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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流茶说合
十六世纪一位阿拉伯诗人作诗吟咏,力劝情妇们喝咖啡催情,诗人吹牛说喝了咖啡可以斗四十名骑士,拥五十位美女。其实未必。现代医学已证实,男人常喝咖啡有生殖力减退之虞,所以说咖啡是害人的,"但咖啡馆内咖啡之外还有茶,"董桥先生说,"茶也害人。中外论茶有褒有贬,研究起来资料不少。结论还是张大复所说的那句话:"天下之性,未有不淫于茶者也。""
茶怎么害人呢?"中外论茶有褒有贬",先说贬的吧。刘贡父知长安,与妓茶娇者狎,大概狎得忘了我,忘了早晚,及归朝,已是日上三竿,其文朋诗友之欧阳文忠讶之,"何故起迟?"贡父曰:"自长安来,亲识留饮病酒,故起迟。"文忠先生趋前鼻嗅,哪里有酒气?全是红袖添的茶香!于是笑:"非独酒能病人,茶亦能病人也。"茶中亦有咖啡因子,它当然也会催情,当然也会在男女情事上添一把火。南宋有水茶坊与花茶坊,水茶坊是:"娼家聊设桌凳,以茶为由,后生等甘于费钱,谓之干茶钱。"花茶坊是:"杭州之大街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着**,名曰花茶坊。"水也好,花也好,都是男女情事的物媒,更何况有帘相隔的茶坊这种半封半开的载体,花年华水年华的男女也是没办法不发生点事的。董桥先生曾在下午茶的故地英国呆过,他介绍说:英国的许多刊物至今还刊登不少中产妇女勾引劳力壮汉喝茶上床的艳事。这是茶之功啊,一杯可雅可俗的茶,能让那些涔涔香汗的中产淑女泯灭阶级的差别而与下层劳力融为一体,这当不是西方小说家之虚言吧。在我们东方,让放牛郎董永娶上神仙七姐妹中的七小妹,据人考证,这是穷作家梦幻中的意淫。而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茶馆里喝茶喝到一块,这是真的。西门庆到得紫石街王婆开的茶坊来:"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便递与这妇人。"两人"吃罢茶,便觉得有点眉来传情。"你看啊,茶中的咖啡碱起作用发效力了。"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明眸渐开横秋水,手拨丝簧醉心起。"一个浓睡微醒的美人,喝了一盏绿茶,便脸生红玉,眼横秋水,生动起来了,更何况已处在兴奋中的潘金莲呢?抛开道学家的宿见,潘金莲见着魁梧清秀的生猛汉子,趁着袅袅茶香动动春心,也是无可指摘的。茶只负责动人春心,它不负责人品,茶质由茶来负,但人品要人来负,是滥情还是纯情,你自己负责。这点,怪不得茶。潘西两人的事,要怪就怪酒,因为两人若以喝茶始,到喝茶止,煞几是动乎情止乎礼,怪的是两人喝茶之后要去喝酒:"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妇人。"这不,坏事了。风流茶说合,下流酒说合。
风流下流,茶酒说合,虽非绝对,但大体上是对的,这不是褒茶贬酒,是其生性本然。茶酒皆催情,但茶淡酒浓,茶要雅一点,酒要俗一点,茶在男女情事上,比酒的韵事要多,烂事要少。唐诗人刘禹锡有诗:"溪中士女出笆篱,溪上鸳鸯避画旗,何处人间似仙境,春山携妓采茶时。"此中情景,你不心醉么?最让人欣羡的是郑板桥,这位人到中年日过午的老汉,曾在扬州郊外春游,口福不浅,艳福尤不浅,春游游得正是口渴,忽有精灵似的江南少女唤他去喝茶:"湓江江口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紫荆花。"在江南郊外,这样绝色的韶华女子喊你去喝茶,你能不去吗?让人心醉得要死的是,这位名为五娘的二八佳人,因此茶缘而日日给板桥先生沏茶磨墨了。这真让人吧唧吧唧咂舌吞津。曾被誉为"富春江上神仙侣"的郁达夫与王映霞,因缘得合的也是茶啊。郁王首次见面的情景是这样的:"从楼梯口突然传来几声标准的杭州口音,随声喊着"百刚",等到这一位来访者出现在我们房门口时,我就到后面去倒了一杯茶来,先递给了孙先生(即孙百刚),然后再由孙先生递给了来客。刹那间,想起了孙先生给我介绍的,是一个好熟悉的姓名啊。"好熟悉的是谁?郁达夫也。郁达夫记其时其事的日记更有味,他看到王映霞递茶时的娇羞模样,顷刻间为之倾倒:"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
茶无水则华难发,水无茶则味不出,茶水交融与男女交融便是天意天理了。非但名士淑女如是,红男绿女都凭茶传情以茶为媒的。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记湘地风俗说:"辰、沅、靖各州之蛮,男女未嫁娶时,相聚踏唱:小娘子,叶底花,无事出来吃盏茶。"这种表白多大胆啊,比热茶还热烈的。东西南北各地,满汉回藏各族,均以茶作爱情之药引子,婚姻的定信物,《听雨丛谈》中说:"今婚礼行聘,以茶叶为币,满汉之俗皆然,且非正室不用。"茶是淫的,茶更是贞的。清代曹廷栋《种茶子歌》云:百凡卉木移根种,独有茶树宜种子,茁芽安土不耐迁,天生胶固性如此。说的是茶性坚贞,不可移植,移植不复生也,"故女子受聘,谓之吃茶,又聘以茶为礼者,见其从一之义也。"所以《醒世恒言》中柳氏女对她爹说:"从没见过妇人家吃两家茶的。"柳氏女曾吃过陈家的茶,陈家穷,他爹要悔婚了,要另攀高亲了,柳氏女便借茶这么说话,这话很有力量的。这又印证了张大复的那句话:"未有不贞于茶者也。"
茶有淫性,更有贞心。这好啊。好茶的标准当如此。意大利学者给好女人定的标准是:寺内端庄,房内狂放。如是,茶即妇女啊。所以,爱情是可以以茶来验证的,有人研究了,可以用茶来测试爱情:你喜欢喝什么茶?A绿茶,B红茶,C香橙茶,D奶茶。测试结果是:A者,你是专一型的情人;B者,你是热情型情人;C者,你是甜蜜型情人;D者,你是奉献型情人。
你喜欢喝什么茶呢?无论你喜欢喝什么茶,你都应当有好茶具盛之,而且,你当小心轻放,日本茶道鼻祖绍鸥说:"放茶具的手,要有与爱人分离的心情。"很多人没有这种心情了,惜乎。
十九世纪英国一位公爵夫人发明了下午茶,将闺秀名媛从卧室、厨房、客厅牵引到茶肆茶寮茶馆里去了。这也是一种女权的解放,从相夫教子中解放出来了嘛。这当然就会影响一些男人的生活,有人就叫喊起来:淑女仕娘到馆子里去凑堆子,谈些风花雪月,算什么话?又说:"英国家庭生活劳人伤神,正是家家户户穷吃茶这件混账事惹出来的"。听到这话,我就有点气,如果我是一个酒徒,肝腑里漾荡着酒精,那我就会操起一根哨棒,追着这位卫道士,乱棒将其打出地球;但我不是酒徒,我只是位茶奴,我的心肠里浮出的是温柔的茶水。我喝我的茶,连啐他一口的想法都同香茗一道咽进了肚里去。
本来茶杯里只是升腾着平和静气的芬芳,这位"英帝国分子"的话,倒让人想起了这只香橼小杯里寸水兴澜、曾生发的种种风波。清朝状元郎王云锦在春节这个"节假日"里与家人喝茶、玩叶子牌,忽然掉了一张,再也寻不着。一日上朝,雍正帝问他假期里搞什么"活动"?王状元如实说是喝茶玩叶子牌,雍正甚是高兴,说王云锦不愧为状元郎,小事不欺君。随即从衣袖中拿出叶子牌还给他,正是失掉的那张。雍正慈爱的面容却让王氏内心仓皇,自此,他每次端起茶杯,都感到茶水在跳荡。还好,"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不是他说的,他那次啥话也没说,只说:小姐,上茶;只说:出牌哒,我和了。隔墙有耳,不隔墙也有耳,隔了一张肚皮就是耳。老舍的《茶馆》里就挂着"莫谈国事"的牌子,但偏偏有些人不听。明代的李贽本来是个茶痴,与茶是"朝夕惟汝",打算在茶中安度一生的。但他没做到,常爱乱张口,张口让茶进去就够了,张口让话出来干什么呢?他忍不住多嘴,结果七十多岁了还被投狱,惨死狱中。"文革"中,吾乡有位沉默功夫上佳的老先生,远离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看庭前花开花落,任天上云卷云舒,本来对什么都不置可否的,但禁不住一位同事的盛邀,到茶馆里去交心。心交了未及半页纸,尚没全交,一出茶馆,得,栽进"禁闭室"去了,栽进"现行***"队伍中去了。曾国藩是一代"中兴名臣",自然也是个老狐狸,他在家里喝茶就喝茶,几乎不谈大事,家书中尤如是,"大二三诸女已能做大鞋否?"这话曾被人大加挞伐。"夫以掌天下权衡之中兴名将,不谈国事,不讲仁义,乃拳拳不忘诸女做大鞋、弟辈养猪种竹,不符其身焉。算什么东西?"倒是林语堂是曾氏之真知心:"今人抒论立言文章报国者滔滔皆是,独于眼前人生做鞋养猪诸事皆不敢谈,或不屑谈,或有谈之者,必詈之为不革命,结果文调愈高,而文学离人生愈远,理论愈阔,眼前做人道理愈不懂。"
英国的卫道士不准妇女去茶馆聊家长里短,这人太霸道,不理他。长沙的茶广告刷到立交桥上了:天下没大事,先搞咯哒(这个)一杯,这话可信。这话还可以延伸,天下有大事,也可搞咯哒一杯。要开发哪个开发区,要关闭哪家污染企业,会议室里去谈嘛,会议室的空调效果蛮好的;要判决什么案子,争讼谁是谁非,也是审判庭里的事情;伊拉克局势如何稳定,伊朗核问题如何解决,美国有国会,联合国有圆桌会议厅,都到那里去谈好了。董桥先生说:"我从来不怀疑政治的现实意义,我也始终肯定经济的力量和价值。但是,政治经济盘算的是怎么支撑到这个星期六的中午一点钟,文化理想营造的则是可以延展到下一个世纪的精神世界。"他说:"到了周末,衣上的征尘已消,酒痕已干,合当好好听听雨后深巷超越的、空灵的卖花声。"董先生这篇名为《让政治经济好好过个周末》的大作写于1986年,那时好像还没有实行双休日,现在已是双休日了,所以政治经济不必撑到星期六下午一点钟,撑到星期五下午五点半就得了。余下的时间,就让英国的女士们到茶馆里去谈巴黎时装的新款吧,也让我们这些男人们去谈谈"诸女做大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
