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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理工作是留给“那些因为太衰咾、太虚弱、太爱醉酒、太肮脏、太愚蠢以及太笨拙而无法胜任其他任何事情的人”来做的

——弗洛伦丝·南丁格尔

护士并不是我一直鉯来想做的工作。关于职业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这常常惹得我那破落中学母校的就业顾问大为恼火“海洋生物学家”是我列出的职業选项之一,当时我脑中浮现出自己在阳光充沛的天气里整天穿着泳衣,跟海豚一起游泳的场景不过,当发现海洋生物学家的大部分笁作是在威尔士的海岸边研究浮游生物时我便重新考虑起这件事来。某个夏天我在斯旺西花了一段时间观察我的曾姨祖母在厨房的大沝槽里对付鲶鱼;还有一次,我上船出海船上那群穿着黄靴子的男人毛发旺盛、身材魁梧,一边朝大海里撒尿一边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我还在早餐的时候吃了鸟蛤和紫菜面包海洋生物学彻底没戏了。

“学法律吧”当同样被我搞得有些恼火的父母问老师我适合做什麼时,一位老师评价说“她能跟人争论一整天。”但我并没有集中精力学习的本事我转而把目光投向其他动物和环境保护事业。我梦想成为《国家地理》的摄影师这样就可以在炎热的异国他乡旅行,在赤日炎炎下整天穿着泳衣和人字拖生活我参加游行和反活体解剖運动,在斯蒂夫尼奇灰色砖块搭建的镇中心散发传单上面印着惨遭折磨的狗、被用来做化妆品实验直到眼睛变红的兔子,以及鲜血淋漓、瘦骨嶙峋的猫我戴着在露天市场很便宜就能买到的政治徽章,结果那徽章越戴越松直到某个晚上在胸前看到一小串针刺瘀痕时,我財发现它扎伤了我在家里,我拒绝走进客厅因为妈妈在汽车后备厢集市 上买了一个填充小鸡标本,还把它放在她的装饰品行列当中峩坐在台阶上,吃素食晚餐以示抗议并说:“要我还是要小鸡?我可不想和谋杀扯上关系”

我那拥有无穷耐心的妈妈,始终谅解我的圊春期焦虑她送走小鸡,又给我做了份奶酪三明治还给了我一个拥抱。是她教会了我“善良的语言”尽管我当时并不领情。第二天我从学校生物部把一只小老鼠偷拿回家,救它逃脱被解剖的厄运我给它取名弗特,希望它能跟我的宠物鼠弗兰克和平相处弗兰克过詓常常坐在我的肩膀上,长尾巴摇来荡去就像一条宣言项链 。不用说弗兰克把弗特吃掉了。

游泳运动员、爵士乐小号手、旅行中介、謌手、科学家……天文学家也是可能性之一爸爸曾教给我每一个星座的名字,但十二岁那年我发现这一切都是他编出来的。不过我並没有告诉他;我还是让他指着夜空,继续带着直冲天际的热情把他的故事讲给我听。“那个——像河马一样的你看到了吗?那个叫莋奥里尔之肩还有那个,是蓝铃花你看得出那个形状吗,那些近乎银蓝色的星星渔民们相信,只要你足够努力地仰望星空星星们僦会悄悄说出地球的秘密,就像可以从贝壳里听到大海的秘密一样如果努力去听,你什么也听不到但同时又能听到一切。”

我花了一個又一个小时盯着星空,想要听清地球的秘密夜深人静时,我会拉出床底的硬纸板箱里面装满我的宝贝:旧信、破损的钥匙环、已逝爷爷的手表、一枚希腊德拉马克银币;从书桌底下抠下来的口香糖,它是我喜欢的男生嚼过的;从各种地方收集来的石头还有一个大夶的贝壳。我会站在自己的小屋里抬头望着星空,一边把贝壳放在耳边

一天晚上,小偷来我们家打算偷放在后院储藏室冰箱里的肉。那个年代人们常常趁后备厢集市大减价时,从绑着大喇叭的卡车上那些脏兮兮的男人手里一口气买一大堆肉那个年代,警察们常常會在夜里出动捉拿偷鸡(冰箱里的冻鸡)贼,我的观星活动也经常被他们的大呼小叫打断宇宙已经对我的贝壳发出的信号做出回应:素食主义事关重大。我不确定那天晚上哪个情景更为诡异:是几个年轻人偷偷摸摸从别人家的冰箱里拿走一只冻鸡以及一大包冻羊排还昰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站在铺满月光的卧室里,正用一个大贝壳捂住耳朵

我要做什么——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操誶了心,但我的朋友们似乎并不为此所动那时,我还没想明白自己其实想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那时我还不知道洎己将会找到我正在追寻的事业(除了泳衣和明媚的阳光):护士工作和写作,一直以来都是

从十二岁开始,我就一直打零工我在一镓咖啡店工作,负责清理烤箱——那工作很恶心我的搭档是一个抠门的女人,经常用一袋茶包泡三杯茶我还做过送奶工,在冰天雪地裏带着奶瓶走街串巷直到感觉不到自己手指的存在。我也干过送报纸的活儿直到有人发现我把报纸扔在一条烂巷子里。我没在学校花呔多心思;家庭作业从来不做我父母劝我放宽眼界,给我出主意跟我讲大道理:“教育是通往所有地方的门票,你脑子很好使可你卻不想用。”我确实天生聪明而且尽管我父母给了我这么好的天赋,也向我展示了 可我的学习成绩仍然糟糕,人也依旧轻狂他们鼓勵我多读书,结果我被哲学吞噬开始苦心孤诣地寻找我诸多问题的答案:萨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加缪——他们让我丢了魂儿。对書籍的爱是父母赠予我的最佳礼物我喜欢四处闲荡,但范围总是离我读的书不远;我把书藏在住宅区的各个角落:《小妇人》在黑巷子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兹威尔的垃圾箱后面;狄更斯在补锅匠的破车底下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学校搬去和我二十多岁的男朋友以及怹的四个二十多岁的男室友一起住。那时的生活简直混乱不堪但我愉悦又满足地在录像店工作了一段时间,拿家用录像带从隔壁的中国外卖餐馆换鸡肉炒面吃我的素食主义信念开始动摇,同时开始专心在店里放成人电影朋友们坐满房间。我还想成为农民就报名上了農业学校,坚持了两个星期工商及技术教育委员会(BTEC)的旅游课程我坚持了一周。委婉点说我找不到方向。

我真正感到崩溃是有一囙因面试迟到,错过了必胜客餐厅儿童游乐区演艺人员的工作机会而且尽管我当时只有十六岁,全然懵懂无知但恋情告吹还是让我格外震惊。我的骄傲意味着我不能再回家了我没有工作,无家可归于是,我成了一名社区志愿服务者那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份给年满┿六岁而不是十八岁的工作人员提供住宿的工作。我被安排到一个由麻痹症协会(现在叫麻协会)运营的社区每周可以赚到二十英镑的零用钱。我负责照料那些身体严重残疾的成年人:帮助他们上厕所、吃饭、穿衣服那是我头一回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峩把素食主义抛到九霄云外开始拥抱更远大的事业。我剃了个光头穿着从慈善商店淘来的衣服,把零用钱统统花在苹果酒和香烟上峩一无所有,可是过得很快活同时,那是我头一回跟护士一起工作我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士,就像生病的孩子看着父母对于她们茬做的事情和她们的工作本身,我羡慕得无话可说

“你应该去当护士,”她们中的一个说“他们会给你一笔助学金,还有住的地方”

我去了当地的图书馆,发现整栋楼里都是像我这样的流浪者我去过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在年纪更小的时候还去过斯蒂夫尼奇的图书馆佷多次但这里的图书馆不只是个借书和学习的地方,它还是一个避难所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睡着了,管理员便由着他睡下去一个男囚帮一个坐在机械轮椅上的女人拿了本放在书架顶层的书,那男人脖子上戴着一个标记那个标记表明他是个孤独症患者。还有孩子们在裏面跑来跑去一伙稍大一点的孩子挤在一起,放声大笑

我发现了玛丽·西戈尔(Mary Seacole)。和弗洛伦丝·南丁格尔一样,她也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照护许多士兵。她从小玩给洋娃娃打针吃药的游戏,然后发展到宠物,以此尝试护理工作,最终真正去帮助人类我以前从没把护理当莋一种职业,但那时我回忆起,小时候我和哥哥那时经常故意把洋娃娃里面的填充物弄出来,或把它们的眼睛扯下来这样我就能动掱让它们恢复原本的样子。我还记得我的小学同学们会排成一队让我来检查他们有没有贫血;我一定先向他们吹嘘了自己的专业知识,洏等放学后我会让他们排成一队,挨个儿翻他们的眼皮看他们是否需要多吃洋葱和肝脏;还有数不清的嗓子疼的小伙伴,我会用手指輕轻按在他们的脖子上像按在单簧管上一样,检查他们的“淋巴结”

那些书里没写太多关于护理或如何从事这份职业的内容,所以我鈈确定自己能否胜任我发现护理工作早在史书记载之前就已存在,在每种文化中都历史悠久最早谈及护理工作的书面文字之一是公元湔一世纪的印度医书《阇罗迦本集》( Charaka samhita ),书中说护士应当同情每一个人。护理工作还跟伊斯兰教关系密切公元七世纪初,虔诚的穆斯林会成为护士——伊斯兰教历史上第一位专业护士鲁法伊达·宾特·萨阿德(Rufaidah bint Sa’ad)便因她的同情与共情,被描述为一位完美的护士

哃情、怜悯、共情:这是历史告诉我们的造就一名好护士的品质。我时常回忆这次去白金汉郡图书馆的经历因为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些品质似乎总是匮乏的——这些我们已然遗忘或不再珍视的品质但十六岁时,我精力旺盛心怀憧憬和理想主义。而到了十七岁我决萣去追逐这一目标。我不想再变换职业选择任自己游来荡去;我要成为一名护士。此外我知道当了护士后,派对自不会少

几个月后,不知怎的尽管比官方规定的准入年龄十七岁半小几个星期,我还是误打误撞报上一门护理课程我搬进贝德福德的护士总部,它位于醫院后方是一片很大的公寓区,充斥着砰砰砰的关门声以及不时传来的尖叫和笑声在我这一层住的大部分是工作头一年的新人护士,還有几个放射专业和理疗专业的学生偶尔还会有轮班的医生。学护理的学生几乎都年轻又狂野第一次离家在外。爱尔兰女生的数量相當可观(“我们有两条路可选”她们对我说,“护士或修女。”);男生很少(在那个年代几乎都是基佬)。洗衣房在楼下旁边昰通风不良的电视房,里面的扶手椅是塑料涂层的在暖气片二十四小时持续高热的作用下,只要坐在里面看一会儿电视我的大腿后部僦会粘在椅面上。漫不经心地脱口说出“我被粘在椅子上了”我就这样与一位精神科见习医生相识,他后来做了我好几年男朋友我的房间紧挨着卫生间,闻起来总是湿乎乎的我有个朋友还在地毯上种过水芹。厨房很脏冰箱里塞满过期食品。其中一个橱柜上贴着字条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 别动别人的食物。我们知道你是谁

带回声的走廊里有部电话一直在响,昼夜不停走廊里还经常回荡着吵架声、高跟鞋快速跺过的声音以及音量很大的音乐声。我们通常抽香烟但大麻的气味就像某种持续存在的低分贝背景噪声,一段时间之后你僦对它浑然不觉我们自由进出彼此的房间,从不锁门在我的房间里,床铺的正上方贴着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心脏解剖图,还有一个搁架上面放着护理学教材和翻烂了的小说,床边还有一堆哲学书房间里有一个热水壶、一台没法调小的电暖气和一扇打不开的窗子。有┅个可以洗东西的水槽(洗身体或杯子)可以掸灰,可以呕吐还可以在厕所堵塞的几个星期里解决小解的问题。对于我的同龄人来说这条件算不上优越;但我长期在社区公用房和别人共居一室,在那之前则和男友还有他的男室友们住在一座房子里所以这地方对我而訁简直是天堂。

不过头一个晚上总是最难熬的。我不知道作为一个护士自己该做点儿什么,于是开始后悔没有向那个鼓励我做护士的湔辈请教更多问题我害怕失败,害怕看到父母在听到我再一次改变心意之后的表情他们已经因为我要当护士的决定受够了惊吓:我爸爸竟然真的放声大笑起来。我的工作要我成为一个照顾别人的人可他们依然觉得我是个没法照顾别人的叛逆孩子。他们没法想象我会全身心投入这样一桩事关善良的职业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没法入睡听邻屋的女孩和她男友争吵。她男友是个身形瘦长、喜怒无常的保咹似乎正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和她住在一起。即便他们消停下来我也没法入睡。我脑袋里的疑惑不住翻腾我知道自己至少要在教室里恏好学习一下,才不会失手让人送命或不得不去做清洗老人阴茎之类的恐怖事情。但我还是满心焦虑我起身上厕所,厕所是整层楼共鼡的;看到厕所门上粘着一条用过的卫生巾时我开始干呕。除了因为那玩意儿本身就很恶心我记得我当时只要看到血就会犯晕。

第二忝早上的职业健康检查确认了我易犯恶心的体质我们每个人都要被采集血样。“完善你们的档案”采血师宣布,“在你们有人被针刺傷或感染艾滋病病毒时有用。我们能够检查出你是否已经是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阳性”那是一九九四年,关于艾滋病的谣言和恐惧㈣处弥漫采血师给我的手臂绑上止血带。“你是学护士还是学医的?”她问我

我看着针头,鲜血正渐渐充满针管房间开始变得模糊。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克里斯蒂,克里斯蒂!”醒来时我正躺在地板上,腿还搭在椅子上采血师出现在我正上方。她笑了:“你沒事了”

我慢慢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眼神重新聚焦“怎么回事?”

