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畜牲道东西的身体从中间挖断掉挖成两段,真泄气真解气

唐婧《赶尸娃娃》
明宪宗 成化十五年
  城西外杨柳塘旁的“开元棺铺”,向来是城里乡亲们家有丧事选订棺木时的首要考量去处。
  这会儿一名老木匠在工作凳上刨着木头,弄出一地香喷喷的刨花碎木屑后,他卷起衣袖,露出多毛的粗胳膊整弄着木头段,又是锤,又是刨,又是凿,又是锯的,试图打制出一只木香四溢的长方匣子。
  “香木圆心十合头!”
  一个稚嫩的嗓音突然响起,老木匠展开元心底打突,眼前分明未见人影,何以却听到了声音?幸得他这行做得久,心脏早练得强健,再加上现在又是光天化日,是以他只当是耳朵不中用起了幻听罢了。
  “可棺木底那只木板却蛀了个小小虫洞呢。”
  他心头一凛,再度左右张望,那分明是个女娃的嫩声,怎地却不见人影?
  “既有了虫洞,这东西又怎能给寿终正寝的方老爷子当福寿棺呢?”
  展开元心惊肉跳蹦下工作凳,这会儿才在棺木前见着了个扎束冲天炮发辫嘴里叼着糖胡芦的小女娃,她年纪很小,约莫七、八岁,加上她正蹲身研究着棺上花纹饰条,是以展开元方才见不着她。
  “去去去!别地方玩去!”
  展开元挥手赶女娃,方才听她一语戳破他暗中改用一只微有瑕疵的木棺想充当上等福寿棺的小计谋,害得他心底直打突,不过这女娃倒厉害,那么丁点大,竟能一口喊出这只上等棺的来历,且还能看出即便是大人也未必会发现的小蛀洞。
  他明明记得自己早将鬃漆添实了蛀洞,还多加了道饰花的呀,怎地,娃儿还能一眼看穿他的小伎俩?
  想来娃儿是瞎矇上,反正娃儿年纪小,她的话没人会听的。
  “丫头!”见小女娃被他喝斥了半天还不肯走,净是舔着手上的糖葫芦对他乐笑着,展开元自腰袋中翻了半天捏出两枚铜板,“去!拿去买糖葫芦!别在这里阻碍大叔干活。”
  “大叔,我不叫丫头,爹都管我喊娃娃的!”她啃着糖葫芦喀嗤喀嗤作响,依旧笑着, “您收回铜板吧!我爹说过不许拿人东西的,况且咱们鬼墓山里都作兴用金银交易,没人用铜板的。”
  小女娃说得认真,倒不像是在嘲笑展开元的寒酸,展开元老手僵在空中,半晌后只得讷讷然收回。
  “娃娃。”他再次挥挥手挤出和气的笑颜,“这铺子里不是棺材就是死人,不是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去找你的小玩伴吧!”
  “不会呀!老爷爷您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小女娃笑意可掏,“娃娃觉得您这里可好玩得紧呢!”
  “娃娃几岁了?”展开元叹口气,只要小丫头别提他偷工减料的事,他倒是满喜欢这个净是笑的小丫头。
  “八岁!”小女娃将糖葫芦含在嘴里,两只手各举高了四根手指头。
  “娃娃不怕鬼?”
  他想用别的法子吓跑她,“你难道没见过那种披头散发的白衣女鬼?或是那种着穿着唐衫两手平举蹦蹦跳着要索人命的僵尸?”
  小女娃瞪大眼睛看着他,展开元笑敞着黄板牙,心里想着,嘿嘿嘿,这回可吓着了你吧!
  “白衣女鬼倒没见过,”她竟用起糖葫芦叩叩白亮亮的小虎牙,一脸可惜,“至于缰尸,那可真是看到不想再看了……”
  “小丫头骗人!”他自鼻中哼出气息,继续着手边嵌接棺木的工作。
  “娃娃不撒谎的!”她举高手掌,“大叔知道娃娃的名吗?”因为嘴里含吞着东西,她的声音略打着混浊,“我叫赶僵尸!”
  “赶僵尸?!”
  展开元再度停下手边工作,眉头销紧到不能再紧,这是哪家的爹娘?竟给自己女儿取这样的名字?
  “不是啦!”她咯咯笑,吐出糖葫芦,字正腔图再来一遍,“甘蔷丝,甘草的甘,蔷薇的蔷,丝绸的丝啦!我不怪我爹取这名,谁让他是做这行的。”
  “你爹是做赶尸的?”他点点头,原来是家学渊源,那也就难怪娃儿识货了。
  “不只这……”她儿扳扳手指头,“开坛颂经、捉鬼擒妖、过阴山、判花名、勘舆风水、寻龙穴、牵亡魂、降仙魂……他都成的。”
  “你爹倒厉害!”展开元语意中隐含着讽刺,女娃说的本事外头那些茅山道士都说会,可十之八九却都只是混名骗饭吃的居多。
  甘蔷丝听不出讽刺,只是知道有人赞爹爹本事,她就开心了,“我爹爹做这些不全为求财,为了兴趣的成分居多,他很爱同死人打交道的。”
  “兴趣?!他再由鼻孔哼声,好端端的活人与死人为伍不求财?这倒是奇闻。
  “是呀!”甘蔷丝丝毫嗅不出对方的轻蔑,犹是一脸热呼,“爹爹有个名头叫‘死人向领’,专司做阴间魂魄与阳世活人间传达工作的。”
  “你爹……”
  匡当一声,展开元手上铁捶掉落还砸上了脚踝,他却毫无所觉,只是一味兴奋迫问着,“就是那名扬大江南北,除了阅王鬼差,最有本事与冥府交涉的死人向领甘游方?”  
  “大叔……”她笑道:“瞧您这模样,真这么仰慕我爹?”
  “那当然!”他兴奋得涨红腔,“做咱们这行的,哪个不把甘大爷奉为祖师爷爷?他两手一摊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真本领呢!”
  “祖师爷爷?”她猛摇头,“那可不成,我爹还不到四十呢!当什么祖师爷?此外,他还有个师父呢,这样一来,太师父可不知该称呼什么好呢!”
  “不过大叔仰慕我爹也正好,我爹和方老爷是旧识,这次他应了方老夫人邀约特地下山来帮方老爷举丧颂经,这会人该到了吧!”
  展开元抬起头果然见着了杨柳塘外,远远出现了个肥敦敦留着八字须的中年胖子正笑眯咪朝这边走来。
  “那就是你爹?”他眯紧眼,“笑盈盈地,看不出威名赫赫死人向领的架子。”
  “我爹惯常是笑咪眯的,可却最恨人混水摸鱼了……”甘蔷丝眸子中净是怜悯,“他最恨有人偷工减料造棺廓骗死人的饯,上回有个动手脚的制棺师傅被他一掌自头顶劈下,差点那口劣棺就得留给那师傅自个享用去了……”
  她语未竟已听见展开元一声哀叫,只见他到处寻地方躲藏,手忙脚乱地。
  见他狼狈,甘蔷丝只当无事人,舔舔糖葫芦,指着工作凳上那口福寿棺。
  “不如就将就这只香木圆心十台头吧!”她两颗小虎牙亮灿着好意,“虽有了蛀虫口,没得说还够大叔躲藏了吧!”
  言语间,展开元还真缩了身子骨躲人自个打造的香木圆心十合头里。
  而一旁甘蕾丝却净只是笑,意犹未尽地啃咬着手上的糖葫芦。
  福寿棺里,一名汉于抖抖作响,福寿棺外,一名女娃嘴里喀吱喀吱作响,这幕景象,还真不是普通的怪异!
八年后 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
  湖北古称鄂,位于长江中游北部,与洛、陕、蜀、湘、赣、皖等省接壤,因位处神州中心,自古便是交通及商贸往来频繁的中途站。
  位于其西北方的襄樊城,自古以来即是汉水上游物资集散地和甫襄隘道的门户,城里向来热闹鼎沸。
  襄樊城外聚龙山脚处“忠义庄”里响起争议声,昨夜风雨交加,庄里大门一敞,奔进了个浑身血污的中年汉子,那中年汉于全身是伤,在取出怀中物交与忠义庄庄主后,头一歪便即归西去也。
  忠义庄庄主干震乃先皇明英宗兵部侍郎于谦之子,于谦在英宗时之“土木堡之役”中为极重要的护国巨功。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八月,英宗朱祁镇听从了太监王振建育御驾亲征。
  王振是朱祁镇的启蒙夫子,向被其称作“先生”,朱祁镇对王振很信任也很惧怕,而王振更自比为周公抚成王之重位,当时也先犯边,王振好大喜功,煽惑着无知的朱祁镇,是以有了那次决定匆忙的亲征。
  八月十五日那一战明军毫无周详行军准备且缺乏统筹,军队刚一移动便马上大乱,而也先的骑兵却如急风暴雨般冲了过来,其兵丁大刀乱砍,弓箭乱射,致使明军在此役中死伤数十万,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朝中大臣如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野、户部尚书王佐等五十多人全部罹难。
  王振在乱军中是被护卫将军樊宗用铁捶打死的,在这场混乱中,朱祁镇不会骑马,也跑不动,身边的侍从又早被冲散,只得找了个地方向南盘膝而坐,听天由命,莫可奈何!
  之后也先派人前来辨识并确认出此人即御驾亲征的明朝皇帝,是以兴高采烈催动着狂奔的战马,带着耀眼刀枪和配有响笛的飞箭,越过堆积满地血迹斑斑的尸骸,将这个身穿游龙衣冠、面色苍白、神色紧张的二十多岁青年皇帝俘虏归营。
  八月十七日,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到京师,孙太后等人备了八驮子金玉、珠宝、绸缎贵重物事想赎回他却遭也先拒绝,也先甚至挟持着朱祁镇至大同、宜化等地,企图迫守军大开城门。
  当时留守之朱祁镇胞弟廊王朱祁钰召集大臣讨论应付也先的办法,当时侍讲学士徐理认定看星象,算历数,明朝天命巳尽,惟有南迁才能解除大难,幸得当时任兵部待郎的于谦厉声怒斥其一派胡言,言明“京师乃大明根本,不能轻易改变,谁再主张南迁,就砍谁的头!”这才偃息了这股南迁避祸的议题,护住大明根基。
  于谦井建议朱祁枉尽快自全国各地调集援兵,保卫北京才是首务,不久廊王正式管理朝政井将于谦升为兵部尚书。
  九月初六,因国不能无君,廊王朱祁钰终于当上了明朝的皇帝,他尊奉朱祁镇为太上皇,改年号为景泰元年,历史上称其为景帝。
  后来,也先虽挟持着朱祁镇对付明军,阴谋却始终无法得逞,在无机可趁不得不谈和的情况下,朱祁镇被释回大明京城。
  一个日头下同时有了两位大明皇帝,情况自是尴尬难言,之前朱祁钰对于迎回兄长一事就不太热心,更在景泰三年废了英宗儿子朱见深的皇太子位,改立自己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种种行径已说明他恋栈皇位的心,是以当朱祁镇返回京师时,朱祁钰只是迎拜于东安门,且为了不让兄长复位,他刻意将其安置在宫城内的南宫而非正宫。
  景泰八年正月十六日夜,右副部御史徐有贞、京师团营总指挥石亨、太监曹吉祥、京营都督张辄发动了“夺门之变”,他们进入长安门冲进朱祁镇住的南宫,用辇将他抬到奉先殿,高坐在龙床之上,天亮之后,文武大臣来到奉先殿抬头仰视时才发现上头坐的已不是景帝而是英宗了,
  夺门之变成功,朱祁镇复位,当时朱祁钰在病榻上听到这消息知道大势已去,除了连说几个好字外,再也没讲什么,第二天朱祁镇下令将于谦等人逮捕并于二十二日杀害,二月初一日,朱祁钰被废为郎王,过没几天也死了,他死时年仅三十岁,那一年,朱祁镇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重新掌政。
  朱祁镇复位后何以要杀忠臣于谦呢?
