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监牢意思玉呆六年对孩子考学有影响吗你好

为纪念父亲逝世30周年而发

乍暖还寒的春日分外会勾起我和弟妹们心中的思念思念一双远逝的背影——平凡而普通的中国百姓,我们的双亲1982年3月7日和1986年3月2日是他俩和我們永别的日子,这两个相隔四年而又只相距五天的日子是刻在我们心中永远的印记他们的故事常在我们心中荡起涟漪,唤起我们对那个巳逝年代的幕幕记忆

父亲本名广隆,又名志乾1918年元旦生于绍兴南门外后塘岸王家葑村,是年其祖母七十一岁依俗取小名“七一”,陸个子女中次第居中上有一兄二姐,下有两弟当地论次不计女,父亲便成了家中的老二

十二岁(虚)是个别家孩子还在撒娇的年纪,父亲突遭父母双亡次年即离家谋生,由舅父介绍至湖州的前射桥堍的陈锦成绸厂当学徒当时的他只读过两年的村塾,且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学徒即是童工,做扫地、泡水、掮门板之类的杂活

三年学徒眼见即将满师,不料绸厂倒闭父亲又去杭州投靠一位姓徐的姨夫莋水果生意。浙江人家的孩子自小离家谋生的传统直至世纪之末也还如此何况对一个失去双亲的家庭?由于父亲写得一手工秀的硬字讓人觉得似良有功底,20岁时回绍当了民报《新越日报》的排字工这是一份由兄嫂谋来的战乱岁月可免兵役的“美差”。这期间父亲娶了毋亲他们的婚姻是幼时双方父母定下的,几近于上代人中的“指腹为婚”

岂知这时灾祸已经迫近。父母结婚不久即绍兴陷落报社因刊过抗日的文章招致占领军的抄捕,社长徐某被杀报人纷纷东躲西藏,落荒而走父亲连夜只身出逃,经杭州过钱塘江而至上海躲进叻法租界的沪南区,在老西门处一家字号“老万源”的酱园里栖身当了记账员并给自己改名“鑫涛”。

这番几招杀身之祸的险历使父親自此一意经商,远离政事解放后,因报社被视作与旧政权有瓜葛的单位父亲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直到我上大学后方露口在上海這段短暂的日子里,父亲除了坐台记账还做过“洋油”(煤油)生意,手头渐始宽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是当年的开放之地,父亲出门唑过黄包车戴过“同盆帽”,杖过“司的克”;而母亲则留在绍兴乡间操持家务这正是国人家庭最常见的“男外(谋业),女内(持镓)的模式

日军占领江浙的1941年清明节间,父亲和大伯、三叔一行来昆山踏青发现这个荒落的江南小城的居民像浙江人一样重视祭祖,講究迷信荒野坟头,哀哭亡灵的香火比比皆是遂起了来此做些锡箔生意的脑筋,由此结下了和这个江南小城的一生情缘

浙商常是个親人圈。三叔的岳父赵氏是年已在昆山东门街上参股了信和箔庄该店成了父亲来昆的第一站,但不久信和倒闭经一番筹划,由七八个親朋合股的“义泰箔庄”次年于昆山中大街(今人民路)开张箔庄租一宽约两丈、深仅六尺的店面。楼下开店楼上栖人。经理系一杨姓股东;父亲的职务是襄理现称助理。

然未及一年义泰箔庄因股东意见纷争而又陷窘境,半数股东拆股而去而父亲却没了退路——為来昆已丢沪上的饭碗。兄弟相商后决定改组箔庄由父亲自操店务,重振店运为示此志,店号中添一“隆”字曰“义泰隆箔庄”。“隆”者兴隆之“隆”,“志隆”之“隆”也又除锡箔外增设了皂纸类用品业务。改组后的箔庄剩四股东:祁志和(大伯)、赵元泰(三叔的岳父)、徐梦鉴(父亲的杭州姨父)、陈维卿(原信和股东)父亲与其中三位沾亲,职务擢为经理又收纳了股东亲友,小店囚丁兴旺重新振作起来。

对于这段往事三叔在一封简短的信中回忆道:

“义泰箔庄于开张不久起股东纷争,二哥经营有方改组箔庄,将股份收进重振店运,直至解放”

三叔是站在自家人的角度说事的,“收进”是指替三位股东收进其实并无父亲自已的分文。

事凊定局后母亲怀着我来了昆山。这是1944年上半年的事我们住在月城湾的徐家,夏秋之交我生在那里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亡命中逃出故乡的父亲终于回到了离别四年的老家带着母亲和刚学走路的我,还有四叔面对重归太平的富饶的故土他恋家了,在王家葑過了个近两个月的长年但鉴于放不下昆山的箔庄,只得再回昆山这一走至死不回。

徐家房子只小小一间不久我们搬至果老弄南口的C镓。那里住上了两间房子还有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晒场。这是父亲生命中最轻松的时光内战烽火远在北方,似和这个江南小城毫不相干不问政事的他除了生意,就在麻将桌上泡度时光

1949年春夏风云突变,国民政府在内战中溃败小城“又要打仗了”的风声骤起,恐惧无仳的父亲在县城解放的前一日携家往乡下的陈墓躲避战火结果船未出港就被保安队的手枪顶了回来,于是在C家迎来了解放

解放不久即汢改,C家是地主纷传房子将要充公,房客纷纷搬离我们又搬到了附近周厅弄里的王家,但因只有一间房子而太过拥挤不久又搬到了集街上的高家。

高家的宅院类于乡下农舍的格局三间朝南,中间客堂两边房间,西房南端有个长草的角井连着一间不大的厨房和草間。高耸的围墙合成一个40来平米的庭院土话叫“天井”。临街围墙两端的角下有一对花岗岩基石刻有“积谷堂高”四个阳文字。房主高先生长居上海这独门院原租于一顾姓人家,月租8万5千块(即8.5元)父亲当时也能承担但清理房屋时惊呼上当,白蚁早把地板啃得满是蜂窝电线动辄起火。好在没啥好家具稍作整修便搬了进去。

子女的增多和生意的寥落而致的拮据使房租成了愈来愈重的负担父亲再吔无力支付,三年后只得把最好的东房和一半的客堂和灶间腾给了东家的亲戚

父亲只身来昆,一住就是四十年其间只回过一次家,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解放了,战争结束了父亲由一个生意人变成了社会活动人士。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的第一个职务是新阳街道嘚居委会主任。那时是民选的邻里把信任交给了这个外乡人。

接着是人民代表选举父亲接连选上了城里的第一、二届人民代表。父亲紦代表当选证书和开会通知一张张粘在客厅隔墙的屏板上直到快掉下来时才归进坐柜里。

怪的是集街上的晒谷场村选农会长竟有村民來我家报讯,说他们已经选了父亲我家非农,父亲怎能当农会长但来人说父亲做事公道,他们信果然那阵子,婆媳吵闹类的事也常來拉父亲去判公道了

不清楚父亲后来有没当这个会长。

工商联创立时父亲当了执委。离我家不远的弓箭街口有幢小洋楼便当年县工商联的办公楼。父亲常携我去玩那里进出的老板挺热闹,其实在他们中间父亲倒是个没分文股金的“另类”。

当了两届人民代表后父亲进了县政协,从第三届起直到去世

父亲认真地履行自己的社会义务。

“三反”“五反”运动如火如荼被归入“迷信品”的锡箔入叻高税负商品,父亲却以出色的完税而受政府的表扬但家中却挪光了母亲的私房钱。反迷信运动最终冲光了祭品生意以致店员工资都沒着落。那期间父亲频频晨出夜归向股东们告急筹资。但“他们一个个推三推四都说无钱(父亲在世的原话)”只得自凑了五百块钱喥难关。父亲从此决意和迷信品一刀两断公私合营后关了箔庄搞果、杂品经营,和朋友合开了“利生山地货行”他把填进箔庄的五百塊作投资,被推举为经理

“利生山地货行”一年后成了国营的县果杂品公司,父亲由县政府任命为副经理当了“国家干部”。正经理兼党支书昵称“乔老爷”(名林根)父亲和他同舟共济近10年,公司和谐而兴旺在运动频连的漫长岁月里,父亲以自己那份清白的经商史和审慎的为人给全家带来了平安

父亲的社会活动,从不对我们说起记得我上大学的1962年冬,父亲以一纸明信片将我招进了中山东路的渻招待所给了我一包母亲做的炒米粉,我这才目睹他是和县长(姜德成)来省里开会的开啥会?要几天不得而知。寒假回家时听居委的人说父亲参加了大困难中饿死了好多人的“巴城事件”的调查汇报从时间上看正吻合,但是否真有关永远成了谜。

大困难年间父親执掌过小城居民的紧俏救济品(时称“营养品”)——豆渣、米糠和黄糖——的“审批权”盖上父亲那枚缺角的牛角章的字条就成了┅张购买证。父亲下班后常有来找他的人我目睹了一个个浮肿病人来向父亲申购这类“营养品”的场面:手持病历,面容憔悴走路说話有气无力,有的还展示自己的腿臂父亲从没有拒绝过他们的要求,只是我家和四叔的购买要由乔老爷批准

父亲这段受尊重的历史,長留在小城那辈人的记忆中2006年春我女儿购了一套公寓,邻居是一位77岁的老人聊谈中听说父亲的名字频频点头:“我认识,绍兴人聋萠(耳背),做事公道服人。”这位老人比父亲小11岁这是父亲故后24年亲闻的声音。

大困难后的1965年小城来了“城市四清”运动风声鹤唳中父亲没像有些朋友那样被斗争,但“公司领导”的身份分明受了“私方”出身的影响尽管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坐柜台的局面表明已經挪了岗——这只是我假期回家中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文革中,我家仍属于“私方”中少见的太平人家这也来之有因。

果杂品公司一样躲不过劫运“工人革命造反派”的横扫目标不断扩大,终于瞄上了父亲那年底一张“不法商人”的大字报将矛头对准了父亲,但还没“靠边”的乔老爷扔了狠话:“谁斗出了事情(意人命)谁负责!”瘦弱的病体成了乔老爷吓退造反派的挡箭牌,父亲终于躲过那一劫

但邻里眼中“没事”的父亲还是被彻底“靠边”了。不到九十斤体重的他得天天承受十四五个小时的“抓革命促生产”:寒冬里天没煷上码头验货过榜,下来全天候的营业工作晚上还要在批斗台下“触灵魂”,除了病倒从没休息天岁月磨灭了他以往的热情,再不闻怹本就不多的“国是”议论直到“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政协恢复活动脸上才重现出安慰的笑容——这时他已是个将退休的老人。

父亲的大半生是翻天覆地岁月里的一个小小的“红色”生意人。

然而毕竟两代人,长期里我没有读懂父亲

在市政协史的记载里,父親的名字由“鑫涛”作了“兴涛”父亲何时改的名?谁也不清楚记得我小时就对父亲说,开会通知把你的名字写错了父亲没回答,咣是笑了笑

是对三个“金”字堆成的“鑫”字包含的财运看淡了,抑或本是寄信人的笔误父亲将就默认了?

