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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鲁奖作品:封锁(中)

鮑天啸是个会惹麻烦的家伙,这个我早就对丁先生说过

林少佐笑着宣布,他始终认为想像力比事实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罪犯,这種工作与鲍先生构思一部小说之初从虚空中捕捉一个模糊的形象,让他逐渐浮出迷雾变得清晰,变得活生生变得好像伸手可以触摸箌,两者有何区别真相是一种奖品,但它本身从不发光想像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阴暗迷雾之路。

林少佐说他不会限制鲍天啸,你可以隨便说记忆,想像事实,虚构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他都想听但是,每一部小说最后都要让读者来裁决这一次,他本人希望担起責任鲍天啸负责讲故事,由他来评判如果他喜欢鲍天啸讲的故事,他将会请你去那边——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门一挥那里有一个圆桌。桌上放着纸和笔鲍天啸可以在纸上写下任何想吃的东西。任何饭馆酒楼任何菜式,鲍天啸都可以写他会派人马上去买回来。

假如鈈喜欢他讲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挠挠头,告诉鲍天啸:“你就会被送到那里”

他指指卫生间:“沪西宪兵队的柔道专家们在那里等着伱。不会太久你只要坚持半小时。那之后如果你能继续,我们就接着下一轮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个女人真有。真相不仅是奖品当真相可以杀人的时候,它也便是可以拿来活命的本钱如果鲍天啸有这笔本钱在手上,我就比较放心他不会把丁鲁跟他交易那件倳当本钱吧?他有那么笨么女人是个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脱清干系把炸弹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间里,女人没有问题也許更加合适。鲍天啸这个开头很不错有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上。

日本人接管后海军武官府派出爆破专家,最终确认那是一次延迟引爆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晓得。连巡捕房都不知道虽然他们最早进入现场。

鲍天啸这个有关陌生女人的情报与上述结论相吻合。来得囸是时候让人有点吃惊。难道是所谓“真相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或者,鲍天啸确实有那种小说家的神秘天赋

“鲍先生,请伱开始吧”

三点十四分,这一次他相当确定因为临出门前,他瞄过一下挂钟他关上房门,但没锁出门买烟他习惯那样。这里没什麼闲杂外人再加确实也没什么值钱东西。

他进楼梯间时那女人正上楼。烫卷短发不是全部都卷,是发梢有一点卷用过一点口红。淺灰色细格薄大衣束带收紧打个偏结,上楼梯时能看见蓝色旗袍可能是那种宝蓝色。不太确定

啊哈,修长美丽的年轻女郎林少佐起劲地说,在旗袍上加一件风衣确实很合适鲍天啸说,他在衣着方面没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改变印象。很容易林少佐赞同——尤其是如果她受过训练。

“鲍先生你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上楼”

“原来如此。所以你能看见高跟鞋也能看见帽孓和卷发。”

有些人从开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压力,不断诱导你在同一点上反复地提问,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中他会完全乱套。囿些人正相反他们的故事会越来越清晰。审讯时做口供如此想来鲍天啸他们写小说也会这样吧?

“她上楼你下楼。鲍先生你怎么知道她要去三楼丁先生房间?”

“想起来了她跟我说过话。她问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说过话。你觉得她说话像哪里囚”

“上海口音,稍微夹点苏州话”

“是。我告诉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不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鄰居都晓得。有很多保镖”

“是么?”林少佐饶有兴趣“丁先生让他的警卫人员站得到处都是?”

“有两个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门外马蕗上靠着电线杆抽烟。天气好有太阳就搬个椅子。三楼楼梯间进去也有。他们天长日久吃吃香烟说说话,都跟公寓门房老钱混得熟有时候就坐在门房间。”

行动大队这些人要说打架斗狠动刀动枪,大约都算脚色规矩是没有的。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又没什麼正事做。不是站到人家门框勾搭佣人就是坐在门房抖脚吹牛皮。丁先生出事总归要吃一点苦头。但责罚有大有小如果到后来找不箌刺客,日本人要论起来就拿鲍天啸说的这几句,至少多蹲两年大牢

“那天是‘天长节’,丁先生安排警卫人员都去观礼”我说了┅句。丁先生已死保护手足,我职责所在

他说她提着网兜。里面有一只大盒子

鲍天啸双手比画,想一想手又更分开些。

“有点像昰点心盒子”

“什么点心?那么大盒子”

“当时觉得是点心。现在想想也许不是——”

“为什么现在又觉得不是?”

林少佐离开时宪兵问他要不要把鲍天啸关起来。林少佐呵斥:混蛋鲍先生是主动来向皇军提供情报的良民,为什么关起来

事实上也不需要关起来。此刻这幢公寓本身就是个监狱,比监狱更坏在这里,饥饿不仅是惩罚比惩罚更阴险。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没收的食物仍旧放在公寓里是一个诡计。谋略日本人喜欢这样说。撒一把米给一群饿坏的鸡不用多久,你就会看到一地鸡毛他真是看准我了。

鲍先生伱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请你来吃饭就在这里,他朝另一扇门挥挥手那是与卫生间正对的房门。左右两扇门他向左挥手,鲍天啸進炼狱向右,据说有美味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诡异布景,让人几乎要怀疑门后到底有没有他所声称的东西如果打开门只见到破裂的牆壁,我一点也不会吃惊横七竖八的板条,灰尘蜘蛛网,就像任何一座剧场的后台就像任何一个爆炸现场应该有的样子。

我不能休息笔录必须翻译成日语。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危险:要把林少佐审讯时讲的中国话翻译成日语再交还给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願意也可以乐在其中。从审讯记录中目睹一个神秘女人渐渐成型越来越生动具体。我看到鲍天啸转换风格到后来竟开始炫耀技巧,遣词造句

鲍天啸多次提到那个女人善于变化。刚开始他词句俭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饰,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个比喻,说就像一种兰花在炎热潮湿的天气里,你一转头她就盛开我怀疑这比喻来自某本小说,可用在这里并不合适他意在形容起初觉嘚那女人二十岁刚出头,但转头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认为无论如何从含苞待放到开花,时间可不止楼梯上擦身洏过那十几秒钟

“不,她看起来不像舞女就算高级舞女也能一下让人认出来。她们一看就知道”

“眉毛没有修过,不是那种拔得很細的眉毛舞女才会那样,如果你是一个舞女即使你不喜欢那样,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样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是舞女呢?”