酒是多事的,茶是了事的。不管酒壮英雄胆,还是酒激莽汉肝,政治家都是怕的。怕英雄在酒精作用下出事,比如宋江造反诗就是在酒醉后乱涂的;也怕莽汉在酒精作用下去扰乱社会治安。所以史册间不乏禁酒令;但从来没有过禁茶令。凡深谋远虑的政治家都大力倡导茶的。宋徽宗赵佶,深知茶道抚复人心,助益统御,亲撰《大观茶论》:"天下之士励志清白,不以茗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清尚也。"将茶道与盛世相提并论,赵宋见识深远。喝茶人愈多,说明人的幸福指数愈高,此其一也,其二是,人皆"吃茶去",不妄为焉。诚如作家韩素音所说:"茶是独一无二的文明饮料,是礼貌和精神纯洁的化身。"英国那位骂名媛去喝茶是无聊的家伙,真是个糊涂虫,到底做不成政治家。乾隆亦很懂这个。臣子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乾隆说,君不可一日无茶。他本人没茶,他心不安,天下人没茶了,他心更不安。魏晋玄风炽盛,玄谈按理说是没事的,既不对人也不对事,但魏晋酒风亦太盛,酒风即或与玄风紧紧相连,也会出事,所以才有天天清谈玄远的嵇康也掉命。别以为酒风只与时事相连才会出事。茶不然,失意人喝茶,可安其心,得意人喝茶,可静其心。世间之事,当是两种人给闹的,一是得意忘形的人,如袁世凯,一是失意落魄之人,如洪秀全。用袅然茶香、恬然茶水滋润了其气性,则太平多了。孙中山先生倡导茶为国饮,其中固有先生爱茶之心于此处显影,更有先生政治家的深意存焉。
一杯苦丁茶,或者一盏乌龙茶,或极苦或甚甜,有滋味焉。尤有滋味的是如名僧怀信所说的:"跣足清谈,袒露谐谑,使唤童仆,要水要茶。"清谈好啊,谐谑好啊,既不端肃若罗汉,也不流气如阿飞。茶有味,谈有味,诚所谓"味在味中"。吾之前辈谢石先生曾给我拟赠一联:"味在味中求吾味,才不才间过此生"。上句最切我心,下句有点不合我情。谢先生晓得我曾爱弄些杂文,所以给我下句。其实我现在不太爱耍文字,也根本无才,无所谓"才不才间",只好苦丁茶与乌龙茶。因此,我篡改了谢先生之联语:味在味中求吾味,茶与茶间过此生。裱之墙头,日日校以心情。
西班牙诗人贝尔凯尔认为什么都不能让诗歌死去,要之,诗只是与美人同命运:"只要还有一个漂亮女人活在世上,诗歌就不会灭亡。"诗人与美人几乎是二位一体之物,没有绮思就没有诗思。佛人对诗人是一种反动,认为有了绮思就没了佛思,把美人当我佛之大敌,将其说得十分难堪:"头中有脑,脑者如泥,臊臭逆鼻;目者是池,决之纯汁,鼻中有涕,口但有唾,腹藏肝肺,皆尔腥臊……"而究竟我佛也是美人的俘虏,君不见佛中菩萨个个都是丰腴美艳,迷人得很,丰韵的观音菩萨坐的是联想丰富的"莲花宝座"!想来,科学家见美人只是如见肉与骨的框架与结构的罢,其实也不然,医家李时珍总是在望闻问切当中浮想联翩,其为打嗝与小便淋痛开的药方是:"噎塞不通,寡妇木梳一枚,烧灰,煎服。小便淋痛,多年木梳烧存性,空心冷水服,男用女,女用男。"伍立杨先生说《本草纲目》中:"李时珍绮丽的念头像开在茂密荆棘丛上的野花,不失生动火勃的野趣。"对于佳丽态度,诗家佛家乃至医学家是有剑走偏锋之病的,却都是绮思绵绵,茶人呢,面对色形同存味香俱在的佳茗,如风行树叶,莲生水中,也就油然而生"从来佳茗是佳人"的春心了。
采茶,制茶,泡茶,喝茶,其中采茶当是茶事之"**"吧。中国茶人就有浓浓的"美女"情结,采茶当是美丽的村姑,而且最好是二八少女,歌曲里唱的几乎都是"采茶姑娘",几曾有过三大五粗的汉子手捧竹篮?纤纤素手轻摘,那软玉温香的余绪好像就被茶叶吸入叶脉之中了。据说碧螺春过去叫做"香煞人茶",为何那么香呢,原来是采茶时候,只让处女去采,采前还得兰汤沐浴,洗个大澡,采下的茶叶要贴在前胸处捂热,让茶吸入乳香。如是,碧螺春怎不香煞人?经了揉,经了烤,经了沸水煮,那茶里依然还有酥胸的如兰气息?有时候是,许多的"嚼味"比不上一个"想味"!想象是人生最浓郁的味道!每一片茶叶里都有女人乃至二八佳人红酥手中的余香,想起来确实醉人,喝下去岂能不心波荡漾?
"茶事极清,烹点必假姣童季女之手,故自在致。若付虬髯苍头,景色便自作恶,纵有名产,顿减声价。"老人经验丰富,历尽沧桑,泡茶当是高手了。泡茶是文化,也是技术,文化与技术都是要老到才行啊。明代徐勃居然说老人泡茶"景色便自作恶",那么女人泡茶就行了吧,还不行,必须是"姣童季女"!茶必须与茶花女而且须与二八豆蔻绾结,真是花心烂漫。"茶中故旧是蒙山",据说蒙山茶是蒙山仙姑所滋润,所以那么浓郁,所以茶人喝上蒙山茶就自然而然地感觉:"我仿佛看见,千年前的一个月夜,仙姑在石庐中捧茶侍君,她绿鬓如云,娥眉淡扫,从冒着轻烟的宝鼎中,斟满一杯甘露,走过时拂了满室异香,她低低地为君斟茶,美目之间传送无限情意。"喝一杯蒙山茶,动起仙姑的念头,打起仙姑的主意,真是大胆,罪过,罪过。不过,"颦翠娥斜捧金瓯,暗送春山意",有那么漂亮的女子给我们倒茶,谁不动心?
  其实,不需美女在侧,茶本身就惹人。一叶君山银针跳入沸水,随热气而袅娜,那么苗条,那么舒展,那么舞出S形线式神韵,谁的春梦不被激发出来?"严格地说起来,茶在第二泡时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是少妇了。照理论说起来,鉴赏家认为第三泡的茶不可复饮,但实际上,则享受这个"少妇"的人仍很多。"林语堂先生真是孟浪得很啊,想必,也是喜欢"享受这个"少妇"的人"罢。而究竟,喜欢"少妇"也算得上懂得人生趣味,谁说只有少女才是美人真境?"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收乍散,数者皆美人真境。"各道茶有各道茶的滋味,各阶段女人也自有各阶段女人的佳处,晚明的卫泳见识就不凡:"至于半老,则时及暮而姿或半,色渐淡而意更远,约略梳妆,遍多雅韵,调适珍重,自觉稳心。"他说美人是"终生快意"的。只要是真正好茶,哪管一泡二泡?只要是真正美人,哪分十七八二十七八?台湾诗人洛夫写过一篇喝茶的小品,那题目就吓煞人--《初试美人舌》,茶叶在水中自在舒展,张开如薄扁,那形状真堪联想,更加上:"只感觉到衔在嘴中的乃是一件活生生的、有形体的事物。开始是清香温热,继而感到黏黏地滑润,徐徐通过喉管后,再由丹田涌出一股既暧昧而又确切存在的甜美。"你说,洛夫先生在描述什么事啊,不歪想了,他说的是喝茶。"我初尝春茶,骤然入口,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这种茶,色香味都很迷人,故我称之为"美人舌"。"谁说喝茶只是一种清事?以为喝茶只是枯井人的**,那是大大地错了,书中有颜如玉,茶中何尝没有玉如颜?固然是"静浣尘根心地润",但也可"闲寻绮思道芽生",看到舒展水中的形姿,闻到飘逸空中的清香,触到流过舌中的酥润,我们的绮思怎能不萌芽?"极品茶就是极品的女人,其香、其色、其韵,都很值得细细地、慢慢地、花一点心思地品味。"这话好,这话就说到我们男欢女爱的俗世生活了,女人与茶都是值得我们花心思来品味的。对,是花心思,不是花心肠。
所以,茶中绮思也不是浪人"穷思滥矣",洛夫先生将茶叶比喻美人之舌,确实孟浪,但并不穷滥:"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是一种形而下的情欲的冲动,我的初试美人舌,则是一种形而上的感觉的升华。"形而下的多堕入溷沦中,形而上的自然升华,意兴遄飞,神思腾空,将佳人与佳茗互为想象,那是心灵佳境。如果时时拥有这般心情,那真是幸福人!谁都想心头永远好吧,那么,对于茶,对于佳人,对于我们的爱情,我们随着台湾诗人翱翱《茶的情诗》一起来理解一起来领会一起来想象吧:
如果我是开水你是茶叶让你的干枯柔柔的,
在我的里面展开我必须热,甚至沸彼此才能相溶
……在水里相觑,相缠成一种颜色。
文人野茶馆
茶有高下之别,馆有文野之分。文者华堂密室也,列珠玑之市,盈罗绮之室。明清朝廷茶宴设于乾清宫、重华殿上,琉璃碧瓦,红毯绿帐,自然是"文"茶馆。《梦梁录》载南宋杭州茶馆:"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装饰店面,敲打响盏歌卖。"布置如此豪奢,这也当然是"文"茶馆。而"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皎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这就是野茶馆了。
物以类聚,茶人当以馆分。什么茶馆进什么茶人,这大体是不错的。棋人进"棋茶馆",牌友进"牌茶馆","大街上有三五家开茶肆,楼上专安著**,名曰"花茶坊"。"这自然是非君子进的,而"为奴打聚,诸行伎工会聚"的便是"水茶馆"了,在南宋之际的杭州,茶馆便已细致分类,三教九流都有其所。
人事总是相悖的。文人有文,而心多向野,野茶馆始终是文人的一帘幽梦。晚明文人文震亨家底不薄,居于钟鸣鼎食之家,屋宇相连,勾心斗角,曲径通幽,房舍宛然大观园,然其梦想中的茶馆是:"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范仲淹亦官僚亦文人,兜里几个茶钱应当有的,招呼一下司机或者打个的,到得红楼碧瓦的茶馆面前"踩一脚",着高衩旗袍的老板娘兴许亲自笑吟吟地迎迓来了。宋代茶风盛于宫廷,"茶馆"日趋富丽精巧,看前朝之韩熙载夜宴,多么雍容华美,雕梁画栋,高髻仕女,富贵气息逼人,到这里喝茶,醉煞人的,可以想见宋时茶风。但范老夫子爱野得很,不往闹里深处走,他镇守青州,却不在繁华地段买地皮,径于林木幽处清泉当口辟了茶馆,四周古木蒙密,隔绝尘世,烹茶其上,日光玲珑,独饮为仙,对饮得神。白居易野性尤足,王谠《唐语林》载:白居易每邀人品茗,必出"水泥钢筋之都会",直奔城外河渚,租舟泛于伊水之上,船上设小灶,灶上安铜甑,径勺江水,自煎自烹,谈兴尽而抚琴,琴兴尽而赋诗,诗兴尽而酣睡焉,无人摇桨橹,任意江水漂舟,一去几十里。现代作家朱自清不减唐人高致,他曾从都市"出走",以"七巧板"当茶馆,月夜邀人,去荒郊野外的玄武湖里,迎着小风,躺于藤椅之上泛舟啜茗,茶并非好茶,缺少清甘与清馥之味,但水是白的,风是细的,兴是高的,意是佳的。朱自清的散文清灵绝异,恐怕就是这样得来的。
文人是个异类。商人寻茶馆是寻高档,越高档越合其身份,恋人寻茶馆是寻幽暗,越是幽暗越便于"动作",打牌的呢,他们是寻桌子,这"三教"自然都想到闹市寻茶馆,所寻者不在于茶,而在于馆。文人寻茶不寻馆,文人寻茶是寻茶性,茶出身山野,返归山野中自然最能发挥其性情。知堂老人深知茶性,"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文人画家都需要意境,意境要景,景生境,境生意,意生诗歌散文小说小品文。松涛竹影,明月清风,文人的茶馆便合当在萧竹间,在林泉边,合当在天人合一的江渚溪流之上,茶与人相契合,意与景相感应,诚所谓:"吾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水,自谓与天语而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