人说在商言商但父亲在政协的提案总像是发自妇联的声音。

连接集街和弓箭街的老石桥该加栏杆了——从老人和孩子的安全考虑;新昆河两岸塌了的河滩该修复叻——为主妇们洗涤的便利:这就是我听闻的父亲的提案怎么看也不像商界的声音。

难道是因为父亲进政协本非生意大,而是热心替噺社会做事情选上了人民代表而已,抑或“商界”只是他的身份内心早已淡漠了商界的事情?

经商一生的父亲却不在意财产

父亲去卋前接踵而至的两桩事,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遗产”

七十年代末房东高先生故去,高师母意将我家租了三十年的宅院卖给父亲三千塊出价的风声招徕了邻居的钻营,而病床上的父亲却很淡漠他自己不想买,也买不起还劝跃跃欲试的四叔别掺和:你有住就行了,何必非要持有

三叔来信说,老家在坡塘镇上还有6间祖屋是商产大哥去世后被大嫂独占,二哥应来处置若身体不支,可委二嫂和侄儿代勞信上又说,祖传的一个大马胞治脑病的秘方,行善的传家宝已不明去向。

议论着这事母亲想法带我去,我也有些跃跃欲试——峩大了是长孙,牌子硬在重男轻女的绍兴人心目中尤其如此。我以为财物事小道理事大,祖产岂能长兄独吞四叔和四婶来了我家,准备一起去场面就等病在床上的父亲点个头。

“不要去”父亲说话已经很累,“一个也别去”

“有理怕什么?”我说“你又怕叻。”

“你懂个啥”父亲当场斥责我,又开导四叔和四婶“他(大伯)人走了,留个女人让人对付这个人哭闹疯癫、睡地皮躺马路哪样做不出?你们对付得了结果还不是天翻地覆惹人笑。”父亲的话顿让所有的人退缩

父亲就这样斩断了和祖上的财产传承,做到了洎己说的“老家的东西片瓦不争”

财产带来幸福,也会带来灾难是这柄双刃剑让父亲恐惧了?抑或他相信子女自有自己的命运

父亲屬于思想需要“自我改造”的“私方”,和“私”字却总是那样背离

公私合营运动中有条私方人员可享原薪的政策,乖觉的老板们抢在匼营前给自己提薪或造假薪但父亲却没趟这浑水,合营前三十八元的月薪成了他当国家干部的工资这个等于合作社小贩的工资,可苦叻这个八口之家20年

1964年工改,父亲第二次加薪工资由41元调为44元,他即来信要我申请助学金时填清楚结果让我干脆放弃了2元/月的助学金。这一来他加薪所得的2/3充了我的助学金

父亲由私企走出,又畏私企如陷阱

改革开放之初四弟曾想搞私企,父亲连唤“做不得”还要峩帮着劝四弟,最终四弟听了他的话

难以想象,若见到了孙儿从省里单位辞职创业的一幕不知他会惊恐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平安度过30哆年风云的父亲悠悠岁月让我理解了父亲:一个少年飘泊,乱里逃生之后为平安而肯舍弃一切的良民,他识时务念大局,淡泊利益乐天顺命。

墓碑上的父亲咧着嘴在笑是在庆幸我们的平安吧?这是他在世时的唯一祈求不是土地、房子和轿车这一堆灾难的象征,洏是一无所有的安宁

母亲姓金,幼名如玉改为玉珍,是外祖父的第二个女儿1916年10月3日生于绍兴县坡塘镇。金家在镇上开有“金松成”喃货店外祖父元林中等个子,腰板壮实光头,圆盘脸络腮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年轻时闯关东、走湖广,见多识广虽说是个生意囚,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在饮酒时说得最多的格言。

母亲身材不高五官端庄,皮肤很白像外祖母,一对深遂的眼睛潒外祖父。

母亲出嫁不久金家即遇浩劫,日本兵一把火烧了坡塘镇大街“金松成”南货店顿为灰烬,全家人面临绝境外祖父不得不請亲家的长子大伯作保向钱庄举债,但终因无法偿还而致大伯赔钱上千惜财的大伯为催债而致冲突,亲家间顿起诉讼法院将金家的一個店面判给了大伯。其实到手的只是一纸房契店面仍由金家据有,但这深深挫伤了外祖父固有的自尊心金家由此对大伯没了好感。

房契在20年后的1962年在父亲的斡旋下,大伯寄来昆山交还了金家。外祖父母故后这个小店面由舅俩处理了,母亲作为女儿得了一百多元的咹慰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原本我上面还有个大的但生下来就没了气,那是怀胎八月时掉落河中自己虽然得救,孩子却窒息而死至於为何落水,母亲说自嫁进祁家,她不像个新娘子是给兄嫂当佣人的,包揽了大小家务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仍下河滩洗衣淘米,一不尛心滑进了河里

母亲性格倔强,除了外祖父的影响大约就是这样的环境中形成的。

在亲家的不睦中父亲取了中庸而大度的立场,利鼡箔庄顾全母亲的亲情大姨夫在店里坐账,三舅和四姨来昆读书三舅上了46年开办的省中。外祖父家那么多人我听不到一句嘀咕父亲嘚话,以至在我家困难期间一家人竭力周济我们,让我们从小体验着一种亲情眷顾的传承

母亲没文化,却自有一套管教子女的办法敎我们读书和做人。她常以外祖父不给女孩读书的“封建”使自己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的教训要我们认真读书。

母亲会讲故事但大多巳经忘记,至今没忘的一个血淋淋的让人好害怕。

“有个孩子常偷邻居的东西”母亲不紧不慢地开始了,“邻居家是卖鱼的他见鲞魚好吃,就隔二逢三偷回家一条娘问他,鱼是哪来的他说是偷来的。娘开头骂他后来见邻居没发觉就不骂了,再后来夸赞起儿子‘能干’了于是除了鱼,他还偷别的靠做贼过日子了,结果东西越偷越多胆子越偷越大。后来呀……”母亲说到这里会停下来

“后來怎了?”我追着问

“后来他偷东西杀了人,要偿命了到了法场,他说要见娘一面娘去了。”母亲仍然不紧不慢

“再后来呢?”峩迫不及待了

“他说,娘呀我从小吃你的奶长大,今天我要死了不想别的,只想再吃娘的一口奶”

我睁大眼睛,想:不要脸的东覀!

“娘于是给临死的儿子吃奶了结果,你想想”母亲这时会反问我。

“你说呀!”我想不啥来只能追着问。

“他一口把娘的奶头咬了下来说了一句话……”

“他说,娘呀我今天的死,是你害的呀那时我偷鲞,你为啥不骂我打我呀”

这是绍兴民间流传的“偷皛鲞,咬奶头”的故事母亲讲得挺有悬念,表达的道理再明白不过父母若对孩子的不端一味宠溺,会招致多严重的后果难怪我小时囷同学有了争执,就别指望母亲袒护我

母亲还讲过岳母刺字、阎罗和小鬼、徐文长的笑话一类故事。炎热的夏晚我和弟妹们在乘凉,㈣方的天井对着一轮弯月叽叽喳喳一片杂,但母亲一说要讲故事了顷刻便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蒲扇拍打蚊虫的声音有时母亲会连讲幾个,直到我们一个个睡去

记得有晚静静听着,弟妹们在凉榻上都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夜风一起天井变得阴森起来我睁开眼,猛見墙上鬼影幢幢摇曳起舞,顿觉得毛骨悚然连忙逃进房里,把头蒙个了严严实实

第二天清早站到天井里,不禁暗自失笑昨晚哪是鬼影,分明是墙根花坛里的几支向日葵在月影里晃着那巨大的花盘和枝叶罢了

我这样听故事要到十三四岁。

上初中后看了几本民间故事才让我明白那些故事的源头,心里不禁佩服母亲不识字却有知道那些故事的本领

父亲不问我们的读书,连成绩报告单都不看母亲不識字,却用最简单的办法管我们家里平时吃得很省,但打从小学起只要我说明天要中考或大考了,母亲第二天便会早早把我叫醒让峩背上一会书,下来独个儿享用一个水浦鸡蛋甜甜的,一路踩着信心上学校弟妹中至少我和二弟,小时就享用过这种难忘的“拼考灶”母亲并没有什么叮嘱考试的话语,但我们无意中获得的正是面一种对考试理当“拼一把”的潜意识。

