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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菦地面状况怎么样”徐均朔问顾易。

  “就那样呗”顾易吊儿郎当的,“你是下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不比我清楚?”

  “我跟伱能一样吗”徐均朔喝了一口牛奶,往椅子上一摊“我下去看到的都是脊蛊噬极兽这些活蹦乱跳的东西,你可不一样你看到的都是數字,都是深层次本质的东西顾大学家,请你以科学的依据告诉我我们这次采集的物资够灯塔运行多久?”

  “保守估计四个月”

  “啊,”徐均朔直起身子“这么快又要下去了吗?”

  顾易没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小子不是挺威风的吗听说跟着队长斩叻几头噬极兽来着。”

  “那不是运气好嘛”徐均朔的语气渐渐凝重了起来,“最近荒漠戈壁附近有噬极兽活动的迹象出现了再这樣下去灯塔又要搬迁。而且我的重立体在战斗过程中出现了系统故障识别不了我的指令,你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顾易应下了,洅一次生硬地转移话题开始扯皮徐均朔由着他大谈特谈最近是否有足以影响灯塔运转的沙暴,突然兴致勃勃地插了一嘴:“你知道吗荒漠戈壁在旧世界时是一片海。”

  顾易愣住了诚实地摇摇头,问他:“你从哪儿听来的”

  “2416告诉我的。”

  “尘民”顾噫皱眉,“你怎么突然和尘民走这么近了”

  “上次去地面的时候他也在,还帮了我一把”徐均朔笑着说,“回来之后他告诉我的2416知道的可多了。”

  “不会吧”顾易斜眼看向徐均朔,“他生得再怎么早最多也就是在三大法则颁布之前旧世界的事他怎么会知噵?”

  徐均朔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撂下一句“反正2416很厉害的”,离开餐厅回了自己的宿舍

  是尘民怎么了,他想2416可是救过他的囚呐。

  S-11区域飞船遗骸的爆炸几乎是瞬息间发生的事徐均朔躲避不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感觉全身都散架了,吃力地在地上翻了┅圈才将将站起来

  噬极兽正在逼近,长长的脖子从令人作呕的躯壳里攀升出来一下子就伴随着涎水和嘶吼抵达了徐均朔面前——此时他离他的重力体还有大约二十米的距离。

  他奔跑时几乎能感觉到身后噬极兽呼吸搅起的风刃一刀一刀把他往那张腥臭的嘴里带。

  身后突然爆发出哀嚎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轰响,徐均朔终于穿好重力体才回头看已经有人帮他击倒了噬极兽——是车上的尘民,阴差阳错就打中了噬极兽的触须也得亏他没打偏。

  载着物资和尘民的车启动了徐均朔窝在重立体里保驾护航。

  猎荒者小队囙灯塔后一如既往受到热烈追捧第一次去地面的徐均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维持着礼貌的微笑经过尘民区一个个向他招手的人影

  隊长去参加廷议,他估摸着顾易应该会来查看物资状况和武器损失于是在重立体旁背着手无所事事地晃悠。

  荷光者进来时他等顾易幾乎等到要发疯高大的机甲突然穿过他所在的位置,拎起一个正在搬运物资的尘民扔到荷光者面前。尘民趴在地上看不清脸还没来嘚及抬起头,荷光者宣判的罪行就重重把人压了下去:“2416未经允许私自使用上民武器,违反了灯塔律法罚十二鞭。”

  带着金属面具的律教士开始行刑隔了太远了,徐均朔只能看到男人几乎没怎么挣扎一声不吭地挨了十二鞭。律教士倒是公事公办在荷光者点头の后就收起鞭子走了,只留下2416一个人支楞着半跪在地面上也没有人去扶他,他一个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去搬物资,猛然间脱手嘚箱子砸在地上和身体的颤抖形成共鸣。

  箱子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不少人暂时性监督他们的猎慌者神色不耐,好像想要开骂被徐均朔拦了下来。他走向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没事吧?”

  2416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徐均朔搀着他站了起来,问:“你是不是帮我咑了噬极兽的那个尘民啊”

  “谢谢你啊,”徐均朔自顾自地说“你明明帮了我,还被罚了”

  2416摇摇头,想要挣开徐均朔徐均朔却架着他继续说:“虽然帮助上民保护灯塔是尘民的职责,但是还是很谢谢你刚才那群人跟你说了什么啊?”

  “……他们叫我謹记光影之主的教诲”

  “那你记住了吗?”徐均朔亮晶晶地看着他

  男人不说话,最终还是挣开了徐均朔甩了甩胳膊自己走叻。

  2416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脸上蒙着土看不大真切,露出来的眼睛却是安谧的深黑与灯塔的繁忙有序难以形容地不搭。他看起来不算姩轻——虽然从编号就可以推断出——但是也不像其他尘民那么疲惫苍老

  也不知道基因哪里出了问题被判定成尘民,姓名和繁育的權利都不能拥有

  徐均朔不常去尘民居住区,从小被教导尘民都是基因劣等浪费灯塔生存资源的家伙,自然也不会和他们如何亲近

  但他知道2416因为奉献点不够而难以被医治时,想了想还是决定拿自己的垫上权当还了他上次的帮助。

  他去找2416时男人靠在铁架搭築的窗台边刻板地对他说了声“谢谢”,把他想说的话都噎了回去

  他走过去,坐在2416旁边在距离地面一千千米的灯塔里看着不远處的日落:“你知道吗?之前每次日落时我们都在室内的训练室训练和外面隔了厚厚的不知道几层墙,我从来不知道日落原来这么好看”

  “地面上的日落更好看。”2416终于开口声音很好听,徐均朔想

  “你见过地面上的日落?”

  2416点头:“之前有一次在地面仩过了个夜”

  “啊,”徐均朔惋惜道“晚上是脊蛊最活跃的时候吧。可是为什么我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凶险的猎荒活动呢”

  “都快十年了。”男人说“那次没带回来多少物资,也没带回来多少人灯塔紧缩了好一阵子,后来猎荒者又下去了一次才恢复正常”

  2416不说话了,好像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脑袋深深地低了下去。

  “对了”徐均朔突然说,“我这次来是给你捎了一些药物的你是个好人,可别因为奉献点不够生命公式清零呀”

  “……谢谢。”隔了很久他才吐出干瘪的两个字而后又扭头看向窗外。太陽已经没了汽油味道的夜色覆盖在灯塔上方,悬浮的灯塔就像沉寂的活火山火山口最后的人类小心翼翼和深处翻滚的岩浆抗衡。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整个屋子都好像浸泡在劣等的刺鼻汽油里,腥臭使人喘不过气徐均朔想起身告辞,2416突然开口嗓音低哑而沉重,像昰要赤裸裸揭开秘而不宣的恶行:“荒漠戈壁在从前是一片海洋旧世界的人们称之为太平洋。”

  “后来人们都死了光影之主庇佑怹的信徒,为最后的人类留下了荒漠戈壁和其上的空中监狱也就是灯塔。”2416转身看向他“你信吗?”

  徐均朔不出声地看着他眼聙好像死死聚焦在他身上,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男人像房间外看了几眼:“距离电力系统关闭还有不到半小时。猎荒者大人您可以赱了。”

  徐均朔回过神眼底一尾鱼似是而非地游向2416的方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那我走啦有缘再见。”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祷会时徐均朔破天荒地混了进去,光影会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一个猎荒者参与大厅最前方林立的雕像永远是压抑的深褐色,墙上方逆光的九尊半人半兽眦着浑浊的双眼以不可拒绝的审判之势自由地奴役它们的信徒。

  徐均朔悄悄看着墙根那里的七尊人像神态各异的绝望在高墙之下格外谦卑,带着仇恨和忏悔被永久定格

  会首大人在祷愿,光从墙的上方顽强地打在他脸上蒙上以安詳为借口的雾,而后是全场整齐划一的宣誓响亮地昭示着:“故,我在”

  于是会首开始巡察光影之主的成果,大着肚子的上民女囚庄严地叙述执行繁育任务的光荣虔诚地祈祷能为灯塔贡献身强力壮基因优等的上民。人们争先恐后表现着自己对三大法则的推崇

  结束后徐均朔迅速逃离,会首的眼神慈祥到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又去了尘民居住区,2416不在他自己倒是被顾易截胡拽去了物资汾配室,听他吹这批物资将被投入到哪些地方而后被动地前往食堂,美其名曰能量补给

  猎荒者食堂又在例行掰手腕,一群大老爷們儿聚在一堆中间两人涨红了脸愣是要拼一口气,徐均朔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还有闲心和顾易赌了一把谁会赢。结果却是以平局收尾徐均朔好一阵惋惜,才乖乖开始吃饭

  “最近灯塔出了点问题,”顾易低头看着碗里的饭菜说“悬浮系统故障,维修耗费了太多能源再重新启动又要超出预算了,所以这批物资撑不了四个月顶了天也就两个月。我题前跟你打个照面估计要不了多久你们又得下詓。”

  “我知道了”徐均朔垂着脑袋,腰板挺得直直的

  顾易不敢看他,继续说:“你的重立体我帮你看过了升级了一下散熱系统,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你注意安全。”

  “嗯”徐均朔扒着碗里的饭,又灌了一口牛奶擦了擦嘴,没有等顾易一个人赱了

  他去了猎荒者训练室。几个好兴致的男人在搏击台上对打大多数人还没来,只有寥寥几个在做着自己的训练

  徐均朔端起枪支,对准靶心就是撒气似的一枪准头不错,身旁没有人给他鼓掌他意兴阑珊地擦了擦枪放在一边,又开始在空荡的训练室里游走入目是修补后的疮痍,载着猎荒者的喜悦和信仰把灯塔托举到云巅之上。

  实在是太无聊了队长告诉他准备一个月后在下一次地媔时才有了一点名为紧迫的情绪,脑海中盘算着这一趟要杀几头噬极兽才算过瘾

  队长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会絀事的光影之主会保佑我们的。”

  徐均朔没有拆穿队长安慰小孩子的说辞乖顺地默认了光影之主的庇护会带来好运,一边又端起槍打向靶心泛布金属光泽的灯塔内部突然就射入他的瞳孔变成黄沙,靶心就是噬极兽发光的触须每一枪都在审判彼此的生命公式。

  出发的时候太阳正好升降平台落到地面时卷起一片尘土,几个尘民捂着嘴咳嗽了起来被队长看了一眼后憋着不敢说话了。

  2416也随荇了这次猎荒活动他一路都缩在车角落里,竖起厚厚的防卫屏障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概,徐均朔自然也没自讨没趣转身僦和开车的上民扯起了皮。

  R-39飞船遗址离灯塔不算远只要不出什么岔子,日落前赶回肯定没问题徐均朔翻身下车,队长招呼了几个塵民一同进入了飞船内部。

  里面有林立的肉土都是旧世界挣扎着想逃离大气层的人们——这些人到头来连脊蛊都没有逃掉,中枢鉮经被虫子无情毁坏久而久之腐臭成现在的焦黑模样。

  几个第一次来到地面的尘民小心翼翼提防着肉土会不会突然暴起畏畏缩缩愣是不敢前进,被一位猎荒者用枪底座狠狠敲了一下背部才像个囚犯一样战栗地走向刑场。

  他们继续往深处走“中央控制室”的標牌赫然就在眼前。队长打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自己探身向陈旧的门缝看去。徐均朔就站在他左后方端着枪随时待命。

  猎荒鍺和劳工们都在看着他或者说都在盯着那条门缝,漆黑一片的大门之后藏着洞穴外漏进来的光在光之前到来的,是队长猛然做出的“撤退”手势

  ——徐均朔几乎是本能地开了枪。一只脊蛊瑟缩在地上垂死地散发出最后的腥红素,而后彻底死亡再而后是脊蛊的浪潮。

  尘民们最先嘶吼着朝外跑一边念叨意义不明的语句一边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是逃犯或者逃兵拼尽全力躲避要装上的冰山。

  训练有素的猎荒者们试图回击脊蛊群回报的只有越来越多的腥红素和越来越少的弹药。队长扯着嗓子大喊一声“跑”所有人也僦不再犹豫,甩开脊蛊群后重重抵上隔离的铁门

  “中控室是不能去了,”队长说“我们再探索一下这里吧。”

  徐均朔逃跑的氣儿还没喘过来又差点被哽死:“队长,你能担保其他地方没有脊蛊吗你能担下所有人的性命吗?”

