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和女孩聊什么才能让她喜欢我喜欢我,附近人聊的,过年回家了,我约她去县城玩,他老是找借口不去,,,平时都嘟囔着一起去玩

[转载]留守女人2&&作者:方格子
留守女人2&
作者:方格子
张春梅:我信主,只有他懂我的苦。
这次到夏邑乡村,我借住在孙大叔家,跟孙大叔的母亲住一个屋,我喊她奶奶,奶奶八十五岁了。三角形屋顶,木头椽子,黑瓦,红砖,一杆天线从屋顶伸向天空,蛛网状的铁杆上,停着一只小鸟,看不清面目。我长久对跟它对视,似乎是有感应的,它一直没有飞走,似乎就为了等到我这个江南过来的女子。
下午,大叔用电瓶三轮车载着去了村子转转,不期然地,我看到一个教堂,确切地说,是另一间中原特色的房子,一样三角形屋顶,长方形屋子里,摆满了长条靠背椅子,椅子的空隙间,另外加了一些长凳子。
两扇院门敞开,院门两侧是一幅对联,“为要拯救罪人,基督耶稣降世。”右边墙上,挂着一大幅宣传招贴,“反邪教宣传警示墙”,左右两侧分别是两行字,左侧是:依靠科学身康体健,远离邪教幸福永远。右侧是:根除邪教刻不容缓,人人参与净我家园。入内,宽阔的院子里,坐满了信徒,高矮不一的凳子上,全都是人。一眼看过去,大都是妇女,我用心数了数,大约坐着五十来个妇女,七八个男子。男子看上去年龄上参差一些,有五十来岁的,有三十来岁的,还有七十来岁的。右边厢房里,四五个孩子坐在桌上玩游戏。院子左边是厨房,两口大锅已经搬到院子里,十几个妇女在忙碌着,准备中饭。地上放着四五个冬瓜,绿葱,两篮子豆腐,据说,这些都是信徒自愿奉送的。
院子里搭了一个台子,电视机里直播着讲道的场景,一个年轻的讲道者生动地讲述着什么,有浓重的河南口音。我能听清楚她在说:把你的悲伤全部说出来,说给主,不隐瞒……
院子里的信徒默默无语,他们大都低着头,这会儿已经在祷告了。穿过院子,我从边门进到里间,才发现,有那么多的信徒在虔诚地祷告,大约两百多。他们已经站立,真诚地祷告。我退出来,却见两个女孩在嬉闹,其中有个女孩穿着连衣裙,胖嘟嘟的,额头的刘海用一个粉色的夹子往头顶夹起来,浑身透着洋气。另一个女孩看起来明显地消瘦,脸上有零星雀斑,白色的上衣,衣襟处有小片淡黄的污渍。
我们蹲在地上闲聊,胖女孩叫孙娇燕,说着当地方言,也接近普通话,可是听着有些费力。她上三年级,喜欢语文,不喜欢数学,喜欢语文是因为可以写作文,写过的作文很多,得分最高的是一篇赞美家乡的作文《故乡美》。在我的要求之下,她凭着记忆背了两句给我:我的家乡在桥楼,那是一个美丽富饶,土地肥沃的地方。秋天的时候,大豆成熟了,一片金黄……最后一句是这么写的:我爱我的故乡。
我笑着问她,你觉得家乡真有你写的这么美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她要跟着奶奶去地里抗旱——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喜欢守礼拜。”她说,因为一到礼拜天,奶奶便放下农活,来到教会,她也可以到这里来玩。
孙娇燕因为说不准普通话,常常被妹妹耻笑,妹妹跟着父母去了外地,“我妹妹从小就在外地生活,她会说普通话,在外地不说普通话,人家笑话。”孙娇燕说。
消瘦的女孩名叫罗茜茜,她出生在天津,五岁时,妈妈又生下一个弟弟,便把她送回家来,跟姥姥姥爷住。说到天津,茜茜有着无限的向往,说那边有海——可是她没有过去海边。爸爸妈妈一直答应带她去看海,一直到送她回来,也没有看到。“海底有珊瑚。”茜茜说。我想给她们拍照,她们显得很羞涩,又好奇,欲迎还拒的状态,躲到玻璃门后面,对着相机打手势。
“我们信主。”茜茜说。
我们聊得很投机,从课文聊到小麦,到大米,两个女孩心怀好奇,当我告诉她们杭州这个地名时,孙娇燕抢先说话,“杭州有个西湖。”问到他们是否看课外书,两人都摇头,说家里没有书。教堂内已经开始唱诗歌,整齐的声音传出来,我们开始沉默,忽然院子一侧一个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便有声音喊,茜茜赶紧起身过去,我看到她牵过一个小男孩的手,走到院子外面去。孙娇燕告诉我,那是茜茜的弟弟,“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就把她大弟送回来了。”
没多久,茜茜带着她弟弟进了院子,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拇指一般大小,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小颗粒,细微的海洋球,我问这东西多少钱,茜茜说五毛。弟弟熟练地咬开皮罐子,仰头倒了几粒颗粒,咂吧咂吧地吃起来——简直在吃颜料,乡村零食总是叫人担忧。
这个叫不出名堂的零食,在这里很受欢迎,地上,角落,散落着吃空了的小塑料罐子。没有商标,没有说明,只有一个被掏空了的浅白灰色的塑料壳子。孙娇燕拿脚在踩一个壳子。
唱诗结束,开始讲道,我试图找个空位坐下,无果。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人,他们专注,一门心思。院子里,一个白铁皮大桶边上,我找到半张空着的木头凳子。一个妇女低着头,一本圣经摊开在腿上,身边一个五岁的女孩,窝在妇女的胳膊底下。我悄悄坐下,试图对着妇女笑一笑,表示友好。她太专心了,一直没有抬头,身边的女孩早就按捺不住,开始闹情绪,先是嘤嘤嗡嗡的声音,后来便焦躁起来。这时妇女才惊醒过来的样子,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女孩的头,女孩顺势便要哭闹,妇女也不责怪,只是附在女孩耳边说了什么,女孩显然不愿听——她已经等得太久了。这个聚会从早上七点半开始,一直到眼前的十点半,三个小时,她一直跟着妈妈身边,她听着完全陌生的圣经,她想挣脱,却又不知去哪里。
我记起带了两个乒乓球,掏出一个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接住了,妇女才发现我在身边,笑笑说,感谢主。便把圣经往我这边送,好让我看得到上面的字,我用眼神搜索,不知已经讲到何处,妇女拿手指在一处指了指,我们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好吧,我承认,我是带着目的去的教会,我试图了解什么。比如,在这个小自然村,作为行政级别上来说,最小的村落,何以会有这么多的人,聚集到这里,听从一个声音,把内心的荒僻说出来。趁着她对我有些许好感,我开始跟她搭讪,问她是不是全家都信主,她看看我,似乎有些惊讶,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浙江来,她一听到浙江,便多了一份热情,说到过浙江的富阳,曾经在富阳建设村打工——话题便这么打开,我拿出身份证递给她,她欣喜地指指身份证上“富阳”两个字,笑说,就是富阳。
她叫张春梅,今年40岁,丈夫在山东建筑工地打工,三个孩子,大儿子14岁,在镇上读初一,二女儿12岁,跟她姥姥住,带着的这个女儿五岁,一直跟着自己,在村里住。
张春梅第一次进教堂是在春天,那时,她还没有生下最小的女儿,丈夫在富阳建筑工地做杂工,她被思念逼迫着,无处诉说。白天忙碌着时间过得很快,一到晚上,便觉得“过不去了。”中原难得下雨,干旱严重,即便如此,张春梅依旧喜欢清朗。因为“一到下雨天,坐在屋子里,看着院子里的积水,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张春梅说,丈夫在家的时候,一到雨天,也就看看电视,其实也很无聊的。但是,他是在家的,家里是有人气的。有个晚上,张春梅憋得慌,二女儿从姥姥家回来,不听话——二女儿孩子出生六个月,张春梅急急地给断了奶,送到六里路外的姥姥家。“这孩子跟我不亲,就亲她姥姥。”孩子难得被接回来住,到了晚上,却还要回到姥姥身边去,二女儿已经完全疏离了父母。张春梅有些气恼,抓了一把高粱做的扫把横腰打过去,不料打到了背脊骨上,孩子哭得厉害。张春梅说,“真想死了算了。”
母女俩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我后来想想,一定是主,主让我哭,因为他来了,他眷顾我了。”邻居妇女进来,这个叫罗乔英的女子是个基督信徒,在这个雨天之前,罗乔英从来没有得到过张春梅的认同,那些年,罗乔英无论在庄稼地里,还是在饭桌上,说得最多的是三个字,“感谢主。”
“以前我不明白,我软弱,没有遇见主,所以我不喜欢罗乔英。”罗乔英进来,拿起扫把清扫院子里的积水,张春梅冷冷地坐着,不搭理她。罗乔英井井有条地扫干净院子,把晾在绳子上的湿衣服收下来,重新洗了一遍,再把衣服晾晒在屋檐下,做完这一切,罗乔英默默地离开了院子。
“她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得到的安慰,真的,我像看到了主,罗乔英一定是主派来救我的。”第二天,天蒙蒙亮,张春梅先去了地里,拔草,清理沟渠。中午回来的时候,孩子在院子里坐着,很安静,“我放下担子,拉起孩子,一路赶着去了罗乔英家。”罗乔英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切,她正捧着圣经在读,“罗姊妹她不识字,可是她在读圣经。”张春梅拉着女儿,跪在罗乔英跟前,罗乔英收起圣经,看了看天色,说,走吧,去教会,那里有很多兄弟姊妹,“以后你就不会哭了,就算你哭,也是因为见着了主,因为主的恩典。”
那是张春梅第一次到教会,她胆怯,“如果软弱,就遇不到主,也得不到主的恩典。”张春梅欣喜地发现,一本厚厚的圣经,居然就是她的依靠,她的安慰。没过多久,丈夫在工地受伤,不能坐车,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张春梅,坐了两天汽车,到达这个江畔小城富阳。一切都很新鲜,整洁的街道,时尚的服装。她在医院服侍丈夫,她心存感激,她成心喜欢上了这里,“因为那里也有一个教堂,不过,我没有走进去,我软弱。”
丈夫的身体恢复之后,张春梅在建设村一个小厂找了一份工,一直到再一次怀了孩子。孩子出生后,丈夫打工的工程也已经结束,他即将奔赴另外一个工地,在上海。张春梅带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回到了村里。这之后,张春梅的生活完全变了样。她每天的农活都干得“得劲”。农活之余,她就读圣经,“我上到中学,心里想考大学,可是,读着读着就没劲了。”跟张春梅同龄人相比,她算是读到高年级了。“同学听到我要读大学,有人笑话我,也有人支持我,可惜我没有坚持。”“那么,你还是后悔了,要不然,你就是一个大学生了嘛。”我莫名其妙说了这一句,谁知张春梅很快反驳,“我不后悔,我有主。”
张春梅一边跟我说着这些,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电视机,电视机里换了一个年轻的讲道者,正在说着圣经。因为我们一直在聊天,跟圣经无关,张春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打个手势让我不再说话。她的思绪很快又进入了情景之中,合着教会的节奏,听道,祷告,唱诗。
这中间,两个女孩走到我身边,把我拉起来,说去看一个地方。我跟着她们出了院子,院子外面一侧地上,无数的蚂蚁正在搬运东西,这些蚂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只为了一小片白面馒头,它们齐心协力地往一边搬运,顺着它们的足迹,一条黑色的蚂蚁线延伸到草丛深处,又从草丛另一边出来,进了墙缝。我们蹲下来,孙娇燕问我这些蚂蚁到底要搬到哪里去,墙缝是它们的家吗?我没有办法回答,想了想,说,它们也许住在主的屋子里。罗茜茜看了看我,似乎有些疑惑,她忽然就认同了,说了一句叫我震动的话,“奶奶说,在上帝的眼里,我们就是蚂蚁。”
我顺着茜茜手指的方向往院子里看,茜茜的奶奶席地而坐,“奶奶为什么不坐在凳子上?”我有些好奇。
茜茜摇摇头,对此,她似乎已经习惯,孙娇燕给补充一句,“她奶奶每次到教堂,都坐在地上。”
“奶奶说,那是马槽。”茜茜忽然说。
孙娇燕问我是否知道马槽的故事,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想扯得太远。我把话题引开来,问她们是否会唱诗,她们点点头,我站起来说,听,开始唱诗了,走吧。
再一次进入院子,张春梅却不在凳子上坐着,我想她大约进到屋子里去了吧,我打算离开。整个教会沉浸在诗歌之中,“每当我软弱疲乏,对未来充满惧怕,你对我慈声呼唤,来到你宝座前,你是如此温柔,深知我心里感受,你赐下化瘀,你光照显明……”,唱诗完毕,又恢复讲道。
我拿眼在院子里寻找,才发现张春梅站在一个白铁皮桶前面,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祷告,不知在说些什么。在她的身边,一个男信徒,也闭着眼在念叨,他们神情安详,似乎完全不在这俗世。铁皮大桶旁边,女孩疲乏地要求妈妈抱她,她抓住妈妈的手,拉她拽她。张春梅腾出手来,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女孩没有片刻的安宁,只是要求妈妈离开。
我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妈妈的专注,女孩的纠缠,看着看着,泪水模糊了双眼。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张春梅结束祷告,她神情落寞,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安静,她抬眼看到我跟她挥手,抱起女儿走出来。我问她刚才在干什么,“祷告,跟主告解。”那个引她入门的姊妹罗乔英在医院服侍婆婆,不能前来听道,她委托张春梅替她祷告。
我问,祷告有些什么内容?