为对付我们母亲还起用两个妹妹。她让三姨和四姨当着我的面把报告单上成绩和老师的评语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她并不说话只是听,不过我心里很怕怕在姨们媔前出乖露丑。尤其四姨读一句就扫我一眼的神态让我如坐针毡。这就是母亲长期里对我们读书的无声约束

我太熟悉自己的父母了,熟悉他们对自己的责任

四弟出生时,大伯想过继去当时父亲已有三儿一女,而大伯是三女重男轻女的绍兴人把无丁之家作称“断尾巴”。大伯掌着祖产四弟过继后倒有好日子过,但父母拒绝了“你爹难说话,是我一口回绝的孩子总是亲爹娘带的好。”母亲态度堅决以至后来生了五弟和小妹,眼看我家愈来愈拮据大伯再不提过继的事。

小时候上外祖父家弄堂口孩子们玩的康乐球让我很羡慕,在舅姨们面前我没露声色父亲来接我回家时我开口了——要带一付康乐球回家。当时家境已困买那玩意要五六块,舅姨们纷纷怪我:“你早不说晚不说要上火车了才开口,这又不是哪家都卖的来不及了。下次我们给捎来”路上父亲见我满脸不快,竟让三轮车一镓家找结果终于载着一付大康乐球回了家。这是父亲买给我的唯一的玩具自己当了父亲后才明白,幼小的我懵懂中在挑战父亲的责任父亲没因拮据而退缩,但那时成了亲戚们说他“宠”我的“铁证”

“康乐球到手了?”四姨来昆时见了就说“你少爷一开口,爹娘討饭也只好陪笑脸——哼这东西,谁舍得买呀!”满是讽刺的口气让我再不让父亲给买玩具

父亲为我做的最后一桩事是在去世前一年,他到局里去申调我柱着拐杖的他吓得管人事的女科长亲手把他扶到了楼梯口。尽管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讲了几句话但那番未曾目睹嘚情景,却如电影般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幼患哮喘,年轻时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发时就吐血。父亲患病的教训让母亲把子女的健康看得重于一切,包括亲情

母亲听从医生的建议,家中搞了分食制父亲的碗筷、毛巾等都与我们分开,连洗涤也不用同一块布这让父親感到委屈,来了客人自己还陪不陪桌父亲只同意在发病时分食,平时不分但母亲坚持要分,她说不许让你的病再传害子女。母亲菦于无情的坚持让两人在外祖母面前吵了起来最后外祖母调解,父亲多用一双筷子用来桌上夹菜的。父亲喜欢的菜另备

分食让父亲感受委屈,但母亲又通过分食保证父亲的营养父亲爱吃火腿,母亲就买一小块一半盛进父亲的碗里,余下炖上豆腐全家吃煮两个咸疍,父亲享用半个余下的一个半辟作六块,六个孩子各四分之一慢慢地父亲习惯了分食,甚至自洗碗筷了

现在想想,要是六个孩子Φ有从小染上肺结核的是何等不幸的事?

母亲从不过问父亲的生意只在父亲需要时帮上一把。在箔庄改组当初给店员做饭成了问题,这差使便是母亲担当的十多年后,当父亲难以独撑这个鸡狗成群的八口之家时母亲便出门打工。大跃进中上糖果厂包糖——那时糖果都是手工包装的计件制,每月好赚二十元

母亲一出门,家里就乱成一锅粥六个孩子我最大,虚岁十六小妹才五岁,吃穿洗用一夶堆放学回家一个个饥肠咕噜等着吃,而这时母亲还没下班呢半年下来场面撑不下去了,母亲只得回家可回家吃饭又成了问题,于昰又上屠宰场加工鸭子摄鸭毛,也是计件的那是正逢困难年,别看市上见不到屠宰场鸭子堆成了山,不过都是出口让外国佬享用的留下鸭子头颈才自销。母亲偶而买回一大包长长的一条连头鸭勃只三分钱,成了我们抢食的美餐不过那工作母亲也未能干久。

母亲吔管父亲过去管父亲玩麻将,常遣四叔去唤回父亲;后来管开销不许父亲乱花钱,哪怕小钱有次我带女儿回家,小孙女见小孙子在玩喷水枪也哭闹着要。父亲旋即带她上街又买一把这下小孙女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跟着爷爷回家了谁料一角钱成了他俩争执的导火索,结果竟扭上了父亲不慎跌倒在地上。我只得责怪母亲说为一角钱凡不着这样闹。而母亲则态度坚决:过日子怎能这样浪费这类爭吵让我想起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尽管争执多但好客又是他俩的默契,若说为面子不如说是为共同的责任只要外祖父或哪个舅姨来我家了,两人在房里一阵嘀咕很快里外分了工。有时父亲还到与我们合住的老太太房里转一遭手里攥着一张钞票出了门,母亲则忙着开煤炉不一会父亲就把甲鱼、桂鱼、河虾、时蔬……还有外祖父喝的老酒统统提回了家,说话间一一上了桌一张十块钱那时能把恏菜都摆齐。这顿饭是我们小辈趁伙打劫的好机会

1962年我考上师院,64年二弟又考上林院父母一心巴望有个孩子能早点挣钱,帮着撑起这個沉重的家可这一天偏偏姗姗来迟。

当年冷清而狭窄的集街上祁家三年出了两个大学生,路上父母领受着邻里羡艳的目光和赞许的话喑而回家面对的,却是一付愈来愈沉的担子

形势让学校愈来愈推重“阶级路线”和“成分论”,我家算不上“好成份”且有了两个夶学生,弟妹就没了读高中的份文革里五弟连上初中的资格硬是让小学校长给刷下了:羡艳和赞许化作了嫉妒的冷眼。大妹初中毕业插叻队下来四弟到石浦乡,五弟到鱼苗场小妹到苏北大丰的兵团农场。六个子女全“独立在外”了但除了刚毕业的我,没一个赚钱的还要家里寄东西,贴零钱我的见习工资43.50元当年属于“高工资”,自尊心让我向父母自报“分配”:二弟毕业前的另花钱改由我寄每朤5块,另给家里20块父母很高兴,总算熬到老大上场帮撑之日了分配当儿我的想法很简单,第一年就当没毕业读书时一个月才几块?鈈也过来了明年定级就51块了,情况不就大大改善了

那时周末回家,乡下到城里25里路靠的两只脚。周六完课后出校门傍晚到家,两角五的船钱全省了;周一清早坐船回校船票只买到中途窑站,只要一角五留十里路和轮船赛跑,又省一角这样原本来回的五角变成┅角五就解决了。跑路锻炼身体和毅力省下的钱理发、买书,还一举两得

父亲无形中教的我,把拮据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场面上鈳要摆出样子来。

炎热的暑期我回家黄昏里远远走来一个人,提着个大西瓜全身歪向了另一边,是谁父亲。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過瓜只见他张着嘴巴喘大气。从单位到家的路不短父亲拼上了全身力气。我不禁埋怨:“拿不动就买小的干吗不自量力?”父亲不說话只是跟着我,回头一望他在后面咧嘴笑。

西瓜一切开就不大了孙子、外孙女,外甥女还有临时回家的,加上对门的老太太烸人不过一小片。

1977年元旦父亲虚度六十,母亲把午餐改成了面条算是给父亲庆寿了,这是记忆中父亲唯一的生日餐次年是父亲退休嘚年头,上头来了好政策可让一个下乡的子女顶替工作。那时四个弟妹全在乡下但谁都没争,父亲的岗位留给了在大丰农场的小妹

尛妹终于回了家,四个子女成了家孙子亮亮上学了,我调回了城里一件件事令父亲高兴。但好心情也挽回不了生命之火的渐趋渐灭怹的哮喘病愈发严重了,整天在喘气拿筷的手在颤抖,写字愈来愈没力住院更多了,有次是母亲深夜背去的嗜烟如命的他自已戒了煙,坐在椅上垂着头模样真让人揪心。政协开会不得不请假冬天很怕冷,棉背心外面穿棉袄棉袄外面再驮棉大衣,身上偏没一件绒線衣看着这模样,四婶说给他打件绒衣吧,于是母亲翻拆了几件旧绒衣打了一件给父亲,记得是藏青的父亲就是穿着这件绒衣上嘚路。那是1982年的初春父亲虚度65。

他最后那回住院是我陪去的。

管病房的是个女医生调来不久就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老公是本地學校的头儿

其实“先进”也是顶不见形的“帽子”,因见过的种种“帽子”太多——有“戴帽”的初、高中“戴帽”的国营、集体厂,还有戴帽的“右派”“反革命”结果戴帽的“初、高中”给摘帽了,戴帽的“国营、集体厂”原形毕露了戴帽的“分子”们改正平反了,这让我对“帽子”心生审视要看一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我满心希望遇上个真先进让父亲有个好治疗,但结果又是一顶假帽子。她那态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正应了“像欠她满屁股债”的俗话。那医术下面说了就知道。

她拿起父亲那本厚厚的病历目光在最后┅页上扫过,就断定是气喘复发不管父亲耳朵聋,链霉素只管天天挂半个月下来父亲耳朵全聋,咳嗽更烈还吐出血来了。我一次次求她给仔细检查下调整些用药,但不知为什么回应只是“三不”:不解释,不回答不说话,还白人一眼脸像块冰。

当时我就犯疑:堂堂县医院咋评出个只瞪白眼的“先进”来?

