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有没有打臧黎璐官司打赢了吗的人过了很多年以后被不服的人又来翻案,不服的人打臧黎璐官司打赢了吗的事发生

蒋峰《翻案》
蒋峰《翻案》
[简介]蒋峰,生于1983年,19岁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岁为文坛奉上他的处女作《维以不永伤》,之后接连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长篇小说《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淡蓝时光》《恋爱宝典》和《为他准备的谋杀》等。字数:48354字原载:《长江文艺》2015年第6期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滩杀夫奇案 ,在蒋峰笔 下被重新翻案。那些被宣判的历史人物,被定案的历史事件,是否还有别的可能性?那些曾遮蔽真相的历史云烟,何时才能烟消云散?翻 案蒋 峰1主编说,要珍惜,詹周氏快九十岁了,我可能会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媒体人。这算激励还是抚慰?没任何意义。我估计连主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采访她,无非是在哪里翻档案,看到了民国三大奇案,发现这三个案子,百十来号人,好像就詹周氏还活着。盯着民国时期的影印照她突发奇想,如果这周末把我派过去,拍一张她九十岁的样子,彩色数码的,贴在她三十岁的黑白照片旁边,一定很有趣。可是这对我来说很无趣,上海到大丰农场来回六百公里,主编只批我五百块钱经费,况且两地不通火车,早上一班从人民广场出发的大巴,晃悠到下午才到,晚上就要从那边再折回来。主编提醒我,千万别误点,那就是个农场,可能连招待所都没有。用不着她提醒,还没出发我就急着赶回程车了。坐上大巴我便开始睡觉,睡到睡不着的时候,我翻出民国三大案的资料,试着做点功课。但很快就被另两个奇案吸引了,回头再翻翻詹周氏的案子,到底奇在哪儿呢?也许是生命力,我望着窗外想,大家一不留神,就让最初的那个人活到了最后。大巴十二点多才到,下了车照着地址坐两站区间公交。好像农场都这样,街名地名都是按数字排的,五号门四十七街区五百一十八栋三楼三十六中门,不在这儿待个十年八年,肯定搞不清楚五号门和六号门有什么不一样。站在门前我弄平衣领才按门铃,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问我找谁。我说詹周氏。“没姓詹的,”她说,“找错了。”是弄错了?我下楼给主编打电话,我说,詹周氏原名叫什么?“不是詹周氏吗?”她说。“那是民国的叫法,她嫁给了一个姓詹的,所以叫詹周氏。现在早不这么叫了,她原名叫什么?”“让我想想,”电话那边停顿了一阵,思考过后她告诉我,“她应该姓周。”“对的,”我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干脆像她一样停顿一会儿,“还有吗?”“还不够吗,你找一个姓周的老太太,还不够吗?”她说了两遍还不够吗,那一定是够了。可是再上楼还是不对。还是中年女人开的门,我说找一个姓周的老太太,她摇头,警惕地盯着我,好像我成了一个专门搜集老太太的变态。就在她怀疑的时刻,我又问了一句蠢话,我说:“那你们家有老太太吗?”这次连头都没摇,直接把我关在门外。下楼再跟主编确认,这回是确认地址,没问题,5,47,518,3,36,这五个数一个都没错。说着说着她突然转换话题,让我拍张照片给她。“我怀疑你就在上海,根本没去。”“我在这里。”“那你就把詹周氏找到,她就在三十六中门。”我重新上楼,再次敲开门,这次没再打听,直接拿出黑白影印照给她看。“你母亲今年八十七岁,这是你母亲三十岁的样子。”她有些犹豫,端详了半天,没理会我,转身冲房间说:“妈,外面有个人,好像是找你的。”她让我等,但依然把我关在门外,门再开启,是一个拄拐的老人站在门边。她用普通话问我是找她吗。我一时慌神,脑子里没法将她此时的样子和照片对上号。除了衰老,她过于瘦小了,看起来一米五出头,也就七十来斤。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算,她现在弓着身子一米五,六十年前她风华正茂时该有多高。她又问我一遍,我从哪里来,是不是找她。我需要确认一下:“您是詹周氏吗?”我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巨大,好像封存已久的不堪被我一下子揭开了。看她瞪着眼睛,嘴唇发抖,弄得我还有些愧疚。我冲她微微点头表示歉意。平复过后她说起了上海话,问我是不是上海来的。她的上海话有种很奇怪的腔调,像老酒陈酿,弄得我一时接不住,只是点点头。她邀请我进门,坐在沙发上我明白了,这是民国时期的上海话,她五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上海,没回去过,不知道上海人现在怎么讲话。不堪可以封存半世纪,她把上海话也封存在大丰农场,难得拿出来讲一回。她女儿听说我是从老家来的,一改之前的冷漠,洗净水果端上来,要我留下来吃晚饭,她把兄弟姐妹都叫过来聚一聚。“他们都在农场吗?”“是啊,都住得不远。”确实不远,不出二十分钟,就进来七八个拎着鸡鸭鱼肉的中年男女。我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画面,这些接到消息的儿女们,一个个撂下电话,就从一号门二号门三号门走出来。这令我有些无措,我说还要赶晚班车,不能等晚饭了。“那我们一会儿就吃。”她的某个儿子说,之后冲着厨房喊,“别做菜了!吃火锅,有什么下什么!”好一阵詹周氏没说话,倚在沙发一边端详我,似乎怀疑我是哪个故人的孩子。我把名片递过去。她不识字,她女儿接过来读给她,大声说人家是《泰来报》的记者。我补充道:“我们报社四十年代报道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什么事情?”她女儿问。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还好菜摆上桌了,大家陆续围着炭火锅坐下来。他们跟我敬酒,我推辞说不能喝,他们说就这一杯,多了不劝。但这一杯也喝得我有点难受,脸上热腾腾的。他们套话问詹周氏年轻时怎么了,这么多年还要来采访。我不方便说,他们就问问题,让我回答是或否。有名吗?轰动吗?全上海人都认识她?这些我都点头,答案显而易见,原来母亲年轻的时候是明星,十里洋场的交际花。我这次没点头,但也没忍心摇头。我想象,如果我说出真相,此情此景会是什么样?你们都别兴奋了,你们的母亲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没演过任何戏,之所以六十年之后还有人采访她,是因为她年轻时是上海最臭名昭著的女杀人犯。我当然没法说,我只要求给老太太拍张照片存档。有两个男的放下筷子,在老太太身后铺上背景墙。我数一二三,按下快门的时候感觉不对劲。我说放轻松,再拍一张,这次没数数,抓拍了几张自然点的。工作完成,有人建议我拍张全家福,还有几个孩子在外地,不过这回有几个算几个。我连拍两张,镜头里面的每个人都笑得过于幸福。看着小片我都有点拿不准,这些人真的会是一个女杀人犯生育的吗?四点半左右我要告辞了,老太太说送送我。年纪大了,平常她几天不下楼的。大家明白母亲的心思,是想单独跟我聊聊。于是陆续都找些理由要走,什么接孩子放学,去市场买菜,去农场上夜班。就连住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儿,也在屋里转了几圈,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房间瞬间只剩下我们俩。她先对我说谢谢,我没有戳穿她。我说应该的,不管你过去干了什么,该判的刑也判了,该坐的牢也坐了,到安享晚年的年纪了。她没接话,仅仅凝视着我,忽然问我是不是警察。“是不是我的案子翻了?”“怎么翻?”我问。“你们查到别的了?”“不知道,我不是警察,我就是一名记者,被主编派过来给你拍张照片,甚至都不写稿子,不发报纸。”她不明白,那表情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骗她。我转话题问她,你儿女真多,儿孙满堂。“都是收养,”她说,“我不管,他们就饿死了。”怪不得他们都笑得过于幸福,原来这些幸福都是捡来的。我奇怪她怎么养得起这么多孩子。她说出狱后她在幼儿园工作,晚上挤在一张床上,白天把孩子们带进幼儿园蹭吃蹭喝就行了。似乎不这么容易,孩子们小学怎么办,中学怎么办,总之她熬过来了。差不多五点一刻,我说我得走了,赶回上海的大巴。她依然疑惑,问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吗?“没有了,我没准备什么问题。”“你不是记者,”她摇头,“记者不是这样的。”“我就是来拍张照,我连你的案子,还是来时在大巴上才读到。”“你不是记者。”她嘀咕着。好吧,我问一个:“你叫詹周氏,为什么解放后不姓周?”“我恢复原姓了。”“那以前姓周?”“我也是孤儿,被周家收养的。”她说着说着眼睛发亮,“詹云影也是,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十几岁了,就不改名了。”“也在周家?”她点点头。“那是老爷许配的,还是,你想嫁给他?”她仰头望天,像是在回忆,又像是不想回答。我也不方便多问,九十岁的老人了,我又不发稿,没必要让她痛苦一回。我冲她微微鞠躬,穿鞋出了门。当地人说回程车在二号门,走走就能到。穿三号门的时候下雨了,不过很小,本来天就是蒙蒙的,要不是雨点啪啪啪打在玉米上,我都不知道正在下雨。我踩在垄上走,左边是农田,右边也是一片农田。我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主编,这一天的采访会用一个什么样的标题。赎罪?杀戮与扶生?算了,不上稿是对的。后来雨停了,至少没有了雨点声。想起某个朋友说过的话,在这种地方,你每个脚印都是告别,因为你不会再回来的。二号门前后有个长途车站,看起来比上海的公交站还小。有两三个一起等车的,上了去往盐城的大巴。到六点十分我着急了,三十米远有个调度亭,一个老人在里面听收音机。我过去趴在窗口问:“去上海的车几点走?”“去哪儿?”“上海。”“这里就是上海啊。”“不是,我说我要去上海。”老人把收音机关掉,从钱袋找出身份证说:“小伙子,你看我身份证啊,是上海户口啊。”我接过来,是310开头,地址是上海大丰农场。这里叫飞地,这地方是上海的。就好比在夏威夷或是阿拉斯加,打听怎么去美国一样可笑。当然老人在跟我抬杠,他知道我说的美国是纽约和洛杉矶,我说的上海是浦东和浦西。他说早就发走了,每天晚上五点半,大巴就停在车站,凑够一车人就走。“再说就算等你,也没座位了呀。”“下班车什么时候?”“明天,”他把收音机打开,暗示我,这是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明天早上有一班。”我给主编打电话,我说没赶上车,而且真被你说中了,这边没有旅馆酒店。“去敲詹周氏的门吧。”“只能这样了。”我左手握着电话,在垄上往回走,想一想自己都笑了,“我刚才还在想,每走一步都是告别,现在我还真就回来了。”