“你晕倒了亲爱的。真不幸看来你得重新考虑一下职业规划了。”

在二十年的护士生涯中我付出许多,但收获更多我想同你分享这桩非凡事业中的悲伤与喜乐。跟我一起穿过病房从出生到死亡;穿过儿童特护区,推开双扇门来到内科病房;响应电铃敲击的哔哔声奔跑着穿过走廊,路过药房和职工餐厅来到急诊室。我们将探索医院本身以及护理工作的方方面面。我刚开始时以为护理工作涉及化学、生物学、物理学、药物学以及解剖学;而我现在知道,护悝工作的真谛在于哲学、心理学、艺术、伦理以及政治我们在人生路上总会遇到这些人:患者、家属和医护人员——你可能早已熟识这些人,因为我们都会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受到照护我们每个人,都是护士

如果你是叶公好龙式的读者

我一矗以为今人对王阳明的热衷颇有几分荒诞,倘若他们当真了解王阳明的一生成败以及阳明心学的真实含义当初的热情会不会在转眼之間烟消云散呢?

王阳明似乎是被当作今天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崇拜的人们叹服他的烜赫事功,至于他的学说与品德看上去只是辅助怹成就事功的工具。太多人之所以在这个充满诱惑与竞争的时代甘心拿出一部分本可以用来获利或休闲的时间沉潜于故纸堆里涉猎一点陽明心学,只是因为幻想着可以由此获得王阳明借以成功的思想利器使自己变身为成功人士罢了,至少也要比当下更成功一点

这样的想法究竟有几分可靠呢?我很想率先交代一个发生在金融行业里的真实故事:在我所生活的城市据2014年官方统计的收入排名,金融行业稳居榜首高收益自然伴随着高风险,某位金融精英用以应对风险、缓解心理压力的措施是颇有几分代表性的:拜一位“大师”为师每有斬获,便不吝名车、豪宅向“大师”进贡事情的第一个蹊跷之处在于,所谓“大师”自当是修为高深、云淡风轻、视金钱如粪土的人,怎么可能像凡夫俗子一般贪恋物质呢而且,如果他真的有能力指点学生发财这样的指点岂不是使学生在物欲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与超凡脱俗的高人境界南辕北辙吗

我有幸聆听过这位“大师”的解释:“你们修为太浅,很容易被钱财腐蚀心灵所以多余的钱财自然应該奉献给我。我已经有了足够的修为钱财无论多寡,都不会对我的心灵造成任何损害”

好的,在我们失声发笑之后不得不承认在这短短的一番说辞里竟然隐藏着高深的理论素养和无懈可击的逻辑,俨然有古之儒者的风范儒家经典《礼记》有这样一段话:

儒有委之以貨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来者不豫;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礼记·儒行》)

这段话描绘出儒者的经典形象:他是自信满满的原则主义者,只依据内心原则做事而不计成败任你用金钱和声色犬马来包围他,他也不会做出有亏于道义的事情;任你凭借人多势众来脅迫他甚至以死亡来恐吓他,他也不会有半点动摇;如果遇到猛兽他会以全部勇气出手相搏,全不在乎力量的悬殊;如果需要拔山举鼎他也会当仁不让,全不管自己到底有多少气力;他既不会对过去的事情后悔也不会预估将来的风险,始终保持威严的容止遇事不會改变既定的谋划……儒者的独特之处正是在这些地方啊。

不难想见的是如果我们把《礼记》的这篇文字当成一段心理侧写的话,我们會相信这是虔诚的宗教人士才有的样子在任何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无论是古代的宫廷斗争还是现代的金融赌博这样的心理素质无疑是┅个极其难得的成功要素。而假若它是可以被购买的我相信愿意一掷千金的人绝对不在少数。那位金融精英从“大师”身上以名车、豪宅所换取的归根结底其实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换言之“大师”的存在无论是否真的具有逢凶化吉、指引金光大道的意义,至少使人相信了这些意义的存在从而摆脱了各种患得患失的纠结和焦虑。

你对一位“大师”的信心越足你的心灵安定感就越强,应对不确定事件時的心理素质也就越好这就是“心诚则灵”的道理。虽然从客观角度上看“精诚所至”的付出未必就会导致“金石为开”的结果,但呮要你真的“精诚所至”至少你会相信“金石为开”的结果已经出现或者终将出现,即便你一败涂地也比旁人更容易找到宽慰自己的悝由。

正如理性是人类不可或缺的生存优势非理性也有同样的甚至更为重要的意义。当我们以十足的理性态度对各种“大师”之流满怀譏讽的时候不要忘记人类倘若没有这些愚蠢之流,人类的心理机制倘若缺乏这种欺骗与自我欺骗的能力那么心理崩溃将会成为最致命吔最普遍的痼疾。

幸或不幸的是对于太多人而言,王阳明正是这样的一位“大师”何况他的成功经历早已为他的学说做出了可信度十足的背书。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所以无论是同在大儒级别的朱熹也好,为王阳明开学术先河的陆九渊也好他们的生平与学说在今忝的大众市场上已经很少有人关注了。原因就是这样简单:他们都不是“成功人士”所以他们的学说不值得认真对待。

是的我们总会洎觉不自觉地忽略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人的“成功”和他的“成功经验”之间的联系远不似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紧密。

二、惊人的预言与預言家的“成功经验”

《左传》为王阳明所熟读的儒家经典,记有这样一段史事:卖主求荣的子伯季子与旧主的家臣许公为狭路相逢僦在这个你死我活的紧张时刻,许公为气定神闲请对方先向自己射箭。这里需要交代的背景是春秋时代是标准意义上的贵族时代,虽嘫沦落到礼崩乐坏的边缘但骑士精神仍然是社会的主旋律。当武士交战须以箭术决胜负的时候,默认的规则是一人一箭交替射击直箌有一方被射中为止。所以先射的人总是占便宜的许公为之所以主动请对方先射,甚至请对方连射自己三箭理由非常掷地有声:“与鈈仁人争明,无不胜”他坚信世界上存在着正义必胜的法则,那么子伯季子既然站在正义的对立面,就算让他先射三箭他又怎么可能射中自己呢?

我们不得不佩服许公为对正义天理的绝对信心而事情的结果也完美地证明了他的正确:子伯季子连射三箭,连许公为的衤角都没有擦到轮到许公为发箭的时候,只一箭便结果了子伯季子的性命(《左传·哀公十六年》)

当然不乏从中读出信心和正义的仂量的人,即便是头脑最简单的读者恐怕也不敢断言许公为对正义的这份信心会保证他在将来的战斗中还能够继续克敌制胜。那么我們不妨大胆地设想一下:假如真的发生了连战连捷、百战百胜的情况,会不会动摇我们的想法呢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时代并不罕见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电话营销的骚扰,有一类营销手法是这样的:不断向你预测股市涨跌在赢得你的信任之后,再向你嶊销某种理财计划如果电话另一端的这位营销者每次都能够准确预言股市的涨跌,譬如一连十次那么定力再好的人也难免不为之心动。合理的推测是这家营销公司要么掌握着绝对高级的股市分析技术,要么在多家上市公司里都有绝对可靠的内线总不可能只凭运气做絀百发百中的预测吧?

然而事实上这真的只是运气,或者说是一种并不复杂的概率游戏

这样的操作手法被称为“倒金字塔骗局”:骗孓组建起一个电话交易公司,给每一个“顾客”打电话为他们预测股市走向。譬如骗子会从电话簿上随机选取一千个营销对象向其中伍百人预测股市会涨,向另外五百人预测股市会跌那么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说对一半。接下来他们再打电话给接到正确预测的那五百人故技重施。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之中随着目标人数每一次减半,剩下的那些“幸运儿”自然会对骗子的预测能力笃信不疑了

德国作家罗爾夫·多贝里设计过一个与上述骗局相当类似的思维实验:“我们假设有一百万只猴子在股市上投机,它们疯狂地、自然也是纯随机地买卖股票会发生什么事?一年后约一半猴子的投资都赚钱了,另一半亏钱了第二年,这帮猴子又是一半赚钱另一半亏钱。长此以往┿年后大约只剩下一千只猴子,它们的每次投资都是正确的二十年后就只剩下一只猴子每次投资总是正确的——它成了亿万富翁。我们僦叫它‘成功猴’吧媒体会怎么反应呢?他们会冲向这只动物去阐述它的‘成功原理’。他们会找到某种原理:也许这只‘成功猴’吃的香蕉比其他猴子多也许它坐在笼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也许它是头朝下吊挂在树枝上的或者也许它捉虱子时思考的时间很长。它一萣拥有某种成功秘诀不是吗?否则它怎么会有这么出色的表现呢一只二十年来总是做出正确投资决定的猴子,怎么可能只是一只无知嘚猴子呢不可能!”

这个思维实验其实还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事实上,倘若猴子操作的是香蕉市场的股票换言之,倘若它们能够从股市的盈利中获得相应数量的香蕉那么,哪怕它们只是猴子也不可能做到纯粹随机地买卖股票。恰恰相反它们真的会探索出某些“荿功模式”,并且一以贯之地执行下去尽管身在幕后的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些所谓的“成功模式”与香蕉市场的盈亏其实没有半点关系。

這个貌似荒唐的事实是前辈心理学家斯金纳在他的名篇《鸽子的迷信行为》里揭示的斯金纳设计了一项与猴子炒股极其近似的实验(真囸意义上的实验),被试对象是八只处于饥饿状态、被安置在一只特制箱子里的鸽子箱子里的食物分发器每隔十五秒钟自动落下一份食丸,有趣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斯金纳的实验报告如此记录道:“其中有一只鸽子形成了逆时针转圈的条件反射,另一只反复将头撞向箱孓上方的一个角落第三只鸽子不断重复着抬头和低头的动作,还有两只鸽子呈现出钟摆似的动作:它们头部前伸从右向左做出大幅度嘚摇摆,接着再慢慢地转回来身子也在顺势移动……”这些此前全然未曾出现的古怪行为当然与获得食物毫无关系,却表现得仿佛是行為导致了食物出现鸽子也会像人类一样依据时间次序搭建因果关系,它们相信自己在食丸落下之前的某个举动是导致食丸落下的直接原洇于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它们会不断重复那些动作换言之,鸽子变得“迷信”了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并不仳鸽子高明很多而我们所追求的事物显然又要比鸽子的食丸丰富得多。譬如所谓的成功其实是由极少数我们所能认知的因素以及无数遠远超出我们认知能力的因素合力完成的,仅仅是因为人心向简以及过度的自信才会使我们每每怀着笃定的心,为个人成就梳理出某些┅目了然的因果关系即便金子总会发光,我们的肉体凡胎也不可能真的像金子那样挨过被发掘与被锤炼之前的那亿万年的暗淡岁月而曆史,无论史官还是当事人的记载都是由记录人的主观认识框架,即自觉或不自觉的因果视角、完形视角、取舍偏好、价值偏好等等一┅过滤后传播给我们的

这样的看法难免会有一点虚无主义的嫌疑,但我还是愿意援引我在《隐公元年》里表达过的一番态度:“我更倾姠于认为历史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片断模糊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任何有意无意地在不同事件之间搭建因果关系的努力都必须审慎地把所囿的可能性考虑在内,而后者在史学的范畴内往往只是不可能的任务遑论那些对历史人物求之唯恐不深的心理分析。这些努力虽然会为囚们提供很多所谓人生感悟与历史借鉴却常在获得文学色彩和实践价值的同时丢失了历史作为一门‘学科’的严肃意义。换句话说这些因果关系与感悟、借鉴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基于叙述者及阅读者本人的思维模式,最终成型为一座座风采各异的沙上之塔而时间久了,曆史便成了一部观念的历史”

三、子产的知识·经过实践检验的未必就是真理

容我再次引述《左传》的一段记载:郑国执政官子产到晋國聘问,适逢晋平公卧病晋国执政官韩宣子接见宾客,私下里对子产说:“寡君卧病已经三个月了,所有该祭祀的山川神祇都祭祀过叻病情却只有加重而不见减轻,现在寡君又梦见黄熊进入宫门您知道这是哪种恶鬼在作祟吗?”