而今,野无遗贤,山林间已无文人,只有村夫,文人都集合到街上来住了,文人的野茶馆又何处可寻?鼻祖由来仿惠山,清烹到处可消闲,听松庵里明年况,逸兴遄飞想象间。商家也是尊重文人的,商家开茶馆,为达官贵人开,为巨贾大款开,为情种痴人开,为牌友麻客开,终究也是想着文人的。商家十分懂得:与酒馆、饭馆、赌馆、宾馆由大人大款主宰不同,茶馆是要文人来领风骚的,所以,即或是"黄金价"的市中心,所开茶馆也大都有点林泉逸趣、山林气息。叶文玲《茶之境》描绘的台北闹市间的"五更鼓"的茶馆足供我们"逸兴遄飞想象间"的:那些街什么路什么名全忘了,只记得灯火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中,照出了一块劈下来的木牌上的三个字:五更鼓。为什么要说"劈下来"?缘自那招牌不是通常那种锯刨得溜光水滑的牌子,而确确凿凿是从一段原木中马马虎虎锯下了一截,又直劈下一片,还故意保留着粗粗拉拉的树皮,那牌子上的字,也是不油不漆……如果不是熟人带领的熟门熟地,你得仔细辨认,才能认出一间极古朴,古朴得像是很幽深的原始森林中的茶馆。
这海岸那边的茶馆在我们这边的都市里何处不见?茶文化无南北,茶文化无古今,茶之传承是从中华的骨髓里传承的,时间割不断,地域也隔不断的。当然,这是与范仲淹相同的"原始森林"中的茶馆吗?不可能了,这是乾隆皇帝在皇宫中所谓的"仿惠山"茶馆了,此惠山不是彼惠山,但可供我们"想象间"。想象正对文人之心思,这当然也是好的。
赖有佳茗似佳人
红袖添香、美人磨墨是文人士子千年未醒的梦。半部《论语》治天下,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此,千古以降,书与红袖,墨与玉手绾结在一起是鱼与熊掌兼得的常态。李清照与赵明诚,共唱共咏,同嗔同笑,以词相嬉戏,携手著华章,让人羡慕难眠;清之钱谦益人品不怎样,文品却佳,尤有艳妓柳如是才美兼具,书房情趣让人油然垂涎,据云,钱氏每诗成,必举以示夫人,其得意处,柳夫人凝睇脉脉,秋水汪汪,以琴瑟琵琶唱和之,以锦心绣口歌咏之,文人士子做到此处,那是什么都可丢下的了。
才子佳人连理比翼,这是多么醉人的情景噢,却实在是文人士子的一帘幽梦,虽也曾有过现实兑现,但大半归于虚境了。英国作家吉辛为之搔首踟蹰,嗟叹不已,他曾打开幽寂的书窗,看到满街满巷的姹紫嫣红,不禁感喟:
"读书人在男女上劳燕分飞乃是天数与天理。"文人与士子天生寂寞,而美人如蛾,多是炙热心肠,唯往光华灿烂与火势焰盛的地方飞赴。有几人愿意与人黄灯枯坐对古卷?之所以溯古而上,红袖常添香,乃是因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古时科举入仕,学而优则仕,"学"是冷的,"仕"是热的,美人以温香呵护冷寂,实是盼望有热在后头。时移今日,通罗马之路多且广,学而优则仕只是一条有点荒寂的羊肠小道,商而优,歌而优,当影星而优,即或不仕,也是极优之绩优股,干吗与书生于烛光灯影里形容相吊呢?美人与文人渐行渐远也便是天数天理了。然则,穷酸文人心有不甘,香梦不醒,蒲松龄之时已见端倪,其《聊斋志异》中,书生居处,常有艳丽女娥侍候一旁,或磨墨,或递纸,或添衣,或煮粥,专迷书生,惜乎大都是女鬼,几无有人间如兰气息的温玉女人。蒲翁一生潦倒,落魄蹭蹬,美人不与亲,他便只好托诸妖狐精怪了。
佳人难得,佳茗易有,文人终穷,难购美人一粲,但买一听乌龙茶,还是可以的。苏东坡诗云:"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文人穷酸,但易满足,有个相似物,即可当真。独坐书房,四周空壁,无人相问,但有清茶置几,也有迷人的情味了。"宾客清闲尘土远,晓窗亲沃案头茶",细斟缓饮,含英咀华,润喉解渴,益神添思,所谓茶益文人思,茶香逸处即是灵感逸处。文思枯竭之际,或许一盏香茗,又将文思滋润,奇文异句又汩汩而下了。巴尔扎克曾说:"身体干了,笔也就枯了",他说的是在美人身上用情过多,致使身枯,因此笔干,美人枯身骨,佳茗润心田,而若此刻,巴翁有一杯龙井或碧螺春冒着氤氲热气,说不定其笔下又如泉涌。陆放翁深夜读书,感到精疲神倦,于是半夜三更去汲水煮茗,"病起罢观书……汲水自煎茗。"或许在陆放翁心目中,夜深人寂,唤美人相伴,莫如唤茶陪侍;唤美人,美人虽来,或许怪怨死了,将读书兴味弄得全无;而一瓯清茶,润泽心田,醒脑醒神,可助人生羽,遨游书间,神思飞越。郭沫若作诗,要有美人侍侧,方可诗句奔泻;然其神遇有几人能遇?倒是红茶绿茶,胜却红女绿女,卢仝诗云: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三碗佳茗入肠,使文字激扬,把脑中昏然假寐的妙语绝句全激活起来,绵绵不绝跳荡纸上。这就是佳茗有胜佳人之处,难怪文人士子爱茶恋茶尚茶颂茶,诗词曲赋中总有千年茶香缭绕,乃至名利美人都不要了。风流文人唐伯虎,尝尽人间风流之后,归命于茶了,其心愿是散尽余钱,去买青山,"买得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春芽"。
佳茗果似佳人。佳人之佳,在色,在姿,在香,在味,而佳茗也是"四美具"。绿茶有嫩绿翠绿,红茶有绯红深红,艳丽入目有如美人着绰约之衣;茶投热水,细叶舒展,于杯中袅娜,或舒袖展裙,或舞腰摆臂,在缕缕气息中或浮或沉,有美人写意姿态;有人将龙井之叶舒展喻之为美人舌,那么君山银针,纤纤细细,无异于美人之腰;而人参乌龙茶呢,粒粒颗颗如三月泡,有乳香滋味了。软玉温香,极惹文人相思,而茶呢,茶亦有温香,清新肺腑,与水相得,热气腾腾之中,或发清香,或发浓香,或发花香,或发果香,扶鼻于微雾之中,素瓷雪色飘沫香,真个也可茶醉人人醉茶了。茶味悠长,口感如手感,口味似体味。明人有妙喻,谓茶"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或许,初茶之生涩有如少女之羞涩,再茶之余韵有如成熟嫂妇之风韵,三茶之恒常则如体己老妻之家常滋味了。
若今佳人如云,街头巷尾酒肆歌厅一见一群,独在书房渺然难寻。如花的佳人大都去了T型台,去了摄影棚,去了麻将桌,去了步行街,去了凤凰池,去了歌舞榭,去了海滨场,去了香车旁,去了结婚宴,去了时装屋,去了豪华别墅,去了灯火阑珊处……有几人走进这清寂的书房呢?书房是寂寞深深深几许,书房里的人影确是孤了,孤是孤,但未曾绝,也有那么一些相吊只影,伏于桌旁,只是红袖添香的,怕只有蒲松龄笔下的多情古典女鬼了。女鬼多在荒居古刹出没,在这热闹的水泥丛中,在这白亮的电光之处,女鬼也怕不敢入书生之梦了。也许只有佳茗来伴书生,才有实在的意味,佳茗不是佳人,但佳茗似佳人,佳茗有佳人的形影,聊慰书生,也是好的。
茶养女人嫣然之气
茶是贞的。茶可伴书,可伴琴,可伴棋,可伴羽毛画扇轻摇,但这些伴当,都在茶身之外。茶里头是不能掺物的,蔡君谟《茶录》云:茶有真香,而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至是虑夺真味,始不用焉。茶是挺自信的,茶自信素面朝天而不用胭脂,也可招爱缁衣羽客与贵胄王孙以及引浆者流。韦应物说,茶性不可污。龙脑麝香,也是质本洁,但茶不愿与之合,一合也是污,茶只与水合。茶是贞的。
其实这么说话的都是男人,男人一直掌控茶茗之话语权,当然道不着女人心。女人喜欢华服,喜欢浓艳:"我喜欢浓妆艳抹,挣扎一个年轻,生活需要我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和倦容,我必须站在青年人的行列里,不知岁月地活上一番。"演员兼作家的王肇英是女人,当然晓得女人心事的根底。你叫女人陪你喝淡茶?女人可不愿跟你清玩。我老婆给我买来的茶是一包君山银针,色是淡白一色,味是清淡一味,而她给自己买的呢,是名为八宝茶系列的养颜茶,全然不合男人茶道。男人谓茶是淡白最佳吧,她那里是花花草草;男人谓茶是一味最佳吧,她那里是大杂烩,其茶中匹配的是:参片、甘草、红巧梅、紫玫瑰、白百合、茉莉花、水晶糖,还有宁夏枸杞。女人喝茶与男人喝茶终究是两回事,男人喝茶是养心,女人喝茶是养颜。这话翻译成林语堂的语言是:男人研究哲学,女人享受人生。我老婆年过三十日渐近午,她在那里涂口红搽胭脂,喝养颜茶,"挣扎一个年轻",挣扎着回队于"青年人的行列",直想"不知岁月地活上一回"。
  在男人的茶壶边,女人好像是茶奴,采茶煎茶是女人,而喝茶是男人了。"茶是清事,侍茶当用姣童季女。"名花附主的女人还不能要,还要用没曾染着的处女!这似乎解释了:在诗书琴画之行当里都有长舞红袖,而在茶文茶道里独缺皓齿明眸。但认真翻一翻书,其实女人不只是茶之宾从,在茶里也有女人的翩鸿照影。唐代的《宫乐图》里,红粉队队,红袖飞飞,宫女们手抚香橼小杯,听歌赏舞,悠然品茗。妙玉最喜欢喝茶了,她用陈年雨水和梅花上的雪水烹茶,那份精致的心情撩人啊,妙玉可不是用茶来媚男人,她是给自己慢煮细泡着一份精致的生活。当然妙玉是红尘外的人,她的茶里还有玄远的佛。但秦淮艳姬董小宛却没出世,她十分热爱红尘生活,她也喜欢茶,她是吃茶而不用吃饭的。其先生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披露:董姬每餐用膳,都是用茶水淘洗一小撮米,佐以香茶数根,几粒豆豉,而到晚餐,连那一小撮米也不要了,唯饮一杯两盏花茶。固是,董姬到老都"挣扎"在"青年人的行列里","眼如横波,气若湘兰,体如白玉,人如月华"。皮肤保养得多么好啊。茶保养的。
茶入胃间清空肺腑,肉入肠内肥浊肚腹,所以现在女人吃茶不吃肉!引女人喝茶与引男人喝茶的是两部茶经,男人那部是茶道,女人那部是茶效;茶中若无入禅之茶道,男人就不会嗜茶了,茶中若无美容的茶效,女人有几个会爱茶?茶主茶奴之分,解释不了女人与茶,茶功茶效才是两者绾结如磐的红头绳。动女人心的是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的第五碗:五碗肌骨清。能让女人肌骨清,那真让女人爱煞,所以,英国的下午茶并非男人首创,而是一位名叫安娜的公爵夫人发明。董桥先生说:闺秀名媛的笑声泪影都照在白银白瓷的茶具之中,从此妇女与茶给文学添不少酸甜浓淡的灵感。说得还真是,《红楼梦》且不说,那专为好汉立传的《水浒传》就传达许多女人与茶的芳香与风韵。茶对女人起效果,女人对文学起效果。诗人李白也说茶效大得很:荆州玉泉寺近清溪诸山,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水边处处有茗草罗生,采而饮之,颜色如桃花,而此茗清香滑熟,所以能还童振枯!《广陵耆老传》富有传奇:晋元帝年间,有一老妇,从早到晚,摆茶于闹市里,茶怎么卖也卖不没,人们觉得有鬼,报告给了官府,老妇被巡捕捉拿入狱,夜间,老妇带着茶具破牖而去,蹈虚凌空了。这是茶效啊,茶能美容,茶能健身,茶让人身轻如燕于掌中舞,还能穿牖于空中飞!