张春梅宽容地笑笑,说,就是心里的事跟主说说。
临走,张春梅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去做客,又挽留我在教会吃中饭,我问在教会吃饭是否需要付钱。张春梅说,“这看你愿意,你愿意奉献就奉献一点,不奉献也可以在这里吃的。你大老远从浙江过来,就在这里吃饭吧,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嘛。”
我点点头,内心感动。在门口跟她坐下来,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张春梅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只要不软弱,信主,就不会有烦恼了。
这大约就是她相信主的全部理由,或者,她根本不用理由,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觉得信主好么?
“当然好,你想想,我们的心事跟谁说,我们的困难谁来帮,我有病痛谁知道?这一切都可以告诉主,主能帮助我们解决一切问题。我跟你说姊妹,自从我信了主,这里……”她摸摸胸口,“这里就是满的,不空,不慌张。”
小女孩拿着乒乓球,定定地看着,她已经没有了胆怯,只是厌烦。是的,我看出了五岁孩子的厌烦。我拉拉她的手表示友好,女孩忽然间对我笑了,我接过乒乓球,在地上打了十来下,女孩显然很开心,也要挣脱张春梅的怀抱,下了地,在地上玩乒乓,学着我的样子。自始至终,女孩没有真正开口说一句话,她发出的都是声音词。看着女孩蹲下来拣乒乓球,我问张春梅,你以后会让孩子信主吗?
张春梅笃定地点头,说,一定会让孩子信主,我们只有主了,没有别人。
可是,在我油然而生的复杂情绪里,上午四个小时左右的祷告不如一个乒乓球来得更实际,孩子还那么小,她如何懂得安宁是什么?
讲道已经结束,诗歌也已唱完,大约要开始吃中饭了。张春梅还在挽留我吃饭。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她老公是否信耶稣,张春梅摇摇头,说,他不信,他软弱——在我跟张春梅断断续续的闲聊中,我听她反复说起这个表示情感的词,软弱。
张春梅的丈夫不信主,他在遥远的山东,在2013年盛夏火热的太阳底下做工,以维持远在豫东的家人生存,生活,他不信主。“但是他不反对我,他知道我需要依靠主。”张春梅表示她不想念丈夫,“我有主,主能帮我。”
张春梅穿一件黑色薄纱短袖,一条黑色泛着暗光的裤子,辨不清料子,左右两侧裤沿上,镶了一些亮片,一双黑色坡跟凉鞋,她的脚趾粗大,皮肤粗糙,看得出在田地浸泡的痕迹。她的头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是刚从水里洗净了在太阳底下晾干。因为她有在富阳打工的经历,我们之间似乎有更多的亲近,教会的兄弟姊妹问她,这个人是谁?张春梅看了看我,笑着告诉她们说,姊妹,从浙江来。
大叔开着电瓶三轮车来接我吃饭,临走时,两个女孩追出来,茜茜明显哭过了,眼红红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用手背抹泪,又有新的泪水流出来。孙娇燕用胳膊碰碰茜茜,说,别哭了。然后她告诉我,就在刚才,茜茜的弟弟摔了一跤,膝盖破了,奶奶一生气,拿圣经在她头上打了一记,茜茜想躲避,圣经打到她的眼角了,这时我才发现,茜茜的眼角红红的。
我跟两个女孩挥手说再见,她们问我明天会不会再过来,我想了想,说,不一定。她们似乎很喜欢我,说明天后天两天都有讲道的,希望我再过去。茜茜甚至说,她明天带东西给我吃。
人群慢慢地散落起来,开始吃饭了,一大筐碗从外面抬进去,一辆车停在门口,从车上抬下一个大钢筋锅,里面是豆腐汤。又有一辆小皮卡开来,抬下来一筐包面馍馍,陆续的,信徒们手拿馍馍出来,又端了豆腐汤在喝。回到大叔家里,说到教会,我问大叔信不信主,大叔摇头,不信。问阿姨信不信主,阿姨说,原来信,后来因为农活太多,没有时间,“我太软弱。”阿姨说。我们就着南瓜面汤吃馍馍,沉默着完成了一顿中餐。时不时的,我的心灵总回放着张春梅站在白铁皮桶边上祷告的情形来,大叔告诉我,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信了主,“农闲时,没事干,就去教会看看,听听。反正信有信的好,不信有不信的好。”大叔总结道。又说到谁家的羊子被偷了,夜晚,窃贼先下了什么迷药,主人酣睡不醒,窃贼翻进院子,先把屋门给锁了,然后再动手牵羊——大叔家也被偷过一次,六只羊子。大叔算是警惕,迷糊中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想开门出去瞧瞧,屋门被反锁,借着手电筒,看到院子里两个窃贼“像在自家院子一样,牵出一只,再牵出一只,牵光了羊圈里的六只,出了院门,还给关上。”
问大叔是否报警,“不报,没人报,报了也不管用。”怎么会没用?也许抓住窃贼了可以赔偿。“没得赔,抓到了也没得赔。”说以前是报警的,运气好的话,窃贼被抓后,交代在哪个庄大约哪户人家牵过几只羊子,警察便来证实,一一记下数量后便走了——他们从没把从小偷那罚来的钱补偿给我们,大叔的村邻凑过来说。
尽管教会很多人,祷告也每天可以进行,但是在很多村民的内心,这些夜晚,依然是信仰的光芒不能抵达之处。顶多在羊子、耕牛被偷之后,翻翻《圣经》,看看其中是否有可安慰的力量。或者默默地跪倒在十字架前,祷告一番,祷告内容除了心疼家中财物损失之外,也会替那些乖巧的羊子多说一些,以使这些弱小的灵魂早日抵达天堂。
日 晴朗的夜 潜山乡村
从河南回来不久,我便到了这个山村。我之所以特别记录这些文字,是因为,在这个山村,我见到了皈依的山村居民,他们身处偏远的山间,也许物质贫乏,也许他们都在寻找出路,这跟我在夏邑看到的教会一样,都在寻求精神的家园,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山村的夜寂静,偶有落寞的狗叫声,也是全然不上心的意思,因为在这个山村,很少有陌生人过来,它们在月色朗朗之下犬吠,无非告诉主人它是尽职的。在我小姐妹的婆婆方老太家入住,“我们也不太吃肉,我们不杀猪,我们都信佛的”——小有意外,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自然村,六百多口人,有近四百人在外打工,留下的一百多个人,老人大约占到六七十,另外的就是儿童。“我们村里有一半人皈依的。”方老太如此告诉我。
在之前的几次走访中,小林陪同我一起在湖南、江西等乡村,那些孤独的、绝望的、忧伤的人们,总是看不到希望,“我们有话也没处说。”在这里,听到“皈依”这个词,似乎有些突兀。想着这个山村的人们,如何在清晨、夜半时分,燃上一炷香,默默地诉说心事。“国外乡村小镇有教堂,居民可以告解,中国没有——即便有,中国人也不信这个”。小林说。
吃饭,闲谈,理所当然从山上的小寺庙谈起。
“我们都皈依了。”方老太淡淡地说,“你信佛吗?”