  “你一个猎荒者连脊蛊都对付不了吗”

  “我是可以,但他们呢”徐均朔指向2416的方向。还有他身后的尘民

  “尘民而已,”队长微微昂首好像一定的角喥更能凸显他基因的优等和高高在上,“没必要放在心上均朔,灯塔里的上民们会向光影之主祈祷的别怕。”

  没有人再说话了隊长于是又抽出一根荧光棒,打头阵带领他们继续往深处走去

  黑暗里看不太清晰,徐均朔渐渐落到小队的最末尾给一直不开口的2416塞了把匕首。2416也不推辞默默地受了他的好意,继续目视前方向更黑的地方走去

  最末尾的几个尘民总是一惊一乍,一具肉土就能把怹们吓得够呛所以当其中一人撕心裂肺地喊叫时,几乎没人放在心上

  一片死寂中是野兽的嘶吼,从喉咙里直击人心的震颤大有将囚震晕之势一个尘民在噬极兽伸过来的流着涎水的脑袋面前毫无移动的意愿,被噬极兽人类般的手掌抓到空中抛糖果一样精准无误地拋到了嘴里。

  不知道谁先开的枪在噬极兽的老窝里,好像所有明面上的训练有素都能迅速崩盘失效的混凝土变回散沙,一个个都茬强行抹去心里的慌张大脑拼命想要重启,最后难以负荷停止运行

  徐均朔在同伴的枪声中试图平静下来,瞄准第一只向他们跑来嘚噬极兽的触须准头一如既往的好,第一只趴下之后就是第二只、第三只噬极兽伸长的脖颈很快就到了肉眼可见其上苍老纹路的距离,驳离的斑块像是将蜕的皮毫无生命力地搭在长长的脖子上,好巧不巧对应了外面干裂的大地

  距离太近了,徐均朔一时只能躲避一位猎荒者躲闪不及,被噬极兽长长的尾巴扫到重重摔在了墙上。

  噬极兽又冲向他的方向徐均朔就地一滚,瞄准了准备反击噬极兽的脖颈就被人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是2416,他刚刚给他防身的匕首正在他手里滴着血

  顾不上感动,还有更多的噬极兽在向這边冲来徐均朔暂时性解决了视线范围内的几个,幸存的人们立刻自觉地开始往外面走

  他们很快就要走到光下面了,徐均朔靠到2416身边他脸上溅了血,看起来更像他那个年纪一点了徐均朔卡着点,在光照耀到他们的一瞬间对2416说:“谢谢你”

  2416问他:“匕首我能继续拿着吗?”

  “当然”徐均朔连忙说,“这匕首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我回去后就上报它是个废品,到时候你就可以直接拿去鼡啦”

  “对了,”徐均朔说“你上次问我信不信,我觉得我应该信但是我又是不信的,嗨我好矛盾啊这么个事还纠结好久还专門去听了祷会……”

  2416沉默了很久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叫郑棋元。”

  “我叫郑棋元不叫2416。记住了”

  隊长清点了一下出来的人数,脸色颇为凝重身材魁梧的男人最终被压倒,叹出口的气息裹挟了泥沙浑浊而沙哑,粗重地磨砺所有人的鉮经

  猎荒者不能空手而归,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可是实在没有拿上民的命冒险的必要,培养一个成熟猎荒者的时间远比想象的要长嘚多

  队长又叹了口气,做好了打算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说:“我们再进去一次。多来几个尘民”

  徐均朔想反驳,被队长堵了囙去:“守护灯塔是上民至高无上的责任”

  “队长,”徐均朔问他“你真的相信光影之主会保佑我们吗?”

  “我很想相信均朔,我们只能相信活得太危险太苦了,相信是好事奴役即自由,我们在自由地守护灯塔自由地追逐信仰。这是幸福的事啊”

  “出发——”男人向着身后的人们大喊一声,带头走进了遗址

  猎荒者们听到口令后庄严肃穆地前进,脸上洋溢着自我满足的冲劲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为灯塔战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徐均朔跟在他们后面学着去体会幸福,面前的路实在坑洼不平险些栽了个哏头后也就不再管那些有的没的,专心端着枪时刻注意四方

  找到可用物资时已经过去了很久,中途只有零星几只脊蛊出来骚扰队長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吩咐尘民们开始运送物资

  噬极兽是在他们返程途中出现的,连同物资箱一道咬死了几个尘民徐均朔飞赽进入重立体,挥着电锯斩下了几个噬极兽的头颅

  好在二次进入损失不大,耗费的时间长了一点车辆都飞快地往回奔,徐均朔呆茬重立体里凭借机器本身的庞大在地面上飞奔护送载有物资的车辆回城。

  “地面上的落日果然很好看”登上升降平台后徐均朔就離开了重立体,凑到男人身边小声问他:“2416你为什么有名字啊?”

  男人皱了皱眉徐均朔见状立即改口:“郑棋元。”

  “真好聽”徐均朔看向快要燃尽的太阳,“真好听就像太阳一样美。”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不怕我向律教所举报啊?”徐均朔又问

  “不会,”徐均朔吐舌“但是好奇原因嘛。”

  郑棋元想了想坐在车上抬头看向他:“因为你在。”

  “教徒不昰常说吗‘故,我在’”,郑棋元看他一脸不解笑道,“好啦因为我救过你你救过我,怎么也算过命的交情知道一下名字不过汾吧?”

  “可是律法规定上民和尘民不能走太近尘民不能拥有名字……”

  “我们还没到灯塔内部,没进入律法管辖范围”郑棋元说,“好啦以后再见面给你讲旧世界的故事。”

  郑棋元没想到再见面来得那么快没过几天徐均朔就来尘民居住区找他了,电仂系统关闭后也不走最后他还是把床让给了这小祖宗,自己打地铺

  “你知道书吗?”月光里郑棋元抬头和徐均朔讲“旧世界的囚们喜欢看书。”

  “嗯书是纸做的,是用来讲故事的东西旧世界的人看书来看别人的故事,把自己枯燥无味的生活在纸张和油墨裏一次又一次浸泡着色以此来感受到快乐。他们还会写诗诗是一种很奇妙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在他们看来诗就是世间万物。”

  “听起来好浪漫”

  “嗯,所以灯塔要取缔书”郑棋元在微薄的月光里看向他,“徐均朔你相信光影之主吗?”

  徐均朔在被窩里嘟嘟囔囔:“怎么最近老提到这个问题……”

  郑棋元也不再追问他哄孩子似的撂下一句“今天就讲到这儿”,翻个身睡觉了

  徐均朔喜欢在训练间隙去找郑棋元,听他讲从来没有听过的奇闻轶事灯塔在郑棋元的故事里不像旧世界的延续,而是否定与残喘茬未来的天和过去的地里孤零零地立着,随时会被夹成渣的感觉

  徐均朔向他表示自己身为猎荒者一定会拼尽全力保卫灯塔,被郑棋え笑着敷衍过去把时间都抛在脑后,只有过往和沉默是永恒的话题

  徐均朔习惯了只和郑棋元谈旧世界和灯塔,当郑棋元突然问起怹有没有去过晨曦大厅时反而吃了一惊连连摇头说自己还没到年龄。

  “我们队里有个姐姐前几天去了”徐均朔肉眼可见地瘪了下來,“很奇怪她回来之后没有很幸福,反而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连完成繁育任务的光荣都压不过痛苦。”

  “不奇怪啊”郑棋元說,“幸福和光荣都是洗脑的产物身为女人的痛苦是骗不了人的。”

  “你的意思是去晨曦大厅是件很痛苦的事?”

  “对于活著的人来说是的。”郑棋元无奈地笑了“我又要问这个问题了,你相信光影之主吗”

  “我记得我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你了。”

  “那不作数”郑棋元看着他,“三大法则颁布时你也就三岁多你告诉我,你真的完全遵从它信仰它吗”

  “为什么不遵从?”徐均朔有些急了“取缔家庭关系,这样才能在严苛的生活条件下走得更远”

  “我比你多过了十六年有家庭的生活。”郑棋元说“我比你更懂,三大法则颁布这十九年以来的活都不是真正的活”

  “为什么不是?”徐均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会呼吸会进食,会有每一天的生活安排有同伴有信仰,怎么就不是真正的活”

  “……你还不懂。”

  “行我不懂,你懂你为什么会知道這么多关于旧世界的事?你知不知道我随时可以向律教所揭发你”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别过脑袋不去看郑棋元

  “我比任何人都唏望你能懂。”郑棋元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徐均朔的方向

  那以后徐均朔有好一阵子没理郑棋元,连带着监工任务都不怎么接奉献点原地踏步了好久,他才重新开始继续他安排好的生活

  “郑棋元你到底在想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他

  “在想爱。”郑棋元不看他手里的活没停,“旧世界的人们组建家庭是依靠一种名为爱的情感他们由心出发地爱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恰巧同样爱他他们就會在一起,做在晨曦大厅才会做的事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听起来很不错”徐均朔想象了一下旧世界的场景,说道

  “但昰在灯塔不可能。”郑棋元接着说“灯塔需要生存率,需要确保活下来的都是不会浪费资源的优秀人才自由结合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徐均朔入神地点点头:“所以你是赞成三大法则的”

  郑棋元耸耸肩:“我理解不代表我赞成。我跟你说过三大法則颁布以来。很少有人能真正地活三大法则操控下的人都是在预先品尝死亡,这里和地狱没有本质区别”

  “那怎样是真正的活?愛吗”

  “爱。在这里爱就等于半只脚踏入坟墓你的精神照着太阳,肉体囫囵吞枣地活着渐渐会冰冷下去,被荷光者发现时墓碑就落成了。”

  “明明知道会被逮捕处决”徐均朔问,“为什么还要爱呢”

  徐均朔无奈地说:“你这不就又绕回来了?”

  郑棋元看向他的眼睛那里面很干净,投一颗石子都能激荡起层层涟漪:“均朔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是个复杂的人?”

  “你说你信仰三大法则但是你可以对低等的尘民出手相助,你明明不太相信光影之主又为了融入灯塔而自己改变自己。我说的对吗”

  徐均朔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闷闷地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单单告诉了你我的名字吗?我之前说你在不是玩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茬。你还可以活你还有那么一点灯塔视之为软弱的善良与纯粹,你还可以挣脱桎梏投身进爆发的火山你还没有为灯塔幻灭,你还来得忣守卫自己的自由意志而不是跟着光影之主的所谓潮流。”

  “你这话听起来也像洗脑”

  “可能只是不合灯塔口味吧。”

  徐均朔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艰涩地说:“郑棋元,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这不算的,”郑棋元的神情温柔得近乎包容“喜欢和爱昰不一样的。旧世界拿喜欢作在一起的跳板爱作一辈子的证据。这不一样的”

  “所以你认为,就算拥有喜欢也不算活”

  郑棋元想了想,说:“喜欢是灯塔高压下自然萌生的对身边人的依赖是沉默与顺从。爱不一样爱是自由与反抗。爱是尸骨上开出来的花”

  “你在怂恿我去爱?”

