来过,难道,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已经查觉了?……
“笃!笃!笃!”
被敲门声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一张圆圆胖胖,堆着满脸灿笑的脸孔出现在她眼中——
定了定心神,礼貌地一笑:“是来帮忙修理电脑的么?拜托,这里。”
微微侧开身,修理工充满汗味的身体与她擦身而过。她皱了一下眉,美丽的眼里迅速飘过一丝阴翳。
手肘支在膝盖上,戚少商撑着额头坐在白色长廊转角的长椅上。
几个便衣的警员匆匆地走了过来,站到他面前:“戚Sir,一号楼那边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异动。”
戚少商“唔”了一声,闭着眼睛点头:“继续等。”
穆鸠平撇了撇嘴:“上午的事……他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会来么?”
戚少商抬起眼角:“小阮那边怎么样?”
“都按你的吩咐做了,对外宣称码头枪击袭警案的目击证人已在康复中,很快就可以配合警方提供证词缉捕疑犯了--”
戚少商正要说什么,手机在口袋里猛烈地振动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
一串熟悉的号码倏忽跃进了眼帘--呵--目光里闪过一束灼人的明亮,他嘴角一勾,把手机举到耳边:“Hi!在哪里?”
顾惜朝的声音淹没在人声车声依旧喧嚣的香港的深夜,却仍带着特有的清冷和淡定,在戚少商听来,还另有着一层难喻的魅惑意味:“刚开车路过梳利士道,想起你说过那儿的奶茶和鱼旦面是香港第一,到底是哪家啊?”
“鱼旦面?“戚少商再皱着眉也忍不住轻笑起来:“坚记啦,你自己吃了赶紧开车回去,今天晚上听说有台风……”
对面的人也在笑,“晚了,现在好像已经起风了。”
“鱼旦面?!”穆鸠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袋凑近前来,跺着脚大声喊:“阿头,让他带一点来,都好心益下D兄弟啦!我们守了大半夜,都没点福利的,要碗鱼旦面而已嘛!”
戚少商大为光火,一时又来不及捂他的嘴,咬牙切齿地朝他瞪了瞪眼,却听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起来:“你这班兄弟还是挺可爱的。”
“厄,不好意思,别理他们!”戚少商有些讪讪。
“为香港警察服务一下是普通市民的荣幸。现在11点,十二点风起之前我应该能到,10碗鱼旦面配丝袜奶茶,够了吧。See
戚少商一怔,那边已经挂了线。
怒气冲冲地抬头,一班臭小子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妈的,正经做事又不见这么落力,咩世道啊。
风渐渐地猛烈起来。
八号风球下脆弱的香港让人不安。灰色的大雨散发着阴冷的水气,黑色Cayenne在水里疾驶过来,竟像在大风里翻飞的灰烬。
车还没停稳一帮小子就冲了上去,七手八脚把宵夜拎出来,穆鸠平见到是顾惜朝,怔了一下,终于还是咧了咧嘴,算打了个招呼。自从他看见这个他一见就不喜欢的人那么奋不顾身的去救他老大,对他怎么就有了几分和善起来。
雨确实很大,只这几步路,就已浑身透湿。戚少商一见也忍不住轻声埋怨,“为几碗面怎么值得这么大雨跑来跑去。”
“没事。我正好也顺便参观香港警察的工作环境。”顾惜朝温文尔雅的笑,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上,有几分稚气。戚少商忍不住就笑,伸手就去拂开。
耳边传来“噗”的一声喷茶。顾惜朝不禁微红了脸,不露痕迹的侧头走到窗边。戚少商回瞪过去,却是老八正看到外星人似的瞪着他们,在一旁涨红了脸捏着脖子直哽咽。
奶茶香在走廊里弥漫着,连守在病房里的两个警察都在门边探头探脑,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不守在里面跑出来干咩,平时也不见你们这么馋。”
“老大,证人都已经睡到火星上去了,让咱们出来暖暖胃再进去守吧。”
微开的房门后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顾惜朝慵懒地倚在走廊窗前,手指在窗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好大的风。”
“是啊,这么大风,哪个鬼会摸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啊,不怕吹翻了去。”
戚少商无奈地摇头,“好啦,你们几个吃完后就马上回去,小心一点。”他想了一下,回头对顾惜朝笑,“风球已经挂起来了,你今晚别回去了,我带你去休息室将就一下吧。”
“怎么了戚督察,怕我防碍你们?说不定打起来我还能帮你一把。”顾惜朝眨眨眼,亮如星光,唇边一抹笑却依旧清浅。戚少商看在眼里,竟觉得心里微微的心疼起来,他低头笑了一下,把烟头碾灭,“得了吧射击高手,打靶跟打人可不一样。”
“………”
穆鸠平看着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消失在走廊上,不知怎的,突然脖后暴凉了一下,忍不住就把衣领竖了起来。妈的,台风就台风,还下什么雨,空气冷得跟冻住了似的。
“喂,你们快点吃,呆会来查房的医生看到又要骂了。”
病房里很静,静得似乎连呼吸和心跳声都消弭了。
除了床头仪器上的红色信号灯间或的闪烁,里面就只剩下一片死一样的寂灭。
是的,死。死其实不难,让一个人死也很简单,就像现在这样,站着,平举手臂,轻轻一扣,经过消声器过滤的“噗”一声微响——
Game over。一切结束。
甚至还来不及附赠一声叹息或是默哀的表情。
黄金鳞眯起眼睛,朝着被卧下那个蜷曲的人形做出一个无声的嘴形:Good Bye!
话说这身白大褂穿在身上感觉还不错,可惜Gavin没看见,唉——他一歪头,吐掉了口中的口香糖,顺便扣下了扳机——
子弹射出的瞬间他又感到枪筒的震动,他简直爱死这种感觉,Desert
Eagle,沙漠之鹰,特有的金属枪壳有着良好的触感,在黑暗中闪烁着磷磷的光辉——又一桩毫无技术含量的谋杀。
——Wait!这声音,这反应……不对!
Shit!!他一僵,全身的毛孔已骤然收缩,背后寒飕飕的冷意铺天盖地的卷了过来。
不用回头,他已知道身后正对着他的是什么,甚至那个人的声音,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放低支枪。”戚少商语调冰冷。
背对着他的男人顺从地慢慢弯腰,将手枪轻轻放在地上,举手过头顶,皱皱鼻子,以一个夸张的姿势悠悠转过了身体。
这张面孔--这张面孔……似曾相识……戚少商一个激灵,努力地回忆着,似乎有班驳零落的影象穿越了无垠的时空,化做巨大的黑幕,无可抗拒地将人吞噬……
刀光剑影…枪声暴烈……杀戮,死亡,鲜血……不,不,眼前这个男人,他是杀死了自己那么多手足弟兄的凶手!
戚少商抬臂,双手紧紧握住了枪身,踏出两步,枪口抵上了男人的额角:“你终于来了。”
黄金鳞吁了口气,紧贴着那黑洞洞冷森森的枪口,眉目里挑起一丝怨毒的冷然:“No,不只是我,是我们。”
细长的眼睛里迅速掠过蔑然,戚少商一惊,就听到了一声低沉而模糊的轻喝:“放下枪!”
——听不清音色的英文……
心猛地一跳,又瞬间沉到谷底——余光扫处,一个脸色苍白的警员高举双手站在门口,那瑟瑟发抖的身体后面,想必正顶着一柄冰冷的手枪。持枪的人隐在他背后,走廊上的灯被关掉了,黑暗罩住了一切。
“真不好意思——只能说,强将手下多弱兵。你的几个得力手下略施小计就被调开了,剩下那几个守门口的虾兵蟹将简直不堪一击啊——”黄金鳞微微扭过脖子,闪烁的目光像一道蜿蜒迷离的黑色暗流,流淌过戚少商凝固的脸庞:“So,现在可以不再用你的枪指住我的头了吗?”
心脏空空地跳动着,戚少商慢慢放低了手臂,枪口却依然指住他的背心:“放人!”
“各取所需,乐意效劳。”黄金鳞嘲弄地舔了舔嘴唇,摊开双手,夸张地扭着步伐朝门外走去。
冚家铲--心里咒骂一声,戚少商咬得下唇快流出血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沉声追问了一句:“那天码头的事,就是你们两个做的?”
黄金鳞顿了顿脚步,在门边转过身来,诡谲地一笑:“你猜呢?”
他说罢身形一闪,连同影子在内,带着磔磔的笑声消失在门侧。
戚少商拔足追了几步,走廊尽头,另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闪过了折角,黄金鳞却蓦地站定,那个警员被他拽过来扯在手里,远远对戚少商作了个鬼脸:“忘了告诉你,杀手和警察不一样,不用讲道义,更不会守信用。”
“不!”一声嘶吼,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几乎不可耳闻的子弹轻吟。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血花炸裂,生命在无声无息中到达终点。
戚少商紧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无论如何无法令呼啸着的子弹穿越同事的躯体射向凶手的胸膛!