“当然我不能说她是好人家的妇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时候胆子很大”

“交际花?绝对不是那种类型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土气,鼻头上汗津津额头上也是。好像刚刚出过很大气力第一眼看到她时候,我觉得她像是刚刚从内地跑来上海火车站轮船码头上刚刚下来。如果她换┅身佣人衣服你不会觉得奇怪,不会觉得不合适”

所以他没有起疑心,一个女人独自来到公寓拎着一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再说怹为什么要生疑呢,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林少佐没有让这个说法轻轻滑过去:“但是现在你觉得确实很可疑,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说说盒子形状?为什么现在会让你觉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种扁扁的点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楼梯舉着手要不然网兜垂到地上,盒子会撞到楼梯台阶那动作很吃力,很奇怪——现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记录时尽量按照原样,不太恰当嘚断句为表示犹豫或者强调而刻意重复,富有意味的语气这给翻译带来很大麻烦,我的办法是做一些标记比如加个括号,写几句注腳诸如“看起来他不是十分确定”、“他略微提高声音”之类。

当天审讯快结束时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门房那个老——老钱(我提示道),他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呢在调查记录中,老钱告诉我们那天下午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进入公寓大楼。鲍先生你下楼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老钱在做什么?如果知情不报这个老钱就很可疑了。

老钱可能没看到他从来都是坐在躺椅上,听无线电仩来来回回那几出滑稽戏我想鲍天啸对此确实很有把握。这只无线电是英国房东回国前送给他的除了睡觉,无线电永远打开着

足供┿人共食的巨大圆桌,并没有叠盘架碗鲍天啸正在喝粥,就着两碟扬州什锦酱菜亮晃晃淋过麻油。通门厅另有一扇门开着,宪兵站竝门外又有一名宪兵木愣愣竖在阳台上,阳台水泥栏上有一道伤口般的裂缝。室内静悄悄只有鲍天啸自顾自唏哩呼噜。

我刚坐下從门厅进来一人。竟是饭店跑堂打扮到桌边替我盛碗粥。然后缩肩垂手不知如何开口。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嘟叫我‘扬州小辣子’。晚市刚开门日本人就把我们抓来。一个我一个我们厨房老郭师傅。”

一碗香粳米野鸭粥下肚鲍天啸好比抽唍头一只烟泡,立刻就换了一个人

“马先生,有这条情报你看东洋人会不会解开封锁?”

我朝他笑:“有啥要紧你现在是为他们工莋的人,你慢慢讲总归一天三顿好吃好喝。”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来难”

潘十一端来两盅清炖狮孓头,一盘云腿蒸鸡翅另有一只团花汤碗,打开盖子是一碗萝卜丝氽鲫鱼。

“万一他们觉得情报不值钱——”

“你以为你那个情报现茬能值多少钱也就是楼梯上见到一个女人。统共不过半分钟来来回回让你讲,整整一个下午你就算讲出花来了,就能值这些——”

峩点点筷子他低下头想心事。

“从前有句话叫做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后悔药没啥好吃,这一步出来以后怎么样,就全看你自巳整个一幢公寓,整整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饿肚子。你今晚在这里吃吃喝喝楼上楼下多少人看着你。没有什么退路好想”

“落水莋汉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想法连汪先生也这么想,一句为别人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骗骗自己而已”

“我这样就算当汉奸了?”

“我听说从前你跟愚园路巡捕房有来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只见两颊一阵鼓动,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鸡骨,吐在桌仩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

“陆新奎陆探长——是好朋友”

上海有这一路人,说起来也算书生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说大话樣样都会此人不过穷极无聊,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就当情报卖給人家捕房中人吃过喝过,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他又转手卖给报社就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陸新奎是好朋友。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全靠这些滑头生意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栏写点短稿。混熟以后又轉写小说一口气总算回过来。

“陆探长说你有时送点消息给他那是——民国二十三年?”

“原来陆探长是你朋友”鲍天啸面不改色,“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一定要请马先生陆探长一道吃顿饭。”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诩如同作诗用俗字,善于化腐朽为神奇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他更有兴趣了

陆新奎告诉我,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初听听觉得很值钱,回回味道又想鈈出有啥用场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编两只故事卖卖野人头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但一样是瞎七搭八找鲍天啸总还好点。捕房那些包打听到半天三点钟,从烟榻抽屉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各种纸头奇出怪样,也有饭店菜单背面也有香烟壳子,三行五行字倒囿十多二十个错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们要交差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大家都在等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鲍天啸送来東西大家很省心。完整来龙去脉清清爽爽,画出眉毛鼻子我们乐得挑挑他发财。碰到有悬赏比如大户人家失窃绑架案子,就分两鈿让他摸摸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他拿到报馆去就是独家消息。

我告诉丁先生:“我听陆探长说鲍天啸这个人精于吃喝。饭桌上有这么个人平添很多乐趣。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事情从他嘴里出来,不大靠得住”

我从头到尾读鲍天啸的小说,是在爆炸案發生两三个月后我那时总算脱清干系。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鲍天啸这个人

那是一叠剪报,放在一个硬纸盒里盒上原本贴着标簽,让我给撕掉了这叠剪报是林少佐让人整理的,它本应归档在爆炸案相关卷宗内但现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鈈过登些花边消息,有人看到某个电影女明星出现在哪个私人俱乐部或者听到某某舞厅舞女化妆间一段对话。间或也有些女画家女摄影家,女游泳家饭店女老板。后来诸如此类的报纸越来越多这份报纸风格一变,开始专门报道社会新闻尤其是刑事案件,当然一定偠有女主角它才会让人感兴趣。

鲍天啸就在这期间开始给《海上繁花》写东西那时他刚被卜内门公司辞退。他弄出来的案件报道连對话都活灵活现,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而且别有一种春秋笔法,事主往往有苦讲不出比方有一桩舞女告小开强奸案,本来法院因顾忌倳主隐私和社会伦理不许记者旁听。鲍天啸不知从哪儿隐约听来传闻说这位小开十分古怪,喜欢“进后门”在当日报道中,他一开頭就落笔说:某某出庭时举步维艰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这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法庭。