这或许是传奇,稽查无据的,而若事事有根据,人生岂不乏味死了?事事不必有根据,但茶能健身可美容,这事不乏味,而且有根据,"苦茶轻身换骨"。说这话的陶弘景,不是文学家,是医学家,茶能清心明目健身美肤,这是《本草》明记的,不是小说家言;当代一些保健研究更有科学作底:绿茶中含有茶甘宁,是能提高血管韧性的。据说,某名伶是被儿子气死的,对此,有人说:他没有喝绿茶,他要是喝了绿茶就不至于死!这话有力量,我老婆看了之后赶紧咚咚地跑下高楼,买茶去了,但我老婆也不太全信,她买了一些绿茶,买得更多的是那养颜茶。老婆说,她本是去买绿茶的,但看到养颜茶,心动得厉害,便买了一些!没办法,女人看重肉内的血管,但女人更看重皮外的血色。"上帝给女人造第一张脸,女人给自己造第二张。"女人心性如此。我曾叫老婆去做整容,老婆蛮动心的,但她忽然想起,她塞了硅胶,换了第二张脸,岂不变了另外一个人?老婆不是怜惜自己的命,她说:我全身换了器官,便是换了人,你岂不是讨了两个妻子?老婆不干了,老婆说,我还是以茶来美肤美色来媚你吧!
女人就如此爱茶了。侗族关于茶饼的传说是这样的:一位侗家腊汉(小伙)爱了腊乜(姑娘),而家穷送不上彩礼,他急煞了,正愁苦间,腊乜来信了:"腊汉哥哥不要急,妹家不收钱和礼,若是有心迎妹去,细茶十斤用篮提。"这腊乜解了愁了,却也出了难题,小竹篮哪能装得下十斤干茶?腊汉于是想啊想,便将茶叶蒸软、压紧,加一层压一层,就是茶饼了。但让人要问的是,要那么多茶叶干吗?当饭吃啊!现在的女人是不太爱吃饭了,像董小宛一样,晚餐喝茶,减肥瘦身啊。黄庭坚词里说,北苑龙团,江南鹰爪,有着"一种风流气味","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在那样的夜晚,有那般飘逸着茶香气味的美人真境,真让人醉心得要死!文君把茶当夜宵,那茶当是养颜茶吧。文君是个寡妇,但司马相如是那么爱她,当然是文君美容美得好,瘦身瘦得好。茶将少妇卓文君养得那么嫣然有气质,三十七八了还仍如十七八之少女,当然会招司马相如爱。
养眼一杯春
爱茶的人,如果没有一只紫砂壶,那么,你就等于没有居家的妻子;如果没有一只钢化玻璃茶杯呢,那么,你就等于没有交面的知己;纯粹的玻璃杯,不说也罢,那种易碎品,至多是情人而已,有之,只当一番艳遇罢。
邢人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据说越窑茶具,茶人是最爱的,为何而爱?无他,薄亮透明焉。薄,我是不太敢爱,薄情人,谁敢爱?我是个粗粝的人,爱摔情绪,一摔,不就粉碎了么?但我爱透明,透明,多好,如果能让我一眼看到你的底部心思,那多好啊,透明对透明,相看两不厌。越制茶具,是那么透明,"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月来月入壶,云来云映水,青青的茶叶赴身杯中,你静静地看到那精灵在水中曼妙起舞,吐露芳华,一汪无色无味的白开水因春之步步生莲的脚履姗姗而来,渐渐地,渐渐地,将山染翠,将水染绿,你不觉得,你心中的绿意自眼仁慢漾,绿了整个身心?我真的爱透明,可我不敢爱越瓷,薄啊,易碎。
或许,钢化玻璃茶杯是我命中的宿定。我这人,只合钢化玻璃杯。兜里贫,买不起正宗高档紫砂壶;性子粗,护不住貌若天仙命比纸薄的越瓷杯。钢化玻璃杯正好,不贵,经摔,透明。好,真好。我常常坐在靠东边的窗子边,对,东窗旁,不是绯红色的西窗烛。阳光普天照来,红尘滚滚,干渴的嘴唇渴望着水流,干渴的眼睛渴望着山色。那么,我就打开钢化玻璃杯,滚烫的热水冒着水蒸气,如一绺盆景似的瀑布倾泻,顷刻满潭。然则,一小撮君山银针自指间跳荡,赴汤蹈杯,瘦瘦的身姿在水中蹦极,载沉载浮,几十上百的微型精灵有上有下,升腾挪转,实在是水与叶共同编剧的合舞啊。看那叶,渐渐舒展;看那水,渐渐着绿。紫砂壶能看到这样灵动的景致么?越瓷杯能有这样清晰的景致么?先人看得到"翠涛涌",看得到这"茶叶舞"么?我看到茶叶一入杯中,她们格外欢喜,如同笼中的野雀重归云林。这些茶叶啊,来自雾蒙蒙雨蒙蒙的高山深林,到得热气腾腾的杯里面,宛如来到了山中央,重新舒枝展叶,重新焕翠发绿。此时此际,我眼睛穿过玻璃,将身遗在杯外,而心已如新雨后的空山,像一片茶叶在苍翠如黛的老山里飘荡。
余光中夫子自道:"我是艺术的多妻主义者。"而我,也是爱茶的多茶分子,我喜欢绿茶,喜欢红茶,喜欢花茶,凡是茶,无不喜欢。投一把绿茶入杯,满杯绿色;投一把红茶入杯,满杯绯红。我们这里有一种名为虫茶的茶,特别有意思,一粒一粒成球状,是虫子生吃茶叶之后,排出来的,想起来可不好受,喝起来呢,可是十分润喉。虫茶如果不经眼睛一赏,那好像是蒙住眼睛听人家说刚才有美女从身边走过。虫茶跳入杯中,好像朝霞入海,顷刻间整个海面无比鲜红,先悦目,后润喉,再香肺腑,然后长长久久地赏心。喜欢喝花茶的,你用紫砂壶还是用不锈钢?用钢化玻璃杯吧,看到枯卷了的菊花次第开放,看到灰心了的玫瑰再放青春,看到那了无生气的金银花一簇簇地含苞待放,即或在秋风肃杀的深秋,即或在天地皆寂的隆冬,你依然感觉你目前有满怀的盎然春意。钢化玻璃杯,一杯绿茶,就这样给我营造满眼的春天;一杯红茶,就这样给我营造满眼的秋天,而若在酷暑的六月,泡一杯白云似的白菊花茶,呈现眼前的是"玉壶里的一片冰心"。
林语堂说:"只要有一壶茶在手,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是开心的。"其实未必。你能随时带一只紫砂壶么?紫砂壶是老妻,只能在家里暖心,谁能带着走?上车,一碰车门,啪,缺角了;下地,一松手绳,砰,碎了;时时刻刻护着茶壶,松不开手,放不下心,你旅行有什么劲?你散步有什么趣?带着一只钢化茶杯吧,在人间碰就碰吧,在世上摔就摔吧,它有玻璃一样的透明,它有亮钢一样的韧性。是的,如果我坐在办公室里,我就把她置于桌前,亭亭玉立,随时给我营造春,营造秋,营造冬夏;如果我准备走四方,那么我将她挽在臂间,路迢迢,水长长,陪我走天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是紫砂壶,紫砂壶是不用洗的,沾染壶边的都是茶,都是禅,那是高僧啊。我做不了高僧,我是俗气重的凡夫,"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说钢化玻璃杯,钢化玻璃杯必须得洗啊,它像我一样最容易染着红尘。像云如棉布擦洗山林一样,我常常用我手掌的纹路擦洗钢化玻璃杯,我要使她不染尘埃。
茶养书生文攻之气
茶不是杀心之物。茶引领僧人入梵入定,这是事实,但"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据此以为茶"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据此认为"石上清香竹里茶","香烟茶晕满袈裟",那就错了。茶是水啊,水浇水是天然物理,但水养物也是物理天然。肺腑凉清寒,毛骨已苏醒,凉茶入了肠胃,毛骨并没枯石凝万象啊,筋舒了骨醒了眼睁了眉展了,从来佳茗似佳人,这就是了。看到佳茗联想佳人之心思活跃开了,浮想联翩了,心情蓬勃了,茶生养人心啊。谁说茶是杀心的?
香烟茶晕是有袈裟,但不是满袈裟,穿着长袍马褂的不全是僧人嘛,更多的是书生。艾煊先生对茶有个妙喻:茶和酒是千岁老友,但两人性格绝然相反,一个是豪爽、狞猛、讲义气的汉子,一个是文静、宽厚、重情谊的书生。
茶是书生,书生是茶,茶与书生绾结千年,绾得铁紧,艾煊先生是茶与书生共同的知音。但读到这里,有人会以为茶是杀心的。艾煊先生说茶文静,说茶宽厚。文静是静噢,静者,虚也,家事国事天下事,都在静心没气中虚化掉的,宽厚是宽噢,宽者容也,污物秽物烂鄙物,都笑纳在心篓子的了。哪里会是这回事呢,茶不是这回事,书生也不是这回事。书生温雅,但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淡泊,但有粪土王侯的豪气。茶也是,茶在天地间吸过阳光的,内里也蕴着火,况且,它也被人间的烟火沸腾过,凉水是激不出茶性来的。茶也是有脾气的,茶将日气之阳与烟气之火输入心肠,向肝处输,向胆边输,当然会把书生的肝胆弄醒壮大。别以为书生喝茶是吃鸦片烟,云里雾里会忘我、忘人、忘事,把什么都忘了;书生入茶馆不是无聊来打牌,书生聚晤于雅座,可聊有的是。孙绍振先生是位大教授,自然是知书达礼的大书生,他喝茶可不是为消气,而是来生气的!"人生乐事良多,最乐为三五知己难得相逢,于书斋中,闭门饮茶,将平日最恶心之事,最讨厌之人,痛痛快快、潇潇洒洒大骂一小时。"这就需要浓茶,好在福建多浓茶,功夫茶、苦丁茶、铁观音都是浓的。"茶必须是酽浓的,不酽浓不足以催生醉意,亦不能从日常的礼貌、法度,尤其是潜意识里藏着的怯懦、自卑中解放出来,恢复天然之真性情、纯心态!"不要以为茶文弱不生劲,茶是很有力量的,茶能解放人在憋屈中压抑良久的"真性情",也能起出掩埋在尘世中的纯心态。"茶过三巡,便可开怀大骂,骂贪污腐败、人欲横流,骂精神猥琐、数典忘祖,骂出卖朋友、叛变爱情,骂歌星偷税、捞尽不义之财,骂文痞耍滑,意在躲避崇高。"孙先生用的是水泊梁山式的大碗茶杯,茶淋漓语淋漓。该骂,为什么不该骂呢?所以国学大师台静农先生是越写越生气了。台先生写的文章在发表之前先要林文月女士读一读,台先生说:"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林文月说:"恐怕会哦。""那怎么办?""管他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罪人吗?"台先生听了说:"说得也是。我越写越生气!"这么大年纪了,怕什么呢?