“Well done!”杀手尖笑一声,已飞速地消失在长廊尽头。
戚少商飞扑过去,那张年轻而毫无生气的脸已因恐惧而紧缩成了一团。他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拳,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天,怎么会这样。”穆鸠平惊呼一声,简直不敢自己的眼睛,天知道他们被那个该死的小护士吆喝着去倒掉宵夜的垃圾,才这么几分钟时间……
“老八,整幢大楼封锁好没有?”戚少商站起来,微弱灯光照着他的脸,像一头受了伤要择人而噬的狮子,穆鸠平竟有点不敢对视,“按你的计划外围已经全部安排了,只要在这楼里就跑不出去。”
“追。”从牙缝里狠狠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沉沉杀气,“通知兄弟们,嫌犯带有杀伤性武器,可以就地击毙。”
SIG-SAUER系列特制的矩形消声器真是美妙,那种动听的穿破声让死亡都会变成一支温柔的夜曲。
他忍不住地得意,将手中的枪插进口袋,顺便尖声吹了个口哨:哈,不错,越来越有意思了,可惜,Gavin,如果是你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会更加精彩。
前面奔跑的人停了下来,一头褐发在黑暗里如丛生的杂草,“Gavin怎么会看错了方位?现在怎么办,还要不要找那个证人?”
脚步声急速而有序,越来越清晰,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
不对,一号楼怎么一个病患都看不见?!下面那些持枪奔至的,听脚步应该是训练有素的特警队员!Shit!被包围了。
“那姓戚的臭小子,居然在这里设了一个局,我们中计了。”黄金鳞细长的眼睛闪过光芒,“按计划,撤。”
飞奔着接过了同伴递过来的背囊,黄金鳞迅速地转着念头:这是自己大意了?还是必然的巧合?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局面,所带的武器不多,医院的后园掩体也有限,似乎有点麻烦——
枪声呼啸,一枚子弹划着长长的轨道就在身后炸响。
黄金鳞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妈的!这些阴魂不散的条子,总是人海战术,粘上身就讨厌得甩不开——他一向是习惯站在高处,用那支射程超远的重型狙击枪来对付他们——4个弹夹、一夹10发,最远1500米的射程,附加14倍光学瞄准镜,杀伤力惊人,一枪毙敌,要多爽有多爽!近身阻击,那一向Gavin的长项。
Gavin,顾惜朝——黄金鳞在奔跑途中突然想起这个熟悉又似陌生的中名文,心中一阵说不清的怅然,他曾经为此才去学中文,大概也明白了,惜朝,也就是惜取今朝的意思,中文的发音婉转低和,而名字的主人却是清冷刚绝。他从来无法揣测他的心思,就算是少年时代他用清朗的英文在伊顿公学的毕业典礼上吟诵圣天使时,他也分明瞧见那丝擒在嘴角的冷酷笑意。
一发子弹擦过耳际,黄金鳞惊得一矮身,回手反击时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哼,那个姓戚的警察追来了——
不能杀他吗?
——哦,亲爱的,真不幸,我改变主意了——
你永远是这样,没有人能猜中你的想法,准确判断,长于算计,盘算的对象甚至包括了你自己。多么令人胆寒啊。可如果,现在的局面真是你故意造成的话,那么,我很想知道,朝,这次——
你要谁死?
枪声密集起来,向前疾奔的两个人终究不得不伏低了身子,向侧边的一排石凳翻过去。
交换了一个眼神,黄金鳞伸手以最快的速度取出了那支经过改装的轻型MP5SD4冲锋枪,虽然不是平常惯使的东西,不过好在这家伙除了单发和连发外,还装了点射装置——翻身,扭头,抬臂,直觉远比图象增强瞄准镜来得准确。
“噗!”“噗!”
——在滚动的同时就完成了两次点射,只要是经过那只手改装的枪都有生命力,点44的口径,钨合金芯条的弹头,就算不能完全穿透这些香港警察的劣质防弹衣,子弹的冲击力也足可在内层产生3.5寸以上的变形——
角度合适、射点准确,这样的冲击力撞击在主要器官上足以毙命——而这一点,对自己来说,并不太难。黄金鳞无声无息地咧了咧嘴:朝,如果这是你的考验,那么,面对这群菜鸟,死的可不一定是我。
借这个时机身边的同伴也已满发子弹上膛,一闪身,到了稍后侧的矮假山后屏息而立——少顷,AK PSG-1准确地喷出火舌。
压抑着的冲击声波,以亚音速射出的弹头——
不断地有追堵上来的警员被击倒,枪声更加密集起来,混杂着叫喊声、脚步声、间或的惨呼声,响彻在寂静的夜空。
黄金鳞隐在石凳后,扳着手指,心里还有轻轻哼唱:一、二、三、四……我的小警察,你怎么还不出来?快出来,让我无声的子弹唱着情歌,轻轻地击中你的心脏……
鬼火般的森冷在他阴翳的眸中一闪一闪:虽然这把枪不太衬手,但高手却一样能用射速很高的枪在连发状态下打单发点射——
一声清脆的枪响,靠近自己的石凳扶手被崩掉了一块三角形,碎裂的石片几乎溅进自己的眼睛——黄金鳞惊了一跳,一滴冷汗流进了眼角。
几乎没容得他多想,身侧的同伴低语了一句暗号,迅速地闪了出来,端起枪一阵激烈的扫射。
烟雾瞬间腾了起来。
既如此,别怪我胜之不武——黄金鳞哼了一声,举枪。这次,他特别地瞄了一瞄。
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直觉和反应?那个戚少商,他居然能如此迅速地闪避了过去?!
不,还不止如此!几乎是难以想像的短暂瞬间,他一个翻滚,纵身跃了出来,在半空中右枪闪电般地交至左手,“啪啪啪”三发点射,从跳动的姿势,换枪的动作,到点射的位置,一气呵成的完美。
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完成了据枪、瞄准,并且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好……快……!!
身侧一声闷哼,血腥味随风飘进了鼻孔,ANDY受伤了!黄金鳞觉得腹部的伤处突然有了一种痉挛般的收缩。他头一次有种直觉,今晚,自己和这个警察,真的只有一个人能看到明天的朝阳。
“分头走!”黄金鳞低吼一声,人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翻侧在地,几个漂亮的滚动,向假山旁边那条黑黝黝的小径掠去。大多数情况下杀手都会这样做吧,丢下受伤的同伴自顾自的逃生,那个警察也一定会追来的。
身后响起轰爆声,很好,没有更多的脚步声,也许,他也和自己一样,希望有一场一比一的对决。
黄金鳞又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很久没有如此渴尝过鲜血的味道。
Gavin,他确实有和你接近的敏锐直觉和射击天才,作为一个好的对手,真是让人有点舍不得,不过现在,一切都将结束。
错乱的枪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身形的交错,在明明灭灭的黑暗中隐没。
身后是呼喝,扫射,躲闪,咒骂——密雨般的枪声与回音纠缠打斗,弹壳清脆的撞地声,金属被击中的当当铮鸣,墙壁被击中的啪啪爆裂——闷哼,惨呼,呻吟,喘息……有人在高喊:“停火,停火!”
火力渐渐薄弱,就像此时笼罩一切的暴雨狂风也不能持久,直到最后,一挺半自动步枪呛咳似地突突,突突,苟延残喘了最后几梭。
庭院里空气突然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风尾呼啸而过的声音。
轰的一声,火光燃了起来。
燃烧弹隔绝了通向花园的小径,剩下两管黑洞洞的枪口,在各自的黑暗里,静静的要指向对方的额头。
不超过十五米,正好是一个可以决定生死的距离。
黄金鳞躲在花园的岩石后,露牙森森一笑,突然扬声:“You
know?对我的枪来说,这是保持它最大威力和弹道特性的最佳距离。”
戚少商冷冷地看着地上时隐时现的淡影:“是么。”
“而且我一直在数,你没有子弹了。”
“你也一样。”
有意思。黄金鳞沉默了一下,眯起了眼睛:“换一个弹夹,你最快的纪录是多少秒?”
“你很快就会知道。”
他们都是老手,换弹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戚少商在狂风中迅速盘算,比换弹夹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对于杀手之后的行动预测——一枪击出后,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运动点在哪里,规律是向左还是向右,怎样捕捉到他的动作,怎样让他的防御出现破绽,怎样逼使他移动到自己设计好的下一个阻击点……
这是向这两个杀手学的,仓库里的一幕让他永生难忘,在那种计算下,每一个人都成了枪靶——一个超一流枪手的活动枪靶。
抛开警察身份,作为同样对射击有着酷爱的人,他得承认,那种枪法冷静酷烈得近乎完美。
他要打败这种完美。
黑暗中同时响起轻微的声音——
没有浪费丝毫时间,拇指轻轻一弹,满装十粒子弹的弹夹已被推入膛中——相信对方也是如此,但愿他还没有注意到一个致命的弱点:此时的他是顺风,杀手却是逆风,枪速必须受到影响——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杀手是向左?还是向右?
刚刚他的影子显示了他的姿式,单手执枪,另一只左手撑着他的腹部——他腹部有旧伤,那么惯性是——向右!
手已经扬了起来,耳中却突然响起咯的一声轻响,眼角余光中瞄到后侧方窜出来的另一道黑影,戚少商大惊,想闪避已来不及,几乎出自本能,紧绷至极的大脑已让身体作出动作——
侧身,射击……
眼前恍过一头褐色的乱发,以及一张陌生的脸,浑身是血火,带着狠辣的嗜血的狂热——
杀手的眼神。
戚少商在大喜之后又是一阵大悲。
他终于,看清了第二个杀手的样子。
不。是。他。
他,没有骗自己。
而,自己,将,死。
不知是因为面对死亡的疲倦,还是放下重负的喜悦,勾在扳机上的食指异常僵硬。用力。枪响,子弹自杀手的脖部穿过,戚少商觉得自己的食指简直象是已经折断了。
一声尖笑自背后响起,戚少商心里只来得及一声叹息。
“你输了。”假山上的杀手微笑着,异常满足的,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让整片黑暗崩裂。
那个警察绝对想不到杀手之间还有这样的情义吧,ANDY至死都会掩护他,守护这个家族的血亲是他惟一的使命,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黄金鳞异常满意地,将冰冷的准星锁到十五米外那人的额上。
Game over。
叩动板机的瞬间,他突然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生和死就是这么简单,甚至不需要用脑子去思考,一瞬间,上帝就做出了抉择。
一道黄白相间的光芒从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激射出来——
那是特攻类穿甲弹的闪光。
“叔叔,可不可以不要教惜朝用枪?”