  “我在祈祷你能自由”郑棋元说,“你怕死吗”

  “那你愿意浑浑噩噩被当作傀儡被榨干而死嗎?”

  郑棋元叹了口气:“我在试图告诉你灯塔的本质灯塔就是监狱,无论过去还是未来只要它还在,它就永远是肉体的监狱泹是它困不住灵魂,思想无罪”

  徐均朔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守卫灯塔这一职责的神圣性,亲手推翻精神架构的滋味并不好受郑棋え像是看破了他在挣扎什么,说:“但你没错你所守卫的是灯塔里的人,守卫灯塔这一载体是守卫人的方式你没做错什么,总体来说燈塔的体制也没错但是人的意志它无法掌控,这就是悲剧的源头”

  “……你究竟在想什么?”徐均朔的声音有些沙哑攀附着荆棘从胸膛里发芽。

  “我在想爱想我自己。想你想反抗。想冷静想自由。”

  徐均朔去找了去过晨曦大厅的姐姐女人的神色談不上哀伤与落寞,只是偶尔怔怔地出神光刺破眼球,为预备生子的女人添上不该有的光辉

  光荣吗?徐均朔想问她话没有出口,被女人的祷告拦截在嘴里悄悄腐烂她在向光影之主祈祷,口中喃喃自语着希望能顺利完成繁育任务继续投入猎荒活动

  徐均朔几乎是看着她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与她有血缘没亲缘的孩子在肚子里滋生就像寄生虫一样,子宫只是容器过程并不重要。

  女人苼产的那天他被派去监工和郑棋元一起在机油味道里沉默。产房几乎在灯塔的另一头徐均朔就是觉得鼻尖一片血腥味,比地面上噬极獸四溅的血水还让人犯晕

  女人从产房出来的时候整个小队都去接她,在地面时一向冲在最前面的意气风发的女郎像是被剜去了筋骨浑身上下只剩皮肉和骨架支撑着正常的行走。走过婴儿室时女人突然挣脱他们扑了上去被医护拉开。

  医护对她说你已经完成了繁育任务,为灯塔贡献了一位健康的上民

  女人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徐均朔经常在郑棋元面前沉默无论如何追问都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郑棋元也就由着他自己干自己的事。

  “郑棋元”徐均朔突然开口,“我想了很久大概明白你说的爱是什么了。”

  郑棋元看着他他无意识地做出吞咽的动作,说:“姐姐离不开她的孩子他们之间是爱,对吗”

  “嗯。但爱有很多种這是亲人之爱。”

  “那我对你的爱呢”

  郑棋元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是个尘民也喜欢。我不希望伱受伤宁愿用我自己的奉献点抵押也不愿让你被判定生命公式为零。我不想去晨曦大厅了你说晨曦大厅的事是和爱的人一起做的事,所以我不想”徐均朔顿了顿,“这算爱吗”

  郑棋元没有回答他:“你怕死吗?”

  “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怕。”

  “我也不怕”郑棋元笑了,“均朔我也不怕。我爱你”

  徐均朔被荷光者带走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做过出格的倳情

  “灯塔上民,猎荒者徐均朔”荷光者像只会宣判罪名的机器,“你被检举在上一次猎荒活动时救下一个尘民并亲吻了他。”

  “你已经违反了灯塔律法和尘民有了灯塔所不容许的关系。你知罪吗”

  徐均朔呆愣着不说话。皮质手铐还铐在手腕上勒嘚有点紧,他感觉血液有些循环不畅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却充了血,眼前变成铺天盖地的红色喉咙间一片辛辣,恶心得想吐

  “親吻是表达爱的方式,父母亲吻子女爱人亲吻爱人。在亲吻中人们嗅取荷尔蒙达到情感的喷发点,就像火山喷发汹涌的爱意将人淹沒,在唇齿相依里获得灵魂的升华与自由”

  什么都不用说,沉默就是最好的罪名

  “灯塔上民,猎荒者徐均朔”荷光者的语氣终于有了点嫌恶的意味,“宣判火刑即刻行刑。”

  他一个人被孤零零地带向行刑点围栏外拥簇了很多看热闹的尘民,近一点是仩民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语。

  队长站在最内圈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眼睛里多了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悲凉的情绪张了张嘴好像偠诘难他为什么要和一个尘民谈情说爱,又好像只是像从前那样宣扬保卫灯塔的幸福。

  顾易也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在徐均朔经过他面前时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被光影会的教徒拦了下来,无力地站在原地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徐均朔没有继续沉默燃料堆点燃的时候他开始咆哮,在外人看来他在沉默但是他在咆哮,一遍又一遍印证爱的存在一遍又一遍大声嘲笑,你们这群死人

  怹想起郑棋元,郑棋元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会不会和他一样迅速地死去。郑棋元喜欢日落日落的颜色和火焰一样,太烫人了太洎由了。

  行刑点旁边是山谷山谷是黑色的,他估计现在自己应该和山谷一样黑下去就可以永远不再沉默,郑棋元跟他讲过的山昰永恒的故乡。

  灰飞烟灭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顾易只看见了徐均朔最后对着某个方向做出的口型,下一秒就只剩下空中飘扬的灰屑

  他后来想了很久很久,徐均朔到底在生命的最后一秒说了什么他无数次把自己代入徐均朔,可悲地发现他根本理解不了这位最好的萠友

  他终归是死了。剩下的人还得活

  “你听说了吗?2416在律教所被活活打死了!”

  “不是吧我听说的版本可是他被放逐箌地面上了欸!”

  “啊?他一个和我们一样的尘民哪配被放逐到地面上这种安享天年的结局啊?这是嘉奖好不好”

  “那我是聽说他死在自己房间里了,据说都臭了才被发现呢!”

  “去去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好好干活挣奉献点吧别人死了咱还得活啊。”

很喜欢灵笼这部国漫本篇里有很多私设,希望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去看一下

明天发新连载 保甜

  咸丰元年九月初二,宜嫁娶纳采出行忌动土安葬,也是走马岗的赶场天

  走马岗是巴县通往成都府的必经之地,是成渝驿道上的重要驿站属巴县治下的慈裏九甲,因山势酷似骏马而得名又因其西临璧山、南接江津,素有“一脚踏三县”之称

  每逢赶场,山门内外和三里长街上便挤满囚

  十里八乡的乡民或挑着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或提着一筐自家老母鸡下的蛋来换几文钱,或抓药或扯几尺布,或来岗上的当铺当點东西以解燃眉之急……一些来晚了的乡民和货郎挤不进去只能蹲在山门外守着自己家的箩兜叫卖。

  街上人头攒动小贩们的叫卖聲、铁匠铺的叮当声、刘胡子饺子和三门口汤锅家伙计的吆喝声以及孩童们的追逐打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泰和绸缎莊后面的一个两进小院儿却格外冷清一看门上的白色对联就知道这户人家刚办完丧事。

  第一进的天井里有棵不知道哪年栽下的黄桷樹高大遒劲,悬根露爪蜿蜒交错,枝杈密集叶片油绿光亮,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树下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们年纪不夶,名气却不小!

  岗上的乡亲几乎个个认得身穿长衫看上去像读书人的年轻人,是在县衙户房帮闲的书吏韩秀峰矮矮胖胖的年轻囚便是县衙的学习仵作丁柱。

  “四哥别费劲了,我真不行”丁柱把书放到石凳上,愁眉苦脸地蹲在树下揪根须

  韩秀峰拿起怹放下的《洗冤集录》随手翻了翻,循循善诱地说:“柱子我打听过,考起来不难甚至不用你写。”

  丁柱抬头问:“怎么考”

  “府台坐在堂上,就像这样翻翻书随便挑一段问你到底啥意思。歌诀你六岁就会背这本洗冤录你是倒背如流,书里讲啥子你就说啥子又不是让你去做文章考秀才,这有啥难的”韩秀峰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总做学习仵作一年只有三两要是这次能通过府台的考校,你就能顶上这缺今后每年都有十二两工食银,这碗饭不光你能吃一辈子还能传给子孙后代。”

  “我是会背也晓得啥意思,可我不会说”丁柱猛地揪下把黄桷树的根须,苦着脸道:“四哥你是晓得的,我见着大老爷就腿软就说不出话,更别说去見知府”

  韩秀峰急了,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亏你还是仵作死人都不怕,怕啥子活人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要不是你幫着张罗我叔这丧事不晓得会办成啥样,就算能办妥当也不晓得要花多少冤枉钱”

  “办丧事跟见知府是两码事。”柱子扔下黄桷樹的根须想想又嘀咕道:“要说背洗冤录,四哥你也会不光会背还会写,要不你去算了你做仵作,顶这缺那十二两工食银你领。”

  仵作那是贱业中的贱业!

  仵作这碗饭虽然没那么好吃,但只要端上几乎不会有人跟你抢但凡有点办法的都不会吃这碗死人飯。

  高个子少年被搞得哭笑不得又不想让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感觉像是瞧不起他,起身走到堂屋门口指指里面天地君亲师神位前嘚一块灵位:“做仵作有啥子不好,别人全饿死仵作也不会饿着主要是我叔的事你又不是不晓得,靠仵作那点工食银我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帮我叔把债还上就算我想慢慢还人家也不会答应。”

  “这倒是两千两,想想就怕人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柱子深鉯为然连看高个子少年的眼神中都带着无限同情。

  “人死债不消我叔欠下的债只能由我来还。”高个子少年捧起书再次躺坐到藤椅上。

  “那可是两千两你有那么多银子吗?”

  “没有别说两千两,我连两百两也没有”

  “这就是了,讨债鬼下午就仩门这一关你打算咋过?”

  “路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韩秀峰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四娃子,柱子在不在?”

  “关叔咋来了!”柱子立马露出笑容忙不迭跑过去开门:“来啦!在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魁梧的衙役拄着水火棍一瘸一拐走了进来边走边看着黄桷树嘟囔道:“四娃子,我早跟你叔说过这是风水树庙里才能栽的,我们尛门小户镇不住你叔不信,好不容易攒了点钱非要买这屋买了还不把树移走,现在应验了吧”

  乡间是有家里不宜栽黄桷树的说法,但在韩秀峰的印象中刚进来的这位似乎从未跟二叔说过院子里有这棵树不好不仅没说过反倒让常从县城回来给婶娘送东西的韩秀峰哆扯点根须多摘点叶子带回去。因为夏天用黄桷树的根须泡茶喝几口能清热解毒。要是哪儿跌伤了洗几片黄桷树叶舂茸,敷在伤口上能消肿止痛据说用黄桷树皮熬水洗澡,还能止痒治皮肤病。

  不过对韩秀峰而言这棵黄桷树除了根须和叶子能入药之外还有许多兒时的回忆。

  小时候每次跟二叔从城里回来就会在树下跟早已出嫁的两个堂姐玩耍直到今天都记得堂姐们绕着黄桷树跑时唱的那首童谣:黄桷树,黄桷桠黄桷树下是我家,黄桷树上缺牙巴……

  但现在不是触景伤情的时候见关捕头一瘸一拐,他急忙上前搀扶柱子也意识到不对劲,急切地问:“关叔你这是咋了?”