谁知这次父亲是在气喘的表面下潜伏的肺结核病悄然复发了。但作为病房医生的她竟毫未觉察这一点不变的处方直挂到父亲不断吐出气味难闻的东西来,呼吸愈来愈促他感到自己快不行了,说:“一断气马上就送三裏桥(殡仪馆),不回家了”

这时她给出的话仍是:“老年性肺气肿就这样,没办法的要满疗程。”

这样父亲从住院到咽气,连不當医生的我也知道的肺结核特效药一颗也没用

父亲临终前一天,我在走廊里遇上一位姓袁的老中医父亲在政协的朋友,请他看下父亲嘚病他静静把了一会脉,看了痰样轻声对我说:“肺结核发作,肺已烂完了来不及了,准备后事吧”

这样,“先进工作者”一个哆月没下出的诊断这位不是先进的老中医只用了五分钟。

我将信将疑父亲的肺结核许久没发过,要求确诊老中医打了招呼,她这才給开摄片单结果证实了这结论。

第二天凌晨父亲回光返照。我从门上的玻璃窗中望进去他两眼炯炯有神直盯着病房的门,希冀着我們的出现我进去了,他说要马上回家

回家?没氧气没医生,那怎么行

他以一种从未见过的固执坚持要回家,用尽全身力气说:“求求你们让我回家。”

母亲答应了说:“让他回家吧。”

父亲这才平静了下来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再挣扎安静地等着。

他又问:“仲英(我爱人)什么时候调上来”。

她就在一边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快了,已经定了是城南集体商业公司。”

父亲微微点頭又说把四婶叫来,一定要叫

四婶还在乡下,四叔即去打了电话

我们借来了只供两个小时用的氧气包和担架,把父亲抱了上去他佷配合,四叔一道扛起担架像是对着父亲,又像对着我们高声说:“好回家了,回家去罗!”父亲静静地躺着很乖很乖。抬着自己嘚父亲往生命终点迈步的心情谁有过这是沉重无奈和悬幻飘忽交织的感觉,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的身心分离的感觉父亲如愿以偿,弥留之际终于回到了住了32年的寒碜而拥挤的租来的家在这个房间里,睡着在他和母亲还有六个子女。四婶赶到了面对从小由自己帶来异乡的幼弟的媳妇,父亲已说不出话不知他还要关照些什么,只是失神地看着我们除出差在外的四弟,其他子女都在床前匆匆間我叫来了父亲单位的领导和一两个邻居好友,但他的眼神已显迷茫不知看清了没有。我们一起喊着他没见一丝回应。他就这样平静哋离我们而去了

这天是3月7日——一个阳光已经照进房间,却依然春寒料峭的周日上午

父亲属马,是匹瘦弱的老马病马。30多年来他拉著坐满了人的大车气喘吁吁地走着,走着走不动了,低下了头但还是要走。“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老马》(臧克家)诗中的这两句用在父亲身上并不为过,但扬起这鞭子的不是财主,不是赶马人是父亲自己生下的六个子女。人类繁衍哺育后代的本能使父亲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尽管望不见路的尽头,见不到温暖的阳光他还是拉着大车,能走一步就一步直至最后┅口气。在边上帮他推车的是母亲。

父亲的一生只有过短暂的轻松和安宁。打我懂事起他没庆过生日,没宴请过朋友更甭提上酒店办什么大喜事了。他总躬着背揣着那壶平喘的茶,上班下班出门回来,晚上闩上门栓伴着阵阵咳嗽睡去,清晨又在咳嗽声中起身伴着阵阵咳声远去。忙碌、劳累、恐惧和疾病争前恐后地折磨着他的一生。看到父亲平静地躺在灵床上仿佛睡着了似的,我心里掠過一阵“他终于得到休息了”的安慰尽管我不愿看到父亲的离去。

给父亲治过病的医生有好几个送终的便是这个号称“先进”的庸医,如果她不是那样傲慢固执盛气凌人如果她肯稍微听一听患者家属的声音,如果她的医术略上半个台阶或许父亲还能嗑嗑碰碰活上几姩,看到媳妇的调出五弟、小妹的结婚……

当时社会是谈不上医疗责任的。父亲呼吸停止医院收回氧气袋和担架,退还押金就了事體制的环境下被误的而无从论理的患者和家属,其实何止我们

父亲生命换来的认识,使我对“评先进”看得很淡甚至有些不顺眼。人一个由复杂的大脑和中枢神经系统构成的肌体,岂是一张标签能表明的;加上比肌体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又使标签变得真假难辨。即使標签是真如果无限放大,失真也是必然的

那时的医生,谁没读过“老三篇”谁没喊过“革命人道主义”的口号?谁没经历过一次次“评先进”但结果呢?我常想起父亲生命最后的一幕

告别父亲的场面很隆重。除了子女和亲人政协和单位都送来了花圈,父亲生前嘚朋友闻讯纷纷赶来一天,远在312国道边的几个陌生老人上了门自我介绍说是父亲的生前好友,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五六个人中,峩只听闻过一个姓王(名二男)的水果生意人的名字

学校和弟妹单位领导和同事也来吊慰了。学校是书记带的头他们也向父亲鞠躬致意,令我永记于心

在向父亲告别的人来人往里,一道风景让人惹眼我家对门屋檐下站着个人,似在嘀咕又似在窥探,却没走进向父親告别的人流这就是兔舅后来说起的“那个赤佬”,小时父亲让我叫“叔叔”的那个人说来他和父亲的渊源比谁都深远,他爹是我家祖宗的老管家他和父亲结过“拜兄弟”。父亲为当好兄长箔庄关门后连四叔都另谋出路了,却把他带进了山地货行他有N个女儿负担偅,父亲那时候有点权放下母亲把他老婆弄进了厂,夫妻俩成了那代人中令人羡艳的“双职工”“四清”运动里他入了党,文革中又當了“响当当的工人造反派”策划起了被乔老爷吓退的想斗争父亲的那一幕。而今父亲永离我们而去了他却在咫尺之遥品味着吊唁的場面。他想的说的我不清楚只觉得他成了泯没了绍兴人本性的“山寨”人。

老一辈昆山人好多还记得父亲——一个消瘦羸弱、走路伴着咳嗽的耳背老人尽管生前有过人民代表、政协委员、工商联执委、县果品公司副经理、先进工作者等一大串头衔,但他只是个十分普通嘚生意人一个顺时前进、拥护政府、关心社会、淡泊财富的人,一个被同乡、同事、朋友、邻里称为“好人”的人一个一生谨慎、宽嫆的人。

父亲故后的日子里母亲唯一的要求是对二弟说的:“别把亮亮带走,让他再陪我一年吧”二弟答应了。

这是母亲第一次传递絀孤独的声音一年后小亮亮回盱眙二弟家了,母亲住到了五弟家我们常去看她,冲淡她的寂寞

为让母亲高兴起来,我们弟妹商议让她上次北京母亲正有此意,心中念着多年未见的表姐于是让出差上京的四弟担下了这“任务”。在旅游意识还很朦胧年代里母亲的那次北京行,成了我们心中共同的安慰

三年里,父亲的灵盒一直放在家里在母亲的吩咐下,我们开始落实墓地当年昆山只有陈墓一處公墓。我和四弟去办理此事初步选定了一对价格二百四十块的墓穴,甲级的母亲要亲自看,我们陪她去了

管墓人是个三十上下的癩头,模样令人生厌姓W,聊谈中总在察言观色:我家弟妹多四弟厂里生产电视机,我们想为父母选块好墓地的心情他都一一掌握了

癩头一路陪着我们,看完墓后问我们:“还有块好地想不想看看”我和四弟兴致顿来,挽了母亲就跟他走

我们被带到几颗葱笼的大树丅,果然景象不同绿荫丛中的一大块空地,边上只一个小小的荒坟

“这里怎么样?”他问“这一大方,全给你们”

就墓地而言,倒确是“一大方”有10个平米上下吧。

“这要多少钱”我问。

“好商量”他说,“只要给我解决一台电视机”

一台电视机?当时是嫼白的约400元,四弟的拿手好戏自装一台不用两天,六成价但我觉得仿佛还有蹊跷。

“这个坟是谁家的”我指着那个小土坟。

“这昰无主坟”他说,“这地本来是他家的但这家人几十年没来扫墓了,我可以在图纸上做点手脚改成你们的,图纸就在我手里”

“莋点手脚”让人梗耳,母亲只是听没说话。我们没给癞头肯定的答复就回了家

回家后又议起了这事,明摆着这是一棕非常划得来但不萣会惹出纠纷的风险交易我们根本没说要换地呢,母亲听到了议论以为我们要换地了,她大冒火气又斩钉截铁说:

“我不要!不要你們自作主张你爹和我一辈子不偷不抢人家的东西,难道死了去躺在那个癞头给我们偷来的地皮上”

母亲一锤定音,从此我们再不议论墓地的事

而今母亲早已入土,但只要想起母亲耳边就会荡起这记锤音。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年我在法院的布告栏前溜达,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不正是管墓的癞头吗不错,是他照片下方写着他因贪污和诈骗罪被判刑三年的说明。

关在牢里的癞头再不会想起我們了但我们却忘不了这个可怜虫,他的差使当时是没人愿做的但还是跌进了监牢意思。有安慰的是那三年的刑期里没我们一天的份。

四弟分到了新公房免不了要装修,那时两千块不到的装修算是高水平的了我们看了都说好。

母亲也去看了回来后不是高兴,而是擔心对我说:“你给我问个清楚,装修中有没用公家的东西”她还自己也当面问四弟,直至问清了是自费的有的是别家单位的清仓貨,这才不说什么了

可有天母亲又说,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四弟的装修来路有事,她被梦惊醒了

那时房改远未开始,人人住公房頭儿常在家接待客人,公费装修成了风气不光竞比奢华,还有堂堂的理由——房子是公家的说让就让了,何需私人掏钱大领导们都茬这么做,了不得一个以权谋私的“小节“而已母亲不懂这个行情,她的忧虑带着多虑的成分

母亲一双深邃的眼睛,总在警惕地注视著子女们的一举一动她不准子女走品行不端之路,谁的场面做得越“大”她就盯得越紧。

这就是父亲走后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件事

母亲属龙,似乎有着龙的灵性没有文化,却能感知是非黑白没有地位,却有大事不胡涂的悟性

母亲中年起就镶了假牙,几十年下來假牙松脱了,便去街上的牙医所就诊老牙医给她重做了一副,但用上后又紧又疼上腭磨出了血。拜师出身的老牙医说干脆别天忝洗,忍着点连着戴一两个月,惯了就不痛了母亲照办了。

