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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结局能改编,我为你绝笔阑珊
记忆中的爱绵延不绝。炎亚纶从汪东城身旁醒来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期待的理想只剩下了一个,即长久地躺在他的身侧,与他头挨着头,身子紧贴成一处,一起在无尽的时间荒流中慢慢变老,最后用相同的姿势一起死去。他有生以来头一遭想到长长久久的事,跳过了其间值得期待的欢笑与泪水,一举到达了生命的彼岸。这无疑是因为爱情,死亡与爱情息息相关,在距离死亡更近的时刻总是渴望爱的最为深人。他爱他爱到无法承受。
他在连续一年的时间都重复着一种生活:夜晚在汪东城身边早早睡去,醒来睁开眼看到他的睡脸,起床刷完牙把牙刷放进挨在一起的牙杯中,然后早早张罗一天的早餐,他的生活变成一种圆形的循环。他在其中体会到无以复加的幸福,并渴望这种幸福能够重复在他未来的几十年光阴里。这些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设想中的另一个人,没有考虑到有朝一日当汪东城会把他一人单薄地放在天平架上、孤独徒劳地与全世界相衡、毫无悬念地一败涂地。
他一度认为爱情的一种方式能够击败另一种方式,却忽视了爱人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在他沉溺于爱情汪洋肆意享受他爱情成果时,汪东城正在进行无穷的爱意和无法战胜的恐惧之间的殊死较量,最后胜出的是他的恐惧,他绝不允许自少年起便长伴身侧的恐惧伴随一生,知道他们故事的人都认为这是一段众所周知的不伦恋情的注定结局。
随着爱情航线的渐行渐远,记忆也染上了越来越多的悲凉气息。公司和一些媒体知道了他们的事,汪东城在台上对他越来越疏远,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在没有共同通告的时候,他们有时几个星期都见不到一次面,鲜少的几次面也充斥着争吵和埋怨。
炎亚纶十分惶惶不安,他提防出现在汪东城三米以内的所有人。甚至连队员的友爱亲昵也无法忍受。嫉妒吞噬着他焦灼不安的灵魂,他强压着愤恨,用颤抖的双手在手机上寻找着蛛丝马迹。很快他便开始痛恨一个和汪东城有共同爱好且私交甚密的女星,他在社交平台上见到她戴上汪东城亲手设计的帽子后立刻同意出席三人共同参加的某个晚会。晚会上聚光灯的光线阴暗,但是,他借着惊鸿一现的光亮,立刻认出她的眼神,他曾在无数视频中的自己脸上见到过。他没通知任何人,当天晚上便在晚会休息室里和女星爆出了史无前例的争吵,她在他越来越激动的叫嚷中毫不逊色地一一回击,憎恶的目光蔑视着他。他倔强自负的自尊心在这场争吵中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在他们不和新闻被公关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想起它时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然而最令他痛苦最令他愤怒最令他心酸的却是他爱情的唯一给予者关于此事的沉默,他依然和她有所联系、他们共同主演的电影将会很快提上日程。那日受的伤害和侮辱与这些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
两天后他们迎来了黑夜里一场姗姗来迟的欢愉。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扑倒了汪东城,舔舐着撕咬着他,与其是说这些行为是出于无法排解的情欲,倒不如说这是他内心无力愤怒的发泄。他在欲火燃烧中起身,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慢脱下了外套、然后是长裤、T恤、内裤。脱下去的衣服在地板上堆成了山,他赤裸的身子久久地凝视着仰面躺倒的男人。紧盯着他的目光全然不同于往日的挑逗和直白的欲望,它纯粹是绝望余烬燃烧后的产物。
汪东城的母亲过去养过一只猫,它在陪伴他们三年后在难产中死去。汪东城永远无法忘记它濒死时慢慢爬到他的身边、呜咽着用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样子。他知道,它在向他求救、向他恳求、向他祈祷。可无能的他所做的只能是一次次地替它盖上厚重的毛毯,泪眼朦胧地在无边无涯的深夜里等待着它的最后解脱。炎亚纶的目光让他想起了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回忆,继那个迷乱的夜晚之后他又一次感到了内心的无力感。
今晚的台北没有月亮,雾气沉沉的,汽车车灯的反光不停地照亮他们,炎亚纶的脸在一条条光线中被划成许多矩形和平行四边形,冰凉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有种凄厉的凛冽感。他镇静地解开汪东城的腰带和拉链,张开四肢骑在了他的身上,准确无误地坐了下去。一丝不挂身体上汗水的冰凉以及连接深处隐约的滑腻感和血腥味让汪东城狠狠打了个冷战,他感到心脏被人用力地捏紧然后迅速地塌陷下去。他的脸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他想要用力推开的手被炎亚纶拼命按倒在地上。隔着雾气他都能看到对方死死盯着他的眼神。炎亚纶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连不成句,“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滴到汪东城的脸上,扼住了他的咽喉,顺着敏感的神经直接传送给大脑,让他此刻的眼睛干涩得像两只空荡荡的黑洞。
他伸出手抱住了炎亚纶,就着连接的姿势翻身将他压在身下,生着茧的手指拂去他沾满汗水的刘海,耐心地吻去他的眼泪,然后将唇印在他的眉心、鼻尖、嘴唇、下颔、喉结、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心脏的部位。他在那周围来回的亲吻舔舐,用牙齿用舌头去温暖那残缺的伤口。炎亚纶顺从地看着他,在他抬起头时猛地吻住了他,汗水再度从汗孔中涌出,和他的粘连在一起。他疯狂思念起被填满时感受到的被需要被索取的感觉,他需要发泄不断折磨着他的情欲,用狂欢的肉欲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的爱情同时也证明着他的。于是炽热的激情重新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再一次携手享受登峰造极的快感,自愿沉入沼泽似的无底深渊。黎明时分才双双瘫在床上沉沉睡去,手指仍纠缠着交织在一起。
炎亚纶在那段时间总是喜欢找他难得一见的恋人说着关于未来的蠢话,这些可悲的话刺进了那可怜人的心房,点燃了他怜悯的烟火。他安静地看着炎亚纶,不忍心打断他注定虚妄的幸福。可他分明用沉郁的神情回答出了一切,炎亚纶久久望着他,在谈话结束时给了他一个称得上血腥的亲吻。第二天他往家中搬来更多的杂物,以此来忘记笼罩心灵的愁淡烟雾。
没有工作的下午,炎亚纶躺在手工做的椅子上,抱着小丸子抱枕前前后后思考他们的关系。终于在恍惚茫然中得出了结论——他决定出柜,以清楚决绝的态度彻底向世人坦诚。尽管这一决定意味着失业,意味着被所有人被所有人耻笑。他将以放弃理想,背叛公司、失去粉丝的高昂代价去赌一个爱情见光的机会。
他非如此不可,否则所有的人都有理由击碎他摇摇欲坠的爱情。而这正是他最怕发生的事。
事情的发展越发不受控制,他在微博上打了上百字的出柜宣言,发布前十分钟被经纪人和朋友的连环电话拦下。事情的结局是他被公司严格监控上网,整整一个月用泡夜店代替没有手机的业余生活,和许许多多白皙俊俏的小男生建立了异常深厚的友情,其中一个早就情谊非常的朋友成为了他一年后新的同居人,他们同居当天炎亚纶在枕头下塞满了从神庙中求来斩桃花的神具,试图把他牢牢控制在自己三米以内的安全距离。
另一个计划也惨遭破产,由他参与编写的影射他们关系的剧集如期上映,一向热衷于八卦的媒体在公司大手笔的公关费下通通选择闭嘴,连观众们都没有对这些过度在意——他们正热衷于谈论汪东城高调去夜店泡妹的花边新闻。在后来的专题讨论会上他试图重拾这个话题,同编剧和演员认真讨论起大东和小仑的故事,并在讨论中越发疑心大东是否爱过他的小仑。毕竟他从来没对他慷慨地说过有关爱的任何字眼。
炎亚纶在变化无常的情绪中度过他的2010年,他时常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无力,害怕失去汪东城的恐惧让他再也无法安眠。当时他还不十分清楚,后来几年才渐渐意识到,在十一月五日的那一天,在暴雨之夜残酷离去的背影中,他就已经失去他了。
一年后炎亚纶把关于这一天的回忆写进了他新发的专辑中,写歌词的朋友照例询问他一些细节,直到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大部分已经被他遗忘,他甚至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会进行这场起初并无意义的争吵,又为什么由简单的争吵演变成突然彻底的决裂。他只是记得对方一再沉默的阴郁表情,而自己又是怎样在汪东城低垂的眼睫中一点点将焦虑变成绝望。最后丧失了成年人应有的思维,口不择言,用最直接明了的方法表达他的痛苦,未经思考便将那些最伤人的话送给他最爱的人。当时那种从骨髓中渗出来的无力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折磨着他的灵魂。
2011年他知道吴尊即将离队的消息。那一天,天气意外的晴朗,时隔多年后炎亚纶都能记起灼目阳光刺在身上的彻骨冰凉。他知道这就是命运注定的时刻,命运之神不容他有更多的时间和选择。可他依然用所有能想出能用到的方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终究还是无济于事,他扫不除命运给他设置的障碍,他与飞轮海命定的分离早早地提上日程,无视他的意愿,向着事物本身的应有的结局飞驰而去。汪东城正在不可避免地与他渐行渐远,他们除却工作上少的可怜的几句话外再无半点交际。他整日整夜地待在他们共同所有的公寓,一日日让属于他们的回忆越发灼烫。
所有的意义都像河上的薄烟一般随风消散了,流着鲜血露着伤疤的痕迹逐渐变成了遥远时空的一块砂砾,变得比鸿毛还轻、伤害不了谁。炎亚纶比大地还要辽阔长久的痛苦将会随着时间慢慢沉淀,最终愈合成一道陈年旧伤。只有在触碰时才会有不可名状的疼痛。令他长久痛苦的失眠,以及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连同那些让他眷恋的感情,都将被遗忘贪婪地无情吞噬。
阔别三个月后炎亚纶终于在第一场春雨前下定决心来到他们的公寓。站在门口的他迟疑了许久才有勇气推开木门。他没能如愿见到一个灰尘纷扬、蛛网纵横的家,实际上它比他走时还要干净。一向不爱收拾房间的另一个主人一定用心地打扫过这里,他做的是如此干净利落,杂乱无章的物品全都收拾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炎亚纶甚至觉得他的踏入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这样的洁白无瑕本就不该被任何人打扰。
公寓里没有丝毫生活过的痕迹,炎亚纶在短暂的失神后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一般闯入了他们的卧室,发了疯似的拉开了衣橱,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公寓发生了怎样无可挽回的事。他瞬息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颓唐的身体顺着衣柜滑落在地,虚弱得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天晚上他约了朋友喝了一夜的酒,在醉意最盛的时候将他这些年做过的荒唐事说了个彻底,压抑的呜咽声几次打断他的思路。朋友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才问他,“你是要等待他回头的那一天吗?”炎亚纶打了个酒嗝,用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努力平静自己的声音,“也许吧。”他仰脖又喝了满满一杯,慢慢加了一句,“也许在那之前我就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你知道的,我爱过的人太多了。爱谁不是爱呢?”他端着酒杯向他笑了,浓重的酒气莫名带着悲凉的意味,连带着空气都窒息。后来朋友将他的经历写成了一首歌,名字叫做《浪费》,他听后很喜欢,特地在节目上强调浪费故事的实际期限。它很长一段时间都用来做某个人的专属手机铃声,炎亚纶不安地期待着某一日的突然响起。
近一年他才如愿再见到那个人,他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炎亚纶的名字。炎亚纶眯起眼睛打量这个陌生却又和他有不可忘怀联系的人,他几乎记不起自己在漫长时间中是否多次淹没在眼泪里,并且从十九岁便信誓旦旦要爱他爱到死。这场见面实在很成功,见到多年偶像的炎亚纶快活极了,在篮球场上似乎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甚至在偶像手中抢回了一个三分球。他毫无疑问是整个赛场几百号人中最开心的一个。最后的合影他笑得极为开心,尤其是在他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某个僵硬手指正在试图搭上他的肩膀后。他知道它的主人正在深深颤抖。