“没准还真是告别。”“嗯?”“你去詹周氏家,在她家过一夜,她不睡觉,在客厅等你睡着,五六点钟握着菜刀把你喊醒,是不是跟詹云影的死很像。所以啊,不是没什么写的吗,明天你就有料可以写了。”我没说话。“我开玩笑呢,她都九十岁了,你怕什么啊?”“我本来不害怕的。”“那现在也别怕,去敲她的门,说借宿一夜。”楼道里声控灯,连敲带喊也不亮。开门的一刻反倒是亮了。她女儿开的门,要我快进来,倒一杯热水给我。没几分钟詹周氏出来了,让女儿回房休息,指了指空房间,说我可以睡在那边。我说你也早点休息,匆匆进卧室避开她。房间能关不能锁,我搬把椅子倚在门前。关上灯我有点害怕了,坐在床边看门底客厅的光。不一会儿客厅的灯也熄了。我想这总算好了吧,没事了。躺到床上我才听出来,詹周氏并没有回房,客厅里还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她一直在那里,靠在沙发上等我睡熟。我想出去看看,假装上个厕所,但我真的恐惧,也许她正握着菜刀等着我。不能就这么睡着,也不能贸然开灯。我掏出相机翻照片,最新的几张是合影,看着大家喊茄子心里好多了。往前翻是詹周氏抓拍的几张,怕什么,不就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吗。那张作废的照片,我数一二三拍下来的詹周氏,还在我相机里。为什么不对劲呢,我把相片放大,嘴角过于紧绷,上下牙合得太紧,主要是眼神,瞪着相机,真的是目露凶光,就好像那一刻,有个更凶险的灵魂钻进了她体内。也许那个人一直住在她身体里,时不时出来一次,也许今晚就是他出来的时候。我关上相机,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这时有个脚步声离我房间很近了,然后在门前的时候停下来。我声音发抖,有些失声地问,谁?门外没回答,倒是将手掌贴在了门上。“有人吗?”我问。是的,有人,手掌向前一推,门咯吱的一声,开了。2开门的一瞬间晨曦的光芒令詹周氏感到有些刺眼。那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清晨。一九四五年在上海有好几种叫法,那一年的下半年叫民国三十四年,而上半年,所有的公函、报纸,以及需要存档的记录日期,则统一记为昭和二十年。此时距上海沦陷已经八年,一九三七年的几场大仗之后,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正如萨特所言,巴黎被占领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一帮德国人在这儿办了几场舞会。对住在酱园弄的底层人来说,日子没变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富人还是那么富,他们依然租房过日子。中华民国走就走了,况且弄堂里有一半的人还出生在光绪、宣统年间;日本人来就来了,反正又没进到酱园弄里,大不了就跟两百年前从东北过来的满人一样,再过个二三百年,把日本并作中国的一个省好了。民国三十四年,或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住在酱园弄二楼的詹周氏一大早就出了门,她差不多也知道,这将是她在酱园弄的最后一天。有好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要打扮得漂亮一些。那时代在上海,即使像詹周氏这样的上海女人,都要准备两种衣服,头一种是平常穿的,朴素一些,甚至还有补丁的衣服;另一种是为了正式场合,两侧分衩的旗袍,虽然一辈子也没几次正式场合,虽然高档衣服她只有这一件。下楼梯时高跟鞋惊扰到了楼下的房东王燮阳,他端着正吃的面条走出来,从底下看上去,只见两只藏在旗袍里的长腿在楼梯处渐渐露出来。待詹周氏渐渐走下来,王變阳问她昨晚怎么了,你家大块头梦见什么了,叫那么大声?王燮阳不算有钱人,只能算二房东,当然比他们好多了,这幢楼都是他包下来的,再一家家租给她丈夫詹云影这些人。詹周氏有点走神,她正留意房东右侧上锁的那道门,那是何惠贤的房子。看来他比自己还早就出门了。房东问了两遍她才回答他:“可能是梦见自己输钱了,你不知道大块头吗,最可怕的梦也就是输钱了。”“他呀,总得找点事情做,不能死等着日本人走再做事,万一日本人不走呢,大块头能赌一辈子?”詹周氏摇摇头,出了弄堂,往右走八百米是张小泉的刀铺。经过时她对老板点点头,张小泉喊住她,问她前两天在这儿做的刀怎么样,快不快?“挺快的。”说完她就明白老板的意思了,告诉他剩下的一点刀款,明天就跟他结清楚。反而是老板不好意思了,把她拉过来说点别的。他指着对面要出兑的生煎摊子,低声问她:“还想不想做了,我一直帮你留着呢,好多人来问过了,想在那摆摊,我就说风水不好,下面埋着抗日的兵,做不了生意。”“你别留了,让他们做吧。”“不是,”刀铺老板有一丝失望,把她胳膊抓得更紧,“是你跟我说,我要是给你留着,你就会给我留着。”詹周氏拨开他的手,对他笑了笑,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那我们就都别留着了。”她上午要去两个地方,第一站是远东饭店,从门口望过去,四层的大楼,差不多三人高的大堂,看起来是有钱人和外国人才来得起的地方。但进了门你就明白,这么大的饭店,一个厨子也没有,外国人也不会来这种地方。里面乌烟瘴气,上千号人围着几张桌,使劲喊着大小庄闲。詹周氏在里面找了一圈,最后在三号桌看见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在后面喊了几声小宁波,里面太吵,加上小宁波精力都集中在色钟上,根本没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詹周氏等了十几秒,跟人说借过钻进去,伸手去摸他裤袋里的钱袋。小宁波这时警觉起来,忽然抓住她的手,回头一看是熟人,长吁一口气。詹周氏找他是要钱,她知道小宁波有赌债欠她丈夫的,她也知道她丈夫也有些赌债是欠别人的。外头的她不管,可是别人欠她家的,她今天就要回来,况且,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也许是输光了,小宁波一分钱都没还她。这不可能,詹周氏皱起眉头,钱都没了,还不回家,留在赌场做什么呢?跟小宁波扯了一会儿皮,她才明白,在赌场这是一类人,兜里没钱,见谁玩得大就凑过去出主意,押大押小什么的帮他分析,错了转身就走,要是被他蒙对了,让人赢了钱,他就跟要饭的一样求着人赏两个。钱没要来,可是下面的事情还得做。出了远东饭店,她去上海第二纺织厂,以前没来过,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进了工厂,她一路打听,找一个叫刘周氏的女工。这么大的工厂有好几个刘周氏,最后在四车间见到了刘周氏。她现在不姓周,随夫姓,以前也不该姓周,都是自幼为孤,被周家收来作丫鬟养大的。各自出嫁之后,两人竟一直没能来往,以至于刘周氏在纺织车间里见到詹周氏的时候,瞪大眼睛都要哭出来了。快十年没见了,打从出了周家大宅,她们就没有联系过。詹周氏说,早该来看你的,你孩子流产的时候我就该来,你丈夫去世那年我也该来,我早该来的。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哭了,掏出一个钱袋塞给刘周氏,说过意不去,一点心意。刘周氏哪里能要,推着她的手,问她老爷还好吗。该怎么跟她讲呢,不知道是死是活,日本人进到上海,老爷把银圆房子都捐了,才换回一条命,也不知身在何处。刘周氏半天没说话,仿佛在回想过去的日子。她问大块头怎么样。见詹周氏不回答,猜测大家都一样,过得都不好。刘周氏没再多问,让她等一下,她攒了一些布料去给她拿过来。刘周氏走后,她看着忙碌的工厂,这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上海建造的,制作纱布供应前线的战士,不,是日本鬼子。一条条白色纱带飘荡在车间里,就像被日本人击落的云彩。詹周氏看得着迷,情不自禁伸手摸了一下,放回去时她发现纱布变红了,有点点血印在上面。她低头看自己,衣服是刚换的,很干净,脸和头发出门前洗过,不会有血,唯有指甲嵌进去的血还没有干。詹周氏把血从指甲缝抠出来,一时间几个手指都沾上了血。她抬头看车间,手指在下面搓个不停。刘周氏对着更衣箱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布料全拿出来送给詹周氏。之后几十年她一定会后悔那几秒的犹豫,等她回到车间,詹周氏已经离开了,她还是把钱留在了桌上,留给了她说是一点心意,像是一生的继续。十年没联系,像这样子来,像这样子走,像这样子留下一大笔钱,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刘周氏坐下来面对钱袋有些难过,她觉得詹周氏是来跟她告别的,她就要走了,也许是永别。这都是怎么了,她抬起头让自己眼泪别掉下来,泪水蒙眬中她看见一丝血印在眼前飘飘荡荡,她眨眨眼睛,将眼泪擦掉,之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条带血的纱布了。3一天都没等到,日落之前詹周氏被几十个巡捕围堵在酱园弄。起初发现的是她楼下的宋瞎子,这十几年靠算命为生,他说自己本事上海第三,前两名一个老得不成样子,另一个跟着蒋介石去了重庆。找他占卦的还算不少,时局不好,人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顺。三月二十二日那天他没出摊,感冒鼻塞,捂着被子在家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一脑门子汗,他以为病好了,可鼻子依然不通气,躺在床上他明白是楼上在漏水。他抹抹头上的水,起床打算上楼跟大块头说说。大块头不在家,是詹周氏开的门,见到宋瞎子的样子吓了一跳。倘若宋瞎子能看见,或是没感冒,鼻子通气,也会被自己惊到。从房顶滴下来落在他脸上的并不是水,而是肢解大块头流下来的血。宋瞎子看不到詹周氏的表情,他只是提醒她注意点,水漏到他卧房去了。“好的,”缓和一下詹周氏回答他,“我会注意的。”“在弄什么啊,弄那么多水在卧房?”“没事了,已经弄好了。”今天有点怪,詹周氏的语气冷冰冰的,那就没必要多说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色,睡到中午还是晚上。不过肚子饿了,他摸着扶手下楼,打算出酱园弄,到对面的羊汤馆喝碗羊杂汤,吃个烧饼。街上行人匆匆,听脚步声人不少,可是没人说话,好像在躲着点什么,脚步声都是咚咚咚地离他越来越远。他只是一天没出门而已,到底是怎么了,日本人进来那天也不是这动静。走到路中央他停下来,低着头听着一片一片的脚步声,没错,不是打仗,大家是在躲着他。一辆汽车鸣笛从他身边绕过,扬起的灰尘令他连打两个喷嚏。宋瞎子抬起手臂抹掉鼻涕,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他明白了,此时的他在别人看起来,不再是一个年迈的盲人,而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4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晚上,上海警察局副局长薛至武下班后没回家,坐在办公室里等人来接他。虽说是副局长,但已经算警务系统的老大。