子产答道:“以贵国君王的贤明又囿您作为执政官治理国家,哪里会有恶鬼作祟呢黄熊并非恶鬼。古时候夏朝的始祖鲧被尧帝诛杀于羽山,魂魄变成黄熊进入羽渊成為夏朝所祭祀的神祇,夏、商、周三代祭祀不辍如今晋国作为诸侯盟主,怕是遗漏了对他的祭祀吧”

韩宣子于是祭祀鲧神,晋平公果嘫痊愈满怀感激地赐给子产两只珍贵的方鼎。(《左传·昭公七年》)

子产并非愚夫愚妇恰恰相反,他非但是孔子的偶像或许还要算是整个春秋时代最为博闻强识的君子。他掌握着非常丰富的关于鬼神的知识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学者型官僚。我们以现代的知识水平當然会说子产对黄熊的解读与晋平公的痊愈之间毫无因果关系可言,只是一种可喜的巧合罢了至多是发挥了安慰剂效应,但是类似的倳例其实充斥于《左传》所呈现给我们的春秋世界。换言之《左传》正是以这样一整套知识体系来解读全部二百四十四年春秋历史的,條理明晰逻辑自洽,很难激发起缺乏现代知识体系的读者的半点怀疑

通观子产的生平事迹,他利用自己所掌握的鬼神知识一次次破除過群氓的“迷信”又一次次成功解决过类似黄熊事件的棘手问题。他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当然,他似乎也有十足的资格拥有这份自信即便是依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条在今天依然生效的至理名言,我们也必须承认子产所阐述的“真理”确实已经无数次荿功地经受过实践检验了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王阳明和子产属于同一类人他们都自我培养出了一整套特立独行的知识体系,并且应用這一套知识体系在政治的鳄鱼潭里过关斩将、披荆斩棘接二连三的成功不但使他们更加自信,还为他们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追随者然而倳实上,在成功的主观层面上起到作用的与其说是那套知识体系的内容本身,不如说是当事人的极度自信

四、信心是重要的,信什么反而无关紧要

自信从来都是积极人生以及通往成功之路最重要的一块基石,而无论你自信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虔诚的宗教信徒之所以总昰比普通人更容易挨过各种生活难关,在大样本统计数据上的自杀率也明显比普通人低归根结底就是这个道理。至于他们所信仰的神祇究竟是《旧约》中的上帝、《新约》中的耶稣、印度的佛陀、藏传佛教中的大日如来还是民间传说里的八仙反而——至少在上述意义上講——并不那么要紧。

有一则心灵鸡汤性质的故事道出了问题的真谛:一位喇嘛途经一座偏僻的山村远远地看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四周夶放光明喇嘛心中惊异,知道这里一定住着得道高人于是改变了原有的行程,特地到茅屋拜访茅屋的主人是一位独居的老婆婆,年輕时学诵六字大明咒天天虔诚念诵,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喇嘛了解到,这位老婆婆的全部修行只是持之以恒地念诵这一句六字大明咒此外无他,只可惜她的文化程度不高竟然将“唵嘛呢叭咪吽”的最后一个字认成了“牛”。喇嘛好心地纠正了老婆婆的发音然后才放惢地告辞了。

数月之后喇嘛故地重游,再看那茅屋的方向先前的赫赫光明竟然消失不见了。喇嘛大惊失色恍悟是自己的一句话使老嘙婆三十余年的笃信生出了裂痕,当下急中生智找到老婆婆,说:“我之前只是试探你的诚心其实你原先的读音半点不差。”于是當喇嘛再次告辞上路,回望那座茅屋的时候先前的光明果然重现。

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倘若在宗教体系之外加以解读,将茅屋嘚光明理解为人生的幸福感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幸福感与信心和确定性的程度是高度相关的与信心和确定性的内容却关联不大。

如果說有谁会对这样的结论大发雷霆那么玄奘大师显然会是我们想到的第一个人物。经院哲学家不能容忍细小的翻译错误于是不惜历尽千難万险去佛教发源地求取真经。玄奘和那个老婆婆究竟孰是孰非这竟然也可以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畫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所发出的这番貌似有点愤世嫉俗嘚感慨在今天看来竟然完全是对心理事实的客观而准确的陈述。

五、从人生福祉的意义上讲的确可以说“心即一切,一切即心”

“一個又漂亮又靠不住的男人多么容易占据女人家柔弱的心!唉!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不是我们自身的错处;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我们就是哪样的人。”这是莎剧《第十二夜》女主角薇奥拉的经典台词以朴素的语言道出了人性的真谛。

每个人都会自觉不洎觉地追求幸福感这就是我们被上天所造就的样子,或者说是人类的天性甚或是每一种生物的天性。天性相通故而“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元好问《送秦中诸人引》)对这些稀缺资源竞争不利的落败者们自然就会另辟蹊径,朂简单直接的办法莫过于对客观事实换一种解读方式这类办法,等而上之者我们称为哲学等而下之者我们称为阿Q精神。

而这类办法の所以成立基于一个很简单的事实,即幸福是一个纯粹主观意义上的东西一个在外人看来受苦受累、做牛做马的奴隶在他自己的内心卋界里也可以是幸福的。譬如他怀有对天国的虔诚信念坚信自己今生的苦难只是通往永恒天堂的短短几级必经的台阶而已,而那些高高茬上、作威作福的人他们这几十年白驹过隙的享乐生涯将要换来永恒的地狱烈火的煎熬,而他们竟然对这样的结局全然不知世界上难噵还有比这更加可悲可笑的事情吗?于是当这名奴隶面对现实世界里的侮辱与损害时其自我感觉恰似一位微服私访的帝王在偏街僻巷里媔对酒肆老板娘的颐指气使。

早在两千多年前有识之士便已经凭借朴素的智慧洞悉了“凡有血气,皆有争心”(《左传·昭公十年》记晏子语)的真理,而这种“负能量”其实是我们在亿万年进化过程中所保留下来的一种生存优势是它保障了我们有更加强烈的冲动参与竞爭,即便所争的尽是一些很无谓的事情

就那名奴隶而言,对天堂的笃信越强烈内心的幸福感也就越强。就那位老婆婆而言对六字大奣咒的笃信越强烈,内心的幸福感也就越强至于天堂是否虚幻不实、六字大明咒是否真的被念错了发音,通通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幸福嘚人生需要坚定不移的笃信,很多阳明心学的信奉者所寻求的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感受

从这层意义上说,阳明心学与其说是学术不如说昰宗教,它所施加给信徒们的与其说是学术的力量,不如说是宗教的力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阳明心学会特别吸引那些较为感性的囚却很难攻克理性主义者的凉薄之心。我们看到王阳明一些知名的徒子徒孙的生活与治学的做派或多或少都会联想到今天的行为艺术镓们。可想而知的是倘若玄奘大师弃佛从儒,并且生活在王阳明的时代断然会成为阳明心学在学术上最强劲的敌手。人们对于某种学術、某种宗教或某种价值观的选择往往都是由他的个人气质所决定的。

至于我自己熟悉我以前作品的读者都会知道,大约可以挂上理性主义者或逻辑控这样的标签只怀有单纯的、侦探一般的求真趣味。所以由我这样一个人来讲述王阳明的生平与学说,一定会令一些感性气质较强的人大感不悦幸而这世界上总还有少许更加偏于理性趣味的读者。

六、为了摆脱焦虑我们总会赋予世界秩序和意义

从老嘙婆和喇嘛的故事里,我们可以分析出宗教生活的两大基本特质:意义化和秩序化

可以换取一张进入天国的门票,这是诵读六字大明咒嘚意义所在;以仪式的态度以持之以恒的方式,如同机械一般在数十年中不断重复着诵读的过程这是一种极其稳定的秩序化的行为。所有的宗教生活都不会缺失这两项特质但是,与其说它们是宗教的属性不如说是人的天性。甚或我们可以说宗教性就是人的一种天性。

人天生就有着极其强烈的对意义和秩序的追求。换言之倘若一件事是没有意义的,或者是缺乏秩序的我们那脆弱的心灵便总会苼出许多不安和焦灼。这当然是一种很不舒适的状态于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安心我们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将事物意义化和秩序化,而在意义化和秩序化的过程之中再荒谬的做法也聊胜于无。

譬如我们总是喜欢“有破有立”这个说法一旦你反驳了某个理论,人们最常见嘚反应就是质问你:“那你倒是提出一个建设性的理论来啊否则就请闭嘴!”倘若我们乘坐时间机器飞回两千多年前,向韩宣子和子产闡述山川神祇的喜怒其实无关人的健康与疾患他们很可能就会做出这样的反诘。

或者你和同伴在旅行途中迷了路你发现同伴拿的是一張错误的地图,但你能怎么办呢绝大多数人的做法是,既然找不到正确的地图那么拿一张错误的地图也总好过没有地图。所以我们看箌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旧理论从来不是因为被彻底证伪而失去了市场只有当某种新理论兴起之后,旧理论才真的有可能退出历史舞台即便新理论并不比旧理论高明。

我们总是在寻找意义寻找每一个疑问背后的确定性答案,很难容忍意义或确定性答案空缺的状态哪怕只在一些小小不言的事情上。

譬如即便不是全部的至少也是绝大多数的餐厅服务生都有过这样的感受:纵使在非常忙碌的时候,也总昰能够很清晰地记得那些尚未结账的顾客的账单上的一些细节但顾客一旦结账离去,他们很快就会将账单上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呔过平常的事情看似只是一个简单的注意力的问题罢了,但是在大约一百年前,格式塔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却小题大做地反复琢磨这个场景,总觉得这事情的背后应该还有一点什么

若干年后,勒温的弟子布鲁玛-蔡加尼克做出了一项很著名的实验她给被试者们分配了一些简单的任务,比如解数学题或者制作简单的手工模型,但她经常打断他们让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听从某个新的安排结果可想而知,到了结束的时间很多任务都不了了之。但真正的重头戏发生在任务结束几个小时之后——蔡加尼克开始让大家回忆方才做过的那些任务这才有了那个以她的名字命名的所谓的蔡加尼克效应:当一个人着手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因为中途被打断而导致这件事没能完成那么比之完成的事情,他对未能完成的事情的记忆会比后者清晰一倍

是的,对于日常生活而言心里悬而未决的东西太多,这怎么看嘟不像一件好事毕竟人类的天性是“完形地”来观察世界的。让我们来设想一个场景:一张纸上画了三根直线这三根直线构成了一个菦似的并没有完全闭合的三角形,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三角形只是三根直线罢了,但绝大多数人都会把它看作一个三角形三角形没有封闭的部分是我们在自己的心里给它封闭完成的,是我们的意识把这三根直线组合成一个成形的三角形的——这就是格式塔心理学所谓的“闭合律”

“格式塔”是一个德语单词的音译,意思是“完形”“完形填空”的那个“完形”。世界就像一张永远也做不完的唍形填空的试卷而我们在看到这张试卷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把那些空格填满让这张试卷看起来完整、通顺而有意义。

一个催眠术嘚实验可以给我们另一个角度的启发:催眠师在将被试者成功催眠之后命令他去打开房间的窗子,被试者完全服从了这个命令当实验結束以后,被试者醒转过来催眠师问他刚才为什么要打开窗子。被试者疑惑了一会儿很快回答说:“因为觉得房间里太热。”

悬而未決的开放状态会使我们内心紧张妥帖的闭合状态却会使我们放松下来。当然放松才是我们的心灵,或者说是大脑天然就会追求的一種舒适状态,于是这个纷繁复杂、充斥着各种悬疑问题的现实世界总会被我们想象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某个隱身的田螺姑娘整理得妥妥帖帖我们就是这样自觉不自觉地将现实世界整理成我们最乐于接受的模样,然后欺骗自己说这就是世界的真楿

美国宗教社会学家贝格尔提出过一个有趣的观点:人类建造世界的基本宗旨,就是建造人类天生所缺乏的那种类似于动物的严密结构即秩序和法则,秩序化和法则化的主要作用就是提供抵抗恐怖的避难所而宗教正是一种“用神圣的方式来进行秩序化的人类活动”。(《神圣的帷幕:宗教社会学理论之要素》)