汪东城在篮球赛结束后坐在他身边,直到所有人都散场后才敢直视着他的双眼。他像一个兄长一般欣慰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你长大了。”仅仅四个字便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炎亚纶的好心情,他直直瞪着眼前人,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竭尽全力克制住烦乱的心绪才没能把一直深藏心底的话问出口。如果他没有长大汪东城会怎样,会像以前一样抱住他吗?会愿意去保护他去爱他吗?而他没能问出口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因为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圆满的答案并不能给他们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但汪东城若是再多说一个字,仅仅是多说一个字,他就会无法控制地流出眼泪,抱着他哭得全身颤抖。
汪东城试图唤起他心中最久远的关于炎亚纶的回忆,追忆起那个他不经意抬头望见生涩脸庞时的被阳光过分装点的下午,相比与那时如今的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苍老不已。
黎明的曙光从未关的窗子射进来,他望见它闪现在地平线上。晨曦的银白色光芒将他淹没,他想起多年前一个同样未眠的夜晚。那时的他坐在天台上,迎着深夜的冷风,没有人陪伴,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待了很久。迷茫中不觉问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绝境。父母的期许、自己的未来、与某人的爱情在寒风中一一闪现,从一件往事想到另一件,如此循环、无穷无尽。然后,他在次日晨曦散去之前确定了自己真正想要留下的东西,在当日飞轮海通告结束时挤上了已经有两人的保姆车。
回想起他们并肩的岁月,汪东城觉得他们的结局也只能如此了。如果是换一个人来重写这个故事,也未必不这样结束。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于他,开始由不得,结束也由不得。正如他曾经委婉在微博上敲下的文字一般,爱我恨我随便你。爱的是炎亚纶,恨的也是炎亚纶,飞蛾扑火索要爱情的是炎亚纶、决绝冷漠拒绝联系的也是炎亚纶。
汪东城从来不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他只是炎亚纶爱情大戏中的一个配角,在沉默的羡慕中遥遥观望着他戏台上的锣鼓声天、人来人往,以一颗脆弱流泪的心陪着他演完自己那些可怜可笑的戏份。他似乎一生都难以摆脱谐星的称号,观众第一眼看到他名字想起的往往不是他扮演的貌美臭屁的大明星们,而是爱情至上卑微到尘土的那个像猴子一样丑的可笑的傻瓜阿金。他不想连爱情都这么惨淡,不想让悲凉的空气充斥整个人生。他不敢也不能用剩下的世界去挽回一段希望缥缈向死而生的爱情。所以最后他残忍地放纵炎亚纶孤独绝望地与爱情殊死搏斗,一点点扼杀他不惜一切的坚持。
然而他比谁都更清楚,汪东城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毫无私心对炎亚纶好的的那几个人,炎亚纶不会属于他,可他却注定属于而且将永远属于炎亚纶。尽管漫长的时间洪流中他不止一次拒绝承认这一点,甚至主动放弃在台湾小有成就的事业也不愿再与他又过多交际,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逃离由他编织的爱情漩涡。即使远在天边,他也不会时不时地想起炎亚纶,想他是否会和以前一样天真残忍得像邻家长不大的少年。
如果,汪东城是说如果,炎亚纶的性格不那么刚烈,自己对未来不那么恐惧,炎亚纶愿意静下心收起尖刺细水长流地陪伴,自己愿意承认感情放下顾虑试着去接受。他们也许有不一样的未来,但终究是太晚了。
此时的汪东城面前正摆着一份海润影视的合约,他已经看过不止十遍,一旦签下名字合约生效后,便会泾渭鲜明地与过去划下界线。他将以汪东城一人的名义独自在故乡千里的城市打拼,独自一人走完他应该走的道路。在剩余的时间里,他的理想将会被现实打磨得体无完肤、他的事业将会一落千丈、他会痴迷于童年爱好无法自拔、会流连于一个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间、会很久很久都没有组建一个家庭的欲望和勇气、会很多年都见不到他思之欲狂的人。
笔尖在文件上晕染出浓烈的墨花,宛如地平线上一只孤独、悲戚的孤雁,充满着忧郁和悲伤。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熟练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像他过去写过千遍万遍一般。
这些都是2013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有各自的路要继续走,各有各的精彩人生,宛如两道单行线,短暂的相交后迎来的是无限的远离。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炎亚纶先是理所当然地拒绝飞轮海四子名正言顺的聚会,又是和合作女星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和同居人分分合合缠缠绵绵奔向下一年。他是台湾名副其实的收视干将,是唱片公司力捧的偶像歌手,有俊俏的外表、优越的家世、大把的粉丝和两三个痴恋他的男友。日子过得滋润又快活。他喜欢在派对上和朋友玩角色扮演,喜欢在家里点上各式各样的蜡烛、喜欢看七龙珠和樱桃小丸子等老掉牙的日本经典动漫。甚至多年后脸书的头像也换成了贝吉塔。戴着赛亚人的头像在脸书上肆无忌惮地同电视台呛声,义无反顾地九匹马都拉不回。
他一直坚持认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汪东城,直到第二年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击碎了他的认知。合作的女演员在拍戏间隙沉溺在化妆镜中,他觉得好笑,蹑手蹑脚地接近她的背后,猛然望见镜中只出现在回忆的陌生形象,埋藏在体内深处的惊吓的灵魂深深地颤抖。女演员惊讶于他陡然苍白的脸和不住颤抖的双手,无论如何都无法猜出他究竟在镜中看到了怎样不可言说的过去。
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度被冲淡的思念再度席卷而来,当天他又一次做了关于汪东城的梦。梦中的他回到了2005年的华研公司,顺着熟悉的路走进传来吉他声的休息室。他径直在那人面前坐了下来。靠着沙发后垫向他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他微垂的面庞,还听到了不甚和谐的吉他小调。汪东城的脸在阳光照射的微尘中现出金黄色——和阳光一样,他时不时地向他望去一眼,柔和又温暖,像儿时记忆里见过的万丈星河。他弹了半个小时,末了放下吉他,羞涩又急切地抬起头注视着炎亚纶。炎亚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整张脸笑成了一朵绽放的花。他重重地点头,说这是他听过的最好听的吉他。两人笑成一团,周围的空气充满甜蜜的幸福,他在止不住地笑声中抬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滴。
他没能在怀着梦中天真纯粹的快乐在黎明时分醒来——他醒来后看到的是一片荒芜的狂野和大火后残余的灰烬,他清楚看到了自己未来数十年的命运,他感到想要见到一个人的无法压抑的渴望。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一刻不再想他,即使身在两岸,他也能随时随地找到他的影子,寻到他的轮廓,嗅到他的气息。他无处无在、他无时不有。而自己没有一天是不爱着他的,让他去往没有他存在的空间比一刀杀了他还让他无法忍耐。只要汪东城愿意用他旧日熟悉的温柔声调同他说话,他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他不顾一切挑衅激怒对方以至于最后头也不回离开的唯一原因,便是他再也听不到他眷恋如斯的声音。
他的乐观向上,温柔真诚以及恰到好处又包容一切的稳重,都令炎亚纶深深着迷。它们共同编成一道又密又紧的网把他团团围住,他像一只偶然闯入的蝴蝶,宽大的翅翼被网紧紧包缠无法脱身。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听到汪东城爱他的声音,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哭泣着控诉他的暴行,然后紧紧拥住他,再也不从他身边分开一毫。
如果他们真的能够放下心房彼此互相接受的话,他们其实是能够比一般人更幸福的。他们会像一对幼稚的孩子一样相信爱情的恒久,会像一对害羞的热恋情侣长久盯着彼此微红的面颊接着印上无数个浅浅的亲吻。如同一只旋律融入另一只旋律,谱成最动人的乐章。
年轻的炎亚纶有着最大的野心,他期望飞轮海能够成为最出色的偶像团体,每个成员都能赚足六十四亿台币,家人们都能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然后自己能够和喜欢的那个人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年轻时一起去追梦,年老时一起散步,顺顺利利地成为世界上最幼稚的一对老头,在日日的亲吻和斗嘴以及幼稚的游戏中老去死去。想要过得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幸福。可到底还是实现不了什么。
他没有机会放下自尊坦然告诉对方,他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很爱他了。一日日的相处让他变成了自己有关爱情的全部注解。炎亚纶有一种错觉,似乎他的余下的生命只是飞轮海时期的延续,像一个石子跃起的抛物线只是别人扔掷动作的延续一般。他一生最好的时间已然过去,他最辉煌的事业、最亲切的密友、最炽烈的爱情都已不复存在,留在的不过是余下的残骸。他的世界是一片荒漠,而他还要靠着绿洲的回忆无意义地度过余生。
余下的日子他偶尔会想起2006年他和两位队友第一次在数百歌迷面前登台演出的那个夜晚。神经的过度紧张让他们握话筒的动作不协调得无法直视。他更是紧张得脸色发白、喉咙发梗,唱出来的歌越发有跑调的可能。汪东城发现了这一点,同样狼狈的他在台上伸出手寻找着他的然后一把握住,他也将手给了他。在握住的一瞬间炎亚纶发觉对方的手也是汗湿而冰冷的,他的恐惧立刻变成了了然、接着又变成了极大的满足。他用更大的力道握住那双比他大一圈的手,两个人的手像秋千一样快乐地摇晃。他们一起跟着旋律在台上大声长出下一句歌词。
给我你的爱,让我带你去未来。
八年前的事,三年前的人,他想起来还是会快乐很久,会眯着眼睛羞涩又快活地跟着唱出声来。
最后我们回到炎亚纶生命的关键时刻,他站在新公司的门前,盯着木门崭新的把手,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他陷入了沉思:他应该打开这扇门由此打开他漫长而绝望的爱情吗?他厌倦没有未来的暧昧。如果他打开那扇门,他将会燃起他坎坷却浓烈的爱情烈火,并奉上他的一切。他未来的数十年将永永远远和另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宛如双生子般密不可分。
汪东城,炎亚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低,像是心在呼喊一般。只有他一人知道自己2010年后的时间是怎样用尽一切去抑制提起他时双手的微微颤抖。而此刻他的手却意外地从容,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拧开了把手,迎上了处在阳光深处的人。用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揭开他长达一生爱情的序幕。
他们的故事远远没有终结。半年后炎亚纶会拒绝与飞轮海合体、并宣告他与其中两位队员不是朋友。两年后炎亚纶会和陪伴他多年的同居人再一次分手、同居人搬家的新闻会再一次登上娱乐头条。三年后炎亚纶会想要退出娱乐圈赴美深造、而他多年无法见光的感情会被好奇的网友找出、并因岁月的发酵而愈显深情。四年后台湾同性恋会合法,炎亚纶会在看过某个采访视频几十遍后仍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修改几遍才在脸书上发出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并配上一张咧开嘴微笑的剧照。照片上的他无法克制自己迫不及待的快乐。
坐在他身边的人摆弄着他刚买的手办,沐浴在阳光之间。炎亚纶要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他融在光影的脸庞,他微笑着一步步走了过去,从背后拥抱住了他,呼吸着他身上的清新气息。那人回过头看到他,笑了,笑得很开心,阳光在他们眼睛里漾成一股清泉,缓缓流溢着欢快的涓流。