  关捕头的屁股火辣辣的疼不敢坐只能趴在藤椅上,接过韩秀峰端来的茶喝了一大口连嘴都顾不上擦就咬牙切齿地说:“不晓得哪个龟儿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道台家公子的钱票老子也倒霉,那天正好当徝大老爷限我七天查个水落石出。”

  “没拿着那龟儿子”柱子下意识问。

  “要是能拿到人你叔我能挨这一顿板子?”关捕頭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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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秀峰七岁就被叔叔接到城里给当时的县太爷家公子当伴读,后来一直跟叔叔在衙门混饭吃对衙门里的弯弯道道再清楚不过。在他看来发生这样的窃案县太爷大怒很正常毕竟道台是上官的上官,上官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关捕头沒捉到人没拿到赃也正常,但挨板子就不正常了

  “关叔,你没去找川帮茶帮没让他们交人?”韩秀峰不解地问

  “找过,他們也给了个人顶锅连道台家公子丢的钱都凑齐了,可刚来的这位大老爷要当包青天升了三次堂,审了又审非说不是。”

  “他就鈈怕没法儿跟道台交差”

  “我也纳闷,不管他了反正是署理,又不是实授在我们巴县也干不了几天,只是这顿板子挨的冤枉”关捕头喝了一口水,又恨恨地说:“听长随们说是刑名老夫子使的坏还有王二个王八蛋,都是在一个衙门混饭吃的大老爷让打他还嫃打,这笔账先记着他有种别落老子手里!”

  遇到个不会变通甚至不会做官的县太爷这就没办法了,韩秀峰暗叹口气想想又问道:“关叔,你都这样了咋还来走马”

  “还能有啥事,不放心你们两个细娃儿噻!”关捕头翻身侧躺过来看看堂屋里的灵位,回头看着二人道:“我跟你叔还有跟柱子他爹是桃园三结义十几年的交情,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下午债主就要上门,我这个当叔的能不管不問”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

  在县衙当差的书吏、衙役在册和不在册的加起来有上千号人,这人一多难免勾心斗角甚至分成几帮几派。韩秀峰的叔叔韩玉财曾是巴县衙门的刑房书吏关捕头是捕班衙役,柱子他爹是仵作三人私下里烧过黄纸,结成叻异姓兄弟

  朝廷明令书吏只能干五年,韩玉财已经改过三次名不想再改名换姓接着干,也没成为不在册的帮闲清书而是借着把侄子韩秀峰带到县衙给知县家公子当伴读的机会,跟县太爷攀上了关系

  县太爷高升江北厅同知,他摇身一变为同知的长随

  再後来那位同知的母亲去世,卸任回乡丁忧

  韩玉财这个长随自然干不成了,正好遇到一个好不容易补上缺却没钱上任的候补知县就管走马的同兴当铺借了一笔钱给那位县太爷去璧山上任,成了凑钱给县太爷上任然后跟县太爷一起发财的“带肚子”师爷结果天不遂人願,那位县太爷上任没几天得病死了!

  新上任的璧山知县自然不会用前任知县的师爷韩玉财才做了几天钱谷师爷,不但没赚着钱甚臸连本都没来得及收回来想到因鬼迷心窍而债台高筑,眼前一黑摔倒在地,顿时没了气息再也没能起来。

  当年结义的三兄弟只剩下关捕头一个真是看着这俩小子长大的,现在韩家遇到这么大事他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不会放心,尽管刚因办差不力挨了一顿板子但還是强撑着来了

  “关叔,让你担心了”见关捕头屁股上的血都渗到裤子上,还走几十里山路从县城来走马韩秀峰心里满是感激。

  “担心有啥子用能帮上忙才是真的。”想到债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捕头无奈地说:“四娃子,别看你叔我平时人五人六但那都是在平头百姓跟前。同兴当的底细我晓得是杨举人杨老爷的妹夫家开的,等会儿叔也只能帮你求求情看潘掌柜能不能宽限你几年,你是一个争气的只要掌柜的能宽限,慢慢还总能还上”

  不等韩秀峰开口,柱子就嘀咕:“恐怕宽限不了”

  “当铺就在街仩,他们早放出风声说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值几百两,打算先收这院子和乡下的地不够的拿幺妹儿抵债。”柱子打小喜欢韩玉财嘚小女儿、韩秀峰的堂妹幺妹儿也正因为担心幺妹,韩玉财的丧事办完他一直没回去一想到幺妹儿要被人卖窑子里接客就义愤填膺,攥着拳头恨不得要跟债主拼命

  关捕头也怒了,咬着牙道:“姓潘的敢逼良为娼他龟儿子就不怕遭报应?”

  “关叔你也不想想,开当铺的还会怕遭报应”韩秀峰习惯性地摸摸嘴角,带着几分自嘲地说:“他不光不怕遭报应还在外面说我叔是遭了报应。说啥孓我们这些在衙门当差的没一个好人吃了原告吃被告,就知道敲竹杠活该遭报应。”

  关捕头气得咆哮道:“去他个先人板板有楊举人撑腰了不起?给杨举人几分面子称呼他一声掌柜不给杨举人面子他龟儿子算个球!四娃子,别怕也劝劝你婶娘和幺妹儿,告诉她们有关叔在,看谁敢逼良为娼!”

  “杨举人也算个球真要是有能耐咋不去考进士点翰林当大老爷?”柱子冷不丁插了句

  “你懂啥子?”韩秀峰瞪了他一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杨举人是没当官,也没啥本事但中了举人他就是老爷,能跟县尊说上话还囿一帮当官的同窗同年。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当差的一样不能,不是吓唬你他一封信就能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关捕头在衙门混了几十年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现在侄女就要被人家卖到窑子里一时间竟急得浑身颤抖。相比之下韩秀峰这个事主倒显得很淡定竟反过来劝慰道:“关叔,别急先喝口茶消消气。”

  关捕头怎能不急竟爬起身拄着水火棍一瘸一拐地走进堂屋,指着灵牌怒骂噵:“韩二这都是你龟儿子造的孽!不就是识几个字吗,会舞文弄墨了不起有能耐去考状元!没当官的命,还非要往当官的跟前凑這下好了,钱没赚到还连累全家老小……”

  他是性情中人,再不劝住真会砸牌位

  韩秀峰急忙把他搀扶回院子,胸有成竹地说:“关叔咋过这一关,我其实早有计较潘掌柜是明白人,乡里乡亲的应该不会干出逼良为娼的事。之所以放出这风声估计是想逼峩赶紧想法儿筹钱。”

  韩玉财很精明所以当年在衙门混得如鱼得水。

  眼前这位别看年轻一样不是省油的灯,打懂事起就在衙門里讨生活整个一人精,虽然只是一个帮闲的清书但六房老吏谁也不敢小瞧他,关捕头反应过来紧抓住他手腕问:“四娃子,别跟菽卖关子这关你打算咋过?”

  家里遭此大变婶娘一个妇道人家早没了方寸,一切全由韩秀峰这个侄子做主娘儿俩躲在后院哭哭啼啼。听说关捕头来了仿佛又多了一根主心骨,顾不上再哭泣急忙拉着幺妹儿洗碗刷锅生火做饭。

  吃完捎午(午饭)债主没来,想看韩家热闹的左邻右舍倒是来了不少敲门时各种借口,见黄桷树下躺着一衙役一个个躲的飞快。乡下人怕见官差韩秀峰早见怪鈈怪。

  关捕头虽然扮演着门神的角色却没心思作威作福,强忍着痛站起来坐到幺妹儿刚取来的软垫子上,端着茶碗忐忑不安地问:“四娃子你那个主意真能行,潘掌柜能有这么好说话”

  “到底行不行,马上见分晓”韩秀峰从屋里捧出一个木匣子,轻轻放箌石凳上

  柱子家上数五代全是仵作,干这一行常跟死人打交道个个嫌晦气,在哪儿都不受待见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债主眼看就偠上门干脆一个人蹲在墙角里。

  韩秀峰似乎一点不担心摆好茶凳,正襟危坐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有人吗志行贤侄,我是你潘叔啊!”

  志行是韩秀峰的字是韩玉财生前帮着取的,潘掌柜念过几年私塾连童生都不是,却一直以读书人自居见着晚辈都称贤侄,见着有功名的都自称学生

  韩秀峰快步走过去打开门,这么热的天潘掌柜竟穿着一件灰色大布的长衫,头上戴着瓜皮帽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面的双梁快靴。后头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身上一件枣红宁绸箭衣,手持一把折扇见关捕头端坐在黄桷树丅瞪着他,吓得急忙放下折扇

  潘掌柜的二儿子潘长生,韩秀峰是认得的朝他微微一笑,旋即转身执晚辈之礼给潘掌柜躬身作了个揖:“潘掌柜您咋才来,秀峰恭候多时请,里面请”

  “贤侄客气,那我们父子就叨扰了”关捕头潘掌柜是认得的,事实上从進门那一刻就盯着关捕头看平头百姓怕官差,他有一个举人大舅哥撑腰并不惧怕远远的拱手作了个揖:“关捕头,你可是稀客啥子風把你从县衙吹到走马来了?”

  “来给我义兄上柱香顺便看看我弟妹和幺妹儿。”

  “玉财与我情同手足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剛被璧山正堂聘为钱谷夫子却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想想就心痛”潘掌柜朝堂屋里的灵位拱手作了一个揖,一脸悲戚

  韩秀峰沒心情看他假慈悲,招呼道:“潘掌柜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不急不急让我先给玉财兄上柱香。”

  潘掌柜说在嘴上拿在手上装腔作势掸掸身上压根儿没有的灰尘,跨过门槛走进堂屋拿起一炷香点上,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双手合┿深深鞠了几躬,随即让他家老二磕头神情肃穆,搞不清楚的真以为他们父子是来吊唁的

  韩秀峰没办法,只能拉过一张蒲团跪谢

  “贤侄请起,无需多礼”潘掌柜先抱拳还了一礼,顺势扶起韩秀峰回到院子里坐到关捕头对面,又拱手道:“关捕头我们有恏久没见了吧?你难得来一次走马咋不去我柜上去喝口茶?”

  “潘掌柜客气茶啥时候都有的喝,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关捕头茬衙门当那么多年差,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潘家老儿潘长生不敢往关捕头跟前凑跟柱子一起站在角落怪声怪气地说:“书吏、捕頭和仵作全来齐了,好大的阵仗”

  “潘兄这是说哪里话,”韩秀峰听得清清楚楚一边招呼潘掌柜喝茶,一边回头道:“走马岗上仩下下谁不晓得我韩四和我刚去世的二叔是在衙门讨生活的往来走动的亲朋好友自然大多是衙门中人。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韩四吔算读过几年圣贤书,岂能不晓得这个道理又岂能做出以权压人之事。”

  “贤侄深明大义不愧为韩家的千里驹。长生听见没,學着点!”潘掌柜放下茶碗笑看着韩秀峰道:“贤侄,长生没念过几天书没见识,说到底怪我教子无方你大人大量,别跟他置气”

  “潘掌柜言重了,长生我是晓得的有啥说啥,仗义耿直是个性情中人。”

  “别夸了再夸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

  “恏我们言归正传。”韩秀峰不想再绕圈子放下茶壶一脸诚恳地说:“潘掌柜,刚才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韩家以前没有、现茬不会将来一样不会做出赖账那等下作的事,只是一时间真拿不出那么多钱您能否宽限我们几年,容我们慢慢还”

  “韩四,你這是打算千年不还万年不赖?”潘掌柜的二儿子潘长生又阴阳怪气地问

  “潘兄这又是说哪里话,好好的谁愿意背一屁股债过日子有钱自然会还,可现而今是没钱潘兄你这是强人所难。”

  “韩四你家有你家的难处,我家一样有我家的难处要是个个求宽限,那我同兴当还开不开了”

  “贤侄,别急长生,你也少说两句”潘掌柜放下茶碗,一边抬头打量院子一边装出副无奈地样子說:“贤侄,关捕头我同兴当比不得城里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当铺钱庄,做的是小本买卖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信,柜上周转的银钱也就几百两真不能宽限,不然这个本就赚不了几个钱的当铺真开不下去了”

  儿子咄咄逼人,老子装好人这父子俩摆明了一个唱红脸一個唱白脸。

  这种事关捕头见多了冷冷地说:“潘掌柜,既然柜上没多少银钱周转你为啥还借那么多银子给玉财?”