“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天份的孩子,难道你怕他会超越你?”
“不是的,叔叔,我知道他会比我强。我只是有种直觉,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
在老宅子细砖密密铺起来的楼梯上望下去,下面是长着桅子花和柏树的庭院,男孩女孩轻轻的笑声传来,撞在石头上漾出回声,干邑酒在舌上涩涩地香。
一双冰凉的手抚在他的额上,“金鳞,以后你不要再叫他的中文名字。”
“为什么?”
“因为,那是你的宿命。”
身体因为外力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有人在暗夜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黄金鳞很想动一下,却感到血液哗啦一下涌进了肺里,无法呼吸。他张开嘴想要说话,血却从嘴里喷了出来。努力望向黑暗中那一抹白影,指挥自己迟钝的眼睛寻找着那处光亮——不行,黑暗已经渐渐蒙住了他的眼睛,这是死亡的感觉吗?他拼命眨眼,用尽全部毅力同黑暗搏斗,仿佛过了一百年之久,终于看到那张脸,仿佛穿过了千年万年,菲薄的嘴唇却依然紧抿着,忧郁而冷酷,一双薄冰般的黑色眼睛,迷般闪动。
他长得真好。真的。就像很久很久前,披卷长发瑟瑟青衣下,他一看到那双夜般深沉的眼睛,就再也放不开。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挤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原来,是这样……
只一秒,笼罩在自己头上的杀意便消失了,杀手从假石上倒了下来,胸前喷出血光。
戚少商怔怔的,看着阴影里那个一手执枪一手抚摩自己咽喉的男子。
他穿着白色衬衣,秀气,忧伤,伫立。大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看起来,孤单得像是一抹幽魂。
他救了他!他杀了那个杀手!下一刻戚少商象被电击一样,猛地跳起来。
“朝……”
持枪的手抖了一下,男子的视线离开地上的尸体,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是空茫茫的惶惑。
戚少商的眼光落到他手里的MP5上,那是警务人员的配枪,大概属于哪个被流弹击中的特警。该死,这么大的阵仗,他早该想到会惊动他。还是,那时的他,根本就以为他就是第二个杀手,所以有意无意间,他故意布了这个局?
某种又软又锐利的物体生生从心上割过,疼入骨子里——他竟然会不相信他。
他在重案组呆了这么多年,当然也知道第一次开枪打中人后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自己的怀疑和猜忌,令眼前这双原来平静的眼眸里上演了一场巨大的虚弱和彷徨。
一阵狂风急急掠过,搅动起暗涌的忧伤。戚少商扑过去,猛地抱住那个手足俱在轻轻发抖的人。
暴风将歇,黎明即将到来,那最后的也是最深的黑暗正在趁虚而入,在肌肤的深处,寒意,一寸一寸,蔓延,会合。
“没事了,没事了……” 戚少商轻轻拍着顾惜朝的后背,温柔地低声呢喃,“一切都结束了,我保证,一切。”
凌乱的场景,斑驳的枪火,乍现的血光,刻骨的悲情……
MP5轻轻落到地上,顾惜朝的手紧紧扣住戚少商的背,似乎还在微微发抖,于是戚少商的手臂就收得更紧了——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张沉静忧伤的脸上却慢慢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方才的虚弱和彷徨就象被谁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个有些迟钝却又心满意足的微笑,就象是孩子玩得太累正迷迷糊糊往床上爬,温暖的被褥将要拥抱上来,马上就可以甜蜜睡着……
“阿头——”呼叫声脚步声都戛然而止。戚少商不理身边猛然凝结的空气,下巴贴着那人的下巴,鼻尖抵着那人的鼻尖,额头贴着那人的额头:
“我爱你。”
我,爱,你。 这几个字,连同随即而来的深吻的低吟,纵身跃入即将消失的沉沉黑暗。
“不准过去,那边是现场。走开走开,该干嘛干嘛去。妈的,还在刮风下雨,老天爷是不是疯了……”
“总部总部,猎鹰行动已经收网,两个杀手均被击毙……”
“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什么救护车,这不就是医院嘛。”
“快点,把受伤的兄弟抬进去……”
身边一切杂音都已远去,一切猜忌都将忘怀和抛却,就这样,紧紧相拥。
无数个隐约的夜晚,念及的疏离名字,还有隐在其后的那些扣破了梦境的惊心动魄的画面……
——都即将远离。
布满秘密的细节,有关前世的记忆,就让它们在心中独自繁盛又慢慢凋零。
以后每一个清冷的早晨,温暖的午后,诗意的黄昏,我们可以相拥沉睡在同一场温柔的梦里,那里有飘落的大雪,尖顶的城堡,明黄的灯光,清新的书页,食物诱人的甜香,还有一只憨厚的胖猫咪在我们紧扣的手边轻轻地打呼噜……
—————————俄是代表狞笑着向二人世界一路狂奔的分隔线————————
“鉴证部的结论已经出来了,两个被击毙的疑犯所持有的枪支弹药,和重庆大厦枪杀案以及货运码头枪杀案所使用的枪械完全吻合,在他们的租住屋里也搜出医院门口爆炸案的证据,死者鲜冷二人牵涉到国际贩毒组织,所以才会被人买凶杀死,线索指向都已经非常明确了。”
戚少商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放上铁游夏的桌面,长长舒了口气:“这是卷宗和我的report,我想,可以结案了。”
铁游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辛苦了。虽然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但毕竟可以对广大市民有个交待了。
“老大,别说得这么夸张,上次吃了亏这次还不准备充足,我们这次的防弹衣都是欧洲一流货,警方实际损伤也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啊。”
“你懂什么,这是场面上必须交待的。”铁游夏白了他一眼,“这两个杀手出于欧洲一个古老的组织,国际刑警那边也正在准备剿灭这个组织,呆会你把相关资料传过去。”
“Yes Sir”戚少商举手行了礼:“另外,我这组还剩下的几单凶杀的case,我会继续调查。”
“你不是说想放大假么?” 戚少商眨了眨眼,一笑:“要的啦。不过一两个月以后吧,算我我事先申请罗。”
没办法,虽然一切已经明暸,但按法律程序顾惜朝的护照还有大半个月才能拿到,而且他在香港枪会的教练合约还没满,虽然他说可以单方面立刻结束掉,但想到为他送命的老劳……
算了,再等等吧,反正雪堡和丹麦又不会飞!
铁游夏看了他那张自顾自一会神飞天外一会黯然神伤的脸,终于点了点头:“OK,没问题。你敢紧去把假放了再把魂给我收回来吧。”
“Thank you,Sir!”
“对了--”铁游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你留心一下你那组刚来的那个小师妹,最近状态好象不太对劲。”
“小阮?”戚少商怔了一下。举手行礼后关门出来,想一想确实这几天蛮少看到阮明正的。其实,他再迟钝也知道阮明正对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医院里自己和顾惜朝那一幕,看到的人虽不多,但经过绘声绘影的八卦风传,对她刺激应该不小吧。
想到老八大瞪的又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眼睛,以及事后苦口婆心又不知道从何下手的表情,他忍不住有点想笑。这样的半公开,也好吧。周围几个兄弟的眼神也从开始的古怪到现在慢慢恢复常态,毕竟,香港是一个开放的社会,性取向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连顶头上司铁SIR都能不动声色,戚少商伸了个懒腰,咧开嘴苦笑了一下。不过今年特区荣誉警察的头衔,怕是跟自己无缘呐。
“老八,小阮呢?”
“不知道,这几天一个个神出鬼没的。”
“哦,那等她回来你叫她把这个案件的资料汇总一下给国际刑警传过去。”戚少商最后睨了资料一眼,正看到那个名叫黄金鳞的杀手,照片上,死去的僵硬的脸上,偏偏冻结着一个诡异笑容——
他打了个寒颤,想起他在病房里初见的一刻惊悸,难道他也是在梦里见过的人?他又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不过,那个梦,好像最近都没有做过了。
算了,不是说了不再去想这个梦了嘛。戚少商猛地敲了自己一记,在穆鸠平莫名其妙的瞪视下,有点脸红的拿起椅背的外套,“我出去一下。”
“阿头,这么早你又去哪里啊,神出鬼没也包括你啊……”
警局出来几条街后,巷陌深深,隐着几家咖啡馆。脚步匆匆的香港人,买了一杯咖啡就急急离去,奔赴前程,奔赴欲望,很少会有人会坐下来,在香醇里品尝一份深秋的清凉。
推开门,远远地看过去,角落里顾惜朝白衣闲适,正在侧头跟女侍员说话,风度迷人,细细的手指上勾着杯干邑,贫血似的苍白着。
这么早就喝酒?戚少商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顾惜朝这样的人与香港这个城市真是一种反衬。他身上有一种孤芳自赏的惬意和沉静,和这个连树都筋疲力尽的城市十分不相衬。
“你来了。”
“嗯,久等了,临走时头儿把我揪去做报告。”
“没关系,我帮你叫了煎蛋和咖啡。”
咖啡馆多少散发着让人想入非非的,浓烈的,微酸的,令人沉醉的暖香。沉寂的空间里只有邻桌的一对情侣,在喃喃说着什么,两只不同肤色的手在桌面上抵死缠绵。
碟机里放着西班牙歌曲,热烈而无赖。戚少商听着,觉得自己心里渐渐不安分起来。他慢慢握上对面那只有些凉的左手,微笑着,“其实——煎蛋,还是你做得好吃……”
啪,手无情地抽了出来,对面优美的唇角半弯,带着几分冷嘲,“当然,每天早上戚SIR死活都是要赖在床上的。”
“咦,某人还不是,每天晚上都说出门跑步,其实就是想躲过洗碗……”
“呵……”
“呵呵……”
煎蛋端了上来,银质的小刀切下来,暖洋洋的金黄流泻出来。
“对了,你房子找得怎么样?”