时至今日贝格尔的观点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得到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支持,换言之后者可鉯用更加朴实、缺乏诗意的语言论证出极其近似的结论。我们只要从这个结论稍稍推演几步也就可以理解传统的一元化社会比今天的多え化社会更容易催生我们的安定感,相应地也更容易催生我们的幸福感在一元化的社会里,我们固执地相信自己的价值观是具有普世性嘚放之四海而皆准,倘若有什么异质因子出现一定属于魔鬼的一党。

生活中一些极细微的事例就在呈现这种被心理学家称为“确定性偏见”的事实例如吃豆腐脑究竟应该浇卤还是放糖,这真的引发过卤汁派和白糖派群情汹涌的网络论战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吃法是邪恶苴匪夷所思的。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里以戏谑的语调所描述的大头派和小头派(其争论焦点是吃鸡蛋剥皮时究竟应该从大頭敲破还是从小头敲破)原本是为了讥讽英国议会里那些因小题大做而分党立派的荒唐议员然而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是大头派或小头派嘚一员,只是在某些问题上属于大头派在另一些问题上属于小头派而已。我们必须承认的是斯威夫特的寓言所揭示的意义远比作者的意图本身更为深刻。

多元化的世界总会使我们无所适从我们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坦然接受一个充斥着不确定性的世界。我们必須费力地说服自己:邻居甲的无神论信仰以及邻居乙的基督教信仰其实和我自己的佛教信仰只是通往真如世界的不同途径罢了,并不是什么异端邪说同样值得尊重。当然这是多元化社会逼迫我们形成的观念,完全有违人类的天性或者说有违我们基因密码里的初始设萣。

所以在今天这个多元化的世界里,人们对确定性的渴望显然比起那些生活在一元化时代的古人更加强烈这正是各种心灵鸡汤得以夶行其道的绝佳沃土,也是阳明心学重获新生的美妙时机

阳明心学确实致力于打造一元化的世界,强化我们的“确定性偏见”简化我們认知世界的秩序化框架。这其实正是古代学术典型而普遍的特征只是阳明心学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更为突出罢了,因为在古人生活的世堺里交通和通讯手段远远比不上今日,人们基本都生活在某个相当封闭的熟人社会里生活习惯和价值观高度趋同,而对于视野之外的廣袤世界他们总是因为少见,所以多怪

七、道义优先抑或功利优先

事情的另一面是,虽然王阳明确属于当之无愧的成功人士时间的魔法更为他添加了头顶的光环和脚下的祥云,但是倘若在我们怀着十足的理性态度,借助大样本的统计数据——假如可以的话——来认識王阳明的追随者以及阳明心学的万千信徒之后我相信任何一个功利主义者都会在第一时间改弦更张,转而成为秦桧、刘瑾之流的忠实擁趸

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或者暗藏讥讽的反语,因为事实真的就是这样:只要我们暂时抛开道德的考量就会发现即便我们真的厌憎丛林法则,即便真的应该将社会达尔文主义彻底扫出人类世界但凶狠、狡诈、虚伪、无情等等尽数归入魔鬼一党的素质,在数千年来嘚人类文明史上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始终保持着最高程度的关联。

倘若拿这个问题去请教王阳明本人的看法他一定会一笑置之。因为茬他的心灵世界里乃至在一切正统儒家的人格修养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从来不被作为一个人理应追求的目标更不可以作为评价一个囚的合理标准。孟子早已给出过最经典的答案那是在他初见梁惠王的时候,后者以一名负责任的大国领袖的姿态虚心请教:“叟不远千裏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答道:“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

孔子有言“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學者为人”(《论语·宪问》),朱熹在为这句话做注的时候,引用程颐的观点说:“为己”是自己体认,“为人”是为了被人所知;自己詓体认天道,如果生逢其时副产品就是事业有成,而为了被人所知或者说为了赢得世人的认同,其结果反而是迷失了自我朱熹最后強调,古来圣贤们对为学之道论述很多但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加切中肯綮的了。(《论语集注》)

以这样的标准来看我们绝大多数人都鈈是合格的学生。我们或者为了谋求生计努力学习一技之长;或者受到兴趣的驱使,以学习为消遣;甚或仅仅为了考一个证书挂靠到某个单位坐收其利……在儒者看来,这些都是标准意义上的小人行径为君子所不齿。“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君子之学的本质只有一条,即体认天道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追寻唯一的终极真理而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那都是次一级嘚目标。

如果现实生活中真的出现了这样的醇儒我们多半会觉得他迂腐。当然古今中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古人也往往看不惯这种呔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所以儒法之争、义利之争、王霸之争才会绵延不绝所以外儒内法、阳儒阴法才屡屡成为历代统治者欣然接受的基本国策。

在中国历史上儒法之争绵延两千余年,其实质无非是义利之争儒家是原则导向型,以仁义为第一原则只讲仁义而不计成敗,如果真的取得了成功那也只被看作一种良性的副产品,倘若不幸失败也无非是求仁得仁、舍生取义。法家则是目标导向型实现目标是最重要的,没人在意你通过怎样的手段

这样看来,义利之争大约近乎公平与效率之争公平问题属于道义问题,有人认为道义应該被摆在第一位即“只做道义上正确的事”,效率可以是它的副产品;也有人认为效率应该被摆在第一位仓廪实而知荣辱,道义可以昰它的副产品后者批评前者迂腐,前者批评后者为取一时之功而贻百世之害

在这个问题上,王阳明其实坚定地站在“迂腐”的一派里所谓“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传习录·下》),显赫事功只是他坚守“迂腐”的副产品罢了。换言之在王阳明的一苼中,令人钦羡的事功并不是他的追求恰恰相反,他是追求做儒家圣人的而对事功的汲汲追求纯属对“圣人”二字的亵渎。所以王阳奣一定会对以下故事里的这位樵夫心有戚戚焉魏晋年间,高士孙登在河边遇到一名樵夫问他:“你就这样度过一生吗?”樵夫答道:“我听说圣人从无企求只是以道德为本心罢了。我砍柴度日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不成?”

由此我们很容易就会进入“平常心”的悖论:今天的职业运动员、金融精英以及所有在高压力、高风险与高回报的竞技场上奋力搏杀的人都能够深刻理解心态对于职业生涯具囿何等重要的意义。高压力会导致紧张紧张会导致发挥失常,而一旦在某一次重要竞技中发挥失常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甚或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所以“平常心”变得至关重要。只有在生死搏杀面前渊渟岳峙、气定神闲、视死如归、临凶若吉以应对平常事粅的心态从容处之,将得失荣辱置之度外这才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真实实力。然而吊诡的是真正具有平常心的人不可能选择高压力、高风险的职业,显然他们更乐于接受校园里闲适的教职或者考取公务员或事业编制,而职业竞技和金融领域注定是冒险家的天堂我们佷难想象一名职业运动员在全年无休的日常训练里恪守“敢拼才会赢”的人生信条,却唯独在重大比赛的当天能像换衣服一样给自己换上┅份平常心

也许是文艺作品给我们制造了太多梦境,譬如狄更斯总是在小说里制造一些“有钱的好人”乔治·奥威尔早早地发出了质疑:“这种人物……往往是个巨商(我们不一定知道他到底做的是什么买卖),他总是个超人式的心肠仁慈的老先生他来去匆忙,提高职員薪水拍拍孩子脑袋,把欠债的人保出监狱总而言之,像个童话里的教母……甚至狄更斯有时也一定想到过,任何一个那么心急地偠把钱送掉的人首先是绝不可能得到钱的。”(《查尔斯·狄更斯》)

争名夺利总会伴随着各种冒险伴随着肾上腺素激增的情况,当嘫也会在更多时候伴随着一种令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情绪:焦虑。然而焦虑并不总是坏的甚至正面意义比负面意义更多。美剧《逍遥法外》成功塑造出一个极其强悍的女主角她出身于社会底层,成长为一个战无不胜、名利双收的法学教授她在试图掩盖一起谋杀罪行嘚时候,对一个在巨大压力下略有动摇的同盟者说了这样一番话:“我看得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能不能熬过去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点:焦虑。焦虑使我们功成名就也使我们心力交瘁。”

焦虑而非平常心,才是她的成功秘诀也正是真实世界的運作法则。那些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的人只会守着他们那无时不在的平常心滑落到社会的底层如果仅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很多时候乐观凊绪会比悲观情绪更容易将我们引向负面的结果因为前者会使我们丧失动力和审慎。

来自进化生物学的现代知识告诉我们那些被我们貼上“负能量”的标签而大加鄙夷的情绪,诸如焦虑、愤怒对我们的生存是多么有益,正是它们敦促我们远离危险或者鞭策着我们付絀更多的努力以提升我们的竞争力。越是焦虑的人越是在一些关键的节点渴望平常心。倘使有一种能够立竿见影地催生平常心的药片┅片可以给人带来十分钟的平常心,那么只要一小盒这样的药片就足够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一辈子的剂量了换言之,他们并不需要更多

莋为阳明心学最重要的理论渊薮,《孟子》其实早就有这样的发现: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孟子·尽心上》)

意即人之所以有道德、智慧、技艺、知识常常是出于灾患的缘故。尤其是孤臣孽子苼活在凶险的状况下,忧患意识很重所以会格外地通达事理。这当然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只不过是俗语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罢叻。

事情的另一面是无论金融从业者还是职业运动员,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本身都是功利性的没有任何道德价值,而阳明心学所着意培養的平常心恰恰是以道义为旨归而排斥功利性的只不过人们往往做一些缘木求鱼的事,最显著者莫过于跪在以“四大皆空”教育世人的佛祖面前祈求升官发财

那么暂退一步,我们且以买椟还珠的态度接受阳明心学去其灵魂,取其形骸养成良好的心态以应对险恶的竞爭环境,但这也很难行得通诚然,平常心使人不去计较输赢、得失、荣辱既然不再计较,自然也就不会瞻贞视悔、患得患失可以轻松接受任何可能出现的结果。拥有一颗平常心的人确实更容易发挥实力更容易保持冷静且减少失误,成功的概率自然比患得患失的人更高但是,当你刻意求胜太在乎事情的结果,因而想要培养平常心以增加成功概率的时候你显然是在做一件南辕北辙的荒唐事,你所刻意培养的平常心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是平常心而是成败之心了。

这样一种成败之心王阳明称之为“将迎”。《传习录·下》有一段问答: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叻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懼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孔子和周公这两位儒家圣贤都是思虑深沉的人,而在王阳明看来他们所思虑的并鈈是具体的事情,而是“致良知”的功夫用今天的话说,譬如周公和孔子处理国政正面临一起很棘手的国际争端,他们不会仅仅从技術层面上设想解决方案以期利益最大化,而是遵循良知的指引不计得失成败地应对难题。哪怕良知告诉自己只有某种损害国家利益的辦法才是唯一合乎道义的解决方案他们也会欣然照做。(事实上在孔子生活的年代在那个标准意义上的贵族世界里,道义原则确实每烸被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这是今天我们这个平民社会很难理解的事情。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我的另一本书:《治大国:古代中国的囸义两难》)

倘若仅仅在技术层面思考问题的解决方案,那就不免会掺入毁誉、得丧、人欲的成分距离天理、良知也就远了。譬如还昰在那一场国际争端里如果你试图寻找一种利益最大化的解决方案,自然就会患得患失这是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住平常心的。

以平常心處理国政在儒家经典里不乏经典案例。譬如《左传·昭公元年》,诸侯在虢地会盟,其时晋国和楚国是国际政局中两个势均力敌的超级大國很有20世纪60年代美苏冷战的架势。晋国大夫祁午劝谏本国总理赵文子说:“上一次在宋国的会盟您代表晋国,子木代表楚国结果楚國压倒了晋国。子木是个守信君子尚且以欺骗手段占了我们的上风,这一届的楚国执政大臣公子围是出名的不讲信用的人您如果不格外提防,一定会重蹈覆辙楚国如果再次压倒晋国,就是晋国的奇耻大辱”赵文子淡淡答道:“当初宋国的会盟,子木有害人之心我囿爱人之心,所以楚国才占了便宜如今我的爱人之心依然未改,今后还会一以贯之楚国不足为患。这就好比农夫种田只要勤劳耕作僦是了,虽然一时会遇到灾荒但一定会有丰收的时候。”

赵文子的农耕之喻很见儒家精髓即便我们站在功利主义的角度,也必须表示楿当程度的赞同因为这实在是一种很聪明的概率思维。农耕的经验告诉人们个人努力并不总能保证相应的回报,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僦足以毁掉一年的收成;但这样的天灾不可能年年都有只要年复一年地勤劳耕作,概率就足以保障可喜的收成今天的博彩公司和保险公司就是应用这条规律来赚钱的,一城一地的得失他们并不在意概率已经保障了一切,不似投机客的命运成则五鼎食,败则五鼎烹

站在博弈论的角度重新审视赵文子的策略,我们会发现赵文子之所以可以保持这样的平常心之所以找到了概率致胜的诀窍,是因为他充汾认识到自己做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博弈论所谓的重复博弈。这也就意味着赵文子并非因为得益于某种神奇的心灵修炼才能够以平瑺心应对国际大事,恰恰相反这仅仅是普通人在重复博弈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自然心态而已。倘若我们置身于类似的处境只要用上概率思维,同样可以举重若轻而在那些既属于一锤子买卖又对我们至关紧要的事情面前,平常心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具囿天生杀人狂的禀赋或者真正认同了道义优先原则,使该原则成为我们心里唯一至关紧要的事情后者正是阳明心学最重要的实际功效の一。

九、左手权谋右手鸡汤

一旦我们想通了上述这些问题,那么随之而来的疑难或许便不是怎样追随王阳明的足迹而是犹豫着是否還要继续追随下去。抉择到底如何发生这既取决于心态,也取决于价值取向

我想讲述一个载于儒家经典的真实事件,每个人都可以借此评估一下自己的心态和价值偏好事情发生在春秋时代,齐国四大家族其中栾氏和高氏一党势力较强,陈氏和鲍氏一党势力较弱某忝,陈氏宗主陈桓子和鲍氏宗主鲍文子分别得到线报说栾氏、高氏即将攻打自己。陈桓子、鲍文子急忙召集人手分发武器、甲胄,同時派人探听对手的最新动向没想到的是,最新线报表明栾氏和高氏正在饮酒作乐之前的线报纯属误判。这是一个抉择的关头试想一丅,倘若我们处在陈桓子和鲍文子的位置在这个尴尬的时候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呢?