  只因在也先以朱祁锁为诱饵企图对明朝进行要胁时,他曾说过“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朱祁镇对此记恨在心,复位后,也不管于谦是多么赤心报国、忠心耿耿,还是将他给杀害了。
  虽戮杀了忠臣,朱祁镇终究还是顾忌着世人评论,是以并未将于谦全族歼绝,但经此事,于氏子孙对于伴君入朝辅政一事寒进了心,整族由燕京移至襄樊祖宅,子孙务农经商,开设武馆学堂教化当地乡民,惟一禁止的,就是入朝为官。
  几十年下来他们巳渐渐在襄樊之地打下深厚的根基,不单家大业大,湘鄂地区之民都知道忠义庄庄主古道热肠,热于助人,再加上其父为一代忠臣,是以江湖中人对其均至为尊重,门派间若起纷争,也都会想到找于震代为排解。
  这也是为什么昨夜那名汉子,会在临死之前找上了素昧平生的于震的缘故。
  “师父!张彦屿那恶贼就是几年前在湘南打着‘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招牌的那厮,”说话的人是忠义庄庄主二弟子徐守晦,边说着他的舌头几次险些打结才能流利诉出几年前那张彦屿自创的道号。
  “经由昨晚那名汉于临死前送来的证物,可以指证就是那厮干下了十多年前令人发指,连续奸杀多名童女之后,还陆续掠夺了几笔由京师拨出治理黄河溃堤赈灾敦银的人……”
  “二师弟!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于震大弟子官云飞年长于师弟,且跟随于震多年,明了师父行事谨慎,对于与官府有关联之事向来不愿多涉。“那人虽是在死前求托师父助其揭发张彦屿恶行,但他提出的铁证是否真能让官府采信,对这事咱们都没几分把握。”
  “更何况,听说张彦屿那厮前些日子已因书写可上达天庭的‘青词’有功于朝,兼之会帮皇上祈雨修玄炼丹,还会些算求吉解灾预言的法术,这会已以张天师之名被当今天于重用,最可怕的是……”官云飞摇摇头,“他还和当今最得势的西厂太监头子符寿纠结成党,现今气势锐不可当!”
  “云飞!你的意思是……”于震拧着眉心,“昨夜那些紧随着查上门的官差是符寿的手下?”
  “是的,师父!那些人身上都佩有西厂腰牌,”官云飞沉吟,“昨儿晚他们虽在咱们庄子里没查到什么,却已起了疑心,眼下连咱们自己安危都有了问题,又如何再有余暇去揭发张彦屿那恶贼?”
  “说到底……”在一旁安静了半天的徐守晦再也忍不住跳脚了,“大师兄的意思是咱们得袖手旁观此事?”他一脸不赞同,瞳眸底亮着焰火,“说到底,大师兄是打算不理咱们忠义庄那为国为民忠君义胆的金字招牌?不理会那些在恶徒淫威下白白送命的生灵?”
  “二师弟此言差矣;”官云飞沉着嗓,“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得、搭理不上,‘忠君爱国’?!”他哼着气,“那也得分忠的是什么君,当今天子无道才会让奸佞有隙可趁,混淆朝政天听,这时节咱们就算真有心想要报效国家,可也得要先估清楚自己份量,才不会平白无辜做了牺牲。”
  争议暂休,一番话让三人同时想起了于震之父于谦,那个一生忠君义胆却落得落魄下场之先人。
  “云飞!”于震语气中带着衰思,父亲的死终其一生对他都将是个伤口,“你熟识的人面广,当今朝廷,天子脚下,当真没有一个可以维护正义的人了吗?”
  官云飞沉吟片刻,“有是有几个,但他们势弱言微,说的话皇帝不会采信,张彦屿又已晋升为天子身边的人,想扳倒他,光找那些一年到头见不着皇帝几次面的人又有何用?”一抹亮意闪过沉思瞳眸,“师父!徒儿倒是想到了一个人,此人不仅位高权重,且敢言敢当,是咱们目前寻求奥援的惟一途径!”
  “谁?!”于震与徐守晦同时问出声。
  “当今天子亲侄,彰荣王府壬王朱佑壬!”他缓缓出声。
  “壬王爷?”于震思索着,继之点点头,“这年轻王爷我也曾风闻过,他是近几年里窜升得最快、皇上跟前最红、最得势的难得人物,可你确定……”他一脸怀疑,“他会肯插手过问此事,与张彦屿对立?挖断他的老根?”
  “徒儿没把握!”官云飞回答得老实,“传言中这王爷行事向来率性,不喜受世俗羁绊,可总体来说他政绩卓越,与‘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此类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空食君禄者全然不同。”
  “是呀!”徐守晦也点了头,“听说两年前那桩礼部王尚书独子,因争风吃醋屠弑京城花魁及瞻远镐局满门一案,当时王尚书到处派银子,连皇上最宠爱的万贵妃都帮衬着他,谁都不敢插手此案,偏这壬王爷硬是追根到了底,末了还将那王尚书独子给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听起来,”于震目中亮起了希望,“这个人会是咱们最后的一个指望了。”他深深叹口气,“他朱家虽对我于家不仁,可除暴安良乃我辈中人无可推却的职责,咱们既然知道了这档子事就不能再佯若无事而过了。”
  “师父心头有了计较?”官云飞出声探询。
  “目前首要任务,”他肃声道:“咱们得设法甩脱那正围守在庄子外的那些西厂鹰犬,派出个不会令人起疑的信差,将证物送至朱佑壬手里,委他查明此案。”
  “信差?!”徐守晦一脸义不容辞,“如果师父放得了心,徒儿愿接此事。”
  “不好!还是我去吧!”官云飞维护着师弟,这趟任务极其凶险,生死难卜,姑且不论张彦屿身怀异术,光就那与其狼狈为奸的符公公西厂爪牙布下的天罗地网便能随时要人命。
  “我是大师兄!”官云飞一意想揽下棘手事, “师父,您让我去吧!·
  “不成!大师兄!”徐守晦却也同样不愿让师兄身涉奇险,“就因着你是大师兄,咱们忠义庄里千头万绪尚需你陪师父打理,这种小事就由师弟去办就是了。”
  两师兄弟争执不休,于震却突然双手平举出了声音。
  “都别争了,师父心头已有定案,这一趟……”他凝睇着两位徒弟,“就让吴儿去吧!”
  “小师弟?!”两师兄弟异口同声,脸上却是一样的反对。
  “我不赞成!师父,”是官云飞先拾回了声音,“小师弟今年才二十,江湖阅历不及咱们一半,再加上……”  “再加上他是于氏下一代里惟一的男丁血脉,”徐守晦大咧咧地直述出两师兄弟挂在心头的忧虑,“他首要之务是要传宗接代的,怎么可以……”他猛摇头,“怎么可以让他以身涉险?”
  “吴儿是要传宗接代用的?”于震朗笑,“瞧你将吴儿形容得同个种猪似的,这孩子就是身边太多关心他的人,一个爹、一个娘、四个姐姐、四个师兄、叔公婶婆一大堆,还有一庄子的护院管事,才会纵得他那副倨傲的性子,这次是个好机会,反正他迟早都得要离开咱们闯出天地的,那么,又为何不让他去试试呢?还有……”
  于震目露慈光,“云飞,你和守晦虽与我师徒相称却又同时是我的好女婿,论起亲疏可不比吴儿浅,只是你们叫惯了师父改不了口叫岳父罢了,我同样也不舍让你们去涉险的,还不如,就让吴儿去磨练唐练吧!”
  “磨练是好事,”官云飞依旧反对,“可不急在此时,更不急在这档事!”
  徐守晦用力点头支持大师兄的说法,可于震笑而不答的眼神及坚定的交情已说明此事毋庸再议、无可转圈的结果。
  *  *  *
  夜深人静,丑时。
  这样的时辰,正常人是不会醒着的,但为了符寿的铁血令,西厂禁军副统领曹逸臣可没胆敢松了戒心入眠,他领着百名西厂禁军己圈守在忠义庄四周几天了,每日严格控管人员进出,任何人若想出进庄都得搜身,而若是交代不出身份的陌生人,则只有被杀的惟一下场。
  这样的时辰,正常人是不会赶夜路的,可偏偏,一声重过一声的落地声响在曹逸臣及其部属耳际遥遥传人,这样的声响着实不像急急赶路时会发出的声音,它太突兀、太沉重,像是毫不在乎它将勾勒出多大的注意,像是在向世人宣告它的即将到来。
  夜里泛起浓浓夜雾,忠义庄周围是密密的相思林,声音传了一阵,众人眼前却还没见着来人,那一声重过一声的击地声不只打在死寂的夜里,更打进了曹逸臣及其部属心底,他们纷纷站直了身子拔出佩剑,不论来者是谁,至少,他们已然有备无患。
  接着一声响亮锣音敲在夜里,也敲进了曹逸臣绷得死紧的神经线里。
  锣响后是声娇甜的女子噪音,这样娇甜的噪音原该让人觉得通体舒畅的,可偏偏,女子吐出的话语却与娇甜无关,只让人毛骨悚然!
  “死人上路!活人回避!”
  又是一声锣响——
  “家犬需系紧,福薄远远离!”
  锵锵再呜,清亮锣声在夜里竟如丧钟嘶呜心惊。
  怔忡众人眼前,缓缓破雾而出现一列“夜行人”!
  众人均瞪大了眼,如此光怪陆离的事情他们虽曾听闻,却只当成乡野奇谭,从没当真过,万没想到,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
  说是夜行“人”其实是不对的,来人中只有两个同他们一样是会呼吸的活人,一个是行于队伍最前端敲着锣钹的娇嫩小姑娘,另一个则是跟在她身后圆滚肥敦留了八字须一身道袍,手上持着法杖法器摇铃的中年胖子。
  至于两人身后跟随的“东西”,虽然它们也是“人”的形体,可光瞧那些东西青芒无神半阖的眼脸、不会呼吸的口鼻及僵硬的身躯,纵跳向前时膝盖骨关节不会伸屈的反应,还有那些东西额心紧黏着的黄纸符,曹逸臣等人对于这些东西来历心头已略有了底。
  方才一声重似一声的落地声,想来就是这些东西前进时所带来的震动吧!这些东西的正确说法叫僵尸,僵硬的死尸!
  是的,跟在胖道士身后的是四具僵尸,那些僵尸都戴着高筒毡帽,额上压着画了符的黄纸垂在脸上,彼此间隔六、七尺用草绳联结起来,他们直挺挺地立着,一跳一跳地随着胖遭士前进。
  是的,这就叫做赶尸,死在异乡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是不能投胎的,他们的遗体亦需落叶归根回到老家安葬方能放心投胎。
  纵使曹逸臣曾历经过不少大风大浪,也忍不住要为乍见眼前匪夷所思的场景感到惊惶。
  但相较起他还算是心定的了,在他周围不断传出窸窣声响,有些胆子小的,虽说是大男人也都开始拉领于、攀袖缘,遮着眼睛旋着身子,看赶尸虽是头一遭,但大多数人都听过老人家警言,赶尸这玩意儿邪气得紧,八字轻的千万得回避,否则轻者惹病,重者触了霉头是会丧命的。
  怕归怕,曹逸臣毕竟未忘职责,他将身子挡在忠义庄大门前,如果这队“人”只是途经,他大可不闻不问,可若他们是要进忠义庄,那么,不管是死是活,他都要盘查的。
  他原指望这列赶尸队能继续前行,可偏偏娇嫩小姑娘转过身一个锣响,领着一群“东西”笑盈盈地朝曹逸臣而来,小姑娘笑得很甜很可爱,她的笑容虽在夜里却依旧灿然若日,小姑娘还有两颗小虎牙和一对小梨涡,这样清甜可爱的她,笑容应该也是动人的,却不知何以,看着她的笑容,曹逸臣没来由觉得心悸。
  赶尸人都该是冰寒着瞳眸,阴冷着神情的吧,可这小姑娘竟是如此动人地笑着?
  笑得像极了个小巫女……
  “死人上路!活人回避!”
  小姑娘在曹逸臣跟前站定一个响锣打住了脚,她身后的胖道士摇摇法铃,一时之间,一队人马全停了下来立于曹逸臣跟前。
  “都说了活人要回避的了,”虽被挡了路,小姑娘依旧不愠不火,“这位大哥难道是个死人?”