我敬畏。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明确地表明,只是笑了笑,“能意会已经很好。”不置可否,因为确实内心有疑惑,我只得捋起袖管,让看腕上的佛珠,小有炫耀地说它的来历,说法,又有些示好地说自己曾经吃过一年素食,只是为了让自己做到一年不杀生。想借此拉近跟他们的距离。
事实是,在信仰这个问题上我极度矛盾,我外祖母、我母亲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在迷茫之际总是跟着母亲去教堂转转,母亲1996年抑郁而终,我也脱离了那境地。去教堂,我不祷告,我需要的只是到那里去坐一坐,听听福音。
“我敬畏世间神秘之事,我绝不是唯物主义者,但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事物让我信服甘愿膜拜。”陪我同去的小凤说,“因为我确实做不到这一点,比如,人家打了我的右脸,我转过左脸去让他打。”
被问到这次行程的目的,我似乎很难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我只是浅表性地告诉他们,我想了解留守家庭的生活,我想关注留守妇女的生存境遇,还有养老、教育的问题。
“留守妇女?她们的日子不太好过。”被称为堂伯的老人叹气地表示。
“写她们有用吗?”方老太比较直接,抛出这个最实际的问题。
“写出来给谁看?人家看了之后会来帮一帮吗?”吴师傅接着问。在这个山村,吴师傅是唯一一位不用离家又依然身体健康的壮年男子,“像我这个年纪的,都出去了,哦……有一个留在家里,可是,他不算……他身体不好,有病,干不了重活,出去也找不到钱,才留在家里。”
“那你们这个写出来,政府会看到么?看到了会给补助么?”方老太依然是这个问题。
小凤一直在玩手机,玩微信,刷微博,她的长篇小说不久前在人民文学发表,有大量的读者在微博上说喜欢这个作品,她忙里偷闲地回复着一些赞誉短信。见我如此窘迫,她沉吟片刻。抽出时间来,企图替我解释此次行程的意义:
安庆乡下村庄里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叫查海生,是一个诗人,1989年他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此后每一年,都有读者朋友陌生人来看望他,看望他的母亲。
小凤适时加一句:当然这样也不一定是好事,每一年都在提醒他母亲,儿子在山海关卧轨了。
因为海子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也许这些文字不能段时间内唤醒什么,但是终究在唤醒什么的过程中。
在座的乡亲听得云里雾里,他们虽然表面客气,却依然葆有警惕,隔膜。
而我很想告诉他们,在我生活着的周围,有很多打工者,男人居多,他们离开家乡,抛家别子来到这个城市,工地,工厂,服务行业,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为城市出了汗,留了血。可是,他们常常被喊成了“外地佬”。这些外地佬很少受到尊重,他们的三轮车跟轿车相碰,被说成“外地佬想讹诈本地人的钱。”他们在工地挥汗如雨,从来没有见过高温补贴,而负责工程的人士总是信誓旦旦地跟记者表示“高温费早就发下去了。”
……只是我写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儿——我希望每一个看到我这本书的人,他们愿意停下脚步,用心体会这些“外地佬”的艰辛。他们是打工者,是男人,更是儿子、丈夫和爸爸。我希望我的书能够传递给这些被奚落的群体一点点温情。这样的解释我跟小凤都不甚满意。在座的乡间人士稍稍听明白了我的意图,觉得是好事,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只是我独自一人去厨房盛饭时,停顿了一分钟,我希望自己能够很明确地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开始谈论气候、习俗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气氛便显示出了轻松的一面,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妇女,都抽烟,“我家里的那个,也抽烟,那烟都是我给买的,让她戒,她说戒不了。”席间,堂伯拿出一包烟,分发给我们,我们竭力解释不会抽烟,堂伯便重新收起我们递回去的烟。方老太熟练地把烟夹在两个手指中间,堂伯适时给点了火,堂伯自己也点了一根,就着烟雾,我们接着说话,他们听说我曾素食一年,大约觉得不杀生的女子心地不会太坏,便也接受了我们不明所以的解释。
“不吃牛肉,牛太苦,体力好的时候耕田,耕不动了,就杀了它吃肉,太罪过了。”方老太说,她信佛,但是她不素食。方老太慈眉善目,满身透出一种佛相,温和,淡然,笃定,她指指门外,告诉我们,那边山腰上,有寺庙,师傅今天出去了,明天回来。“明天带你们去拜会师傅。”
就寺庙的存在以及年份,方老太只说她嫁过来时就有这寺庙了,有一些年份里空着,没有师傅,“佛在那里。”初一十五村里很多人都会去上一炷香,求佛保佑。
保佑什么?
“人活着,这个心,心里,不就要个依靠么?”方老太宽容地笑笑。
在这点上,潜山的方老太跟夏邑教会里的张春梅,在某个瞬间,有了灵性的相通。
苏巧燕:我要去新疆。
相对夏邑,在我的感受中,永城似乎更浮世一些,广场上在唱戏,也有卖书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永城的夜。雨后新晴给人们带来了泥土的气息,似乎夹杂着煤炭的腥味。那是夜晚,等到第二天,永城已经恢复到作为一个省直管市应有的姿态,安静,也干净。给我感觉最好的是,公交车可以随路上,只要在路口招手,它便依顺着停下来,上车,也不买票。有个售票员在关切:都往里站站,给老人让个座。5路公交车,从永城新城到老城,据说老城之前也是煤矿比较集中的地方,后来经济迅猛发展,老城已经无法适应新形式需要,便在矗立起了新的一个城市。
上车不久,一个妇女也随之上了车,一手紧紧抓住扶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袋子,里面是小盒的药品,另有一只袋子里,装了一张CT片子。我们紧挨着站在一侧,人很多,在仅有的空间,我跟她像两个被挤进了胡同。我们对视着笑了笑,我拿嘴努努她的手背,“挂水了么?”她笑笑点头,黧黑的手背上,贴着一张医用创口贴,她腰不好,痛。医生给配了药,还得继续去挂水。她脸色蜡黄,发间密密地透出白发来,路过一个建筑物,有个漂亮的小广场。她轻声问我,“是一中么?”我是外乡人,对此不熟悉,刚想伸头看看窗外,售票员报站,一中一中,一中到了。妇女对我笑笑说,是一中,我不识字——他的儿子在一中读书,这个看起来有些傲气的建筑物,因为儿子的缘故,跟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能体会她内心的亲切。
便聊了起来,我问她在老城做什么,她告诉我,做点生意。她是乡村的,“住在老城的都是做点生意的,不打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能感觉出来,她不讨厌我,虽然小有戒备,却也愿意跟我坦诚相待,这样的感觉真好——在连续几个月的乡村走访中,我倍受猜忌,防备,甚至也被怀疑。我曾经在一条小路上偶遇祖孙三人,爷爷骑着电瓶三轮车,带着孙男孙女在村道上闲逛。我们聊得比较开心,两个孩子沉默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拿出自带的饼干递给他们,孩子伸手想拿,爷爷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不过他还是给足了我面子,让孙男孙女接了过去。然而,我听到爷爷拿家乡话跟孙儿说,你们吃着,吃着人家就给抱走你俩。后来我回到借助的小胡家,小胡便告诉我,刚才那位爷爷特地到她家来求证,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女的,戴着帽子,瘦小的个子,确认我可信赖之后,他才让孙儿们吃饼干——太多欺骗,任谁都在心门前设一道防护栏。
我跟这个女子聊得很投缘,适时地,我看到旁边坐着的陌生人,他们对我俩的情形表现出担忧。虽然他们神情漠然,但是他们随时准备提醒这个女子,让她提防着我。在我看了女子的病历卡并知道了她叫钱海珍之后,她身边有一个妇女便开始提醒钱海珍,先是拿胳膊碰了碰钱,钱看了看妇女,那妇女跟她使颜色。钱海珍适时住了嘴——新城到老城,路上消耗的时间太长,我们又接上了话头,我问她是哪个村的,几个孩子,她开始躲闪着跟我说话。我决定跟着她下车,去她小店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售票员及时打断了我的念想,车上人渐渐地少了,我这个外乡人更加引人注目。“你要到哪里?”售票员问,我的回答更加引起他们的怀疑,“随便,终点站吧。”
然后她到站了,她要下车,我很想跟着她一起走一段路,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售票员出于某种严肃的正义,或者是善意的干扰,“前面是终点站,你就到前面下吧。”
我看到钱海珍眼底的渴盼,没错,她有期待,正如我也有期待。也许,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很少有那样一个陌生的女子,愿意跟她分享生命,喜怒哀乐。她不识字,但是她是有渴望的,渴望跟陌生人说话。她从没有去过外地,她不认识世界,她的好奇被打断——很快,她就将回到既有的生活之中,买菜,烧饭,送货。那些冰冷的散发出铁锈腥味的五金材料,从没有给予她应有的温暖——我一厢情愿地想着这一切,“到了到了,下车,下车了!”
车站没有想象中的嘈杂,一排乡间中巴车兀自停留在这个狭小的停车场,每一辆车的挡风玻璃前竖着一块小牌子,红色的不干胶纸刻出一些地名:王集。李寨。刘河。裴桥。我依次看过去,没有目的,只在心里对自己说,随缘。
然后我坐上了去往裴桥的中巴车,过裴桥,道路明显狭窄,颠簸得厉害,司机是个年轻的男子。1972年出生,已经开了十三年中巴,问起这地方外出打工的人可多,他直愣愣地说,“全都是,全都出去了。”再往前,是一个叫书案的集镇。我对于集镇的理解很片面,只觉得应该是喧嚣的,杂乱之中透出繁华来,而这繁华又可以瞬间退却,是虚浮的,当然也充满了烟火的气息。一个十字路口,凹凸不平的路面,司机笑着说,“这就是书案了。”关于书案的由来,他给过我解释,碎片式的记忆,使我无法给拼接起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一个从江南过来的女子,此刻已经踏上了书案的泥泞小道,并且认识了一个叫苏巧燕的女子。来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待我到达书案这个十字路口时,雨变得密集起来,下车,便见左侧一个麦草垛,挨着电线杆堆放,电线杆上系着一根绳子,栓着一匹棕色的马。那是一匹健壮的马,有着发达的肌肉,匀称的身材,它在雨中站立,偶尔吃一口发霉的麦草。嘤嘤嗡嗡的苍蝇,牛虻在吸它的血,它四肢走动,尾巴甩起来,以驱赶寄生虫。我走近,再走近,看到一个小女孩手拦在头顶从一边的屋子里冲出来,见我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马。她忽然说,要踢你的,马要踢人的。随后又有一个女子出来,我问女子,这马儿用来犁田的么?女子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摆摆手,说,“杀的。”
苏巧燕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是11岁,9岁,7岁,我为了躲雨,贸然进了她家的院子。她们三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带伞,雨太大了。”
苏巧燕让孩子搬了一把小马扎给我,我抹一把脸,就在她们身边坐下来。雨打在屋前的雨棚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一边的凤仙花开得正艳,我看到她女儿的指甲上染着橘黄色的指甲油,我说,“这颜色挺好看的。”
她们把凤仙花称为指甲花,把指甲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用布包起来,第二天,指甲盖便染了色。我尝试着摘了一朵指甲花,捏碎了敷在小指指甲上,没一会儿便觉辣乎乎地,有轻微的痛感,不敢再尝试。后来查资料说,凤仙花微毒,却又有良好的保护指甲的作用——这可真悖论。
照例问我从哪来,到这里干什么。我一一作答,苏巧燕不像别的乡村女子,她们总是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遥远的乡村。我总是无力回答,因为说真的,我常常也很难回答自己。苏巧燕却没有这方面的疑虑,她说知道浙江,还知道一个叫大唐的地方,她的丈夫曾经在那里上班,那里有很多袜子厂。问她丈夫现在在哪里,她说,山东。
苏巧燕十八岁那年,由亲戚说媒从邻镇嫁到这个集镇,那时她们刚刚从学校出来,内心里充满了希望。“也想过上大学,不过,家里已经给说了人家,就什么都不想了。”苏巧燕说,在她生活着的这些乡村,结婚都很早,她十八岁成婚时,小学同学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小伙子身子很结实,一米七八,有着健壮的身体,田里地里一把好手。家里十一亩地,种了苞谷,大豆,花生,收了大豆玉米之后,便可以下小麦了,“只要肯做,田地也不会亏待我们的。”苏巧燕的丈夫现在在福建一个工地,电焊是他最近几年学的,算是一门技术,工地用得上。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陕西,冷得受不了,觉得气候不适合,没赚什么钱,就回来了。后来又去了山东,在一个工地当电焊工。“其实不出去我们一家也能过,钱多钱少我们也不太在意。”既如此,又如何舍得让丈夫去了他乡呢?