“经纪帮我在近郊找到了一间,老房子,不错,就是你上班比较麻烦。”
“你OK就好,不用考虑我的。不过在香港也呆不了多久了,为什么现在还要搬家这么麻烦啊?”
“难道你不回香港了?”
“啊——”懒洋洋的声音震了一下,手再次无赖地缠上了另一支手,“朝,你真好……”
“放手。拜托,鸡皮都要掉一地了。”
“哦,正好,带回家小炒……”
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上面飘浮着一层淡淡的奶油味。玻璃窗很透明,看得见淡金色的阳光,和匆忙行走着的人群。天空微微发蓝,一些微风吹过,凤凰木的叶子像薄云一样,悉悉索索的飘落下来……
这个深秋的早晨,世界实在美丽得过分。
除了磁带转动的嘶嘶声,房间里很静。目光直直的,两个人,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谁也不说话,不去打破这一刻微妙的平衡。
大概过了几分钟,她才伸出一只手,轻轻划了一划。那只手在这个半静止的空间里是种符号,让另一个人觉得多年前有个场景,和现在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命运和场景一起流传下来,并且被无限复制。
啪的一声,录音机被关上,温柔的女声响起,“很明显,这是你十年来刻意压抑出的结果——就像一个罐子,一旦你发现了不能控制或超出你想像之外的情绪,你就把它丢进罐子里头,然后盖上盖,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这种定期的自我清理意识,没有错。然尔,那个罐子的容量却不是无限的,总有一天会达到临界点。”
“那个药还管用吗。”
“现在吃药不是最好的办法,”她叹了口气,加重了手势,“解脱,你明白吗?现在你需要另一种发泄的方式来解脱。”
“不,”女子将下唇咬出一抹执拗的红,“医生,你只需要开药给我就行了。在你把我叫到这里来之前,我一直都做得很好。”
她静静凝视了她半刻,“抱歉。”
“不。我很高兴能帮助你,只是,给我一点时间。”
“药我会开给你,不过你要注意量,这个药吃多了会产生幻觉。”
“我会注意。”
“左边D,左边啦,NO,再右边D……”
“搞错,个烂鬼沙发咩做嘎,甘重手!”
“死八仔,你搞咩啊,左右都分不清楚。”戚少商一个箭步冲上去,围着左看看右看看,还用手抚摸了半天,才吁了一口气,两个分明的酒窝立刻跳了出来,
“还好还好,没破。”
“沙发没破我的脚可破了啊,阿头,我真是服了你了,叫一帮兄弟来给人搬家,搬家公司都免了,你可是我们堂堂的警界模范啊,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英明神武见月月圆见花花开的警界奇苑戚少商,还在拼命磨蹭那沙发扶手,连头也没抬,“行了行了,晚上请你们饮酒。”
“要请也是我请。”
声音含了笑意,冰冷疏离就少了一点,温暖就多了一点,穆老八的脸却一下塌了下来。什么人啊,走路声音都没有,老是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吓死人呐。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呆了一呆,有时候他都不得不佩服顾惜朝,不管何时何地,这人都是那么一尘不染的漂亮,而他们现在明明站在灰尘满天的屋子里。
又是呯的一声。
戚少商马上就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不,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守财奴一样扑了过去,“天呐,你们几个臭小子给我轻一点,知不知道这柜子他妈的多贵啊……”
穆鸠平忍不住伸头看了一眼。看不出多贵,但柜子确实很老旧了,一排衣服工整地吊在里面,统统是白色的衬衣,开司米的毛衣,浅淡的风衣,藏青色的仔裤。深处还有些东西,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
不过他倒认得那种发红的褐色木料,桃花木,老香港人用来压邪的,没想到这国外回来的香蕉人还挺识货的啊……
“喂,八仔,站着干嘛,外面车上还有,去搬啊。”戚少商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头儿真是的,吃兴奋剂了这几天。
戚少商确实很兴奋,看着四五个兄弟唉了半天才抬进来的东西,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呼的抽了口气,“我的天,这么大的铜柱床是从什么地方买的?”
“只要有钱,香港什么买不到。”
戚少商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不得不承认顾惜朝是他有生以来所认识的人里最让他惊吓的。
他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这老屋是什么样子。幽暗的起居室,老式的沙发,旧了的缎子,厚厚的旧书。一架钢琴在暗影里伏着,像一只正在做噩梦的天鹅。
细长的窄窗下,是下着雨的维港,看上去有一点阴郁,有一点冷漠,还有一点森严。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不对,连站在门口的顾惜朝身上都好像带了一股阴郁的气息。
忍了忍,他没说话,心说只要那个人喜欢就好。
然后,就是顾惜朝拉着他上天入地的大采购--
至今他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花钱,从床开始,墙纸、灯、地毯、窗帘、杂物,全是最好的最贵的最雅致的,一张仿法国十七世纪式的绒椅子六万五千块,戚少商还能不置信的看他一眼。直到后来古董水晶灯,银餐具,波斯地毯,手制床罩,老式桃木柜,种种奇奇怪怪的货色一堆堆地被送到新居,戚少商索性连不可思议的眼神都省下。
真正见识了这个人的洁癖到了什么程度,纯色的衬衣睡袍毛巾一打打的买,全是HERMES的白色和burberrys的格子,不管实际不实际,有用没有用。那个人甚至没有用支票,现款一叠叠塞在口袋中,看中就买绝不犹豫。穿一条牛仔裤一件白T恤,自己动手刷墙。
事实上,他居然忘了顾惜朝的资料上写着他是学艺术的,而钱也确实是个好东西。只半月不到,他已经快不认识这个地方。半人高的座钟,像床一样宽的沙发,还有种种先前看来奇奇怪怪的器物,现在都呆在最合适的地方,说不出的舒适趣雅。到处都是净色,惟有所有的瓷器是白中带着一点冰屑般的骨蓝。
“一个下午买碟可以花掉两万,怎么办到的?”啧啧有声的随手拿起一张,居然就是自己遍寻不着的一张《Cross
Over》白金版,戚少商觉得自己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嘿嘿,惜朝,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人包养了……”
顾惜朝怔了一下,半响,终于忍不住,仰头笑出了声。他的脸侧向一边,四十五度角,笑得很肆意的灿烂。
是为了他。戚少商怔怔地想。原来,他大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
眼前这个人,在这个杂乱的都市停留下来,一切从头开始。原是,为了他--念及此他就觉得莫名的感动和伤怀,把头伸到那人脖旁,轻轻蹭了一下,果然那白晳的脖子就立刻起了一层绯红,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喂,有钱人,你可要负责到底,不能始乱终弃啊……”
上下两层搭着花园的老洋房,静静伫立在这条马路的尽头。大概是哪个殖民高官留下来的洋房,还留着神秘的哥特式长窗,以一种摇摇欲坠的伤情的样子,刻着几个世纪前翡冷翠式明亮而旖旎的花纹。
穆鸠平站在货车前东挑西拣,时不时抬头看看四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窗外的阳光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树叶也像刀片一样明晃晃的。风轻轻轻地摇着枝干,树叶成片掉下来。他突然想起,刚才他站在室内,却听不到一丁点树叶飘落的声音。
除了他们几个哼哼唧唧抬东西的声音,寂寞,就像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将人捂住。
“怎么找这么个阴气重的房子,连路名都叫什么日落大道,不吉利……”穆鸠平嘟啷了一声,走进去,却看到戚少商正跟倚在门上的顾惜朝说话。两人靠得很近,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像两个大孩子。
就像香烟的气味会附在发丝衣物上一样,对于香港重案组成员穆鸠平那相对简单的大脑而言,十几年来关于戚少商的所有快乐表情都不如这个夕阳下的笑脸来得明亮,并且带着些微的茫然不知。
今晚无眠。
顾惜朝四周看了一下,觉得这个酒吧莫名眼熟。眼前一帮正义之师警界之光正拉开场子猜拳喝酒好不热闹,连他也被拉着硬灌了几杯。
从来就不是喜爱热闹的人,只是这段日子被戚少商拉着,跟一群人锵锵锵到东,锵锵锵到西,原本安静的生活一下热闹起来。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以后若没热闹可凑,不知道会不会觉得闷。
就是这样的过程吧,慢慢浸入日常生活,悄悄填补感情空缺,不知不觉生活融到了一起。
这种依赖让他警醒,然尔,堕落总是快乐。
旁边的戚少商正喝下今晚不知道第几杯威士忌。这人喝酒一向很爽快,以为自己真有千斤的量,看得他忍不住低笑。虽然是警察,戚少商身上却带着温暖而阳刚,懒散但决绝的江湖义气。
有时候他觉得很碍眼,有时倒也让他觉得温暖。
一双手像猫爪子一样扯他袖子,“诶,惜朝,你知道吗?这儿是我们的根据地哩,以前我常跟卷哥来这儿喝酒的,老在这儿丢东西……”
“还喝,你都大舌头了。”他忍住笑,避开他的九现猫爪,突然想到上次自己好像就是在这里,拾到了不知谁丢在这里的诊所卡片。然后,在那个烈日炎炎后午后遇到了戚少商。