  “你才是死丫头!”曹逸臣回了嘴,也终于可以坦然接受这奇怪的小姑娘和她身后的“东西”了。
  “官爷!有话好说,”胖道士抹抹汗水,一脸惶恐笑容地趋前道:“对不住!对不住!小女家教不好,不会说话得罪了您!”
  敢情这一老一小竟是父女!曹逸臣忍不住眯起眼比较着,可除了两人一式的笑容外,这对赶尸父女竟没一个地方是相似的。
  “我本来就不会说话嘛!”小姑娘笑盈盈认错似的吐舌头,“好狗不挡路,我不是畜性,又怎么会和狗说狗话?”
  在曹逸臣还没发现她是在乘机骂他前,胖道士巳低斥着将女儿拉到身后,他叫了声女儿的闺名,曹逸臣忍不住拉长耳朵,有没有听错,他仿佛听见胖道士叫女儿“僵尸”?
  僵尸?!
  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家怎会取个这样可怕的名字?
  “官爷!对不住、对不住,小人甘游方,以赶尸维生。”
  他倒是懂礼的,笑嘻嘻地一个劲儿的鞠躬,像极了乡下人家不曾见过官差的朴拙,见对方憨实,曹逸臣也略略松了戒心与语气,这姓甘的胖子看来是不可能搞出啥玩意的。
  甘游方再次抹汗,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赶路给热出来的,“不好意思,干咱们这行的只能寅夜赶路,不知道有没有吓着诸位官爷?”
  “吓着倒没有,”即使真被吓着了,曹逸臣也是打死都不会认的,他哼了声,“只是这忠义庄前些日子里头窝了反贼,咱家厂公已下令封锁整座山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官爷明鉴!”甘游方哈着腰,收起笑,愁着脸,“咱们做这行的,日日都是度小月,好容易这回能做着忠义庄的生意,还望官爷大人大量,别断了小人生计。”
  “是忠义庄请你来的?”曹逸臣颦眉询问。
  “是呀!”甘游方吸口唾沫娓娓道来,“是这样的,前几天小民三叔公的七婶婆的奶娘的侄儿的弟媳妇传了话来,她是在忠义山庄当灶房管事的,说是个在灶房当差的年轻小伙子,在帮忙为于二小姐烧洗澡水时不慎让火苗灼上了脸颊,他原要拿水来浇,一个失手却拿到了猪油罐,这一淋将下去……”
  甘游方猛咋舌,“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他叹口气,“可小伙子是小民三叔公的七婶婆的奶娘的侄儿的弟媳妇的远房表弟,当日小伙子自燕京老家来时,她还曾拍胸脯要将这远房表弟拉拔成材的,这会儿可好,住不满半年人却归了阴,没得说,为了要向小伙子寡母有个交代,是以哭哭啼啼央请于老爷帮忙,于是他们才找上了小民,说好了若小民能将小伙子尸身安然无恙尽快送回老家人殓,那么小民就可以得着个大红包了。”
  “所以小民今夜是上忠义庄做买卖的,还请官爷高抬贵手!”
  曹逸臣沉吟,这胖子说得有条有理倒不像撒谎,况且依这胖子的拙模样和那个不解事净会笑的丫头片子,想来还没本事另生事端。
  “进去可以,”他想了想与其留这些可怕东西在庄外吓自个儿弟兄,还不如眼不见为净,“不过你这些赚钱用的‘伙计’们在入庄及出庄时都得让我的手下搜身,以防挟带物品出入庄。”此话一出,他在几个手下眼底愿见了恐惧。
  帮僵尸搜身?!
  唉!也难怪他们要变了脸色,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们是在帮杀人不眨眼的厂公办事,想好好生存,招干得放亮点。
  接下来四个被指派到的禁军颤着手、壮着胆、屏住气息往几个死青着脸半阖着眼的僵尸身上磨磨蹭蹭。
  “曹副统领,确定没东西!”
  几个松了气的声音陆续传来,曹逸臣则是自行搜了笑嘻嘻的甘游方上下,至于姓甘的小姑娘,毕竟男女有别,他只能让她转个几圈上下跳跳抖抖身子。
  “成了吗?要不要再多绕几圈?官大哥,为求安全我还是觉得该再多转几圈好些耶!我和爹都是良民,协助官差是桩好事!”
  那姓甘的小姑娘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是玩耍似的,转得曹逸臣和几个手下头都晕了,可偏她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在一般人都该流连梦乡时分,这她竟还拥有如此旺盛的精力,让几个眨巴着睡眼的大男人都甘拜下风。
  之后大门一敌,忠义庄守门口的看门管事见着来人也是一场混乱,待得两人四尸跳入门后都已是半个多时辰后的事了。
  大门呀地一声重新阖上,隔在门外的曹逸臣揉揉惺忪的眼,深深松了口气。
真没想到,那被火烧死的小子人缘还真不是普通的好!
  这是甘蔷丝在尚未见着忠义庄“货物”前的第一个印象。
  昨儿夜她和老爹将四个“货物”赶入了忠义山庄的柴房木门后,除下了黄纸符将它们罚立了一夜,这是这一行的规矩,门后阴气盛、寒气足,适宜存放僵硬的尸体,另方面,也比较不会吓着活人。
  于震倒是个客气人,帮甘蔷丝和甘游方分别备了个清静的厢房。一进门,甘蓄丝倒在床上立即酣酣入眠,她有个极好的睡癣,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只要一沾枕即可人眠,加上她是个顶没心眼的人,昨日事今日忘,鲜少有过烦心事,所以也才能这样陪着父亲没日没夜大江南北干赶尸营生。
  她向来是只需补足短短睡眠即可重新生龙活虎的人。
  像这会儿,日头还未上三竿她就已经醒了,然后由着庄里的丫环为她梳洗再用膳,虽然她有些不太明了,她和老爹在这儿只是做买卖罢了,却何以被人奉若上宾?
  她待在屋里用完了早膳,不多久,房门一敞再敞,第四次之后,随着轻声细语踱人了个气质极佳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少妇。
  “甘姑娘!”少妇并未与甘蔷丝打哑谜,恬雅地道出自己身份,“来得唐突.我是忠义庄大小姐于思思。”
  在甘蓄丝清澈眼眸的注视下,这位于大小姐款款落坐,“我来这里只是……”她想了想,“只是想来和甘姑娘结识一下!”
  “毕竟,”她雍容浅笑,“你和你爹将要帮咱们庄上运送个顶要紧的……”她斟酌良久挑选着字句迟迟未语。
  “货物?”甘蔷丝帮她接了下去。
  “货物?!”于思思面有疑问, “甘姑娘都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吗?”
  “是呀!”她笑嘻嘻的,“它们能帮我和爹爹挣到银子,不是货物是什么?于大小姐,”她收起笑一脸认真,“看得出这货物还真是你们庄上顶要紧的东西,如果舍不得,你们大可不用托我爹赶到燕京,就在这里直接人土为安岂不更好?”
  “不!”于思思脸色大变,似是让那句“入土为安”四字结吓出来的,她结结巴巴,“你们一定要把他带走,我来这里只是想确定一下……”
  “确定我会不会好好待它?”甘蔷丝摇头晃脑,“于大小姐,请相信我,无论我们对它好或不好,它都不会有感觉了,他是个死人,死掉的人!”。
  目中亮起玄思的芒,她续语,“听爹说,这家伙生前只是灶房的一名帮事小伙计,方才于四姑娘先来托我好好照料它时,我还猜测他是不是于四姑娘的情人,可后来连您都大驾光临了,让我不得不对这货物的绝佳人缘咋舌称奇。”
  “我四妹也来过了?”
  “不只四姑娘,”甘蔷丝笑哼,“二姑娘、三姑娘都来过了,每个人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似乎生怕我们出了庄子后会拿鞭子鞭笞他……”
  “甘姑娘,”于思思圆睁瞳眸,“你是说说而已,不……不会真做吧?”
  “鞭尸?!”甘蔷丝笑得很可爱,“通常我并没有这种特殊痹好,可如果这家伙太不上道或被太多人关怀惹得我瞧了碍眼,看着挡路,想着讨厌,这时候,我就无法保证会做出什么不寻常的举止了。”
  话落,她看出了对方的害怕与退缩。
  “嗯,”于思思踱到门口,一脸忐忑不安,“那么,我就不再打扰甘姑娘了……”
  她来到门口尚未举足,门呀地一声开,进来了位一身贵气头插珠花步摇的中年妇人。
  “娘!您也……”于思思噤了口信瞥向甘蔷丝,继之向于夫人猛摆手,“娘!咱们就别再吵甘姑娘了,方才二妹、三妹、四妹都来过,甘姑娘心中已有数了。”
  “你们都可以来,何以独不许我?”
  于夫人推开大女儿,笑盈盈踱向甘蔷丝,一脸净是笑灿花颜。
  “早就听闻甘大哥有个可爱又貌美的女儿,今日得见还真是名不虚传!”
  “原来于老爷和我爹爹是旧识呢!”甘蔷丝偏着头点点下巴,“伯母,您也甭给侄女儿戴高帽了,可爱蔷丝受之无愧,至于貌美就请收回吧,不提旁人,光您那千娇百媚的四位千金可比蔷丝还要生得精致多了!”
  “青菜萝卜各有各的好处……”于夫人不表赞同,“不错,四个丫头都算面容姣好,可比起你,却少了种,”她想了想,“独特的韵味。”
  “成了!伯母,蔷丝谢过赞语便是。”甘蔷丝促狭地笑,“开门见山直说无妨,您来这儿也是为了那小伙计?”她自中闪过坏心眼的芒,“这样吧!既然你们都舍不得他,那我就卸下他一只膀子,一条大腿让你们埋在院子里当做临别纪念吧!”
  惊叫声来自于于思思口中,她扶着桌支撑起乍然被吓瘫的双腿。
  “那倒不需……”于夫人毕竟年龄稍长应变较好,吸口气,她平复心思自怀中瑞出一抹粉蓝的绣晶递给了甘蔷丝,“其实伯母今儿个来只是想送你个见面礼罢了。”
  “肚兜儿?”蔷丝握着那绣着一对鸳鸯戏水的肚兜儿上下端看,“好可爱的兜儿!”
  “喜欢就好,伯母知道你自小没了娘亲,”于夫人漾起慈笑,“是以亲自绣了这件兜儿给你当见面礼,你可要……”她面色微带凝重,“收妥了才好!”
  “虽没娘亲,可我还有三位祖师婆婆呢!”甘蔷丝耸肩笑道:“不过,蔷丝还是要谢谢干伯母好意,离庄前侄女儿会换上它的。”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看见她收下肚兜儿,于夫人似乎松了口气,继之她笑着轻抚她的柔黄。“蔷丝丫头,不打诳语,于伯母是打心眼底喜欢你这阳光似的女娃儿,不像有些丫头压根摸不着心思……”她一脸的笑,“真想同你父亲说说让你当咱们于家的儿媳妇呢厂
  “于伯母有儿子?”
  “一个小儿子。”她提起儿子满脸是毫无遮掩的满足,“于伯母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才得着了这个宝贝儿子,这孩子模样智力俱数上等,就是脾气傲了点,若能与你为偶,以你这样的好脾气肯定…………”
  “对不住!于伯母。”甘蔷丝打断她的话,“蔷丝许了人家了!”
  “这样呀……”于夫人一脸真诚的惋惜,“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与否甘蔷丝并不知晓,因为直至入夜她和爹爹离开忠义庄前都不曾见识过于夫人口中的小儿子,所以也不知道那家伙究竟是圆是扁。
  掌灯时分甘游方带着女儿和货物们出了忠义庄,连着新加入的小伙计,两人五尸赶上了路,大门一敞,果不其然,尽忠职守的曹逸臣早候在那儿了。
  “怎么?”甘蔷丝笑盈盈地迎上前,“军爷还想再看一回民女的‘乾坤打转’?我很乐意能再为您表演的……”边说话她已踮起脚尖打起了圈儿。 :
  “你不用了!”曹逸臣冷声阻止,这丫头脸色不会骗人,有没有捣鬼一眼便可看穿!