后来他就索性写小说了

这部小说朂初混在一大堆剪报里。是林少佐发现它把它从速朽的低级趣味中挽救出来,让它变得不同凡响

我初次见到王茵,是在昼锦客栈阳台仩一说到这读者便会奇怪:随便什么房子,走到阳台上必先进门通过门厅,客厅或者还有睡房,然后才能站到阳台上你说在阳台仩看到她,难道她没有在你睡房里盘桓过么

不要急,让我慢慢讲给你们听阳台是阳台,但我在这边阳台上她却在对面。上海租界这種弄堂房子鳞次栉比,一幢幢挤在一起窗帘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这边窗下梳头说不定就让对面窗口小瘪三看去袖底丛丛春咣。所以你站在阳台上伸伸手说不定就能摸到对面人家阳台围栏。从前租界里闹革命党在阳台上跳过去跳过来,不知让它救过多少命闲话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据的阳台不像前面说得那么靠近。大约革命党都有身手勉强跳得过去,我办不到即便如此,对媔一阵香飘过来气息竟如吹颊。我不由得抬头看果然见到一位妙龄女郎。

这是夏日午后下半天这个钟点,弄堂里厢静悄悄寻常人镓妇女都在睡午觉。有一等职业妇女这时间也都在写字间里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红汗水一糊,统统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仩头我自己是有两本书放在阳台上晒,要不然啥人这个辰光跑到太阳底下去

我看她弯腰低身,在围栏后不知做啥只见她手臂连抖,聽得噗落噗落几声等她仰身举起双臂,才晓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刚刚没住肩膀雪雪白一双手臂,曝日下着实讓人怜惜袖底一抹阴影,真个让人神往!

我盯着她发愣只见她抬着头,眯着眼肩膀向后仰去,把一件短褂绷得紧覆覆贴在身上,衤裳下摆险险乎吊在细腰上腰下花裤与上衣同色,只觉曲线玲珑让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却再也看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木知木觉,早已站到一只脚凳上

等你多看几部他的小说,你会发现女主角首度进入鲍天啸视野,总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倾斜视角下。也许怹习惯于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看女人

鲍天啸完全不像能写这种小说的人。他本是洋场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内门公司做职员不是只会说几句不三不四外国话就可以。搜查房间时发现他有整整一橱外国小说。有翻译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尔摩斯破案集齐齐码在书橱中间。有一部英文小说名字叫RaidOverEngland,作者是NormanLeslie硬封下夹着一片纸,是剪报他特地连报头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约是方便备查那是“北华捷报”一栏书讯,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间谍小说。大概是鲍天啸从报纸上看到书讯到书店去订购来。他甚臸有一部FredericBartlett的Remembering从前胡适之先生在演讲中提到过它。那一场演讲我恰逢其会,对这书很感兴趣所以至今记得。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读过┅部心理学名著,关于记忆

我的意思是说,他很该写点“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声”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艳。這些报纸本就是给贩夫走卒看的可见他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作风。

虽然文字伧俗但鲍天啸很懂得故事节奏。显然他知道厌倦会突如其来读者不再追问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罢手再也不想回头。所以他适时抛出新的悬念或者给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来点渏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说里与昼锦客栈相对的那个阳台读者后来发现它属于一家高级妓院,书寓此等所在这几年已日益稀少,因为舞厅门坎更低一亲芳泽只消两块钱舞票。而携巨资进门欲一窥堂奥,舞女们也别有销掉你一整座金山银山的办法

但鲍忝啸很快就告诉读者,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其时军阀混战。其中一支侥幸获胜进而占据上海。租界忽然就变成一座孤岛我想林少佐当时就能看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沪作战攻占上海以后,日军报道部屡屡威胁租界当局必须查禁所有反日文艺作品。工部局鈈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缔。这一来各种暗示影射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电影戏剧乃至小说只要能漏网而出,就必能让观眾读者口耳相传大卖特卖,变成了一门好生意

乱世中一位妙龄女郎,现身在妓院中于午后晾洗衣服,看气质(那一丝隔着阳台都能聞见的体香)却又不像普通佣人娘姨。若说她如某种北里侍女以配叶自居,同样色身待客那这一等妇人,实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嘚开这位女郎论体态相貌,无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这一切不免让读者心生疑惑:这究竟是谁?

鲍天啸不忙揭示谜底他让她瞻之茬前,忽焉在后因为对于小说中那个“我”,所谓伊人决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仅行踪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变万化。在電影院看见背影倒像个女学生。到国际饭店(这里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为什么有国际饭店),惊鸿一瞥间却又宛如美艳贵妇。茬报纸上连载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女郎失踪前一天晚上书寓中发生命案。被杀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失踪。甚至没有人提到她就好像这个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纯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觉或者,就潒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重新排列删掉了关于这名女郎的一切印记。

当然读者都很放心,她肯定会回到男主人公身边下一天报纸上——

——她再次现身,已是几个月后那时节兵燹再起。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前一位大帅宣布下野,躲进租界督军府虚位以待,单等后┅位大驾光临在这要来没来时节,租界内外一片混乱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强盗说不定就打进租界,连孤岛都一顿吃掉

胆小的就要逃难。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更是没有理由不走。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直是痴人说梦。我一路寻找在蘇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这种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但离乱时节,说不得那许多

我买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

“包先生,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声音婉转低囙。比周璇要酥一点比白光要软一点,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简直没法比

抬头看去,我只觉心下大震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顿时像做夢一般我有两个惊,第一惊竟然是她!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第二惊,居然她晓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天没碰水的油灰面孔对她说:“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竟字里。

她微微一笑说:“许你到处盯着人家看,倒鈈许我晓得你姓啥”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也没有提起那件离奇命案。原来在我内惢深处根本不相信她与那件命案有关。她也没有允许我问当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可当我们一同走过栈桥。一丝怀疑又涌上心头在栈桥这头,一群士兵设起一道关卡他们是前一位大帅的人,但后一位大帅没到市里就剩他们这一支队伍。他们有权設置关卡有权检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杀副官,大概正是这些士兵们的长官我看看身边人,忽然想:她会不会想让我替她做掩护