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靠在沙发后枕上,昏昏沉沉地想,好久没做那个梦了,最后一次在那梦里,他站在一个洞穴的石门前。那是个什么地方?印象中全无踪迹,却又让他莫名的发凉。好像,那里面藏一件让他很伤心,很无望,很痛苦的东西。
还有——晚晴。梦里那飞蓬出来的血光,究竟是谁杀了她?自从到了香港,被太多的事情牵拌,他几乎没能再追寻下去。是不是,应该再去找那个医生?想到那双明若秋水又隐隐带点诡密的眼睛,他无端端觉得心底一悸。
还是,什么事也不要再想,真正的重新开始?眼前的一切,如此平定喜乐……他慢慢伸出手去,桌上的几点蜡光,为他的手掌边缘镀上一圈金灿灿的绒光,仿佛神迹。少年时代,那个负责训练他们的组织里的老杀手,就常赞扬这双手,说它纤细而有力,修长而柔韧,是一双真正适合握枪的手。
过了几年,他就用这双手结束了他的生命。环绕他们整个少年时代的恶梦般的心脏,如今泡在密西西比河的某个实验室里,也不过是颗纤维化了的,枯萎的,血管密布的,老年人的心脏。没有恶毒的眼和恐怖的牙,只余蛇皮的冷酷。软得,没得杀伤力。
他在淡淡蜡火下审视着自己的手,带着点认真的茫然。冷不妨下一刻却被另一双手握住。戚少商仍然在大声地说话,但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静静地握着他的手,渐渐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柔和。
隔着数人,隔着一张桌子,隔着碧落红尘轮回万里,静静地相握——他的眼睛在酒和烛光里明亮地闪烁……
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戚少商一把掏出枕头底下那个只会震不会响的新闹钟摁停。
吁……好彩,没有吵醒身边的人。
他伸身稍微掀了掀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侧过脑袋,忍不住又凝神看住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鹅黄色的晨光柔和地铺在顾惜朝脸上——
这人,他先天性地带着一股气息,有些古旧沉郁,有些颓废阴柔。可是,当这线阳光参与到这股气息之中后,一切就发生了变化——光线里渐次清晰的两颊上泛着金色的细微绒毛,若有若无地,还带着一丝化不去的稚气。
随意搭在椅上的衣服,散落在床前地上的凌乱被褥,还有睡得甜蜜无知觉的男人。这些都无端端让他感到怜惜,还有一些身体本能的冲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俯首噙住了那对柔软的嘴唇,同时敏捷地单手捉住了一只惊醒后下意识反抗的拳头。
“唔……放开……没……刷牙……”喉间嗔怒的低吼泯灭在长久的深吻里,慢慢变成缠绵的低吟。
良久,戚少商才松开一再索取和探求的唇齿,一脸苦相地啄了啄怀中人的耳垂:“怎么办,我不想回去上班了。”
唇舌间仍然停留着一阵淡淡的莲花般的香味,和类似山林雨后的幽雅恬静的气息。
“那你去拿电话来,我要向你上司投诉,有香港警察怠工。”
戚少商扑哧一笑,在那人光洁的额头上“啪”亲了一大口,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算你狠!”
戚少商看了后视镜里的阮明正一眼,有些担忧地皱了皱眉头:“小阮,你最近精神状态都不大好,是不是压力太大?要不放你几天假休息一下?”
“不,不用。”阮明正一惊,又迅速低下了头:“我没事,就是睡得不太好。”
“你——”戚少商摇头,正要说什么,对讲机忽然有了信号,里面传来的声音很急促:
“戚Sri,线人的报料有问题,那单毒品交易好象临时取消了,只有两个小马仔出现,抓到一个,另一个跳窗跑了,正往你那条街过去——”
“看到了!”话音未落,戚少商已经迅速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前方二十多米远的横街上,一个仓皇奔跑的瘦小身影正飞速地掠过他的眼帘。
阮明正微微地迟滞了一下,也紧跟着跳下车追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离目标的距离正不断缩近。
抓这种小喽罗不是什么千难万难的事情,唯一有点麻烦的是,穿过这条内街,就会冲出外面车水马龙的商业街道,那里人潮汹涌,追捕起来免不了要多费些功夫。
戚少商抿了抿唇角,听到身后熟悉的奔跑声慢慢跟了上来,心里骤地一缩:今天一出差馆就觉得小阮的脸色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有一种感觉,倒好象她比眼前这个左奔右突的小蛊惑仔更让自己焦虑和担心。
稍微分了一瞬的神,脚下就慢了些许,转眼已转过了街口,人流扑面而来,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身边的人群像撞击到岩石上四射飞溅的潮汐碎浪,被冲撞得纷纷乱乱,各种各样的尖叫和惊呼声此起彼伏地炸响开来,可外围更多的人却瞪大眼睛向这边望过来,甚至挤过来——DIU,现在抓贼啊,真以为是拍电影咩?!
正仆街仔!戚少商的目光牢牢胶着在前方人群里隐现的那个背影身上,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摸上了腰间的配枪。
10米、8米、5米……那个矮瘦的小马仔已经有明显的力竭,脚步开始凌乱,Good!没有太多的悬念,用不了两分钟,就可以从后面一把扯住他,把他摁倒在地上了。
不,慢着,那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小子突然转过了身,朝这边扬起了手,那手里的是……
心里条件反射地一惊,目光却已准确地判断出了具体的状况,瞬间提起又放下的心却在下一个刹那骤然绷紧——
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已乍止,急促的喘息声伴随着她超离了理智的动作,混杂成一股疾风,一锤击中了戚少商的心脏。
“住手!”想也不想地回手就是用尽臂力的一个挥打,那被剧烈的撞击冲歪了角度的一双手,仍死死地握着刚刚拔出的手枪。
阮明正不顾一切扣下扳机的手指,已打出了一颗偏离了轨道,向头顶的天空呼啸而去的子弹。
“大家不要惊慌!”“我是警察!”“喂,喂,收到吗?我是戚少商……对!快……马上给我派人过来维持一下这里的秩序!……”焦躁中仍保持冷定的熟悉的声音,对讲机里嘈杂的应答,响彻在突然乍裂的人群里,混杂着四散的奔逃、惊恐的尖叫,互相侵压践踏的错乱脚步,在孩子们凄厉的哭声中达到濒临听觉极限的顶峰。
子弹不见了……
天,真是空的……
阮明正一动不动地,顺着自己僵硬着直指向天的手臂仰头看上去,似乎那弥漫着硝烟味道、飞旋着消失在虚空里的弹道轨迹,正碎成满空烟花散尽的寂灭尘灰……
“你疯了!”
戚少商一把扣紧阮明正的手腕,狠狠地扯低,夺过了她手里的枪。这圆睁着的美丽眼睛,空洞茫然的表情,瑟瑟轻颤的肩头,此刻看在他眼里,都如此的不可原谅!
“那么近,你难道没有看清楚他拿的是一把玩具枪么?!这种闹市区,隔着这么多人你居然想也不想就开枪?!”戚少商重重喘息,严厉地低斥着。
“我……”
“会有你说的时候!”戚少商瞪着眼睛,看到她迷乱的眼神,心软了一下,口气却越发严肃:“下午你不用局里,给我回家呆着去!好好想想今天的事情你要怎么解释,过两天交report上来!”
人影交错、灯红酒绿的恍惚世界里,买醉,也许是最容易忘却痛苦的廉价手段之一。
她用力支撑起手肘,挥手又要了一杯威士忌。
有他时春自生,无他时心不宁……那个人,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思么?
那个男人……顾,惜,朝。他就有那么好吗?一次次,一次次的……
仰头,咕咚一口灌进一大口酒,燃烧的酒精和冰块的刺激令到胃部一阵痉挛,卡了卡脖子,把想要呕吐的强烈欲望生生又压了回去。
那样见鬼的粉红色镇静类药剂的效用,大概远不如这样的一杯金黄色液体来得直接。那么来吧,喝醉自己,也许那些莫名其妙、支离破碎的影像就可以从此不再魔鬼般阴魂不散。
控制不住,再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他……是与生俱来的宿命,还是噩梦般的诅咒,无论怎样努力,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他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全都会让自己发疯——甚至不能容许看他遇到任何可能潜藏的危险——就像今天那鬼使神差失去理智的一枪……自己,不顾一切,不顾一切……
冥冥中,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可怕的巨手,将自己紧紧攫住,迈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再也无法压抑的抽搐感猛然间涌到了喉咙,她捂着嘴,在周围那几个刚吃过瘪的男人的“虎视眈眈”里向洗手间奔去。
10分钟后,这几个男人最后一次看到了这个寂寞而憔悴的女子。
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她,脚步略有些虚浮摇晃,最后仰脖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拿起了高脚凳上的红色风衣。
她披着红衣走出酒吧的背影,刺痛人目光的美,像一朵盛放的血莲,开在铺满尘埃的喧嚣里。
阮明正一个趔趄,无力地靠上路边的栏杆。
好困,好累,酒精的挥发速度远超出想像,头沉得抬不起来,眼皮上上下下地摩擦着,似乎一旦闭合就永远难以睁开。
晦涩的岁月,黑暗的罐子,溢满而盈的灰败记忆……
“妈咪,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个爸爸了,可不可以?”