“他说想去看看外面,就去了。”事实上,“去外面看看”的日子并非称心如意,丈夫先后去了陕西、山东、浙江、还去过福建,“那些地方跟我们这边不一样,人心不太好。”这是苏巧燕对于他乡的理解。
丈夫外出时,她刚生下第一个女儿,公公婆婆身体硬朗,她跟公婆一起下地干农活,还养了一群羊儿,“最多的时候有22只。”苏巧燕皮肤光洁,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只是经年累月的平原日晒,使她的肤色完全蜕化为小麦色,沉着安静。对于肤色的变化,苏巧燕还是有些介意,“你们南方人皮肤白白的,好看。”我试图谦虚,她放下手里的饺子皮,去了屋子里,屋子三大开间,用的都是卷帘门,最左边一间关。她们的房间在中间一间,铝合金移门,刺啦一声,她开门进去,不一会儿便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苏巧燕理着童花头,大大的眼睛看着某一处,青春,白净,嘴角微扬,似乎藏了百般喜悦。我赞赏她的青春,苏巧燕淡淡地笑了笑,顺手把照片放进围裙袋里,继续包饺子。
“在这吃吧,赶巧了,我们也不常包饺子的。”我有些不好意思,这雨似乎一时间还不会停,而我一个不速之客,似乎明摆着要蹭这中餐了。“那……我也来包吧。”我打算洗个手,跟她们一起包饺子,我问厕所在哪,苏巧燕指指屋子边上一个小夹缝,“从那进去。”
夹缝在两栋房子中间,屋檐有雨水滴落,我低头弯腰,踩着铺起来的碎砖头往里走,屋后,有一堵围墙,围墙里堆满了杂物。粗壮的锄头,刨子,铁杆扒子,我在杂物里衬着脚走,找不到厕所。走出夹缝,抱歉地对苏巧燕说找不到厕所,苏巧燕让大女儿甜甜带我过去,她很惊讶怎么会找不到,明明就在那儿的——确实就在那儿,并且如此明显,而我刚才踩过去时,以为只是一些用具,而并非是厕所。田田指指两个水泥墩子,说,这。
我看到的厕所是这样的,在相对平坦的地上,杂物之间,用水泥浇注起四个墩子,并排着,每个墩子之间空出一个脚步的宽度,这便是苏巧燕家的厕所。大约因为雨下得时间时间久了,这个露天厕所已经被雨水冲洗得少有痕迹,只有零星的粪便还黏在水泥墩子上。再看围墙角落,雨水在一个低洼处聚积,用过的纸,以及女性经期用品,就那样敞露在天光下。
洗手,再洗手,洗干净手,又觉得鞋子上还黏着厕所污秽,想去找个屋檐水滴落的地方洗洗鞋底,除了那个通往厕所的夹缝,没有别处是合适的。我只得放弃这个念头,脑海里拼命地想着一些美好的场景,比如青纱帐般的玉米地,郁郁葱葱的大豆,还有……可是,她们为什么不在两个水泥墩子中间挖一个坑呢?要是有一个坑,那么我在如厕时,污水一定不会溅到我的鞋帮,我的裤管。
我跟田田玩乒乓,二女儿露露跟儿子强强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我几次要求进去帮苏巧燕生火,都被拒绝。等我跟田田混熟之后,田田告诉我,妈妈早上哭过了,因为爸爸打电话来,还得过一个月再回来。
饺子端上来,一张低矮的小方桌,这是河南乡村特有的就餐桌,苏巧燕盛了满满的一碗饺子给我,事实上我根本一只也吃不了(我的骨子里难道是鄙夷乡村生活的么?不然为什么我会把饺子跟屋后的厕所联系起来呢?)。我坚持自己吃素一年了,不吃肉,饺子的馅是韭菜夹肉浆。苏巧燕也不勉强我,我抓了一个馍,吃得有滋有味,吃完一个,苏巧燕又拿一个给我,我推脱着说吃饱了,苏巧燕却非要我拿着,“到车上吃,出门在外,就怕饿着。”我拿在手里,想了想,又咬了一口,然后我把馍放进包里。我跟苏巧燕真正敞开了说话,是在她的三个孩子都进屋去看电视之后。苏巧燕刚收拾完小餐桌,便有邻居在对面屋子喊,“打牌了。”
话题从打牌开始。八月下旬,相对于农忙来说,算是最最闲适的时光,玉米大豆花生还没有成熟,这个时候,苏巧燕每天的生活便安排得很有条理,早饭一般是白面糊糊汤,加一点老南瓜,一个馍,咸菜,有时会炒一个菜,比如炒豇豆。早饭过后,苏巧燕会到对面小店去打牌。有时打扑克,“跑得快”,有时麻将,随机,哪张台子空了,她便在那台子前坐下来。麻将打五块的,输赢在一两百之间,“就是混时间。”苏巧燕对自己的牌技很不赞赏,“我总是输的场次多,不会打,不精。”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常常会过去,“因为没事干,不知道要做什么,总是坐在家里,怕自己闷出病来。”
话题引到她丈夫身上,问起他什么时候回来,苏巧燕有些黯然,因为她想去新疆。每年的八月底,她都想去新疆摘棉花——这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每年的八月底到九月初,河南会有大批的人工被火车运往新疆,在奎屯,石河子等棉花地里,采摘棉花。穿长袖,戴帽子,腰间系着一只大口袋,这些勤劳的人工,手脚麻利地采摘棉花。每斤棉花可以换得二十元钱,一个月下来,基本可以赚到七八千块钱——丈夫来电话说,他在工地很忙,脱不开身。为此,丈夫特地告诉她,他接了一个私活,一户人家造房子,需要电焊,他已经接下来了。
也就是说,苏巧燕到新疆去摘棉花的钱,老公已经会赚回来,她可以安心待在家里,不用路远迢迢去边疆赚那苦命钱了。苏巧燕可不这么想,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的确很辛苦,蛇皮袋子里除了换洗衣服,就是馍,这一路虽说有免费餐提供,要是不啃上自家蒸的馍,肚子便总觉得空空的——我是忽然之间领悟到的,苏巧燕她很少去县城,赶会也会找相邻的小镇。可是,每一年,她都要去一趟新疆,如果说之前的新疆,只是一个地域概念。那么,自从她去过那边之后,便是远方了,无边无际的棉花地。躬身于人流里的她,自有一份喜悦,快乐。离家千万里,似乎跟理想,跟梦想有关。
苏巧燕告诉我,第一次到新疆,被那边的宽阔震住了,“我们这里是平原,总觉得要比那些大山要宽阔,到了新疆,好像突然之间胸怀宽了起来,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都有点想哭了。”那是2009年的八月,苏巧燕第一次坐上了长途火车,颠簸四天三夜之后,“全身都没有力气了,好像骨头都散开了。”然而,出门在外,赚钱回家的念头始终萦绕着,休整一下,她们便开始了一个月的俯身作业。她手脚麻利,又年轻,在同伴中,她的收入总是位居前十名。
摘完棉花即将回家之前,她会跟着同伴去赶集,在新疆,叫巴扎,她们穿梭在陌生的人群里,听着陌生的话语,独创了她们自己的世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穿着,语言,习俗都可以忽略不计,贫富也不再重要,有的是好奇,新鲜。她们用自己赚来的钱,像在老家中原赶会一样,在那些摊头上,挑三拣四——她们不买棉花,除了体积庞大,“那些棉花不适合做棉被,好像去纺织布料的。”
苏巧燕第一次从新疆带会葡萄干,杏干,买了几块新疆特色的围巾,“在那边看看挺好的,回家来,就觉得戴不上身了。”那些围巾远离新疆,来到中原这个小集镇上,躺在一户人家的柜子里,偶尔被翻出来看看,聊作回忆,它们已经失却了围巾的美观和保暖功能。
苏巧燕已经做好了要离开的准备,丈夫却说还得一个月才回来,这让她心神不宁。三个孩子留在家里,总叫人不放心。前两年,到八月中旬,丈夫便被她催着回家来,守护着家里三个孩子,两个老人,还有十几头羊,“要是他到月底不回来,我就不能去新疆了。”在苏巧燕跟我的叙述里,对于新疆之行,饱含着的向往,瞬间打动了我——新疆,无边无际的棉花,已经成为苏巧燕每一年的期盼。我真诚地对苏巧燕说,你要告诉老公,去新疆,是你一年当中最快乐的。
“也很苦,你没有坐过那火车,好像永远要往前,永远不会停下来。”苏巧燕说,加上新疆的棉花跟这边的不同,低矮的棉杆,摘棉花的人需要大幅度的弯腰。“每天十来个小时就这么弯着,一直弯着,有时都觉得腰断了,直不起来了,躺到床上,像烂泥,收拾不起来。”即便如此,苏巧燕还是愿意去往那边,那是她对于彼岸的抵达。尽管回来之后,身上会脱一层皮,新疆的太阳太猛了。
回到十字路口坐车,苏巧燕撑着雨伞等待我上车,那匹马依旧被拴着,它显得有些焦灼,四肢不停地走动。“在新疆我也看到过马。”苏巧燕说。我看着这匹从遥远地带被搬运过来的马,无助,无奈,它即将被宰杀。
我指指雨中的马,问苏巧燕是否知道是哪一家的马。苏巧燕摇摇头说不知道,听说有人出去赚到了钱,买一个马回来宰了吃,也会卖。我跟苏巧燕挥手告别,上了车,从脏兮兮的玻璃窗看出去,苏巧燕撑着伞,慢慢地靠近了那匹马,我担心那马扬起蹄子踢她。苏巧燕一手撑着雨伞,抬起手来,摸了摸马的鬃毛,忽然之间,我听见那马声嘶力竭地嘶鸣了一声。我看到苏巧燕惊惶地逃离开去,只留给我一个修长的背影,她的短发在微微的风里,轻轻地一扬一扬,像一颗跳动的挣扎着的心。
汽车又回到永城老城区,我下车,试图寻找上午跟我同行的那个叫钱海珍的女子,我眼前来来往往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疲惫,操劳,奔波,大约我再也不会见到钱海珍,就像我再也不会跟苏巧燕见面一样,我们的缘分就那样,消散了。莫名的惆怅击中了我。
第二天,离开永城到商丘,刚下汽车,便见前面二三十个人背着蛇皮袋子,挤挤挨挨地走在街道,一径往火车站方向走去。他们的装束告诉我,是去新疆摘棉花。四天之后,他们将出现在新疆某个地区的棉花地里,他们的汗水即将散落在遥远的土地上。我忽然想到苏巧燕,明知道她不在这人流里,却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一个年轻的梳着短发的背影是她,那个背影背着一只绿色的蛇皮袋,袋子外面用黑笔写着:书案。新疆。这个袋子将成为绿皮火车上众多行李中的一件,跟许许多多的蛇皮袋挤挤挨挨在一起,去往远方。
书云: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我便喜欢上了她,她有着朴素自然的笑容,干净的衣着,浑身散发出安静的气息。2010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期间,由朋友的引荐,我在她家吃了中饭——她是多么热情好客,一杯浓浓的家乡茶端上来,我虽然不是很习惯,但却因为它的醇香,竟然一口接一口便喝完了。待我刚放下杯子,面前又端放了一杯蜂蜜水,她说蜂蜜水喝了美容。
像邻家姐姐,我不由自主地喊她姐姐。姐姐的家整洁,茶几上放着果盘,花生、瓜子分别装在罐子里。一侧的柜子里,放着一些照片,朝气蓬勃的儿子,是这个家的骄傲。我注意到,在柜子上,整齐地排放着一些杂志,《人民文学》《十月》《小说选刊》。姐姐空余时间看书,做针线活,偶尔做点生姜泡蜂蜜之类的美容甜品,宁静之中透出从容。
这次我要去她家乡采访留守家庭,她热情地帮我跟老家的姐姐联系,使我这次修水之行得以顺利进行。我从心底感激她。出发之前,我在QQ给姐姐留言,我们便开始了聊天。
:我想跟你聊聊你曾经的留守时光。
:你说吧,想了解什么?只要我知道的,经历的,我都告诉你。
:我主要是想了解姐姐留在家里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以问卷的形式可以吗?