真正的局长叫周佛海,他更重要的头衔是上海市市长。泰来报社的副主编张言邀请他七点钟看戏,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几十年前的老戏了,好像是国内的一个女作家改了一下,结合她离婚几年的感受,就着鲁迅的那篇杂文,改成了《娜拉出走之后》。薛至武当然没兴趣,他知道张言是什么意思,泰来报社的主编吴玲上个月被他们抓走,他这是活动关系来了。保吴玲出来是不可能了,人是日本人点名要的。薛至武在想,要是让吴玲在牢里好好活着,跟张言开个什么价码合适。张言的汽车就停在楼下了。电话打过来,告诉他酱园弄杀人了。杀人就抓人呗,也用不着他局长出队。只是剧院是不能去了,公共场合人多嘴杂,这边杀了人,局长在看戏,肯定说不过去。电话里他让队长带一队人过去,不要妄动,等他的命令。自己下楼走到张言的车前,俯身对后排的张言说:“局里有事,我过不去了。”张言表示没关系,据说这个戏要演一个月,哪天看都可以。“别跟我说戏的事,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两千万,我帮你把事情办成。”张言有些为难:“薛副局,您可能误会了,钱不是报社出,是我个人掏腰包。”“那就算了。”薛至武摆摆手,转身就走。张言急忙下车抓住他袖子,点头说成交。“不过你要保证吴玲死在牢里,永远出不来。”“你要弄死她?”“她不死,主编这位置就得一直给她空着,当牌位供着。”薛至武皱皱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让张言回去先数出一千万,等他消息。他也不知道弄死她对不对,登了几条重庆的新闻就一命呜呼,还挺可惜的。行吧,有人当烈士,就得有人当刽子手,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他进了自己的警车,告诉司机去酱园弄。二十几个巡捕早已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薛至武问队长是哪间屋子,队长还没回答他就看出来了,只有两个房间是关灯关门的,其他房间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开窗看热闹。薛至武抬枪对酱园弄瞄了一圈,警告他们关好门窗,别给自己找麻烦。队长向他汇报情况,说是二楼死人了,这里的房东讲,还有个女人在房间里。“她还活着?”“活着。”“她是凶手?”“应该是。”“她杀的什么人?”“好像是她丈夫。”“杀夫。”薛至武冷笑一声,真是世风日下,报社里二当家的要杀当家的,这两个人的小家,二当家的也杀当家的。他让队长去后窗把守,自己带两个人上二楼。队长提醒他危险,不然先鸣枪三声,再踹门进去。薛至武让他别那么多话,去后面守着。他进车里把手电筒拿出来,上到二楼先轻敲几下门,问了三声有人吗。屋里没有动静,但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大喘气。他想再等一下,心里默数十个数,让手下持枪上膛,把手电筒打开,正要抬脚踹门的时候,咯吱一声,门缓缓地打开了。没错,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是女人,站在半开的门后,轻声问他:“怎么了?”薛至武握着手电筒从她的脚照起,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点点地向上抚摸。游过膝盖他明白这是个穿旗袍的女人,他手电筒向右侧倾斜,从大腿外侧缓缓上移,最后停在旗袍的开衩处。“没什么,例行公事,你叫什么名字?”“詹周氏。”“哪年生人?”“民国五年。”旁边的警卫算好告诉薛至武是大正五年。他才不管这些,知道她今年二十九岁就好了。他继续移动手电筒,从胯部轻划到腰间,细不过二尺,似乎没生过孩子,一个弧线穿过胸部,将光圈留在锁骨上。“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詹云影。”“他现在在哪里?”“房间里。”“为什么不出来?”“因为他死了。”薛至武右手一抖,光圈在脖颈处颤了一颤,聚光在她的耳垂上。“怎么死的?”“被我杀死的。”这是他没想到的,一个女人,杀了丈夫,却如此冷静。薛至武关闭手电筒,再打开的时候用同样的线路在詹周氏的左侧走了一圈,小腿、大腿、腰部、胸部、脖颈、耳垂,然后手腕一抖,将电筒移向中央,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5薛至武不打算进门,让队长押着詹周氏进去指认现场,再把尸体拖走,也就算结案了。或许是天黑,房间灯被詹周氏摘掉了,里面的人鼓捣半天也没个动静。等得不耐烦,他拉门迈进门里。蹚出两三步,薛至武被绊了个趔趄。他打开手电筒,有三个箱子挡在前面。薛至武弯腰将它们推走。再往前走一步,脚有些沉了。他知道是踩到血了,用手电筒照在地上,都是箱子推出的血道道。箱子里都是什么呢,他快要猜到是怎么回事,关掉手电筒,走到一个箱子面前,打开箱盖,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想看看,却忽然有些害怕,摸黑去开第二个箱子,感觉有一丝头发黏在手指上。他用手搓了一阵,头发从食指粘到拇指,就是甩不掉。他掏出手电筒闭上眼睛,将光照在箱口,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倒吸一口气。有一双眼睛也在望着他,那是大块头的头,而架着他的头的,则是大块头一双被肢解下来的脚。总共装进六个箱子,头部一块,双臂两块,左右大腿各一块,还有身体、双脚,反正除去砍碎的骨头渣子,加起来一共是一十六块。这些都没意义了,有人死,有人认,被他薛副局当场抓获,案件也就告破了。可奇怪的是,在他眼前不停闪现的这张脸,不是大块头的,而是在酱园弄二楼门缝后面被手电筒照到的那张脸。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女人,旗袍都不用换,只要换个地方,说她是社交名媛也不为过。可是她叫詹周氏,连个名字都没有,嫁到这种地方。这就是命,美丽的女人像蒲公英,落哪儿算哪儿,生根发芽,这辈子一直到死,也别想挪窝了。有几家报纸上了这条新闻,记者都没查出什么,连照片都没搞到,小小的一个版块,跟讣告似的,说某日某地某人杀了她的丈夫,当天破案。看起来太简单了,写多了也没意思。《泰来报》没登这种事情,他们更关心主编吴玲的状况,这个月都是这样,每天空出两个版,那是吴玲以前负责的版面,现在上面印着血淋淋效果的红字——我们在等她。嘿,是在等她死吧。第三天晚上薛至武和张言在日本餐厅吃寿司。薛至武请客,因为张言带来了一千万。那年头钞票贬值,钱币面额可没跟上,一百一百的,箱子去皮上秤一称,就算点清楚了。酒足饭饱,请客的人最满意,薛至武提起箱子让张言回去等消息。张言提出再换个地方喝点什么。那就是还有事求他。“那就在这儿说吧。”薛至武掂量一下箱子,琢磨一会儿出门就把它换成黄金,谁知道国民党哪天会打回来,明天是民国还是昭和。张言结结巴巴,啰唆了半天,总结下来,是想多要点信息写酱园弄杀夫案,好替换掉“我们在等她”的两个版面。“这是写您薛副局的特稿。”他比画着说,“主角不是死人,不是凶手,就是您。”这倒挺好,薛副局添油加醋讲了一小时,净是些爱国爱民的细节,比如怕开枪惊扰到百姓,冒着危险独闯虎穴。当然,大卸十六块的画面也一字不落。讲着讲着他有些奇怪了,问张言:“你们报纸真的对这种事感兴趣吗?”“这可是凶杀,读者就爱看这个。”“死人怎么了?”薛副局点起一支烟,长吸一口,“西南战场每天死上千人,也没见哪家报纸上过头版。”“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张言说不上来,换薛副局也一样,大家都明白这道理,就是讲不出为什么。可能大街小巷谈论一场凶杀,要比谈论某场战役更显得像和平年代吧。如果搞一场投票,国民党哪天打回来,就像当年日本人进上海一般再来场硬仗,你是赞成还是反对,结果还真的说不定。《泰来报》拿到独家新闻,其他报纸自然不干,第二天上午刚过十点钟,就有二三十名记者坐在警察局的台阶上守候局长大人。薛至武来不及理他们,他要先把稿子细细读一遍。不出所料,《泰来报》把酱园弄杀夫案放在了头版。文章里张言没有纠缠詹云影和詹周氏的矛盾冲突,而是从宋瞎子报案写起。作者强调,出事当晚薛副局本来是要视察上海大剧院的安保问题,听说酱园弄出人命,放下手头的公务赶往事发地点,在詹周氏被捕前,薛副局根据现场的线索,已对凶手的体貌特征有了大致的判断,至于抓捕詹周氏,早已是他成竹在胸水到渠成的事情。通读下来薛至武很得意,仿佛那些不是他亲历的,而是另一个叫薛至武的神探所为。只是楼下太吵了,有几个没素质的记者居然对着喇叭喊,请局长大人还上海一个真相。还当是民国哪,动不动就上街游行。薛副局打内线通知队长下去打发掉他们。没多久队长上来为难道:“不然就开场发布会吧,就当是为您举办表彰大会。”哪里像表彰,记者们认定了《泰来报》是向警局行贿才获取独家新闻,发布会上每个问题都是带刺的。《自由时报》第一个提问,他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说实话薛至武也不知道,詹周氏被抓后甚至没人审过她。大家清楚,这案子结了,录个笔录,走个过场都用不着,检察院会第一时间判她有罪。“请问,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害詹云影?”《自由时报》的记者又问了一遍。“夫妻生活不和吧。”薛副局说得自己都想笑,这回答放哪儿都是对的。“具体矛盾冲突呢?”“现在还不方便透露,下一个记者。”有个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他说他是《申报》的记者。看年纪不大,不会有攻击性,薛至武打算让他多问两个。“您方便透露詹云影的死亡时间吗?”“三月二十二日早上。”“詹周氏是如何杀死詹云影的?”“用菜刀,趁詹云影睡熟,杀害并肢解了他。”“当时是否有帮凶?”“没有,皆是她一人所为。”“那么,您为什么会认定詹周氏是凶手?”薛至武停顿几秒,盯着他,感觉这小伙子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詹云影被杀,他夫人认罪,你希望我把案子想得有多复杂?”“好的,谢谢,请问薛副局,您知道酱园弄的邻居都管詹云影叫什么吗?”“这个与本案无关。”“大块头,他身高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差不多一百公斤。而詹周氏只有一百五十几公分,不足四十公斤。”“谢谢你提醒,我再强调一遍,詹周氏是趁詹云影睡熟用菜刀下手,这些和身高体重没有关系。”“是的,但是您曾说过,事发当天詹周氏将死者肢解成十六块。”“我说过,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相信证据,我们相信她是一个人,没有帮凶,但是这样瘦弱的一个女人,可能剁个猪爪都费劲,却可以把一百公斤的大块头大卸十六块,请问,您是怎么相信的呢?”薛至武向椅背靠去,侧过头迎着阳光,他知道自己完了。不用到明天,全上海人都会拿他们的警察局长当笑话讲。6用不着到明天,也许晚报就能把这种事传出去。几个下属找薛至武请示,按队长的意思,去找报社谈,不行的话查封它,上海有几家算几家,往前翻八年,一直到日本人进来的那一年,总会有言行不当的地方。薛至武没说话,烟抽个不停。