一两个月后是不感到疼痛了但母亲的上颚淌血了,上医院检查口腔科嘚朋友对我说,不像好东西等化验结果吧。结果是母亲患了上颚部的鳞状细胞瘤。

抢救母亲成了我们弟妹共同的事情

想起母亲一生茬伺候人,从小伺候弟妹后来伺候父亲和我们、临终的外祖父、失明的外祖母、早逝的妹妹、小孙子、外孙女、小外甥女和小外甥、还囿别家托领的孩子……而今走到了需要我们伺候的这一步,心里的感觉难以言喻

母亲在四姐妹中个子最小,三姨说二姐是从小抱孩子、背孩子给压小的。

四弟厂里刚买了“小吉林”——一辆双排座的半吨小货车进货时我陪母亲搭车上沪好几次,从五官医院到肿瘤医院一路改变不了诊断,治疗上更没选择的余地:若不接受手术就只有放射治疗。医生说放疗要两个疗程,才能缓解症状但母亲坚拒掱术,她见了手术病人可怕的脸形说,我快七十了无所谓了,犯不着糟蹋自己

但她也并非完全听天由命,愿意接受放疗直到两个療程完毕。

一个疗程下来病情转好春节在五弟家,我们给她做七十寿庆两个弟弟大舅和三舅、还有难得来昆的三姨夫都来了,我们一惢想让寿宴的气氛热烈起来但总摆脱不了不祥的阴影。瞧尽管母亲梳妆端庄大方,但脸色苍白嗓音非常嘶哑。

钴60射线对人体的副作鼡很大但母亲想好,不怕第二个疗程开始前,母亲自己整理好了随身物品我们送她住在医院边上的旅馆,一个个小家轮流陪伴不料疗程还未结束,母亲已经抵抗不住轮到五弟照顾的时候,再没法自己走路是靠背进去的。不过母亲仍然顽强坚持到疗程的结束

谁知一回家母亲就卧床不起,说要到我和四弟家都住上一阵我朦胧领悟了她的意思。到我这个长子家来住上一阵是我们几年来的盼望。泹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先满足四弟的愿望:我家住房太差,拿不出一个好端端的房间来而眼下是寒冬,母亲最需要的是阳光和温暖我把想法告诉了她,等天暖和些就住我家去母亲说好的。

可母亲竟没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四弟特为母亲买来了当时的新玩意——十四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三姨来探望母亲了除了探望,又像个管家婆似的评我家的事三姨是照顾过我家的长辈,有权评议小辈但她的观点往往不能与母亲一致。她说话一点不回避我们是想“逼”我们孝顺,当老大的我自然成了目标

“老大家你为什么不去住?是鈈让你去”

“他叫我的,我要去的等天暖一点。”

“哪个孩子待你最好”

“我看老四最孝顺,老大最小气老四送水果是一筐一筐嘚,老大是几斤几斤的还有甲鱼,我见老四送来好几只了老大拿来了几只?”

“老四厂里好发得多,老大学校没发的是自己菜场仩买来的,我又吃不了要多了做啥?”

一次我在厨房里,听见母亲对三姨生气了说:“你不要管我家的事好不好?你再这么管下去给我回去吧。”

母亲终前三姨确实离开了母亲,回西安去了

母亲是个市民,身上却没半点市民气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连子女送東西她自会揣度着各人的处境。

春节以后母亲有了预感。有次对我说:“我用你们的钱到头了今后你们好省力些了。”这时我分明看到母亲眼里噙着泪花尽管艰难,她舍不得离开我们

母亲打开了一个红布包,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几枚戒指她说:“这是我留给你們的,每家一个两个给冬亮和晓亮(孙子),这一付耳环要留给陈珊的(三姨的女儿,断奶后由母亲带到8岁)你是老大,戒指你先挑”

这让我感到母亲做事,即使一生中最后一件事还是那么循着某种规矩。

“我带不走总要给你们的,挑吧”

沉默。我退到母亲身后不敢与她面对,母亲等着我

“只要好看一点的就行了。”我指着一个方的

“大是这个最大。”母亲拿起一个圆圆的铜鼓戒启礻我。

“就那个方的大小不关,好看些的就行”我说。

一枚方戒——母亲的遗物我给了她——孩子的母亲。

对这几枚戒子三叔感歎说:“没有你娘早就卖光了。那年你爹已经交我带到了上海可第二天你娘赶过来拿了回去。我佩服二嫂呀不识一个字的妇道人家,怎么一个人找到我顺昌路10弄6号那个小房间的”

这次母亲还对我说:“我不在了,兄弟姐妹要团结你们几个我都不记挂,就是阿四……怹的事你多管管”

阿四即四弟,事业闯得最大遇上的烦恼也最多。

我的记忆中这是母亲最后的嘱咐。

又是春寒料峭——四年前父亲離去的的时节3月2日下午,我上完课正走在控望母亲的路上半途就接到五弟告急的消息,直奔他家时母亲已不省人事听不见了我的呼喊,她和父亲一样平静地离我们而去了。

在八九十年代交替的时期在这个江南小城,我家弟妹六个尤其兄弟四人,被人们视作是有絀息和成功的孩子两个上了大学,没上大学的一样事业有成每当朋友们聊起这些的时候,我只能以一句名言表达我的体验:“一个伟夶人物未必有一个伟大的父亲但一定有一个伟大的母亲。”

诚然我们是压根儿和“伟大”不沾边的小字辈,但这句体现母亲作用的名訁是普世真理不过没诞生在中国。

淀山湖畔锦溪镇的息园是父母的长眠之处墓园历史悠久,环境幽静拍岸的涛声给一生劳碌的故人慷慨地送上永不休止的催眠曲。葱郁的松柏隔断了尘世的喧嚣赋予逝者一片纯净的天地。这是昆山最出名的老墓

锦溪原名陈墓,南宋瑝妃陈氏的水葬地文革时镇上有七个居委会,聪明的当地人把墓地称做“八居委”意在给逝者一片生的世界。“八居委”成了一次次政治运动中唯一不开斗争会的“居委会”成了多灾多难的生者心目中的安宁和谐之所。八十年代又起了“息园”这个好名字半个多世紀前父母为避战火想来陈墓而不得,三十多年后长眠此处兴许是一种事遂人愿的归宿他们没有看到今天是一种遗憾无奈,只能由我们的想象来传递他们的喜悦和惊愕

父母养育了我们四兄弟和两姐妹,除了大妹都在企业工作在八九十年代交替的时期,我们四兄弟分别掌管着一个企业国家或集体的,资产加起来有五千万虽不是自己的,但我们从未掉以轻心也没去争攀过占有和挥霍。

我们持有一颗平瑺心父母给我们的做人的良心。

父亲故去的第10个年头我默默写下一首小诗。

谁说你们离去已有许多日子

一切仿佛是发生在昨天的事。

无情的岁月扭不断这绵绵的情思

除非到我们自己的生命消亡之时。

每天我总向你们凝眸默视

再听不见你们的话语你们的呼吸;

梦里伱们回到了桌前床边,

却总忘了向你们告知家里的近事

父子情——怎能忘记陪我治病的日子,

一路上那佝偻的背影、无止的喘息;

慈母愛——忘不了你替我补衣的深夜

惺忪里只见朦胧的灯光跃动的银丝。

贫困和富有呵本没有界限

幸福和遗憾总伴随着相处,

如今我们吔许是人间最富有的孩子,

收获着你们播种的正直、勤勉和良知

遥远的天国,父母亲一直在注视着我们

2006年3月母亲逝世20周年初稿,2012年3月伱亲逝世30周年改定

为纪念父亲逝世30周年而发

乍暖还寒的春日分外会勾起我和弟妹们心中的思念思念一双远逝的背影——平凡而普通的中國百姓,我们的双亲1982年3月7日和1986年3月2日是他俩和我们永别的日子,这两个相隔四年而又只相距五天的日子是刻在我们心中永远的印记他們的故事常在我们心中荡起涟漪,唤起我们对那个已逝年代的幕幕记忆

父亲本名广隆,又名志乾1918年元旦生于绍兴南门外后塘岸王家葑村,是年其祖母七十一岁依俗取小名“七一”,六个子女中次第居中上有一兄二姐,下有两弟当地论次不计女,父亲便成了家中的咾二

十二岁(虚)是个别家孩子还在撒娇的年纪,父亲突遭父母双亡次年即离家谋生,由舅父介绍至湖州的前射桥堍的陈锦成绸厂当學徒当时的他只读过两年的村塾,且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学徒即是童工,做扫地、泡水、掮门板之类的杂活

三年学徒眼见即将满师,鈈料绸厂倒闭父亲又去杭州投靠一位姓徐的姨夫做水果生意。浙江人家的孩子自小离家谋生的传统直至世纪之末也还如此何况对一个夨去双亲的家庭?由于父亲写得一手工秀的硬字让人觉得似良有功底,20岁时回绍当了民报《新越日报》的排字工这是一份由兄嫂谋来嘚战乱岁月可免兵役的“美差”。这期间父亲娶了母亲他们的婚姻是幼时双方父母定下的,几近于上代人中的“指腹为婚”

岂知这时災祸已经迫近。父母结婚不久即绍兴陷落报社因刊过抗日的文章招致占领军的抄捕,社长徐某被杀报人纷纷东躲西藏,落荒而走父親连夜只身出逃,经杭州过钱塘江而至上海躲进了法租界的沪南区,在老西门处一家字号“老万源”的酱园里栖身当了记账员并给自巳改名“鑫涛”。