两条单行线在各自的孤独中画出一个圆,终于再次有了交点。他们停了在此处,握住了暌违已久的手,不再向前走去,而是在渗透着全身的快乐中张开双臂拥抱彼此。台北的夜晚再次沉睡,辉煌的夜景向他们敞开怀抱。
翻遍东纶八卦帖的脑洞文
一分真九分假的平行时空
多年以来,炎亚纶一直想着汪东城,似乎只有凭借回想的折光,才能透过层层迷雾看到这个人模糊的轮廓。他看到他坐在公司的椅子上,双腿大大咧咧地分开,身上一层薄薄的汗水,阳光正照在他脸上。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窗边花瓶里的唯一一枝玫瑰,后者开放在昨天深夜,它超强生命力的枝蔓正透过花瓶的一丝裂缝顽强地冒出来。空气中充盈着玫瑰花的清香和四月午后阳光的微醺气息。十九岁的炎亚纶推开休息室的门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朦胧的富有诗意的图像,带给他不亚于童年在电视转录中第一次见到科比在线外投出近乎完美的三分球的震撼。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兀自出神的男人,似乎被闯入领土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汪东城却并不意外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他怀着方才注视玫瑰的诗意心情镇静地转过头,透过傍晚四月的光幕打量立在门前不知所措的孩子,惧怕冷场的敏感神经已在一切动作完成之前挤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阿谀又足够亲切。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习惯性微笑的毁灭性后果,就像没有人会将身旁的脆弱的蝶翼和数百公里外一场持续数日的狂风暴雨联系在一起。彼时在休息室里面面相觑竭力挽救尴尬场面的两人,绝对不会知道它将会引起了一场不死不休的爱情,在持续了十几年后仍高潮迭起。
先打破僵局的是往日最为能说会道的小孩,他用打成了结的舌头仓促从乱成浆糊的脑中搬出一句场面话,如熟交的旧友般尴尬又疏离地套着近乎。他一开口就不觉得紧张了,直直注视着对方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口中吐出的语言仅仅是一个个字节,全然失去了他们原本的意义。实际上他早已在说出的一瞬间便忘记了自己到底说出了什么,唯一挂心的便只有眼前人:他把对方每个眼神每个表情都看做爱的召唤。
书上把这种莫名又强烈的感情称为一见钟情,没有注脚上它的实际期限,它可以是一秒的悸动,也可以是一生的情愫。炎亚纶无疑是后者,他用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决绝和徒劳无功的坚持日复一日地持续着这场爱情的拉锯战。
多少年后他在无数次想要挥笔写回忆录的冲动中回想这次见面,沮丧又清楚地意识到它改变了一生的走向,是他一生幸运的开始也是幸运的终结。他本来注定要在情感场里战无不胜,与数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俊俏小男生爱得死去活来,疲劳无意义地重复着感情游戏。直到某天垂垂老矣,娶一个不丑也不漂亮的年轻妻子,和她生七八个孩子,最后老死在她的怀中。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见面被错误的命运指导,在他年轻璀璨的新生活开始之前便埋下了子弹,一次次在他即将抵达幸福彼岸之时从背后穿入在胸前开花,今生今世似乎永远与圆满擦肩而过。
台北是如此喧闹,喧闹到他只是人群中的小小一点,稍有不慎便被遗忘在角落里。它的喧闹给予炎亚纶慰藉,以致他曾经不止一次在洛杉矶的天空中试着张开双臂寻求远方的温暖。
他从幼年起便喜欢沿着街道一条一条走下去,从忠孝路走到仁爱路,从和平东路走到和平西路,走着走着,多次停下了观望附近疾驰的汽车和繁忙的行人。这个习惯从他考入文化大学便有所减弱,很快便在在粉丝的层层围堵中彻底放弃。但他始终坚持认为,台北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美丽的城市与失眠本应无甚关联。炎亚纶凭借不屈的性格、无畏的勇气以及执着的野心将他们单方面的联系在一起。在这座城市里不仅度过了数百个不眠之夜、举办过名为睡不着的演唱会,还即将发行叫做台北沉睡了的专辑。跨时四年,横亘他迟到的整个成长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眠使他痛苦万分,以至有天夜里他站在阳台的边缘、宁愿死相丑陋也不愿在这种折磨中等待天明。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他仍然是那个比谁都潇洒快活的小少爷。手机铃声震天响、七个联系人的名字不停在屏幕上闪烁,不停震动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跳下桌子、向炎亚纶发泄他的满腔怒火。他瞥了手机屏幕一眼,继续坐在一旁镇静地大声歌唱,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新出的单曲上。他做得很成功,成功极了,屏幕的灯光很快黯淡下去,只剩了一个名字仍坚持不懈地跳动,炎亚纶拿过手机,连续几个小时都不断看着它,或是盯着这个名字、或是等待着也许下一秒会响起的手机铃声,疯狂跳动的心从中感受出莫名的快意。当晚他在来电的音乐声中入眠、睡梦时仍不忘攥紧震动的手机,就像抓住救命绳索一样紧紧不放。
他曾经也这样攥紧过一个人的手。那个人当时病得很重,呼吸急促,呻吟微弱。他是当时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恐慌又无助地攥着他的手。失去他的恐惧和引他生病的自责深深折磨着他的灵魂。他无助地用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贴近他的脸,去闻他体内因高热散发的灼热气息。
炎亚纶到底还是没能睡好,他在凌晨三点的沙发上醒来,此时已是一片寂静,短暂的迷茫后他开始耐心地等待下一次铃声的响起,并在心里默默发誓,如果半个小时之内他能再听到那首熟悉的旋律,他就原谅汪东城的懦弱和未经允许的远走高飞。他一直等待到上午八点,直到经纪人的电话打破他没有结果的幻想。电话接通后他便开始不由自主地落泪、断断续续地抽泣,完全无视经纪人的存在,很快便泪如泉涌、心中的苦痛的碎块再次迸裂,一颗心残破得仿佛下一秒便会停止跳动。
吴尊决定勇敢前召集的聚会他当然不会再去——他选择在几日后单独带着他的绯闻女友去见吴尊,两人恋情即将公布的新闻顺理成章地连续几日登上头条。他百无聊赖地滑动着手机一条条翻看,连翻了几千条都没有任何想要回复的欲望。手指在手机上无意义地敲击,茫然中翻出几日前的未接来电,长久地沉默着,最终不动声色地摁下了删除键。
他的爱情已然成了一片荒漠,荒漠的主人甚至不愿回眸为他带来哪怕只有片滴的甘霖。没有任何的爱情值得以浪费一生作为代价。于是炎亚纶决定远离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汪东城不是他同居过近三年、无数次在晨曦的微光中第一个见到并亲吻额头的恋人。他只是自己的一段回忆,丢弃在过去的一段满不在乎的回忆。他开始有意识地一点点遗忘过去的一切,遗忘休息室里偶然响起的木吉他声,保姆车上安然倚靠在他肩膀上的疲倦睡容,以及黑暗中火热的躯体以及因另一颗心的急速跳动而引起的阵阵悸动。
谎言说得越来越真诚,最后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梦,山巅上的他衣着单薄、与同样装束的汪东城面对面站立,彼此凝视,两个人都冷得直哆嗦。他在奇异的迷醉中挣扎着踉跄向前,大张的双臂渴求触碰到汪东城颤抖的指尖,如同在世界上寻找另一半自己一般强烈需要着他。他终于抓住了他,他紧紧握住了他,他恨不得跪下去亲吻他的指尖。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枪响。
汪东城听到了枪响,一直在他视线中的炎亚纶骤然栽倒在地,而他的双手上一秒还在与他相缠,像两株合抱树一般亲切相依。汪东城惊恐地叫出声,声音颤抖得不似人声,他在绝望中了然地发现那支枪来自于他,他手心正牢牢握紧这伤人利器。躺在地上的人身子平摊在水泥地上,正平静地流淌着鲜血,像一只安睡在案板上的鱼。他久久地凝视着汪东城,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言语。
汪东城受不了他的凝视,实际上他是害怕它的。每当炎亚纶用这种眼光去看自己,只是看着他,他都会感受到深重的无力感。这是一个承载了太多急切渴望的目光,无端带了绝望悲哀的色彩。汪东城在他眼中看到了他自己,只看到了他,仿佛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活物、仿佛世间的所有光彩都在自己身上。好像只要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确认炎亚纶一生的全部意义。汪东城比谁都更明白,再也不会有谁像他那样看自己了。但他不堪承受那目光的重量,他在极度厌倦之中艰难地转过了头。
炎亚纶的血还在流,他展开的身躯平静得不可思议。他在平静与安详中越变越小,褪去了人类的皮囊,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球。这个球极速地滚动着,东窜西窜地寻找着什么。滚动持续了一会儿,直到它沉默而坚定地扑在汪东城面前才告一段落。那是只刺猬,但汪东城知道那就是炎亚纶,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他向后退了一步,接着是无数步。他退到了刺猬无法触及的地域,而它小小的身子正抖得不可思议、恐惧和悲凉齐齐出现在它脸上。汪东城甚至以为它会哭出声来,像炎亚纶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它只是在痛苦地痉挛之后沉默地拔着自己的尖刺,一根一根,血连带着肉一起拔出,神情执拗得无可救药。
它的速度很快,绝不会有哪只刺猬快得过它,所以它很快就只剩下一团血肉,如烈焰般倔强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汪东城。它挣扎着踉跄着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向他滚来。
汪东城的眼睛早已噙满了泪水,努力地把它抱在怀中,身体弯曲得不可思议,两具白肉恨不得盖在一起。他无声地哭着,一直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在此刻,汪东城才有勇气承认自己是多么地爱他。
他高兴地把失去尖刺的刺猬抱在怀中,因它将属于他且永远只属于他而狂喜不已。他带着它回到了他的家,回到了那个放满手办贴满海报的房间。贴着满满水钻有着米字旗图案的吉他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边。他知道这就是他长久以来梦想的呈现,他抱着刺猬躺在床上,紧紧贴着它温暖的身子,安静地听着它平稳的呼吸。他发誓此生都不再与它分离。
梦的终结都是恸哭,白天平复的感情在炎亚纶的睡梦中数百倍数千倍地爆发出来,他俨然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甚至从泪水中醒来也无法阻止痛苦的延续。上百次重复回放的梦境中他痛苦得无边无际。
他第一次从梦中醒来时曾经持续一个小时用拳头狠狠砸墙,极其盼望用肉体上的疼痛来取代心灵上的折磨。他的手到最后肿成了一个煮过头的包子,本人却木然地觉不出半点痛意。他用残损的手紧紧抚住胸口,似乎那里才是真正受了伤害。
同居人下班回来看到了这一切,手忙脚乱地帮他清洗包扎,他大睁着眼睛由着他动作,像一个乖乖听话的玩偶。最后他把炎亚纶拉在怀里,用并不宽阔的肩膀竭力带给他温暖,炎亚纶的身体颤抖了许久许久,才缓缓合上了没有焦距的双眼。他那晚依然没有睡着。
他的同居人靠着他蜷成一团,睡眼惺忪地替他抹过满眼满脸的泪,抚摸着他猝然衰老的容颜,凑近去亲吻,细细地吻过每一道泪痕。浓重的铁锈味在他嘴里散开,他不禁疑心那是他泣下的血。
炎亚纶还在思念着上一个同居人。自从他步入成年,他最大的遗憾便是无法与那个人一同变老。距离那场突降的灾难性的暴雨时的他们无可挽回的争吵之后的很长时间,炎亚纶眼前还是经常浮现出汪东城的模样,仿佛他还乖乖停留在身侧,自己稍一用力便能揽住他的肩膀。
唯一能使他忘记汪东城的办法就是换一个人去爱,换很多人去爱。他被他的世界遗弃在黑暗里,只得栖息于一张又一张双人床上,借以当生命的避难所,在追逐不同人的拥抱时再次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真实。
他和同居人开始争吵、冷战、分手。同居人又一次搬离他的家。炎亚纶很大度地祝他搬家快乐,就像一个登台表演的学生,当着全校即兴表演、取得意料之内的出色成功。可他却时常回忆起同居人破门而出之前痛哭流涕的表情,他压抑的哭泣声占据了整个房间,无论炎亚纶将脸转向何处都能听到他质问自己的声音。而这些回忆与另一所公寓里发生回忆纠缠在一起,他不知不觉中混淆了时间的概念,把现实和过去的生活混在了一起。