就在下属们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准备行动时,薛至武叫住了他们。他没下命令,行或者不行,反而讲起了几年前的案子,民国三十一年的“华美药房弑兄案”。那是薛至武任局长经手的第一个人命案,本来没立案,没人知道“华美”的二公子把大公子给杀了,老爷子为难,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再枪毙一个就绝后了。薛至武去过几次,收了钱,帮他把这事压下去。老爷子对外面说,大公子暴病而卒。没几天被《申报》的记者发现了,登在报纸上。老爷子头天得到消息,“华美”有的是钱,第二天一大早,老爷子就让人把全上海的《申报》都买光了,弄得挺大的新闻,却没几个人知道。“可是瞒不住,你们猜第二天头版标题是什么,‘华美’买光全上海《申报》,疑似认罪!”薛至武熄灭烟头,对下属做出决定,“所以说,酱园弄这个案子,我要重审。”然而刚结过的案子,他们却一无所知,死的人是谁,嫌疑犯是谁,都有什么家庭背景,什么样的社会关系,没人讲得出来。薛至武先从凶器入手,已被存到证物科的一把菜刀,再把它从纸袋里抽出来,他明白这是一把黑铁菜刀,比普通的家用菜刀重上几倍。确实如记者所猜测的,詹周氏双手可能都握不稳。一把新刀,刀把没多少油脂,顺着刃线能看到几十个豁口,应该是肢解人骨造成的。他让队长晚点查一下刀是在哪家刀铺买的。“詹家还有一把刀,”他说,“叫人把它找出来。”队长没明白:“您是说,还有一把凶器吗?”“没人用这个切菜,”薛至武用大拇指甲划着刀刃说,“这是屠夫用的,这就是买来杀人的。”薛至武想去看看尸体,停尸间在地下一层冷藏库。他带着队长从五层坐铁闸电梯下到一层,再从楼梯走下去。打开冷库门,一片白气扑面而来。薛至武拢拢警服迈进去,队长跟在后面把门合上。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挤满了停尸床,上面躺着的都是未结案的被害者,战乱年代,有些死者的身份还不清楚,在这里放了几个月,等待年底拉去火化。薛至武问哪个是詹云影的床位。没有床位,队长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箱子,仿佛随时待发的包裹。薛至武打开最上面的箱子,是一根小腿,经过几日冰冻,上面起了一层白霜,敲起来梆梆地响。他把小腿连着脚抽出来,放到停尸台上,挑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右手砍几刀,再换左手砍几刀,然后捧起来对照切口的相似度。是一个右撇子,他确定。只是惯用右手的人太多了,如果詹周氏也是右撇子,那说明不了什么。“衣服呢?”他打开其他的箱子,伸手进去扒拉几下,问队长,“这人跟死猪一样,光着身子。”队长东翻西找,拽出几件染血的衣服。“这是女人的衣服。”薛至武问。“是,大块头睡觉没穿衣服,这些衣服是詹周氏捂他的头的。”“把法医找过来,完整地做一次尸检。”“可是,”队长指着开口的箱子说,“都这样了,怎么尸检?”薛至武把小腿扔回箱子,拍拍手,贴在队长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怎么尸检?按照程序一步一步地检。”说完向门口走去,给队长下命令:“查出致命那一刀。”走到门外他记得还有个细节要核实,他回去抱起一个箱子,算上箱壳差不多二十公斤,他薛至武抬起来都费劲,凶手却装了六个箱子。“你抬不走的,”似乎詹周氏就在面前,薛至武咬牙切齿地说,“詹周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7民国年代没法医,那时法医一般是由大医院知名医师做兼职。华山医院的钱医生接到任务时并未觉得有多棘手。行医三十多年,经历两次战争,没什么死尸在他面前是惨不忍睹。肢解,冰冻三天,分成六个箱子,这些都没问题。他让学生把尸体搬上来,看了看分割肉一般的碎尸,明白这怎么也得化上一阵儿。他先找地方吃饭,喝点小酒。跟学生说好两个小时之后开始尸检。晚上七点钟他有些微醺地回来,和学生一起把六个箱子全打开。讨厌的是有血水,滴滴答答弄得一地腥臊。他戴上手套和口罩,对几个学生说,如果受不了,随时可以出去透口气,之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尽管有那么多年从医经验,可从没有哪次是从拼接开始的。先是头部,摆在上方中央,往下是上身,还好肚皮没有豁开,将内脏肠子露出来。双臂搭在两侧,大臂小臂截成了四块,两腿向下摆正。有一阵儿他差点把左右小腿摆反,还是看着双脚拇指才纠正过来。一共十六块,拼起来真的是个大块头。从哪里开始呢?内脏没有露出,还能抽些血出来。他抽一管让学生拿去化验。没有中毒迹象,他翻翻眼睑和嘴巴,当然没有,只是上面说要全面尸检,才要多此一举。刀伤致死,这毫无疑问,被割开的刀口达百余处,为什么一定要查出是哪一刀呢?钱医生俯下身,似乎与死者告别的距离盯着詹云影的颈部。这里是一刀,毫无疑问,尽管事后就着这伤口直接把头部割开,不过能看得出来这里出了大量的血。他往下瞄去,心脏肺部未曾中刀,下体完整,死前没有经历性生活,再往下,大腿根部以及膝盖的分割处,血量已不多,接近干涸状态。再回到上身,两侧的胳膊,属于死后肢解,手腕静脉那一刀也是例行肢解。死者左手有大量血迹,这不难解释,死者颈部挨刀后,用左手捂住动脉往外喷出的血。右手没什么血,也许在反抗,抓住凶手的衣领试图同归于尽。应该没疑问了,他站起身,摘下口罩,点起烟斗,等学生的验血报告。血液没问题,钱医生接过学生的报告,死者纯粹死于外伤,颈部靠右侧为致命刀伤。他让学生把碎尸一件一件地放回到箱子里,在每个箱口贴上不同的标签,双臂、左腿,等等。做到一半时学生戴着口罩干呕起来。他起身接过学生手中的大腿,往箱子里塞。味道还是挺重的,分割成段,腐败的速度要超过整个尸体。到最后几块他只呼不吸,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了。还好只剩一大件了,除去双臂、头部的整个上身,他需要把他从停尸台上抱起来。直到这时他才觉得恶心,好像在和无头的死者拥抱。他不想这样,把上身翻过来,从背面抱住会好一些。翻开的一刻他停了下来,也许报告要重写了。背部还有一刀,而且不是菜刀,是三厘米宽的匕首从背部插进去。分析的事情不归他管,但是一看就明白,死者在床上熟睡,颈部先受一刀,伤口喷血,猛地起身,左手捂住出血口,右手与凶手搏斗,这时背部又挨一刀,方才致死。他知道,虽然用不着他把分析的过程写下来,相信薛副局对着报告一眼就能看明白,凶器不是同一把,凶手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凶手在身后。8薛至武感觉一整天他都在做蠢事,虽然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走。詹家确实还有一把刀,与杀人无关,用了快十年的菜刀,黑铁砍刀是三月十一日于张小泉刀铺购得,花了一千五百块钱,来了两趟,头一次没有带够钱。而酱园弄的二房东王燮阳,表示詹家夫妇打结婚起就住进这间房,他从未听说詹周氏外面有什么姘头。倒是詹云影这几年狂嫖滥赌,把家里那点积蓄都败光了。“还有什么?”薛至武盯着他们夫妇问。“大块头头天夜里回来了。”王陈氏插嘴道。“他当然回来了,他死在房间里!”王燮阳阻拦道。“不是,我是说他难得回来,”王陈氏看着薛至武说,似乎希望从他这儿得到认可,“有时候一两个月都见不着一回,估计是把钱输光了,姘头也不留他了,才回来的吧?”“詹周氏知道他那天回来吗?”“不知道,她连她先生去哪儿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王陈氏压低声音,“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十二点左右,因为一回来,他们就开始吵架。”“他们吵什么?”“那我没听见,您想,大块头输光了回家,还能吵什么呀,钱呗。”“吵到几点?”王陈氏说三点多就没什么动静了,他们也睡着了,不过没两个小时,大概是清晨六点钟,大块头的一声惨叫,把她惊醒了。她摇醒王燮阳去看看,是不是哪里漏电了。毕竟是二房东,出了事大家都得兜着。王燮阳穿着睡衣上楼,敲了好半天门才打开,出来的是詹周氏,说大块头做噩梦,没事。他才放心回去继续睡。“当时你信了吗?”“不信,”二房东摇头,“谁没做过噩梦,怎么就他的噩梦喊声这么大。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没多问。”王陈氏接话问,要是她丈夫多问几句,会不会也被杀掉。薛至武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詹周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不想知道,也不想和这些二房东酱园弄什么的多聊几句。他真的干了一整天的蠢事,毫无疑问,詹周氏是凶手,他也一直在证明这一点,这本身就很蠢,像是证明一加一等于二,理所当然却不知从何下手。从酱园弄出来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五个小时之后满大街的报童就会挥舞着报纸,吆喝他薛副局的笑话。他打算找詹周氏谈谈,问队长人在哪里。“在提篮桥。”“为什么弄那儿去了?”薛至武皱眉问。“之前她认罪了,我们以为案子就结了。我现在就把她提过来。”“不用了,你跟提篮桥的人说一声,我现在过去。”他让司机和下属回去休息,自己开车过去。提篮桥位于虹口区,从一九〇三年建成的那天起就被誉为“远东第一监狱”,死亡之城。每年两千名犯人进去,但没几个人活着出来,即使不是死罪,没有枪毙,也会有疾病,狱警的虐待,以及其他犯人的殴打,令其丢掉性命。进入监狱大门已经是半夜两点钟,从家里赶来的副典狱长全程陪同薛副局。薛至武问清楚詹周氏在几监几室,让副典狱长在外面候着,他一个人进去。他不想开灯,不想记住与此无关的其他犯人的脸。右手握着手电筒,穿过幽暗的长廊,而长廊两侧住满了在这里等死的人们。犯人们知道是大人物来了,醒来的那些没人敢发声,走廊里只剩下薛副局皮鞋的回响。漫长的黑暗,垂下来的手电筒每隔几秒点亮一次,随即又被他关闭,仿佛海盗在发出登船的信号。差不多倒数第二个房间,薛至武看了一下号牌,皮鞋的敲打声停止,手电筒的光开始长明,照向狱房角落蜷缩的女人脸上。他抬起手电筒在她身上转了几个圈,确定她活着,确定她醒着,确定她还记得他。最后光圈定在她的小腿上问道:“还有谁?”詹周氏收回小腿,试图躲开光晕。手电筒仿佛追光一般,始终跟着她小腿肚的弧线,直到她放弃躲闪,被光所围绕。“你杀不动大块头,还有谁在帮你?”“是我杀的,没有外人。”“剁成十六块,背后还有一刀,六个箱子,每个都有几十斤重,你已经快把我弄成一个笑话了。”詹周氏答不上来。薛至武点起一支烟,把光圈划过她腹部、胸前、脖颈,移到她的眼睛上。“你给我一个名字,我明天告诉记者,我保你不死,你保我别像个傻子。”“真的就我一个,而且我也不想活下去。”“大块头十二点回来,你们吵到三点他睡了,你等到六点下手,三个小时你在等谁来?杀也就杀了,你不立即消失跑掉,反倒是分起尸体来了,一直到晚上,你在等谁走?”詹周氏不说话,一定是装的,一副吓傻了的样子,讲不出话。薛至武只能继续讲下去:“你要是想割喉,随便一把刀,你家里就有现成的菜刀,可你偏偏要买一把砍刀,为什么要分尸,为什么你的计划不是杀他,而是剐了他?”詹周氏浑身打哆嗦。“是你们酱园弄里的人吗?”“不是。”“外人?”“不是,没有这个人。”“别这样,这样你活不过明天。”“真的只有我自己。”“好,好,就你自己。你为什么杀你先生?”