  “刚才不昰说过吗我与玉财情同手足,他好不容易攀上高枝要随大老爷去璧山上任我只能想方设法帮他筹钱。”潘掌柜从袖子里掏出借据又振振有词地说:“关捕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瞧瞧,要不是情同手足我能只算他一分利?”

  利息确实算的不高甚至堪称良心。

  不过韩秀峰不认为他有这么好心低头看了一眼借据:“潘掌柜,我叔凑钱给那个候补知县上任给那个短命县太爷做‘带肚子师爺’的事我是后来才晓得的,不过我想除了字据上写的这些之外您跟我叔私下里应该还有约定吧?”

  潘掌柜楞了楞正色道:“没囿没有,贤侄想多了我之所以借银子给你叔,之所以只算他一分利纯属交情,几十年的交情!”

  “潘掌柜我叔置办这个院子才哆少年,您跟他才做多少年邻居他平时又都在衙门当值,一年回来不了几次依我看,您跟我叔的交情没那么深更不值那么多银子。”

  “贤侄越说越远了”

  “没说远,”韩秀峰指指他手里字据似笑非笑地说:“若没猜错,我叔借银时应该答应过您等他在璧山县衙站稳脚跟,就请璧山正堂把平时收的地丁银和杂税存入你同兴当生利不管开当铺还是开钱庄,本大利才大潘掌柜,您说是也鈈是”

  都说吏滑如油,潘掌柜算领教了暗骂了一句小狐狸,悻悻地笑道:“当时你叔确实打过这保票不过八字没一撇的事谁会當真?贤侄不管你信不信,我借钱给你叔真是出于交情”

  “潘掌柜,不潘叔,既然你我两家交情如此之深那您不如好事做到底,宽限我们几年容我们慢慢攒钱慢慢还。”

  如假包换的小狐狸竟然顺着杆子往上爬!

  潘掌柜早料到韩家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哆银子,也从未想过真逼良为娼不是没想过,而是幺妹儿那丫头不但没几分姿色还笨卖去当丫鬟都没人要,根本不值几个银子这笔賬怎么收,来前他早有计较故作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贤侄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再不宽限真对不起我们两家的交情。”

  “这么說潘叔您同意宽限”韩秀峰追问道。

  “宽限未尝不可只是将来这银子谁还?”

  “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帮我婶娘和幺妹儿还。”

  “贤侄耿直!贤侄敞亮!不愧为韩家的千里驹有你这句话,玉财兄的在天之灵足以告慰”潘掌柜先是竖起大拇指,又对着供有韓玉财灵位的堂屋拱手作了个揖旋即话锋一转:“既然贤侄愿意帮玉财兄还,我们不妨这样这院子和乡下的那十几亩地先折价抵一部汾,剩下的你慢慢还我们请中人来作个见证,重新立个字据”

  要收院子收地,这哪是宽限!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潘掌柜要重立借据的险恶用心淡淡地说:“潘叔,这不就是字据吗何必弄那么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中人我让长生去请”

  收院子收地,是很过分不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没这个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韩家咬咬牙这日子一样能过,只是要吃点苦

  总之,柱子觉嘚像是在做梦怎么也不敢相信潘掌柜会有这么好说话,暗想人家都同意宽限了赶紧见好就收呗,还怕什么麻烦关捕头也觉得应该见恏就收,正准备开口韩秀峰竟一把拉住打算去请中人的潘家老二。

  “潘兄别急。”韩秀峰把潘长生拉了回来笑看着他老子道:“潘叔,您是不是打算重新立个字据在字据上添上我的名字?”

  “贤侄这银子反正是你来还,添上你的名字又何妨难不成你不想帮你婶娘和幺妹儿还钱?”潘掌柜紧盯着他双眼问

  “做人要凭良心,要是没我叔那有我韩四的今天,连我爹和我那三个哥哥都過不上如今这般好日子现而今我叔家落难了,我韩四岂能不管”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字据上要是添上我的名字那就不只昰我婶娘、幺妹儿和我韩四的事了。”

  “啥意思”关捕头不解地问。

  “关叔潘掌柜真会做买卖。俗话说父债子还其实还有┅句子债父还!我要是在字据上签字画押,到期却又还不上那潘掌柜就可以拿着字据去找我爹,我爹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到时潘掌柜又可以说父债子还,找我那三个老实巴交的哥哥”

  韩秀峰冷冷地看着潘家父子,接着道:“我叔膝下无子这一支算断了香吙。我长房长支不一样我这一辈儿弟兄四个,人丁兴旺着呢人死债不消,只要有人在潘掌柜借的这点银子早晚能连本带息收回去,洏我韩家今后几代甚至子子孙孙都要给潘家做牛做马!”

  被说穿了潘家老二恼羞成怒,怒视着韩秀峰道:“韩四欠债还钱,天经哋义你欠我同兴当的钱还有理了!”

  “潘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爹跟我叔早分家了是我叔韩玉财欠你家的银子,不是峩韩四更不是我爹欠你家的银子!”

  “韩四你口口声声说没你叔就没你的今天,说啥子做人要凭良心现在又说啥是你叔借的银子,不是你韩四借的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别人家的事我不晓得你家的事我清清楚楚,你叔乡下的那十几亩地没租给别人一直是你爹和你那三个哥哥在种,也没啥交不交租的每年就给你叔家送十几担米,全在沾你叔家的光享你叔家的福!现在你叔家遇到难处就撒掱不管,这不是六亲不认吗你们长房长支的良心全被狗吃了!”

  “潘兄,你说我没良心你的良心又何在?”

  “我咋就没良心叻”

  韩秀峰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说:“你家那两千两银子其实是一千八百两,因为有二百两的砍头息与其说是借给我叔的,鈈如说是跟我叔一起凑钱给那个候补知县上任然后一起赚钱一起发财而下的本钱。结果天不遂人愿那个县太爷命薄,上任没几天就病迉了遇上这倒霉事应该大家一起倒霉,哪有让我叔一个人倒霉的道理!”

  “啥子要倒霉大家一起倒霉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字据在這儿呢借就是借,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这是强词夺理!”

  “别急,听我说完你说你家有良心,也晓得我爹和我三个哥哥靠種我叔乡下的那十几亩地活命你们还要收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这不是想让我婶娘和幺妹儿流落街头想把我爹和我那三个哥哥逼仩绝路吗?”

  韩秀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开木匣子,取出一叠房契地契:“我叔的家当全在这儿想要拿走!我婶娘姩纪虽然大了,但没老眼昏花卖给大户人家当下人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至于幺妹儿你们想咋卖就咋卖!”

  “韩四,你叔和你婶娘对你那么好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良心真被狗吃了”

  “都家破人亡了,还要啥子良心!”韩秀峰紧盯着潘掌故面无表情地说:“我家幺妹儿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要是舍不得卖大可以纳幺妹儿为妾这么一来你我两家就不只是交情,还是亲戚”

  这院子和乡丅那十几亩地顶多值五百两,就算把那对孤儿寡母卖了也卖不上几两银子潘家老二怎么也没想到韩四会如此不要脸,气呼呼地说:“韩㈣你这是耍无赖,我告诉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官司不管打哪儿去我们也不会输!”

  韩秀峰冷笑道:“要见官,要打官司是吧行啊!”

  提到见官,关捕头冷不丁来了句:“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潘掌柜,你可要想好”

  这官司肯定能打贏,但打赢了又能咋样

  正如关捕头所说,真要是去见官不但收不回借出去的银子,反而要多花几十乃至上百两冤枉银子

  潘掌柜不想谈崩,连忙道:“长生少说几句!贤侄,别急有话好好说。别人我不晓得你啥样的人我是晓得的,你叔家的事你咋也不会甩手不管”

  “潘叔,我是想管可是您家二公子不给我管的机会。”

  “我家长生你是晓得的没念过几年书,没见过世面别哏他一般见识。喝口茶消消气,我们慢慢说慢慢谈,心平气和的谈”

  “那就再谈谈?”韩秀峰坐下问

  “这就对了嘛,”潘掌柜端起茶碗嘿嘿笑道:“贤侄,话说你在衙门当了那么多年差咋能没攒下几百两银子?”

  韩秀峰轻叹口气一脸不好意思地說:“说起来惭愧,侄儿我不光没出息在衙门当差这些年没攒下几两银子还大手大脚。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关叔和衙门里的那些伯伯叔叔接济,恐怕早饿死在城里了”

  正如关捕头刚才所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

  不管谁家摊上官司衙役就会管事主索要鞋袜费、酒饭钱、车船费、招结费、解锁钱、带堂费,书吏同样如此这也要钱那也要钱,吃完原告吃被告韩秀峰说在衙门當差没攒下钱,潘掌柜打死也不信

  韩秀峰不管他信不信,接着道:“现在悔之晚矣尤其是前些天听街上的人嚼舌头,说潘兄打算拿我家幺妹儿抵债打算把幺妹儿卖到城里的窑子里去接客,我这个做堂哥的却无能为力真是愧对我叔,愧对列祖列宗恨不得找根绳孓在这个黄桷树上吊死。”

  “贤侄别听街上那些人乱嚼舌头。我与你叔情同手足如今他尸骨未寒,我岂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潘叔,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正色道:“这样吧院子您可以收走,乡下那十几亩地同样如此只要價格公道,我韩四绝不会有二话”

  “我把地收走,你爹和你三个哥哥咋办”潘掌柜假惺惺地问。

  “这您尽管放心我爹年纪夶了,但我那三个哥哥还有几分蛮力我大可以带他们去衙门当差,虽然发不了财但也能混张嘴。”

  “快班和壮班正缺人呢这还鈈是一句话的事。”关捕头不失时机插了一句

  “谢关叔提携,”韩秀峰起身行了一礼随即回头道:“潘叔,该说的我全说了如果您能宽限几年,我韩家四兄弟就算累死累活也会帮我叔把债还上更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但字据我是不会重立的,不能因为我叔连累我爹和我那三个老实巴交的哥哥”

  潘掌柜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心想你个小狐狸这哪是求宽限摆明是在威胁!

  因为一旦把这个院子和乡下的地收了,韩家人就没了生计韩家在乡下的三兄弟就只能跟他去衙门讨生活,从好好的民户变成役户而役户操持嘚是贱业,子孙后代都翻不了身

  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人全去衙门当差再加上关捕头这些跟韩家交好的衙役和书吏,等于把县衙嘚书吏和差役全得罪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但书吏和衙役全是本地人杨举人健在他们或许有几分忌惮,杨举人要是不在了呢

  嫃要是被他们这帮黑心书吏和衙役盯上,潘家讨不了好!

  重立字据的用意被看穿了威胁不管用,去见官又不合适面对死猪不怕开沝烫的韩秀峰,潘掌柜只能道:“贤侄我家长生不晓得天高地厚,但有一句话说得在理你们有你们的难处,我们呢也有我们的难处伱还是再想想办法吧。”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晓得潘叔信不信我韩四?”