他在新买的别墅里看到2010年那个全身缩成一团深夜里仍在等待的自己。焦躁和抑郁两种情绪煎熬着他。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页一页翻着微博评论,从几千评论中找出让他不那么难过的句子,妄想从中得到片刻安慰,抑或是排解他无从安放的苦痛。以此来坚持等待着那个不会回家的人。
在无数个没有星光的漫长深夜,偶尔会听到钥匙旋动的声音,他准确迅速地做出反应,在房门还没完全阖上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两人齐齐倒在地毯上,炎亚纶高挺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脸,他还没来得及揉一揉便被对方抓住扣在手心,吻得透不过气来。那几乎算不上一个吻,有的只是愤怒的发泄和绝望的疯狂。
而炎亚纶疯狂的秉性并没有从一开始便暴露无遗。他和汪东城在演唱会后的第一次亲吻后,表现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对方一个安抚性的抚慰都能让他一瞬间钻进他的腋下,蜷成一个球一下下舔着他的肌肤。他心中涌起既幸福又迷茫的迷乱感觉,靠在汪东城的肩上,握住他的手,随便和他说了些什么,两人偶尔交换两个轻轻浅浅地亲吻,在静谧中浓烈地相爱。
他真想在那一刻死去,不用面对争吵与分离。用幸福的休止符终止一切。可他终究没有,他在短暂的快乐之后苟延残喘地度过了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终日在失去那人的恐惧中惴惴不安,而他在台下甚至连敷衍的微笑都不愿意给自己。
从回忆中惊醒的炎亚纶开始疯狂地给同居人打电话,病态的目光定格在牵连两人危在旦夕感情的手机上,哆哆嗦嗦的手指划开了所有社交软件和联系方式,执拗地在每一个他可能看到的界面上留言,低声下气得仿佛下一刻悔恨能淹没屏幕。他如愿以偿地和同居人在一周内复合,恩爱更胜往昔。
他们争吵最厉害的时候,汪东城曾经口不择言地讽刺他的爱情,讽刺他在心里盖出一间又一间的房间,里面装了一个又一个走过场的男友。他并不是刻薄的人,但面对炎亚纶时他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带着伪善的面具。
全神贯注瞪着他的炎亚纶开始两眼湿润,他毫不示弱地迎面反击——他在第二天的演唱会上邀请了自己的前男友和绯闻男友参加,分别坐在观众席和亲友席,汪东城只要稍一留意便能看到两张他最在意的脸,而他又实在是个心细敏感的人。炎亚纶用余光挑衅地望着队友越来越公式化的表情,迎着嘈杂的音乐对他吼出他倒背如流的歌词,再一次向他重申自己狂热且至死不渝的爱情。
演唱会结束时汪东城失去惯有的兴奋,他甚至提不起说话的兴趣,看都不看炎亚纶一眼便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炎亚纶没有放过难得与他独处的机会,在房门闭上的前一刻推门而入,却意外对上一双毫无惊讶的双眼。看着他,炎亚纶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即使让他在台北跨年演唱会上独唱一首他无力驾驭的歌曲,他也不会比现在更紧张。他意识到这将是他漫长单恋的终结,他们或者爆发一场毁天灭地的爱情、或者撕破暧昧的面纱永远退回队友的安全距离。
炎亚纶先开了口,苦涩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些房子的主人从来都不是我。”他固执地盯着汪东城,望向黑暗中他的方向,企图看清他此时的表情,“它和它脚下站立的土壤都是你的。你愿意接受他吗?你敢接受他吗?”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的俘虏,急促的呼吸使汪东城晕眩不已。他无法忍受这种黯然失色的俘虏待遇,决定不顾一切逃出这无限的黑暗。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在他动作之前触碰到了他的,汪东城一惊,下意识把它握紧。他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它的用意,因为他也在等待这一刻。他不再思考,而是选择把自己交付给这只手,遵循他为自己下的判决,任凭它急切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躯体。
汪东城依照它的方法同样对待他,焦渴的唇迫不及待地碰上、激烈吮吸着对方给予的生命之源。他像是全然不用呼吸,只依靠那个人的吻便能活下去,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距离。空气似乎也在燃烧,突如其来的激情强烈得让他们无法抵抗,只能依靠肉体的互相摩挲才能换来稍许的清凉。
肉体苦苦挣扎在迷离而无法摆脱的情欲中,灵魂却早早漂浮在寥廓的天空,它以超人地镇定凝视着纠缠在一处的两具肉身,脑中仍无法停止浮现出炎亚纶的面容。他还是十九岁的少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凌厉的眉,离得很远就向自己打招呼、笑得眉眼弯弯,活脱脱是漫画书中走出的美少年。汪东城这时才隐约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渴望着他的,他现在所做的事非但不是因为那人的引诱、反而是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期待却不敢做的事。
他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一次又一次低下头触着炎亚纶的脸,感受着他高热的呼吸,贪婪地吞饮着对方为自己燃烧的爱欲。在他再也无法忍受腹内灼热的气流和迷乱的渴望时,颤抖地接受了对方毫无防备向他打开的身体,全身的重量压在他的皮肤上,抓住他无法平衡的身体、紧紧地拥抱他,两者没有丝毫距离。他们一同在无尽的爱流之间起起伏伏、欲仙欲死。
激情退去后他们将偶像的身份抛到脑后,建立了荒唐却稳固的共识。无需只言片语,只用一个眼神的交错,便可心领神会地覆上彼此的躯体,在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空间肆意欢爱。他们将轻浮的性爱和沉重的爱情结合得天衣无缝,随着极乐的临近,他们仿佛合为一体。
那段时间正值飞轮海巡回演唱会期间,炎亚纶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他身上,恨不得成为他的影子,日日跟随其侧。他们大多数时间用来工作、剩下不多的宝贵时间则均匀地分配给吵架冷战和偷食禁果。
绯闻男友在台湾含蓄承认他和炎亚纶非同一般的友情时,汪东城连续三天在工作以外不和炎亚纶说一句话,第四天他看到肿着眼泡、眼角留有红痕的炎亚纶。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内在的寒意从骨髓间渗出,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影子再一次在他心头碾过,瞬间的疼痛令他无法呼吸、就像俶尔抽去赖以生存的空气。他大步向炎亚纶走去,抢在他开口之前狠狠地吻上了他,两人很快一同倒在他房间那张单人床上,又在之后的几个小时翻滚在他刚买的地毯上。他们彻底沉浸在激情的狂潮中。只有在彻底的癫狂中他们才能暂且忘记惨淡的现实、不再以愚蠢幼稚的互相伤害去估量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量。
最后他们枕在一个枕头上入睡——汪东城占据大半个枕头,炎亚纶则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在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几乎是一躺下来便立即睡着,睡着时也不忘用力抓着他。这样的姿势并不方便汪东城入睡,他毫无睡意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数着他浓密得不可思议的睫毛。炎亚纶从半夜里醒来,朦朦胧胧得对他的注视有所感觉,他迷迷糊糊地凑到他脸上、含混地给了他一个吻,“我爱你。”他说,脸上茫茫然没有别的表情,就像梦呓一般。汪东城轻轻替他理了理被子,低声说,“睡觉吧,明天还有通告。”炎亚纶没有坚持,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又睡着了。这是他漫长爱情里最接近答案的机会,他却在甜蜜而静谧的睡梦中轻易地将它放弃。
第二天汪东城开始认真思考他们同居的可能性,一个月后他们搬进了天母区的一所公寓,公寓里摆满了炎亚纶的白鞋和汪东城的手办,凌乱得足以让人思考人生。炎亚纶坚信他们幸福的无可复加,世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
炎亚纶买来家里同款沙发,洁白如雪浑身散发着高端大气。汪东城抚摸了下沙发背,当晚便抱着炎亚纶在沙发上胡闹了大半夜,两人耽于持久不衰的亢奋中,汪东城要不断地吻住他的唇才能避免家中传出他撕心裂肺的高亢尖叫。
第二天下了通告,他鬼使神差地开着车拐了个弯,径直驶向距离最近的家具市场,带着帽子捂着口罩在里面转了一个下午,买了很多有的没的。他最喜欢其中那些大头小身子的动漫靠枕。
炎亚纶在拍完戏后看到它们开开心心地把它们一个个规规整整地摆在沙发上,他专注的样子让汪东城想起刚买到人生第一个手办时埋头组装的自己,想起了窗台白色栀子花的淡淡清香,而这种香味曾永远留在一个幸福下午的记忆里。炎亚纶回过头看着他,带着笑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生动清亮,含苞的栀子花蕾瞬时开放,汪东城立在幸福的边缘努力抑制想要哭泣的欲望。
靠枕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彻底破坏了沙发原有的高雅格局,做成动漫人物形状的靠枕有手有脚,靠着一点都不舒服。汪东城皱了皱眉,把它们扔得远远的,直接倚在沙发靠背上。炎亚纶却走过去把他们抱在怀中,躺在汪东城的大腿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在电视声中沉沉睡去。综艺节目仍在继续上演,小S犀利的吐槽噎得嘉宾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像隔夜的米饭,观众的笑声响彻整个房间。汪东城静静地凝视着他,眼里充满了爱。六月的夜风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他找到了他生命中一直寻找却从未拥有过的安宁。&
薄雾浓云,愁意永远无法在这片大地上抹去。
这里漆黑静怖,像一张吃人的血盆大口,将天地吞没成一片虚无。漆黑的树木林立,低矮的枯草在冷风中晃晃悠悠,阴嚎声从远处、从天、从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阴气森森、引人战栗。
它名叫十万大山,不知是先有了这莽莽大山、还是先有了这无边无际的愁意。不知是愁意缭绕令它莽苍,还是莽苍之中愁思郁结。
与这片大地相反的,是进入这片大山的人。他们有十之八九的人永远都不会发愁。
没有生命的人,岂不永远失去了发愁的气力。
人们进入之前,总是犹豫再三举足不前。只有迫不得已的亡命之徒,才会慌不择路地逃向这里。不是他们选择了十万大山,而是他们除了十万大山之外毫无选择。
但是,世间生灵万万,少不了一些例外的人。
正在此间疾行穿过,丝毫不在意这林中潜藏种种危机的人们,显然是那些例外,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以令他们不顾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事。
这类事不是为求名,就是为求利。
他们多半是后者,或者是两者兼备。
走在最前的是一个老人,鹤发苍颜,一张圆脸上眼睛出奇的小,眼中精光四射、诡谲得像是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黑白无常。他身旁的无疑是他的弟子们,平淡无奇的脸上甚是恭谨,除此之外,竟察觉不到半点人气。
这样一群人中,最显眼的无疑是走在最后的两个人。
一个人年轻的男子,眉眼秀丽、举止斯文,却不带半分女气。他时不时会瞥身旁的女子一眼,动作极快,周遭上上下下几十人没有一个看到他细微的一瞥。
连那女子也没有。她面上略显苍白,眉目却是极妖,妩媚的眼角曳出淡淡婀娜的阴影,七分媚、三分愁。倘若你向那潭水中心的瞳仁望去一眼,定会被那双弯弯的新月勾去魂魄。
它正微微眨动,凝视着天边刚升起的新月。深蓝天空上唯一的一轮光亮。
夜晚降临,饶是万毒门的一干人也不敢贸然在十万大山前行,一行人燃上一堆火,坐在火旁稍作歇息。
秦无炎解下水囊,递给他们可怜的囚徒。
她一拿起水囊便挣扎地抬起手握住,喉咙急切地吸吮着甘甜的液体,身子抖得厉害,倒有一半淌在外面。直到吞下大半,她才迟钝地放下水囊,机械地拂去残留在唇沿脸畔的水渍。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衣襟上满是水痕,给她水囊的年轻人也早已走到前方。
百毒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嘲讽地看着她此刻的狼狈,讥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今早的妙公子可是神气得很呐。”
金瓶儿瞧也不瞧他一眼,平静道,“既是此彼不一,福祸相倚,百毒兄如今的耀武扬威又是何苦?”她似笑非笑地望上他一眼,“不怕到时自找难看么?”