  接着他依旧叫上了五个禁军开始帮僵尸们搜身,而他则细细盘查起那笑得一脸老实相的甘游方。
  “啊!”
  惊叫声乍然扬起,那负责帮最后一个僵尸,亦即来自于忠义庄的“新货物”搜身的禁军,在掀起它脸上黄纸符特边叫边逃,窜至林里,无论曹逸臣如何怒斥也唤不回头。
  “不能怪这位军爷……”甘游方呵呵笑道:“那小伙子的脸被火焚得焦黑变了形,正常人看了是会有些不能接受的。”
  曹逸臣哼了声踱近那具僵尸,若真如此那可得好好盘查了,欲避人耳目还有比扮成焦黑尸体更容易过关的吗?
  尤其这玩意儿还是打忠义庄里出来的,那就更不容放过了!
  不只曹逸臣对这僵尸有兴趣,甘蔷丝对它也早已满腹好奇,方才走得匆促,她还无暇好好打量它呢!
  曹逸臣猛然掀开了黄纸符,刹那时一个墨黑难辨且毫无“人样”的恐怖脸孔乍现,那上头没有眉毛、没有嘴唇,眼睛仿佛两个细长的峡湾,里头瞳孔似有若无,鼻子处是两个空荡荡的洞口,嘴挽成一条线却没了唇瓣,脸上已依稀可见着里头微微透出的骨架。
  这家伙,与其说是僵尸还不如说是骷髅还叫贴切。
  曹逸臣忍住作呕念头,双手细细摸索着那被烧灼的尸体,摸头摸手,果真已毫无温度,毫无脉动,是个已然死透的家伙,曹逸臣的手还穿入了僵尸穿着的衫里、裤裆里、靴子里细细盘查着……
  “摸归摸,”笑嘻嘻在旁出声提醒的是甘蔷丝,相较起曹逸臣等人对这具焦尸的恐惧感,这女娃只没当事似的,“军爷可别趁机会吃死人豆腐,这样子咱父女俩可对死者家属不好交代的!”
  曹逸臣一脸作呕状抽回两手猛搓揉,似要搓去那股属于死人的气息。
  吃死人豆腐?!还真亏这丫头想得出这样荒唐的话!
  “走吧!走吧!”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猛挥手,“你们可以上路了!”
  “是吗?”甘蔷丝笑盈盈地朝他挥手道别,“那咱们就后会有期噎!”执起锣尚未敲下,她突然想起观向对方,“军爷!相见即是有缘,日后若您有需要咱父女俩为您效力的地方,冲着旧识,咱们会给您个好价钱的,要记住咱们甘氏父女寸!可别把生意挪给了别家!”
  她语毕,无视于对方吐口水去秽气的举动,再度敲响了锣。
  “死人上路!活人回避!”
  锣声后依旧是娇甜可爱的嗓音。
  “福薄者速远离拗!”
  再个响亮锣呜,两人五尸咚咚咚跳离了曹逸臣视线。
  也,远离了忠义庄!
  *  *  *
  远离人烟进入荒山野岭后,此时的甘蔷丝会停了锣钹,锣声是拿来警示人们回避死尸,不是拿来惊动夜里山灵走兽的。
  通常这个时候她都会收起锣钹开始执行另个任务——到队伍后方维持前进时的秩序,货物们前行受的是爹爹法铃的控制,与她无关,这项本事她还只是学到皮毛罢了。
  “前头沟!左边坑!竹篾子扫眼前!”
  甘蔷丝偶尔会发出警语,至于货物们听不听得到她并不在意,行路迢迢,一路无聊,她习惯会将这一货物当成行路同伙关照着。
  她向来都会将如何能帮父亲圆满达成任务视为己任,货物在路上若遭了毁损,这趟买卖可就构不上圆满了。
  反正这一路上也没旁的事干,闷得懂,死人凑和凑和着也能勉强算是旅伴吧!
  瞥了跟随在后方“鸡婆”地管理着尸队的女儿,甘游方没出声纵由着她,丫头贪玩,连对着死人都有法子自娱之,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喜欢用这种排遣方式打发时间,说出去是没人会信的。
  可谁叫他们是“死财门”的人,就是喜欢拉死人作伴呢?
  兼之这丫头心思坦荡毫无心眼,也才能这样天地无惧吧!
  甘游方喜欢赶尸,喜欢在宁静的夜毕时分澄静心思,有尸相伴不为惧,至少它们都不会有害人的心思,甘游方每回赶尸都是笑嘻嘻的,惟独一次例外,那次他的发妻刚死不久。
  蔷丝的娘是在生下丫头后不久就过世了的,甘游方伤心欲绝,虽然他法术高强能通鬼神,却仍回天乏术,更无法因私窜改天命。
  他虽然用了法子暂留住妻的魂魄陪了他几个月,可到后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式徒然只是拉长了离别时的痛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而他的妻,天命已尽。
  那之后他算是通彻了人世的无常,也对情爱绝了念,也才就这样有了个豁达无所谓的气度整日笑意晏晏。
  他的笑和蔷丝是不同的,蔷丝是张白纸,未历人世洗练,不解沧桑。
  可甘游方只希望女儿能够一辈子拥有像现在一样的笑容!
  “死小三!”
  女儿的声音打断了甘游方的思绪,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她正在管教那几个货物,且认认真真地教着它们“为尸之道”,小三指的是排序,蔷丝懒得记这些人生前姓啥名谁,她认定死后平等,是以向来只依排序喊名。
  这会儿听起来,丫头骂的该是排在第三的那名中年富商。  ,
  “你生时仗着家大业大、财大气粗,奴役下人毫不手软,这会儿落到了本姑娘手里,可没有富贵贫贱之分!别净仗着自己吨位大动作缓,就挡住了小四前进的路。”
  甘蔷丝絮絮叨叨,甘游方忍着笑,这方老爷子生前是个势利的人,若非此次离乡收帐突染恶疾死在半途,他家人又一意想将他全尸送回而找上了甘游方,否则他这一辈子是不会有机会遭到丫头“管束”的。
  “死小五!”
  丫头再喊了一声,却让甘游方笑不出来,他皱皱眉头思忖着有件事是否该同女儿说个清楚……
  可转了转念头,他决定噤声,丫头样样好,可就那张嘴完全守不住秘密,这事还是不能同她说,前面路上,也不知道还候着多少个曹逸臣。
  虽说决定噤声,甘游方却忍不住拉长了耳朵听听丫头在说什么。
  “腿打直!跳用力点儿,别这么半死不活的吧!”话说完,甘蔷丝自个儿笑得可乐了,“对不住!你这会儿是全死不活,用‘半死不活’是不对的,瞧瞧你,亏你长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怎地还跳不赢小四那毛孩子?”
  小五毫无反应,冷冰冰地依旧要死不活低低地跳,他不是人只是个尸,自然,是不该有反应的。
  “人有人格,尸有尸尊!”甘蔷丝却没打算想放过他,想想看为了这小子,她捱受了多少关怀的眼神?
  人死而平等,他凭什么要求特殊待遇?
  “可有些人呀,偏就连死了都还不上道、不守规矩要求特权,没办法,人有优劣,尸也是的,本质太过低劣的家伙就是没法子要求它改变的。”
  不知是否多心,她似乎感觉到小五比方才还要跃高了点。
  “是嘛……”她噗哧一笑,“人要鼓励,尸也是的!小五,可别说甘姐姐没特别关照你,忠义庄里头一个夫人四个小姐都特别交代过要我好好‘照顾’你的……”
  “抬高!”她手上捉着根竹棍抬高了小五平伸的手臂,“手要抬高千万别软垂,你生前好歹是个男人,若让人讥笑软垂不振,那可就难听了,不是吗?别担心做不好,往后一路上甘姐蛆都会特别鞭策你,让你臻入完境的。”
  “蔷丝!”甘游方向来笑盈盈的嘴角难得下垂,“人都死了还希冀啥子完境?别为难人家了。”
  “为难人家?!”
  甘蔷丝怪笑,用竹棍触着小五焦黑难辨的脸孔,“爹!您误会了,小五死得惨,我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会为难他?只是他现在是新手上路,不懂规矩,我总得好好教他,免得惹人笑话¨”
  哪个无聊的人会去笑话个不懂规矩的僵尸?
  甘游方将叹息纳入心底,停了法铃让所有僵尸包括小五暂歇,他走近女儿,“蔷丝,你不觉得他……嗯,小五,模样吓人,你能不能,嗯,离他远点儿?”
  “吓人?!”甘蔷丝嘻嘻笑道:“别开玩笑了,爹!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呢!”在看见老爹紧张的神情后,她更得意地偎近小五,继之将软绵绵小手掌伸进了它的衣裳里摸上它胸口,“没骗您啦!您瞧,我不知道有多喜欢它呢!”
  继之是一声尖叫伴着她急急抽出的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甘蔷丝首次在脸上现出了惊惶之色。
  “爹!”她怪叫着摸摸自己手掌心,“小五胸口是温的,而且,我好像、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胡说八道!”甘游方也将自己的手伸入小五的胸前,摸了摸,继之呵呵笑道:“丫头!你是没睡饱还是同那曹军爷一样想吃死人豆腐?哪有心跳?哪有温热?你爹爹几十年老江湖的人了,还会比不过一个小女娃儿?是死是活爹会弄错吗?”
  甘蔷丝难得涨红脸,“谁想吃死人豆腐了?爹!这些玩笑话回去可别乱讲。”
  “干么讲不得?”他乐于将女儿心思转移,丫头忘性比记性好,哄了哄很快就会忘了追究方才发现小五有心跳的事了,“你担心星野那孩子悔婚?”
  “谁担心啦?”甘蔷丝这娃儿也惟有在提起牧星野这未婚夫时会有些小女儿的忸怩,她瞪大眸,“只是名分已订,若被人退婚是很丢人的事情耶!”
  “要爹不多嘴也成。”甘游方摆明着要胁,“你得答应不再整蛊小五。”
  “谁整谁呀!”甘蔷丝一股愤愤不解,“怎地您也同于家那些女人一样当他是个宝,爹呀!小五是个死人耶!”
  “死人也有尊严的,蔷丝,这不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话吗?人有人格,尸有尸尊!”
  “话虽如此,可你们一个个要我特别礼遇它,真的让人家很不服气呀!也就更让人忍不住想要教训它了,再加上……”甘蔷丝想了想,“爹,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我总觉得小五的眼神,偶尔会含着轻蔑与不屑!”
  “你呀!”甘游方呵呵笑地迎面给了女儿一个爆栗子,“是不是想着咱们这趟回鬼墓山,你太师父就要让你跟星野师兄完婚所以乐昏了头?”他摇摇头,“正如你自己方才说的,小五是个死人耶!它怎么会有眼神?”
  “清醒点吧!丫头,”他摇头晃脑地踱回原位,摇动法铃,“咱们得加快脚步在日出前找到宿头了。”
  法铃牵动了尸队继续前行,落在后头的甘蔷丝摇摇头甩去迷思,敲敲脑袋再转头凝睇身旁面无表情僵跳着的小五,哼了声。
  “死小五!都是你害我被骂的,不许碰你?不许整你?”
  她嘿嘿笑,虽是一肚子想做坏事的心思,可那张消生生的粉颊却依旧绽着生动至极的稚气。
  “不打紧,长途漫漫,甘姐姐总会想到法子治你的!”
  对着毫无反应的僵尸吐舌头扮了鬼脸,甘蔷丝趁着父亲无暇回头顾盼之际,还拿起竹棍抽了小五几下,才肯心满意足地蹦跳前行。
  她可没留意到后头那应该是不会有反应的僵尸眼神底,却如她方才所言迸现了此评轻蔑与不屑。
  此外,还多亮了点奇异的亮芒!
“蔷丝!”
  是爹吗?甘蔷丝睡得迷迷糊糊爬起身,她虽然所需睡眠时间不长,可却是睡得最专心、最难清醒的那种,是以每日起床时分就是她一天里最痛苦的时候了,尤其,当爹这样敞开喉咙鸡猫于鬼叫的时候。
  睡得专心?