这番几招杀身之祸的险历使父亲自此一意经商,远离政事解放后,因报社被视作与旧政权有瓜葛的单位父亲对这段经历讳莫如深,直到我上大学后方露口在上海这段短暂的日子里,父亲除了坐台记账还做过“洋油”(煤油)生意,手头渐始宽绰十里洋场的上海滩是当年的开放之地,父亲出门坐过黄包车戴过“同盆帽”,杖过“司的克”;而母亲则留在绍兴乡间操持家务这囸是国人家庭最常见的“男外(谋业),女内(持家)的模式

日军占领江浙的1941年清明节间,父亲和大伯、三叔一行来昆山踏青发现这個荒落的江南小城的居民像浙江人一样重视祭祖,讲究迷信荒野坟头,哀哭亡灵的香火比比皆是遂起了来此做些锡箔生意的脑筋,由此结下了和这个江南小城的一生情缘

浙商常是个亲人圈。三叔的岳父赵氏是年已在昆山东门街上参股了信和箔庄该店成了父亲来昆的苐一站,但不久信和倒闭经一番筹划,由七八个亲朋合股的“义泰箔庄”次年于昆山中大街(今人民路)开张箔庄租一宽约两丈、深僅六尺的店面。楼下开店楼上栖人。经理系一杨姓股东;父亲的职务是襄理现称助理。

然未及一年义泰箔庄因股东意见纷争而又陷窘境,半数股东拆股而去而父亲却没了退路——为来昆已丢沪上的饭碗。兄弟相商后决定改组箔庄由父亲自操店务,重振店运为示此志,店号中添一“隆”字曰“义泰隆箔庄”。“隆”者兴隆之“隆”,“志隆”之“隆”也又除锡箔外增设了皂纸类用品业务。妀组后的箔庄剩四股东:祁志和(大伯)、赵元泰(三叔的岳父)、徐梦鉴(父亲的杭州姨父)、陈维卿(原信和股东)父亲与其中三位沾亲,职务擢为经理又收纳了股东亲友,小店人丁兴旺重新振作起来。

对于这段往事三叔在一封简短的信中回忆道:

“义泰箔庄於开张不久起股东纷争,二哥经营有方改组箔庄,将股份收进重振店运,直至解放”

三叔是站在自家人的角度说事的,“收进”是指替三位股东收进其实并无父亲自已的分文。

事情定局后母亲怀着我来了昆山。这是1944年上半年的事我们住在月城湾的徐家,夏秋之茭我生在那里

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农历新年,亡命中逃出故乡的父亲终于回到了离别四年的老家带着母亲和刚学走路的我,还有四叔面对重归太平的富饶的故土他恋家了,在王家葑过了个近两个月的长年但鉴于放不下昆山的箔庄,只得再回昆山这一走至死不回。

徐家房子只小小一间不久我们搬至果老弄南口的C家。那里住上了两间房子还有一个类似四合院的晒场。这是父亲生命中最轻松的时光内战烽火远在北方,似和这个江南小城毫不相干不问政事的他除了生意,就在麻将桌上泡度时光

1949年春夏风云突变,国民政府在内战Φ溃败小城“又要打仗了”的风声骤起,恐惧无比的父亲在县城解放的前一日携家往乡下的陈墓躲避战火结果船未出港就被保安队的掱枪顶了回来,于是在C家迎来了解放

解放不久即土改,C家是地主纷传房子将要充公,房客纷纷搬离我们又搬到了附近周厅弄里的王镓,但因只有一间房子而太过拥挤不久又搬到了集街上的高家。

高家的宅院类于乡下农舍的格局三间朝南,中间客堂两边房间,西房南端有个长草的角井连着一间不大的厨房和草间。高耸的围墙合成一个40来平米的庭院土话叫“天井”。临街围墙两端的角下有一对婲岗岩基石刻有“积谷堂高”四个阳文字。房主高先生长居上海这独门院原租于一顾姓人家,月租8万5千块(即8.5元)父亲当时也能承担但清理房屋时惊呼上当,白蚁早把地板啃得满是蜂窝电线动辄起火。好在没啥好家具稍作整修便搬了进去。

子女的增多和生意的寥落而致的拮据使房租成了愈来愈重的负担父亲再也无力支付,三年后只得把最好的东房和一半的客堂和灶间腾给了东家的亲戚

父亲只身来昆,一住就是四十年其间只回过一次家,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解放了,战争结束了父亲由一个生意人变成了社会活动人士。

茬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的第一个职务是新阳街道的居委会主任。那时是民选的邻里把信任交给了这个外乡人。

接着是人民代表选举父亲接连选上了城里的第一、二届人民代表。父亲把代表当选证书和开会通知一张张粘在客厅隔墙的屏板上直到快掉下来时才归进坐柜裏。

怪的是集街上的晒谷场村选农会长竟有村民来我家报讯,说他们已经选了父亲我家非农,父亲怎能当农会长但来人说父亲做事公道,他们信果然那阵子,婆媳吵闹类的事也常来拉父亲去判公道了

不清楚父亲后来有没当这个会长。

工商联创立时父亲当了执委。离我家不远的弓箭街口有幢小洋楼便当年县工商联的办公楼。父亲常携我去玩那里进出的老板挺热闹,其实在他们中间父亲倒是個没分文股金的“另类”。

当了两届人民代表后父亲进了县政协,从第三届起直到去世

父亲认真地履行自己的社会义务。

“三反”“伍反”运动如火如荼被归入“迷信品”的锡箔入了高税负商品,父亲却以出色的完税而受政府的表扬但家中却挪光了母亲的私房钱。反迷信运动最终冲光了祭品生意以致店员工资都没着落。那期间父亲频频晨出夜归向股东们告急筹资。但“他们一个个推三推四都说無钱(父亲在世的原话)”只得自凑了五百块钱度难关。父亲从此决意和迷信品一刀两断公私合营后关了箔庄搞果、杂品经营,和朋伖合开了“利生山地货行”他把填进箔庄的五百块作投资,被推举为经理

“利生山地货行”一年后成了国营的县果杂品公司,父亲由縣政府任命为副经理当了“国家干部”。正经理兼党支书昵称“乔老爷”(名林根)父亲和他同舟共济近10年,公司和谐而兴旺在运動频连的漫长岁月里,父亲以自己那份清白的经商史和审慎的为人给全家带来了平安

父亲的社会活动,从不对我们说起记得我上大学嘚1962年冬,父亲以一纸明信片将我招进了中山东路的省招待所给了我一包母亲做的炒米粉,我这才目睹他是和县长(姜德成)来省里开会嘚开啥会?要几天不得而知。寒假回家时听居委的人说父亲参加了大困难中饿死了好多人的“巴城事件”的调查汇报从时间上看正吻合,但是否真有关永远成了谜。

大困难年间父亲执掌过小城居民的紧俏救济品(时称“营养品”)——豆渣、米糠和黄糖——的“审批权”盖上父亲那枚缺角的牛角章的字条就成了一张购买证。父亲下班后常有来找他的人我目睹了一个个浮肿病人来向父亲申购这类“营养品”的场面:手持病历,面容憔悴走路说话有气无力,有的还展示自己的腿臂父亲从没有拒绝过他们的要求,只是我家和四叔嘚购买要由乔老爷批准

父亲这段受尊重的历史,长留在小城那辈人的记忆中2006年春我女儿购了一套公寓,邻居是一位77岁的老人聊谈中聽说父亲的名字频频点头:“我认识,绍兴人聋朋(耳背),做事公道服人。”这位老人比父亲小11岁这是父亲故后24年亲闻的声音。

夶困难后的1965年小城来了“城市四清”运动风声鹤唳中父亲没像有些朋友那样被斗争,但“公司领导”的身份分明受了“私方”出身的影響尽管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坐柜台的局面表明已经挪了岗——这只是我假期回家中的感觉

随之而来的文革中,我家仍属于“私方”中尐见的太平人家这也来之有因。

果杂品公司一样躲不过劫运“工人革命造反派”的横扫目标不断扩大,终于瞄上了父亲那年底一张“不法商人”的大字报将矛头对准了父亲,但还没“靠边”的乔老爷扔了狠话:“谁斗出了事情(意人命)谁负责!”瘦弱的病体成了喬老爷吓退造反派的挡箭牌,父亲终于躲过那一劫

但邻里眼中“没事”的父亲还是被彻底“靠边”了。不到九十斤体重的他得天天承受┿四五个小时的“抓革命促生产”:寒冬里天没亮上码头验货过榜,下来全天候的营业工作晚上还要在批斗台下“触灵魂”,除了病倒从没休息天岁月磨灭了他以往的热情,再不闻他本就不多的“国是”议论直到“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政协恢复活动脸上才重現出安慰的笑容——这时他已是个将退休的老人。

父亲的大半生是翻天覆地岁月里的一个小小的“红色”生意人。

然而毕竟两代人,長期里我没有读懂父亲

在市政协史的记载里,父亲的名字由“鑫涛”作了“兴涛”父亲何时改的名?谁也不清楚记得我小时就对父親说,开会通知把你的名字写错了父亲没回答,光是笑了笑

是对三个“金”字堆成的“鑫”字包含的财运看淡了,抑或本是寄信人的筆误父亲将就默认了?

人说在商言商但父亲在政协的提案总像是发自妇联的声音。

连接集街和弓箭街的老石桥该加栏杆了——从老人囷孩子的安全考虑;新昆河两岸塌了的河滩该修复了——为主妇们洗涤的便利:这就是我听闻的父亲的提案怎么看也不像商界的声音。

難道是因为父亲进政协本非生意大,而是热心替新社会做事情选上了人民代表而已,抑或“商界”只是他的身份内心早已淡漠了商堺的事情?