“你!”百毒子眼中怒意大作,正要发作,忽心念一转,念及她处境难堪得很,毫无还手之意。她此刻激怒自己,不过是想求一死,保得那两人性命。自己出手,纵然出了口恶气,但当真百害无一利。
他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已是明了其间厉害,既不愿轻易出手,也不愿白白饶过。
金瓶儿道,“百毒兄,百毒兄。毒神前辈在叫你呢。这般在十万大山发愣犯呆可不好,万一青云弟子攻过来,岂不白白做了剑下亡魂?再者,身死是小,辱没万毒门名声是大。他日人们谈起这一战,不得人人都认为,他万毒门是任人砍的活箭靶?到那时,百毒兄可是百死难辞其咎。”
这话听得百毒子面色发紫,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她的喉咙,稍一运气,便可令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永远发不出声音。
那双媚眼仍在不屑地瞧着他,纵是憋红了脸,他的敌人脸上的神色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天知道他有多恨别人这么看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他眼中嗜血的光芒闪烁,映在他瞳孔里的人脖颈高高扬起,像一只受难的天鹅。
突然,视野中出现一只手,四两拨千斤地撤去了他的力气,他的手臂猛地垂下,像脱臼一般。他怒目圆睁,死死瞪着秦无炎。
秦无炎平静道,“师兄,你逾越了。”转过身向前走去,淡淡道,“师傅找你。”
他愣在原地,握紧手心,恨恨地朝那女人脸上剜上一眼,三步做两步赶上秦无炎。
金瓶儿抑不住地咳嗽,像把五脏六腑一齐咳嗽出来那般撕心裂肺。涨红的脸上白的吓人,破风箱似地重重呼吸着,比她最狼狈的时候还要狼狈几倍。
呵呵呵,她低低笑出声来。咳嗽声伴着笑声,飘荡在暮云夜风间,诡异得像从坟间爬起的妖灵。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像多笑一声便能多一种说不出来的勇气似的,连痛苦似乎都可以忘记。
一双脚停在她面前,洁白的鞋面没有沾上一点泥。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一心激怒他,不是明智之举。”
金瓶儿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鬼厉白白踏入他们的陷阱。”她的声音又细又涩,时不时夹杂几声咳嗽。
那人耐心极佳,认真听她说完,才开口继续道,“那又如何?”像惊雷一般堵住了她一连串未说的话。
她低着头,长睫微颤,跪在地上的身子不住的抖动。
他平静道,“等他们来时,趁乱逃出去。”
她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凄惶一片,低哑的声音学着他的语气,一字字道,“那又如何?”那人沉默了半响,漠然道,“你会活着。”
她只觉好笑,颤巍巍的唇咧开又闭上,美丽的眼睛恍然有泪光泛出,“青云少侠几经生死,哪次不是将生死置身事外。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怎能强求别人来做。更何况,你的此岸,我的彼岸,有跨越不去的生死河。你说的话,本就一个字都信不得。”
那人道,“早些年,我曾听法相念过一段经文:如是与心心所法、作所依者、如初入故,名此岸。所作缘者、如已度故,名彼岸。此岸彼岸,但凭一心。既是我辈同道中人,怎知你我相处天涯?”
金瓶儿苦涩一笑,“踏上一岸便无从更改。是咫尺之渺,更是天涯无际。”
那人道,“十年前不是有人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又何苦执着于门派之见。”
金瓶儿垂下头,肩头不住轻颤,抖得像是个被戳穿谎言的孩子,好半响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我错了。”
没有经受过岁月磨砺的人,总是一派天真无邪。对未来空自奢望。
那时的她太年轻,什么都不懂,带着奇异可怕的骄傲和自信坚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直到碰得头破血流,丢了命丢了心,才愿意承认: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不该一开始就逃出炼血堂,不该带着众姐妹躲进渝州城,不该帮助李洵,更不该……更不该爱上一个远在天涯的人。
夜已深,风已静,四周没有人,只有白衣青年还在月光下凝视着她。
她忽然抬起头,紧紧握住他的手,手伸出的同时,眼泪已掉了下来,大滴大滴迸溅在他的手指上。她不住地说着,“是我错了,我想得太简单。之前我说过的那些,通通是假的、不作数的。原谅我罢,惊羽。”
她握着青年的手那么紧,仿佛把他当做溺水时的唯一一根树枝似的,只有抓紧他才不至于永堕深渊。他是她不多的活着的理由,若是连这一丝奢念都不复存在,那同死也全无分别了。
她泪水掉的更急,大片大片地晕湿了相握的两只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淡淡融融的雨水注入天地,风雨飘摇。像是身外的一切全都不复存在,她深深凝视着眼前人。浅浅的银色水光,在她明月般的眼窝里荡漾。
“金瓶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的生死就在我们的一闪念之中,捏断你的喉咙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秦无炎冷冷地立在不远处说道,只有最了解他的人才能听出他话里的关切。
金瓶儿疲惫地倚在树干上,一语不发。见她毫无反应,秦无炎又道,“你很快就能见到鬼厉和林惊羽了,师傅已派弟子去告知他们。”
金瓶儿垂着眼皮,像睡着了,秦无炎颇无趣地走开。
过了许久,才有低柔如呓语的声音传来,“真希望他们不要来。”谁都没有听到这声音,声音很快消散在夜风里。
剑指敌人的年轻人自然没有听到。他笔直的剑无由得一抖,漆黑如墨的眼睛不错神地注视着他命中注定的敌人。
那位鬼王宗年轻的副宗主。
他们是彼此没有血缘的亲人、没有立场的敌人。他几乎是从出生就认他做朋友了。
斩不断的羁绊横亘在滔天的仇恨之间,命运辗转纺出的红线断不了分毫。
前一刻还在相缠争斗的人,在接到消息后不约而同地向她的方向奔来。无需事先商量便能演出一幕绝佳的戏码。
泛着清光的剑、泛着血光的棍齐齐向毒神攻来,失去唯一诱饵的毒神在他们如针般细绵的攻势、如海般深厚的内息下溃不成军、急急败退。
金瓶儿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入了天帝宝库,机缘巧合地救了被黑雾缠身的林惊羽。
像过去做过的许多次一样,林惊羽毫不怀疑地随她前行,走在长长的甬道中,习惯地对她道谢,说承她一份情,来日必报;问她所来为何,无甚设防地向她打听着魔教消息。
一切都和旧日一样,就像坐在锦绣坊那张檀木椅,喝着春茶说话时那样平常。
但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林惊羽放下了他那套老掉牙的说辞,不再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魔教——苦口婆心的人变成了金瓶儿。
她一遍遍地对他说,张小凡已经死了,苟活人间的鬼厉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友人,你不要再用对张小凡的态度对待另一个人。
劝说往往不了了之,她心痛得望着眼前人眼中只有看透世情的倦意和漠然,心像被人用铁拳重重打过一样疼,心痛得令人窒息。
末了,她悲伤地说,“如果你要动手的话,就先朝我出剑吧。”
林惊羽道,“这里只有我和你,我成你的情,但下次若是师兄弟们在场,我就不能手下留情了。”
金瓶儿茫然而悲伤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远去,他冷漠的眼神像是一柄锋利的剑,时不时地在她身上心上层层错错地划过。她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鬼厉和林惊羽渐行渐远。
鬼厉没能救得了碧瑶,一个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金瓶儿静静坐在鬼王宗偏院的一处石桌旁,一只茶壶、一只茶盏,沁人心脾的茶香从杯中传出,令人心神俱醉。
但喝茶的人却远没有这份闲情雅致,她瞧着盛得满满的茶盏兀自发愣,虽是面上无甚起伏,但心上的伤心却难以言喻。
空气的寂静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野狗道人悠悠走来,大大方方地坐在另一只石凳上,托着腮,无限忧苦地说,“金瓶儿,你说鬼厉去了哪里?”边说边从怀里掏出瓶酒来,拨开瓶塞,旁若无人地大口饮起酒来。
金瓶儿瞥了他一眼,闻着他嘴里浓重的酒气皱了皱眉,道“不知道。”
野狗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仰头喝了三大口酒后,端详着酒瓶,幽幽道,“鬼王命我去寻他那位女婿,我怎有那本事寻得来。天知晓他去了哪里。”说罢又饮了几大口。
似受他感染,金瓶儿也缓缓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地品着凉透的春茶。
还没等凉茶顺着喉管滑落,野狗又道,“我这次见着了小环。娇滴滴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和十年前明显是一个样子嘛。真有趣。”
金瓶儿喝茶的手停在空中,侧过头凝视着他。他分明是伤心了,被酒液染得通红的眼睛水光点点,连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两道眉都难过得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立在两处。
“狗爷我活过了百来年,什么没见过。青云那帮子小娃娃也见过不少,个个耀武扬威,神气得恨不得把青云门三个字刻在脸上。不过十年而已,竟都变成那副德行了。啧啧啧,除了曾书书那小子外,个个跟个小老头似的。脑子跟茅房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还是小环好。”
金瓶儿又饮了一口冷茶,淡淡道,“你可是心疼他们了?”