:这样就会比较有针对性
:好的,不然我也不知从那里说起
:这份问卷是针对现在依然留守的女子的。姐姐您也可以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有的问题您可以展开来谈。
:我就把自己经历的,想到的,感受到的写下来,发给你。
书云感受实录:
1963年,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安静的小镇,母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母亲说我们家院子的竹篱笆上,开满了蔷薇,那些粉色的,红色的蔷薇,像云彩。父亲是个乡村秀才,懂医术,欣喜之余,便给我取名,书云。
如今,我已经不能回想起童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发现我不能跟同龄孩子一样,走路,玩耍,才惊觉,冥冥之中,我的命运已经被改变。小儿麻痹症,这在当时,无论对家人,还是对我本人,都是致命的打击。
我的童年生活伴随着无限的屈辱,我清楚地记得那些懵懂的孩子,是如何在我无法正常行走时,讥笑于我。是的,他们都是孩子,跟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心怀好奇,藏在童年心底的小小的恶意,总是被无限扩张。读到三年级时,我不想再去学校,家才是我最安全的,母亲允许我留在家里——我的母亲,是如何地心疼我,直到我自己成为母亲之后,才渐渐地体会到。我受到的伤痛,在母亲这里,永远是双倍的。
饱经伤痛的蔷薇,渐渐地开了,我从一个青涩女孩,长成了少女,十六岁,花季。而我却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享受甜蜜的恋爱。怕我再受人欺负,父母不忍心我嫁到外面去,招了个女婿上门。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家里人认为对他知根知底,比较放心。十八岁时我们结婚了,那样的婚姻,只是在完成人生必须走过的一步,是的,他是一个小伙子,我是一个少女,我们正当花样年华,我们的婚姻顺理成章。
结婚之后,我才发现生活除了需要物质条件,也是需要感情的,我们的婚姻很大程度上说,带着悲剧色彩,两个残缺的灵魂在孤寂的夜晚结合了。然后,由于没有感情基础,加上他是农村户口,在镇上,他不能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如此,我们的生活便捉襟见肘,为了生存,他开始离家外出了。1980年代初期,似乎还没有打工这个说法,外出谋生,被称为“找活计”。他喜欢画画,凭着这点手艺,他便到各个乡村去给老人画瓷板像,收取微薄的报酬。
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加上那时瓷板像也不流行,虽然他艰辛地奔波,获得的报酬只能维特他自己的生活。那时我们都年轻,也好玩,完全没有家的概念,尽管活计不是很多,他也不爱回家,三天洒网,两天打鱼的在外漂着,很少回家。
很多个夜晚,我独自躺在床上,等待他敲响家门,那些寂寥的黄昏,我开始设想自己的出路。那个时候,只觉得需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不管前方是什么,我也将披荆斩棘往前。在罗列了许许多多行业之后,我想到了裁缝,裁缝这个行当不用在外奔波,只要把技术学精了,四乡八邻都会带着布料上门来请我做衣服。父母都支持我拜师学艺,由于行动不便,我只学了三个月裁缝便回到了家,只能买来裁剪书边做边学。慢慢地尝试着给人加工服装,加上文化太底,觉得很是辛苦。好在熟能生巧,慢慢的有所进步。
两年之后,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去世,顶梁枉一倒,感觉天都要塌了。那时还有三个弟弟在读书,最小的弟弟才十岁,母亲又没有工作,家里千斤重的担子压在我大哥身上。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我的生意有了起色,能帮家里尽点微薄之力了。二十五岁那年,大弟工作结婚,二弟高中毕业,而我在结婚七年之后,终于顺利生下儿子。
从我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五岁生下儿子,我的丈夫一直在外漂着,我说他漂,是因为他既没钱拿回家,也不在家照顾我们母子。而我,在漫长的七年里,从最初的等待,到后来的渐渐失望,对他的回家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孩子六个月,丈夫跟着老乡去了福建打工,这一去就是十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他有时一年回来一次,有时两年回来一次,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又吃不了苦,也只能维持他自己的生活。那时候家里没装电话,他也不写信回家,所以只有他到了家门口,才知道他回来了。
从孩子懂事开始,我除了要维持家庭开支之外,还得担当起孩子的教育。因为我自己只读了三年书,要说在学习上的教育,无法辅导孩子的学习,只能任其发展。只有在他成长的路上,教育他怎么做人。培养他良好的品质和助人为乐的精神。好在孩子还争气,从小到大,虽然学习不是那么拔尖,但没在外给我惹事生非,顺顺利利的长大了,这是我感到欣慰的,觉得不管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孩子和他的父亲的关系很微妙,因为他们长期不在一起,没有亲人之间的相濡以沫,即便他在家的日子,也不跟孩子多交流。因为缺少沟通,所以父子俩相处时不是很融洽,孩子对待父亲,也只有伦理上的尊重。还子有什么话都是和我说,但是,他很懂事,给予父亲的足够的孝顺和尊重。父亲去世后,母亲基本和我生活在一起,一是因我从没有嫁出去,而是招的上门夫君;另外,好像自古以来婆媳相处的都不是很融洽,为了不让兄弟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为了兄弟们的事业和家庭不产生矛盾,我选择了母亲和我住在一起。好在母亲身体很好,只要我给她做做饭,陪她聊聊天就行了,但毕竟是五十岁就守寡的母亲,不管她的子女们多么孝顺,她的内心是孤独的。
关于我自己的感情生活,一个女人,特别是我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丈夫的担当和体贴,但老天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仅给了我一个不健全的身体,还给了我一个和我性格完全相反的男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我感情细腻,多愁善感,渴望浪漫的爱情,从小就天真地认为,浪漫的爱情和经济条件无关,和相貌无关,和能力无关。只要能在我孤独无助时、痛苦绝望时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坚实的背脊,几句甜蜜的话语就够了,这就是我认为的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事实上,人的一生是不可能按自己的标准而定,一切都是天注定。可是,没有,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从结婚开始,他的外出谋生似乎给了他足够的借口丢开家庭,丢开一个日日等待的女人。难得的回家,我们也是陌生的难堪,很少热络,也没有贴心贴肝的交流,我们看起来是夫妻,却完全缺乏夫妻间应有的甜蜜。
冷静地回想一下,那么多年,其实我们经济上的困难还不是极端的,因为那时候对生活的要求不是很高,只是吃饱穿暖便算是富足了。那时我有手艺,又带了几个学徒,收入还是比较可观的,加上学徒能帮我带孩子做家务,我便一心放在裁缝这个事上。可是,看起来我的生活红红火火的,内心里,我的心像一块抛荒的田,杂草纵生,我像是一个木头一样,只是机械地做着活儿。
也有人想来帮助我,但由于我们是在乡下,毕竟是结婚生子的的人,一是怕流言蜚语,二是怕影响孩子身心健康。虽然在感情上,生理上都很需要男人,也只能克制自己。家里人都知道我们的情况,说这样不能依靠的男人,碰着年轻早点分手吧,家里人都劝他,说我俩不合适,分手了对他对我都好。但一而再而三,他就是不同意,或者干脆躲着不见人,所以就一年拖一年,孩子也一年大一年,那时候就想,不管他是否负责的丈夫和父亲,对孩子而言,总有个挂名的父亲,总比单亲家里的孩子不受欺负些。有时这么一想,也就算了,觉得这种种磨难,也许都是命运给我安排好了的,无论如何躲避,都没用。
我天生是个浪漫多情的女人,别人家的夫妻相亲相爱,相依相伴,而我就像住在庵里,年纪轻轻就断绝了男欢女爱,更别奢望夫妻有难同当。每当看到左邻右舍的夫妻,出双入对,我是何等的羡慕。多少个夜晚,泪湿枕巾,无眠到天亮。多少个夜晚,渴望男人的拥抱和亲吻。
本来这是一个女人应该享受的一切,对我而言,唉!那时的理解就是前生做多了恶事,老天给我现世报了,让我的身体生理都在痛苦中挣扎。
我曾经假象,如果他不出去谋生,我们的感情会不会好一点呢?很多可能性呈现在脑海。没错,我心里对他有些怨恨。因此,我常常这样想,即便他不去打工,我们的感情一样好不了。
除了他没有家庭观念之外,而且天生对女人不感兴趣。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对你直说了吧,反正你写到书里也不用我的真名。他有轻微的同性恋。这是我多年观察体会的结果。在他眼里,心里,男人似乎更能引起他的兴趣,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知识猜测,造成这样的结果,也许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16岁就出去当兵了,一直和男人们待在一起,来我家也是因为离不开我的哥哥而入赘的。
那时我太小,没发现他有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的新婚之夜,他不上床,也不亲吻我,而是和他要好的朋友睡在一起。那时我也没往别处想,只以为他也年少,怕难为情,或者真的像别人说的,他是一个讲朋友义气的男子汉。我的新婚之夜是独自度过的,冷冷清清的房间,大约也暗示了我跟他将来的婚姻生活也会这样。
但木已成舟,我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说,心想慢慢的看他能否改变。我也曾经想过,也许,他也有不如意的童年,他也有心酸的往事,他的内心也许有说不出的伤痛。这样想着,我便在心里多了一份对他的同情,我想用女性的关怀和温柔来感化他,来温暖他。可是,不管我对他多么亲热,对他多么体贴,他就是不动心。上了我的床,用背对着我,看了电视里面亲热的镜头,马上走开,真让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难道我的生命要消耗在这种毫无希望的婚姻里?没有爱情的甜蜜,没有夫妻情话,甚至连基本的男女之事也没有。我是个女人,年轻,有旺盛的生命力,抛开生理安慰,我总得生个孩子吧。我思前想后,终于顾不得面子而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除了思想比较落后,还因为善良,说等生了孩子他会好的,也许是他放不开,都是为他考虑。也怪我自己没有当机立断,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人,偏偏还将就着过,也认为等有了孩子他会好的。这一等,便是二十多年。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二十年,我在等待、憋屈中度过,我已经不再拥有青春。
这就是我为什么结婚七年才生孩子的原因,我都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杯上的,也许是天意吧。孩子出生后,他的情状更是愈演愈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肌肤相亲,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我们一直分居着,直到现在。
几十年过去了,不管他怎么看,在我的心里,他是孩子的父亲,是我的哥哥。我们一家人也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看持,情也好,性也罢,所有美好的念想,都被生活磨平了。
我都已经五十岁了,五十知天命,现在的我,很多事情都能看得明白,也懂得了宽容。即便给我活到一百岁,生命也已经进入倒计时,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
回望我匆忙而过的几十年,曾经我是获得了爱情的,只是我不敢接受,那爱就像是彼岸的花,只能远远地观望。如果说,爱有光芒,那么,我想,他的光芒曾经越过河流,抵达我清冷的屋子,来到我冰凉的房间,给予我最最纯粹的温暖。有个男人爱了我七年,等了我七年,那时候孩子在身边,我们迫于传统的压力,迫于乡村道德的约束,只能默默的相爱,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我们曾经真心相爱过,此生足亦。小记:
此后,我跟书云有过再一次交流,我问她是否问过丈夫的感受,有没有就此问题进行认真的沟通。对此,我们又有了以下对话。
:另外我想问,关于“他”这种情况,您跟他有正面交流吗?