“一时冲动,鬼上身了。我当时看着他睡着就想,不能让他毁了我这一辈子。”“一辈子?”薛至武笑了,“杀了他,你根本就活不了一辈子。”“但至少没让他毁我一辈子。”“那就让我来毁你一辈子。”薛至武关掉手电筒,在黑暗中朝她的方向盯着。这女人不简单,他确定打从她准备杀人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想着怎么应付警察。他转身向外走,与来时不同,这次的脚步匆匆,不到十几秒钟,就已经拉开铁门走出长廊。副典狱长还守在外面,见到薛至武急忙问他顺利吗。薛至武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你为了见我,特意从家里赶过来,你住得很远吗?”“有一点远,还好。”“那就先别回去了,九点之前,从她嘴里给我问出一个名字来。”“属下尽量。”“一定要问出来,要是她还不说,你就把她的心剖开,看看里面的那个人是谁?”“呃,属下明白薛副局的意思了。”副典狱长明白,不能让詹周氏死,况且是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然而薛至武也不想白来一趟,两手空空,灰溜溜地滚蛋。詹周氏杀不了,他就带条别的命走。“有个叫吴玲的,《泰来报》的主编,在你们提篮桥吧?”“是的,我记得这个女人。”“上面要审她,我今晚带回去。”副典狱长有些不理解:“这么晚带回去?”尽管只有他们两个人,薛至武还是凑到他耳边,讲秘密一般低声说:“上头不喜欢她,上头以为她早就死了,你居然告诉我她还活着,明天给我一张死亡报告。”副典狱长连连点头,保证不跟旁人提及,自己亲自去提人。十几分钟后,副典狱长回来告诉薛至武,人已经铐住了,在他警车的后排。薛至武看了眼车里的铁栏,他有几年没亲自抓犯人了,有人在他身后多少有点不自在。他让吴玲坐到副驾位,双手铐在扶手上。一路上他也不想说话,硬瞪大眼睛开着车。还好吴玲也不叨扰,没像一般女人那样大喊大叫。要沿着河边走上几公里才能进入市区。车开到一半他停车靠边,关掉车灯,点亮车顶灯。这时候吴玲说话了:“我认识你。”“我也认识你。”薛至武打量一番身旁的这个女人,与抓捕时不同,身上还穿着男式的囚服。有那么一瞬间,薛至武想扑倒她发泄一番,将这一天的积怨全部放出去。非常渴望,他觉得就应该放纵一下,尤其是对这么一个垂死的女人。副典狱长怎么说的,不与旁人提及。他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气,让白烟一丝丝吐出来后说:“有人花两千万让我杀你。”“这钱花得不值,我反正要死在提篮桥的。”薛至武听后笑了,凑近吴玲闻了闻,尽管关进去有一段日子,还是有些芳香留在耳后。“没想好,我已经收了一千万。怎么样才能证明,我杀了你?”见吴玲答不上,他自己补充道,“当然,把你杀了就是最后的证明。”他起身在后排拽出詹周氏的血衣,将吴玲的手铐打开。“换上这些衣服。”他让她别躲,就在车里换,他看着她略显娇小的胸部,过于瘦削的胯部。之后他让她闭上眼睛,躺在河边草地上,拍下几张照片。叫她回车里,继续行驶。行至客运站,他拿出事先备好的箱子,递给她,说:“里面是难民的衣服,还有二十万,离开上海,你要答应我,永远别回来。”吴玲点了点头,拎箱子下车对车窗鞠了个躬。薛至武头露出来问她:“你说你认识我,我叫什么名字?”“你是薛副局,别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最好。”他摸了摸裤袋,又掏出二十万扔过去,“记住,永远别回来。”开车回到家里已经破晓。他把窗子关严,就快了,再等个把小时,大街就会响遍“糊涂局长糊涂案”的叫卖声。睡前他打一个电话将张言叫醒。“你头一回见我,说请我看戏,看什么《娜拉出走之后》,到今天我都没看到。”“马上,马上,我今晚就安排。”“好好安排吧,把剩下那一千万准备好,我们晚上边看戏边聊。”“薛副局,您的意思是?”“我是说,你们不用再等吴玲了。”9演出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薛至武特意晚一点,等到黑场才和张言进入前排包厢。一整天他都没出门,今天他是上海的主角。大街小巷谈论着酱园弄杀夫案,谈论他薛大局长。坐进去的时候话剧已经开始了,台上的男演员在呵斥女演员“撒谎的下贱女人”,女演员但凡顶嘴,便会遭到男演员的殴打。薛至武低声问张言,《娜拉出走之后》讲什么的。张言脸色不对,又看了两分钟,确定这不是《娜拉出走之后》,他们换戏了。“你不是说上一个月吗?”“这是时事剧,顶替了《娜拉出走之后》。”张言辨认着说,“剧院经常这样,不时会有时事热点的戏。”薛至武苦笑一声,还有什么热点比得上他这个傻瓜局长呢?张言提议,不行换个地方再聊。说这话时他轻拍一下箱子,意思钱都准备好了。薛至武不想动了,这里黑场挺好,别处也不一定方便,毕竟他是今天的头版头条。张言打开箱子给他验一遍,问他苏玲是怎么死的,尸体要怎么处理。薛至武不说话,摸着黑数钱。上面的一句台词把他吓了一跳。那是黎明的背景,有个男人敲门,问是什么声音。开门的是个女人,冷冰冰地回答:“没事,是大块头发梦呢。”薛至武抬头盯着台上,不像,那女人神态举止都不是詹周氏的样子。张言紧张起来,继续提议大家换个地方。薛至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我要看一看,他们怎么演?没准我破不了的案子,这出戏替我断了呢。”他把箱子合上,放在脚边。转场是第二幕,他薛副局登场了,当然不像他,在酱园弄前呼后拥,十几个警察持枪保护他,还自诩不需一刀一枪制服歹徒。他也得承认,有些地方是对的,不过导演还是做了点艺术上的处理,他在詹周氏门前喊了几声,一脚正要踹出去的时候,门打开了,他摔了个屁股蹲儿。滑稽戏的表演方式,全场哄笑。张言明白今天闯大祸了,又一次提议,咱们先离开。薛至武摇头,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椅背上。“你说他们往下怎么演我?”“薛副局,您别往心里去,这些都是胡扯,这些都是下里巴人的造谣。”“刑讯逼供,他们要演我打女人。”他不想看下去了,但绝对不能走,这时候离开就是灰溜溜地逃走。换了几次二郎腿,他转身问张言:“两千万,杀个人,保你个主编,值吗,万一日本人败了呢?这么多钱打水漂。”“日本人不会败的,他们比我们强太多了。”“是,早先说他们三个月就拿下全国,现在打八年了,还分不出胜负,可能我们站错队了。”“那薛副局你呢,你官那么大,万一国军回来,也不会好吧?”“不单是我,能进这戏院里看戏的,哪个不算汉奸?就当是地震吧,大家全完,我没什么发愁的。日本人来之前我就是巡捕,就算党国今年回来,我也过了八年的好日子。”台上已经谢幕,观众满意者居多,掌声不断。是啊,这部戏什么都有了,他薛副局负责滑稽,詹周氏负责残酷,大块头负责惊悚,而那个影子一般的同谋,则负责悬念。舞台重现了一个酱园弄,所有演员从各自的房子里走出来对观众鞠躬。薛至武忽然想起来不对劲,他清楚地记得,抓捕那天有两间熄灯的房间,詹家的一间,她家楼下右手边还有一间。黑暗中门窗紧闭,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锁,他怎么忘了?10苏青早明白不会事事如意,好日子过后总会跟着坏日子。这段时间她太顺了,她的出版编辑告诉她,截止到上个月,她的《结婚十年》发行了第三十六版,散文集《浣锦集》印了十八版。“这是个奇迹!”出版编辑跟她讲,“抓紧写下一本,不要再去搞话剧了,你现在是全上海卖得最好的女作家!”但她还是想弄话剧,把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为《娜拉出走之后》,票房不算坏,但真的说不上火爆。观众也好,读者也好,还是想看她的故事,想看她十六岁订婚,十八岁结婚、怀孕、生子,想看她丈夫有多浑蛋,嗜酒、家暴、婚外情、穷困潦倒,终于在她二十八岁的时候下定决心离婚。较之“五四”前,那年代已经很进步了,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唯有离婚却没那么自由,人们还停留在男人休了女人的逻辑上,也许苏青不是第一个,起码是最出名的一个,一时间人尽皆知,女人喜欢她,男人鄙视她。无论何种态度,人们还是会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偶像或者妖妇。她的坏日子是从三月底开始的,下午去剧场,她被通知《娜拉出走之后》要暂时停演,他们临时换上一部时事剧。为此她险些和剧场经理吵起来,演员工资是她付的,道具搭景的钱也是她一次性出的,现在停掉就要全赔进去,之前说好的一个月呢?剧场经理搓着手跟她解释,还是可以一个月,往后延长,一般时事剧就三五天的热度,等这个劲儿过了,还是上《娜拉出走之后》。那就这样吧,道具帮她保管好,她去找演员协调。临走的时候她问什么时事剧。“酱园弄杀夫案”,剧场经理告诉她。她眨眨眼睛,摇摇头。她不看报纸,偶尔翻翻也是翻到副刊。“这么大的事,你没听说过?”“在酱园弄,一个女人,杀了她丈夫?”“你听说过了?”“没有,”她笑了,“就是字面的意思嘛。”说好的三天,难得闲暇,晚上她约胡兰成一起吃饭。他们关系很好,认识有几年了。好到从餐厅出来,就自然而然去了胡兰成在大西路的住处。为什么能这样好呢?他胡兰成是个烂人,家有妻室,拈花惹草,更重要的是他卖国,给汪精卫做御用文人。然而她苏青能好到哪儿去呢,她以为自有克制,爱恨情仇,不会糊里糊涂委身与谁,可是全上海的读者都认为《结婚十年》的作者是个荡妇。她把这个困惑讲给了胡兰成,你是个抹布,哪儿脏擦哪儿,女人不断,却没人嫌弃你这一点,而我,只希望找一个相爱的人嫁出去,却被当作人尽可夫。胡兰成不说话,当这话过去了。是啊,没法让他表态,他有老婆,女儿刚出生,希望他讲什么呢?“你觉得我们这种关系能持续多久?”她问。“我讲不清楚,愿它尽量长久。但这由不得我们,往后上海什么样都难讲。”她叹了口气。胡兰成叫车送她。坐进后排时苏青说,有空我会再联系你。胡兰成讲,最近可能还要约你吃饭,最好就是这几天。苏青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你寄来的杂志我看了,《天地》,第十二期,有篇叫《封锁》的小说写得很好。你认识作者吗?”“张爱玲,我很喜欢她,我们很相熟。”“我喜欢这篇小说,我想我也会喜欢小说的作者,我想认识她。”“你要怎么认识?”苏青有些警惕。“我想你来介绍我们。”苏青盯着他,摇上车窗,汽车已经在缓缓移动,她依然转着头看他远去的身影。她不敢转移视线,她怕眼睛一转,一眨,眼泪就掉下来了。11晚饭约在八点钟,他们说好的,别太早,让食客散一散,别被某个认出苏青、张爱玲的读者打搅到。胡兰成来得早一点,两位女士入座后,大家寒暄几句,就陷入一个沉默的公约数里。还好餐厅有钢琴独奏可以解围,一曲过后,张爱玲问苏青的新戏怎么样了。苏青不直接回答,先说酱园弄有个女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她丈夫杀了,于是她的戏就停演了。“跟《娜拉出走之后》有什么关系?”苏青笑笑,不回答,问张爱玲最近如何,杂志还等她的稿子呢。“我想写长篇,”张爱玲说,“我从没写过长的,不都说长篇像长跑,考验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耐力,我想证明自己。”“写什么呢?”“不确定啊,暂时想的是一个女人被她丈夫囚禁十几年的故事,当然细节不会这么简单。”“名字总想好了吧?”“想好了,《十八春》。”苏青迟疑了一下,直截了当告诉她,她感觉不好,太风尘了,像青楼的名牌。