野狗眯缝的小眼霎时瞪大,眉毛头发霎时竖起,醉眼醺醺、大着舌头地说,“心疼他们?狗爷被他们这群小娃娃追的满街跑的时候他们可得意得很。”他低下头,神志不清地把酒瓶翻来覆去地捣鼓着,尚未喝干的酒液淌了一身也不在乎,“狗爷我,狗爷我,就是有点感慨。”“感慨?”
“感慨那群小娃娃老得太快了,也顺便感慨下狗爷自己十年荒唐的岁月。”他朝天顺顺畅畅地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得可以熏死一只苍蝇,“看谁饶过谁!”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笑了多久。
金瓶儿一直默默看着他,后来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很久都没有笑过这么开怀了,笑声带着说不出的悲怆。
笑到最后,野狗擦擦脸上身上的酒液,睁着醉眼喃喃道,“还是小环好,只有她没变,对狗爷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一点架子都没有。哈哈,也就她拿我当个人看了。”
金瓶儿瞧了他一眼,调笑道,“那便去找她啊。你在鬼王宗也没个依托,不如早点寻个归处,过寻常人的日子。小环拿你当朋友,你若真如此,她定然高兴得紧。”
野狗猛地摇摇头,足足摇了三下,摇得坚定无比,“那不是害了她吗?她与我无亲无故,若是被那群正道人士发现,还不得狠狠刁难她。这可不好。”拿起酒瓶放到鼻头恶狠狠地嗅了嗅,又伸长舌头舔干最后几滴残存的酒液。又道,“倒是你,也该早日脱身而去了。鬼王宗一统魔教,之后的日子肯定轻松不了。”
金瓶儿又倒上一杯茶,淡淡道,“不过是刀上舔血罢了,过了百来年,没由来现在退缩。再说,怎么活过不是活呢。”
话音刚落,便闻有人在鼓掌。金瓶儿和野狗闻声望去,见到秦无炎身穿一黛色的,用缎子做成的长衫,苍白秀美的脸上带着种轻佻又漠然的表情。
他向前走,面对着他们,“金姑娘说的对,既身为总坛弟子、命数难逃。与其自怨自艾、一心逃遁,不如安心在这,做些分内的事。”
野狗一向惧怕这面善心狠的毒公子,此时见他来此,许是因喝晕了脑子,竟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道,“什么愁啊苦啊,关我们鬼王宗弟子鸟事?伤春悲秋的,还是留个青云那些小娃娃们去吧。”举起空无一滴的酒瓶向秦无炎的方向碰了一碰,作举杯状。
秦无炎一笑,从怀里掏出瓶酒,为他满上,“圣使赠我的佳酿,可白白便宜了你。”
金瓶儿微笑地看着酒液从瓶里慢慢地流出来,注了半满。秦无炎道,“妙公子不来些?”金瓶儿回道,“不,酒液配茶盏,不知是糟践茶盏还是糟践酒酿。”
两人相与大笑,笑得是那般开心,旧日的诸多恩怨在笑声中尽数飘散。
秦无炎喃喃道,“酒是好酒,不知能否一醉解千愁。”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离他极尽的金瓶儿听到了些许,她低头望了眼醉倒在桌,正呼呼大睡的野狗道人,幽幽道,“那便要靠你了。”
秦无炎问道,“此话何解?”
金瓶儿道,“真正的忘记哪里用得到酒。你脑中留存的记忆,或喜或悲,所凭的的不过是一颗心。你愿意受这俗世煎熬,便是再喝上三天三夜都忘不掉。”
秦无炎骤然沉默下来,良久,才轻笑一声,却也不再答复。
他内心深处是否也发现他一直逃避不愿去承认的事情。那些日日夜夜煎熬焦灼他内心的痛苦回忆,是他一生中唯一鲜活的存在。他像痴恋着阳光的枯草一般慕着那名绿衣姑娘,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有着寻常人一般的喜怒爱憎。但最终的他也因那光亮的消失坠入更深的无尽炼狱。
他沉默地喝着一杯又一杯的酒,直到醉倒也没有开口过一言半语。
金瓶儿仍如开始那般自酌自饮,在倒到第五杯茶时,她开始发呆,怔怔地瞧着那只茶盏,就好像它杯身上突然长出一朵花似的,目中满是茫然无措。
一滴雨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杯盏里,她抬起头,便望见满天飘摇的雨丝零落坠下,初是潇潇微雨,后雨势转急,卷着新绽的桃花,落了一地艳红。
密密的雨雾中,天地一片昏黄,整个世界仿佛出去这绵雨残风便再无其他。
她渐渐地望不清身畔人的模样,眼前一阵恍惚,竟浮现出一张熟悉至深的脸,一双融着星光的眼睛。
潺潺的雨丝,淹没了天地,模糊了爱恨,唯有无尽连绵的愁肠绕结在心,和着雨声入耳,灼烫心头。
她在烟雨朦胧中,透过细密的雨丝望尽他的模样。
他的眉眼,仍是旧日干净明澈的样子,少去了岁月烙进他魂魄里深深浅浅愁苦的印记。只有在不经意的抬眼间,才能望见那双明眸茫然忧伤的样子,仿佛有许许多多无法言说无法排解的心事。
她眼前一酸,手向前探去,哆哆嗦嗦地抚平他皱起的眉心,细声道,“像你这般年纪,在修仙之人眼中,勉强算是小娃娃。不要再发愁了。”
清亮的眸子望着她,在那双眼睛里她曾望见千山万水,她瞬也不瞬地与他对视,轻声道,“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想着的不过是如何修炼突破更高的境界,如何同姐妹们打趣。哪有你这般愁眉苦脸。”
林惊羽与她离得极近,她可以闻到他鼻息间呼出的热气,温热得很是不真实。
他俊逸的眉微微挑起,含笑道,“是吗?从我见到你时,你便是那七窍玲珑的金老板了。如有机会,你可要多多给我讲过去的事。不能亲眼所见,就只能令耳朵过一把瘾了。”他摇摇头,甚惋惜继续说,“那么多有趣的事,只讲几件可不够。要每日睡前讲三遍,醒来想两遍才好。”
她扑哧一笑,百转的愁肠嵌入丝蜜意,道,“如此这般,不出一年我便能把大大小小的事讲上三回。你怕是要觉着烦了。”&&
林惊羽摇摇头,眉目舒朗,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一粒粒水露淌过面颊,徒添几分脆弱,温和皎洁得和他十七八时一个样。他道,“说上一生一世也不会烦。你的事,我总恨相处得太短,了解得太少。能多说上一件,也是天大的好事。”
金瓶儿笑了,只觉世上千千万万人说得万万千千话都不及这人说得一分好听,心里甜得像一块泡在温水里的糖,暖热得快要化掉。她轻轻合上双眼,林惊羽离她越来越近——他们额头相抵,鼻尖轻触,淡淡的痒,好像从鼻尖一直到心里。
雨滴尽数化作飞花,自在轻柔得像遥远的仙境,在空中曼舞流浪。无边丝雨纤细得仿佛像一场梦。
金瓶儿并不在乎。是花开也好,是雨落也罢,是晴天也好,是阴雨也罢,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会满心满足。
风光明媚、绿草如茵,落英缤纷如雨,飘动的云像灿烂美丽的星光。
林惊羽伸手拂去粘在她发上的碎花,淡淡的光晕融在他的身上,他轻柔地把她揽在怀抱里。他的怀抱温暖结实,听着他的阵阵心跳声,笼罩她心头的孤寂凄凉之感终于驱散。她渐渐地放松下来。想着那人不多的温暖笑容,心里平静极了。只闻近处鸟声阵阵,花香迎迎,和着和暖春光、轻柔春风,好一片人间乐土。
只是,春光再和再暖,也敌不过他温柔的怀抱。春风再轻再柔,也敌不过他温柔的动作。让人只愿沉溺在这怀抱里,永远不再醒来。
金瓶儿抬头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喃喃道,“都会过去的。”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你绝不是孤身一人。”她的声音细细柔柔,“我一直都在念着你,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碎花跌碎在他的眼底,声音消散在寥廓的天地之间。
林惊羽轻声道,“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令她满足的全身战栗,她眼里噙着抹笑,淡然地看着熟悉的身影熟悉地随风而逝、化作虚无。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明灭难消。此时此情,又剩下她一人。
她痴痴望着晴空中消失的一线烟影,痴痴地呢喃,“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声音又轻又柔,恍如耳边的呢喃。
燕子飞来,柳花曳曳,飞絮漫天……
风景是很美很美的,只是偏偏少了一个人的回答。
无人相应。
秦无炎一双醉眼瞧着金瓶儿,轻笑道,“不知妙公子的茶是怎样的名贵,竟能让人醉了。”金瓶儿莞尔一笑,眼中像含了滴露,幽幽朝他看了一眼,便继续饮茶。
一心想醉之人,岂不是总能醉对红尘诸多纷扰。既是如此,饮茶与饮酒,又有什么差别呢?
纵使是再名贵的甘茶,滑入那伤心人的口中,不也成了辛辣的酒汁,化作那相思的泪滴。
没过两日,她便应鬼王之命前往焚香谷,同鬼厉一同。焚香谷远离中原之地,其势险恶。又是不输于青云的名门大宗。他们凭三人之力,想要窃取门派至宝玄武鉴,无异于螳臂当车、收效甚微,这一去,当真是九死一生。
金瓶儿和鬼厉并肩前行着,极为谨慎地隐蔽着二人的行踪。
夜雾弥漫,雾气游荡在树林上,树枝虚浮在雾气中,天上的月光在浓雾中看来,仿佛比残星还要黯淡。她觉得自己和雾融在一处,轻飘飘的,完全没有依靠,四散在远方。
她心中一紧,脚下没了轻重,踩断了根木枝。“嘎吱”的声音令她心绪更乱。
察觉到她的异样,鬼厉的眼皮向着她的方向抬了抬。金瓶儿摇摇头,示意自己无恙。
凄冷月光下的山路无疑是恬然美丽的,青石晶莹,木叶萧萧,流水声遥遥传来、如飞珠溅玉。瞧不出丝毫的凶兆。
两人又继续向前走着,和往日相同。但这片浓雾却一直没能从她心上退散。
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不是先前那些漂浮在她魂灵上游荡的影子,而是真切地感受到它的轮廓。她平静得几近残忍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表现得丝毫不像一个即将去赴死的人。
在焚香谷禁地前,在与林惊羽的争斗中,更是连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都没有。
斩龙剑怒吼着疾冲而起,若不是感应到真正的威胁时,法宝不会这般冲鞘示警。
金瓶儿握紧紫芒刃,身法极快,运息极稳,向着林惊羽的胸前,额前几处要害击去,紫蒙蒙的光亮快得像是席卷天地的闪电,令人眼花缭乱、应对不及。
四下隐约出现了一道刃墙,巨大的内力蕴含其中,足以绞杀四遭生灵。连秋叶都为之萧瑟,颤抖得零落入地。
林惊羽却不慌不忙地一一避开,看着动作不快,却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刚好能把她的每一招都挡回去,不肯多花一分力气。淡然道,“让开、你并非我的对手。”
金瓶儿的心沉到谷底,她咬着煞白的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想进去,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握法宝的手挥舞得更快,运气将身旁一具石狮击飞,飞快砸向他。
林惊羽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寒芒闪过,冷哼一声。挥剑将石狮斩成两半。失去依附的石狮坠地,风沙顿起,他微微眯起眼,下一瞬睁大时却不见对面人的踪影。
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须臾之间他只能用力在脚下一踩,借力使力,凌空翻身。但终究为时已晚,正在他翻身的时候,锋刃已经刺破他的左臂,一缕血花飞出,霎时间那件白衣已血迹斑斑。
血液溅到金瓶儿脸上,滚烫滚烫的。她心中一痛,手上的动作却半分未停。
林惊羽面不改色,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向外一弹,电光火石间竟然挟住了刀刃。他的动作太快,金瓶儿都没有看到他是怎样出手的,便感受到深厚的内力制住法宝的难堪。
她全身如置冰窖,从手指冷到脚趾,握着紫芒刃的手不住地发颤。
较之于十余年前的野狗一战,林惊羽提升得岂止几倍?