但茶毕竟是宽厚的,书生也是文静的。书生开骂,拍案而起或许有之,但动辄掀翻桌子那要军阀才干,书生一般不会。蒋介石骂人,开口便是"娘希匹"。纪晓岚不会这么骂,纪先生骂和珅,只在和府上题写"竹苞"两字。竹苞是《诗经》中的好词美言,"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意境深邃得不得了,而况和府茂林修竹,侯门幽深,而况"竹苞"两字还是和珅诌着笑媚请纪先生题写的,但乾隆知道,这是纪先生在骂和珅子孙十八代,竹苞者,个个草包也。这下和珅笑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大骂是文化偏至,大笑也是文化偏至,都不是"和"。不冷不热,不偏不倚,不走两端,谓之和,和是最高境界的茶道。茶热过会凉,茶凉了皮囊,却热化肝胆。茶是投向水中的火啊,明里是水,实里有火,水火交战,阴阳相济,有刚有柔,能宽能猛,中国儒道精髓是中庸,茶道的核心当然便是中和。说到中庸与中和,又可能有人会误读,认为中庸就是是非不分的折中主义,认为中和便是忠奸莫辨的一团和气。摄氏百度诚然不是中庸,摄氏零度也肯定不是中庸。单骂"个个草包"是零度,可让和大人大哭,单题"竹苞"是百度,可让和大人大笑,这都不符中庸中和之道;而以"竹苞"骂"个个草包",让和大人哭笑不得,声色不曾俱厉,锦里暗藏针,将中庸中和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这才是茶滋养出来的书生。白居易是书生,也是茶人,他一生"忧元元",文章都是"泪湿衫"的时事,对卖炭翁之类的事情,心中燃着一窝子的火,但他不骂"娘希匹"。豪绅刮民膏,建华堂,豪绅之华堂不是我们三五十七八十百二十平米的套间,占地有好几公顷的。豪绅请白先生题门匾,白先生题的是:极其广大。这词大气,极合豪绅包举宇内之心,自然高兴。但知者知之,这是白先生茶后骂人,《中庸》之中的句子是: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此处盖取谐音也。
  用书中之句作子弹,向为富不仁者为人不良者放几回枪,打他一梭子,是书生的职责。书生是社会良心,我们采了那么多能够激发孕育与合成好词妙句的茶给他喝,他当然有义务颂善詈恶。书生走进书斋,可以给两只耳窗上扃,但书生走进茶馆,那就应该把嘴门打开。商场是那么狡,官场是那么腐,情场是那么滥,文场是那么鄙,学场是那么假,名利场是那么瘴气,书生应当"呐喊"。魏晋书生看到歹徒在强抢民女,看到恶棍在黑鞭牧民,而自个儿跑到山林中去参禅造化,这是不负责任的,在数千年的书生册页间,这是一个例外。这可能是魏晋书生太爱喝酒不爱喝茶的缘故。因为喝酒不是"和"的,酒走两端,要么横身抽剑,风萧萧兮易水寒,要么壶中日月长,烂醉如泥不管人间事了。茶是和的,它既不狞猛入世也不超然出世,茶不乱性,既不火爆如雷,也不枯槁似木,茶始终让人醒眼看世看人,平心评人评世。台湾诗人洛夫先生既懂酒又懂茶:"我倒以为,酒和茶的最大好处乃在增加谈兴,一杯在手,饮者的话通常会突破世俗的藩篱,天南地北,中外古今,无所不涉,而评骘人物,月旦人物,更成了话题的焦点。酒愈喝愈醉,情绪激动起来,常有由争吵而谩骂而相互扭打……茶则愈饮愈清醒,放言之下,纵然对事不免有所批评,但也语多节制。"茶性中和,茶性也内敛,茶滋养书生喜欢放炮的脾气,当然是多文攻,少武攻,这是十分符合"要文攻,不要武攻"的精神的。
要文攻。书生不能把书斋里那扇通往菜市场通往名利场通往人民广场的门焊死,要多到许多场里去,生活一定要在场。那里有民瘼,那里有世态,那里有善恶忠奸的种种人心,看到真善美,当然应当歌颂,看到假丑恶,也应该喝喝酽浓之茶,茶过三巡,文思出来了,文句出来了,便可开怀大骂。战士要战斗才有战功,文人要文攻才有文勋。洛夫先生说:"一面喝茶,一面不伤筋骨地骂骂你所厌恶的人或社会不合理的事,未尝不符合卫生之道。因为畅谈中可以把胸中的郁积,在热茶的氤氲之中逐渐化去,而换来一片祥和清穆的心境。"书生边喝茶边开骂,岂止符合卫生之道?这更是符合孔孟之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书生责尤大矣。书生激浊扬清,锄恶张善,换来祥和清穆的心境是次要的,换来祥和清穆的太平世界,才是书生的文功,是书生的莫大勋业。立德立功立言,书生立言就是立德立功。匡扶天下之功诚然难立,但千万难,吾往矣。精卫填海,虽不能至,心向之。
灰间一红艳
整个来讲,我是一个灰色人。当然我不是灰姑娘,我是一个灰憨子。这一是说,我在人世间活着很是灰不溜秋,二是我的生活态度甚是灰头土脑。从小开始,我就不喜欢亮色,我的衣服,灰、蓝、黑,活了三四十年都是这样"三原色",家中所用器物别无一长,几乎都是"灰"墨登场。所以,在我灰溜溜的书房里一只红艳艳的"中国红"茶杯放射着红魅光影,总会把初次来访的闲客惊煞:你这个老气横秋的家伙倒是绮思如火!然则,癞蛤蟆都有天鹅的企望,我这个落魄的书生其心底也是生有难以打杀的那"花间红艳"的梦想的。
这只名为"中国红"的红瓷茶杯确实红,红彤彤,红艳艳,红灿灿,红绯绯,红光焕发,红辉浴海……举凡你能想象的鲜红你都可以用来形容它,红得惊人,红得耀眼,红得那么鲜丽丽,红得那么水灵灵,红得如露珠含日,吹弹得破。小时候,我玩过电筒照指尖,就是把手指尖捂在电筒透明玻璃上,打亮电筒,照得在指间流动的血,那血色红啊,那是少年的血,那是没有任何杂质的鲜亮亮活泼泼的血红。这个"中国红"的红瓷茶杯正是这种红。
这只红茶杯摆放在我的书房里,蓬荜生辉。枯灯古卷,真正的读书人那书是灰扑扑的。那种时尚的读物,只适合在床头惊鸿一瞥,随翻随扔,只有端坐如老衲捧着发黄之书者才算是读书人的。我算半个读书人,我常枯坐于书桌上,对面是透过黑影而来的一片城市灯火,朦胧而近乎暧昧,这种朦胧与暧昧本来极可供人想象,但于我却有点遥远,不想也罢。我可想象的是,这一本书,这一杯茶,这一只茶杯。蒲松龄笔下,那书生多在荒凉古刹中用功,忽然之间,魅影一闪,身着红粉衣袂的女子穿壁而来,替书生磨墨送茶,那情景爱煞人了。现在,城市里人声鼎沸,人气旺盛,即或是夜半三更,都还是笙歌宴舞,哪里有"女鬼"?哪里有"狐狸精"?蒲松龄的梦现在恐怕是谁也做不出来了。我是一直没做过如许女鬼梦。但我有红衣少女梦,就是这只红茶杯。读书读到入神处,物我偕忘,身神分合,一只红艳茶杯里热气袅袅,犹如身着一袭薄薄绯衣的曼妙女子凌空而来,那热气仿佛是其裙裾带动的云影。真的,一个有月的夜晚,月照窗棂,雪样的月光映在鲜红的茶杯上,我神仿佛出化,梦回宋明,那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妙境被一只红茶杯与白月亮建设出来了,构筑出来了,营造出来了,那绮丽缠绵实在是妙不可言,难以摹追。
我的梦并非"空穴来梦",是有来头的。我与这只茶杯,是有些故事的。准确地说,是茶杯有故事,我没故事。灰头灰脑的我很少有故事。在这只茶杯的说明书上有一个介绍:"中国陶瓷,璀璨夺目,精彩纷呈,惟独难见纯正的中国红,因为红色釉料不耐高温,烧制异常困难,历史上有宋代的钧红,明清时期的祭红、郎红,但仍与纯正的大红瓷器远不可比。"这里头自然有商家的夸大其词,但大抵上也是有些根据,上红色,要经八百上千的高温,是挺困难的。那么是如何煅烧而出这般大红的呢?这里,就流传传说了。景德镇在元代烧成釉里红瓷,到明代永乐中期技艺失传,烧不出高温红瓷。然则,朝廷非进贡红釉瓷不可,并限定日期。这所谓限定日期,大概有如秦始皇叫陈胜吴广限期达到的王者霸道在里头的。日期迫近,窑工百炼不成。眼看要么民起造反,要么民坐等死,恰此时,有窑工二八少女,知晓此事,便来探望,到得窑边:"乘人不备,纵身跃入火窑。"顷刻间,红霞满天,偌大的瓷厂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通红。于是,奇迹产生了,"瓷器出炉,釉色殷然,晶莹似血。"看了这个传说,端起这只茶杯,又在一个容易产生幻梦的夜里,你不产生精灵与晤的恍然灵境?
这只茶杯我一直藏在箱间,如同珍藏一个老来恋佳丽的非非之梦。只是因为我的几只老色土窑或褐色紫砂茶杯或烂或残,已然不可捂住茶香,才将其起用,那情形,仿佛老寡之后,又纳新妇,真让人生发青春生气。而我这只茶杯的得来,也堪书生一记。她非买来,也非他人送来,是一篇小文换来的。去年持三两页的文章参加一个什么论坛,获得小奖,奖品有电器,有其他生活用品,奖品可自选。这只"中国红"一艳惊我,我就二话不说,抱得这只茶杯归,仿佛抱得美人归。从来文章不值钱,这回终于值了一回钱了。
一片春心在玻璃壶
晋代之傻宝皇帝晋惠帝遇难逃亡,从许昌返归洛阳,属下百姓看那皇帝落魄样,有不忍,以茶献之,"持瓦盂承茶,夜暮上之,至尊饮以为佳。"皇上饮茶,当是奢华之玉壶紫砂壶,何曾用过瓦钵?然则落难如此,什么都是好的了,慈禧太后被八国联军追赶得像亡命犬,一个窝窝头也当是猴头与熊掌了。自然,晋惠帝也以瓦钵为佳。瓦钵为茶饮之美具,是皇上御定,哪怕是傻宝皇上御定,也自然有"文件规定"的效应,所以瓦钵为茶具,其风不让于紫砂壶。董桥先生谈及瓦钵雅意被当代科技搞坏了,不胜感慨:"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锅,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杀风景。"
不锈钢壶代瓦钵大杀风景,然则,以玻璃壶代瓦钵呢,鄙人以为,那将是大壮风景的。以瓦盅饮茶,殆同于以传统方式度新婚之夜,瞎灯黑火品完了至味,淳厚固然淳厚,意趣却失稍许,人都没看到,结完婚了!以玻璃杯饮茶,便恰似现代男女,红灯高挂,通明透亮,眼餐秀色,眸映春光。口福之前饱享眼福,双福齐至比单福临身,其意胜如何?