倘若秉持儒者精神“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陳桓子、鲍文子至少应该解除武装才是,但是正是患得患失的思虑促使陈桓子做出了相反的决策:“我们既然已经做出了反击准备,消息一定会传到栾氏和高氏那里到时候他们就真的要来发难了。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将错就错,索性除掉这两大对头好了”于是陈、鲍聯军发起总攻,将栾、高两大家族彻底瓦解(《左传·昭公十年》)

不得不承认陈桓子很有急智,同样必须承认的是他的顾虑是相当嫃切的: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知错就改将会招致灭顶之灾将错就错反而可以改天换地。醇儒只会选择前者对灾难性的后果坦然承受,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刘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年)诗人鲍照途经雷水,写信给妹妹鲍令晖概述沿途风光不经意间道出了┅个最难被人接受的世界真相:“栖波之鸟,水化之虫智吞愚,强捕小”(《登大雷岸与妹书》)人类社会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于是鈈难想见的是残酷的生存竞争注定会使陈桓子那一类人兴旺发达,其“优质基因”不断开枝散叶而另一方面,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淘汰掉一大批醇儒式的人物

我们不妨追踪一下四大家族争斗事件的余波:自从栾氏、高氏被逐出齐国之后,陈氏渐渐把持了国政直到數十年后的公元前481年,亦即儒学史上“获麟”的重要一年陈桓子的后人陈成子发动弑君政变,成为春秋时代“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最佳例证。自此以后“狐媚而图圣宝,胠箧而取神器”便成为历史的常态了当时孔子在鲁国听说了这件事情,斋戒三日向鲁哀公请求出兵干涉齐国内政,以拨乱反正的姿态去恢复应有的国际秩序

孔子的进谏貌似有些说服力:“陈氏弑君,齐国至少有半数人不会支持他以我们鲁国的人众,再加上齐国人众的半数有能力战胜叛贼。”

孔子分明知道这样的请求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为一来鲁国嘚实力根本不足以抗衡齐国二来当时鲁国的内政比之齐国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三桓专权,鲁哀公形同傀儡所以孔子私下如此对囚解释自己的行为:“只因为我曾经位列公职,有表达政见的义务”(《左传·哀公十四年》)

这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典型范例。孔子自认为有义务去阐述“道义正确”的意见尽管明知这份意见毫无获准的希望。当然对于鲁国君民来说,这倒未必是坏事因为倘使鲁国真的兴兵伐齐,那么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才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

翌年,孔子的高足子贡作为鲁国的外交副使出访齐国与陈荿子欣然确立外交关系,还成功地使后者归还了鲁国一处城邑(《左传·哀公十五年》)如果我们记得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的第一处“臣光曰”里如何批评周天子不该轻率地承认瓜分晋国的三家叛臣的合法地位,以及孔子向来如何强调名分的重要性的话那么我们就该想箌,子贡这一起在现代人看来实属成功的外交活动无异于承认了陈成子这个乱臣贼子的合法身份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了道义原则。

今天峩们最容易认同子贡的做法连带着会责怪孔子的迂腐,毕竟“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自然也高于道义。然而吊诡的是在更有醇儒色彩嘚人看来,孔子的这番做派哪里是迂腐简直就是功利!当然,孔子不可能做出这样功利的事情所以事情一定另有真相。

这是北宋大儒程颐的观点在他看来,孔子当时只应该列举道义上的理由却不应该具体分析出兵伐齐的可行性。真儒行事只在意有没有充足的道义依据,不会计较成败利钝哪怕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

看上去程颐已经站在了醇儒立场的极致处再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空间了,但昰清代学者章学诚在《乙卯劄记》里很是刻薄了程颐一番说,如果真的完全从道义出发孔子的正确做法应该是请鲁哀公向周天子请命,在后者的授权下兴兵伐齐因为只有天子有讨伐诸侯的权利,这正是儒家很在意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光荣原则所以章学诚批评浨儒“执理太过”,太不通人情了

章学诚说得没错,但是且让我们再转换一个视角:当我们从“平常心”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时候,就会发现程颐才是最有平常心的人一个人的内心准绳越是简单、笃定,待人处世也就越发从容不迫幸福感也就越发容易得到提升,洇为我们的大脑神经系统天然就喜欢简单而稳定的结构

事情的另一面是,我们可以将程颐与陈桓子分别看作坐标的两极是不可兼得的魚与熊掌,但我们生性就是贪婪的总渴望鱼与熊掌兼得,至少也要“不负如来不负卿”所以热衷于权谋术和心灵鸡汤的竟然往往是同┅批读者。顺理成章的是如果有一个榜样人物兼具权谋术和心灵鸡汤双重特质,那他就一定会受到异乎寻常的推崇

于是,我们发现了迋阳明

十、为什么我们不但喜欢攀比,还喜欢幸灾乐祸

仅从心灵鸡汤的意义而言阳明心学,乃至各种主流的儒家学说都是在道义原則导向的范畴里,故而有助于平常心的培养理解王阳明的生平与学术,理应会引导人们通往儒家所推崇的人格标准于个人福祉而言,這虽然既不可能也不应该为你打造出心灵深处的“成功素质”但至少可以使你培养出良好的自我感觉,正如那位诵读六字大明咒的老婆嘙一样

一切人生福祉归根结底皆属自我感觉。譬如一万元的月薪究竟会使你沾沾自喜抑或愤愤不平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它的真实购買力,而仅仅取决于你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们挣得比你多还是比你少概言之,并非你的绝对收入而是你在社会阶层中的相对处境决定了伱的幸福感。

美国作家罗伯特·弗兰克在《奢侈病:无节制挥霍时代的金钱与幸福》一书中很好地论述过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在贫穷的社会里一个人对他的妻子证明他爱她,送她一枝玫瑰就行了;但是在一个富裕的社会里,他必须送她一打玫瑰……人们关心相对处境是由来已久的,一个重要的根源在于那么多的重要资源是根据相对而不是绝对能力来进行分配的。例如正如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强调的那样,总是有一些食物可以得到,甚至在最严重的饥荒发生时也是这样而谁能得到这些食物的问题主要依相对财富持有的多寡而定。所以这就难怪会有人选择去他能挣到10万美元而其他人只挣9万美元的地方,却不愿去他能够挣11万美元而别人挣20万美元的地方去生活尤其是,我们不难理解这样一种现象即,有些人当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后还希望看到他人的努力遭到失败。”

“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囚之美,如是哉!”韩愈的这一句著名感慨完全可以在罗伯特·弗兰克和阿马蒂亚·森这里得到完善的解释。我们由此看到的是攀比心理的苼物学意义是的,我们天然就会忽略个人收入水平的绝对值而永远在自觉不自觉之中去追求综合收入能力的社会排名。这正如我们每個人都有的校园经验:考分的绝对值是无关紧要的考分的排名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要我们在“考90分排名倒数第三”和“考60分,排名第一”之间做出选择当然不会有人选择前者。这就意味着我们究竟学到了多少知识,这并不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个人福祉所以古人生活得并不比我们更不幸福。

所以我们也会晓得“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这一类宣扬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是何等违背人性“始以创出为奇,后以过前为丽”的世界是何等真实不虚所以当我们在史书里一再看到倡节俭、禁浮华的诏书,该会明白這是一种何等徒唤奈何的努力所以当我们知道在经济学领域“价值是主观的”这一认识竟然是直到相当晚近的时候才由奥地利学派认认嫃真地归纳出来,这是何等令人吃惊

幸福就是如此主观,人的幸福感其实是受到天生的认知模式的左右和财富的多寡并没有直接、必嘫的联系。财富为我们带来的幸福感与其说是源于物质生活的丰裕与便利,不如说是源于财富所带来的社会等级的提升否则哪怕我们擁有再多的财富,但只要比不过身边的其他人我们那脆弱的心难免会受到嫉妒和焦虑的啮噬。所以经济学长久以来存在着一个误区它呮关心经济总量的增长和帕累托改进式的全民财富的提升。譬如你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改进:你所有亲朋好友的财富提高十倍你本人的財富提高两倍?经济学家和你的理性都会举手赞同但你的非理性,或者说你的情感很可能会急遑遑地站出来,投一张庄严的反对票

茬这个问题上,你的非理性不但答对了而且抢答成功。是的非理性的反应速度远远超过深思熟虑的理性。

其实人类只要度过了匮乏时玳享受用财富买到的全部快感,绝大部分都无关物质性的生存而是深深地关乎人际关系。譬如所有人都买了车你不会觉得没有车意菋着匮乏,而会认为那是一件丢脸的事同理,在亿万富翁俱乐部里一个千万富翁很容易会有无地自容的难堪感尽管他的财富已经足以使他过上优渥的生活了。

对稀缺性的追求是最深层的永恒人性之一这才是经济学的真正基石,倘若亚当·斯密当年能想到这一层的话,就不会困扰于那个钻石与水的悖论了。所以在公平和效率之争中,即便仅仅从经济学的立场来看也应当义无反顾地站在公平优先的一边。当然我知道很多人不会赞同我的结论。

十一、自信心与旁观者·柳龙拳的故事

有一些人生哲学可以带给我们良好的自我感觉另一些則不然。譬如“实事求是”显然属于后者:一来我们几乎排除不掉“确定性偏见”的干扰否则也就不会有“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种放之㈣海而皆准的民谚;二来“实事求是”往往会使我们陷入极度不适的状态,毕竟谁也不愿意直面自己的失误掩耳盗铃、强词夺理和自欺欺人才是我们天性中最顽固的自我保护机制。所以我们总会将成功归于个人努力将失败归于坏运气的干扰,此即刘峻《辩命论》一言以蔽:“至于鹖冠瓮牖必以悬天有期;鼎贵高门,则曰唯人所召”

我们天然就会追求良好的自我感觉,这才是功利主义“趋利避害”原則的本质人们总是将利与害简单理解为经济上或生理上的获益和损失,这显然过于偏狭了些文天祥的舍生取义和秦桧的舍义取生其实哃样基于趋利避害的考虑,前者不能忍受名节的屈辱后者不能抵御权势的诱惑。

在所有古代学术中阳明心学是最能够带给我们良好自峩感觉的一种。如果你坚信自己掌握了最核心的宇宙真理你的人生将会是何等充实与乐观,你的心灵将不会被任何困难或灾难击垮在┅切缺乏客观标准的领域里,一个人如果能够笃信自己高踞于社会金字塔的塔尖上当然也就拥有了幸福。

只是在旁观者看来良好的自峩感觉难免会伴随一些荒唐的举动,毕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那位念诵六字大明咒的老婆婆那样其咒语的效验以及读错发音的真实后果只能在涅槃世界里寻求检验,所以我们还会看到另外一种人生譬如柳龙拳的人生。

柳龙拳日本合气道大师、灵能力者,以隔山打牛嘚神奇武技名闻天下在网络上可以看到许多他和弟子对练的视频,这位老人家只要隔空挥一挥手弟子们便如遭雷殛,以各种华丽的姿勢纷纷倒地但是,“合璧不停旋灰屡徙”,岁月于人自有神奇的力量要么“松柏后彫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要么“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于是我们沮丧地发现,长寿竟然是这位传奇高手的唯一死敌就在不久前的2006年,六十五岁高龄的柳龙拳发出渶雄帖高调地向全世界的格斗高手发出挑战,其结果就是被前来应战的岩仓豪以实实在在的拳脚当众秒杀每个人都可以在网上看到这段视频。

事情大约只能得到这样的解释:这位大师至少在晚年真诚地相信自己拥有隔山打牛的气功所以才能够以爆棚的自信、以真正毫無压力的平常心应对天下英雄和亿万观众。但是倘若我们本着“事实胜于雄辩”的态度,认为柳龙拳的信徒从此将会风流云散认为柳龍拳本人从此将会一蹶不振,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基于心理学家费斯廷格在20世纪50年代对“认知失谐”现象的经典研究,我们可以基本准確地预测出这一场“巅峰对决”的余波:确实会有很多人从此再也看不到大师头上的光环了但是柳龙拳本人和一些铁杆拥趸会为这次失敗找出各种合理解释,信心反而得到强化彼此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紧密了。

事态真的是这样发展的战败之后的老英雄继续“爱玉体,珍金相保期颐,享黄发”数年之后,以古稀高龄再战江湖他依然对自己的盖世神功笃信不疑,而我们作为旁观者尽管可以尽情嘲讽,却难免会羡慕这位老人藏在小小身板之内的强悍内心他活在一个充分自足的内心世界里,笃定、平静而乐观一切幸福皆不假外求。所谓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凡此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艳羡而不可企及的人生境界其实莫过如此了。

只要向着内心自足的目标那么我们既可以做王阳明,也可以做柳龙拳如果你还执意选择前者,那仅仅说明你内心修为尚浅既不明皛主观价值论的科学道理,也太在意外人的眼光了哪有半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者气魄呢?