“也是啊,但另一层面的含义是,这个女人经历了十八个春天,十八次希望,却从没能走出去。”张爱玲恍惚起来,就像当场陷入了构思的迷局。这期间胡兰成一直没说话,还挺绅士地听着两个姑娘谈话,不时招呼服务员上菜。最后一道菜端上来时,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不如叫《金锁记》。”“金锁记?”张爱玲恍过神来,跟着念叨两遍,说,“谢谢,我会想想的。苏青,你怎么样,下部写什么?”“我不知道。”显然苏青不想聊这些。写作对于作家而言,写得顺,就算你不问他,他自己也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写得不顺,多问几句就是对他的折磨。几道西餐他们吃了快两个小时,胡兰成中间加了一次香槟,一次红酒。后来大家都有些微醺了,张爱玲打听起胡兰成。她知道他,这几年政坛文坛到处都见他的名字,她问他既然你投奔了汪精卫,为什么去年又被他关进大牢里?“我们的理念不同。”“怎么不同了,不都是投奔日本人吗?”“他要赢,他还要打仗,打到重庆去,把老蒋干掉,做真正的总统。而我主张和,哪里都不要打,既不跟日本人作对,也不对英美宣战。”“这样是可以少死很多人。”“不止是这样,当今世界分两个阵营,德意日的轴心国,和英美为首的同盟国,这场战争总要有人输,有人胜。你说输了的会怎样?”“割地,赔款,甚至被奴役。”“但不管是德日赢,还是英美赢,中国不会输,不会割地赔款。这就是我的态度,德日胜利,我们是轴心国,享受胜利的果实;若是英美胜利,老蒋就是同盟国,他还是中国,中国人没损失,到时候保全中国,死他一个汪精卫就好。”“所以,这番话刺痛他了?”“不止这些,我骂他不配做中国人,心里没有国家,只想着他自己的春秋大梦。”“他啊,没杀你,还真是你祖上积德。”“他要不是去年死了,恐怕我今年就没机会和张小姐共进晚餐了。”胡兰成让服务生再开一瓶酒,有个眼尖的读者认出了苏青,过来问她要签名,然后告诉餐厅,为《结婚十年》的作者苏青小姐点一首曲子。餐厅一时间骚动起来。三个人拎着刚打开的红酒,有些狼狈地跑到了大街上。虽已入夜时分,路上霓虹闪烁。胡兰成和两位女士商量下一站去哪儿。张爱玲表示没关系,时候不早了,不然就各自回家吧。“去胡兰成家!”苏青高声喊道。她像为难胡兰成,想让张爱玲看到他有不少女人的痕迹,甚至还有她苏青的痕迹。看起来张爱玲也是意犹未尽,居然应允了这次邀约。进家门时苏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夜里十二点半,挂钟下面的衣架上还缠着她上回忘在这里的丝巾。张爱玲也见到了,眼神停留几秒,就朝胡兰成望去。他们又喝了两瓶酒,苏青已经困得口齿不清,尽听他们俩在聊天。她说不行了,去睡一下,径直进了胡兰成的卧室。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依稀听到两人在客厅的说话声。听不清楚,她开始思考晚餐时的问题,她下一部写什么。毫无头绪,反而比酒精更有效地助眠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还没亮,酒劲基本消退,两人还在客厅聊天。她揉着眼睛出去,看见挂钟已经快五点钟。四个多小时,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永远聊不够的样子!“你睡醒了?”张爱玲问道。“你还没睡?”“是啊,还不太困。”“我不该睡着的,连累你一夜没回家。”“没关系,我们聊得很自在的。”她认识胡兰成几年,好像都没有今天一个晚上的话多,张爱玲同样如此。她有些恨恨地看着挂钟,是怎么了,是嫉妒吗?时间在逝去,身旁的两个人在说什么,她一句话也没听见。四点五十九分,她在等整点敲响。分针就要指到十二的时候,她坐直身子,做好准备。没有响,胡兰成这个烂人,怕惊扰到迷人的张小姐,把声音调掉了!“我要回去了。”苏青起身说。张爱玲抬头看她:“我叫车送你吧。”她在等我离开?苏青点点头,说:“不必了,你们慢慢聊。”将外套穿好,她对张爱玲说:“晚上你问我,下一部写什么,我没回答,我现在告诉你,我写不出来,读者不爱看我编的故事,我也不会虚构,他们就爱看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我没什么好写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是不是就这样,靠一本书,当一辈子作家了啊?”说完她转身就走,她害怕安慰,害怕张爱玲或是胡兰成那同情的眼神,鼓励她别恐惧,写下去。开门的时候她看一眼衣架上的丝巾,犹豫了一下决定留在那里。既然今天是她的坏日子,张小姐的好日子,那就让这一天再坏一点,再好一点吧。12新戏搁置,新书不知道写什么,朋友一夜之间似乎都不见了,苏青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她又去剧院闹过一次,算不上闹,也就是大声争取。剧场经理顾左右而言他,他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谁,人已经死了,你救谁?”“救嫌疑人?”“你救凶手?”难以置信,苏青觉得他们搪塞都不找点像样的理由,“你救杀人的人?”“不是凶手,是嫌疑人,除了薛副局,全上海都不认为她是凶手。”苏青想找薛副局谈谈,他们占了我的地方,天天演你的笑话,你什么滋味,就不能做点什么吗?头一次去他不在,留下口信让薛副局回她电话。回去的路上下了几场太阳雨,晴空万里,顶着太阳,忽然就跟头顶有人泼水似的下上那么两分钟。最后一场雨出了彩虹,雨点如流星一般从彩虹间穿过,落到她头顶。苏青一时看出了神,她还不想回家,她要到处走走。薛副局第二天没联系她,她在家睡了大半天,有些伤风感冒。晚上才出门喝了点汤,她再去剧院看看,没准儿今天人们就已经对这个案子没兴趣了。出乎她意料,座位都挤满了,胜过任何经典话剧的票房。她只买到二楼最里面的一张票。没看完,却看得泪流满面,跟剧情无关,估计就是想找个黑暗角落大哭一场罢了。哭过之后她决定离场。对每个人说打扰了,从里面一点点腾出来。台上的女主角在进行最后一场独白,她对警察说,你们打我,折磨我,逼我说出很多假话,能再记几句我的真话吗,我不识字,自幼孤儿,被周家收养作丫鬟,本以为嫁了詹云影,就真的有个家了,可是这不是我要的家,他要么一个月不回家,在外面狂嫖滥赌,要么回一次家,就将我痛打一顿,把这个月的家用抢走。现在是他死了,你们审判我,枪毙我,有朝一日若是我死了,我想你们不会抓他的,只会笑我詹周氏体弱多病,命比纸薄。就像那片彩虹,苏青移到一半,干脆挡住后面,怔怔地望着台上。她知道接下来干什么了,她知道下一本书终于不用再写自己,詹周氏在那里,她要好好了解一下这个命比纸薄的女人。13进入四月份,宋瞎子重新出摊算命。大块头的血没能吓住他,反而让他对外吹嘘,他这回可以更容易地同死人讲话。同当时大多数地方的中国人一样,死亡司空见惯,人们早就失去了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战争、疾病、贫穷,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人像蟑螂一样,尸横遍野地死亡,又密密麻麻地生存。楼下一直关灯的那户人家也有了眉目,孤零零就一个男的,叫何惠贤,山东淄博人,40多岁,十多年前老婆死了,没孩子,也没续弦。二房东王變阳悄悄讲,他俩绝对有事,何惠贤和詹周氏,全酱园弄都不敢借钱给她,唯独从何惠贤那儿,每个月她都能弄出点钱来。这一切都符合薛至武的猜想,当王變阳打开账本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又想错了。何惠贤是三月十五日退房搬走的,距离詹周氏杀夫还有一个星期,买的是回老家的火车票,邻居们看着他把行李大包小包地捆在马车上,去了火车站。薛至武点起一支烟,又陷入沉思。案子发生十来天了,合谋者没找到,他反而成了街头巷尾的消遣。酱园弄不大,围成一圈的小弄堂,里面跟他妈蚂蚁窝似的住了104户人家。薛至武偶尔见到一个男人,就会紧盯他的双眼,试图找出点破绽。毫无头绪,四月三日晚上,他在办公室待了一夜,读尸检报告,读审讯笔录,读下属警员走访的记录。四月四日晚上,薛至武在大块头的家里住了下来,他以为会很怕,会失眠,结果他太累了,倒床上就睡着了。也许是过于香甜,凌晨四点多他便醒过来,摸着黑在屋里寻找,找着找着他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黑暗中坐在床边大口地喘气,天亮的时候他想起来了,他要找床底,找衣柜,看看这家里有没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大块头十二点多进家门,两人吵架到夜里三点,这期间那个合谋者藏在哪里?詹家太穷了,没赚什么钱,又全被大块头赌光了。没有所谓的床底,就一张床板,跟日本榻榻米似的铺在地上。衣服都收在箱子里,或是一排排挂在墙角,唯有厨房的一个储水缸有些可疑,家里没人十来天,里面的水都有些泛浑。薛至武半蹲下来,张开双臂丈量,不到一米高,詹周氏那样的小个儿都不一定进得来,何况一个男人。薛至武推门下楼,仰头在酱园弄转了一圈,凶手就在这里面,他是三点以后进来的。他去敲二房东的门,王變阳没起床,妻子王陈氏为他开的门。他问,在夜里要是有外人进来,你们会不会知道?“我们就住在大门这里,别说是外人,房客回来,我们都要看一眼。”“那天晚上,有什么人是夜里回来的?”王陈氏想了想,确定大块头是最后一个回来的,之后她就把大门锁上了。薛至武又过一遍酱园弄的每扇窗户,要王陈氏打开何惠贤的房子。窗明几净,只是墙角长了些青苔。王陈氏说她每个礼拜都会打扫一遍,只是这个案子何时才能结束,现在都招不来租客了。薛至武点点头,没法承诺她结案日期,他要王陈氏给他一份名单,酱园弄所有的单身男人。他假设凶手凌晨下床出门,没有家人或妻子察觉。“出门?去哪里?”薛至武摆摆手,开车回警局。中午王陈氏的名单交上来了,他让队长把名单上的人带回来审讯。秘书提醒他,有位苏小姐昨天来找过他,还写下了电话号码留在桌上。薛至武询问长相年纪,看着桌上的便笺,家里有电话的年轻女士,又一位小姐太太,可惜和案子没关系。他没心情回电话,在办公室等了一天。傍晚时分,队长拿着厚厚一沓笔录回来,对他摇摇头,说:“都审了,看样子没有可疑的。”他翻了翻,尽是些废话,让队长备车,他要去提篮桥一趟。这回他没有进狱区,在禁闭室等看守把詹周氏带来。明显是瘦了,好像也挨了不少打,走路都需要看守搀扶。薛至武示意她坐下,喝杯水,让看守去门外等候,自己点上一支烟,连抽几口问:“你多久和何惠贤睡一次?”詹周氏瞪大眼睛,似乎在惊讶他的查案速度。“借一次钱,睡一次你?”“也不一定,他主要是同情我。”“大块头知道吗?”“不知道,我想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可是,他可以用这个理由打死你。”詹周氏沉默,他说的是对的,不是今年就明年,大块头早晚会打死她。薛至武继续讲:“你最后一次跟他借钱是三月十三日,买那把菜刀,你先去的刀铺,那把刀要一千五,我问过刀铺老板了,他说你头一次来钱没带够,又回去取的。实际上,你去跟何惠贤借钱了。”“他给我拿两千三,让我留八百过日子。”“可你跟他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计划杀了大块头,然后跟他过。让你没想到的是,何惠贤怕了,他可以同情你,可以睡你,但他不想为你杀人,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奸情。