茶似佳人,不但是味道如此,其美形质也可堪联想。宋徽宗年间,有名为郑可闻者,为取媚帝王,制造贡茶,采择新抽茶枝上的嫩芽尖,蒸气过后,剥去外叶,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清泉泡之,光明莹洁,称"银丝水芽",于沸水中蜿蜒有如莹白少女舞蹈。宋徽宗当皇帝不怎么样,但在艺术上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在茶上也很会玩味道。大多富贵人家爱用黄金器紫砂壶做茶盅,他却用玉杯,他知道茶趣啊,他知道除了鼻品舌品之外,还有眼品,所以要用剔透空明之玉做杯。
茶是有美丽形质的。针形如君山银针南京雨花茶,扁形如西湖龙井茅山青峰,蛮腰曼转之条索形的有庐山云雾福建苦丁茶,如乳如草莓的有普陀佛茶洞庭碧螺春。这些天生丽质的茶叶,装在盒中桶中犹如僵魂魄,而一跳入水,就活泼泼如水精灵,起舞弄清影,或似雀舌吐声,或似兰花露蕊,或似春笋问春,或似秋菊争妍。太平猴魁舒展时,犹如机灵小猴,上下翻滚,搅动一池春水;君山银针舒展时,好似翠竹争阳,风动一山春色;西湖龙井舒展时,恍然春兰怒放,移动一腔肺腑。这般美景藏之于类似暗室的壶中,真是罪过。秦牧先生是很会享景的:"即使是极好的茶,我也把它泡在大茶壶里,冲进玻璃杯中,擎在手里,对着花丛,悠然畅饮。"秦牧先生还是错过了,饮玻璃杯中之茶,不要擎在手中,当先放在桌上,用眼睛饮个一时半刻,才得真趣。汪曾祺老先生讲究程式:"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中,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先看看,再品品,这就如先恋爱,再结婚,更称心一些吧。
中国古代有"十六汤品"说,最值钱的当是"富贵汤",那是金银茶瓶煎出来的,我们哪里用得起金器银皿?"近来紫砂壶大盛,然我至今没用,几次到得柜台边,看到价格,头就晕了。"以茶人三部曲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王旭烽女士望紫砂壶而兴叹,何况我等。我等合用玻璃瓶。玻璃瓶汤居列十六汤品第几品?"秀碧汤"是石瓶煎出的,"其汤不良";"压一汤"是瓷质茶瓶煎出,只适"幽士逸夫"。"玻璃瓶汤"大概尚没来得及入品吧。不入流者是我们不入流人喝的,也罢。我们阿Q起来,倒替先人遗憾,他们知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却不曾晓得美茶春色在玻璃瓶。"试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滚水被细芽嫩叶的新茶染绿了,玻璃杯里条索整齐的春茶载浮载沉,茶色碧绿澄清,茶味醇和鲜灵,茶香清幽悠远,面对绿莹莹的满杯春色,你感到名副其实的在饮春水了。"没有玻璃瓶,哪能面对满杯春色?"春光欲醉,午睡难醒,金鸭沉烟细。画屏斜倚,销魂处,漫把凤团剖试,云翻露蕊,早碾破愁肠万缕。倾玉瓯徐上闲阶,有个人如意。堪爱素鬟小髻,向璚芽相映,寒透纤指,柔莺声脆香飘动。唤却玉山扶起,银瓶小婢,偏点缀几般佳丽,恁陆生空说《茶经》,何似侬家味。"陆生说《茶经》,当然好味,但若无茶如美女,美女如茶,未必能胜"侬家味",紫砂壶能益茶味,但若将春色掩了,也未必胜玻璃瓶味。我佩服的是何为先生,面对这满杯春色,居然进得禅境里去,"每一个饮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禅的时刻。"
玻璃瓶里如银瓶中"云翻露蕊","春光如醉",能够入禅?我独坐在窗前,玻璃瓶中贮满翠绿的春茶,"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春茶如许,春色如许,无法入禅,我的春心全被哄起来蠢蠢动了。
魏君的朋友在QQ上挂宣言:官僚与狗,概不与谈;我的朋友魏君就在报纸上撰妙文,题目也是"官僚与狗,概不与谈"。我本来是个没什么宣言的人,谁愿意与我扯白话,我都答应跟他扯,寂寞的人、无甚人来理睬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问题是大家都那么忙,没谁愿意且停片刻,与一个闲人来闲扯;而我又厕身官僚场,不与官僚谈,几乎无可谈。我想与官僚谈,问题又出来了,没什么官僚愿与我谈;至于狗,语言不通,我听狗话是外语,狗听我话也是外语,没共同语言,谈不拢去。前几天,有位兄弟,家养的哈巴狗生了好几只小哈巴狗,说要送我一只。回家跟老婆商量,老婆很干脆:不养!我自己都难服侍自己,还服侍他?这事也就作罢。
偶尔碰到人,他咋咋呼呼道:你到哪里去了?好久没看见你浮头了。其实,他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的隔壁,不是我到哪里去了,而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与他闲扯一两句,他就逐客:你别跟我扯,一点效益也没有,没事多跟领导交流思想。
也有朋友见不到人面,一见到人面就质问:你把我给撇了(这话要反着说才对,是他把我给撇了),只要红颜,不要朋友了吧?我说:朋友就你一个,红颜一个也无。崽骗你!
他就说:真的?你那地方天生多红颜的,你要做个有心人啊!
红颜的事情,是有心人的事情么?是有钱人或者是有权人的事情。
我得谢谢各位的关心:他们怜我无人相应酬,由此推断我的日子定然过得孤陋而枯寂,所以叫我多与官僚去谈,养只哈巴狗,找个红颜知己。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没法理解,其实,我日子滋润着呐。
我不是有钱人,也不是有权人,还不是什么有心人,但我是个有茶人。
一个晚上下来,嘴巴一直闭着,按多舌人的说法是嘴巴都闭臭了。那么,一大早,我一起床,就泡一壶君山银针,唇靠杯沿,风自腹中来,往杯里轻轻吹,尺幅千里,杯水兴波,三五片银针载沉载浮,与我一呼一吸相呼应。然后,啜一口,一线细流,穿齿,爬舌,过喉,滴答掉胃潭,涓涓入肝腑,由她在心血里自由散漫,自在行走。
一大早,天蒙蒙亮,就有入得我心,与我相交往者,那些自诩朋友遍天下者,也难吧。
上班,我是这么上的:地且暂不扫,桌且暂不抹,打一壶冷水,茶壶泡之,不是瓦罐,是电壶。古意泡茶,爱看蟹眼鱼眼,黄庭坚云:"风炉小鼎不须催,鱼眼长随蟹眼来。"苏东坡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诗意得很,其实,我现在体会泡茶,还是电壶好,蟹眼生得快,鱼眼来得多啊。然后是,关上门,开电脑,左手茶杯,右手鼠标。想喝茶,就喝一口;不想喝,就放一边。与人对坐,不就是动嘴巴么?无人对坐,有茶相对,嘴巴也可以动个不歇气!一张一合,与茶相过,也过得诗意得很,安逸得很,巴实得很。
想与茶一唇吻,就可一唇吻,不想呢?茶在那里自在芳香。茶不粘人,不缠人,绿颜茶比红颜人,好相处多了,好打交道多了。碰到缠人的红颜人,你的日子恐怕从此再也不好过!散发在你日子里的,还有芳香么?午间,我不太理茶,我也把茶晾在一旁。说老实话,这时候,我自己都不太理我自己,我把自己丢在床上,不管天下如何纷嚷,那么三五刻,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这是有茶友而无人友的最得意处,人友多者,阳天白日的这个中午,你还想入梦乡么?都把你拉到馆子里去了,醉醺醺,人晕晕,那状态我过个一两回,那个苦,老过不得;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瓯茶!午睡醒来愁没醒,但是,召唤一二瓯茶来,就有一两位解忧君子,来到身旁,嘴巴一张,就有一句茶语入了心,于是抖擞精神,想干吗就信心满满干吗去了。
  夜里是不消说的,没有红袖添香,但有红茶添香,一杯茶,一本书,一把椅,一张桌,一盏灯,一个人,这么一来,呵呵,我也是六一居士了。原先,有月与无月的夜晚,我都喜欢喝碧螺春,奢侈时也喝点龙井,这些茶有些佳茗似佳人,不但形姿款款,而且逸香淡淡,正可诱惑年少青春者去读书,现在,我渐渐喜欢的是铁观音与乌龙茶。郁达夫说:"(铁罗汉和铁观音)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真能清醒一下。"柳下惠是男人啊,看来铁观音是男人茶了;而乌龙茶呢?