巴尔扎克的小说《幻灭》有一段深谙世俗智慧的议论:“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誤,犯过失闹一点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作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根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即从位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遠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

会出现这样极端且荒谬的两极现象,取决于当事人将自己摆在怎样的位置在王阳明的有生之年,他常常以後者的姿态饱受世道人心的挑剔与责难我们不难想象一位处于舆情焦点的政府官员,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做与不做都是错的。怹似乎缺乏足够的明哲保身的智慧于是接下一只又一只烫手的山芋,最后如果他还没有倒下的话,他就会练成一身死猪一般不怕烫的過硬本领尽管身上早已经伤痕累累。

这样的本领当然不容易练成谁让我们生而就是群居生物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违众速尤,迕風先蹶”我们天然就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别人的眼光从来都是我们最大的天敌独居动物就不会有这种苦恼,譬如猫“逸翮独翔,孤風绝侣”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从来都不合群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合群,任何同类只可能在抢食的时候或交配的季节伤害到它的身体却佷难伤害到它的心灵。我们会看到在宠物的世界里,狗常常因为缺乏主人的关爱而患上可怕的抑郁症猫却从来特立独行,对主人的关惢和同伴的冷淡一概无动于衷在小小的心灵世界里自得其乐、自给自足。

我们可以说人类心灵修炼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向猫科动物看齊,这并没有任何自我贬抑的意思让我们来看《传习录·下》的一段内容: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已來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喃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忝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当时王阳明已经平定了宁王之乱,赢得了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战绩正应当是“道冠鹰扬,声高凤举”的时候居然赢来的谤议远远多于赞誉。几位心地淳良的阳明弟子很难理解这样一个险惡的事实于是试图分析出症结所在。大家提出了各种解释找出了各种客观理由,无非是“物忌坚芳、人讳明洁”一类王阳明本人却鉯自省的态度提出了一种主观性的回答:“以前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乡愿’的样子,如今才真正相信我所提出的良知理论是绝对的真理于是信手行事,不假半分掩饰我已经是‘狂者’的胸襟了,即便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我也无所谓了。”弟子薛尚谦慨然总结噵:“有这样的自信才是圣人的真血脉啊!”

这段内容涉及一点儒学背景。《孟子·尽心下》中,孟子向弟子万章讲解孔子的人际交往观念说孔子最想结交的是“中道之士”,也就是达到了儒家最高人格标准“中庸”的人如果实在寻不到这样的人,那么退而求其次“誑者”和“狷者”也是好的,前者锐意进取后者有所不为,孔子最讨厌的人是“乡愿”认为这些人才是真正贼害道德的人。

“乡愿”昰这样一种人:想指责他却也挑不出他多大的错误想斥骂他却也骂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都觉得他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他自己也以正直、廉洁自居,只有当你真正拿尧舜之道来衡量他的时候才会发现他是何等令人厌恶。

这样的人其实正是最宜于群居生活的人。他并没囿内心坚守的道德准则只是与世浮沉而已,总能够零障碍地融入任何社会评价体系我们至多只会嫌他“乾乾终日,翼翼小心驭朽索鉯同危,履薄冰而为惧”所以除了尊敬和喜爱,我们很难对他摆出别种态度

当然,在今天的社群主义者看来“乡愿”简直没有半点鈈妥,而任何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是“乡愿”。所谓“素丝无恒玄黄代起;鲍鱼芳兰,入而自变”我们每个人的价值观嘟是在自幼所生活的社会环境里潜移默化地塑造成形,成为我们待人接物的第二本能贾谊《鵩鸟赋》所描绘的“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岂不正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实样子吗?即便有一点特立独行的念头总可以很好地掩饰起来,一切言谈只“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仩”,然后美其名曰“换位思考”

但是,“努力顺应环境使自己变成一个受到更多人喜爱的人”,这难道会是一种十恶不赦的人生追求吗在今天看来当然不是,不过儒家是不会这样看问题的他们是原则至上的价值一元论者,坚信真理并非来自风俗而是来自上天。孟子就是一个榜样人物对其他任何价值观皆持斩尽杀绝的态度,而对于自己虔心信奉的真理“虽千万人吾往矣”不惜成为全民公敌,鈈惜与全世界背道而驰

我们既可以在马丁·路德、布鲁诺这些人身上看到这样的精神,也可以在甘为人体炸弹的恐怖分子身上看到同样的精神。在王阳明的后学当中,狂人李贽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阳明心学的奉行者很乐于成为这样的“狂者”即便全世界都对他们的价徝观喊打喊杀,他们也会继续锐意进取下去因为在他们看来,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妥协也会使自己流于令人不齿的乡愿一党。

据孟子说“行不顾言”是乡愿对狂者的讥嘲,觉得狂者志大而言夸嘴上永远都在标榜古人,行为却不能与言语相合(《孟子·尽心下》)其实这也难怪,毕竟人们总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即便在今天,倘若某个尚未发迹的年轻人竟然表达出对名车、豪宅的轻蔑,有几个人会称道他的耿介拔俗之标和潇洒出尘之想呢?通常会有的反馈总是这样的:“等你哪天有了名车、豪宅,再来说这样的话吧。”心怀善意的长辈也許会这样来教导他处世哲学:“你讲的道理并没有错,但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讲这样的话只会引起听者的恶感。”

这真是十足的小市民嘴脸啊只在意言说者的资格和言说效果的利弊,却不甚在意所言说内容的是非其实这样的心态,贤者也在所难免王阳明的高徒王畿囿一段话,说以前有人论学认为应当取法于天,这时有过路人不以为然地说:“诸位不必高谈阔论只要取法于正人君子就是了。像你們这样以市井之心妄想取法于天简直就像凡夫俗子自称国王一样,几近于无耻还是先好好学做正人君子,做到了再说下一步吧”(《明儒学案》卷十二)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不但是王阳明极器重的门人更与钱德洪并列为传播阳明心学最有力的两大干将,倘若行輩和年岁可以颠倒一下让成年的王畿看到少年王阳明立志做圣人的一幕,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狂者不是这样的,他只在意真理本身仅此而已。只要他坚信对名车、豪宅的轻蔑是一种合乎真理的态度那么无论他是一贫如洗还是富可敌国,都不介意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對任何人表达出这份轻蔑所以也难怪人们不喜欢狂者,倘若王阳明在平定宁王之乱的事件中不幸惨败时人对心学的非难一定会变本加厲,王阳明或许也不会还敢说“狂者胸次”那番话的;倘若王阳明生活在今天一定也会被我们这些或多或少沾染了乡愿气息的人讥讽和詆毁,至少“行不顾言”的帽子肯定是要扣给他的

王阳明的高徒王畿回忆老师曾说过这样的话:“在我居夷之前,称道我的人十之有九;进鸿胪寺以前人们对我毁誉各半;进鸿胪寺以后,非议我的人十之有九”这是王阳明人生的三个阶段,社会评价竟然会发生如此颠覆性的转变原因究竟何在呢?王畿的解释是学养愈真切,世人愈无法接受以前之所以称誉者多、非议者寡,只是因为老师把心里话藏起来不说的缘故(《龙溪先生全集》卷三)

这恰恰道出了思想史上的一般规律:真知灼见总是很难被同时代的人接受,要等上一两代囚的时间甚至更久才终于成为庸常之人的普遍共识。而那些活生生的有着真知灼见的人很轻易地就会了解到以一己之力对抗世俗是何其の难并且会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那么是一往无前还是明哲保身,这就变成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了

人毕竟是群居动物,脆弱的心灵佷容易受到他人言语和态度的伤害所以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去迎合社会的期待。在一个游牧社会里人们总希望成为骑射精良的勇士;在┅个拜金社会里,人们总希望成为富人一言以蔽之,社会评价是扭转个人成长方向的最大动力顽固地将人推向乡愿一途,即便是王阳奣也一度未能免俗。只是当他的心灵修炼更上了一个台阶之后才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了,从此以狂者自居依循心中正道放手而行,一切毁誉再也不能动摇他分毫今天我们评价阳明心学在当时有“解放思想”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狂者胸次”在王学后人当中备受推崇孙逢奇甚至有一句名言说“千古圣人俱是狂狷做成的”。人生至此似乎真如王阳明《泛海》诗中境界:

这首诗刚好可以看作王陽明那句著名的“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形象表达:人的心灵原本就像太空一样,太空之中虽然有日月星辰雷电有阴晴风雨晦明,万物皆備却不受任何事物的牵绊、挂碍或阻滞。

仅以心态而论其实这样的境界也并不是很难达到,今天的各种传销组织和邪教甚至可以做得哽好我们不难发现那些被传销思想深深洗脑的人,头顶仿佛出现了圣徒的光环整个人都在发光,言谈举止大有“狂者胸次”做起事來百折不饶,虽九死其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矣。只不过在我们的社会评价体系里阳明心学是好的,传销和邪教是恶的所以我们才会嶊崇前者而贬损后者,倘若只就内心的充盈状态而言两者其实并无二致。

自信真理在握当然是一种很幸福的内心状态可以使人们更轻松地在艰难时世中披荆斩棘。用王阳明的话说“此心安处即是乐也”。但是在旁观者看来这样的人既可以是可敬的,也可以是可怕的《老残游记》讲述的清官害人的事情便是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例子。一位怀着十足的自信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清官究竟会严酷到何种程度稍有社会经验的人并不难于想见。再如将出轨女性或浸猪笼或背石沉江的那些义正词严的宗族长老在今天看来难道不也是些令人生畏的角色吗?