  她一向是的,连梦都少有,可怪的是,昨夜她竟然作了个梦,而且还是个让她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的梦。
  她梦见一个男人来到她床前,倾低身子在她脸庞上凝睇良久,之后举起手,紧接着是个既凉且麻的东西在她脸颊上搔动着。
  她睡得迷迷糊糊,梦,却真实得叫人心悸!
  真是奇怪的梦,甘蔷丝甩甩头,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梦见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即使是做梦,她都该只能梦见星野师兄,她的未婚夫的,不是吗?
  那男人虽生得好看,却有个又臭又冷又傲的表情,尤其是他的眼神,轻蔑中夹着不屑,不知何以,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可这会儿,甘蔷丝搜索枯肠,就是无法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
  “甘蔷丝!”
  伴着焦躁噪音出现在惺忪双眸面前的正是甘游方,不同的是,向来笑呵呵的他失去了平日的气定神闲。
  “你见着小五没?昨儿睡前我巡过,可这会儿……”他着急的噪音在见着女儿的脸庞时突然没了声音,噗哧一笑,一嘴子的唾液星子显些喷到女儿脸上。
  “不见了小五这么开心吗?”这会儿的甘蔷丝在想起昨夜睡前的恶作剧时总算清醒了点,她伸掌揭去了呵欠,却在手掌上发现了黑点,奇怪,昨夜睡前她明明洗净了脸的呀?
  “我开心是为了别档子事广甘游方忍住笑,眼神刻意回避女儿,“你究竟将小五放到哪里去了?”
  “没放哪,给他个方便,将他移到了茅厕!”
  “茅厕?!”他瞪大眼, “丫头,那儿的味道会薰死人的耶!”
  “那不正好?”她嘻喀笑道:“小五是个死人,薰不出问题的,女儿听您的话想对他好些,是以特意将他移至那里吸收日月精华。”昂昂胸膛她愈说愈得意,“我可是用了您教的法术叫动他的呦!您瞧,女儿可算是继承了您的衣钵了吧!”
  “你……”甘游方瞪了女儿一眼,心底也明白了她脸上杰作因何而来了。
  “不说了,爹赶紧去将它移开,省得吓着了其他房客。还有,甘蔷丝!”他一本正经, “今后无论你想怎么动它,一定、一定、一定要先跟爹知会一声,知道吗?”摇摇头,他移动肥胖身躯踱去。
  “不过是个死人嘛!”甘蔷丝不服地气呼呼,边叠被褥,嘴里可没歇下——
  “有这么严重吗?”她皱皱秀气的鼻,“原先我还想让它浸在粪池里一夜的,若非法术突然失灵似的,死小五硬是不肯再向前,否则您今儿个早为了捞尸体、洗尸体,还有得忙呢……”言语间她已持妥了盥洗用具外行。
  “啊!”
  一声尖叫自与她擦身而过的旅店女住客口里逸出,不等她反应,对方已吓跑得老远。
  “干么这副德行?”甘蔷丝不解,“一大早是见鬼了吗?”
  不及她再思索,又是一声声的尖叫和些登徒子别有深意的怪笑声在她身边响起。
  “笑什么笑?”她装出一脸凶相,“想挨揍吗?”
  “女客倌莫恼!”一个好心的店小二踱近她,“咱们堂屋里有座铜镜,您先过去瞧瞧吧!”
  摸不着头绪的甘蔷丝只得依言踱入堂屋,一视之下不由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
  在她原本白净的脸庞上竟让人用毛笔写了字,字虽小,却看得分明。
  鼻上是——索情艳鬼。
  左边是——贞洁女子请回避。
  右边是——狂蜂浪蝶请驾临。
  “啊!啊!啊!”
  一连串尖叫声由甘蔷丝口中逸出,不同于方才那些露过人惊惧的叫声,她的叫声里全然是怒气,看来昨夜的梦不是梦,真有个陌生男子来到了她房里,还在她脸上留下到此一游的纪念品!
  握拳在空中挥舞着,若让她真逮着那个该死的坏东西,她保证会在他脸上留下更多更多让他水生难忘的纪念品!
  还有那死爹爹,甘蔷丝伸手用力扶着墨渍,爹明明已看见了她脸上的字却故意不说任由她出糗,难怪他方才乍见她时会笑成那副德行。
  陌生男子逮不着,爹总逃不了吧!
  咬咬牙,她扔开了擦脸的布巾,杀气腾腾地朝甘游方而去。
  *  *  *
  虽然事后爹硬要推说那是她喜欢整蛊死人才会遭鬼作祟,虽然爹说那陌生男人只是她太累时产生的幻想,可她才不信呢!
  这事肯定有蹊跷,只是目前她还拼凑不出来,可似乎这些事都与那讨人厌的小五隐隐有关,难道有人在暗中保护它?见她整它,就代为出气?
  愈想头愈疼,甘蔷丝关上心思懒得再想,对于需要动用到脑子的事情她向来最没兴趣,弄不清楚没关系,反正她也不怕就是了。
  只将来这家伙可别落到她手里,否则,她肯定会让他死无全尸!
  几日后,夜里行到半途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雨间歇还夹杂着闪电雷鸣,这光景留在山里会有危险,是以甘游方只得继续赶路,并和女儿搭了几套蓑衣套在货物身上,丫头和他则分别撑着油纸伞。
  老实说,僵尸当然不怕风雨,搭上蓑衣只是让他们看来别那么狼狈罢了。
  其他人还好,可小五人高马大地,蓑衣就是兜不拢全身,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狂风骤雨还吹遍了搁在他脸上遮雨挡风的斗笠。
  “爹!您安心带路吧!女儿到后头帮忙。”没等父亲出声,甘蔷丝已来到队伍后方举高手中油纸伞帮小五挡去滂沱雨点。
  两人身高有段距离,顾得了小五顾不了自己,霎时甘蔷丝湿渌渌一身狼狈,见女儿难得大发善心,甘游方心底虽讶异却没作声,抬抬眉毛继续前行。
  雨中赶路也是不得已,这趟买卖还夹了个重要差事,此外身边始终有窥伺的眼睛,他还得加把劲当心点。
  雨水逼出了原是沉睡在山里土穴中的生物,甘蔷丝无惧于风雨,却睁大了眼梭巡着路旁的草丛间。
  “死小五!”她嘀嘀咕咕双眸漫游四顾,“前几天甘姐姐不但没能赏你喝粪水还被人画了个大花脸,这笔帐寻不着正主,没得说只能暂记在你头上了!哈!”她眼底一亮,“这儿有个好料先拿来喂喂你吧!”
  话未尽,她一手捉伞另一手自草丛间倏地起落,瞬时手上已捉起了条没毒性的小青蛇,她自小生长在山林间,对于这些蛇鼠虫蚁均能手到擒来。
  “姐姐请小五喝蛇汤,”她一边说话一边将吐着信的小青蛇缠上了小五颈项,“不好意思,”她笑语晏晏,“原想伺候条毒蛇的,仓促之间没找着,小东西不成敬意!”
  小五是个死人,自然不能反抗也不能出声抗议,小五没反应,倒是小青蛇因着僵尸前进时的跳跃,死命缠紧着它颈项。
  “够吗?”甘蔷丝好心地迫问着,那神情还真像个生怕待客不周的女主人。“不说话就是没饱!”她径自帮他作了决定,“那倒也是,瞧你人高马大的,一条蛇,还不够垫底!”
  不多时,除了一条小青蛇,小五头顶还加了只丑不啦叽的癞虾蟆,衣襟里则是软趴趴的蜗牛和蚯蚓。
  东西愈加愈多,雨中的甘蔷丝,心情却愈来愈高昂,甚至还哼起了窦粱宾的“雨中贯牡丹”一一
  “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雨中看。你听听,雨中赏花多诗意呢!”她手指点点下巴,“不过那是同别人做的雅事,至于同你死小五……”她再在小五头上搁了只大牛蛙,震时它头顶一只癞蛤蟆、一只大牛蛙,雨夜里咽咽咽地一搭一唱热闹非凡。
  她笑嘻喀遭:“还是听牛蛙唱歌实际些!”
  “甘蔷丝!”
  甘游方的吼声打断了她正欲将条大水蛭黏上小五身上的举动。
  “丫头!”他停下队伍,摇摇头来到小五跟前,一手拉掉青蛇,一手拂去牛蛙、癞蛤蟆和蜗牛、蚯蚓,语带无奈道:“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么好心特章来帮他撑伞的。”
  “谁说的!”她不服气,“人家一只手真的自始至终都在帮他撑伞呀!”
  “那另外一只手呢?”甘游方没好气地看着她。
  “另外一只手?”甘蔷丝笑出两颗小虎牙,一脸无辜,“那可不干我事,它有自主意识,管不住的,再加上,爹,您不觉得小五头上多了牛蛙和癞蛤蟆看起来更加帅气、更像个男人吗?”
  “不觉得!”甘游方在滂沱大雨里佩服女儿的贪玩拗性,这丫头还真不是普通的“风雨无阻”。
  “拿来!”他伸出手。
  “啥?”甘蔷丝笑得憨傻。
  “别同爹装蒜!”他拉出女儿藏在后方的手,果不其然丫头两根手指头中间正夹着只扭动不已的大水蛭,那么大的水蛭若真黏上人身非吸干人血不可,抢过水蛭,他用力将其抛得老远。
  “哎呀!爹呀!”她直跺脚,“这么肥的水蛭难找得很,您怎么丢了呢?”
  “不丢做啥?”他白了女儿一眼。
  ”贴在小五脸上换肤去恶血呀!”她说得振振有词。
  “多谢你的好心,我倒不认为死人还有换肤去恶血的必要!”
  他将女儿拉至队伍前,幸得此时雨势已歇,看来小五是不需要蔷丝的“特别服务”了。
  见女儿心犹未死不断将视线游回小五身上,甘游方叹口气,“丫头!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别再扰死人安宁!”
  “不难!”甘蔷丝笑道:“您让小五自个儿开口跟我说它受够了不想再玩。”
  “你明知道它……”他一脸无奈,“不能开口。”
  “那就是天意广她歪头笑眯咪的,“那就是天注定了要他对我无能为力!”
  转过头不再搭理父亲,她心情极佳地收起油纸伞,拿出包袱里的锣钹。
  在雨后的山里将锣声敲得响彻云霄!
  *  *  *
  数日后,甘蔷丝和父亲已依序交清了几件货物,是以到未了人了冀南时身边只剩了小三和小五。
  这几日里,甘游方虽是日防夜防却依旧难防女儿捉弄小五的心思,他感觉得出来,丫头如此妄为,多半是想激出那日在她脸上留下墨宝的男人,可偏偏,就是事与愿违。
  小三老家在冀境石家口,小五在燕京,此次行程只这两件货物终点路遥,其他的都算是近程。
  是日晌午,甘游方和女儿在客栈里用着午膳。
  “蔷丝呀!”甘游方突然出声,“离开忠义庄前听于伯母说她曾亲手织了件兜儿给你?”他佯装漫不经心,“你是不是都穿在身上呀?”
  “爹问这做啥?自小到大,您从没关心过女儿穿啥的。”甘蔷丝一脸不解,继之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明白?”他掩饰着自己的讶异,“你明白了什么?”不可能呀!他心底自问,依这丫头的脑子,难不成还真让她看出了什么?
  “明白于夫人是爹的老情人!”她一副鬼灵精怪的样子,“难怪她要眼巴巴绣件兜儿送给女儿,而且,”她笑得贼兮兮的,“还是鸳鸯戏水的唷!”
  “也更难怪……”她一脸自以为聪明的神情,“她想叫我当她儿媳妇!”
  甘游方不经意舒口气,低头扒饭,“随你说,重点是人家一番盛意,你可别弄丢了。”
  “这才不是重点呢!”甘蔷丝一脸不赞同,“重点是她愿不愿意吃苦陪爹做赶尸营生,放下忠义庄夫人身段,与您行脚天涯。”
  他再扒口饭,抬起笑脸,“丫头!爹还真服了你的聪明!”