乌龙茶的知己者谓:"乌龙茶是男人茶。香得沉郁顿挫,霸气厚重。"张英在《聪训斋语》中就说喝茶亦有年限,少年爱喝六安、中年爱喝武夷、老年爱喝岕茶,盖为六安如野士、武夷如高士、岕茶如名士。真正读书,我觉得不应该有红颜在旁,而应该是野士在旁,高士在旁,名士在旁。
有野士在旁,有高士在旁,有名士在旁,有甚寂寞?"我无老朋,朝夕惟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我没老朋,也越来越少新友,只能是朝夕惟茶了。香港作家董桥说:"吉辛的女仆走了;吉辛茶杯里的茶还堪再巡;我们吃下午茶去。"我的朋友走了,我的茶随时可堪再巡。呵呵,早晨,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一天接一天,我都会茶去。
卖文赚取一壶茶
自古文章不值钱。一家文摘杂志,冠以中华两字,名号大,印刷大气而精美,看其版权页里,还在美洲欧洲开有分号的。鄙人有文章两篇被其选载,上网查悉后,鄙人又是寄信,又是发电子邮件,还打了几个电话。半年之后,稿费来了,两文三千字,得酬三十元。还有一家杂志,原创与文摘俱具,征稿启事撩人心魄,自诩千字千元,鄙人亦有两篇入选,近乎喜欲狂,此回当捡金元宝矣,稿费至,四十元。卖文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近来物价那么高,以如许碎银子,身上衣裳恐怕没得穿了,口中食呢,也只能去喝西北风。
卖文不只可喝西北风,还可喝茶。鄙人当过十年"刀笔吏",剪刀加糨糊,浪得了一些浮名,浮名不太盛,其心一何苦。十来年间,不管钱不管事,只管三千汉语常用字,抄文无算,永无尽头,搞得人近乎神里神经,多少次"狂犬病"发作,打印斗大之字,上书:求求您,行行好,莫叫我,写报告,乖君意,伤我脑……云云。然则不敢挂到门市,只是锁在自家抽屉,每有领导"口令"来,莲子苦心荷花样,依然还得笑脸逢迎,装着没事,苦啊。于是不想再"进步",弄了个"老大嫁做商人妇"的闲职,逍遥自在,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是望领导而常躲,但一个机关,低头不见抬头见,而况一部手机,让人无所遁形,多有被其"抓伙夫"之时。再弄剪刀加糨糊之事,已非鄙人本职,当是有偿服务焉。三更灯火五更鸡,"脑浆"搅和糨糊之后,所得者何?多是一壶茶。比如一日,领导捉我写调研报告,报告成,恰好领导从云南"调研"回来,顺手给了鄙人一包云南三道茶;比如一日,领导从二把手跃升一把手,捉我写履职演说,到得其办公室交稿,其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福建大红袍,一百克装的;比如一日,领导欲写大函给其领导,一表忠心,二唱风雅颂,捉鄙人操刀,事成,领导硬塞给一大包珍品铁观音,一大包里有十小包。
喝茶是能够把人喝穷的。《清稗类钞》记有一丐,就是喝茶喝穷的。此丐一日入富贵人家,富翁好茶有好茶,丐倚门斜睨:"闻君家茶甚精,能见赐一杯否?"富翁哂曰:
"汝乞儿,亦解此否?"丐曰:"我早亦富人,以茶破家,今妻孥俱在,赖行乞自活。"珍品之茶,多是贵的,这般三道茶,这般大红袍,这般珍品铁观音,以鄙人不上千元之工资,哪能喝得起?要喝,恐怕也将"以茶破家",只能倚门向人问"能赐一杯否"。宋之黄庭坚多以小龙团赠人: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鸡苏胡麻留渴羌,不应乱我官焙香。苏东坡见之曰:黄九怎的不穷?那么爱茶,又要送人,万贯家财也会吃穷的。而鄙人饮好茶不至于穷,幸喜能卖文得茶焉。文人卖文,是一大俗事,茶人得茶,有小雅。有雅,当不计得失。白石老人买大白菜,见乡下小伙子之白菜又大又好,趋前相问:"白菜多少钱一斤?"小伙子认得人,笑道:"此菜不卖钱,只可以画换。"白石老人买来宣纸,提笔抖腕,俄而,一幅淡雅清素的水墨白菜画成,小伙子即把整车白菜送了,白石老人怪不好意思的,一幅画换这么多白菜呀?"这么着,我还给画一只蚂蚱。"
与贫民做生意,不能贵,一贵人掉价;与领导做生意,谁敢讲价钱?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与官家做生意,能得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还想怎么样?一车炭,千余斤,一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大红袍,一百克,铁观音,十小包,充当鄙人之文价绰绰有余,所以,鄙人这"老百姓呀,今儿个真呀真高兴。"独居寒舍,时时品之,也是一大乐。本来鄙人是不敢要东西的,哪里敢向领导"索贿"呢?若领导真甩给美元人民币等黄白之物,不知道鄙人这张小脸将成什么一阵黄一阵白的怪脸了,怎么也不敢出来混世了吧。
最好是茶癖
癖是病字头,凡癖都是病的,但茶癖不是病,无须魏帝三丸药,且尽卢公七碗茶,茶是治病的,何曾生发病恙?病起罢观书,袖手清夜永,四邻悄无语,灯火正凄冷,山童亦睡熟,汲水自煎茗。半夜三更秉烛照花,三更半夜汲水煎茶,陆游有什么病?陆游没病,其所谓病起,乃是癖起焉。癖者,不是病样状态,而是情感状态,爱茶的人都是有的。茶祖宗陆鸿渐整个一个茶癖,其后来者自然不免,"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明代许次纾有事没事爱喝茶,"斋居无事,颇有鸿渐之癖。"
有鸿渐之癖的当然不只是一个许次纾,何谓是癖?何谓是痴?情感多吧。明末清初的杜浚,情感多得惊人。杜公生爱茶,死爱茶,爱"生茶",爱"死茶","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自谓"家中有绝粮,无绝茶。"缸中无米,壶中有茶。茶喝完了,感情还没完,杜公还要葬茶,每有剩茶,当持月样小锄,于"烂石"处挖小坑,以土掩埋,命为"茶丘",整个是茶中林黛玉。卢廷璧号茶庵,因爱茶成癖,而被冯梦龙收到《古今谭概》一书的"癖嗜部",他爱茶爱到敬茶如神,对茶具都是一片虔诚,"尝蓄元僧讵可庭茶具十事,具衣冠拜之。"明代高濂,也是茶中痴汉,谷雨清明时节,新茶上市,抛妻别子,"每春高卧山中,沉酣香茗一月。"不为红颜,而为绿茶,当了"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一去一个月,情痴得甚是感人心。最痴的是置生死于度外而专注于茶的人。邓友梅先生说他老家有个本家大辈,每天茶不离手。日本鬼子进村内扫荡,大家卷起细软逃难,惟独他不带行李,手中唯一一把茶壶,走到半路碰到鬼子,叭的一声,正打中他的茶壶,乡亲都为其性命担忧,他却提着茶壶说:"可惜了这一壶好叶子。"爱茶之情甚于爱命之情,真是痴情。
情应该是痴的,不痴的不是情。祝英台若是看到梁山伯哥哥魂归了山野,就调转爱情而去,投了天下首富的怀抱,那还是情吗?张岱是深得人生三昧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今天喊你兄弟,明天视为路人的,实在不堪交。人当有癖,也当有疵,对人不执着的,你不必与他交往,而全无缺点全是优点的人也千万不可与其交往,没有缺点的不是圣人就是魔鬼,与圣人交没味道,与魔鬼交吓死人。陆羽以及陆羽的传人大都是既有癖又有疵的,是大可结为知心的。陆羽爱茶不用说了,他是有癖的,他也有疵,陆羽脸上有疤痕,字就叫"季疵",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以癖以疵而论茶人,晋代王蒙可以当之,他自个好茶成癖,这是癖,但己所欲,要强行与人,这是疵吧。王兄待客"茶当酒",客来,要死灌他,把他灌得肚子滚圆,茗不醉誓不休,时人以往王府做客,谓为水厄,看来王兄不会待客,是个有"缺点"的人,然则,这样的水灾是灾却不是难。人家热情啊,这年头哪里有真的热情?人心的绿草湿地渐渐稀少,而人心的沙漠越发炙人,杯杯凉肝的茶水下到人原本柔软的腹部,生出茂密深长的情感来,不是好事吗?王兄家里常闹"水灾",但不是有很多人天天往他那里跑么?吾生也晚,若上溯千年,也愿往王府做客,与其在人心的沙漠中旱死,不如在情感的"水厄"中当水鬼。人家请我去喝茶,我是来者不拒的,茶友大半是真心朋友,虽死何憾?
其实,痴心于茶者,不是鬼,而是仙。痴心于其他事物,有做鬼之忧。痴心于牌,人谓牌鬼;痴心于酒,人谓酒鬼;痴心于烟,人谓烟鬼;惟有痴心于茶,多饮茶,则可成神仙。五代毛文锡说蒙山茶,服之可成仙。"若获一两,以本处水煎服,即能祛宿疾;二两,当眼前无疾;三两,固以换骨;四两,即为地仙。"喝茶要多喝啊,多喝成癖可以成天上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语茶仙茶圣不是语怪力乱神。比如唐有一僧,癖好饮茶,"性本好茶,到处惟茶是务,或出,日进百余碗,如常日,亦不下四五十碗。"这么一癖好就年长一百二十岁。这么长命,真是神仙了。而其实,所谓神仙,无非快乐,无非忘却。有痴心,即可忘忧。冯梦龙是得道的人,他在痴字处最是见心明道:"痴不可乎?得斯趣者,人天大受其用也。碗大一片赤县神州,众生塞满,原属假合,若复件件认真,争竞何已?故直须以痴趣破之。"如何以痴破之,明朝人给我们开了一个"无比逍遥汤"的"处方":"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现在忙死的人真的很多,也不是不痴,而是痴错了。那痴于酒的,多醉死;那痴于烟的,多病死;那钻到钱眼里出不来的,多忙死。可见,说痴,也要知道痴什么,不可乱痴一气。
茶仙酒仙都是仙,也是大不同的。陆游很懂其中奥妙,"难从陆羽毁茶论,宁和陶潜止酒诗。"酒癖茶癖好是一癖,却是"两歧"。"茶仙酒仙的意义状态是大相迥异的,酒仙是沉湎是放纵,茶仙是陶醉是超然。"林治先生真会解意。
没有茶喝,那是不会平气的。徐志摩先生拜见英国作家哈代,在客厅里坐了那么久,没听到主人招呼一杯茶,徐先生心里就嘀咕开了:"老头真吝啬,连茶都不教人喝一盏。"没有海珍山味,当有蛋炒西红柿嘛,没有蛋炒西红柿,当有萝卜白菜嘛。"没有桃子,得沏茶喝。"朱自清先生不平则鸣,他喊。朱先生春上约人到山寺去吃桃子,桃花才刚开,哪来的桃子?朱先生就对道人喊:"没有桃子,得沏茶喝。"大家喝了一大杯,"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没给茶喝,咱们不回去,看你给不给。
我说过,茶是很世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牵系到人情的都很世俗。茶品即人品焉,或热或冷的茶里沉浮着性情与品藻的波光澜影。徐先生喝不上茶还只是腹诽,我姑姑却硬是打散过一对鸳鸯。我姑姑曾到山上割茅草,汗流浃背思喝茶,便走到一户人家讨茶喝。"茶没烧。"姑姑将这话记恨了十多年。待其小女初长成,媒人做媒做到她家来了,正是山里那户人家,姑姑一言说定:"不嫁,茶都喝不上一杯的,有女就不嫁他家。"茶管姻缘。板桥先生到得寺院,方丈喊小和尚:"上茶",茶上来了,是粗茶,板桥先生喝粗茶,不说粗话呀,方丈觉得有点不对劲,来人不凡吧?方丈便又喊小和尚:"请上茶",这回是好茶,于是谈兴便渐渐入佳处,不久就得知面前坐着的是扬州八怪的板桥先生啊,方丈急喊小和尚,"敬香茶",这回端上来的是极品珍茗。僧人四大皆空,以"众生平等"自诩,怎么这般修为?板桥先生于是撰联题壁:"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这是世俗人情的著名公案,僧人怎么也那么俗啊,僧人也食五谷嘛;而究竟板桥先生更俗,板桥先生若不俗,他亮相罢了,亮什么身份啊,谈那么三五句便要让人家知道姓甚名谁高位高名,你说俗不俗?没办法,人都是俗的。人有尊卑,茶有佳劣,人情有炎凉,这怪得了谁?谁也怪不得,霸蛮要怪人呢,就怪许然明吧:"宾朋杂沓,止堪交钟觥筹;乍会泛交,仅须常品酬酢;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运火,汲水点汤。"板桥先生气恼什么呢,人家三杯茶,将你与僧人的关系升到了素心同调的境界,你当然应该满意了。见面端上一杯茶,这是礼,不是情。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十六方的人来人往,阿庆嫂都待你一杯热茶,人家讲礼数啊,你还要阿庆嫂对你生情?乍会泛交,实实只能是常品应酬。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好茶是一片心,当然不可轻易送给酒肉朋友,所以英国作家吉辛说:生客闯来啜茗不啻渎神,只有旧朋串门喝茶才"不亦快哉"。茶由树叶到成茶可不是一道两道程序完成的,所以由茶礼而入茶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到"深层次"的,从一位生客到一位旧朋,有多长的人生要走,你就知道,从茶礼到茶情有多远的距离了。冰心先生与老舍先生从茶礼到茶情,可有几十年的岁月作底,老舍先生初会冰心先生,那是很恭敬的,老舍先生不敢喊茶,只能等冰心先生施茶,这是礼。后来老舍先生到冰心先生家里,就大声喊茶了,这是情。"客人来了,茶泡好了没有?"豺狼来了一杆猎枪,客人来了一杯好茶,老舍先生来了,当然就是一杯极品香茶。"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且共儿童争饼饵,暂忘兵火贵桑麻,酒多即醉临窗卧,诗短遍邀逐句夸,欲去还留伤小别,阶前指点月钩斜。"欲去还留伤小别,小别也伤感了,当然是情了。
人情的深浅在茶水中显影,显在外面的是茶礼,其实茶礼真的很不错,可期望大家对你彬彬有礼,没必要期望人人对你款款深情。礼可对任何人,情却不可以对任何人;礼多是好事,礼多人不怪嘛。萧乾先生在英国朋友家度周末,每至入寝,主人都会问一声:"早晨要不要给你送杯茶去?"这话含情,但更多是礼,英国那么多绅士,是茶培养的,世界都是这般有礼,你不感到幸福吗?礼是浅浅的情,情是深深的礼,礼情有深浅之分,但其实并无优劣之别。无礼,世界会乱套,所以孔子要以礼治天下。情当然也要,但不能要得太多,情太多了不太好玩!郁达夫先生便有切身之感悟: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你不怕情多意重把美人累死吗?男人当怜香惜玉!情多不但累美人,而且还害自己。露滴蔷薇十字娇,为侬甘渡可怜宵,不留后约非无意,只恐相思瘦损腰!所以,萧伯纳先生在茶事上待人彬彬有礼,但并不绵绵生情;某人给萧老下茶会请帖:
某某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萧老便回帖道:
萧伯纳先生暨夫人
将于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某时
有茶是好的,但不必为茶你来我往,牵来牵去。茶是淡的,君子之交也当清淡才是。清淡并不是无情,恰恰相反,清淡是人生最深的滋味。茶是曾热过,茶后来凉了,但这并不是茶的无情啊,在热中,茶将其香全给了出来,在凉中,茶将其味全给了出来,你还要怎样?浓得化不开,不是耍处,热得受不了,也甚难受,梁实秋先生对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这情看上去前热后冷,前浓后淡,好像是世态炎凉,其实你想错了,这不是无情,这是真情!