第二天他就买了回老家的票,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他房间的钥匙。你三月二十二日对大块头下手,十天的时间,你又找到一个靠山,帮你杀了大块头。”薛至武停了几秒,问,“这个人是谁?”“没有别人,就我自己。”“我这样讲吧,我不知道他哪天进来的,但他一直在酱园弄,住在何惠贤的房子里。你也摸不准大块头哪天会回来,三月二十一日夜里,他回来了,三点钟他才睡着,你看着时间,四点钟,五点钟,你开门把他放进来了。”詹周氏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薛至武盯着她,将烟头掐灭,对她笑了笑,起身离开。出门时典狱长赶来了,跟他解释:“办法都用过了,真是嘴硬,什么都不说。”“给她吃点好的,养养伤,别在这儿出什么差错。记着,她是死刑犯,我得让她死在刑场上。”四月六日周市长邀请他吃法餐,也是薛至武的直接上司,兼任上海警察局局长。薛至武知道周市长找他干什么,报纸天天在炒这件事。前菜还没上,周佛海就问他,酱园弄的案子是怎么回事?薛至武从头到尾汇报一遍并表示,会派人去山东抓捕何惠贤。“把他抓到,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周佛海放下刀叉,折起餐巾擦着嘴巴反问:“他是军统还是共产党?”“都不是。”“那他是什么?”“普通人,凶手。”“好,凶手,你要费这么大警力抓一个普通的凶手?我问你,上海的警察该干什么?”“让上海稳定,打击犯罪。”“别在这儿讲好听的,我的人该干的是,抓老蒋和老毛的人。”周佛海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六点半,此时此刻,全上海至少有十个组织在秘密筹划怎么暗杀我周佛海,你不去搜他们,跟我要人,去他妈山东抓何惠贤?”“属下的错。”“报纸我看了,记者说詹周氏一个人干不来,那就是有个奸夫。这很难找吗?满大街都是。”“属下不明白。”“你听着,薛至武,你说,她不给你一个名字,你就不能给她一个名字吗?”“给她一个名字?”“满大街都是,我给你五天的时间,我要在报纸上看见这个案子了结!”主菜是牛排,端上来时嗞嗞冒油,周佛海都没瞅一眼,将餐巾扔在桌子上,带随从离开了餐厅包厢。剩薛至武独自在餐厅吃了两份的前菜、主菜和甜品,主要的是还喝了两人份的洋酒。回去的路上有些微醺,还没到局里,就在路边吐了出来。他让司机先回去,自己步行透透气。司机不敢抗命,又不敢把他一人留在大街上,把车开在后面缓缓跟随。薛至武摇摇晃晃,影子在路灯下时长时短。五天,到四月十日,满大街都是,案子会更简单,只是时间太紧了,何况他真的不想随便拉个替死鬼。他晕晕乎乎,掐着指头从拇指开始数日子,费了半天劲都数不到小指。到局里差不多晚上十一点。刚推门进去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了,一位围着披巾的年轻女士正坐在他的位子上,见他进来,说:“值班的说,你一定会回来。”他揉揉眼睛,倒退回门外,看看门牌没错,跨步进门问:“你找我?”年轻女士站起来,向他走过去。薛至武确实有些醉了,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穿的是旗袍还是短裙,只听到高跟鞋的声音渐渐靠近。“你好,”女士伸出右手说,“我前天来找过你,我是苏青。”14他们俩聊了很久,确切地说苏青在讲,薛至武眯着眼睛看她,酒劲还没过去,苏青讲的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从进门那一刻,他就觉得这女人有种味道,说不上很美,看起来也不年轻了,但就是有吸引人的地方。他确定没见过她,可如此似曾相识,他又问一遍她的名字。“苏青,薛副局,你在听我讲吗?”薛至武点点头,仿佛疑点解开的表情,说:“我看过你的戏。”“《娜拉出走之后》?”“差不多,我奔着这个去的,剧场临时换了别的戏。”薛至武说完苦笑,两人都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他看见苏青从包里掏出烟盒,向他推过来。薛至武瞅一眼香烟的牌子,特没劲的那种女士香烟,他摇摇头说:“那出戏讲的是什么呀?”“没什么意思,外国的故事。”苏青自己拽出一支点上,吐出第一口烟雾时说:“我要见见詹周氏,我要写她。”“你想把她写好,还是写坏?”“我还不知道,但我同情她。“哈,你也同情她,何惠贤的同情是跟她睡,你的同情是写她。”苏青愣了一下,也不知何惠贤是何等人物,说:“我觉得她像我们所有女人。”“你们?你要记着,她和你不一样,她是个杀人犯。你现在还不能见她。”“现在是到哪天?”薛至武又数了一遍,从拇指开始,这次数到了小指,然后他握紧拳头,轻敲两下桌子说:“五天,到四月十号。”等不到第五天,八日的晚上,副典狱长打电话过来说,詹周氏咬舌自尽了。话没说全,薛至武一度以为她死了。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住进医疗部,舌头止血,躺在病床上,嘴里戴了上下两排的牙套,也不知是睡是醒。薛至武拽把椅子坐在床旁边,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你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必这么急,我没让你遭什么罪吧,那你就好吃好喝地等到上刑场那天。反正你都不讲,我也不跟你问名字了,我拿三条命陪你上黄泉,二房东王變阳,楼下宋瞎子,刀铺老板,他们都可以是你的帮凶,都可以陪你一起吃枪子儿。”薛至武讲完走到床边,打开窗户将烟头弹出去,阳光明媚,却是一些人最后的时光。他听到詹周氏在他后面翻身,一个很含糊的声音吐出来。薛至武想起她戴着牙套,舌头又刚咬破,让护士送笔纸进来。詹周氏握笔对着纸虚画了半天,努力地说出第一句话:“我不会写字。”“那就说出来,救他们三个一命。”“小,”她停顿一下,舌尖舔了舔牙套,“小宁波。”见到他第一眼,薛至武就确定小宁波杀不了人,他没那个长相,詹周氏都有股狠劲,小宁波眼珠子里面蹦的都是投机与谄媚。已经是四月九日的下午,小宁波被带进警局的十六个小时以后。队长报告薛至武,头几个小时嘴还很硬,不过还是招了。薛至武接过口供浏览一遍,放到一边问:“你认得我吗?”“副局长,他们叫你副局。”“嗯,上海我说了算,你好好地配合我,我保你不死,风头一过我就放你出去,给你个闲差,天天玩你的牌,我给你出赌资。但你得回答我想听的。听说你昨晚吃了不少苦,何必呢,何必说我们不想听的呢?明白了吗?”“明白,明白。”“好,知道谁把你供出来的吗?”“詹周氏那个贱人。”“她为什么供你?”“她不喜欢大块头跟我玩牌,以前去过她家一两次,都是被她撒泼赶出来的。”薛至武摇摇头,很失望:“这个不是我想听的,昨晚他们没教你怎么说吗?”小宁波眨眨眼睛,想清楚后说:“她跟我说,自己存了一些私房钱,杀了大块头,她跟我过。”“很好,大块头很少回家,有时候一个月回不来一次,不过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你先让詹周氏买好砍刀,三月二十一日夜里,大块头输光了,离开远东饭店,你在后面跟着,一路进了酱园弄。大块头上楼进门,楼下是何惠贤的房子,詹周氏早给你钥匙了,你在里面等他睡着,才悄悄进了门,我说得对吗?”小宁波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薛至武又追问一遍:“对吗?”“对,对!”“你记得就好,明天千万不要出差错。”“明天就上法庭?”“着急了不是,没那么快,明天过现场,在杀人的地方走一遍。”“我真没杀人!”“不好,这么说可不好,记着,全上海的记者来给你拍照,你要出名了。”薛至武微笑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在恭贺榜上有名的秀才。15薛至武数了数,来了三十多家媒体,仿佛开一场盛大的Party。一切都顺理成章,詹周氏与小宁波也还算配合。队长的意思是由他对记者讲解案发过程,薛至武摆手拒绝。这段日子既然出尽了丑,他也懒得再出风头。还好队长懂规矩,回答每一个记者问题时,都会先加上一句“我们薛副局认为”,不敢自己称功。面对照相机,薛至武在二楼房间站了一会儿,之后从人群退出去,到花坛边抽支烟。离老远还能听见记者问话的声音,听起来他们也满意这个结果。这时候要是有杯红酒就好了,春意盎然,借着鸟语花香小啜一口。有个女人朝他走过来,靠近一些他认出是苏青。“我们邀请你了吗?”“我也是媒体,”苏青在他旁边坐下,又掏出她的女士烟,“我们办的杂志叫《杂志》。”“倒是挺取巧的。”“您这不也是挺取巧的吗?我看了小宁波的报告,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帮凶了,没老婆孩子,远东饭店的小混混、烂赌鬼。估计你都快相信,他会杀人了。”“你要说什么?”“我要说,你觉得詹周氏为什么要杀大块头?”“因为她受不了大块头是个烂赌鬼。”“所以她要杀了大块头,好嫁给小宁波,另一个赌鬼?”薛至武侧过头盯了苏青几秒,转回来直视前方,说:“案子已经结了,詹周氏怎么想的,那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替他们想透,帮他们活一遍。”“好,薛副局,就说这个案子,你有没有想过,詹周氏到底为什么要杀大块头?”“她想离开大块头。”“那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要杀了亲夫,把自己作践成一个死囚呢?”“是啊,”薛至武苦笑两声,“为什么不离婚呢?”“因为她离不了婚,我是离过婚的,我知道,在中国,在上海,离了婚的女人还不如妓女。你问我《娜拉出走之后》是什么戏,娜拉的丈夫重病时,娜拉四处借钱给丈夫治病,后来丈夫病好了,那些债主也一个个催上门来,她丈夫说钱不是我借的。债主说了,你妻子借的,不跟你借的一样?她丈夫说,那可不一样,从现在开始她就不是我妻子了,我决定跟她离婚了,她借的钱她还,跟我没关系。可是娜拉离了家就无法生存,她不识字,又干不了体力活,房东都不会把房子租给一个单身女人。走投无路,娜拉只好做妓女,街边卖笑,她最后一个客人是她的丈夫,在街头偶遇,她丈夫现在已经发达了,居然嫖了她,这他妈算忆苦思甜吗?完事还把钱扔在床上算嫖资!”“最后呢,娜拉什么下场?”“我写时也在犹豫,我让娜拉自杀了,看起来这是最合理的结局,可是这不对,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让她这么死,她应该拿起砍刀,杀了她丈夫。”二楼那边骂起来了,小宁波撒泼似的,挣脱着脚镣要往詹周氏身上扑,也许才意识到他不会就此发达,他会死在大牢里。队长带头用警棍打他,薛至武站起来回身看了会儿,坐下来和苏青继续说:“你说谁,你说娜拉还是詹周氏?”“不管是谁,总有些混蛋游走于法律边缘,没犯法,却把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警察管不了的人,我们只能自己反抗。”薛至武身子向前弓,双臂撑在腿上,双手交叉着不说话。小宁波就算了,活着死了都是个杂碎,主要是詹周氏。已经四月十日了,晚上他就要给周局长写结案报告。他需要讲詹周氏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吗?不可能,那就这样吧。甭管詹周氏面前有几条路,甭管还有什么人在帮她,大块头不是死了吗?