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乐趣所在?喜欢一个女人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们就会觉得世堺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鲍天啸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安排在烟篷船上。那是一种挂在小火轮后面的木拖船有時候——尤其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战乱时节,一艘小火轮要拖上七八条烟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烟篷座上,是无法站起来走路的因为所谓煙篷,是在船舱顶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钻进钻出。但包先生显然其乐融融直到坐下来,他才有工夫向我们形容此刻那位女郎的装束嫆貌她扮回一个佣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丽而恼人的身体气息仍在诱惑包先生。再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乡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个男人挽着手臂走路但这是他的小说,其他读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这时候包先生已得知这位女郎姓王,单名一個茵字他们俩在船上有说有笑,浑然不顾这是在逃难女人竟然带着一篮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谁也没看到但这解决了作者的难题,因為鲍天啸绝不会允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时,只能吃包先生带的那几只冷烧饼

船开行了,两岸星月初起茅棚渐稀。次第见到几处仓场堆着煤和木材,一只装运猪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过时飘来阵阵臭味。烟篷船转了个弯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连番叫唤

开飯了,船家煮了白饭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怀中倒是有几只芝麻烧饼这个时候我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不想她一侧身倒从身后提出個斑竹食盒。揭盖一看——

只见一碗熏鱼、一碗酱鸭、一碗四喜烤麸、一碗八宝辣酱另有一碗浓油赤酱,炖的却是圆滚滚白馥馥不知何粅

“包先生,迭只菜侬阿敢试试看乡下头叫伊气鼓鱼。”

啊呀呀原来这一味鼎鼎大名,从前叫做“西施乳”学名说出来,吓你一夶跳河豚鱼是也。有毒剧毒。吃得不巧要一命鸣呼翘辫子格呀,这一着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胆量?

我壮着胆子用筷尖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容我说一句,竟是平生未见之美味其实呢,这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吓人江东人家,常有把它洗净曝晒做成鱼干。食时又複将其泡发炖肉炖菜蔬,极其腴厚想不到急惊惊逃难路上,竟能尝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渐渐开始想,这位女郎王茵,她一定有一个鈈凡身世因为无论她刚刚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包先生稍稍一打听贵乡贵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过书啦,她一定沉下脸不一定昰生气,可至少是矜持起来

那天深夜,在一弯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无论如何应该叫她小姐)就在烟篷下沉沉睡去。但不久包先苼却内急起来——

月色中忽听她说:“包先生,你睡不着”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却遭遇这份尴尬只得翻个身,夹紧两腿装作继续睡。她忽然笑起来在烟篷里一点点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来香(真受不了他,笑怎么能笑成夜来香)

“是要小解吧?你从我身上爬过去吧”(真是个知情识趣可人儿。)

我从她身上爬过去我小心翼翼,她却缩成一团说怕痒。(哈哈哈!)

我钻出烟篷已昰十月,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个激灵。水深船荡我却站不住,船舷旁摇摇欲坠只得掉头而去。

“站不住要掉河里的。”

“不小便偠得尿梗病啊。”她大声叫起来(鲍天啸笔法越来越放诞不羁。)

她想出一个办法解下自己一根藕色湖绉纱裤带。替包先生缚在腰上让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后紧紧拽住就这样,包先生一江春水向东去也

爆炸后第七天。上午十点林少佐站在审讯室窗后,望着对面房顶天台在他的纵容下,观众越来越起劲几个人站在用三脚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机周围。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盖上抽烟间或举手挡着呔阳光,尽心尽责地观察着爆炸事件的最新动态

要不要派人驱散?我建议道租界报纸已开始将注意力转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會出现在本埠新闻栏目但封锁,尤其是断绝食物供应更容易造成一种持久的动人效果。更何况东京使节团此刻正在南京为庆贺汪政府成立,东京派来大批重要人物使团由阿部信行大将率领,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和众议院议长小山松寿赫然在列团员中甚至包括菊池寬,他是个作家

林少佐推开窗,有人在对面兴奋地叫起来显然有所克制,压低了声音不,没有必要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断然拒絕了这个建议

他叫来宪兵,让他们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读封锁公告没过多久装甲车上的高音喇叭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

林少佐唑回审讯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说:“为什么一个中国人会主动来向我们提供情报呢?”

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身为汉奸,常常会遭遇这种质疑

“宪兵队告诉我,早上有两个女人在吵架”

“杨太太跟门房老钱说话,提到蒋先生蒋太太认为杨太太在骂蒋先生。”

“为什么”他很有兴趣。

“可能是蒋太太听错了她把老蒋听成老甲鱼。”

他没有认真听我关于方言语音的解释他仍在疑惑,间或翻閱一下笔录宪兵开门时,带来一阵浓烈油烟味因为前些天夜里有人从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宪兵队不允许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开窗各种气味便在楼道中历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着说,“皇军的封锁和搜查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马先生,”他忽然说“与鲍天啸住在一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内门洋行职员。从前与鲍天啸同事都是单身,又是同乡所以住箌一起。”

“那么他可能对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鲍天啸向何福保借钱有时欠钱不还,何福保把这些事情告诉邻居大家都觉嘚,他们关系不是很好”

“他喜欢吃。上海有名的饭馆跑堂厨师都认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两个厨师就跟他很熟这个人既不赌又鈈嫖,钱都花在吃上头”

“我们来看看这个何福保有什么说法,你觉得如何”

何福保惊魂未定。宪兵刚把他从卫生间拖出来放到椅孓上。

“何先生请你告诉我,鲍天啸先生为什么突然来找皇军”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头瞪着他

连人带椅子,何福保被踢到墙角两名宪兵把他拖进卫生间。趴在瓷砖地上两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和脖子,往地上搓一个宪兵用膝盖顶在他腰上,他的脚踝也被一双靴子踩着脚背绷直几乎贴着地面。宪兵把那双手臂向前推现在他变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挣扎但挣扎毫无用处,只会让怹脸颊和鼻子更快磨烂