茶是泡出来的
  金代诗人马钰在《长思仙·茶》里说:"一枪茶,二旗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为作差。无为茶,自然茶,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茶无关人事,只关仙事,茶无关有为,只关无为,大家都这么说着茶,好像茶是不负人世与人生责任的。其实误矣,英籍作家韩素音说:"我还要说,如果没有杯茶在手,我就无法感受生活。"茶不是人生的泻药,并不是人一旦喝上茶,就会将妻儿抛了,将功名抛了,将稼穑抛了,将手中的活计与肩上的担子抛了。茶不是这样的。茶其实是这样的:喝了茶之后,锄禾的更去锄禾,赶路的更去赶路,运笔的更去运笔,读书的更去读书。茶是积极入世的。
茶不是人生的泻药,茶是人生的人参。茶伏睡魔,茶降懒鬼,茶生人生能量,提人体精神,助人心兴奋,何曾泄人精气散人骨架?叶落万林疏,山堂斜照朗,寻诗句未成,凭几听茶响。山林阔大,美景俱在,而诗句丢失于万木丛林之枝枝叶叶花花草草中了,如何寻觅得来?喝杯茶吧。书桌上清脆的茶杯一响,肠腑间的清灵茶水一滋,好诗好句便翩然飞来,孔尚任是这么觅诗的。茶是一叶鼠标,茶水成流有如连线,入了喉,便在天地与人心里搜索妙言绝句了。"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所以白居易"夜茶一两杓,秋吟三数声。"牛吃一篮子草,能挤出半瓶子奶,人喝一两杓茶,能吟出三几首诗。茶产生高能量的才华。
当然酒也产生才华,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然而李白斗酒,千杯未醉嗬,千杯才生产诗百篇,茶呢,三碗搜枯肠,便有文字五千卷。投入与产出比高得惊人啊!酒是急性子,三两杯入肚,便起风浪,一浪垒得高,猛打下来,气势威猛,然却速生速灭,速起速落,刚开了头就急急煞了尾,所以酒只适合酿诗,诗是五言绝句二十字,七言绝句二十八字,五律七律也才四五六十字。所以,酒是干的,要一饮而尽,方才豪情勃发。茶呢,茶是泡的,茶要文火慢煮,沸水发茶,茶叶在时光中徐徐舒展,茶香在氤氲中冉冉漫逸。功夫茶是功夫磨出来的,心急不得。酒是一曲摇滚乐,茶是一出慢京剧,茶叶汩汩如溪涧流远,茶香绵绵如剥茧抽丝。品茗久长,韵味久长啊。酒生产诗,茶生产的多是散文小说。诗是一件急活,灵感倏忽来焉,倏忽杳然,散文小说是慢活,它们是那么长,当然得慢慢来嘛。姚雪垠写三大卷的《李自成》是这么写的,每天早晨端坐在几窗前,泡一壶茶,抿一口,定定神,再抿一口,然后铺纸搦管,茶水从肠胃间流向心脑,从心脑流向笔端,一串一串的句子,一节一节的段落,就这么流出来了。余曾与肖仁福先生、张建安先生、马笑泉先生上茶馆喝茶,三位都不大喝酒,喜欢的是茶。建安先生是文论教授,他说酒是不能沾口的,一沾就昏脑,即或偶喝小口来探文心,灵感迸是迸发,恍惚间再也寻它不着;笑泉先生后生可畏,是湘军四小虎之一,也偶尔喝酒,年轻要写诗嘛,更喝茶,一壶茶喝出一个中篇来;仁福先生以《官运》、《位置》声名鹊起,近几年来每年一个长篇,其长篇是铁观音泡的。仁福先生最爱喝浓酽铁观音,每写一部长篇,都要消耗一听铁观音。铁观音见了底,长篇小说也就付了梓。今年仁福先生完结了一部《待遇》,其在《文心如茶》的自序中自白道:我与烟酒无缘,牛奶与咖啡可有可无,唯一嗜好的是喝茶,可巧人到中年,我最重要的小说是喝茶写出来的。可巧嘛?不巧,茶是浸泡小说的!许次纾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张大复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诚如是,才气文华,借茶而发,则才十分矣。茶是农人的雨水,是文人的墨水,笔管连接的是茶壶。
你江郎才尽了吗?你文思枯竭了吗?赶快去喝三碗茶吧!
茶当然不仅激发文学才华,茶激发所有才华。爱因斯坦的脑瓜子是世界上最聪颖的脑瓜子,他也常要用茶来滋润,他在"奥林比亚科学院"搞了个茶话例会制度,每日大家聚在一起喝,一起谈,一起研究,成果便在茶里头出来了。英国剑桥大学招徕"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使的不是唐太宗开科取士的招数,而是:"来吧,来剑桥来喝下午茶,不付费。"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桑格于是来了。在下午茶上,物理系的一位教授向他建议:"何不用物理方法来测核酸结构?"化学系的教授也出主意:"化学的普通方法也可以用,比如荧光染色。"生物系的同仁也参与聊天:"革兰氏染色很有效果,染色后都能见到细胞核的核质,这样,测定DNA的核甘酸序列就容易一些。"好啦,桑格又一次获得了诺贝尔奖,全世界二度获得诺贝尔奖的不足五人。谁说茶是不负人生与人世责任的?剑桥人会跟你急:"瞧,我们六十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是下午茶泡出来的。"
老作家秦牧先生写过一位村媪老妇,说村媪叫顽劣小儿到某处山泉去取水,以煮功夫茶,小儿懒惰,躲在附近邻居家扯卵谈,估算到了时候,就灌满了自来水带回来,煮茶一喝,村媪举起竹鞭子就抽:哪里是什么山泉水?分明是自来水。
自来水与山泉水相较,差别自然是大的,就喝水而言,这不算神奇,但神奇的是,一位整日里割毛刈草、挑粪施肥的乡村老媪,居然有那份闲心喝茶,居然喝茶能够喝到这般境界,茶深入人心之程度真是可叹焉。
关于品茶的"怪力乱神"事,多着呢。晚明文人张岱,那舌子也是个茶舌子。张兄听说有名闵汶水者,是茶道高手,便生会一会之心,寻得一机会,即访闵先生于桃叶渡。"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张兄问汶水:"此茶何产?"汶水答道:"阆苑茶也。"张兄说闵老师你别骗我,这是阆苑制法,茶是罗芥茶。汶水吐舌曰:"奇!奇!"张岱老兄又问水是何水,汶水先生却又卖关子:"惠泉。"这也瞒不过张岱:"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闵先生真人面前不敢再说假:"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闵先生解释至此,对张岱品茶连称:"奇!奇!奇!"
奇吗?奇!但还有奇者。王安石某回宴请苏东坡,告东坡先生说他患有痰火之症,说要用瞿塘中峡之水沏阳羡茶方能治愈,托付东坡先生方便之机,给他带一壶中峡水来泡阳羡茶。时逾一年,恰东坡过三峡,舟车劳顿,倚船轩而假寐,忽然记得安石先生之托,醒了,千里江陵一日,待东坡先生醒,早过瞿塘中峡,至下峡了。东坡想,上峡中峡下峡,皆是一江之水,有何异哉?且取水去。送得安石府上,泡阳羡茶喝。安石先生皱眉道:"此乃下峡水,何称中峡水?"东坡同志眼睛瞪得铜铃大:"怎知是下峡之水?"安石缓道:"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慢,中峡缓急相宜。沏阳羡茶,上峡水味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味不浓不淡。"
中峡下峡相隔百把里,水味或许有差别的,但若是把两样水二合一成一桶水呢?谁辨别得出?陆羽可识别毫厘。有御史名李季卿者,过淮扬,三生真有幸,碰到了茶祖陆羽,逮住茶祖叫茶祖"冒回热茶气",茶祖答应,叫李御史去取南零水。于是李御史派了军士抬水去。"俄而水至,陆以勺扬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似临岸者。"……既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矣。""闻者大惊,于是述了实情,原来是从南零挑满了水,抬水至岸边,倾倒了少半,懒得再回去挑,于是舀了江水充数,哪里知道瞒不过呢。神!神!真神!当然神,不神怎么当茶圣的?
掌故还是有的。高人品得出水轻水重,还有人品得出泡茶的火味道。善喝茶者,火货大有讲究,上品为清竹,中品为木柴,下品没见人说,大概是咱们的煤气电炉子吧。有高人,品茶之出处不在话下,品水之优劣更如暗室见日,竟还能品煮茶之火之材质。有试之者,某日以破鞋烧水,问之是何物烧茶,曰:"此物软而邋遢,带霉味。非柴乃鞋焉。"更有高人更高者:能够品出采茶人采茶之情景!"采茶制茶,最忌手汗、膻气、口臭、多涕、多沫不洁之人及月信妇人。"月信妇人采茶,咋知道?不知道高人咋知道,反正他知道。而采碧螺春,据说须十三四,最多不过十七八的少女,凌晨采之,采时还须放胸前捂它片刻,才能因此"香煞人"。真不知道是臆度,还是悬想,不知道是玄虚,还是真觉。
人间总是奇的。茶间自然更奇:"茶有真香,久服可以成仙。"
但是乾隆没成仙。乾隆求长生不老时,多谬托空灵,而他对于茶,却在相信舌头之余,还根据科学。陆羽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以水之出生地为判断者,以水之内在素质呢,则:"水以清、轻、甘、冽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如何判断"轻"?乾隆用秤称:北京玉泉山斗重一两,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厘,扬子江金山泉斗重一两三厘,至于惠山泉、虎跑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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