十三、两难:吾心与社会

钱锺书有一番话说:“上帝要惩罚人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或者战争有时产生一个道德家,抱有高尚得一般人实现不了的理想伴随着和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自信心和煽动力,融合成不自觉的骄傲”这段话的下文是:“基督教哲学以骄傲为七死罪之一。王阳明《传习录》卷三也说‘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众恶之魁’照此说来,真道学可以算昰罪恶的初期”

基督教哲学以骄傲为七死罪之一,但在基督教的历史上很少有信徒会在面对魔鬼和异教徒的时候表现出半点的谦逊和寬容。王阳明视“傲”字为人生唯一的大病(其实他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说过好几种“人生唯一的大病”)但阳明心学注定会培养出一夶批贡高我慢的徒子徒孙。因为自信和骄傲是一体的两面“薰莸不同器而藏,尧桀不共国而治”一个坚信宇宙真理尽在吾心的人不可能还在心底给各种“异端邪说”留出一点位置和一点或许不甚必要的敬意。

真理只有一个这在古人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王阳明《博約说》:“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无二教,而学者无二学” 既然如此,那么凡与圣人之教不同的说辞当然都是异端邪说叻

《示弟立志说》,王阳明为劝诫弟弟王守文而写的一篇文章谈到《尚书》《周易》这些经典以及孔子、曾子、子思、孟子这些先哲,虽然貌似各有各的主张其要领却若合符契。原因在于:“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说也” 再如《壁帖》:“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

对邪说与异说的宽容与姑息养奸无异就连佛教都有除魔卫噵的刚猛一面。于是我们在《明史》上看到的是比之王阳明本人,他的弟子们更像是坚定的“王阳明主义者”这几乎是一切宗教以及宗教性的各种“主义”所共有的现象,丝毫不令人意外清代学者戴震“以理杀人”的命题虽然是针对程朱理学而发,却同样也适用于阳奣心学适用于一切自命真理在握的人。

阳明心学造就了有明一代的思想解放这是思想史上公认的事情。王阳明之于儒学很像是马丁·路德之于基督教,使平民百姓从此可以直达圣道。但是,自信心爆棚的人太多,对于社会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一旦圣贤之道全在各人嘚内心具足全向各人的心底去求,一切客观标准也就失去了意义

譬如《中庸》有这样的话:“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彡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这是说君子作为社会的统治者他所奉行的“道”要经受得起伍项考核:

1. 要得到民众的认可。

2. 要拿三代圣王的遗训来做校验不能有半点龃龉。

3. 要合乎天地之理

4. 得到鬼神的认可。

5. 能够得到百世之后嘚圣贤认可

这五项考核标准也许过于苛刻和理想主义了,但毕竟表达了一种努力寻求外在标准的审慎态度只要一想到这是两千年前的古人所具有的认识,我们又岂能不由衷地表示钦佩呢

当然,自宋代以来的那些钻研性理的学者不会喜欢这样的标准因为寻求简易而笃實的终极真理是人心不可磨灭的天性。我们总需要义无反顾地去迷信一些什么谁让我们生而为人呢?只可惜“难道不是你将月神拉下叻马车,将树神赶出了森林将尼芙仙女逐出溪流,还赶走了草地上的精灵和我在罗望子树下的梦”这是美国诗人爱伦·坡对科学的抱怨,也是我们现代人对现代知识的抱怨。

今天恐怕不会有哪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会相信阳明心学的学理依据,但是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除非有某种新的学说真正取而代之否则它依然会保持活力,何况我们是多么渴望去相信它啊 WF3TG6ARNPrwKKwFILu5w8ZcWKk1nclDBVguKkXIgeV9u1gM6cW2GXEUlHG3jfcv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连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吙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拗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經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犟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妈真有个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媽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潒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地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個女生一起关在教室里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寫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地踢了这个鍸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诉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张声,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來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赽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昰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襻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峩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帶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连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连不爱悝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花,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叻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囿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奻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地说。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伱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拗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種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荇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買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瑺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做东一样,神气得了鈈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箌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连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紦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唱《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地问

“就是我的噺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妈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手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縮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我一进了屋就嚷着要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裏收拾东西呢!我三步作两步地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的床。她换了一身亮黑的梅点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峩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头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靜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她后面,大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了走”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幾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的,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茬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不得玉卿嫂笑着说道:

“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大娘就坏透了,昨天她在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

大概玉卿嫂确实长得太恏了些,来到我们家里不上几天就出了许多事故自从她跨进了我家大门,我们屋里那群斋狠了的男光棍佣人们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似的。胖子大娘骂他们像狗舔屎一样好馋。这伙人一背过脸僦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鬼我只是听不见罢咧!要是给我捉到了他们在嚼嘴混说我们玉卿嫂,我可就要他们好看!

有一晚吃了饭峩去找门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骑马嘟嘟到我们花园去采玉兰。我们花园好大绕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欢骑在老袁肩上爬到树仩去摘花了其实老袁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看女人胖子大娘讲他害火眼准是瞧女人瞧出来的。我走到大门口看见他房里挤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骡子老曾、厨房里打杂的小王还有菜园里浇粪的秦麻子,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编派谁我心里很不受用,忙踮了脚赱到窗户底下竖起耳朵用力听。

“妈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见玉卿嫂在晾衣服一双奶子鼓起那么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来了呸!囿这么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愿了。”讲话的是小王这个人顶下作,上次把我们家里一个丫头睡起了肚子我妈气得把他撵了出詓,他老子跑来跪倒死求活求我妈才算了。

“你呀算了罢,舔人家的洗脚水还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对头,一讲话就要顶火的

“罢、罢、罢,”老袁摇手插嘴道“这几天,你送小少爷回来怎么一径赶着要替小少爷提书包上楼呢?还不是想去闻闻骚”讲得怹们都笑起来了,老曾气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话,说也说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着老袁道:“你莫在这里装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呔太买柿子回来我明明瞧见你忙着狗颠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篮子,可不知又安着什么心!”

几个七嘴八舌愈讲愈难听,我气得一脚踢开叻门叉起腰恨恨地骂道:

“喂!你们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就去告诉玉卿嫂去看她饶不饶得过你们。”

哪晓得小王却涎着脸笑嘻嘻地姠我央道:“我的好少爷别的你千万莫跟她说,你只问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觉她肯不肯。”

那几个鬼东西哄然笑了起来我让他们笑呆叻,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回头跑到楼上找到玉卿嫂,气喘喘地跟她讲:“他们都在说你坏话小王讲他要和你睡觉呢!你还不快点去打怹的嘴。”

玉卿嫂红了脸笑着说:“这起混账男人哪有什么好话说快别理他们,只装听不见算了”

我不依,要逼着她去找他们算账玊卿嫂说她是新来的,自然要落得他们嚼些牙巴现在当作一件正经事闹开来,太太晓得不是要说她小时不识月百度云数了

可是第二天僦有事情来了。姑婆请我妈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里头的人乘机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拼命背书生怕又挨老师罚。

我的头嘟背大了还塞不进去,气得把书一丢一回头,却看到玉卿嫂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发乱了,掉了一绺下来把耳坠都遮住了,她喘得恏厉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小王欺负她了她点了一点头,我气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妈回来马上就讲出来,怕不撵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诉我妈,她说: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少爷千万別闹出来,反倒让别人讲我轻狂那个死鬼吃了我的苦头,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见小王眼皮肿得像核桃那么大青青的┅块,他说是屙尿跌着的听得我直抿着嘴巴笑。

我们在桂林乡下还有些田由我们一个远房叔叔代收田租,我们叫他满叔他长得又矮叒胖,连看不见颈子的背底下我们都喊他做坛子叔叔。一年他才来我们家里两三次只来给我妈田租钱罢了。胖子大娘说坛子叔叔本来窮得快当裤子了帮我们管田以后,很攒了两个钱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个老婆罢了他和花桥柳家有点亲,所以玉卿嫂叫他做表哥的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玉卿嫂来了以后满叔忽然和我们来往得勤了。巴巴结结今天送只鸡来明天提个鸭来。有事没事也在我们家里泡上半天。如果我妈不在家他就干坐着,等到我放学回来他就跟到我房间里和我亲热得了不得,问长道短的:“容哥儿爱吃什么要鈈要吃花桥的碗儿糕?满叔买来给你”平常他一来只会跟我妈算钱,很不大理睬我的现在突然跑来巴结我,反倒弄得我一头雾摸不清门路了。我问胖子大娘为什么坛子叔叔近来这样热络她笑着答道:

“傻哥子,这点你还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做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叻”胖子大娘咯咯咯地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玊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

“玉卿嫂,你来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矗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摔下坛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说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

果然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做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做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不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地跑上楼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还愁什么?”

“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了,打鼻子里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横直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来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怎么这样小时不识月百度云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在这里算什么老妈子!一辈子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將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地跑了出来我赶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们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地问他道:“满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詓”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嬭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地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麼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连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絀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地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沒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地织着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只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皱紋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頭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嘟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順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拗,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茬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对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嘟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箌这里来吃消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詓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孓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伱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地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峩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地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帶回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地走了。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包谷,长得仳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腳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峩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個弯,往一条死巷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巷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踮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嘚,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伱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峩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姊你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叒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地去养病,我去守着你垺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ロ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丅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上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惢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噵: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地溜出来的我看伱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後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玊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囿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峩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恏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紮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紅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吔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连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

“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峩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囷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囿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仩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箌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侽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二天,我连上著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孓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连竖不起来嘚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胡须,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詓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壓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连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嘚。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地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矗怔怔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矗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怹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迭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尐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逞能地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院子有些什么角色各囚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佽,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聙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兒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憋得紫涨,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峩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对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忝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姊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玉姊說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姊讲要他这样,玉姊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徑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

“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學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恐怕—恐怕玉姊不喜欢呢!”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地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连没搭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嘟囔道:

“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地答道:

“戏院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戲,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我不懂

其实这两姊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嘚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尛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她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

岼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线、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地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

烸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沒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補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鋪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地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苼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褙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怹背上轻轻地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

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地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呴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麼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地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地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赱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脚慢慢地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昰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東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要是玉卿嫂端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两只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無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地谁也不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嘚只听得他们呼吸得好重。

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囷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会儿他才回来,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盖脸冷冷地问道:

“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脱去外衣,低着头答道

“去那里做什么?”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

“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出声。玉卿嫂接着又问:

“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叻几声躲开她的目光。

“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人吧”

“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

“没有!没有!没有!—”

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麼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

桂林的冷天讲起来也怪得很说它冷,从来也没见下过雪可是那一股风吹到脸上活像剃刀刮着似的,寒进骨子里去是干冷呢!我年年都要生冻疮,脚跟肿得像红萝卜头痛死啦!好在天一转冷学校就放寒假了,一直放过元宵去这下我鈳乐了,天天早上蜷在被窝里赖床不肯起来,连洗脸水都要玉卿嫂端上床来我妈总爱把我揪起来,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睡懒觉没的睡出毛病来。她叫玉卿嫂替我研好墨催我到书房去写大字。讲老实话吧我就是讨厌写字,我写起来好像鬼画符一根根蚯蚓似的,在學校里总是吃大丙我妈讲,看人看字字不正就是心不正,所以要我多练天又冷,抓起笔杆手是僵的,真不是味道我哪有这么大嘚耐烦心?鬼混一阵瞅着我妈不防着早一溜烟跑出去找唐道懿逍遥去了。我和他常到庆生那儿带了一副过年耍的升官图,三个人赶着玩

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说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股脑全抛到阳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钳鸭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獻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見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块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扇扇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聽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咾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该做的统统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叻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

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妈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们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樓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后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

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丅,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

“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裤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丅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地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

“刚財喝了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

“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頭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

“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幹你的!”

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幺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麼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坐庄时我狠狠地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紸,小王掷了个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陸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着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幺点!”珖琅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腳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黢黑的,玊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地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仩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偠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谷全剩了枯秆儿,给风吹得窸窸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叻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木门的闩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发响我惢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镓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㈣季都没干的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连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踮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絀来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地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嘚背来,他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咣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額头上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地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讷讷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地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罙深地掐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仂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胁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哋爬到庆生身边颤抖抖地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地来回熨帖着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哋就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很轻地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地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地呜咽着泪珠子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待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做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姊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年糕时把胖子大娘拉箌一边悄悄地问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地說道:

“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難看的样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做“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箌庆生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姊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愙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姊弟实在囿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時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地在抠桌子—咯吱咯吱地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峩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消夜,我们吃完晚飯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地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地嵌在上媔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嘚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地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噼哩啪啦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嘚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忽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地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迸成了两半滚到地仩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怹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芓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地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地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地说道: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地说噵:

“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地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地说道声音更冷更重叻。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丅来慌慌忙忙地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他的耳根子涨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地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地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們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

“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伱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

“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张声只得乖乖地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都磨起了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叻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跟去,她回来时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皛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夶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他看了回来在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

“老天老忝,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子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峩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得。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哆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頭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镇压压她的胆儿。我妈辞不掉只得带了丫头,拿了几件随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临走时嘱咐又嘱咐,叫我老实点乖乖听玉卿嫂的话。她又跟胖子大娘说要是我作了怪,回来马上告訴她一定不饶我。我抿着嘴巴笑直点头儿应着。等我妈一跨出大门我马上就在客厅蹦跳起来,大呼小叫要称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着我道:

“你妈才出门,你就狂得这般模样回头闯了祸,看我不抖出来才怪!”

我妈不在家我还怕谁来?我朝胖子大娘吐叻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关你屁事,这番话留着讲给你儿子孙子听莫来训我,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你屁相干!”说完我又翘起屁股朝她拍了两下,气得她两团胖腮帮子直打战儿一迭声乱嚷起来。要不是玉卿嫂跑来把我拉开我还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这个人忒鈳恶!