过去仅依靠少年人的拼劲狠劲压制敌人的他,现今内力仿佛绵延的海浪,一波一波不断不绝。再加上青云门天下独绝的剑招,对方的实力着实深不可测。除非功法超群之辈,能与他在伯仲之间相斗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金瓶儿并不是他的对手。但此刻相比于另一种情感,这种败北之情实在微不足道。
在与他相争的关键时刻,她竟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锦绣坊那个不顾生死与人相争的少年,想到他在护城河畔在人声鼎沸中的寂寞一笑。
这样的念头,冲淡了她心中原有的战意,让她沉浸在昔日的回忆和忧郁中。
下一刻她就猛地惊醒过来,心道不妙。
就在这时,一道青芒闪过,亮得摄人心魄,快得刺破苍穹。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法。
金瓶儿眼前只剩下了一张苍白的脸,一袭染血的衣,和一柄冰冷的剑。
剑锋停在她的眉心处,距离她的眉睫最多还有三寸的距离。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直直地看着握着剑的年轻人。
苍白脸庞的年轻人冷冷道,“你输了”
金瓶儿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早就赢不了你了。”
她轻眨眼睫,嘴角扯出若有若无的弧度,一双水眸含笑看着林惊羽,深不见底的眸光似醉似愁,如清水般沉淀在眼底,流转不休。
正望着她的青年一愣,几乎溺死在那烟波缥缈的媚眼中,目中一片痴迷茫然,握剑的手也停在空中。给了她一线喘息。
她高举紫芒刃,狠狠向他胸前刺去,眸中一片血红。
她要他彻底输了这场战争,要他离张小凡远远的,要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深吸一口气,她把心中霍然涌上的锐痛感压下,眼帘痛苦地闭了闭,毫不留情地向他出手,磅礴如海的内力嵌在锋刃之上。
锋刃已经触及到林惊羽的白裳,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林惊羽的手已扣住了她的手腕,像闪电般击出,又巧又妙,没有人能看清他出手。他目光灼灼,逼视着金瓶儿,铁钳般的手紧紧扣住她的,淡然道,“金老板如此执着于一场败局,不是明智之举。”
金瓶儿吃痛得嘴唇煞白,恨恨道,“那又如何?少侠不也是为了信念奔波,心甘情愿而已,怎能谈得上什么明智?”
林惊羽放开她的右腕,道,“呵,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何必如此冠冕堂皇。”说罢,右手松开她,斩龙宝剑却是剑光大盛,剑气击破长空带着细细的碎裂声,空气好像被它撕扯战栗着,长风都因他颤抖。
“得罪了,金老板。”
金瓶儿知道他是撕破先前那层面纱,开始使出全力了。斩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得到远胜昔日的威力。她平静地挥出法器,雪亮的锋刃迎下那毁天灭地的一击,身形一闪,与他缠斗在一处,转眼间已交手数招。
金瓶儿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敌人,道,“你可知怎样对朋友是好?并非是你想象的自甘堕落,他不过是想救回自己失去的爱人。你又何苦执着相逼?”
又是一剑飞出,自空中化作万千剑影,剑光同时挥出,变化莫测,交织成一道剑网,竟将金瓶儿完全罩住。
林惊羽面色不变,“他不过是太过伤心,失去依托,才去追寻那缥缈无际之事。为此永堕魔道,做下诸多杀生之事,是大错特错。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就算是拼尽这条命也要把他拉回正途。”
金瓶儿语滞,剑风更急,密不透风的剑阵形成了一道光幕,越来越紧,愈来愈急。她甚至能感受到剑风刺破肌肤的战栗。
她孤身立在剑阵中心,拔下挽发的金钗,划破掌心,将金钗向着剑阵中心挥出。
只见一朵金色的光影伴着血花飞溅,如一朵妖冶至极的奇花,在风中摇曳绽放。柔弱无骨地花瓣重重撞在剑阵上,猛地一停,下一瞬,剑网像裂了一条缝,突然爆裂出一道金色光芒,如怒涛拍岸、如江风狂卷,瞬间澎湃而出,席卷一切。
剑光消失了。
平静,平静至极。
她站在远处凝视着远处持剑而立的人,一行血迹顺着嘴角淌下。她木然用手背抹去。
几片枯叶落到他们面前,方才还鲜嫩的叶子迅速地衰败枯萎。
她咽下翻涌而上的鲜血,指甲嵌入肉中,宁死都不愿意让林惊羽看到自己哪怕一刻狼狈的模样。
林惊羽面上仍未改变。他一言不发地持剑再度攻来。
正魔之争永远不会停止。
正魔弟子之间的打斗也是如此
这些金瓶儿比谁都要更清楚,悲哀又绝望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如果有人能看穿一个人的眼睛,便能看穿他的心。那么他看到金瓶儿一双玲珑水眸的时候,看到那双眼睛微笑着流泪的时候,一定会发现她的心里多了一个死结。
这个死结是很难打开的,因为死结那端连着一个快要没有心的人。
更何况死结的主人并不想打开它。
现在的她正坐在小窗前,看着窗外的绿杨风絮发着呆。什么都不愿去想。
幽姬的声音在身后传来,“碧瑶的身体找回来了。鬼王刚下令,命你和青龙前去祭台,不允许任何人通过。”她顿了顿,强调道,“包括鬼厉。”
金瓶儿站起身,整整衣服,平静道,“我这就去找圣使。”
见到她苍白的脸色,幽姬怔了下,细细打量着她。她此时静静地立在床前,低垂着眼,一张脸木然得像一滩死水,嘴唇全无血色。若不是刚才风吹得两颊略微泛红,简直算是憔悴不堪了。
她心有不忍,长叹一声,道,“等这次事了,瓶儿你好好休息几天。这几天你实在是太累了。”
金瓶儿轻轻抿抿嘴,随即淡淡应了一声。她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幽姬,停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不会再有休息的时候了。”
幽姬骤然抬头,紧紧逼视着她。
她嘴唇抖了一下,眼中慢慢现出一丝凄然,颤声道,“四灵血阵一成,我们与正道便再无半分和解可能。他们绝不会对兽神复活坐视不理。到那时,便又是一场正魔大战。”
幽姬垂下眼帘,轻声道,“这本就是宿命之事。有早有晚而已。”
金瓶儿脸上一黯,沉默良久才涩声道,“我知道……我,我只是,不想看着渝州城,还有天下数万万人受牵连。碧瑶是我们的亲人,她的离去令多少人心碎。而那些百姓,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啊。谁又应该死呢?”
她抬起一双盈水的眼睛,哀求似的望着幽姬,轻声道,“碧瑶她,一定也不想看见人间生灵涂炭。”
幽姬向她走近几步,温声安慰道,“瓶儿,你是太累了,才会多想许多。”
金瓶儿眼睛哀哀地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墨色的眸子雾气越来越重。幽姬纤细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替她抹去眼角的一抹泪光,颤了一颤,终于还是说道,“太晚了……没有人令鬼王改变心意。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我们的宿命。”
金瓶儿全身一颤,长睫不住抖动,可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幽姬眼中慢慢露出怜悯之色,她轻声道,“你见到她了。”
金瓶儿木然地点点头。
幽姬叹气般道,“把他好好放在心底就好,别再想了。下次见面你们还是敌人,他不会对你有丝毫手软。”她的目光也有些哀伤,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放在心底的那个人。
金瓶儿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很久之后,她才低低道,“如果我死了,他会难过吗?”幽姬把她冰凉颤抖的身躯搂在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会的。”
金瓶儿笑了笑,笑得有些凄凉,“先前鬼厉对我说,让我回去,去一个鬼王宗找不到我的地方。我没有回答他。”满满的悲伤扑在她脸上,她脸上似怀念似伤感,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一个清冷遥远的白衣身影。
“十年前有一个人和鬼厉说了一样的话,但他后来再也没说过。当年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解,婆婆妈妈得让人直想跳脚。可是啊,他每说一次,我心里就欢喜一分。”
“所以哪怕现在我再怎么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看到他冷若冰霜的一张脸,都会想起自己失去了什么重于生命的珍宝。”
“连每次见到他,心中都是一阵难过一阵失落,胸口像堵了什么似的,让人窒息的很。”
“虽然我一直都很想念他。”
幽姬面上湿湿的,她一定是流泪了,不知是因为金瓶儿的悲哀太重感染了她长久的冷漠,还是因为她本身的泪水便凝在眼底如今才缓缓流出。她把与她同病相怜的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拥住昔日的那个自己。
不住地安慰道,“会好起来。什么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心底叹出的一般。
金瓶儿轻轻推开她的怀抱。她面上干干的,没有一丝泪痕,她笑着向向泪眼凄迷的幽姬说道,“都会好起来的。”
她像往日一般带着平静微笑说道,“我去找青龙圣使。”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色映在她的脸里,像抹了胭脂一样美丽恬然的寂寞脸庞。
她的眼睛也染上了一点点亮光,像破碎的宝石一样遥远妖冶的温暖光点。
夕阳沉入了霭霭的山群中,新月的光亮又淡又薄,她远去的身影在月光下隐隐迭迭。
丁玲道,“故事讲完了。”
仍沉浸在故事里的我随口应了一声,好一会的安静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五个字的深层含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丁玲,心里惊讶得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丁玲笑了笑,道,“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我顾不得矜持,直接拍案而起,吼道,“算哪门子的结局。金瓶儿到底怎么了?林惊羽和她有没有回旋的可能?你是要急死我啊。”
丁玲把我摁回了座位,漫不经心地起身。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从屋子西头取了茶叶,又从屋子东头取了茶杯,心里急得仿佛有一百只蚂蚁再爬,额上都要冒出热烟。从牙缝底生硬挤出了一句话,“桌子上不是有茶具吗?”