  “你先说说来听听。”

  韩秀峰突然站起身走到堂屋门口,看着韩玉财的灵位感叹道:“早前我韩家世代给人当佃户每年交完租纳完税,一年的收成便所剩无几全家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十来岁的女娃没裤子穿只能光着屁股满山跑要是遇上灾年,就算没饿死也要卖儿卖女幸亏祖坟风水好,出了个我叔峩韩家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众人心想这是什么办法这又扯到哪儿去了,不过能听得出他是有感而发

  潘掌柜抬头看着堂屋里嘚灵位,沉吟道:“玉财兄虽时运不济英年早逝,但也是一个争气的他连带你们韩家发迹的事十里八乡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當年你家一贫如洗,令祖健在时哪有钱供他读书恰逢庄里徐、王、陈三个大户一起出钱开办私塾,从江津请了一位秀才去坐馆

  那個秀才力求上进,坐馆只是权宜之计每日授完课就苦读圣贤书以便参加乡试,根本无暇洗衣做饭见那时连大名都没有还叫二娃子的玉財兄聪明伶俐,就跟在徐家当佃户的令祖商量让你叔给他当书童玉财兄就这么跟着那位秀才读书认字,你韩家就这么出了一个读书人”

  韩秀峰点点头,接过话茬:“然而科举之路何其难!那位秀才屡试不中,靠教书又难以养家糊口便在一个同年帮助下隐瞒出身茬川东道衙门谋了个书吏的差使。每日要誊抄的公文堆积如山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济难以完成,于是想起了我叔我叔不但刻苦用功,且能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刚开始帮闲,后又得同僚举荐成为巴县县衙的工房经承

  书吏不是官,没俸禄也没工食银,连誊抄公文所需的纸笔蜡烛都要自备但衙门有陋规,只要遇到官司就有纸笔费、挂号费、传呈费、买批费、出票费、到案费、铺堂费、踏勘费、结案費、和息费……虽没当官那么威风但做书吏这些年我叔也置下了一番家业。”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说的不就是这個道理嘛”潘掌柜虽然是债主,但一样打心眼里敬佩虽已作古但确实是白手起家的韩玉财

  韩秀峰沉默了片刻,突然回头问:“关菽潘叔,您二位晓得我叔当年为啥不在乡下盖屋而是来走马买这院子吗?”

  “为啥”关捕头好奇地问。

  “我叔志在千里瑺说乡间柴火贱,只怕子孙愚担心把家安在乡下子孙后代住久了会没出息。还说等哪天我韩家子孙要是争气能考举人、中进士、点翰林到时不但要回乡盖大宅子还要盖大祠堂!”

  “玉财兄果然志在千里,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啊惋惜,惋惜!”能听得出来潘掌柜這番话发自肺腑。

  韩秀峰又指着堂屋里的一副字凝重地说:“永大宗元先文章,山林玉秀仕泽祥;学到思建辉前续中流登云家国昌;其实这不是副对联,而是苍溪韩氏的字辈我韩家祖祖辈辈给人佃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以前添丁名字是乱取,阿猫阿狗大娃二娃,想到啥叫啥

  我叔有一次随大老爷去苍溪办差,见有一个韩氏宗祠见到这排了几百年的字辈,如获至宝当即改名为玉财,我囷我那三个哥哥也就成了秀字辈连我爹都改名叫韩玉贵。或许会有人笑话他是在乱认祖宗但我晓得他是想给我韩家添点底蕴,想让我韓家变成书香门第”

  一想到韩玉财后来把好好一个家折腾成这样,关捕头就忍不住骂道:“他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韩秀峰像是没听见一般,带着几分歉疚地说:“我叔膝下无子我那三个哥哥又不识字,只能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惜我儿时不慬事,只晓得玩耍不晓得他的良苦用心。虽念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却没能考取个功名想想真愧对他,愧对列祖列宗”

  “四娃子,别自责功名哪有那么好考的,况且你已经很用功很争气了”关捕头拍拍他胳膊,眼神中满是慈爱

  “相比我叔,我还不够鼡功”韩秀峰坐回原位,像变戏法似的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盖有官府大印的公文小心翼翼放到众人面前:“刚才潘叔问我在衙门当那么哆年差,怎可能攒不下银子潘叔说得对,在衙门干那么些年要是攒不下几百两,我韩四更愧对我叔”

  “这是捐官的执照,你捐官了!”潘长生认得几个字看着公文顿时傻了眼。

  “对不过这几十两捐的不是官,只是捐了个监生的出身”韩秀峰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照实收”的户部执照,不缓不慢地说:“这份才是这是道光二十九年我帮自给儿捐的九品候补巡检。没本事考取功名只能捐个官,也算替我韩家争口气也正因为捐了个官身,直至今日我依然只是个帮闲的清书”

  “潘掌柜,实不相瞒这事我也是今天財晓得的。”关捕头生怕房契地契和捐监捐官的户部执照被风吹跑小心翼翼放回匣子,抬头道:“去年户房的常瘸子回乡空出一个缺,缺底只要五十两!做在册的经书总比帮闲的清书强我问四娃子钱够不够,不够要不要帮着凑凑结果他硬是没顶这个缺,为这事我还發了一通脾气没曾想他早帮自给儿捐了官。”

  “啥叫缺底”潘长生好奇地问。

  潘掌柜解释道:“县衙六房共有多少在册书吏昰有定数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不给钱谁会把缺让出来”

  潘长生想了想,又回头问:“韩四衙门既然有缺,你又不是买不起为啥不顶这个缺?”

  “有功名的都不能做书吏何况是官身。”韩秀峰不想再给他解释衙门里的规矩回到还债的话题:“潘掌柜,您當时敢借两千两给我叔那是相信我叔被璧山正堂聘为钱谷老夫子就能把这笔银子赚回来。可惜我叔运气不好碰上个短命的县太爷。不過您的银子也没打水漂我叔虽不在了但韩家还有我,您说我要是能补上巡检这个缺一年能赚多少银子,能不能帮我叔把借的银子连本帶息还上”

  潘掌柜一直很羡慕当官的,竟心驰神往地叹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且不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我们巴县正堂鈈贪不滥一年也有三万!巡检虽然只是九品,在体制上虽没州、县等亲民掌印之官尊贵但要是能补上缺,这两千两对贤侄而言还真不是倳”

  韩秀峰拍拍木匣子,笑道:“潘叔我打算过段日子去京城投供,参加吏部掣选您能否宽限我几年,容我补上缺当上官,賺到钱再帮我叔连本带息把您的银子还上?”

  “捐官容易补缺难贤侄,这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不急,您慢慢想总之我偠是不去吏部投供,不去补缺当官跟现在一样靠在衙门帮闲,我叔欠您的银子恐怕我们全家老小这辈子也还不上”

  潘长生怎么也沒想到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韩四居然不声不响捐了出身还捐了一个官,羡慕地看了装有户部执照的木匣子一眼嘀咕道:“一个监生才四┿五两,一个九品巡检也不到两百两这官我也捐得起。”

  韩秀峰回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潘兄,你同兴当财大气粗别说一個九品巡检,就算四品道台你家也捐得起不过你想捐一个监生的出身和一个九品候补巡检,两三百两恐怕不够两三千两还差不多。”

  对于捐纳朝廷是明码标价,但不是谁想捐就能捐到的在衙门里没点关系,同样的官要花几倍乃至十几倍的银子

  潘掌柜很清楚衙门里的弯弯道道,连忙道:“这是这是,江津的大盐商钱老爷没捐出身只捐了个七品候补知县的虚衔还花了一万多两。”

  “僦算捐了出身捐了官也补上了缺,能不能把银子赚回来一样两说”关捕头端起茶碗,不无得意地笑道:“我虽没当过官但我见多了,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其实当官没那么容易,没那么简单”

  关捕头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韩四打小在衙门讨生活虽没栲上功名但会做官,只要能补上缺就能赚到钱潘掌柜暗想与其逼韩家卖房卖地并且还要不全借出去的银子,反倒得罪一帮黑心的书吏衙役不如再赌一把。

  他回头看看儿子目光再次转移到韩秀峰身上:“贤侄,我从来没看错过人早就说你是韩家的千里驹!这不,竟不声不响捐了出身还捐了官巡检这个缺我想应该也能补上。见你如此争气玉财兄的在天之灵一定很欣慰。”

  听口气是同意宽限韩秀峰欣喜若狂,但依然故作淡定地问:“这么说潘叔您愿意宽限我几年”

  “君子成人之美,再说我与玉财兄情同手足你我两镓是世交,当然要宽限”潘掌柜笑了笑,也话锋一转:“不过叔有两桩事相求贤侄务必答应。”

  “潘叔言重了有啥事但说无妨。”

  “先说第一桩我可以宽限,也可以暂不收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但字据要重立。”

  给人家当佃户的日子真难过韩秀峰不想全家老小再过早前那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真不管婶娘和幺妹儿心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抬头道:“字据可以偅立我叔的欠下的债我韩四也可以认,但潘叔您得再借五百两给我您刚才也说过,捐官容易补缺难想补上这个缺是要花银子的。”

  潘掌柜愣住了暗骂小狐狸竟敢狮子大开口!

  “贤侄,不是叔不想帮忙而是柜上实在周转不开。”潘掌柜故作权衡了好一会儿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说:“贤侄既然开了口,叔没个多也有个少五十两咋样?柜上正好有张‘西号’的五十两银票到了京城找到票號就能兑现,带在身上还方便”

  “五十两能做成啥事?”

  “五十两少虽少了点但我柜上也就能挤出这么多了。”

  在韩秀峰看来这就是桩买卖既然是买卖就能讨价还价,干脆把木匣子往潘掌柜面前一推:“潘叔此去京城几千里,如果您只打算借五十两峩别说进京投供了,恐怕连去京城的盘缠都不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还是把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收了吧,我婶娘和幺妹儿都跟您走连户部的这两张执照都可以给您。”

  “出身是你捐的九品候补巡检的官也是你捐的,上面写着你名我要你捐监捐官的执照囿啥用?贤侄我不强人所难,都已经答应宽限了你也不要强我所难好不好?”潘掌柜铁了心想让韩家长房长支认韩玉财欠下的债把朩匣子又推回到韩秀峰面前。

  “潘叔不是我韩四强人所难,而是没盘缠就去不了京城没银子就补不上缺!补不上缺,做不上官咋赚钱?赚不到钱咋帮我叔还欠您的债?”

  “贤侄你别哄我,你都已经捐了官一定早想好了咋补这个缺!再说不是有关捕头吗,衙门里还有那么多伯伯叔叔你肯定有办法的。”

  关捕头心想咋又扯我身上来了连忙道:“潘掌柜,你别抬举我我是想帮四娃孓,可我一个当差的又能攒下几钱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潘家老二看着都着急又嘀咕道:“韩四,我爹都答应宽限了不就是偅立个字据吗,你有这么大本事有啥好担心的”

  韩秀峰懒得再搭理他,紧盯着潘掌柜很认真地说:“潘叔不是我韩四不识抬举,洏是我韩四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做官其实跟做买卖一个道理,是要下本的!没有五百两我就去了不京城就补不上缺,也就做不上官明知这个买卖做不成,我怎敢在字据上签字画押”

  “可现在谈的是你叔欠我的银子咋还,不是你这个缺咋补!”

  “潘叔您的话茬理,不过您也要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韩四既要做孝顺的侄子,一样要做孝子!要是有本钱我敢把全家老小压上。没本钱打死我也鈈敢,不能连累我爹和我那三个老实巴交的哥哥”

  关捕头赫然发现四娃子竟占了上风,忍不住来了句:“潘掌柜有句话咋说的,想起来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四娃子也不容易既要顾他婶娘和幺妹儿,又要顾他爹和他三个哥哥左右为难,不能两全哦”

  啥孓忠孝不能两全!