按过去的规矩,詹周氏就算什么都没干,不还是得殉夫陪葬吗?真是的,谁也冤枉不了谁。仿佛是躲媒体的风头,法院一拖再拖,到六月底才对詹周氏开庭。五十天里,詹周氏成了这个春天最热门的词。张言对薛至武开玩笑说,上海所有关于酱园弄的报道,加起来有几百万字了吧。苏青也写过几篇稿子,发表在她自己的《杂志》上。他们不想让詹周氏死,他们觉得詹周氏一死,这个城市就要病了。胡说,杀人不偿命才会让上海大病一场。正方反方都在等一个结果,弄得法院也不敢开庭了,它也在等,等上海忘了这件事,是死是活不再被舆论左右。六月下了几场大雨,所幸城里没涝,法院宣布检方准备好材料、证人,二十七日开庭,七月以前把这场争论了结。开庭的第二天薛至武去了,作为检方证人,他要证明尸检报告以及两名被告口供的真实性。上海已经不再凉爽,尤其是大雨之后,法庭里闷热潮湿,几架吊扇在棚顶缓慢转动。他回答检方提问,他说三月二十二日接到报警,在酱园弄将詹周氏抓获,她本人也对此供认不讳,但一直在保护帮凶小宁波,直到警方掌握一定的线索,才肯吐露小宁波为帮凶。“薛副局,”检察官问,“那么,在您多年的从警经验里,詹周氏此举,算不算有自首情节?”薛至武看眼被告席上的詹周氏,她眼神有点呆,吊扇的影子一次次打在她脸上,好像一直在盯着墙角的蜘蛛网或是斑点什么的。他松松领带,回答检察官:“算的,詹周氏有自首情节,可以适当减刑。”“尸检报告上说,詹周氏及其帮凶,将詹云影杀害后,分尸十六块,对吗?”“是的。”“好的,法官大人,”检方放下卷宗,面对着法官说,“杀人是死刑,杀自己的丈夫更是死刑,何况杀夫后又大卸十六块。詹周氏的罪行足够三个死刑,哪怕再有立功表现,自首情节,减去两个死刑,詹周氏还是个死。”法官思索几秒,让被告律师问问题。詹周氏没请律师,最终由法院指定一名律师给她,与其说律师,不如说是詹周氏的代理。他先与詹周氏低声商量几句,随即起身宣布,被告方没有问题,可进入下一环节。中午休庭后薛至武就离开了法院,晚上检察长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是死刑。薛至武“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换平常这多少值得庆祝一下,这次他没怎么兴奋,也许真的是被苏青这些知识精英影响了。不出所料,苏青在次日找到了薛至武,她想知道,判死刑的人,一般多久执行。“我还想争取一下,”她说,“争取能让她活下来。”“我劝你还是劫狱吧,她是一定要死的。”“薛副局,您可能不知道,一半以上的上海人不希望她死。”“ 是 一 半 以 上 的 上 海 精 英吧?老百姓才不关心詹周氏,西南战场谁胜谁败,他们都不在乎,会操心詹周氏死不死?”“那如果我们也不在乎,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往前走,不会更美好。”“你们太高估自己了。”“薛副局,我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点,久到你能看见,我今天的话是对的。”离开警察局,苏青没有回家,她想去杂志社再写一篇稿子,杂志来不及,就发在明天的报纸上。她在桌前坐了两个小时,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因为她明白,就算稿子写得妙笔生花,也不会改变詹周氏的命运。她给张爱玲打电话,约她出来坐坐。这让张爱玲为难,她说她在写《十八春》的那个长篇刚刚知道怎么写,她怕一出来,又要重新构思几天了。听到苏青语气低落,她问苏青怎么了。“詹周氏明天就要判决了,是死刑。”“就是杀丈夫那个吗,那你为什么难过?”“你一直没关心这个吗?”“我只是知道这场争论,死刑还是终身监禁,但我无所谓,我没态度。”“一件事情发生了,你能做到没态度?”电话那边停了好久,在想怎么跟她解释。“就像写小说,把它如实描绘下来,我可能会有倾向,类似于同情,但我真的没态度。你知道,我不是左拉或罗曼·罗兰那类作家。”“你可以做那样的作家。”“像鲁迅那么操心,搞得自己一本书也写不出来吗?”“好吧,你是托尔斯泰。”苏青笑了,挂掉电话她又打给一个人,接通后她就后悔了。那边是胡兰成,听到苏青有点不对劲,问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什么。地点定在静安,离他俩都不算远。苏青要血腥玛丽,由于口渴,一口气干掉头一杯,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苏青说起詹周氏,事实上她都没机会去提篮桥探视过她,但说不上来,死刑为什么会让她很难过。“说真的,我们能不能改变世界,让上海变得更美好?”胡兰成沉默,苏青也觉得自己格局太小了,胡兰成干什么的,以前给汪精卫写稿子,新总统上任前都得跟他拉拉关系。苏青又要一杯,喝得太快有点晕了,想从吧台上下来,找个舒服点的卡座。胡兰成搀着她胳膊走下去,坐好之后胡兰成说:“现在局势不稳定,说好的三个月,八年还没拿下。老蒋随时可能回来,你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我没有想我胡兰成什么下场,怎么个死法,我在想中国以后会什么样,会更好还是更坏。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想为改变这个世界尽一点力气,可有时候我们会错,我一直努力的事,没能让这个世界更好,到那时我们才发现,我们把力气用反了。”苏青的确是喝多了,脑子要转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胡兰成在说什么,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好像是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了,他太强大了,在他身上总能找到一种力量来治愈她阶段性的虚弱。结账之后他们站在街边叫车,这时候她都不知道是一辆还是两辆,第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他为她开车门,她坐到后排里侧,胡兰成也弯腰探进车内,说:“对了,我忘记说了,我要和张小姐结婚了。”“哪个张小姐?”苏青皱了皱眉,想到是谁了,“可是,你妻子不是刚给你生了个女儿吗?”“所以我上个月离婚了。”苏青冷笑,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真是禽兽。”胡兰成还是对她笑了笑,感谢她介绍张爱玲与他相识,最后退出车内,礼貌地帮她关上了车门。17薛至武后来想想,当时应该明确回答那个问题,一般来说,从死刑到执行是十五天到二十天。奇怪的是,两次詹周氏都没死成,头一次是七月十八日,清晨小雨,像是与世界告别的日子,可上面突然要求调走所有的警力,全程巡逻戒严。 于是行刑推迟二十天,于八月六日的晌午执行。五号的晚上詹周氏吃了一顿不错的上路饭。 到六号九点十五,东京时间的八点十五分,日本出事了,美军在广岛投放了蘑菇云一般的炸弹。 所有的警察进入戒备状态,包括行刑队,眼下有比枪毙几个犯人更大的事儿等着他们。晚上通知下来了,日本拒绝投降,周佛海要求提篮桥先处置政治犯,刑事犯暂时搁置。 行刑队马不停蹄,平均每二十分钟便往刑场拉一名犯人,枪决、掩埋,再进入提篮桥提下一个政治犯。八月九日,第二颗原子弹在长崎郊区爆炸了,时间紧迫,行刑队连刑场都不去了,直接在提篮桥打开牢房大门,对着犯人的额头就是一枪。这段时间薛至武一直抱病在家,他知道老蒋会回来,日本人不会带他走,事实上他们连和服女人都无法带走了。每多杀一个犯人,日后都会多一份罪责。 他在思考怎么活命,有一种预感,詹周氏都会比他活得久。还好,最终日期定为八月十五日,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那天上午出门,想去提篮桥看看,老蒋的人差不多都杀光了,一千多人,在监狱西北角拢起一个火堆,专门火化临时处决的尸体。在那一天詹周氏终于害怕了, 自杀的时候她一心想死,可别人要杀她的时候,她坐在那里两腿发抖。这回没上路饭,监狱已经乱成一团,狱警的伙食都难以供应。以前的那些厨子们不是辞职就是告假,他们只是养家糊口,日后万一上纲上线怕是命都没了。副典狱长带人将詹周氏和小宁波押在前面,薛至武跟在后面,鞋跟一下一下地敲打在监狱的长廊上。他依旧带个手电筒,像那天走进来一般,在无窗的长廊里忽明忽暗。走到行刑地点,副典狱长先将小宁波绑在柱子上。所谓行刑队也没几个人了,树倒猢狲散,六人的行刑队,现在还剩三个。副典狱长一声令下,端枪上膛。 不知是残忍还是人性, 民国时的枪决需三人瞄准头部,三人瞄准心脏,保证犯人第一时间无痛苦死亡。 副典狱长喊“预备”时,小宁波绑在柱子上尿了裤子,哭着喊着说,你要保我的,你个王八蛋!砰!三个人开枪却只有一声枪响,因为身子绑起来了,小宁波向前倒不下去,最终脑袋耷拉着站着死在柱子上。下一个是詹周氏,还好没吓尿。薛至武可不想看到这一幕,尤其是长相还不错的女人。 三个人退枪换弹,薛至武有几句话要对詹周氏说,背对着三个枪口走到詹周氏身前,凑在她耳边说:“告诉我,那个人是谁?”詹周氏看着他摇头,那眼神,真像是告别,居然没有恨。“说出来,别怕,我副局长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没时间抓他,我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詹周氏眼神发直,盯着电线杆上的喇叭,这眼神在法庭上也曾经有过,直到薛至武把她叫回来,又问一次到底是谁。詹周氏张了几次嘴, 决定说出来:“你调查过这个人,怀疑过他,他是……”话没说完,喇叭响起警报声,不大会儿是空袭,上海已八年无战事。 警报过后冒出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各级单位注意,各级单位注意,日本天皇已于今日正午一点零五分,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汉语报了两遍,之后是天皇接受投降的日语原声。 薛至武当然听不懂,但他知道那语气有多沮丧,仿佛失败者的遗嘱。他长吸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空,等转回身时三杆长枪全都垂下来,指向沾满血迹的水泥地。 薛至武,你生命中最荣光的时刻结束了。18审判自上而下,一车一车地拉人,一批一批地审,轮到上海警察局这一块, 已经是入冬时分。没人当他律师,烫手山芋,律师们避之不及,不愿跟汉奸、卖国贼有一点关系。听说东京也要大审判了,东条英机一枪没打准,还要被美国人救起来,等着上绞刑架。薛至武没自杀的念头,他就一警察, 国民党来了他抓犯人, 日本人来了他也是抓犯人,怎么加罪也不至于判他死刑。开庭那天,被告席上站满了同僚,该来的都来了,就好像上海警察局迟来的年会。 没律师,每个人都自我辩护无罪。但是说实话,日本人在这儿八年,上海哪个警察手上没沾过军统中统的血? 十五年的,二十年的,还有两个周佛海的刽子手直接判了死刑。 轮到薛至武自我陈述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还是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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