“傻女……”
“他每天都只会喝酒,只会打我们,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死掉就最好了!”
冰凉的手掌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母亲绝望隐忍的哭泣在暗夜里流淌。
那个她从小就想他死掉的男人,因为吸毒藏毒和持械伤人而被判了20年监禁的男人,她一再发誓要永远把他从记忆里抹掉。
女孩的小手握成一个坚定的拳头:“妈咪,你别哭,等我长大了要做警察,把那个坏爸爸抓起来关到监狱里去!”
明黄的路灯洒落在那袭蹲伏在地的红衣上,偶尔经过的路人略带诧异的目光和不曾停留的脚步里,女子轻轻的抽泣渐不可闻,黑暗中栖息的沉睡之神张开它巨大的灰色羽翼,将一切包裹于中……
夜是如此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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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我。今晚我--”
“又要值班是吧。”
“呃,sorry,临时有点变化,本来是另一个同事当班,但出了点小事情,我让她回去了,没办法,只好顶她的班……”
“Ok。你忙你的吧,我这边也刚结束教练课程。Anyway,自己小心点。”
“你自己回家也小心点。”戚少商捂住话筒,压低了声音:“想你。”
那边似乎轻笑了一声,电话随即被挂断。
…… 还是脸皮那么薄啊,有点依依不舍的,戚少商长舒了口气,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放下了帘子。
这间独立的值班宿舍不是很大,却摆放得很整齐,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柔软的单人床,此刻对疲倦万分的他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中断了因白天小阮的事情带来的忧虑和心神不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走过去,推开被子和衣躺了上去。
老八他们在隔壁房间忽高忽低的聊天说笑声若有若无地飘进耳朵,倒也不觉得十分吵闹刺耳,反像一支特别的“催眠曲”,扑扇着翅膀在空中旋转抑扬,很快就让人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呼呼的风沙。
来了,又来了。
不是结束了么?为什么,又会来到这个地方?
那些荒凉的野草地,那些荒芜的平原。
那些夹杂着麦穗粉末的白色芦花……
他低下头,那面本该飞扬在风中的旗帜,现在残破的躺在脚下。
他挪开脚步,慢慢地蹲下去——终于看清了。
旗亭酒肆。
“大当家,你怎么能护着这个人。他,他……你为了他叛尽天下,红袍姐她死不瞑目啊呜呜呜……”
粗豪的哭声散在风里。往事像隆冬的飞雪,扑面而来,冷咧而迷茫,却什么又无法留下,只有几缕苍白的痕迹。在他的双鬓,如霜。
他咬着牙,狠心的回头,身后那双俊秀的眼睛,厉光一闪而没。
“红袍?呵,那是八寨主你杀死的,在下可不敢掠美。”
他轻轻一颤,“住口。”
置身事外,置若罔闻。他就是以这样无辜而死不悔改的姿态,让他愤怒不安。
青衫人微微一晒,负手不言。
从来没有一个人,冷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他那么傲慢。
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有那样一双清朗又可怕的眼睛……
手中寒铁突然嗡鸣,杀气从四面袭来。
“唔——”
四周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浑身骨架几近散脱的疼痛让阮明正恢复了一些意识。
无边无际的黑暗!
双眼被厚厚的布条蒙得严严实实,嘴上牢牢封贴的胶条令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手脚亦被绳索捆绑在椅子上,全身无法攒起半丝力气,只能软绵绵地垂着,沉重的头颅也垂向了一侧。
阮明正知道,自己被绑架了!作为一个警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现在的状况!她此刻和一只任人摆弄的羔羊已没有任何分别了。
那个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从酒吧出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屏着呼吸,竭力平稳着自己跳动得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脏,努力地回忆,却发现头脑一片空白,暗暗的想要挣扎了一下,她马上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自己的身体竟像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耳边只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似乎很遥远的鼓风机的转动声,除此之外,她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奋力却无声的嘶喊。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只戴着纺织手套的手自后捏住了她的左手,下一个瞬间,一道冰冷的锋利划过了她的手腕!
轻微的几不可察的疼痛,却令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即时随之响起的,是什么滴到水泥地上的声音——是自己的血吧,清脆、响亮,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里变成一种震耳欲聋的嗡鸣,雷霆般敲击着她的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利刃划破皮肤和血脉后,死神和恶灵们嘶心裂肺的纵情歌唱。
“唔——”
她想要反抗,可发出细微的呜呜声连自己都听不分明,手脚好象已经不属于自己,连要稍微举一举这么简单的动作也无法达成。
不!不!!不!!!
随着手腕里那一点一滴的流逝,生命也正在一点一滴的消失,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头开始晕眩了,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正在潺潺流淌着离开身体。
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了么,越来越虚脱无力的身体,连带影响到思绪,脑细胞在一个一个坏死,神经已无法下达指令,死亡将临的时候,人的维生器官就是这样逐渐衰竭下去的吧……
是的,自己就快要死了。
心脏的跳动已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这一片空白的大脑是因为渐渐缺少血液的缘故。
“砰砰……砰砰……”
心脏现在偶尔才跳动一下,本能地挣扎着将仅剩的血液泵进动脉血管,然后,流出身体,滴到地上——
直至,完,全,干,涸……
……生命,是个多么沉重的枷锁,它让人失去原来的自我,迷失在命运营造的幻觉里,摆脱生命的束缚,便能获得永恒的自由了吧……身子这么轻,轻到可以飞起来,那些个飞舞的清脆歌声,那是谁在歌唱,为何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悸……
“傻小子尿了床,一更天尿湿了红罗被,二更天漫过了象牙床,三更天屋里成了江,一个老翁来撒网,大鱼打了三千六,小鱼捕了一箩筐……”
即将死去,即将解脱……
耳边似乎有清越的笑声,那么动听,又那么毒辣——
“戚少商,你还不魂飞魄散……”
是他?是他!
他又来了。他生生世世都不肯放过他们。
……大当家,快跑!
——你快跑啊!快……
深色的窗帘隔断了光明和黑暗的更替,幽闭出一个密实得几近凝滞的空间,牢牢地守卫着隐秘的梦境,在挣扎和迷惘中深陷。
急促的敲门声持续了很久,戚少商才从一片黑暗中醒觉。猛然坐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额头上细密的冷汗早已经凝成彻骨的冰凉,和着控制不住地突突跳动的神经,令到头疼欲裂。
门打开的刹那,穆鸠平很是吃了一大惊:那张熟悉的面孔上,布满着从没见过的陌生神情,让他在一瞬间有些恍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上司——
无从知晓的情绪很快隐匿在苍白的容色下,戚少商朝外张望了一下,问他:“有事?”
“没事,”穆鸠平暗中舒了口气,摸了摸后脑勺:“问下你要不要一起出去饮茶。”
戚少商揉了揉眉心,转身走回房间,拉开窗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了,你们自己去吧,算我的。唔,帮我带份热咖啡。”
跟着走进来穆鸠平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好啊,多谢老大!”
转身的时候余光一瞥,他又不禁轻声惊奇地叫了出来:“哗,今天的新晨报啊!老大你甘早就起来出去买报纸啦!我还以为你一直睡到现在呢——我就先拿出去看了啊。”
戚少商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了一僵,随即扭过了头,瞪着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穆鸠平自桌面上抄起那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当日晨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僵硬了:
“这报纸……啊,房间有谁进来过?”
“没啊,我一直在隔壁。哗,好彩,我差点不记得今天要去下注,这个黑旋风一赔十啊……”穆鸠平捧着报纸嚷嚷起来,转身就急急忙忙往外走,临到门口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补了一句:
“对了头儿,那个小阮不知道搞咩鬼,今天早上又没返工!”
“小阮……”戚少商看着穆鸠平的身影消失,心里突突跳了几下,莫名出现的早报被压了下去,疑虑和担忧又像涨潮的海水般慢慢淹没他的思绪。
低头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亲自去看看这个下属。
阮明正的宿舍离警署不远,走路大概也就是15分钟的距离。
这个冰雪聪明的年轻女孩,是个优秀的警察和得力的下属,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也非常照顾,但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来她的行为总出现的失常,却又无法判断缘由——这点正是令戚少商十分忧心忡忡的地方。
昨天或许是严厉了,但是要知道,她是警察,配枪是让她保卫市民的安全,而不能成为一种威胁。她昨天那样的情绪,确实太危险了。当然,他不是木头,自然也知道阮明正对自己的那份情愫,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无论自己如何真心实意地想要关心她帮助她,表达起来却多少有些尴尬。
或许作为一个上司来说,自己真的不够合格——戚少商皱着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和阮明正同住的室友,也是同一个警署的女同事,看到戚少商,略微怔愕了一下,把他让了进来。
“戚Sir,阿正昨晚上一整晚都没回来,打她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一边不安地搓着手,一边担忧地叙述。
“她最近经常这样么?”戚少商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段时间她状态很不好,变得怪怪的,也不爱说话了。以前她生活很规律,也从来不爱出去蒲的,最近开始出去喝酒,我也很担心她,怕她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但她从来没有这样一晚不回来……”
戚少商已经在拨电话,那头却显示机主不在服务区,转到了留言信箱。
不详的预感像幽暗的水草,紧紧攫住了他的心:“那么,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女同事认真地想了一下,摇头:“问她有什么事她从来也不肯说,只说是睡眠不好工作压力比较大——哦,对了!”