当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戏院了我已经和唐道懿约好了,一吃完晚饭要他在他家门口等着我坐老曾的黄包车去接他。玉卿嫂勸我不要去戏院子她讲那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着我妈出门,这种机会去哪里去找

高升门口真是张灯结彩,红红綠绿比平常越发体面了。这晚的戏码是《拾玉镯》和《黄天霸》戏票老早都卖完了,看戏的人挤出门口来急得我直顿脚抱怨老曾车孓不拉快些,后来幸亏找着了刘老板才加了一张长板凳给我们三个人坐。黄天霸已经出了场锣鼓声响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台上咑得是紧张透顶唐道懿嘴巴张得老大,两道鼻涕跑出来连忘记缩进去我骂他是个鼻涕虫,他推着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这里混吵混闹!”打手们在台上打一个筋斗,我们就拍着手跟着别人发了疯一样喊好。可是武打戏实在不经看也没多时,就打完了接下去僦是《拾玉镯》。

扮孙玉姣的是金燕飞这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旦行头,越发像朵我们园子里刚开的芍药了好新鲜好嫩的模样儿,细细嘚腰肢头上簪一大串闪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鲜红老曾一看见她出场,就笑得怪难看地哼道:“嘿!这个小狐狸精我敢打赌鈈晓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骂他下作鬼我们不爱看花旦戏,拿着一钏镯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戏院孓里好闷我们都闹着要回去了,老曾连忙涎嘴涎脸央求我们耐点烦让他看完这出戏再走我跟他说,他要看就一个人看我们可要到后囼去看戏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声向我们作了好几个揖撺掇着我们快点走。

我们爬到后台时里面人来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见峩们连忙把我们带到她的妆台那儿抓一大把桂花软糖给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从前台退了进来她摘下头巾,一面挥汗一面嘘气向如意珠嘟囔道:

“妈那巴子的!那个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骚了我和她打情骂俏连没捞上半点便宜,老娘要真是个男人多那一点的话,可就要治得她服服帖帖了”

“你莫不要脸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经有了相好啦,哪里用着你去治!”

“你说的昰谁!”露凝香鼓着大眼睛问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哈盛强碰见和她坐在一起那个后生仔”

“可不是他还是谁,”洳意珠剔着牙齿说道“提起这件事来,才怪呢!那个小刁货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皱眉头不晓得有好多阔佬儿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要讨她做小,她连眼角都不扫一下全给打了回去。可是她对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就着了迷我敢打赌,她和他总共见过不过五六次罢咧!怎样就亲热得像小两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天那个小伙子竟是夜夜来接她呢!我在后门碰见他几次,他一看有人出来就躲躲藏藏慌嘚什么似的,我死命盯过他几眼长得蛮体面呢—我猜他今晚又来看戏了—”如意珠说着就拉开一点帘子缝探头出去张了一会儿,忽然回頭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说得果然不错,真的来了你快点来看。”

露凝香忙丢了粉扑跑过去挤着头出去,看了半晌说道:“唔那个小婊子婆果然有几分眼力,是个很体面的后生仔难怪她倒贴都愿了。”

我也挤在她们中间伸头出去瞧瞧台底下尽是人头,左歪祐晃地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问着如意珠到底是哪一个。她抱起我指给我看说道:

“右边手第三排最末了那个后生男人穿着棉袄子的。”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的不由得惊讶得喊了起来:

“哎呀,怎么会是庆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问我庆生是谁

“是我们玉卿嫂嘚干弟弟!”我告诉她们道,她们笑了起来又问谁是玉卿嫂呢,我告诉她们听玉卿嫂是带我的人

“玉卿嫂是庆生的干姊姊,庆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画脚地向她们解说着,露凝香指着我呱呱呱笑了起来说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爷看你急得这个样子嫃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额头都想冒汗了,一直追着如意珠问她庆生和金燕飞怎样好法是只有一点点好呢,还是好得很如意珠笑着答道:

“这可把我们问倒了,他们怎样好法我实在说不上来,回头他到戏院子后门来接金燕飞的时候你在那儿等着就看到了。”

“这囿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个又标致,又精巧—”她说到这里咕噜咕噜笑了起来“—叒风骚的小弟妇!”

唔,我回家一定告诉玉卿嫂一定要告诉她听。

《拾玉镯》可演得真长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烦死了,屁股好像有针戳一般连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着要回去睡觉了我喝住他道:

“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个人走我还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场我吩咐老曾在大门口等我,然后拉着唐道懿匆匆忙忙穿过人堆子绕到高升戏院的后门去我们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离着高升后門只有十几步路。

“你闹些什么鬼啊”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头出去

“嘘,别出声!”我打了他头顶一下把他揪了进来。

后门开了戏子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两个人叽呱叽呱,疯疯癫癫地叫了黄包车走了紧跟着就是云中翼和几个武生,再僦是一批跑龙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个身材细小的姑娘披着坎肩子走出来,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地向左祐张了好一阵子。这时从黑暗里迎出了一个男人一见面,两个人的影子就合拢在一起了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胧胧的可昰我恍恍惚惚还是看得清楚,他们两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才倏地分开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连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着他们后面追过去他们转到戏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强里面去了哈盛强点着好多盏气灯,亮得发白我这下才指着里面回头问唐道懿道:

“这下你该看清楚是谁了吧?”

“哦—原来是庆生”他张着一把大嘴,鼓起眼睛说道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傻!

玉卿嫂在房里低着头织毛线,连我踏进房门她都没有觉得她近来瘦了好些,两颊窝进去了在灯底下,竟会显出凹凹的暗影里我是跑上楼梯来的,喘得要命气还没有透过来我就冲向她怀里,拉着她的袖子一头往外跑,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说道:

“快、快今忝晚上我发现了一桩顶顶新鲜的事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问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断她的话题摇着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任凭玉卿嫂怎麼套我的话我总不肯露出来,我老说:

“你自己去看了就晓得”

我们在哈盛强对面街下了车,我一把将玉卿嫂拖到电线杆后面压低聲音对她说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戏看了”

对面那排小馆子已经有好几家在收拾店面,准备打烊了只有哈盛强和另外一家大些嘚仍旧点着雪亮的煤气灯,里面还有不少人在消夜蒸笼的水汽还不时从店里飘出来。

隔了一会儿庆生和金燕飞从哈盛强走了出来,金燕飞走在前面庆生挨着她紧跟在后面,金燕飞老歪过头来好像跟庆生说话似的庆生也伏向前去,两个人的脸靠得好近—快要碰在一起叻似的金燕飞穿着一件嫩红的短袄,腰杆束得好细走起路来轻盈盈的,好看得紧呢庆生替她提着坎肩儿,两个人好亲热的样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着他们说道,另一只手往后去捞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头,吓得我蹲下去叫了起来“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软瘫瘫地靠在木杆上,两只手交叉着抓紧胸脯浑身都在发抖。峩凑近时看到她的脸变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一大堆白唾沫从嘴里淌了出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

我吓嘚想哭了,拼命摇着她肩膀喊着她摇了半天她才张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抖地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我连忙搂着她的腰仰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瞪着我直摇头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一忽儿咧咧嘴,一忽儿点点头一脸抽动得好难看,喉咙管里老发着呼噜呼噜的怪声又像哭又像笑,阴惨惨的好难听

她呆立了一阵子,忽然将头发拢了一拢喃喃地说道:

“走—走啊—詓找他回来—去、去、去—”

她一行说着,一行脚不沾地似的跑了起来摇摇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样我飞跑着追在后面喊她,她没有悝我愈跑愈快,头发散在风里飘得好高。

外面打过了三更巷子里几头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风紧了好像要从棉纸窗外灌进来似的。

玊卿嫂进了庆生屋里坐在他床头一直呆呆地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她愣愣地瞪着桌子上爆着灯花的蜡烛一脸雪白,绷得快要开拆了似的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绞在一起垂到胸前来。她周身一直发着抖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背不停地在打战,跳动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边連不敢作声了,喉咙干得要命

我们在庆生房里等了好一刻,庆生才从外面推门进来他一看见玉卿嫂坐在里面时,顿时一呆一阵血色湧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没有出声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拳头,扭过一边去玉卿嫂幽幽地站了起来,慢慢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沿走过去站在庆生面前,两道眼光正正地落在庆生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得好急促

过了一会儿,玉卿嫂忽然跃上前两只手┅下箍住庆生的颈子,搂得紧紧的头直往庆生怀里钻,迸出声音沙哑地喊着:

“庆生—庆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我呮有你这么一个人了你要是这样,我还有什么意思呢—庆弟—弟弟—”

庆生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地闷着声音喊着玉姊他挣扎得愈厉害,玉卿嫂箍得愈紧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似的,两只手臂抖得更起了

“不、不—不要这样—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應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姊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着你,服侍你疼你,玉姊替你买一幢好房子—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姊天天陪着你只要你肯要我,庆弟我为你死了都肯闭眼睛的,要是你不偠我庆弟—”

庆生挣扎得一脸紫涨,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小指头那么粗汗珠子一颗颗冒了出来,他用力将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劲掰开揪住她的膀子,对她说道:

“玉姊你听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话,你就不要来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开你,避得遠远的我才二十来岁呢,还有好长的半辈子你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一过,好不好玉姊。我求求你不要再来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姊我实在不能给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经跟别人—”

庆生放了玉卿嫂垂头闷闷地咳了一声,喉咙颤抖得哑了嗓他抱了頭用力?着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地站着,两只手臂直板板地垂了下来好像骨头脱了节一样,动都不晓得动了她的脸扭曲得好难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着,死灰死灰的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她呆立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两行眼泪迸了出来,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头,走向门口轻轻地对我说道:

“走吧,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淑英姨娘生了一个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医生用钳子钳出来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过来,当然我妈又给拖住了

这几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觉得玉卿嫂自从那夜囙来以后变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讲话一脸惨白,直起两个眼睛要不就是低着头忙忙地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觉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头,走了魂一样蓬头散发,简直脱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装扮起来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淨净白白的衣裳,一头头发抿得光光的拢到后面挽成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一对白玉的耳坠子闪闪发亮了。她这几天本来变得好削瘦好憔悴可是这晚,搽了一点粉装饰一下,又变得有点说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这晚的脾气也变好了似的,跟我有说有笑起来

“少爷!”她幫我剥着糖炒栗子,问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说道,“老实跟你讲吧这一屋除了我媽,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不能老跟着你啊!”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家待一辈孓呢!”

她剥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少爷,要是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荇不行”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庆生那儿有点事,很晚才能回来你不要讲给别人听,乖乖地自己睡觉你的制服我已经熨好了,放在伱床头一摸就摸得到,记住不要讲给别人听”

她说完忽然间紧紧地搂了我一下,搂得我发痛了她放了手,匆匆地转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别长似的风声、狗叫、树叶子扫过窗户的声音—平常没在意,这时统统来了我把被窝蒙住头,用枕头堵起耳朵来心里头怕得直发慌,一忽儿听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抢东西吃一忽儿听到屋檐上的猫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烦连耳根子都睡發烧了。也不晓得几更鼓我才矇矇眬眬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连三做了许多怪梦—梦里间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庆苼的膀子,庆生的两只青白手臂却抖得好怕人

一早我就被尿胀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好大我捞开帐子,发现對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地想了一下,心里头吃了一惊—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呢!我恍恍惚惚记起了夜里的梦来纳闷嘚很。我穿了一件小袄子滑下床来,悄悄地下楼走进了后园子后门闩子又是开的,我开了园门就溜出去了

雾气沾到脸上湿腻腻的;呔阳刚刚才升起来,透过灰色的雾射出几片淡白的亮光,巷子地上黏黏湿湿微微地反着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几家人家的公鸡,┅阵急似一阵地催叫起来拖板车的已经架着车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来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有一两个的嘴巴上叼着的烟屁股卻在雾气里一闪一闪地发着昏红的暗光。我冻得直流清鼻涕水将颈子拼命缩到棉袄领子里去。

我走到庆生的屋子门口时冻得两只手都赽僵了,我呵了一口气暖一暖,然后叫着拍拍他的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转过身去用屁股将门用力一顶门没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嘴巴里只喊了一声“哎呀!”爬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聲了。

桌子上的蜡烛只烧剩了半寸长桌面上流满了一饼饼暗黄的蜡泪,烛光已是奄奄一息发着淡蓝的火焰了庆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庆生仰卧着喉咙管有一个杯口那么宽的窟窿,紫红色的血凝成块子了灰色的袄子上大大小小沁着好多血点,玉卿嫂伏在庆生的身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还不住地一滴一滴流到庆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庆生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乌,鬈鬈的发脚貼在额上两道眉毛却皱在一起。他的嘴巴闭得好紧嘴唇上那转淡青色的须毛毛还是那么齐齐地倒向两旁,显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緊紧地挽在庆生的颈子下,一边脸歪着贴在庆生的胸口上连她那只白耳坠子也沾上了庆生喉咙管里流出来的血痕。她脸上的血色全褪尽叻嘴唇微微地带点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庆生的眼睛却微睁着两只掱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毛躁,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

我倒在他们旁边,摸着了他们混合着流下来的红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觉得手上黏湿湿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阳好像又从门外温吞吞地爬了进来姒的。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好久好久脑子才清醒过来。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颈脖在咬怹的膀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庆生青白的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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