她左手端茶壶,右手端茶杯,慢条斯理地向我走来,望见我这幅样子,丝毫未见着急之色。缓缓为我满上一杯,轻笑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也是为你好。”
这次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端起茶杯,晃了晃里面的茶叶,淡然道,“你知道吗?讲故事也有讲究的,最妙的就是停在故事的中间。悲伤离别都是以后的事,结局只有无尽的希望。”
清茶的芳香在我脸庞缭绕,我看着丁玲有些伤感的表情,坚定道,“可是,她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她就像我的朋友一样活在我的身边。我希望她能够幸福,拥有真真正正的俗世幸福。”
“她可以不再被魔教身份束缚,可以和自己的心爱的人相守到老。他们有自己的家,家里有一对儿女,他们的生活平和而幸福。”
丁玲笑得极苦涩,一杯热茶径直咽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低低道,“我也希望。”她放下茶杯,起身说道,“你要去看看她吗?她就在后山。”
我大喜,问道,“为什么在后山?魔教既然已经败走,她应该回来才是。”
丁玲淡淡道,“她回不来了。是我把她带到后山的。”
我怔在原地,脚仿佛注了铅一般动不了分毫。依稀中又见到那个巧笑嫣然的红衣姑娘,她似一团浓艳的火燃烧殆尽自己的生命,又在凄迷的月色里随薄雾渐渐远去。
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痴情的女子,是不是本来就难以善终。
三&&半死桐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1)
绣坊的生意越做越好,我忙得分身乏术。直到昨日一封飞书传来,打开大红的纸张、闻着浮着脂粉香的气味,才吃惊得发现自己已经五年未见过丁玲。
渝都分手的时候,我万万没有想到,下次见面之时,是她的成亲之期。
作新娘子的丁玲果然和之前全然不同。她蒙着块绣了鸳鸯的红盖头,极稳重地迈进堂中,绣鞋从嫁衣下摆露出描着金线的边,脚下像开了朵婀娜的金莲。尤其是她她身上穿的嫁衣,说是美不胜收也不为过。
我一眼就看出它是由几位手艺精湛的绣娘一针一线绣了一层一层的,绣得极为精致,哪怕是身为绣房老板的我也从未见过一件可以相媲美的。定是费了极大的心思吧,绣她的人们一定怀着满心的祝愿为新娘缝制,穿着这件嫁衣的新娘也一定可以幸幸福福地活过后半生。
我的眼睛不由有些湿润,神情也有些恍惚。望着端庄得不像她的新娘,总疑心她会不会把掀开盖头,露出一双精明又温婉的眼睛对着我漫不经心地笑。
当然她没有,她如以往一般不出一般差错地拜完了堂,被喜娘扶着回到了新房。新郎官凝视着她远去,眼睛里喜悦的泪水遮都遮不住。
多么感人的场面。
可就在下一刻,渝州城主一把抱住泪意未退新郎官,随他而来的还有新郎渝州的、门派的、其他门派的朋友们。足足围了三遭,占据了厅里大部分位置。
他们都在笑,笑得都是那么开心。一张张白肉堆成的脸庞夸张地抖动。
安放在上方的牌位似乎也在对着两人微笑。
没有来的,我竟有些伤心。想着趁人乱成一团时悄悄退去,既不惊动他人,又能寻得个僻静地方。
猛地一转身,一眼便望见立在一角的人。他穿着件很普通的常服,但他身上孤傲冷漠的气质,却令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忽视。
我怔怔地望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青年,他分明是我在梦中写写描描的模样。我向前迈了两步,嘴唇开了又合,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他默然望着欢笑的人群,嘴角也凝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含笑摇摇头。似是对那渝州城主极为无奈的样子。带着那抹笑意,他背离人群,一点点远去了。
留下快要走近的我在原地久伫,到了夜里还在疑心这人是谁。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便摸黑上了后山。先见到的不是那个我一心挂念的朋友,而是他。
他换了件白衣服,天还没亮就立在墓碑前,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人的名字,像是要把手心的温度分给她似的,无端带着缱绻的意味。
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绝对是那个活在百姓口中的那位骄傲,活在魔教口中的那位死敌,也是活在金瓶儿心里的那位依恋。是那位最年轻的青云掌门。
虽说我早已在金瓶儿缠绵的泪光中想象过他的模样,自己平日里也没少对他俩的事添油加醋。但我真的没能想到会和他见面。就像一个渴望许久的礼物突然之间从天而降,我被砸得有些头晕目眩。似乎又变成了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胸口像揣了只胖乎乎的兔子般剧烈起伏。
他道,“你也是来看她的吗?”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颤巍巍地把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快要倒背如流的问题毫无预兆地抛出来,“你难过吗?会偶尔想起昔日有个叫金瓶儿的朋友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下带着凛凛寒意,我猛地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地解释着,“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喜欢她的故事。她她,她就像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
林惊羽的视线逐渐柔和,他轻声嗯了一句,道,“既是如此,你便也是我的朋友。你想知道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大起胆子问道,“她是为你而死吗?”
他点点头,速度很慢。
之前热起的血一点点凉透了,我垂下头,为久至的结局伤情不已。许久之后,才用含了两包泪的眼睛望向他,问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轻声说,“死前又说了什么?”
林惊羽转过身,凝视着那个逐渐被风霜侵蚀的墓碑,说道,“那时我陪鬼厉去祭台毁去四灵血阵,中途遇到了青龙和她,我单独留下来缠住他们两个。当时,我并非青龙的对手,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她趁青龙不设防,偷袭了他,被盛怒的青龙重重一击。事后,青龙也受了伤,匆匆逃走了。我便因此捡了一条命。”
听着他这般讲述,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波的表情,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红衣女子,心急如焚地向不远处的白衣青年频频看去,焦灼的心令她失去了往日的镇静,让她不顾生死地挡在她满心想要保护的人面前,为他挡去想要伤害他的刀锋剑雨。
我眼泪抑不住地向外流淌,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她说过的,想要祝福你一生平安喜乐。她做到了。”
林惊羽身子一震,骤然怔住。他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夜晚,与她并肩行走在渝州长街上。他们才认识很短的时间,转眼间就要分离。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可无论如何,他都忘不了那夜她似水般温柔缱绻的眼波,她潭水般的眼睛里只映着他,他似乎成了她的天地。
他伸手摩挲墓碑上的名字,眼神同当年的她如此相似。他继续说道,“她当时并没有立即死去,丁玲把她带到她师傅那里。如果不是伤的太重的话,她师傅是可以治好她的。”
“我听说她在逍遥涧养伤便过去看她,在那里陪她,直到她死去。”
我笑了笑,真心地说,“她一定很开心。”
林惊羽也笑了,说不出的温柔在他眼底摇荡,“她总是带着笑,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这说那。”
我问道,“你对她讲什么呢?”
他道,“她想知道我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给她讲我在草庙村、在龙首峰的发生的一些事。说着说着便会很遗憾不能和她共同经历那些,应该有一个人陪着我才是。”
“我无趣惯了,难为她愿意耐着性子听这些。”
我摇头,正色道,“她一定愿意。”
林惊羽的身上似乎有淡淡的光晕,他轻笑一声,继续道,“到了最后,我想让她嫁给我。”
我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奇道,“她怎么说的?”
林惊羽冲我笑了笑,那双极尽柔和和迷蒙眼睛里有淡淡的星光,“她没有答应我。”
我的眼睛都快要瞪出去了,不敢置信道,“为何?”
林惊羽怀念地望向那块墓碑,无奈地笑着说,“她说,“我现在病太久了,皱巴巴得像一捆枯柴,难看得要命。等我好起来,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我几乎可以想到她那时的表情,哪里还像那个英姿飒爽的妙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问道,“你呢?你怎么回答她的?”
林惊羽的声音像水一般柔和清冷,“我告诉她,她一直都很漂亮。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姑娘。我会对她好,会一直直陪着她。”
眼睛又有些发胀,我揉了揉眼,问道,“她最后答应了没?”
他点点头,含笑道,“答应了。我们说好要一起回青云。她告诉我,她很会泡茶,也很会做饭,我们天天在一起一定不会腻。然后我告诉她,我也很会泡茶,但不会做饭,如果以后我们有时间的话,她可以教教我。我学剑法学得很快,师傅教一遍心里就记得了。学做饭也不会插到哪里。”
“我们可以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梦里醒来。再也不分开了。”
听着他讲这些,不知怎么的,明明是甜蜜的话语,竟觉得伤感如斯。连他的微笑,都无端带着凄凉的意味。
我轻轻问道,“现在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吗?”
他摇摇头,面上笑意不退,轻抚着墓碑,眼中不知露出了多少温柔,多少深情。他道,“她最喜欢这里。喜欢就待在这里吧。我常回来看她就是。”
第一缕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路两旁茂密树木的叶子被阳光点缀得光斑闪闪,在晨风中摇摇晃晃的。尘埃中飞尘万点的光灵向着前方飞去。
静谧得像睡梦中才会有的仙境。
四周安静极了,像是可以听到云吹动的声音。
我向前走了几步。躬身向墓碑行了个礼,深深注视着墓碑上属于她的名字。在初升的阳光中想念着与我只有短暂相见的人。
这样美丽的地方,她也一定会喜欢。
林惊羽忽然开口道,“你的故事,有结局了吗?”
我摇摇头,疑惑地看着他,想要知晓这个一直以来活在故事里的主角会怎样评价它。
他淡淡道,“以后你再和别人讲起,能不能告诉别人,瓶儿病好了,她和林惊羽回了青云。像普通夫妻一样共同生活到老。”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我一惊之后大喜,拼命地点头,一个劲儿地说,“这也是我想要的结局。”
他的眼底有隐约的笑意,笑容美丽出尘,比阳光还要明媚。望着他这样的微笑,我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思绪。
但我知道,他的笑容不是给我的。
他留给了一个再也见不到微笑的可怜姑娘。
她曾像贪恋阳光一样想要留住这个笑容,留住这个人。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林惊羽,听说他在青云门里百事缠身,忙得分身乏术。周围的人提起他来,都是一脸仰慕,称赞他是青云门年少有为的掌门,是谪仙一般顶顶厉害的人物。
他们心中的林惊羽,是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道人,花白的胡子长得可以打三个结,打个喷嚏都能令魔教喽啰滚出三丈远。虽有夸张嫌疑,但足以看出人们对林惊羽如山如海般绵延不绝的敬仰。
可渝州的人想得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说,林惊羽是一个穿着白衣的俊逸青年,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总是对他们笑着问好。他除了脸俊了些、功夫强了些,和现在街头卖茶叶蛋的阿六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两者吵得不可开交,十年时间都没有得出个统一答案。吵到最后连渝州人都在怀疑自己见到的青年是不是林惊羽本人——毕竟乌龙之事热情好客的渝州人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
然而短暂的怀疑过后便是更深的坚信。于是又是一场吐沫星子的输死较量。
最后不了了之,两派各执一词,再也懒得管其他人是怎么想。
我更喜欢渝州人的说辞,活在我故事里的他也是这个样子。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锋利耀眼得像一柄出鞘宝剑,令人移不开眼。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他的剑收回了剑鞘中,性格的棱角被岁月侵蚀的一干二净,唯独剩下了一份执着一份信念,冷漠孤独得像离去的孤狼。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周围什么都没有剩下,往昔的回忆和温情支撑他活下去,沉静内敛得像一块精雕细琢的宝玉,平心静气地笑对世间风雨。
不管是哪个他,都是青云独一无二的少年,是照亮青云未来的光。
都是金瓶儿爱到骨子里的人。
我把他们的故事讲给一个又一个人听,陶醉地看着他们为故事欢喜结局哭泣的样子。渐渐地,我甚至认为他们就是这样携手度过一生。
没有正魔之争,没有观念相对,他们仅仅是一对普通的恩爱夫妻,一起数着脸上的皱纹,一起笑着对方的白发。在他为青云事物劳心的时候,她会扣住他的手背;在她陷入昔年回忆的时候,他会把她揽在怀里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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