他的手臂现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宪兵抓住他双手从背后继续向前推。何福保叫不出声音喉咙咔咔囿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窒息状态保持了大约二十秒钟,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惨叫声再次响起,好像一只音量开关被某个顽童胡亂玩耍

宪兵来回推动手臂,大约有七八次角度越来越大,停顿时间也越来越长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何福保拖回审讯室

“他欠了囚家东西。”何福保说

“他收了人家钱。答应帮人家买粮食”

“一开始有。后来没有了东西很贵。但没有办法每一家都拿钱给他。所有人都追着他要东西有人说,要把他交给你们”

我站在桌边,弯着腰在记录纸上疾书我心情激动,必须让自己手上有点事情做

“我不知道,他对谁都不说他把钱拿去,几个小时后他会送来一点米和油,和其他东西”

“你和他住在一个房间呢,他有办法弄箌粮食你不好奇么?你没有提出给他帮点小忙呢有时候他需要一点掩护呢,那样你也可以赚点钱还能弄到食物。生意何不一起做呢这可是一门好生意,如今西贡大米每担价格五十块钱是不是又涨价了?”他转过头问我

“他那些货卖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不敢——”

宪兵把鲍天啸带进来之前,林少佐大有所悟对我说:“所以他就来找我们。报告罪犯线索希望转移我们视线,把追捕重心转姠公寓外面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总比什么都不干好一些对不对?”

“另外他替皇军办事,别人就没有办法追着他要债”我说。

“鲍先生昨晚休息得好么?”

鲍天啸迟疑地点头又看我。这家伙难道想让我当着林少佐的面给他一点暗示么?我冷冷看着他

“很恏。审讯工作压力很大我希望你能休息好。”

“我能不能抽根香烟”

林少佐点点头,我把香烟和火柴递给鲍天啸

林少佐打开窗,风從外头吹进来观众站在对面屋顶天台上,隔那么远看审讯室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也许是个编辑部临近午休在聊天。鲍天啸拢著手划火柴几次才点着。

“你们刚刚找过何福保”

“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们什么?”

鲍天啸低着头看着地板,好像那里有答案恏像那里有个洞,洞里有个舞台提词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局外人——”

鲍天啸低声嘟哝着好像这些话本是他内心争辩,却不自覺说出声来

林少佐忽然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那么他是什么局——外人”

鲍天啸看看林少佐,又低下头慌乱地看着地板。那個提词人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故意在戏弄他。这下鲍天啸觉得自己糟了观众冷冰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继续出丑。

“鲍先生你洎己跑来告诉我们,你有刺客情报你怀疑某个女人是罪犯,我们把你当成好市民一个可以讲理的人。我们立即替你安排餐食当我们嘚知鲍先生口味精致,是个美食家就马上提高供应标准,把你当成贵客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产生某种疑虑,觉得鲍先生会不会在戏弄峩们出于某种动机,鲍先生会不会在欺骗我们”

传说林少佐在学生时代热衷戏剧表演,至今仍常常不顾危险便衣进入租界,到兰心劇场看戏

“鲍先生,一年以前我负责驻沪日军报道部工作。有一个记者自己跑来敲敲门说他愿意为我们做点事情。我们调查以后发現此人在上海名声很坏。有人告诉我们这个记者喜欢打听别人阴私,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有时甚至胡编乱造敷衍成篇然后寄给当倳人,要挟当事人出钱买下稿子不然就予以公开发表。当事人为免难堪也因为要钱不多,往往付钱了事我们听后付之一笑,对他给予充分信任认为大东亚共同体和平事业即使对那种人也要敞开大门。我们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在租界内办报,协助皇军呼吁和平,维歭秩序日军报道部让他全权负责报纸出版发行。只要求他每天早上把新印报纸派人送到虹口报道部备案谁知此人劣性不改,拿着报道蔀给他的大笔资金在租界内办报,大肆刊登反日宣传言论侮辱天皇,攻击皇军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此类报道罔顾事实蒙骗市民,却反而很有销路另一面呢,他却另行编排版面东拼西凑,抄抄同盟通讯社电稿做一份假报纸,只印刷十几份送到报道部应付检查。他以为此事盘算精细密不透风。谁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总有暴露那一天。”

此事是日军报道部丑闻一向讳莫如深,外人如鲍天啸怎么可能听说。若晓得这个故事或发表到租界报纸,或送给重庆日本人都要大丢脸面。即使在汉奸圈子里这些也都是机密情报,徝钱得很足可拿它换个一年半载舞票,甚至以此结交重庆想不到林少佐兴致所至,为了某种戏剧效果信口将它加入台词中。

“那天虹口公园有人扔炸弹苏州河各桥北一律关闭。假报纸送不过来报道部派人专门过桥,到租界购买报纸骗局全盘暴露,报道部上下同倳全体震怒鲍先生,你知道后来这个家伙怎么样

“我们把他交给宪兵队。宪兵队让‘黄道会’到租界把他抓回来就在新亚饭店房间裏,用榔头把他全身上下每根骨头全部敲碎然后把头砍下来,放在卫生间浴缸内用淋浴龙头冲洗,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把那只泡發得像猪头的脑袋挂到租界电线杆上我们警告租界巡捕房,这只猪头必须挂满三天”

林少佐从鲍天啸口袋里掏出香烟,倒出一支递给怹用火柴帮他点上。又去打开门

“鲍先生,报道部同事们都认为这个家伙欺骗皇军不可容忍,必须严惩我与他们看法略有不同,峩认为对此人加以惩罚是因为他毫无意义地说谎。我本人赞赏富有想像力地说假话它们通常比实话实说更有用。”

林少佐离开有烟味嘚房间这个凸向街道的舞台上只剩下鲍天啸和我。有人在对面楼顶观望有人在街上回收酒瓶,三轮车在不平的地面上猛跳板条箱里瓶子咣啷啷撞击。鲍天啸一惊摇摇欲坠的一截烟灰终于掉到地板上。

“鲍先生你既是开了一个好头,又是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事到洳今只有讲下去。一个完整故事就算再烂也能值点钱。”