她眼睛里一抹亮色忽然闪现:“她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床上记日记,有时候写完了又会撕下来扔掉或烧掉——”
“日记?”戚少商抿紧了嘴唇:“你知道她把日记收在哪里么?”
“就放在抽屉里。”女同事迟疑了一下:“这个,看她的日记……不太好吧?”
“她现在可能已经出事了。我们需要寻找一些线索来帮助她。”戚少商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也是警察,应该明白的。”
女同事咬着嘴唇,低头思索了一下,走进房里取出了一本淡灰色封皮的日记本,交到戚少商手中。
果然,日记本里的字句留下的很少,厚厚的日记本被人为地撕掉了很多页。
戚少商迅速地翻看了一下,里面凌乱的词句并没有太多的牵连,似乎拼凑不出很完整的事件,只是那些似呐喊似呼救又像泣诉的压抑的挣扎,在寥寥可数的字里行间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来,仅是看着那些杂乱的书写笔画本身,就让人无端地升起一种窒息般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所幸还完整地保留着。上面只有几个词,却整排整排地重复抄写着:
“戚少商”、“杀”、“快跑”
“快跑!快跑!快跑!
触目惊心的零乱笔锋,能够看得出写下它们的人,心里正遭受着多大的折磨,饱含着如何的痛苦。
最后一排笔法越发凌乱,勉强只能看清几个字。
“大当家!”
“顾惜朝……杀无赦!”
“啪”的一声,戚少商遽然合上了日记本。
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紧闭的浓密睫毛下剧烈震颤的眼仁,令一旁的女同事不由打了个大大寒噤:“戚Sir,小阮她……”
“这本东西我先带走。”戚少商猛然张开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线:“如果她回来或是跟你联络,请第一时间告诉我,谢谢!”
女同事愕然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风一般消失在楼梯口。
长街之上有蓬顶。
蓬顶之上有裙楼。
裙楼之上有大楼的阴影重重深锁。
下午的阳光悠悠照射进来,经过了太多的楼与棚,像探监一样。但是,照射得很真心。
“阿旺,你个死仔,教你看摊你看报,养狗都唔熟性嘅。”
“要四吨鲜肉,下个礼拜……”
“淑芳,卖完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
“新鲜白菜……”
“你个衰人放手,骗鬼吃豆腐咩…”
嘈杂的人声,倒有一大半听不太明白,顾惜朝一身素白,站在人流中间,颇有点茫然。挤来挤去的多是本地人和菲佣,稍有一点收入的中产人士,早不作兴逛什么菜场,连这些老式的露天菜市场,也随着大片旧区的重建,慢慢被楼房里的新式菜市所取代——鲜明分间,文化买卖,内置中央空调……所有的亚洲城市都一样,排除异已般,尽全力把旧世界铲除,创造一个人有我有,满眼雷同的繁华盛世来。
想起戚少商说起时嘴角一撇的不屑样,顾惜朝忍不住就微弯了唇角。戚少商属于那种难得的喜欢怀旧的年轻人。难怪他会喜欢德国,整个欧洲都有一种颓败且精致的破旧感,包括它的菜市场。
他不记得有没有告诉过戚少商,他在德国养了一只名叫耶稣的大丹狗,跟他一样喜欢去菜市场闲逛。欧洲的每一个大城小镇都会有传统的露天市场,喧闹的,动态的,活泼的,热闹的,充满活力的,最重要的是,它带来世俗生活的安全感。
香港的市场略微不同,泼豆般的中文更加刮辣鲜烈,一点点混乱里带一点点生猛的旺盛人气,直接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息,让他格外有一种踏踏实实生机勃勃活着的饱满感觉。无数新鲜香料蔬菜瓜果,红绿青黄紫,一样挨着一样叠叠砌砌阵容坚强,辛香的气息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戚少商洗碗很勤快,是因为他的厨艺实在稀松平常。除了煎双蛋和咸牛肉外就没见过他其他本事。那么,今天晚上是做醉鸡?鸡蛋茴香饺子?还有炫一炫他在内地才学会的一道醉鱼?想了一会,又飞快的笑了一下,这么勤于做菜,也不过是想看见戚少商每天晚上洗完碗后举着双手得意的一笑。
他一嘲笑他,那双修长的手就会壮硕而有力的缠绕上来,又浓又直的眉毛,总让他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另一个影子。还有他的眼睛,那么清澈明亮,好像把他的前生今生都映照其中。
以至于他在梦里,那么的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顾惜朝在嘈杂的香港菜市皱着眉头反省,是不是因为想改变命运的妄想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总是嗅得见,看得见,摸得见那个危险的场景,一旦戚少商不在身边,他一闭眼仿佛就能把一切重建——
很多年前的某一日,他穿着青色的宽袖古衫,站在那个长长的回廊上,墙角有一棵木天香。好像是很热的天气,月白色的细小花朵开成一蓬一蓬,午后,花香淡得让人倦怠。
阴暗的屋檐下,隐隐可见几个嚣张的大字。白-虎-堂。
他抬起头看着,眼睛微微地发酸。白虎堂,这个地方,不是应该随着那场泼天阴谋而倒塌了吗?为什么,他还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在这个深深深,深不见底的豪门大宅里,他的心,一下一下,激烈而盲目的,跳动得那么厉害。
一个人影从阴暗深处踱出来,瘦高,五绺长髯,气度不凡。“我知道你会想通的,”顿了一顿,他的声音让从阴暗的幽冥里飘了出来,不怀好意的诡谲。
“你本就是个人才。”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真的是前生吗?如果是,那他的前生一定过得很糟糕,现在想起来,还会那种隐隐不得志的悲凉。他记得梦里自己的眼睛,挣扎着,渴血着,像头落入重围的兽,一生都浸染了血迹,缀满了伤疤,也浸满了伤痛……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又摇了摇头。这台最近才被迫添的手机,号码自然只有一个人知道。
打开,戚少商略有焦急的声音透过喧闹的市场传过来,“朝,你没事吧?”
“什么?我正在市场。怎么了?”
“哦,没事就好,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你自己要小心——呃,有时候就是面对警察你也要留个心眼。”
“喂,还在吗?”
“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面对这个香港警察,我要怎么多留个心眼。”
“呵呵……晚上吃什么?”
“回来就知道。”
微笑着收了线,刚刚因梦境而来的悲伤失落渐渐消失,轻微的喜悦如同泉水成溪,慢慢的涨满……
整整一天。戚少商都在这样的不安和焦躁中度过。
阮明正的手机依然是不不服务区内的提示音,发动重案组的同事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也未果。
她没有什么亲人,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不清楚她的去向。距她最后一次联络朋友仍未超过24小时,不能以失踪立案,这样的联系中断也可能是她心情不好暂时逃离修整的方式——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件事远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连穆鸠平都觉得戚少商有点过分紧张了。
但那种无从言说的不详预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着戚少商的心。
要怎么说?预感?直觉?梦境的阴影?死亡的先兆?这些东西谁会相信?!
当然希望自己是多虑,是杞人忧天,毕竟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死去了太多人,一切不都应该结束了么?
那么那份离奇出现在房间里的晨报,那本小阮的日记本……自己的名字,杀和死的字眼,那些深藏的局促不安,无力的挣扎,小阮到底是知道些什么?想说些什么?她是不是也梦到了顾惜朝——对了,顾惜朝是自己梦里的人,小阮也是,那么……她为什么要写杀无赦?她会不会对他不利?
不会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警员,自己不也很快的从梦境中摆脱出来了么。
戚少商摇摇头,走出警署,尽可能把无数疑惑排掉。这次做梦,是因为不在他身旁吧。他早已发现,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不会做梦,但从自表白的那夜后,顾惜朝再也没有谈过他的梦,戚少商再蠢也依稀明白,他不想谈。但现在,好像没办法了,牵连的人越来越多,或许应该说服惜朝好好谈谈。两个人的梦综合起来,也许可以知道在这场前世今生梦境现实的迷局里,到底还有怎样的迷题?
还有早上那份报纸,一想起来他就满身鸡皮,莫名的害怕。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难道说,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出去过?还有另一个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的存在?
这是梦?还是一个真实?