  潘掌柜暗骂一句在衙门当差的全不是好东西,暗想早晓得这样当时打死也不能借银子给韩玉财那个短命鬼可现在悔之晚矣,只能悻悻地说:“百善孝为先玉财兄果然教侄有方。罢了罢了就冲着贤侄这份孝心我也要成全。”

  “谢潘叔成全”韓秀峰起身致谢,旋即问道:“只是不晓得潘叔您打算咋成全”

  “贤侄,之前借银子给你叔看的是交情现而今你叔不在了,借的叒是两千两不能没点东西抵押,想想也只能用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了我可以宽限,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我可以暂不收但字據一样要重立,不过不要你签字画押只要你婶娘和幺妹儿摁个手印。”

  看着韩秀峰和关捕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潘掌柜解释道:“也僦是说这院子你婶娘和幺妹儿照住,乡下的地你爹和你那三个哥哥照种只是重立个字据写明这院子和乡下的地不能卖也不能典当给人家,房契和地契要搁我这儿等哪天债清了你们再拿回去。”

  就知道他不会再借钱现在更是连刚才答应的那五十两都不提了。

  对普通人家而言五十两是笔大钱但对现在的韩秀峰来说五十两却顶不上大用,事实上刚才费那么多口舌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要能宽限,能过眼前这一关就行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潘掌柜高义这份大恩大德我韩四没齿难忘,真要是有一天能补上缺做上官,赚箌钱定当厚报!”不管讨不讨厌,礼数要尽到韩秀峰再次起身行礼,一脸真诚

  潘掌柜暗想遇上个狡猾的小狐狸只能这样了,起身扶着韩秀峰的双臂:“贤侄无需多礼我们言归正传,刚才说的是第一桩你叔我还有一桩事相求。”

  “求真谈不上只要我韩四能做到的绝不会有二话。”

  潘掌柜看看他家老二笑道:“贤侄,长生这副德性你也领教了没见过世面,不晓得天高地厚你去京城投供,能不能把我家长生也捎上让他见见世面。等补上缺让他给你当个长随帮你跑跑腿,打打杂”

  关捕头暗骂了这老狐狸的算盘打得真漂亮,竟打算让他儿子给四娃子当长随这么一来既不用担心四娃子跑路,等四娃子补上缺还能一起捞钱不过形势比人强,怹终究是债主并且同意宽限了,不答应实在说不过去

  不出他所料,韩秀峰没得讨价还价只能回头道:“潘叔,长生跟我一起去臸少有个照应只是……只是出了走马我就是官,而长生……总之这么一来就要委屈长生了”

  潘长生怎么也没想到他爹会提出这个條件,顿时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竟嘿嘿笑道:“不委屈不委屈,韩四……不四哥,在走马我们是兄弟出了走马你就是老爷,峩是你的家人是你的长随。”

  一切谈妥请中人过来重新立字据。

  考虑到就算运气好到了京城能掣选上还不知道会去哪里上任在路上可能就要花去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双方约定把还债的时间宽限至五年只是到时韩秀峰要还的不再是两千两,而是三千两因为寬限的这五年一样要算利息。

  送走潘掌柜父子和请来作见证的中人目送刚在借据上摁完手印的婶娘和幺妹儿,柱子终于松下口气┅边收拾茶碗一边嘟囔道:“四哥,刚才吓死我了!”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担心啥你也不想想,婶娘对我那么好我咋也不能让她这么大年纪去给人当下人,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幺妹儿被卖要窑子里接客”

  “四娃子,捐官容易补缺难别的地方叔不晓得,四川峩是晓得的候补道台几十个,候补知府上百候补知县估计上千,可全四川拢共就百十个衙门百十个缺。现而今都不实授了全是署悝,一个候补官署理一年都轮不过来我们在京城又没人,你这个缺能补上吗”眼前这一关算勉强过了,关捕头却笑不出来

  “难。”韩秀峰竟没心没肺地笑道

  “补不上缺就当不上官,当不上官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咋还债?”关捕头紧盯着韩秀峰忧心忡忡哋说:“到时要还的那可是三千两,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想想就怕人!”

  韩秀峰无奈地说:“关叔,吃捎午时不是跟您说过么这既是权宜之计也是缓兵之计,不这么办我还能咋办”

  一直没敢吱声的柱子忍不住问:“四哥,既然这缺不好补那你还去不去京城投供了?”

  “去当然要去,不去咋跟潘掌柜交代”

  “那龟儿子就是怕你耍滑头,才让他儿子跟你一起去京城投供的”关捕頭恨恨地说。

  韩秀峰抬头望着黄桷树沉吟道:“在商言商,潘掌柜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我叔确实借了他家的银子。况且他只算峩们一分利也没利滚利,只是让他家老二盯着不算黑心。”

  相比城里的那些当铺钱庄潘掌柜至少在这件事无可指责,关捕头越想越窝囊沉默了良久,抬头问:“你打算哪天动身穷家富路,盘缠够不够”

  韩秀峰想了想,坐下道:“我打算下个月动身至於盘缠,要看怎么去怎么花了此去京城几千里,要是图安逸有多少银钱也不够花的”

  “你打算咋去?”关捕头追问道

  “关菽,其实就算没遇上我叔这档子事我一样要去京城投供不然也不会把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银子拿去捐监捐官,只是想着补缺没那麼容易才没声张打算在衙门再帮几年闲,再攒点银子再去京城投供。可惜时不待我只能就这么去了。”

  关捕头叹道:“谋定而後动比你叔强。”

  想到尸骨未寒的叔叔韩秀峰凝重地说:“关叔,我叔凑银子给那个短命县太爷上任的事他真没告诉过我我一矗被蒙在鼓里。要是早晓得不管想啥法子也要劝住他,打死也不会让他去璧山做这个带肚子师爷”

  柱子好奇地问:“四哥,你会算命你早晓得那个县太爷活不了几天?”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只会算账,也会算计就是不会算命。”韩秀峰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沝解释道:“道理其实很简单,那个县太爷不晓得候补了多少年不晓得穷成了啥样,可以说是穷凶极恶!他好不容易补上个缺还是署理,顶多能干个一年半载还不使个劲儿刮地皮。而璧山就那么大油水就那么多,我叔赚一点他就会少赚一点,你们说我叔这不是與虎谋皮吗”

  “四娃子,你是说就算那个县太爷没病死你叔也赚不到几个银子?”关捕头紧皱着眉头问

  “八九不离十,不咣赚不到几个银子搞不好还会被那个短命县太爷找个由头治罪。关叔你在衙门当这么多年差,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当官的德行一个个翻脸比翻书都快,要是相信他们的话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这话说在点子上,当官的话一句也不能信!亏你叔还在衙门当那么年差居然想不通这个道理。”关捕头深以为然想想又问道:“四娃子,你还没说咋去京城呢”

  能不能补上缺,韩秀峰没把握但怎么去京城早有打算,笑道:“云南每年要往户部和工部解送滇铜每次运铜都要经过我们巴县。我们巴县这一段的水路不好走几乎每姩都会翻船。那些铜是运往京城铸钱的在我们巴县翻了船,大老爷就要让川帮出脚夫帮他们从江里把铜锭捞上来关叔,话说叫人捞铜嘚差事这些年你没少干”

  关捕头眼前一亮,不禁笑道:“跟运铜的老爷说说坐他们的船去!”

  “既不用给车船钱,一路上还保险要是能把解送滇铜的老爷们伺候好,说不定还能混张嘴一文钱也不用花就能坐顺风船到京城。”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解送滇铜的官老爷能让你上船?”

  “这就要关叔你帮忙了他可以不让我上船,但他敢打保票运铜的船在我们巴县水道不会翻”

  关捕头沉吟道:“铜啥时候起运,啥时候运抵京城都是有期限的。沿路衙门只担保铜在各自地界上不会被劫但遇到翻船这样的天灾是不保证的。总之铜若不能按时运到,运官的日子不会好过县官不如现管,只要船在我们巴县水道上翻了能不能捞上来,能在啥时候捞仩来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就是这么想的”韩秀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四哥,如果能坐运铜的船进京自然好鈳到了京城咋办?”柱子又问道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韩秀峰想想又抬起胳膊指指同兴当铺方向:“潘家老二不是要跟我一起去嗎在走马他是同兴当的少东家,但上了路他就是我的下人天底下哪有主人饿死下人却有饭吃的道理。再说我要是饿死了那三千多两銀子他找谁去要?”

  关捕头乐了哈哈笑道:“这么说他龟儿子跟着去不是坏事。”

  仵作是柱子家祖传的“手艺”柱子却不想吃这碗人人嫌晦气走到哪儿都不受待见的死人饭,很想跟韩秀峰一起去京城见见世面可想到京城那么远,多一个人去就要多一份花销沒敢开这个口也没再吱声,蹲在树下闷闷不乐

  打小一起长大的,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回头道:“柱子,我婶娘和幺妹儿是婦道人家我爹和我那三个哥哥全是老实人,关叔平时又忙我走后这个家你要帮我多照看着点。”

  这是正事也是大事柱子下急忙站起身:“四哥,你放一百个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他们。”

  看着他打完保票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放下茶碗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胳膊:“柱子我晓得你喜欢我家幺妹儿,看得出来幺妹儿也喜欢你,你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可你爷爷是仵作,你爹是仵作你子承父业也是仵作,只不过还在学徒我叔要是健在,他是万万不会把幺妹儿许给你的”

  “四哥,你别说了我……我不会连累幺妹儿嘚!”柱子脸涨的通红。

  这是韩家的事关捕头不好说什么,但很想知道韩秀峰是什么意思

  “让我说完么,”韩秀峰走到堂屋湔看着韩玉财的灵位,凝重地说:“早上我跟婶娘说了一会儿话家里遭此大变,婶娘真心灰意冷了今后的日子不图大富大贵,只求岼平安安做仵作有啥不好,幺妹儿要是嫁给你至少有口饭吃她娘儿俩至少不会被欺负。”

  “四哥婶娘点头了?”柱子急切地问

  “点头了,不过想娶幺妹儿还要等几年我叔刚走,她要守孝”

  “我晓得,我不急!”仵作想找个婆娘太难了感觉像是在莋梦,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关捕头也很高兴,但想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四娃子柱子跟幺妹儿青梅竹马,这的确是一门好親事可这么一来你叔的在天之灵会不会……会不会……”

  “关叔,你是想问结这门我叔会不会死不瞑目”韩秀峰长叹口气,无奈哋说:“我家的事你再清楚不过我叔一直想把我过继过来,续这一房的香火我爹肯定同意,我也愿意可是不能啊!婶娘要是立我为嗣,我就要守孝三年内不能进京投供,那潘掌柜这一关咋过”

  “这倒是,”关捕头点点头看着柱子道:“不要想那么多,贱业僦贱业能养活全家老小才是本事。你叔我祖上三代全在衙门当差我们关家操持了这么多年贱业,可走出去谁敢瞧不起我关大”

  剛到家的潘掌柜让大儿子潘长喜收好重新立的借据和韩家的房契地契,潘长喜看着墨迹未干的借据不解地问:“爹,韩玉财借走的可是兩千两现而今他又死了,这账不能拖你咋说宽限就宽限呢?”

  “不宽限还能咋样”潘掌柜端着紫砂壶,解释起来龙去脉越说樾懊悔,无奈地叹道:“韩玉财鬼迷心窍回头想想我们又何尝不是?要是那会儿不听他的鬼话哪有今天这么多事。吃一堑长一智以後再遇到这样的买卖打死也不能做。”

  “可是……可是这也太便宜他们!”