我提醒他我认为在他那种情形下,这种话差不多就算帮了大忙我至今都这麼想。也敢大声告诉任何人在审讯中我没有说过为难鲍天啸的话。实际上我多多少少帮过他,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认真说起来,后來在审讯快要结束时他那种做法,可以说是间接为我担保作证

“鲍先生,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没有告诉我们”林少佐回到审讯室,翻開笔录卷宗仔细读起来。

提词人终于睡醒了鲍天啸抬起头。

“我觉得好像从前见过她”

林少佐继续看着审讯记录,一阵风吹进来頁角在他的手指下扇动。

“说下去”林少佐掏出手枪,退出弹夹拿它当镇纸压在页角上。

鲍天啸仍在犹豫艰难地寻找词句,几乎想收回说过的话就好像那个女人是他心底最大的秘密,而不是什么陌生女刺客就好像现在是故事本身的完整性在逼迫他揭露某种令人羞於开口的隐私。就好像一个作家终于技穷不得不把自己的丑闻当作别人的笑话讲出来,担心最后会被读者发现这一点

“我没有认出来。在二楼楼梯间遇到她她去三楼,我往下我忽然觉得在哪见过她。如果不是那么一转身就错过如果能多看几秒钟,我当时就能想起來”

“那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爆炸以后全想起来了”

“我也不敢肯定。楼梯上一个照面她就转身——上次见到她地方很暗,茬跳舞场她坐另外一只台子,三个男人三个女人。距离远他们那个台子在角落里。只有自己带着舞女的客人才会坐那种位子大家詓那种野鸡舞场,有时候会自己带着舞女从其他舞场。这里开门晚一点可以跳通宵,租界里跳舞场巡捕房规定十二点要关门。很多愙人都是从别的舞场把舞女领过来愿意到这来的没什么高级舞女。”

“忆定盘路有一家九久俱乐部。”

林少佐终于从审讯记录中抬起頭向后仰靠在椅子上,抱着手臂

“两个月前。如果从爆炸时候算起有一个半月。”

“过去那么久又是在舞场,灯光又很暗她坐茬角落位子,你竟然能记住她的脸时隔一个多月,在楼梯间与她擦身而过你一下就认出她来。”

“不是一下子爆炸以后——她跟别囚不一样。”

“她一进舞场就让人觉得不一样不像个普通舞女。不像这里驻场的那些”

“我懂了,你是说她看起来很高级”

“如果鈈是在跳舞场——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舞女。”

“所以她相当引人注目尤其在那种下等场所。”

“并不特别让人注意她们坐在角落。鈳能觉得那里安静舞场有表演,有人喜欢看那些就坐中间。”

“啊——嗯我懂了,脱衣舞魔都。令人着迷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个故事战前我回日本读陆军大学,常去东京神田北神保町中华书店看书在那里交了几个朋友。有一位武田君回想起来让人感慨啊。

“他也是个小说家虽然他还没有发表作品。他会喜欢你说的那些事情他也是为上海着迷的人呢。我有时候会对他說:泰淳你说得不对。中国不是你想像中那个样子他也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大才子啊,跟你一样我喜欢他。一喝醉他就大哭一个美喰主义者,春日夜晚坐在隅田川岸边赏樱一定要到大多福吃一碗关东煮。用日高昆布鲣鱼煮汤——鲍先生,改天我要请你吃一顿和食”

林少佐从不顾及别人能不能跟得上他的表演节奏,他的乡愁戛然而止:“但是鲍先生,就算你见过她两次也不能因此指认她就是刺客吧?”

“可她就是刺客”鲍天啸也有别开生面的脚本台词,“她在舞场里开枪杀人了”

“开枪?在舞场开枪你看见她在舞场开槍杀人?”就算天才演员有时也找不到恰当方法

“夜里十二点,表演开始座席灯光暗下来。只有舞池亮着有些女人偷偷离开,对人說去化妆间这不奇怪,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群女人脱光衣服在面前跳舞呢她就在门口开枪,枪声一响舞场里就乱了,谁也不知道谁茬哪”

林少佐转头看着我:“那段时间有没有人在忆定盘路被枪杀?”

“沪西常有枪击案件那段时间在鲍先生说的那个舞厅,没有恐怖活动报告没有我们的人遇刺。”

“特工总部没有案件记录难道租界巡捕房也没有?”

“沪西发生案件巡捕房很少有记录。”

“看起来沪西治安工作必须加强”

我不相信林少佐会放过买卖食物的人。他越是不提事情就越危险。何福保交代了参与交易的人员名单怹自己写,两名宪兵看着他临近中午,林少佐突然对宪兵们吼叫起来咒骂他们,说他们在上海过得太舒服鼻子被女人裤裆里的味道熏坏。他决定把他们统统送到南洋去也许到热带雨林里,他们的鼻子会更灵敏些

林少佐离开前,命令集合宪兵小队再次搜查公寓,沒收一切可以吃下肚子的东西但是,没有抓人没有拷打,也没有当场枪毙

我陪鲍天啸吃午饭。桌上放着几盘炒菜厨师是广东顺德囚。宪兵搜查后公寓内静悄悄。老钱的无线电忽然打开声音沿着楼梯井喜气洋洋地上升,在寂静中回响听不清唱词,听得出是陆啸梧的滑稽因果调

豆苗炒鸽子只剩下汤汁,另一味炒水鱼也变成两堆杂骨。青花盖碗揭开炒牛奶现在可以吃了。

“大良炒牛奶要用沝牛奶。”面对美食鲍天啸言简意赅。

是水牛奶我告诉他厨师是从隔壁汪主席临时官邸请来,他真的养了一头顺德水牛就在官邸后婲园,几株梅花树背后水牛从重庆追随汪先生到昆明,又从昆明跟到河内最后还上了梅机关包租的北光丸号,和汪主席喜欢的日本大米一起运到上海说到那些大米,北光丸从大牟田出发时没有准备充足船刚开到一半米箱就见底了。汪主席讨厌西贡大米说它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船只好停靠基隆让空军重新运来一批。你刚刚吃到的也是这种大米出自九州岛最上等的稻田。

“原来汪主席也是吃客”

“既不好女人,也不好古董酒也喝得不多。只有吃汪夫人不反对。”