车开得很快,今天的道路意外的畅顺无比,黑色Cayenne甩了一个弯,拐上了落日大道,金灿灿的日头还在前面挂着,坚持把最后的热烈和光明兜头兜面地扑洒下来,罩了他一肩。
这个时候,心里所有的恍惚疑惑都只停留在路的那头。
而这一头,已是可以收拾一切怅惘和不安,一个自己等待了很久,也许也等待了自己很久的港湾。平和而宁静,有热烈芬芳的夜花的清香,有柔美月色下温暖的灯塔,明煦晨光下飘荡的轻舟。
只想马上回到那里,马上。因为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
很想带着满手泡沫捉住那个人的手,隔着滑溜溜的清香液体,手指和手指交缠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润,带有一点点情欲的温柔味道……
在那样的时候让人无法不期望永恒。
从车库出来的时候,戚少商忍不住走上落日大道站了一站。
这个偏远的住宅区整条路都在山上,可以看到海,两边都是独立的旧洋房,仅十来二十个单位,相隔很远,住的都是富足恋旧的老人,碰到有谁散步、放狗,都打招呼,气氛十分恬静。
远远的,正好接住了邻居的老人家递送过来的一个笑容,他回复过去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写着什么,那个老人风清云淡却又意味深长的笑容激起了自己心中一丝微微的波澜。
貌似顽强的镇定也许最终会被轻易出卖,通过笑容,或者眼神,掩藏和平复全凭各人口味,在于各人技法。
太阳总归是要落下去的。
这是深秋的香港,不是永昼的芬兰。
“顾先生,你回来啦……”
被叫的人像是被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正对上一张满脸折皱但绝对和善的脸。好像是隔壁的邻居,常跟老伴在清晨傍晚携手漫步,让人羡慕。他有点神思恍惚的,还了一个微笑,正想说话,突然眼前一闪——太阳下山了,最后一线金光自云层折射到落日大道,刹那间,似谁人洒下大把金粉,将整条路从头到尾染至金黄,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措不及防间,任他见多识多,一时也瞠目结舌。
“很美吧。”老人柱着拐杖,停在了身边感谓,“每个月一号和十五号,只要天晴,都会有此奇景。”
“确实,美得像个奇迹。”
“我与老伴在此居住十数年,单每月等这一刻,已是乐不思蜀。”
天地间一片金芒,大约维持了二分钟,又刹那间消失无踪,整条大道恢复正常。
顾惜朝仍为方才一刻深深震荡,不觉叹息,“可惜不能长久。”
“生命在好不在长。”
他一怔,侧头看了一眼,年老的邻居也在微笑回望,“得快乐时且快乐,已经难得。”
他略为震荡,耳际微微发烫。两个男人住在一起虽不是什么打眼的事,但活到耄耊的老人,总能看透一切。
他重下眼睛,不动声色的微笑。说得好,生命在好不在长。换一说法,就是人是不能对永恒抱太大希望的。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越大。
生命中第一次与人贴身相处,那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时时两人会说出同一句话,又齐齐顿住,相视一笑。仿佛真有前世的记忆,像剥洋葱般,一层一层显现出来。
他快乐吗?
每晚洗碗时间,他在阳台上拉小提琴,屋里点着清幽的檀香,戚少商总是戴着湿漉漉泛着白沫的手套扑过来,说他用古典音乐折磨他的耳朵……
近三十岁的人,却还像个大孩子,周末引得成群小孩来花园玩棒球,永无宁日。每周他都要负责为破损的窗户找一块染色玻璃,戚少商则负责打扫现场,待他回来阴险的用手指揩一揩窗户边沿,有灰,“一,二,三!”神勇无畏的戚督察只好憋着气从头开始……
偶尔早晨突然醒来,看到他专注而情意绵绵的眼光。戚督察难得老老实实的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也不动手动脚,只有沉默以对,有片刻的静默哀伤。
他快乐吗?无疑的。不知是否因为得来不易,故此更加眷恋柔软。
在荒凉的大峡谷,在渺无人烟的南美丛林,在冰天雪地的ALASKA……他已不能再忍受独自前行。
顾惜朝倾头想着,突然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两侧的凤凰木纷纷飘下叶子,落到他的头上肩上脚下——路过的人们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又何尝美得不像真实。
可不可以,不要前世今生,不要新仇旧怨?
黄昏入夜,四周事物开始暗与静,顾惜朝带了一份怅有所望的笑意,向大道尽头的房子看去。
有灯。唔,已经回来了吗?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他有点无奈的拿出来——还是很不习惯这个东西,时时打扰到他。
暗蓝的屏幕显示有一条留言信息,却是陌生的号码——
除了戚少商,还有谁知道他的手机号码?他觉得自己的手指有点僵硬,晚秋的风吹拂在脸上,有点热有点凉……
老房子静静呆在沉下去的黄昏里。好像有谁在哭泣,很远很远的哭泣声,或许是从远处街角传来。他在门前顿了一下,一双黑色的眼睛慢慢的醒过来,随着门锁轻微的咔嗒一声,眼里最后的半分惊恐也转成了一丝隐忍的惆怅。
进了门,还没来得及转身,戚少商的唇已铺天盖地的覆了下来。顾惜朝没有挣扎。他睁着眼睛,直直盯向对面,睫毛密密地,投下浓密的阴影。脸在白色的灯光下有些发青。
折角的墙上,挂着幅奥地利画家wassily
kandinsky的名画,很著名的《吻》。画上正在接吻的女子,脸上红晕遍布,可她的手指在暗处紧张而徒劳地扭曲着,像是已经不能坚持到下一分钟。
很久以前,他在维也纳看过这幅画的真品,但一直只顾着欣赏他们如沉睡般的姿态。此刻,手里提着新鲜的瓜果蔬菜,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腰向后折,以一个古怪的姿式,和一个男人接吻——对面墙上的复制品上,却突然发现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苍白的,躲在暗处的手指,痉挛着,充满了故事和惊悚的杀机。
“朝,十日后来港。晴。”
“朝,就是这家吗?集残斋,好怪的名字。”
“陈老以修补古物在业内大大有名。”顾惜朝下车,淡淡一笑,“要不要喝杯咖啡再去医院?”
“好哇,反正周末,大把时间。”
还以为古董店都会摆成阴暗幽深的格局,没想到这家店子设在繁华商业大道的底楼,铺子位置好又通透,四面大玻璃,陈年古物看得一清二楚,反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趣。
顾惜朝专门认识怪人。捧着香浓的热咖啡,戚少商有意无意的斜看过去,顾惜朝正跟那姓陈的花甲老人研究一枚跋印。难得他今天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站在古玩店里的深处,远远看去只觉得他身材修长,神色冷漠,配着四周的古物,越发神秘莫测。
他老是忘记那人的本行是东方艺术。哈,艺术,多么奢侈高贵的专业,戚少商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喜欢顾惜朝在射击场上的样子,敏捷,准确,不动声色的微笑,从不高声说话,双目却如鹰一样灵动,不知迷死多少女仔。可惜——
带着点恶意的心满意足,他抬腕看了下表,时间差不多了,放下咖啡杯正要告辞,却不知碰到了什么,茶几上的一堆卷轴哗啦掉到地上。
他吓了一跳,红着脸正要道歉,陈老宏亮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没关系,是别人放在这里的绢画,一会让店员来收拾。”
远远的,顾惜朝的笑意十分含蓄,“又是绢画,这回是哪个古墓里的?”
“一个熟客拿来筹款子,说是代代相传的古物,我还没看。唉,若真有这么多古绢画,就不用苦苦跟大英博物馆争那几幅丝绸了。”
两个人说得客气,戚少商却也听出只是仿古的玩意,也不由一笑,拾起了最上面的一轴。原想放回原处,不知怎么,心里轻微一动,不由自主就将画轴轻轻打开。
在最淡最淡的墨色里,干燥的绢布上分出细小的龟裂纹,一张沉静而典雅的脸孔慢慢隐现出来——
那是在如今的中国女子脸上再也见不到的精美神情。
戚少商凝视着那幅画,突然有一种昏眩——画上的女子仿佛自脖部喷薄出血光,溅了他一头一脸。
莫名恐惧紧紧抵住了喉咙,任他再镇定也不觉闷哼一声,一退就撞上了背后的博古架。
碰。瓷器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幻觉。再定睛一看,那幅画分明是好好的,画上的女子,微颦峨眉,一怀愁绪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
“啊,不好意思,陈老,摔坏了你的瓷器,多少钱,我赔。”戚少商脸阵青阵红,心里有点慌。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幻觉,真该死。
“没事,我这儿摆出来一大半东西都是假的呵呵。”老人跟他眨了眨眼睛,随意瞥了眼他手里的绢画,突然轻呼了一声,“Gavin,你看这质地……”
戚少商一怔,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紧紧盯着那幅画,面上神情如梦似幻。有点疑惑的,戚少商再扭头仔细看画卷,古代女子眉目含烟含愁,旁边还有一行小楷,“雪光映水成画卷,落照脉脉惜晚晴”。莫名不自在的,他移开目光,下一刻却发现,顾惜朝那双极其洁白修长的手指在轻微颤抖。
圣玛丽仁心院。
长长的绿荫路上,落叶飘飘荡荡地坠入尘埃,黑袍的修女静静走过,和蓝天白云一起倒映在小小湖泊里。
“鹅……鹅鹅……”
全身纹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精壮少年剃了一个古怪的光头,再加上绿蜻蜓一样油绿的病服,硬生生把那股子流氓气搞成了西瓜太郎。
目光里没有太多尘事印染的色彩,空洞到了极点,反变做不染纤尘的洁净。
没有记忆,没有回忆的人生,是不是会活得比较快乐?
“这小子,整天就知道说这句……喂喂,那边是湖,栽进去怕淹不死你……护工,护工在哪?”
戚少商手忙脚乱的把冯乱虎拎回来,那小子没头没脸的冲他一笑,扭过头又追上来的护工耗上了,“糖,给……给我……我……我……要……糖”
“真是,傻呆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这家教会主持的疗养院很好,交给他们你可以放心。”
“多亏你介绍,不管也进不来,”戚少商抬眼,看着天边流云,“虽然说事情过去了,但这小子没亲没故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顾惜朝淡淡应了一声,“其实他现在这样,比做古惑仔好……”话没说完,冯乱虎突然不知从哪处草从里钻出来,乱糟糟的脑袋上顶着一蓬草,径直把手里融掉一半的糖棒往他怀里塞,“哥……哥哥,吃……吃糖。”
顾惜朝微微一笑,顺手理了一下他的乱发,眼神温柔,“你吃吧,哥哥不饿。”
“耶……鹅……鹅鹅,曲……曲……项……歌……歌”
“呵,学了这么久都没学会,”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顾惜朝怔了一下,为刚刚一刹那的失神暗暗皱眉,戚少商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双眼仍然直直望着湖边的枯树。
“你在想什么?”
“我想,他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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