:交流过一二次,关键是他逃避,不回答,反而说我有病
:是怎么说的呢?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有细节吗?
:我说其它的男人都不和你一样,他就保持沉默。
:那么,针对这种情况,他是不是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男人?
:是的,我也很同情他。
:您是否有那么一刻,在悲叹命运对你不公时,对他抱有深切的同情?
:是的,有过,有很多次,我都因此而难受,我想,他是多么痛苦的男人啊。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维持这种状态到现在,不然的话我下决心也要他走。
:最近有谈过吗?人到中年之后,有对这个话题谈过吗?
:近二十年来,我干脆不说这个话题了,因为我知道他已成定局,改变不了的。
:想过要改变这样的情状吗?
:不了,就这样吧。现在儿子也大了,已经参加工作,我觉得很安慰,虽然我们没给他一个好的家庭环境,他却还那么健康,阳光,这是我最大的安慰。
爱琴:没有窗帘的房间
新建的楼房,两层,水泥砖瓦结构,一个露天大阳台,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山坡一些向阳人家,错落着的房屋,“开门见山”的朝向,大都关门闭户,落日余晖映照在门脸,金属防盗门闪烁着橘黄色的光。
“瞧瞧,他们可都出去了。”毫不掩饰羡慕,爱琴是向往外面的,这条通往外部世界的砂石路基村组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从她脚下延伸,只是她不能迈出去。
“上个月,我在潜山火车站被他给挡回来了。”爱琴摇摇头,叹气道,“出不去”。
我跟她坐在露天阳台上剥豌豆,掰开外壳,青绿的豆子饱满,丰润,散发着生命的光泽。是爱琴从地里收来的。作为一个留守在家的女子,爱琴的勤劳不用语言多形容,屋后小柴房层层叠叠堆起来的是她从山上砍下来晒干的柴禾,分解成一小把一小把,竹枝,松叶,枯树,码得整整齐齐。挨着柴房围了一个小棚子,刚刚褪去绒毛的鸡子们追逐,吃食。“原来舍不得吃,总想留给他吃。”这个“他”是丈夫,丈夫在合肥,合肥很大,从农村来,都市是海洋,他未曾识得水性,常常被海水淹没。失踪带给家人的信息便是,“他连续两年没回家,不知去了哪里”
虽然清贫,一家人过得依旧饭糯菜香,两个儿子,大儿子学校出来后,去外面谋生,走潜山,过合肥,到南京,隔了一条江,似乎就是大世界。大儿子在南京找到适合自己的小世界,传来消息都是好的,有工作了,老板不错;发工资了,已经去邮局汇款——他跟很多外出务工的孩子一样,希望一张薄薄的汇款单带给父母些许的慰藉。
“他们在合肥就好上了。”爱琴谈到丈夫的首次出轨,依然浑身颤抖,手中的豌豆扑落落往下掉,两手绞在一起,手指掐进肉里,扣掉一块皮来。我不知所措,赶紧站起来试图拍她肩安慰她,她甩掉我的手,低下头说,“妹子,倒杯水给我”。
我冲着下楼,灶台上,除了油盐酱醋瓶子,找不到一只碗,拉开移门碗柜,一溜小碗,取出一只,捏在手里,满手冰冷,立夏已过,怎会如此冰凉——没有人气的碗柜像冰箱。拿开水烫碗,倒水。颤颤巍巍上楼,她伸出手来接碗,愕然发现掌心的疤痕,不规整的十字架,她用刀子在手心刻划,让肉体钻心的疼痛来缓解丈夫背叛传达的绝望。
发现丈夫跟村里同族人的嫂子相好之后,爱琴曾经求助远在八十里路外的娘家,娘家有哥哥,娶了媳妇,双双去了外面谋生,妹妹远嫁。只见双亲浑浊的老眼,一时无以言说。掏出所有的钱塞给母亲——不打算回到夫家,随便找根绳子结束薄命。
是母亲的一句话挽留了她。“你得活着送我跟你爹先去。”母亲一眼看到女儿的痛,母女俩抱头痛哭。
然后回到夫家找同族长辈理论此事,长辈令人去合肥把“那两个败门风的给绑回来。”人回来了,也被分散了,心却走到一起——在合肥汪洋一样的人流中,这两个偶尔相遇的家乡人,互相给予对方温暖,他们没有别的需求,只在孤寂的时候,受尽委屈的时候在一起诉说。不往家里打电话的理由有千百条,一条便足以叫人心生酸楚:他的心里是疼惜妻子的,不忍心让她知道他在外受到的轻慢、鄙薄甚至身体的伤害。他怎么忍心告诉她呢?家中小儿子还在读书,大儿子在外打工也是腥风苦雨,妻子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她孝顺公婆,她田里山上日夜操劳。
可是妻子想知道,她愿意风雨同舟,他不给她这个机会。摇摇欲坠的旧祠堂里,族长跟同族男性聚集,祠堂太小,只允许60岁以上男性,其他人被拒之门外,所有的人都来看这出戏,各种心境的都有。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犯了大错,她怎么忘了“家丑不可外扬”。她醒悟过来,要离开,可是不被允许,祠堂外她是主角,所有人同情她,她在外喊族长,说错了,她错了,让丈夫跟他回家,他们有能力独自解决这家务。正在拉扯之际,祠堂里面发出喧哗声,接着便是轰隆隆的声音,房梁塌陷,爱琴只听见丈夫在里面大喊她的名字,爱琴爱琴。
“是不是命里定好了的?”爱琴没有喝水,仲夏的露台,舒适,宁静,暮色未曾到来,勤劳的青蛙就开始唱歌。抬抬手里的碗,说,“没有人替我端这热乎乎的茶水。”
陈姓族人早就希望修葺祠堂,盛世修家谱,只是这一大笔资金何处来。盛世是外面的,繁华是外面的,跟这山村无关,掀动竹林的是现代风气,跟传统相距甚远。
“他说不会丢掉我。”貌似一件物品,她大约也是默许的,他用了“丢掉”这个词,我听着心下颤动。
接下来,丈夫离开合肥回到村里,这一年年底,在南京打工的儿子没有回来过年,他只给母亲发了个短信:“如此羞耻地活着,妈妈,我真想死”。儿子说的羞耻除了父亲之事,是不是还有在外受尽的白眼?祠堂事件历经两年才渐渐被村人忘却,夫妻俩在家里过着平淡的日子,“别人都以为我们和好了,其实我们晚上没有睡在一起”。我坚信爱琴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有她自己的生命感受,不知道这一次我们的相遇,是替她打开一个结,还是往伤口上撒盐。我记得同来的小东说,你去山下后,我跟老太太到她家里,她那个眼神,充满了信赖,亲人一般,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她把自己闷太久了。小东说,“你这样采访可能有问题,你打不开人家心扉。”她替我担心,路远迢迢从浙江来到安徽,她希望我有所斩获,她对我没有跟爱琴深入交谈小有责备。事实上,我隐瞒了一些事实,我没有告诉她爱琴在跟我说话时,那倾泻而下的情景。我没有告诉小东是因为,我答应爱琴不在村里面跟任何一个人说,包括小东。
“他回来后,我们过了一年安定日子,每天早上,我烧好早饭就去地里,山上,他也没闲着,有时会帮我做点事。晴天还好,忙忙碌碌地过去时间很快,雨天就难熬了,两个人坐在家里没事,我有时织织毛衣,有时在家里搞搞卫生。他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蒙头睡觉。后来村里陆续买了麻将桌,闲在家里的就都过去凑热闹,因为人多麻将桌少,有时还会因为轮不到座位闹事。麻将打多了,他就上瘾,不是东家就是西家,晴天落雨都不停手。家里经济本来就不宽裕,他也不管,先跟人打五毛的,后来打一块,再后来坐车赶到县城去赌,被公安局一锅端,抓进去了,还是我借钱去领他出来。他看到我站在门口等,一走出来就打我耳光,抓我头发往墙上撞,说都是我害了他,他在合肥好好的有份工干,都是因为我闹开了,才丢了工作,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也没有意思……公安局的人出来抓住他衣领让他别耍疯,他跟人家单位上的人扯上了脸,抓了人家一脸血,又被关了一个晚上……这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没地方去,我跟公安局传达室的说情,让我进去看看他,人家说不行。我在大门外走了几个小时,到半夜实在冷得顶不住,就在大街上来回跑,跑到全身热乎乎,我又回到公安局门口,见传达室人斜靠在桌上看报,我弓着腰进了大门,偷偷来到隔间窗外,我看到他缩成一团蹲在墙角,那时,我的心被揪得痛,你说我犯贱也好,说我没有骨气也好,我还是心疼他……我脱下外套从窗栏塞进去,他被我喊醒,见是我,抓起衣服丢出来……他恨我。
我们在家里一年,他很少碰我,有时喝点酒半夜到我房间,他那时睡在儿子小床上,他进来就直接扑到我身上……没有脱过一次短裤,他马马虎虎,也不跟我说话,闭着眼睛,要完就走……有一次,水掉到我脸上以为是鼻血,一摸一闻,再往他脸上一摸,都是泪,他把脸转过去,在我手掌里蹭来蹭去,我把他的头扳下来,他的身子跌在我身上,他狠命地哭啊哭啊,一直到最后……我们俩一起哭。我想到妈说那句话,要我活着送他们。我咬着牙告诉自己,要活着,活着送爹妈终老……”
小儿子一周从学校回来一趟,村里人偶有说起他父亲的事,吃饭时,小儿子在母亲面前说没想到爸爸堕落了。堕落需要时机,合适的土壤,合适的气候,其如其分的风吹草动。母亲便不让儿子说他爸,母子俩不快,说到这里,爱琴有些疑惑,问我,他丈夫这样是不是堕落了?堕落在她的理解中,是下作,活着一日不如早死一天。我看着爱琴的手背,有被指甲抠过的痕迹,哪一天哪一刻,她又想起了哪些被背叛的日子?对于“堕落”这个词,我无法言语,是不是堕落,如何界定堕落,那样的生命是不是理当早死,我说不清。
说,修行之人大都不该计较周遭环境,一切的人跟事物,或好或歹,都是他修行必须的,越是无法呼吸之所,对修行来说是绝境更是佳境。我当然无法跟爱琴说这些,我没有更阔朗的理论提供给她,我只感觉爱琴是来修行的,她来到这个村庄修炼,只待父母终老时回家替他们盖上一张黄裱纸。
翻看当地资料,对于本村的数据清晰明了:全村35个村民组665户,2530人,其中男1324人,女1206人,0-20岁505人,20-65岁1740人,65岁以上的285人,文盲268人,小学文化1477人,初中文化476人,高中文化140人,大学及以上文化的169人。五保户15户,因残因病贫困户69户,人口139人,村民文化素质不高。这些数据只告诉我们这个村庄的平面,不涉及情感,谁都有重要的事要做,无暇顾及他人内心。
丈夫在村里住满一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分睡两张床,不知道这样的冷暴力冷情绪需要僵持多久,有一次吃饭,丈夫第一次正面跟她谈事。