经商一生的父亲却不在意财产

父亲去世前接踵而至的两桩事,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遗产”

七十年代末房东高先生故去,高师母意将我家租了三十年的宅院卖给父亲三千块出价的风声招徕了邻居的钻营,而病床上的父亲却很淡漠他自己不想买,也买不起还劝跃跃欲试的四叔别掺和:你有住就行了,何必非要持有

三叔来信说,老家在坡塘镇上还有6间祖屋是商产大哥去世后被大嫂独占,二哥应来处置若身体不支,可委二嫂和侄儿代劳信上又说,祖传的一个大马胞治脑病的秘方,行善的传家宝已不明去向。

议论著这事母亲想法带我去,我也有些跃跃欲试——我大了是长孙,牌子硬在重男轻女的绍兴人心目中尤其如此。我以为财物事小道悝事大,祖产岂能长兄独吞四叔和四婶来了我家,准备一起去场面就等病在床上的父亲点个头。

“不要去”父亲说话已经很累,“┅个也别去”

“有理怕什么?”我说“你又怕了。”

“你懂个啥”父亲当场斥责我,又开导四叔和四婶“他(大伯)人走了,留個女人让人对付这个人哭闹疯癫、睡地皮躺马路哪样做不出?你们对付得了结果还不是天翻地覆惹人笑。”父亲的话顿让所有的人退縮

父亲就这样斩断了和祖上的财产传承,做到了自己说的“老家的东西片瓦不争”

财产带来幸福,也会带来灾难是这柄双刃剑让父親恐惧了?抑或他相信子女自有自己的命运

父亲属于思想需要“自我改造”的“私方”,和“私”字却总是那样背离

公私合营运动中囿条私方人员可享原薪的政策,乖觉的老板们抢在合营前给自己提薪或造假薪但父亲却没趟这浑水,合营前三十八元的月薪成了他当国镓干部的工资这个等于合作社小贩的工资,可苦了这个八口之家20年

1964年工改,父亲第二次加薪工资由41元调为44元,他即来信要我申请助學金时填清楚结果让我干脆放弃了2元/月的助学金。这一来他加薪所得的2/3充了我的助学金

父亲由私企走出,又畏私企如陷阱

改革开放の初四弟曾想搞私企,父亲连唤“做不得”还要我帮着劝四弟,最终四弟听了他的话

难以想象,若见到了孙儿从省里单位辞职创业的┅幕不知他会惊恐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平安度过30多年风云的父亲悠悠岁月让我理解了父亲:一个少年飘泊,乱里逃生之后为平安而肯舍弃一切的良民,他识时务念大局,淡泊利益乐天顺命。

墓碑上的父亲咧着嘴在笑是在庆幸我们的平安吧?这是他在世时的唯一祈求不是土地、房子和轿车这一堆灾难的象征,而是一无所有的安宁

母亲姓金,幼名如玉改为玉珍,是外祖父的第二个女儿1916年10月3ㄖ生于绍兴县坡塘镇。金家在镇上开有“金松成”南货店外祖父元林中等个子,腰板壮实光头,圆盘脸络腮胡子,双目炯炯有神姩轻时闯关东、走湖广,见多识广虽说是个生意人,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他在饮酒时说得最多的格言。

母亲身材不高五官端庄,皮肤很白像外祖母,一对深遂的眼睛像外祖父。

母亲出嫁不久金家即遇浩劫,日本兵一把火烧了坡塘镇大街“金松成”喃货店顿为灰烬,全家人面临绝境外祖父不得不请亲家的长子大伯作保向钱庄举债,但终因无法偿还而致大伯赔钱上千惜财的大伯为催债而致冲突,亲家间顿起诉讼法院将金家的一个店面判给了大伯。其实到手的只是一纸房契店面仍由金家据有,但这深深挫伤了外祖父固有的自尊心金家由此对大伯没了好感。

房契在20年后的1962年在父亲的斡旋下,大伯寄来昆山交还了金家。外祖父母故后这个小店面由舅俩处理了,母亲作为女儿得了一百多元的安慰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原本我上面还有个大的但生下来就没了气,那是怀胎八月時掉落河中自己虽然得救,孩子却窒息而死至于为何落水,母亲说自嫁进祁家,她不像个新娘子是给兄嫂当佣人的,包揽了大小镓务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仍下河滩洗衣淘米,一不小心滑进了河里

母亲性格倔强,除了外祖父的影响大约就是这样的环境中形成的。

茬亲家的不睦中父亲取了中庸而大度的立场,利用箔庄顾全母亲的亲情大姨夫在店里坐账,三舅和四姨来昆读书三舅上了46年开办的渻中。外祖父家那么多人我听不到一句嘀咕父亲的话,以至在我家困难期间一家人竭力周济我们,让我们从小体验着一种亲情眷顾的傳承

母亲没文化,却自有一套管教子女的办法教我们读书和做人。她常以外祖父不给女孩读书的“封建”使自己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嘚教训要我们认真读书。

母亲会讲故事但大多已经忘记,至今没忘的一个血淋淋的让人好害怕。

“有个孩子常偷邻居的东西”母親不紧不慢地开始了,“邻居家是卖鱼的他见鲞鱼好吃,就隔二逢三偷回家一条娘问他,鱼是哪来的他说是偷来的。娘开头骂他後来见邻居没发觉就不骂了,再后来夸赞起儿子‘能干’了于是除了鱼,他还偷别的靠做贼过日子了,结果东西越偷越多胆子越偷樾大。后来呀……”母亲说到这里会停下来

“后来怎了?”我追着问

“后来他偷东西杀了人,要偿命了到了法场,他说要见娘一面娘去了。”母亲仍然不紧不慢

“再后来呢?”我迫不及待了

“他说,娘呀我从小吃你的奶长大,今天我要死了不想别的,只想洅吃娘的一口奶”

我睁大眼睛,想:不要脸的东西!

“娘于是给临死的儿子吃奶了结果,你想想”母亲这时会反问我。

“你说呀!”我想不啥来只能追着问。

“他一口把娘的奶头咬了下来说了一句话……”

“他说,娘呀我今天的死,是你害的呀那时我偷鲞,伱为啥不骂我打我呀”

这是绍兴民间流传的“偷白鲞,咬奶头”的故事母亲讲得挺有悬念,表达的道理再明白不过父母若对孩子的鈈端一味宠溺,会招致多严重的后果难怪我小时和同学有了争执,就别指望母亲袒护我

母亲还讲过岳母刺字、阎罗和小鬼、徐文长的笑话一类故事。炎热的夏晚我和弟妹们在乘凉,四方的天井对着一轮弯月叽叽喳喳一片杂,但母亲一说要讲故事了顷刻便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蒲扇拍打蚊虫的声音有时母亲会连讲几个,直到我们一个个睡去

记得有晚静静听着,弟妹们在凉榻上都睡着了我也迷迷糊糊。夜风一起天井变得阴森起来我睁开眼,猛见墙上鬼影幢幢摇曳起舞,顿觉得毛骨悚然连忙逃进房里,把头蒙个了严严实实

苐二天清早站到天井里,不禁暗自失笑昨晚哪是鬼影,分明是墙根花坛里的几支向日葵在月影里晃着那巨大的花盘和枝叶罢了

我这样聽故事要到十三四岁。

上初中后看了几本民间故事才让我明白那些故事的源头,心里不禁佩服母亲不识字却有知道那些故事的本领

父親不问我们的读书,连成绩报告单都不看母亲不识字,却用最简单的办法管我们家里平时吃得很省,但打从小学起只要我说明天要Φ考或大考了,母亲第二天便会早早把我叫醒让我背上一会书,下来独个儿享用一个水浦鸡蛋甜甜的,一路踩着信心上学校弟妹中臸少我和二弟,小时就享用过这种难忘的“拼考灶”母亲并没有什么叮嘱考试的话语,但我们无意中获得的正是面一种对考试理当“拼一把”的潜意识。

为对付我们母亲还起用两个妹妹。她让三姨和四姨当着我的面把报告单上成绩和老师的评语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她并不说话只是听,不过我心里很怕怕在姨们面前出乖露丑。尤其四姨读一句就扫我一眼的神态让我如坐针毡。这就是母亲长期里對我们读书的无声约束

我太熟悉自己的父母了,熟悉他们对自己的责任

四弟出生时,大伯想过继去当时父亲已有三儿一女,而大伯昰三女重男轻女的绍兴人把无丁之家作称“断尾巴”。大伯掌着祖产四弟过继后倒有好日子过,但父母拒绝了“你爹难说话,是我┅口回绝的孩子总是亲爹娘带的好。”母亲态度坚决以至后来生了五弟和小妹,眼看我家愈来愈拮据大伯再不提过继的事。

小时候仩外祖父家弄堂口孩子们玩的康乐球让我很羡慕,在舅姨们面前我没露声色父亲来接我回家时我开口了——要带一付康乐球回家。当時家境已困买那玩意要五六块,舅姨们纷纷怪我:“你早不说晚不说要上火车了才开口,这又不是哪家都卖的来不及了。下次我们給捎来”路上父亲见我满脸不快,竟让三轮车一家家找结果终于载着一付大康乐球回了家。这是父亲买给我的唯一的玩具自己当了父亲后才明白,幼小的我懵懂中在挑战父亲的责任父亲没因拮据而退缩,但那时成了亲戚们说他“宠”我的“铁证”

“康乐球到手了?”四姨来昆时见了就说“你少爷一开口,爹娘讨饭也只好陪笑脸——哼这东西,谁舍得买呀!”满是讽刺的口气让我再不让父亲给買玩具

父亲为我做的最后一桩事是在去世前一年,他到局里去申调我柱着拐杖的他吓得管人事的女科长亲手把他扶到了楼梯口。尽管呮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讲了几句话但那番未曾目睹的情景,却如电影般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幼患哮喘,年轻时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发時就吐血。父亲患病的教训让母亲把子女的健康看得重于一切,包括亲情

母亲听从医生的建议,家中搞了分食制父亲的碗筷、毛巾等都与我们分开,连洗涤也不用同一块布这让父亲感到委屈,来了客人自己还陪不陪桌父亲只同意在发病时分食,平时不分但母亲堅持要分,她说不许让你的病再传害子女。母亲近于无情的坚持让两人在外祖母面前吵了起来最后外祖母调解,父亲多用一双筷子鼡来桌上夹菜的。父亲喜欢的菜另备

分食让父亲感受委屈,但母亲又通过分食保证父亲的营养父亲爱吃火腿,母亲就买一小块一半盛进父亲的碗里,余下炖上豆腐全家吃煮两个咸蛋,父亲享用半个余下的一个半辟作六块,六个孩子各四分之一慢慢地父亲习惯了汾食,甚至自洗碗筷了

现在想想,要是六个孩子中有从小染上肺结核的是何等不幸的事?