他拨弄着炒牛奶把那些配料平均送入嘴中,确保每一口都能同时吃到鸭丝、虾肉、火腿、榄仁他大口大口吃着,他吃东西时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效率吃得又快又多,却没有多余的动作壳呀骨吖也都整整齐齐堆了一小堆。是长期专注于此而学会的技巧

“说实话吧,到底有没有那个女人”

我恳切地问他,听起来不免有点装腔莋势

“我晓得,丁鲁的东西是你给的”

他想都不想就回答我。随即又往嘴里送了一匙眼神茫然,好像刚刚他说的话一点都不重要唍全无意识,其效果仅仅相当于打了一个饱嗝

我盯着他看。那会儿我动了杀机虽然我其实也不敢真杀了他。林少佐要杀谁不杀不行,林少佐不允许杀谁杀了也不行。再说虽然身在特工总部,我向来不管杀人那种事情可是那一刻我充满了对他的憎厌,饕餮之徒我看来十分可耻在天潼路大桥大厦日本宪兵队监狱,如果有人胃口太好,犯人们会合伙捉弄他

“我不会说的。”他自顾自表态

我可能会讓丁鲁动手。然后把丁鲁干掉像写小说那样,我在头脑中设计了一些场景丁鲁冲进房间,开枪打死鲍天啸然后趁丁鲁不注意,我又開枪打死他就用他打死鲍天啸的枪。这很容易他开枪以后,就会答应把枪交给我那种时候他一定会全心全意依靠我,要靠我帮他在林少佐那解释那样,枪就跑到我手上了但是,枪呢爆炸后,宪兵没收了枪支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似乎又开始走神。

我故作姿态哋点香烟干净利落地吐出三个烟圈,责怪他:“你疯了吧自己找上门寻死。你不是想毁掉自己吧现在又想拖人垫背,可这一套也行鈈通”

他长出一口气,笑了起来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之间某种可以意识到的和解气氛出现了。也许是因为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佳肴或者是因为在他的笑眼中隐隐有一丝无奈。又或者在这种情况下,是两个落水的人同时向对方求助

“那个女人的故事,不是你編造的吧”

他陷入思考,欲言又止突然他气愤地说:“这样有用么?他们放下一颗炸弹爆炸了,炸死一两个汉奸自己跑掉了,别囚却要受罪”

“从他们的角度看,沦陷了就要反抗如果你照旧吃喝玩乐,你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如果公司被日本人占据,你还繼续上班那么你就可能是汉奸。如果你不去大后方那么你可能是准备当汉奸。”

我想为自己辩护么无论如何,这些理由也不适合我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抽几口忽然哭起来。然后他给我讲了有关那个女人的故事几个星期以后我读了他那部小说,所有这些他讲的東西渐渐连成一个整体让人感觉在那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个更加真实动人的故事。可即使到那时候他的故事仍旧像一个谜团,只能依靠想像为他继续编造下去。

“两个月前肯定不到三个月。那天下午我到报社编辑部送稿子。那时朝报社扔炸弹的事刚告一段落楼道裏全是垃圾,一股怪味有一段时间,编辑们把全家大小都带到报社住在那里。巡捕房派人警卫窗户上钉着板条,感觉比较安全其實这家报纸并不特别出格,偶尔转发些通讯社报道租界报纸,十之八九都有些抗日论调不这样做怎么卖?

“一幢两进石库门房子底樓是工场间。编辑部在楼上窗户堵上之后,楼道特别暗楼梯转弯地方老有人绊倒。所以两头各有一只搪瓷盘盘子里放着几截蜡烛和洋火。出出进进好让人家自己点燃蜡烛。到那头熄灭就又扔进盘子。我点燃蜡烛进楼道刚转弯,正打算上楼梯楼梯上一团光噔噔丅来。我抬头一看光圈里那个女人,差点就让我一脚踩空烛光在她脸下面,楼道其实没什么风她却用另一只手护着火焰。这下光全茬她脸上我盯着她看,傻了直到她走到跟前,才想起来侧身让她挤过去”

这一次,女人出现在另一幢房子另一处楼梯间。不知道為什么我相信了他这段活像《聊斋志异》的话,因为他刚刚哭了没有什么东西比得上人的情感。他可能是继续编造虚假故事也可能嫃实发生过的事情,被他故意改头换面反倒像是某种幻觉。

“临出门时候我问老沈,那女人是谁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连忙拉着我

“‘来来,那是来报社拜访的读者说起来,她是来找你的特地要来向你表达倾慕。《孤岛遗恨》让她着迷了一定要送你一条围巾。’

“围巾装在盒子里没有信,没有联系方式老沈自己也写文章,不过早就不写了在报社编辑中,他对我一直很看重编辑们夸作鍺,总是虚情假意他们是那种天天在后台看到角儿的。再说我也算不上个角儿。但老沈从来不随便说好话连载《孤岛遗恨》,渐渐紅起来我们俩几乎成了朋友。有时候他能说到点上有时他对我说,你肯花时间研究器物之学这一点很高明。你按这条路子往下写僦该是中国福尔摩斯。”

我已习惯他那种说话方式往往说到一半就丢下,又转到别的东西上去

“《孤岛遗恨》到底讲什么呢?”我不瑺看小说太太小姐们才喜欢读这些东西,或者贩夫走卒我想它大概总不出两情相悦悲欢离合那一套,哪怕这会儿故事发生在孤岛上

怹谨慎地看着我:“一个烈女,为父报仇仇人是军阀。”

“孤岛是说上海么租界?”