  “服气便服气,脸上可别留饭粒!”她伸手帮父亲捻下了黏在八字须上的饭粒,“这样也好,女儿原还在想过阵子若嫁了人,怕没法再这样全心全意照顾您,没法陪您大扛南北晃蔼赶尸,开醮作坛的了,若有个后娘我就甭再换这个心了……”
  甘蔷丝话语未尽,客栈大门一敞,锦袍磨擦窸窣作响,不一会儿一字排开两列禁军霸住了客栈大门口,紧接着足音大作,一名身穿九品官服,冠一粱,牵带用乌角,绶用鹃惊,身着黄、绿花锦斑斓,头顶翼善冠,眉发均已全白,下巴光滑年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缓缓踱入。
  那男子及一队禁军皆穿着白色皂靴,像是厂卫禁军,这些人多半草菅人命,作恶多端,是以一般老百姓只要见着是白皂靴来,莫不畏之如虎,是以,当这行人一抵客栈,原想进来喝茶的客人忙转向远离,至于原在客栈里的乡民则变了胜色,速速扔了碎银偷隙自小门开溜,见虎躲虎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呀!  、
  “哪来的家伙?”甘蔷丝生在山林,行于乡野,生平首次来到京畿附近城镇,是以不知其厉害,压根不当回事,轻哼了声,“这么嚣张?”
  “丫头!”甘游方对女儿猛使眼色,“少说话!”
  甘蔷丝并未压低噪音,那带头的男子应该是听见了,但他只是啜饮着店小二奉上的热茶,未置一词,目光亦未曾投向甘氏父女,显见是懒得与这样的小女娃计较。
  “丛统领!”
  一名禁军自外而人向白发男子揖首,原来这男子就是当今统领西厂禁军的丛勖统领,西厂自汪直之后改由符寿接手,符寿言语便给、手腕练达,数年来始终优游于于宫闱之间,但因图私利也得罪了不少人,是以三年前特意自天山延聘了武功高强的丛勖至京师为他掌西厂,铲除异己。
  丛勖今年不过四十五,白发白眉实是源自于其所学之辣手功夫摧折己身相貌所致。
  他一生爱名,花了大半辈子在天山派中修练武功绝学,这次得符寿聘任,是以毫不顾忌门派中大多数人的反对硬是叛门而出,来到了燕京为符寿效力。
  丛勖之下另有八名副统领,多半派驻在京师之外,前次甘氏父女在忠义庄前所遇到的曹逸臣即其八位副统领之一。
  听见来人喊出白发男子称谓,甘游方表面不动声色,心头却已生起烦忧,丛勖此人来头不小,一身功夫出神人化,更别提他腰上系的那块西厂铁血令,那块可在瞬间调动数万人马的铁血令牌!
  “说吧!”丛勖啖着茶水,一脸有恃无恐,他看得出部属有话要说,却忌惮于隔墙有耳,他此时的漫不经心更突显了他的过人自信。
  “是!丛统领。”来人倾身压低噪,但因着客栈里没剩几个人,是以两人对话仍是悉数人了甘氏父女的耳。“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曹副统在忠义庄前守了这么久,却依旧亳无所获。”
  “蠢厮!”丛勖冷哼,“毫无所获就是出了岔,让人给打混摸出了庄。”
  “不可能吧!”那人攒紧眉心,“曹副统向以忠贞及坚守岗位出胜,有他在就不可能有滑网之鱼呀!”
  “忠贞的另个解释就叫蠢!”丛勖毫不客气地说:“光会傻傻地在那里守株待兔,就算守到老守到死,耗子全跑光了,还有个屁用!”
  “这也是没法子的,”那禁军沉吟,“因着忠义庄主先人之祖荫,当地大小官员对那于老爷子都极其礼遇,咱们可里可围,但说到血洗那座宅子,只怕事儿闹大了影响甚广,再加上于老爷子座下徒儿像是官云飞、徐守晦等人武功均属一流,真来硬的曹副统未必能得着好处。”
  “这些日子里,”丛勖怀疑道:“当真不曾有外人出入过庄子?”
  听到这里,甘游方心底猛冒汗,可为怕引起对方疑窦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蹋蹋女儿压低声,“丫头!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事儿没做完吗?”
  “事儿?!我没事呀!”甘蔷丝漫不经心地嗑瓜子,耳朵竖得老高,那两个家伙在谈忠义庄的事儿呢,莫怪那天忠义庄外戒备森严,可就不知道他们想要捉什么?真令人好奇,却偏偏老爹的脚不识趣又来踹。
  “怎么没事?”他压低声音,“你不总想着整蛊小五吗?这会儿爹在喝茶不就是个好机会?”
  “那事儿不急,我已经……”她压手让爹小声点,别打断她听八卦。无聊爹爹,成日不许她欺负小五,这会儿干么这么好心?
  “除了月前有对赶尸父女带了几具尸体进出外,当真就不曾再有庄外人士进出过了,至于那对父女,曹副统另派了人远远盯着,只不过,似乎跟丢了几回。”
  盯着?甘蔷丝心底犯疑,有这回事吗?怎地她毫无感觉?
  “赶尸?厂丛勖沉吟道:“他们带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那人摇摇头,“只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是呀!是呀!那家伙叫小五,这会儿就在后头!
  “唉哟!”叫声是从甘游方嘴里窜出的,还配上他抱着肚子的动作,他一手拉紧女儿往后头跑,一面揉着肚子,“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好丫头,陪爹上茅厕,爹忍不住了。”
  “上茅厕干么要人陪?”甘蔷丝还想挣开手,却让父亲死拖着走。
  “爹怕来不及,要你帮忙收拾善后……”
  “什么呀?!”
  在那对父女鬼叫声远扬后,丛勖看着他们背影突然锁紧眉心,“蠢厮!这曹逸臣办事不力,让什么赶尸人进出,让什么焦尸出庄呢?这问题肯定就出在那对父女及那具焦尸身上,这事儿着落在我身上,一把刀戳进死人肚里才能判定真死真活!”
  “店小二!”他沉问道:“你这店里这两天可有一对赶尸父女到此打尖?”
  “有呀!有呀!”店小二猛点头,“官爷!方才那个嚷着肚疼的甘老爹,他和他女儿就是赶尸来此投栈的。”
  “追!”
  丛勖手势扬高,瞬间一屋子的厂卫禁军全涌人了客栈后方院落!
“爹!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呀?”甘蔷丝被拖行着,一脸不开心,“人家听得正起劲,还有茅厕也不是这方向的……”
  “还听!”甘游方真是受不了自个儿女儿的驽钝,“再听就等着蹲大牢吧!”
  “什么意思?”她搔搔脑勺,继之竟然一脸兴奋,“难不成,他们是来冲着咱们来的?可咱们又没犯案,怕啥?”
  “丫头!”他猛摇头,“你那脑子当真除了整蛊死人外都不作兴运作的?要真那这些人逮到了咱们……”话未尽,他打开柴房一声惨叫, “小五呢!难不成,”他忍住想揍女儿的冲动,“你又把他关茅房了?’,
  “爹爹聪明!”甘蔷丝笑道:“别这么凶嘛!又没浸粪池,不怕的!”
  “不怕?!这回可真叫你给玩死了!”透过柴房窗外,甘游方已见着了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他咬咬牙孤注一掷。
  “来不及了,丫头,这事原不该托你,也不能托你的,可这会儿爹也没得选择了,你听好,爹得设法拖住那姓丛的恶徒,你快去找小五,其实他是……”远方已传来搜寻中的杂杳足音,他忙道:“爹没时间解释了,总之你告诉小五,大猫来了耗子快逃,而你身上,有他要的东西!”
  “什么意思?爹,您疯啦,小五是个死人耶,它哪能听话?我……”
  她的话硬生生被切断,甘游方将柴房后窗铁杆扯断,将女儿挤出了柴房。
  “爹!您可真是好本事!”急迫中甘蔷丝不忘称赞老父。
  “我今生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你这蠢丫头,别说了,快去找小五,叫他上京找犬来治猫,至于爹,同他们周旋完毕自会设法去找你,真寻不着,事情了结,你自个儿回鬼墓山,放心,爹不会有事的!”
  “可我……”甘蔷丝迟疑着。
  “滚呀!丫头!”
  一颗石头自窗内激射而出,没得说她只得偃首奔逃。爹肯定是疯了,竟拿石头砸自个儿女儿?
  她心头叨叨念,又是耗子,又是猫猫狗狗,还叫她去找死人说话逃命?
  爹真的疯了!疯得可怕!
  可没得说,她是个孝女,先按爹的吩咐做着吧!甘蔷丝沿着屋檐底下小路疾行着。,
  未近茅厕已闻着一阵阵怪味儿,她蒙住口鼻突然有些可怜起苦命的小五,他若生前有知死后会让人供奉在茅厕里,肯定会死不瞑目的。
  进了茅厕见不着小五,她先是一惊,继之才在茅厕后方竹林里发现了躺在林里的尸身。
  “死小五!”她近身毫不客气地出脚猛蹦,“甘姐姐叫你面壁闻香,你竟敢逆旨跑到这里打混?不怕姐姐用更辣的手段对付你吗?”蹦了半天,死人就是死人,小五压根文风不动。  ,
  “不过也奇怪!”她自言自语着,“这尸体又没人施咒语,除非是有人抬动,否则怎么可能会跑到这里睡觉?管他的,不想、不想!”她猛槌脑袋,“尸变也罢!成妖也行,死小五终究是个死东西,爹还说什么叫我来告诉他大猫来了耗子快逃、还什么上京找犬来治猫?我早说了他是个死人,怎么可能听得到……”
  “你说什么?”
  那是个淡漠而倨傲的男人嗓音,叨念中的甘蔷丝压根未觉声音来自于她脚下还死踏着的尸身嘴里。
  “我说爹叫我来告诉小五,大猫来了耗子快逃,上京找犬来治猫!还说我身上有他要的东西……”说了半天话,她才发觉不对劲,她左顾右盼,蹋人的脚势终于歇了下。
  “是哪个没种的家伙,偷听你姑奶奶说话还敢应声的?”她气呼呼的,爹告诉她的是机密事,可不能让闲杂人随便听了去。
  “是我这没种净让你踢着玩的家伙!”
  话甫尽,原该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僵尸小五竟逶迤起身,骇得见识过不少阵仗的甘蔷丝也忍不住失声喊叫。
  “尸变!”
  “是呀!承蒙甘姐蛆照顾,死得再沉的死人都不得不死而复生,自立自强了!”
  真没想到死小五的嗓音竟浑厚低醇,若能舍掉含于其中浓浓的嘲讽童味,肯定会是个动听的男人噪音。
  听见前方传来打斗声响,小五欺身抵近犹在惊吓中的甘蔷丝。
  “拿来!”他霸道地伸长手。
  “拿啥?”她听不懂,一脸呆滞。
  “你爹说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的!不是吗?”男人噪音急迫,“快!我没时间和你喀搅和了。”
  “谁又有时间同你瞎搅和了?”她低吼,一脸恼火,“我爹在前面被群什么厂什么卫的人马给困住了,还要我来找你这死人,没想到你还真让我给踹活了过来,话是爹让我告诉你的,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弄得我一头雾水,这会儿还要硬诬我拿了你的东西?”
  “唉!”小五拧着脸低声吼,“你爹说得没错,他让我别同你这丫头计较,说你脑袋里净装着稻草,除了贪玩外什么心思都没。”
  “你才装稻草尸甘蔷丝深觉受辱,扬高拳头,“这种浑话我爹说说可以,旁人说不得!”
  “我可不是旁人!”他冷冷一笑,“我是最受你关注的死小五,不是吗?甘姐姐!”
  乍然听见这死家伙嘴里吐着她当他是个没知觉尸体时的昵语,她没来由面色涨红,还想反驳,却已听到打斗声响愈来愈近。
  小五不再思索,伸出手,“没时间啰嗦了,咱们先离开这里!”
  “同你?”她一脸作呕,“同个尸变的家伙,我没兴趣。”
  “有没兴趣由得你!”他倏然出手点住她的穴道,将她扛上肩头,“走不走却由不得你!”