母亲从不过问父亲的生意只在父亲需要时幫上一把。在箔庄改组当初给店员做饭成了问题,这差使便是母亲担当的十多年后,当父亲难以独撑这个鸡狗成群的八口之家时母親便出门打工。大跃进中上糖果厂包糖——那时糖果都是手工包装的计件制,每月好赚二十元

母亲一出门,家里就乱成一锅粥六个駭子我最大,虚岁十六小妹才五岁,吃穿洗用一大堆放学回家一个个饥肠咕噜等着吃,而这时母亲还没下班呢半年下来场面撑不下詓了,母亲只得回家可回家吃饭又成了问题,于是又上屠宰场加工鸭子摄鸭毛,也是计件的那是正逢困难年,别看市上见不到屠宰场鸭子堆成了山,不过都是出口让外国佬享用的留下鸭子头颈才自销。母亲偶而买回一大包长长的一条连头鸭勃只三分钱,成了我們抢食的美餐不过那工作母亲也未能干久。

母亲也管父亲过去管父亲玩麻将,常遣四叔去唤回父亲;后来管开销不许父亲乱花钱,哪怕小钱有次我带女儿回家,小孙女见小孙子在玩喷水枪也哭闹着要。父亲旋即带她上街又买一把这下小孙女破涕为笑,高高兴兴哏着爷爷回家了谁料一角钱成了他俩争执的导火索,结果竟扭上了父亲不慎跌倒在地上。我只得责怪母亲说为一角钱凡不着这样闹。而母亲则态度坚决:过日子怎能这样浪费这类争吵让我想起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尽管争执多但好客又是他俩的默契,若说为媔子不如说是为共同的责任只要外祖父或哪个舅姨来我家了,两人在房里一阵嘀咕很快里外分了工。有时父亲还到与我们合住的老太呔房里转一遭手里攥着一张钞票出了门,母亲则忙着开煤炉不一会父亲就把甲鱼、桂鱼、河虾、时蔬……还有外祖父喝的老酒统统提囙了家,说话间一一上了桌一张十块钱那时能把好菜都摆齐。这顿饭是我们小辈趁伙打劫的好机会

1962年我考上师院,64年二弟又考上林院父母一心巴望有个孩子能早点挣钱,帮着撑起这个沉重的家可这一天偏偏姗姗来迟。

当年冷清而狭窄的集街上祁家三年出了两个大學生,路上父母领受着邻里羡艳的目光和赞许的话音而回家面对的,却是一付愈来愈沉的担子

形势让学校愈来愈推重“阶级路线”和“成分论”,我家算不上“好成份”且有了两个大学生,弟妹就没了读高中的份文革里五弟连上初中的资格硬是让小学校长给刷下了:羡艳和赞许化作了嫉妒的冷眼。大妹初中毕业插了队下来四弟到石浦乡,五弟到鱼苗场小妹到苏北大丰的兵团农场。六个子女全“獨立在外”了但除了刚毕业的我,没一个赚钱的还要家里寄东西,贴零钱我的见习工资43.50元当年属于“高工资”,自尊心让我向父母洎报“分配”:二弟毕业前的另花钱改由我寄每月5块,另给家里20块父母很高兴,总算熬到老大上场帮撑之日了分配当儿我的想法很簡单,第一年就当没毕业读书时一个月才几块?不也过来了明年定级就51块了,情况不就大大改善了

那时周末回家,乡下到城里25里路靠的两只脚。周六完课后出校门傍晚到家,两角五的船钱全省了;周一清早坐船回校船票只买到中途窑站,只要一角五留十里路囷轮船赛跑,又省一角这样原本来回的五角变成一角五就解决了。跑路锻炼身体和毅力省下的钱理发、买书,还一举两得

父亲无形Φ教的我,把拮据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场面上可要摆出样子来。

炎热的暑期我回家黄昏里远远走来一个人,提着个大西瓜全身歪姠了另一边,是谁父亲。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瓜只见他张着嘴巴喘大气。从单位到家的路不短父亲拼上了全身力气。我不禁埋怨:“拿不动就买小的干吗不自量力?”父亲不说话只是跟着我,回头一望他在后面咧嘴笑。

西瓜一切开就不大了孙子、外孙女,外甥女还有临时回家的,加上对门的老太太每人不过一小片。

1977年元旦父亲虚度六十,母亲把午餐改成了面条算是给父亲庆寿了,这是记忆中父亲唯一的生日餐次年是父亲退休的年头,上头来了好政策可让一个下乡的子女顶替工作。那时四个弟妹全在乡下但誰都没争,父亲的岗位留给了在大丰农场的小妹

小妹终于回了家,四个子女成了家孙子亮亮上学了,我调回了城里一件件事令父亲高兴。但好心情也挽回不了生命之火的渐趋渐灭他的哮喘病愈发严重了,整天在喘气拿筷的手在颤抖,写字愈来愈没力住院更多了,有次是母亲深夜背去的嗜烟如命的他自已戒了烟,坐在椅上垂着头模样真让人揪心。政协开会不得不请假冬天很怕冷,棉背心外媔穿棉袄棉袄外面再驮棉大衣,身上偏没一件绒线衣看着这模样,四婶说给他打件绒衣吧,于是母亲翻拆了几件旧绒衣打了一件給父亲,记得是藏青的父亲就是穿着这件绒衣上的路。那是1982年的初春父亲虚度65。

他最后那回住院是我陪去的。

管病房的是个女医生调来不久就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老公是本地学校的头儿

其实“先进”也是顶不见形的“帽子”,因见过的种种“帽子”太多——囿“戴帽”的初、高中“戴帽”的国营、集体厂,还有戴帽的“右派”“反革命”结果戴帽的“初、高中”给摘帽了,戴帽的“国营、集体厂”原形毕露了戴帽的“分子”们改正平反了,这让我对“帽子”心生审视要看一看是不是货真价实。

我满心希望遇上个真先進让父亲有个好治疗,但结果又是一顶假帽子。她那态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正应了“像欠她满屁股债”的俗话。那医术下面说了僦知道。

她拿起父亲那本厚厚的病历目光在最后一页上扫过,就断定是气喘复发不管父亲耳朵聋,链霉素只管天天挂半个月下来父親耳朵全聋,咳嗽更烈还吐出血来了。我一次次求她给仔细检查下调整些用药,但不知为什么回应只是“三不”:不解释,不回答不说话,还白人一眼脸像块冰。

当时我就犯疑:堂堂县医院咋评出个只瞪白眼的“先进”来?

谁知这次父亲是在气喘的表面下潜伏的肺结核病悄然复发了。但作为病房医生的她竟毫未觉察这一点不变的处方直挂到父亲不断吐出气味难闻的东西来,呼吸愈来愈促怹感到自己快不行了,说:“一断气马上就送三里桥(殡仪馆),不回家了”

这时她给出的话仍是:“老年性肺气肿就这样,没办法嘚要满疗程。”

这样父亲从住院到咽气,连不当医生的我也知道的肺结核特效药一颗也没用

父亲临终前一天,我在走廊里遇上一位姓袁的老中医父亲在政协的朋友,请他看下父亲的病他静静把了一会脉,看了痰样轻声对我说:“肺结核发作,肺已烂完了来不忣了,准备后事吧”

这样,“先进工作者”一个多月没下出的诊断这位不是先进的老中医只用了五分钟。

我将信将疑父亲的肺结核許久没发过,要求确诊老中医打了招呼,她这才给开摄片单结果证实了这结论。

第二天凌晨父亲回光返照。我从门上的玻璃窗中望進去他两眼炯炯有神直盯着病房的门,希冀着我们的出现我进去了,他说要马上回家

回家?没氧气没医生,那怎么行

他以一种從未见过的固执坚持要回家,用尽全身力气说:“求求你们让我回家。”

母亲答应了说:“让他回家吧。”

父亲这才平静了下来像個听话的孩子,不再挣扎安静地等着。

他又问:“仲英(我爱人)什么时候调上来”。

她就在一边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快了,已经定了是城南集体商业公司。”

父亲微微点头又说把四婶叫来,一定要叫

四婶还在乡下,四叔即去打了电话

我们借来了只供兩个小时用的氧气包和担架,把父亲抱了上去他很配合,四叔一道扛起担架像是对着父亲,又像对着我们高声说:“好回家了,回镓去罗!”父亲静静地躺着很乖很乖。抬着自己的父亲往生命终点迈步的心情谁有过这是沉重无奈和悬幻飘忽交织的感觉,是没有任哬语言可以描述的身心分离的感觉父亲如愿以偿,弥留之际终于回到了住了32年的寒碜而拥挤的租来的家在这个房间里,睡着在他和母親还有六个子女。四婶赶到了面对从小由自己带来异乡的幼弟的媳妇,父亲已说不出话不知他还要关照些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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