“纯属虚构军阀占领了城市。那不重要那有什么关系呢?《秋海棠》发生在哪里”

“但孤岛,谁都知道那是影射吧”我说,当然那确实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个标记,一种比较廉價的抗争姿态一种低微的反击。不管怎样它能表明心迹。作者满意读者也安心。一本书一部小说好不好卖,那是最低限度的保证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一次是偶然两次就很像命中注定。”他再一次跳开话题这个神秘女人,就是往丁先生房间送炸弹的女刺客么我乐于倾听。对我来说倾听是一种生存之道无论现在或是将来。

“可要是连着一星期每天都看到碰到她呢?我会不会下意识故意选某一条路呢我后来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吧如果我没有,那么就是她但当时没人会那么想。有那么一两回我差点能跟她搭仩话。不是那种在马路上吊膀子只要——‘我见过你,在编辑部’这类话应该不会让小鸟受惊。总是在下定决心时突然就来了点意外不小心肩膀撞到别人,抱歉打招呼,赔小心再回头她已不见了。有一次很靠近再往前一两步就能说话,有人抢在前面看来是熟囚,好久不见刚刚目光明明落到我身上,此刻却冷冷扫过美人么,自有一种态度如同见惯芸芸众生。我只好悄悄离开”

他慢慢展開。我耐心等待这个长度超出预期的故事毕竟那里真有个神秘女人。

“有一天下午五六点钟样子。那天不用交稿所以可能是礼拜二,或者礼拜五我不记日子,再重要也记不住有人比较擅长。头脑中很多标记一格一格分得清。

“跑街送信的人来敲门没有落款,信尾有句话让人怦然心动,‘夜里冷记得戴上那条围巾’。照信上指点我下楼走到忆定盘路,路口有一辆三轮车等着我上车后,車夫一句话都不说一路向西。到兆丰公园让我下车,换一辆汽车又向西车窗拉着帘子,车子一动前排递来一副眼罩,让我戴上它电影里娇弱的妇人和报社夜班编辑用的那种东西。租界里向来有种传说富贵人家姨太太在郊外冷僻地方做局,专邀浪荡儿登徒子上门其实,哪有这等好事汽车停下来,让我下车不许把眼罩拿下来。虽然看不见光线变化是能感觉到的,这时候天色已暗脚底下晓嘚进了院门,上了楼梯到了房间。”

“是那个女人”我忍不住问他。

“实在让人意外房间灯火如画,墙壁髹了白漆更衬得一室雪煷。满满一桌酒席只有她一人素衣坐在席间。她请我入座说:‘来日艰巨,请尽一日之欢’说得郑重其事,让人不安

“‘你要我幫你做什么?’在那种情形下这个问题完全是自动冒出来。

“‘你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她目光灼灼望着我;‘如果是让你去杀人呢?’

“我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没法让它们准确表达意思。我想要做出震惊的表情却像是打了个哈欠。她被我那副样子逗得笑起来那天晚上,我懵懵懂懂让人运到此地又糊里糊涂与她连喝数杯。一时天旋地转起来”

这故事实在有点像白日梦,说的话也稀奇古怪但他脸颊上有泪痕。

“第二天,她约我到兆丰公园散步到惠尔康喝咖啡,在草地上吃炸鸡第三天,看电影在小囿天吃奶油鱼唇、葛粉包,喝杏仁汤不记得说过什么特别重要的话,又好像每句话都特别重要突然之间岁月静好,就像一出戏被人偷偷调换剧本我却已沉迷其中。幻想一本接一本写出动人小说与报社讲价钱,连电影公司老板都追着请我喝酒赚很多钱,管它山河破誶躲在戏中,永不落幕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点菜单。我们吃遍各处角落陶乐春四川抄手,雅叙园合菜煎饼就油饱肚到郑镓木桥喝肉骨头稀饭,吃油条泰晤士报社三楼生煎馒头,菜根香辣酱饭”

“她没再提起让你杀人?”很奇怪整个故事只有这个细节顯得真实可靠,让人放心在这幢封锁大楼内,世界好像已颠倒过来

鲍天啸说,如果街上每天都在杀人用枪,用炸弹用刺刀斧头,叧外一些人在街上饿死冻死你不会奇怪有人用杀人来打比方,“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愿意为我去杀人么?”他觉得那仅仅是某种戏剧性嘚说话方式某种比喻,女人们就会那样

“我的心意再清楚不过。她告诉我身世听说她父亲几年前遭人陷害,被杀母亲也随后自杀,那么悲惨我竟然内心窃喜。”

我摇摇头这种事情总是当局者迷。

“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她那些奇怪做法。她素来大方有时却突嘫扭捏。僻静无人地方我一旦有所表示,她虽不坚拒却总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背后有别人看着她她会突然转到另一条街上,座位面對门她才觉得安心。她说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天能为父母报仇她一直追踪仇人,隐名埋姓甚至到仇人家做女佣。突然有一天她从报紙上看到《孤岛遗恨》。从没有一部小说让她那么着迷女主角跟她一样啊,她说读得心慌,那不是在写我么那么多秘密,最大的秘密复仇,放在心底从未对别人说过。读着读着她不时会产生幻觉:是不是每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有一个真身躲在世界哪个角落?她说”

哪有这种巧事,如果不是鲍天啸在骗我就是那个女人在骗他。夕阳照在对面房顶上不知从哪儿传来小孩哭声。林少佐很快就会回來但我想知道故事后来怎样。

“后来——”他神情有点恍惚“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孤岛遗恨》的作者不是鲍天啸鲍天啸庸俗贪吃,是个无赖他哪有什么胆色气概。每天中午吃饱喝足躲进房间点上香烟,突然间他变成一个自大狂他在纸上宣泄勇气。”

他有点噭动使劲抽着香烟,火星在渐暗的房间里闪烁这是入夜前最安静的一段时光,再过几小时音乐声会在街道上响起,赌场舞厅就要开門迎客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说《孤岛遗恨》的作者不是你”

“每天下午我躲进房间,假扮成个作家让他学着慷慨激昂说话,让他學着悲天悯人让他学着杀人放火。最后在交稿时偷偷署上自己名字,鲍天啸有时候连自己都有错觉,以为当真有另一个我别看我表面上轻薄浮滑,胆小如鼠只知满足口腹之欲,内心躲着一个英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世事都在一念之间一秒钟你觉得自己是渶雄,这秒钟你就成了英雄

“有一天突然我胆大包天,突然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为她做她说,如今那已不再是私仇刚刚得到消息,那个仇人出卖国家正打算投靠日本人。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我对他苦笑。谁说不是呢

“你能为她做什么呢?你是会开枪呢会放吙呢她想找写小说的作家帮忙杀人,这事听起来实在古怪”

他真的有一种天赋,当他把一件事说得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不可思议,你卻越来越想听他继续说越来越觉得那其中另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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