“他说再不出去,他要死了。就算是死,也不想跟村里人一样的死。”死亡这个字眼第一次真正从丈夫嘴里出来。爱琴说,我真是不知道留住他还是把他送出去。再说,这样在村里住着无所事事,跟等死没有两样。经济匮乏直接导致壮劳力外出谋生,同样的担忧也在相对理性的文字中显现:虽是毛竹之乡,拥有万亩竹海,毛竹资源非常丰富,但都是原竹销售,经济效益低,必须通过引进资金,引进技术,让竹制品深加工、精加工的企业到本村落户生产加工,才能充分发挥自身毛竹资源优势,提高经济效益,促进农民增收。其次就是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本村地理位置优越,旅游资源丰富,随着毗邻景区的开发,旅游服务、度假、休闲、娱乐服务业,在本村境内有着广阔的发展前景,引进外资,投资发展旅游服务业,从而带动本地经济发展,是发展本村经济的最佳途径,这些只有依靠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结合自身的共同努力才能办到。
这个位于天柱山北面,坐落在大别山余脉下的小山村,曾试图从当地经济困境中崛起。也有新农村建设成果的样板房。问到村中可有老街,都被告知:那边没什么看的,走那边……看那边,新农村。这个喜欢喝锅巴汤的村落,安静,空气洁净,爱琴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五年。
后来发生一件大事,彻底瓦解这个家庭。
“过了段时间,那个女人从合肥回来,听说是被老板欺负,不给老板暖床不给发工资。她不要工资回到村里,我知道她一回来我家就不安生了,我怕她回来,但是,她也没地方去……那件事后,她娘家不让她在踏进门。他本来说就这几天出去合肥打工,我准备了鸡蛋,还用盐水泡了一只鸡,让他到合肥吃。那天我从地里回来,见家里没人,心里慌,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手忙脚乱烧了饭也不见他回来。我们村你知道,家家离得近,喊一声就听见,我出门到村里走了一圈,没见到他,七八个麻将场也去看了,都没有。心里慌得更厉害,他手机关了。问同村人,确定他没坐车去外面,实在没办法,站在路口喊了几声,有个人走过来,指指山上,说,那婆娘也在。他们居然在我眼皮底下鬼混,眼前黑得不行,站不稳,坐到田埂,喘气,手脚冰凉,总感觉自己立刻就要死了。坐了有一会儿,我站起来,跑回家,从柴房拿出一把柴刀,直奔山上。那山路平时我走着不觉得累,这会儿我四脚着地爬上去……他们抱在一起睡在柴草里,那婆娘的头就窝在他的胳膊下,我大喝一声,一甩手把柴刀往婆娘脸上砸去,他一惊,手挡了挡,血直愣愣就喷出来……”爱琴捋起一点头发让我看,发根处,一小片头皮白皑皑地裸露着,“他抓掉我一把头发,长不出来了。”
山上三个人分散离开,“婆娘当天晚上就跑了。”爱琴手拿柴刀到那婆娘家,砸破了人家的锅。丈夫躲到别人家里几天不回来,再传来消息说,不在合肥打工了,已经跟人到了天津。
活着非得这么煎熬吗?是不是放手更好?跟爱琴吃饭时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可是,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又被我咽下去。这样的问题只适合写到文字中去,产生的效果不痛不痒的。而眼前这个女子,我怎么忍心再多说一句类似生活哲理的话,再说,在她这样的人生历练面前,我又能比她懂得多少?晚餐按我的要求做,剩饭在锅里热了热,露台上新剥的豌豆,在清水里煮熟了放一点盐,清淡的晚餐。爱琴说你多吃点,你多吃点。
1967年出生的爱琴,皮肤光洁,富有弹性,她盯着看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白?我笑笑说,早上出门时装修了一下,打了粉。她对我说的“装修”一词忍不住发笑,我们俨然成为姐妹,她告诉我家里只有一个空架子,没有装修,装修还得一大笔钱。她现在独自住在一楼,三个开间,中间厅堂,左侧厨灶间,右侧卧室。
自然转到两个儿子身上,装修是为了让儿子体面地娶媳妇——大儿子六年前去世。“被火车……被火车撞了。”我迅速想到赔偿,“是在铁路打工被撞的么?”
爱琴摇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爱琴的眼里含了满满的泪,满到溢出来,跌落在柴灶门口,用布满创痛的手背擦泪。我坐在一张木头做起来的小凳子上,凳子卡通形状,经年累月之后已经有了生活的成色,我说,这个凳子挺好看的,买的吗?
“嫁过来时,我爸给我做的。”爱琴说,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嫁妆,父亲不是木工,心疼女儿远嫁,圆了女儿一个梦,女儿小时候曾经渴望玩具,木质积木,父亲买不起。待女儿长大出嫁时,父亲花了半个月拼接,硬是拿木头给做成了。
“要是大儿子还在,二十五了。”内心里,她有强烈的说话欲望,儿子的事又是她无以言说的痛。掌灯时分,我们依旧坐在柴灶门口,谁都没有动,偶有人从窗外走过,我抬眼看,男人闪身离开。我问爱琴,你邻居吗?
“村里的。”站起来,关上门,窗外已经暗下来,依稀看得到山脉,树影重重。心底小有恐慌,不知为何。白天从山腰下来到此,心里笃定了要跟她住一个晚上,我承认有做戏的成分,或者我藏了私心,想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事件,为我以后完成纪实提供现成素材。四周很安静,只有各种不知名的虫子或高或低在唱和,常有一个落单的声音,在喧嚣之中孤立出来,偶尔发出嘶哑的叽叽的声音。我说你平时几点睡觉。
爱琴跟我详细说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是怎么分配的:五点起床,在床上坐着看电视,模糊地看看又睡再醒再睡,六点半的样子起床,做早餐,八点左右去地里,有时也去山上,“去地里看看时间过得快一点。”上午过去,待中饭之后,便有人陆续过来,大都来打麻将——爱琴告诉我,去年她买了一台自动麻将机,“赚不到钱,不拿这个赚钱。”曾经她如此痛恨麻将,现在不得不依赖于此。待一桌坐定之后,爱琴给每一个麻友倒茶水,分烟,下午时光过去很快,便是晚餐时间,爱琴做饭,晚上接着打麻将的留下来吃饭,其他的人留下五块钱头钱,各自回家。
如果天晴,她的麻将机便没有生意。“我做不来生意。”爱琴的日子太孤寂,需要用人声来烘托活着的气息。在她的柴房门口,因少有人踩踏,积了厚厚的青苔
爱琴没有看到我内心,她热情地邀请我到房间,关了厨灶间的灯,进厅堂,摸黑进了房间,开灯——空旷的房间霎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问:他回来睡哪里?
他指指楼上,我顺着看了看楼梯,水泥预制板搁起来的楼梯,依然是毛坯,我忽然想象那些无声的夜晚,他是如何摸着黑从楼梯下来,践踏到她的身体的。床上铺盖整齐,床单、薄被子、枕头三个颜色三种料子。电视机搁在一个矮脚橱柜上,挨着床边,靠墙立着一个衣橱,打开衣橱,凌乱着,像搬家之后留下来不及整理的物品。
是忽然之间发现的,没有窗帘——爱琴的卧室没有窗帘。整个一层,没有窗帘。我走到窗边,就着窗户透出去的亮光,看到一个人工挖就的水塘,浅浅的,里面有石灰,泥浆,树叶,塑料袋子,还有枯树枝。
我问爱琴,“怎么不装一个窗帘?”
“不为什么,就没有装。”爱琴对我提出的问题表示有点不解。
“那你晚上睡觉怎么安心?”
“关了灯,拿被子捂住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要挂个窗帘的。”
言谈之间我已经想好了,快速离开,在这黑漆漆的夜晚,山坳里该有什么在洞察一切吧,他或许看到我跟爱琴在套近乎,为了找到我需要的故事——我彻底打消跟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的念头,我没有那个胆量,在没有窗帘的房间毫不防备地袒露自己。
我得找借口。我说,“爱琴,什么在叫,听着很吓人的。”
爱琴屏息听了听,说,“没有。”
我说,“你再听听。”
爱琴仿佛明白我的想法,说,“你是不是有点怕。”
是的,不止一点,也不是怕可以形容,只是觉得慌张,手机及时响起,我热切盼望着它早点发出声音,它终于来了。事实上,我看一看号码就知道是向我推荐某款护肤品的,我的美容年卡即将用完,美容院会在你花光卡上最后一笔钱之前,时时提醒你,该去充值了,我从来都好声好气抱歉地跟对方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忙,暂时没有时间来保养,等我空点可以吗?言语之中全都是上帝的腔调,顾客都是上帝。
挂了手机,我抱歉地跟爱琴说,跟我同来的朋友身体不舒服,我得回到山腰去看看她。她胆儿小,今晚我就陪她睡了。
爱琴拉着我的胳膊,说,“我很想你跟我一起睡。”
是的,我是答应了她,我给了她最大的希望,又兜头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从身体到内心,她的寒冷跟害怕,我懂得,但是,我故意忽略,让自己有个理由坦然离开。爱琴拿了手电筒,说,我送你过田埂。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并行十几步,因为田埂太窄,容不了两人并肩同行,我不动声色轻轻掰开她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看,黑黝黝的山,平坦处是爱琴的家。离开那间房子再来看,在黑暗中,它仿佛一张大嘴,随时要吞噬掉什么。那盏没有灭的灯孤零零地亮着。我想起一个问题,忽然问,“有人敲你门吗?”
爱琴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黑暗中,我们对视,她拿开手电,说,“有,有人会敲我的窗。”
“敲窗干什么?”明知故问。
“……谁知道。”
“你知道。”我说。
爱琴拉了拉我,我们停下,她不再隐瞒,说,“他们觉得我男人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乱来,以为我也会乱来。”
“他们会说什么?”我想知道最隐秘的。
“有个说,你老公都这样了,不要你,你想不想男人?”爱琴和盘托出。
“你答应过吗?”我步步紧逼。
“心里也想过,可是,没有答应。”
“不答应是因为不喜欢那个男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出发前,朋友帮我在这个村子联系了一户老太太,我跟小东就住在老太太家。这个村子呈长椭圆形铺开,爱琴家在椭圆的下尖端,太太在中间圆弧处。前面便是竹林,攀过竹林间的小路,便可看到老太太家。我们气喘吁吁地上石头铺就的台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走出竹林,老太太家在望,我说,“爱琴,要不你跟我们睡吧,别下去了。”
爱琴把手电塞给我,喘着粗气,说,“别人家我住不惯。”
爱琴让我明天到她家去,她给我做饭吃,再跟我说话。“我喜欢跟你说。”很想拥抱她一下,我知道明天得去山下学校走访,我已经约了那边的老师。此刻,黑暗里,我不想爱琴失望,笑笑说,明天我要吃两碗饭。
我往前走几步,回身看爱琴站着目送我,我退回去,轻声问她,“你为什么不答应敲窗的男人?”