  甘蔷丝呀了半天出不了声,心头直犯嘀咕,真没想到尸变后的僵尸还能如此活动自如,当真令人咋舌!
  不只活动自如,死小五还是个练家于,扛着个人狂奔犹当没事,三炷香时辰后,反倒是洧屡着身子被人倒甩晃在肩头的她须受不住。
  她在他背上吐了几回,行路者狂奔,被扛者狂吐,一到她可以出声后立即哀哀求饶——
  “小五大人!小五爷爷!小五太岁皇!什么都成,行行好,我难受死了,你干脆杀了我吧!”
  小五暂停,将扛着的甘蔷丝解开穴道,改用抱着的姿势继续奔驰。
  “换姿势不难,”烈日下一个活生生骷髅似的男人抱着个姑娘,他讥讽冷哼,“我只是怕你不敢见我骇人的脸!”
  “看惯了,烈日下、星月底,”因呕吐而雪白着脸颊的甘蔷丝气如游丝,“死小五就是死小五,有啥可怕?”
  “还在死小五?”他语带恫吓,“你方才不是已改口叫小五爷爷了吗?”
  “都成的,小五哥。”甘蔷丝是株墙头草,懂得量力而为,方才一路上她已看出对方真本事,活的死的都成,这家伙比自己三脚猫的功夫要强多了,惹不起。“这样吧!不如小五哥先放甘妹妹下来,我有脚,跑起来会比你用抱的快广
  “甘妹妹广他哼了声,“不再是甘姐姐了吗?算了吧,放你下来不叫跑得快而叫死得快!认识你够久了,还不知道你的本事吗?”
  “本事?!”她一脸好奇。
  “是呀!”小五平淡陈述着事实,“除了整弄无力反抗的死人本事外,甘大小姐什么都不会了。”
  “喂!逃命归逃命。别顺嘴出口伤人!”虽在对方怀里软弱无力,甘蔷丝依旧努力地维护着尊严。
  他冷官道:“伤人总比伤尸好!”
  “说到底你就是小心跟,记恨兼记仇!”她顶了回去。
  “你本事!”他哼了声,“你不记恨,干么老整我?”
  “原来……”直至此刻她才如醒喇灌顶醒悟了过来,“你不是闹尸变,不是突然会说话,原来……”她拍拍脑袋,“你一直是在诈死,伪装成个僵尸避人耳目潜出忠义庄。”
  “感谢天!”小五噪音刺耳至极,“你的笨还有得救!”
  “怪不得忠义庄的人会这么担心你,”她回思着一路上的点点滴漓,“怪不得爹总维护着你,原来他早知道你是个假僵尸!可没理由呀!”她一脸不解,“我是爹的女儿,他干么不早同我说清楚?”
  “若真同你说了清楚,肯定就瞒不过那曹逸臣与这一路上盯梢的人了。”
  “这一路上有人盯梢?”甘蕾丝讶然,“怎么我毫无知觉?”
  “你一心只想整蛊我,其他的事情会有知觉才怪!”他冷哼,“你真当曹逸臣完全相信你们了吗?幸亏你爹机灵甩脱了盯梢的人几回,也幸亏你爹没告诉你,否则这事早就露了馅儿,咱们连冀南都进不了。”
  言语间,小五脚下未歇,为了甩脱后人,他刻意向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前行,跋过山涉过水,远远离开了热闹市集。
  “这么说来,你的死是假的,那么你的样貌呢?”在对方怀里躺了半天,对这男人的兴趣愈来愈浓,“你真的就长得这副尊容?还是……”甘蔷丝语带怜悯道:“你为了达成任务,故直到火堆里滚了几滚烧成这副德行?”
  “我没这么伟大,”他冷笑,“不至于为个恶道士和太监头子糟蹋自己!”
  “所以……”她偏过头细细审视起小五可怕的脸孔。
  “所以是你爹帮我塑成这副模样,并让我服下一种会暂时止了心跳,全身冰寒且僵硬了身子的药物,才过了曹逸臣那关的。”
  “没想到我爹还真够本事呢!”甘蔷丝真心佩叹着。
  “我也没想到甘前辈会有个整天只会坏事的女儿!”小五哼了声,“否则也许我会另寻他途道。”
  “嘿!别过河拆桥。”她不服气道:“虽有波折,这会儿你还不已经即将完成任务?”
  “是呀!那还得麻烦你快将东西拿出来,好让我去完成任务!”
  “不讲道理!”她哼了声,“你看我像是会骗人的人吗?我真的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嘛!我身上真的什么都没有,不信,我让你搜身!”
  小五别有深意别了她一眼,那一眼有着轻蔑与不屑。
  原来,甘蔷丝恍然大悟,原来这眼神真出现在他眼底,不是她的错觉,伪成了死人的小五是真的有眼神的。
  “这是什么眼神?”她深觉受辱。
  “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求男人搜身?”小五冷哼,“我还以为这世上惟有你未婚夫可以碰你的!”  。
  “喂!你在说什么!”甘蔷丝涨红脸,“我只是想要表明我的清白,省得你整日说拿了你的东西,”她用鄙夷眼神回睇他,“是你自己思想邪恶想歪了,我可不是那种花痴女,整日央人搜身的!”
  “是吗?那我还得先谢谢你了!”他语带不屑,“哪个男人若真碰了你这赶尸女,肯定倒霉一世,你最好烧香拜佛求你那星野师兄别幡然醒悟突然悔婚。”
  “乌鸦嘴!”她呸呸呸,对着小五却突生好奇,“可老实说,我还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能不能借我瞧瞧?”
  “不能!”他拒绝得爽快。
  “为什么不能?”甘蔷丝噘起嘴。
  “看了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她不明白。
  “后悔和那星野师兄订下婚约!”他寒寒语气中是浓浓嘲佞,“我怕你会爱上我,死缠不休!”
  甘蔷丝险险再吐得天昏地暗。
  “拜托!小五,你的脸皮是贴了几层?当真厚得如铜墙铁壁!”她受不了地道:“可就算你当真貌似潘安也对不住了,甘妹妹我是个死心眼的女人,还有,告诉你,这世上绝不会再有人比我那里野师兄更英明神武的男子了!你最好别遇上他,否则肯定让你羞愧得自盖天灵!”
  “英明神武?”他冷哼,“他有本事你这会儿就叫他来救你呀!”
  她身子突然被甩高,再度被扔上小五硬邦邦的肩头,掉得突然,引来她哇哇大叫。
  “好端端的干么说翻脸就翻脸?”她摸不着对方心绪,抚抚被甩疼的腰杆,半天得不着回音。
  “真怀念那只能任人宰割的死小五!”她低低喟叹。
  几里路后甘蔷丝再度沉不住气,“喂,坏脾气的小五,发火归发火,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
  “不能!”他依旧是倨傲低沉噪音赶上寒寒声调。
  “不能就算了,有必要凶神恶煞吗?”她吐吐舌头。
  没多久,虽是晃荡得头晕脑胀,可沉沉睡意袭上,打了个长呵欠后她竟在小五肩头上睡着了。
  知觉出肩头上女孩儿入了梦乡,他未出声,手势再换将她抱入怀中,睡梦中的甘蔷丝毫无所觉,只是下意识地偎紧他寻求晃荡中的稳定。
  她脸上,是甜甜睡容。
  而他,却是长长叹息!
  *  *  *
  一定是梦,甘蕾丝告诉自己
  昏昏沉沉之际她感觉有人在帮她脱衣服,她睡觉时向来不喜欢有束缚,自是甘之如贻,是以她不但没拒绝,还很配合地适时抬高了手足协助对方。
  “谢谢!”
  迷迷糊糊之际她似乎还很得体地喃喃出声称谢,送了对方甜甜笑厨。
  这—定是梦,她能够确定,因为那帮姓脱下衣衫的人竟同那日在她脸上题字的男人长得好像。
  不同的只是两人的目光。
  上次他在她脸上写毛笔字时的眼神是轻蔑而不屑的,这一回,他张张目光似乎添入了很奇怪的火焰,一种无法掩饰的温柔。
  这梦真好玩,甘蔷丝翻转过身酣然深眠,好困,她告诉自己,别再做梦了!
  *  *  *
  甘蔷丝是被食物香气给勾引醒的。
  她直起身来两手大展一个呵欠扬起,在晨光中蒙胧眸的她一脸满足,好久好久都没睡这么舒畅了,这阵子夜里都得赶尸……
  赶尸?!这两个字总算让她清醒了过来,她想起那个西厂的统领,想起了爹,也想起了尸变后的小五。
  这是什么地方?她迷惘地游动着视线,陌生的窗棂、陌生的墙、陌生的床,还包括她身上陌生的衣物,难道……她下意识捉着衣襟,昨夜不是梦,真有人帮她换了衣服?
  当视线移到屋里坐在椅上睇着苏醒中的她的男人时,甘蔷丝发出了尖叫。
  是那家伙!是那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家伙!
  “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她着急地左顾右盼,“小五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了!”她自床上跃起,披上外衣气愤地道:“原来你一路都跟踪着我们,你是西厂的鹰犬!你是来捉小五的!你那日在我脸上留字是想警告我们?告诉你!你那招是没用的,我甘蔷丝可不怕恶势力!”
  “若我真是西厂的人……”男人语气含着不屑,“你能怎办?”
  奇怪,她心底犯嘀咕,这家伙嗓音怎么如此熟悉?
  “如果你真是,我就拿这锅热粥烫死你!”四周寻不着武器,甘蕾丝只得捧高了搁在桌上泛着香味将她唤醒的那锅热鸡粥,语带恐吓道:“把小五还给我!”
  “用鸡粥砸人?”男人摇摇头,“那不是辜负了煮粥人的心意?与其砸人你还不如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她愣了愣,鼻于再抽了抽。是呀,昨儿睡了一晌午加一晚上,这会儿肚子正咕噜叫着,若真打架肯定会输。 
  “你说得对,”她放下粥,听话地舀了一碗粥缓缓送进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还是别浪费的好。”
  男人冷冷笑道:“你还真是听话,若我真来自于西厂,那这锅粥里肯定会下毒!”
  男人的话吓停了她吞咽的动作,让她一阵干呕,片刻后她却听到男人漠然再语——
  “可因为我不是,所以我可以保证这碗粥是可以吃的。”
  “喂!你到底是谁?”甘蔷丝恼道:“干么这样捉弄人?干么神神秘秘跟着我?还有上回在我脸上写字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丫头,你到底有没有神经,跟你说了半天话,你当真听不出我是谁?”
  “谁听得出来?”她嚷口粥一脸不屑,“别不熟装熟,谁会知道你是哪根葱?哪颗蒜?”
  他叹口气,“我是忠义庄主于震儿子于吴,也是……”他睇着她瞪大的双眸,“也就是那一路被你欺凌而来的死小五!”
  “匡当当!”甘蕾丝汤匙落了地却毫无所觉。
  “你真是小五!”她眼底写满不信,紧贴着对方细细打量起眼前这自称为于昊的男人,却只见着个帅气英挺、浓眉剑目、好看至极的男人,哪儿还有半点焦尸的纵影?
  见她像只嗅着鱼骨头的猫似的在他身旁打转,于昊心生不耐,“你是不相信你父亲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于昊真是小五,”甘蔷丝盘算着,心底问属—个个扣接上了环,“那么,这些问题就有得解了,于昊诈死佯作僵尸被我当成了小五,所以,当我罚小五在茅厕面壁时,于昊才会现身在我脸上写字……”她想了想,直肠直肚的性子再转了一会儿,才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可昨夜,我也梦见了你,难道……”
  她瞪大眼,张大的嘴像活吞了只青蛙,“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于昊眼神含着讥诮, “是你自个儿要求小五搜身的,不是吗?”他耸肩,“我只是听你吩咐罢了。”
  “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小五就是于昊呀!”她呐喊着。
  “听不懂!”他睨她一眼,“有差别吗?”
  “天差地远!”她恼火着,“小五是个焦尸,于昊是个男人,焦尸再摸再看都不打紧,可你却是个男人!一个女孩儿被不是自己相公的男人看过了还能活吗?你……”她用力跺脚,“你对我而言在今天以前还只是个陌生男人耶,凭什么,凭什么……”
  甘蔷丝半天挤不出话接,只能背过身用手拭泪,虽委屈落泪却也不肯哭出声,打死她也不让这男人给笑话,可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这样,算不算已失了清白?
