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看见我儿子有九个爸爸就像愁人一样我应不应该对他好麻痹这是什么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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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亲爱的双亲:  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请你们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付款他们较安心。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说台北一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如几个月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如此,看见隔墙月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局长便拉了我去他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不合作。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扫的只是房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花也开了几朵,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如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手续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不过我仍然可以不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似也将死去一般的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等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只是人家老远的跑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西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中国是血脉,西班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宠不坏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结婚了,约我同去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如果这样说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手里,那种快速的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  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与狗一同吃。台北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田里玩。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公司不赔偿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爹,姆妈,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国去,胖太太的房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洲实在并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霞和素珍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你们,还有那辆装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日子也是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祝安康& && && && && && && &&&女儿Echo上& && && && && && &&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梦里梦外& && && && && && && && &    & &&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里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  “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到——”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不飞的天使& && && && && && && && && && && && &   ——迷航之二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挂着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着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气,在玻璃上划着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着我的名字,没命的挥着手向我这节车厢奔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着拐杖一步一跳的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时里不知为什么那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着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着。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着黄黄的灯光迎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着的宁静和温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着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她清洁朴实的衣着,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种天使般的光辉静静的光照着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着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拉赫拉着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木家具散发着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落的吊着,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着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靠近我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文和西文夹着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  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  “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有回头。
似曾相识燕归来& && && && && && && && && &   & && && &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  “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  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  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  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  “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  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  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  “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  “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  “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  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  “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  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  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  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  “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  “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  “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  “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梦里花落知多少& && && && && && && && && &   & && &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  “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  “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  “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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