“……他们家的女人都是我熟悉的,白天一起打麻将,一起吃饭,我怎么忍心。”
像是一个耳光,我趔趄一下,转身往前跑。
爱琴在身后喊,小心,别摔着。
小东还没睡,老太太女儿得知我们要来,从山下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她的老公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某处打工,跟小东家离得很近,我看到他们正在交换手机号——这个时代太容易失去联系,而手机号最具欺骗性,换一张卡便可消失不见。
睡觉的时候,我跟小东说不敢在爱琴家睡,我们都很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东问,“你知道爱琴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你听谁说的?”我问。
“得知父母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在南京铁轨上撞火车死的。”黑暗中,我的震惊无以言说,我想起爱琴谈到儿子时,含在眼里的泪,满胸满腔地委屈……我知道我们都无法入睡,爱琴也不会有好睡眠,我承诺明天去她那边吃饭,其实心底早有安排。我低声告诉小东,明天再去跟爱琴聊聊,话一出口,在心里骂自己畜生,为了写一本书,我已经习惯揭人秘密。我开始质疑写作此书的初衷。
“你没看到老太太女儿那么真诚,毫不防备,有太多话想说。”小凤说。是的,她们信赖远道而来的两个女子。而我们除了留下一些文字,没有任何能力为她们做点什么。可以想象,当我们离开老太太家,离开村子,她们会有适度的想念,想念我们曾经带给她们的少许新奇,面上的友善,以及她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某些东西。老太太会在我们离开之后,回到房间,整理被我们打乱的生活,她会拿起我们当做废纸丢掉的两张在南京用过的电影票,也许会夹到她那本佛经里,偶尔想起时,拿出来看一看。
耳边一直响起爱琴的声音,“不能说,不能说这件事,全身痛,刀割,刀割一样。”我在暗里地淌下泪,翻身之际,忽听小东说,“我们真无耻。”鼻音很重,她在哽咽。
第二天,我没有去爱琴家,清早出发,我去了村部那边的小学,“全村35个村民组全部修筑了砂石路基的村组公路,村内实现公路小循环,通车总里程20.5公里,交通十分便利。”资料告诉告诉我,这里有一条路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待我步行两个小时回到这个村子时,我看到爱琴屋里亮起了灯。
离开村子几个月,我依然沉浸其中,我想不明白很多事,比如爱琴为什么不出去打工,有独立的生活。记得那次吃饭时,她也跟我说起一嘴,说她整理包裹到了潜山火车站,远在天津的丈夫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打爱琴电话,爱琴掐了。待爱琴临出检票处时,丈夫却出现在眼前,拖着爱琴让她回家。
“他根本没有在天津,都是编的谎话。”爱琴由此不再相信丈夫的话。可是,丈夫既然不再回来,也不再要这个屋子里的女人,又为什么不给她自由?
爱琴给我看过一条短信,丈夫不久前发给她的,那天她生日。
短信说,“身体一直不好,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肺部还有积水,怕传染,暂时不回来,等好一点再看。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我让陈东海带回来。”陈东海是他们村的私营面包车司机,每天五点半从村子出发到县城,下午四点半从县城出发回到村子,是连接乡村跟城市唯一通道。
我问爱琴,“你给他回信了吗?”
爱琴摇摇头,“都是谎话,我不相信他了。”
丈夫短信说:“家里缺少什么跟我说一声”——虽是夫妻,他不一定知道爱琴需要什么,即便知道,他也避而不谈,他根本没有能力给予,作为男人,他活得很累,无论蜷缩县城,还是奔波在省城,抑或远在北方他乡,他只是一尊泥塑的身子,汪洋大海之中,他渡不了自己,遑论爱琴。
海玉:神婆,救救我的孩子。
“我不是心甘情愿留在家里的,如果你写的是先进什么的,我可不合适。”36岁的海玉身子结实,皮肤白净,繁杂的农活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一双手伸出来,除了贴着橡皮膏的几处,依然保持丰润。刚洗了头,披散下来,刚好够到肩膀,见到我一头烫卷了的头发,她眼底有羡慕,悄悄跟我说,她也在养长发,也想卷成我这样的,“不过很像方便面,细细的卷起来,很好看。”我到她家来做客纯属偶然,当时我正在一个山弯闲逛,贵州大山里,有很多我不熟悉的草,出发去那边之前,我曾经跟一位学植物的朋友请教了这方面的知识,西南山区那些树木花草比较多。我甚至还买了一本植物方面的书,试图记住一些花草,以便到了山里用得着——主要是我很怕蛇。在路边小摊吃了一碗粉,我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想拍一点奇奇怪怪的野草,海玉来了,很焦灼的样子,一只篮子挎在手腕上,正拿了剪子在找什么,出于好奇,我跟她攀谈起来,才得知她在寻找苦蒿,我问她是不是要剪回去烧着吃。海玉显得有些奇怪,“你说苦蒿?这野草,没人吃,苦得很。”
她在这里剪了苦蒿去是当做药材,另外还得去地头抽一些苦竹心来——贵州大山给我的印象,很神秘,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尤其在草药应用方面,“黔地无闲草”。想起前年到贵阳下属熄峰县一个乡村,吃过晚饭,坐着跟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子聊天,她丈夫起房子时被压死了,她带着三个孩子寡居在家。我们坐在屋檐下闲聊,急急地来了几个人,说孩子一直哭,不吃奶,让她给看看。是个小男孩,大约六个月的样子,胖乎乎的身子。她拿出一把椅子,从屋子里拿出一根白色的带子,长长地缠绕成一个线团,有一小杯白酒,还有几片干枯的艾草叶子。准备就绪后,她把孩子仰着平放到腿上,一双手开始在小孩肚子上来回揉搓,打圈,看着像是没有规律,其实有讲究。孩子大声地哭着,她一会儿在孩子肚脐眼处揉搓,一会儿在孩子胸口打圈,这样的动作连续不断大约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之后,便拿起白带子,从孩子身子底下穿过,慢慢地一圈一圈缠绕着,一直到把孩子整个肚子都缠紧了,再把孩子的身子翻过来,在腰际处揉搓一番。解开带子,把孩子翻过来,含了一口白酒,对着孩子的肚子喷起来,又用手在孩子肚子上拿捏,类似于盲人推拿的手势,持续七八分钟之后,孩子的哭声渐渐稀薄,慢慢地似乎睡了过去。她把孩子抱起来,还给孩子妈妈,又拿了那几片干枯的艾草,交代,明天夜里十二点整,拿这叶子煎水给孩子肚子上涂抹便可。孩子妈妈千恩万谢,抱着孩子试图给喂奶,孩子吧唧吧唧便喝上了奶,大家都很开心,我只觉神奇,孩子妈妈掏出钱来要给女子,女子笑笑推脱了,没有要。
问明白了说这一套功夫是女子父亲传给她的,平时她不太用,“人家都生了五个娃儿,这幺儿是男娃,舍不得。”又问怎么不拿这个医术赚钱,她告诉我说,这是救人命的,不能拿这个赚钱。再说,给人看病自己很伤元气,父亲只传给了她,她不能因此把命给丢了。
海玉今年36岁,四个孩子,大女儿14岁二女儿12岁在镇上读六年级五年级,第三个男娃,10岁,三年级,最小一个是女儿。说到最小的女儿,海玉说,“不知怎么就怀上了,不想去医院,怕花钱嘛,便生了。”这样的理论,我听了真是要感慨。
患病的是儿子,二十多天前不知什么原因,在教室里昏倒了,海玉骑了自行车赶到学校。只见儿子嘴唇发乌,眼皮往上翻,露出白眼珠,双手冰冷,她吓坏了,赶紧送到镇上医院,被告知急病,得送县医院,县医院诊断说是急性脑膜炎。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吃药,挂水,脑膜炎的症状基本消失,孩子也基本恢复了正常,胃口也渐渐好起来,这期间,远在浙江打工的丈夫汇款回来,四千多块钱,远远不够,海玉手忙脚乱之际,对着手机就吼,“你这点钱,能顶球用!”挂了电话,海玉搂着儿子就哭,想想丈夫离家打工,每个月也不过赚了两千来块钱,他得多节约才能每月寄回一千五百块钱啊。丈夫在一个工地做工,因为没有技术,基本以打零工为主,这四千块钱定丈夫向包工头先预支了汇到家里给儿子看病。手机响起来,海玉看号码是丈夫的,接了,声音却变得很温柔,问老公最近吃饭好不好,中暑了有没有去看医生,不要惦记家里,说着说着便又要抽泣。丈夫很想回来,海玉也很希望他能回来,可是工程赶得紧,夫妻俩都怕人一走,他的活儿便丢了,再去找份工作又得耽搁时间。对于一个贫寒家庭来说,充足的时间加上健康的身体组合起来便是活命的钱。
出院前,海玉回家了一趟,家里实在没处筹钱了,婆婆从箱底翻出一个布包,这点钱都是平时自己在山上地里刨点草药卖了存下来的。海玉知道这钱是婆婆留着给自己,以应付急用。海玉从没想到要跟婆婆伸手,这么些年来,海玉明白婆婆不容易,公公去世之后,家里欠了不少债务,婆婆硬是自己积攒了一部分钱,交给海玉夫妻,让他们还债。母亲早亡,对海玉来说,婆婆就是自己的娘。婆媳感情很好,海玉每次都跟丈夫说,等我们家好起来我们要对妈妈好,不要她操心,可是,这个“好起来以后”总是来得缓慢。
海玉推脱一下便接住了,数一数,有一千来块,一百块一张,五十块四张,二十块七张,十块的三十二张,其余的都是五块、一块,还有五角、一角的。海玉拿一张纸,把钱的数额记下来。到医院付钱时,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有穷人家才会以这样的形式支付医药费,等她满脸是汗数清楚,排在后面的人开始嘟囔了,“快点咯。”“我们要结账,快点咯。”
孩子接回来当天,村里好多人都来问候,这让海玉“村子里的人都关心我们家,有的给拿几个鸡蛋,有的拿粉,还有的塞给我五块十块钱。”海玉说对于这些热心人的心意,她都一一收下了,待到晚上,海玉拿出本子记录那些心意,“马成英五块钱。”“钱群蓝5个鸡蛋。”海玉说,等她家情况好一点之后,她都要去回报他们的。
我跟着海玉到了她家,虽然我对她家的大致情状有所猜测,等我到她家门口时,还是吃了一惊,黄泥糊起来的外墙,风雨侵袭之下,斑驳着露出了石头、稻草,有几个地方糊上了水泥,还有沥青,“老公有一年回来,在县城跟人要了一点回来,补补墙。”盖着的黑瓦屋顶中夹杂着红的灰的瓦片,有几处用几段粗壮的毛竹压着,整个屋子仿佛就要倒下。
进入屋内,除了几把椅子一张吃饭的桌子,几乎找不出别的家什,有一台电视机却是新的,“就看看天气预报,看浙江那边的天气预报,别的台收不到。”婆婆见到我这个陌生人,露出惊异的神色,用土话问海玉,海玉说我是谁家的亲戚,过来串门旅游,顺便来玩玩。婆婆对我露出了笑,只剩下两颗牙齿,弱小的婆婆端着一碗水进了里间。里间是一张床,躺着海玉的儿子,自从出院之后,娃儿时不时地呕吐,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后来又去过村里医疗站,也到过镇上,检查后没发觉异常。可是娃儿没有胃口,不吃饭,一家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姑带了口信,已经给找了神婆,让海玉准备好几样物品,“一定是家里不干净嘛,不然怎么会这样。”
神婆需要这些物品:苦蒿二两,苦竹心十几根,三个土鸡蛋,一个银器,戒指或者手镯都行,一撮属兔男娃的头发,二两白酒,半斤米,三根香,十来张黄纸。
我跟着海玉下了山坡,去一户人家取头发,为了找个属兔的男娃,问了很多人家,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却在学校,那户人家到学校去剪来头发,海玉赶紧要去取回来。三个土鸡蛋容易,家里养了十多只鸡,每天都能下七八个蛋(舍不得吃,等丈夫回来时给他补身子,可是过去一年,等他回来时,鸡蛋已经坏了,婆婆舍不得丢掉,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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