  “反正看都看了,你若觉得受委屈,我不介意吃点亏负责任!”他说得很没诚意,一脸可有可无的样子。
  “什么叫负责任?”她转过身,眼睫上还闪动着泪珠,一脸的迷惑却在晨光里绽生了股惑人而稚美的灵秀之气,这丫头是吸日光的,那张脸总是亮灿灿的,即使还缀着露水珠儿。
  “娶你!”他说得漫不在乎,其实心底却不是那么回事。
  “娶个屁!”甘蔷丝一生气便口不择育,“就别说我早有未婚夫的事了,即使没有,打死我也不嫁你这种阴险假装成死人的小人,被看就被看,反正你不说,我不说,世上没人知道,我就当是让只黑猿猴给看到了就是。”
  “黑猿猴?”他向来少笑,却突然有想狂笑的念头,“你倒是满能自我开解的。”
  “不然还能怎办?一个烤得焦巴巴的小五不就像只黑猿猴?跟畜牲能认什么真,生什么气?”她狠瞪他,“看过了就算了,难不成真挖了你的眼珠子?结果呢?现在你总该相信我真的什么都没拿了吧?”
  “结果?”他挑挑眉毛,一脸兴味, “结果很遗憾,真的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只见着了我娘的招牌点心!”
  “招牌点心?!”  
  甘蔷丝呆愣着,皱皱鼻子,“你骗人,我身上哪有吃的东西?如果有,我早拿出来充饥了,更别提你娘的什么招牌点心了!”
  “我娘最会做小笼包了……”他故意将视线胶着在她胸前两点,嘲弄之际笑得很坏很坏,“我没骗你,那真是我娘的招牌点心,出门好一阵了,我想念得紧,就是那种精致饱满,高挺挺、小小的、有弹性、水嫩嫩,里头有肉馅儿的那种小笼包!”
  即使再迟钝的女人也会被这么明显的言词给点醒了。
  “死小五!”
  涨红脸的甘蔷丝再也顾不得什么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的了,锅碗瓢盆齐飞,砸向了一脸嘲弄的于吴。
甘蔷丝飞掠而去的锅碗自是触不着身手矫健的于昊,可却险险砸上了正推开门进房的姑娘。
  她推开门只见一锅鸡粥自天而降,呀地一声惊叫,幸亏于昊手脚利落一把抱起她偏身闪过了锅子,可匡当当、湿淋淋,一锅粥就这么浪费了。
  “对不住,丹妤姑娘,有没伤着你?”相较起对甘蔷丝的轻蔑与傲慢,于昊对别人还算客气守礼,他松开怀中女子审视起对方问道。
  “我没事!”这叫李丹妤的姑娘约莫十八岁年纪,俏生生一副小家碧玉,手足纤细,面目清丽,这会儿净是羞红脸不敢望向于吴,片刻后她的目光才敢抬起巡向了扔锅凶手甘蕾丝。
  “对不住。”李丹妤目光中虽有不解,却问得客气,“是粥煮得太难吃吗?·
  “姑娘别多心!”于昊扫了眼别过脸还在火头上的甘蔷丝,“是我表妹不讲道理,这丫头有起床气,非得摔东西顺顺气的,尤其,她又刚经历了一插大变故。”
  “表妹?”闻言讶异不已的甘蔷丝终于转过了头来,她和死小五真有这等姻亲关系吗?怎他爹没说过?
  “蔷表妹,我知道你心伤家人被愚人杀害,”于昊眯着眼假意温柔睇着她,嘴中话未歇,跟中明白闪着威胁,要她顺着他瞎编的话演戏,“只怪对方人多势众,五表哥本事不足,除了能带你逃亡外什么忙都帮不上,蔷表妹,人死不能复生,日于却还是得过下去的。”
  “五……”甘蕾丝吞咽口水,“表哥?”如果连爹爹都要对这小子拼死相护了,那么,不管他曾如何欺负她,她似乎都还是得帮他才是。
  “表妹,表哥帮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昨晚好心收留了咱们的李丹妤姑娘。”
  “于大哥,”李丹妤羞涩地挤出声音,“你别这么客气,叫我丹妤成了。”
  “是吗?”于昊一脸无所谓,“那么,丹妤,于大哥就不与你客气了,至于这凶丫头,你唤她蔷表妹成了。”
  “别……”甘蔷丝一脸作呕,“别什么哥呀妹的,我会吐,你叫我蔷丝吧!”
  “蔷薇花丝?!”李丹妤目光盈盈若水,“好雅致的名字!”
  这还是首次甘蔷丝听到她的名字没与“僵尸”两宇做联想,可蔷薇花丝?!拜托!这也太太太诗意点了吧!
  “这里是哪里?”她发出问题,一脸兴致勃勃,很显然已将方才有关小笼包之类的仇恨给忘了。
  于昊懒懒开口帮李丹妤做了回答,“冀南淮安村!”
  “淮安村?!”她一脸茫然,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知从这里回鬼墓山要多久?
  “蔷丝妹子肯定是没听过咱们这个小村落的,”李丹妤浅笑解释,“咱们这儿寓京城还有几天的脚程,既非交通要道,亦非重要商镇,只是处名不见经传靠山腰的小聚落罢了。”
  “小聚落?”她被勾起了好奇,“你们这儿住了多少人?”
  “连老带幼约莫七、八十名吧!”李丹好扳扳手指头。
  “你自己一个人住吗!”甘蔷丝左右瞧,屋里挣是雅致摆设,这该是个女孩儿的房吧?“这是你的闺房?”
  “这儿是我的房,”她点点头,“可我不是一个人住的,爹死得早,我还有个娘亲和十三岁的弟弟丹昱。”
  “我来这里占了你的房,真不好意思!”甘蔷丝想起方才一锅粥,愧意更深。
  “蔷丝妹子别跟我客气,”李丹妤倾前去握她的手,一脸清宁,“咱们这儿是小地方,鲜有贵客光临,更何况谁都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我娘常说活在世上助人最乐,这样才有福荫呢!”
  “你真是个好人!”她笑得稚气,打心底已接受了这温顺的好心姑娘,“不好意思,我洒了你的粥……”语未尽,她吐吐舌头一脸愧色。
  “别放心上,外头还有呢!我带你去吃,还有于大哥……”偏头招呼于吴时,李丹妤语气明显不自在,“你也还没吃吧!咱们先一块儿过去,这里待会儿我来收拾就成了。”
  进花厅啜着粥,甘蔷丝却没再见着其他人。
  “怎没见你娘?”
  “舍弟这阵子闹病躺床上,娘今儿早上村头找汤婆出主意去了。”
  “汤婆?!”她不解地问:“她是大夫?”
  李丹好摇摇头,“咱们这种小地方哪有福气待得了大夫?”她解释蕾,“汤婆是个道婆,精通法术擅擒鬼狐,咱们这儿若有人生了重病,都是找她来焚香捉妖烧夜头的。”
  精通法术?乖乖,敢情是碰上同行了!
  这些茅山道术甘蔷丝清楚得很,更知道有真本事的没几个,多半是唬人罢了,当病家来问病因时,这些道婆巫师多会在屋里先巡一圈,胡诌着“这是某人来索盘缠”、“这是冤鬼来捣乱”、“这是某人来要钱”,然后劝病家烧夜头解咒。
  所谓烧夜头就是先用稻草扎一个替身,然后请一个胆子较大的人提一篮饭食,上头插着香烛,夜半时分至病人房里祈祷一番,撒一把米在床头上,然后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告诉“夜头鬼”这是门槛这是楼梯,不过,可千万不能回头看。
  待走到交又路口时,将冥钱烧完,迅速吃完篮中的食物,丢下篮子立刻离开,在街上胡乱逛一圈然后回家,切记不能回病人家否则前功尽弃,至于篮子,隔天再去收即可。
  “汤婆已来帮令弟烧过夜头了?”见李丹妤点头,甘蔷丝再问:“那么病症可有起色?”
  她—脸无奈地摇头,“汤婆说看情形,丹昱若招惹的恐是恶鬼,连烧夜头都没效,最后也只得请仙家降临捉妖物了。”
  “降仙家?这可有趣了!”甘蔷丝一脸笑意,兴致勃勃。
  “看样子,蔷丝妹子似乎对祈道颂经、仙家治唐这种事情挺有研究的。”
  “丹妤,”漠漠接腔的是于昊,“我表妹老家就是靠这行吃饭的。”
  “是吗?”李丹妤难掩兴奋,“那么你也能帮丹昱治病噎?”
  甘蔷丝红红脸没搭腔。
  于昊看她表情心底有数,哼了声,“别指望她了,蔷表妹老爹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可这丫头除了会欺负死人,其他的本事都还没学全。”
  甘蔷丝瞪着他,一脸的不服气,“没学全也懂皮毛,至少夜里那汤婆来帮令弟降仙家治病时,我可以在旁瞧个端倪。”
  “丹妤,”于吴一脸正色,“别怪我多嘴,生病还是该看大夫的,若香灰、巫铃狗皮鼓、巫童道婆这类旁门左道真能治病,天下还要医者何用?”
  “于大哥,不瞒你,这道理我也明白,”李丹妤蹙着眉心,“可我娘上了年纪,大半辈子又是在这知识欠缺的乡下地方度过,我虽曾至鄞县上过几年学堂,懂得些粗浅道理,可她老人家就是听不进去。”
  “怪不得老人家,毕竟她大半辈子就是依恃着这种法子过日的,没关系!”甘蔷丝安慰着她,“今儿夜我帮你瞧瞧,若那只是个瞎编派的道婆,那么我们再来劝你娘将丹昱送城里找大夫吧!”
  “谢谢蔷丝妹子!”李丹妤眼底净是感激。
  “真要谢就直接喊我蔷丝吧!”喝粥的小丫头翻翻白眼,一股受不了人家硬要加个妹子的表情。
  话语告一段落,三人低下头喝粥,今儿的粥李丹妤刻意多煮了点,加上娘不在、弟弟又病着,这会儿还剩了半锅粥。
  李丹妤抬起头颅着于昊问:“于大哥!待会我要帮娘准备晚膳,不知道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什么都成吗?”他问得漫不经心。
  她点点头难掩得意,“你放心,只要不是宫廷大菜,寻常菜式都难不倒我。”
  “若是如此……”于昊睇着对方,“我想吃小笼包!”
  噗地一声,甘蔷丝嘴里的粥喷出,她抬起凶凶的瞳眸,却换来了于昊莫可奈何的叹息,他佯作好心一粒粒帮她捡拾着脸上粥粒。
  “蔷表妹!你自小吃饭就没规矩,可这会儿你已是个大姑娘了,要懂分寸,学学丹好,秀秀气气地多讨人喜欢!”
  “谁让你说要……要说……吃、吃小笼包的!”好不容易挤出的三个宇却逼红了她的脸颊。
  “小笼包不好吗?”他一脸轻蔑,“虽小了点,但汁多味美,不太济事,但总能解馋!”
  李丹妤叫出声,只因跟前再度上演飞锅扑人的惊险画面。
  只这回,狂怒中的甘蔷丝没再让于昊幸免,她用双手将还有半锅热粥的铁锅直接扣上了于昊头顶,一切无声,只除那不断缓缓自他脸上、身上滑溜下的热粥。
  *  *  *
  “汤婆一拜如来西天万能佛,二拜九天玄皇至尊帝,三拜婆娑多层菩萨天仙且君元帅真人天兵天将,四拜地狱轮回地藏阎罗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五拜当家作主的土地爷!请来神通广大花姑仙家降身,察看丹昱孩儿病源着落何方!”
  所谓仙家,指的是汤婆在自个家中花姑堂里供奉的一只狐狸大仙,乡下人对于鬼狐之祟深信不移,尤其对于传闻中这种生了两只尖尖耳朵,有着幻化人形的本领,又能通灵作祟的畜牲向来心有所惧,向来都以“仙家”两字称之。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人畜牲交免费视频播放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