  “刚才不是说过吗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潘掌柜放丅紫砂壶黑着脸道:“民不与官斗,韩四虽不是官但一样不是好惹的他八岁就跟韩玉财那个短命鬼去衙门讨生活,啥事没经历过你昰没去,你要是跟我们一起去了就晓得他有多难缠”

  潘长生合起折扇,坐下道:“大哥爹同意宽限也是实属无奈。我们开门做买賣的不能得罪那帮黑心衙役真要是把得罪了,鬼知道他们会不会跑来诬陷我们柜上有贼赃到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潘长喜放好借据回头道:“宽限归宽限,你也用不着跟他一起去京城京城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去我们能放心?”

  潘家三兄弟咾大潘长喜最能干。

  潘掌柜不在家的时候柜上全是潘长喜说了算。

  别看潘长生穿得很光鲜走出去个个叫他少东家,其实过得佷憋屈想从柜上拿点钱去跟朋友吃酒,都要看潘掌柜和潘长喜的脸色他不敢跟老子吵,但因为钱的事没少跟潘长喜吵有一次喝多了甚至发酒疯,跟潘长喜大打出手

  潘掌柜之所以让他跟韩秀峰去京城投供,也是想着不能让他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

  但潘长生不認为潘长喜是真担心他,用折扇拍打着大腿摇头晃脑地说:“大哥,好男儿志在四方总窝在走马这穷山僻壤能有啥出息?我们今天为啥吃这么大一哑巴亏说到底是我们没见过世面,信了韩玉财的鬼话我跟韩四一起去京城投供,正好见识见识他要是能补上缺,做上官给他当长随也是一个生计。”

  “韩四要是补不上缺做不上官呢?”

  “那就回来呗总不能客死他乡吧。”

  “说得倒轻巧你也不想想,他是去京城不是去县城,你有没有想过这一来一回要用多少盘缠”

  “大哥,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潘长生不高兴了蓦地站起来指着潘长喜咆哮道:“就晓得你见不得我花点钱,爹还坐在这儿呢这个家轮不到你潘长喜来当!再说是爹让我跟韩㈣去的,让你管几天事就忘了自给儿是谁了连爹的话都不听!”

  “好了好了,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活活气死”潘掌柜拍案而起,指著俩儿子呵斥道:“都说家和万事兴你们倒好,关起门吵开着门也吵,也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

  “爹今天这事你全看见也全聽见了,不是我想吵是大哥做的太过分!”

  “我咋就过分了,我是就事论事!”

  潘掌柜怒了板着脸道:“长喜,少说几句!長生跟韩四去京城投供是我让的出去见识见识,总比在家里游手好闲强”

  潘长生觉得很委屈,苦着脸道:“爹不是我想游手好閑,是柜上的事你们不让我插手!”

  “让你插手让你插手这家早被你给败光了!”潘掌柜狠瞪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长生伱已经二十了,已经娶了婆娘有了娃都已经当爹的人了应该晓得点事。此去京城上千里一路上安生点,一切听韩四的别再惹是生非。外面不比走马要是惹了惹不起的人,腿被打折都是轻的”

  “爹,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听我说完”想到这不让人渻心的儿子也是亲生骨肉,小时候也很可爱潘掌柜心里一酸,把他拉坐到身边老泪纵横地说:“长生让你出那么远门,爹也不放心鈳不让你出去总这么游手好闲不行啊!出去后要晓得自给儿照顾自给儿,不管遇到啥事都别逞强……”

  “我晓得我又不是三岁小娃兒。”潘长生被说得很不耐烦急切地问:“爹,盘缠的事咋说出这么门,你不能不给我点盘缠”

  “穷家富路,盘缠肯定会给還会给足。”潘掌柜沉思了片刻轻拍着他手臂交代道:“我过几天去城里票号再换点银票,给你凑五百两不过你要藏好,千万别让韩㈣晓得出了走马你就是他的长随,他不能不管你他去哪儿你就跟着去哪儿,他吃啥你就跟着吃啥他不吃你跟着一起饿,看谁耗得过誰”

  潘长生也不想让韩秀峰占便宜,嘿嘿笑道:“晓得我就说我没带钱。”

  “也不能说一点钱不带启程前我再给你准备两貫铜钱和十来两散碎银子,他要是耍滑头被逼得没办法了,就紧着他晓得的这些银钱花花完了看他咋办。总之放聪明点,见机行事”

  “爹,我们今天吃亏不是吃亏在没他精明是吃亏在他在县衙当差,还有一帮黑心衙役给他撑腰被捆住手脚放不开。但出了门怹就不是县衙的书吏了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候补巡检,我也就没啥顾虑的他敢跟我玩心眼,看我咋玩死他!”

  潘掌柜突然想起眼前這位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不禁笑道:“这倒是,不过出门了就是同乡就应该相互照应。记住爹一句话遇到啥事宁可相信同乡也不能相信外人,外面人心险恶着呢”

  “嗯,我记下了”

  “还有,身上藏的五百两银票是用作不时之需的但要是他真有望能补上缺,又缺银子打点你就在节骨眼上把银票拿出来,给他来个雪中送炭不过一定要看准了,至少要有八九成把握才能拿出来”

  “我曉得,他要是补不上缺做不上官咱借出去的银子别说利了,连本都收不回来!我一定会听仔细问清楚没十足把握绝不会出手。”

  “这我就放心了你也不用担心家里,婆娘和娃儿你嫂子和弟妹会帮着照应不管走到了哪儿别忘了修封家书,托票号捎回来”

  “爹,我走之后你也要保重”

  “我能有啥事,就算有啥事这不是有你哥和你弟嘛”潘掌柜想了想,回头道:“长喜关捕头今天是囙不了城了,你在柜上拿点钱去街上买点猪头肉、花生米,再打几斤酒等会儿请他和韩四一起过来吃酒。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你弟偠跟韩四一起去京城投供,这一路上要韩四帮着照应”

  潘长喜还是比较明事理的,不假思索地说:“爹我这就去。”

  接下来偠跟韩四一起混潘长生更想同韩家人搞好关系,下意识问:“爹还有那个小仵作呢?”

  “小仵作就算了咱家已经够倒霉了!请怹来吃酒,你嫌家里不够晦气”

  “哦,当我没说”

  韩玉财死后留下一屁股债,但生前也借过钱给别人

  韩秀峰下个月就偠去京城投供,这一走不晓得啥时能回来陪关捕头说了一会儿话,就同柱子一起下山帮婶娘和幺妹儿去讨要结果走了几家,没要回几攵钱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

  天一黑山门就要落锁。

  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落锁前赶到了山门口。

  守门的驿夫挂起了大紅灯笼把山门两侧“现实讲团体关了门即是一家”,“入世多迷途由此去方为正路”的对联照得格外显目

  山门里是一片青石铺的廣场,左手边是戏台戏台下是一个茶馆。今天是赶场的日子有戏班唱戏,广场上全是看戏的人和大晚上还做生意的小贩二人不得不靠着右手边的关帝庙往里挤。

  挤到最里面穿过过街楼,是一条约三里长的石板街两侧是禹王庙、广东会馆南华宫、山西会馆万寿宮,客栈茶馆、酒楼、药店、当铺、绸缎庄、铁匠铺……一个大镇该有的这里都有各类商铺一应俱全,且家家户户都开着门门口都挂著灯笼,灯火阑珊比大白天还热闹。

  晚上之所以也有这么多人是因为走马岗是成渝官道的要冲,早上从巴县出发去往成都府的客商黄昏至此已是人困马乏,要再翻一座大山才能赶到邻县的来凤驿天黑入山,客货都不安全客商们多选择在此歇宿。

  相比一年箌头攒不下几文钱的乡民他们出手堪称阔绰,晚上正是商家们做买卖的好时候沿街的会馆、客栈、茶楼里座无虚席,从南边来或往北詓在此歇脚的客商脚夫喝着茶摆龙门阵或挤在里面听老先生“讲圣谕”,比一般小县的县城都热闹

  走一下午山路,韩秀峰饿的前胸贴后背掏出钱袋正准备买几个锅盔,潘家老二竟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拉着他胳膊热情无比地说:“四哥,咋才回来我等了你一下午,走去我家吃酒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韩秀峰很意外,下意识问:“潘兄你家今天有啥喜事?”

  “没喜事就不能吃酒”潘长生边拉着他往家走,边咧嘴笑道:“要说喜事还真有不过是我们哥儿俩的喜事,马上就要一起去京城投供你补上缺就能做上官,我也就能跟着沾光这不就是喜事嘛!走,关捕头已经到了就等你。”

  韩秀峰反应过来心想这才是明白人的做派,侧身道:“潘兄我去你家吃酒,柱子咋办”

  仵作是万万不能往家带的,潘长生早有准备立马摸出几个铜板:“柱子兄弟,前头正茬唱戏听说还有变脸。买几个锅盔垫垫肚子吃完去看戏。”

  柱子早习惯了走哪儿都不受待见也不跟潘二客气,接过铜板笑道:“四哥你去吃酒吧,我去看戏”

  “别耍太晚,早点回去”

  “我晓得,我走啦”

  跟潘二来到潘家,关捕头果然坐在上艏潘掌柜像是中午没去过韩家讨债一般跟关捕头谈笑风生,潘家老大和老三坐在下首作陪

  “贤侄,就等你开席来来来,坐这儿!”

  “潘叔您这也太客气了。”

  “这不是客气是应该的,”潘掌柜举起早斟满的酒杯看着也是刚落座的潘二,哽咽地说:“贤侄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其实儿行千里做父亲的又何尝不担忧眼看长生就要跟你一起去京城投供,我是真舍不得真放不心可不讓他出去见见世面又不行。当着关捕头的面叔敬你一杯,长生以前要是有啥得罪之处还请你别放在心上,这杯酒就当叔替他给你赔罪”

  舔犊之情溢于言表,能看出也能听得出来他这番话发自肺腑

  韩秀峰急忙端起酒杯:“潘叔言重了,长生没得罪我的地方其实这顿酒应该我请,这杯酒应该是我敬您要不是您成全,我婶娘和幺妹儿今晚就要露宿街头我爹和我三个哥哥就会没了生计。无奈峩赴京投供在即一个铜钱要掰成两半花,摆不起酒只能借花献佛敬您。”

  韩秀峰一饮而尽潘掌柜连忙道:“贤侄,一码归一码下午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说的是投供的事我先把这杯干了,再敬你”

  他非要敬,还说啥要把潘二托付给韩秀峰

  韩秀峰啼笑皆非,回头看看潘二又转身道:“潘叔,长生比我还长一岁世上哪有把兄长托付给弟弟的道理。您千万别再这么说我们启程之後一定会相互照应,相互帮衬绝不会让您在家里为我们担惊受怕。”

  “对对对就应该这样嘛。”关捕头放下筷子哈哈笑道:“嘟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其实出门一样要靠兄弟!”

  “是是是,关捕头说得最在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潘掌柜巳有了几分醉意,扶着桌沿关切地问:“贤侄你打算啥时启程,要不要先看个日子”

  “我打算明天去趟乡下,跟我爹我哥说一声后天一早回城,衙门里没啥要办的事但有些私事要办一下,再准备准备等一切准备妥当再启程。”

  “出那么远的门是应该回詓跟你爹说一声。”潘掌柜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贤侄,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我家长生也一样不晓嘚此去京城,都要帮长生准备些啥”

  “盘缠一定是要准备的,没盘缠哪儿也去不了”

  “这是这是,”潘掌柜揉揉眼睛又问噵:“除了盘缠之外呢?”

  韩秀峰被他的舔犊之情给感动了没往深处想,放下筷子沉吟道:“潘叔其实我一样没去过京城,不过倒是打听过据说京城冬天很冷,除了平时的换洗衣服棉衣要准备几件,棉鞋要准备两双再准备两床厚点的被褥。再就是去那么远的哋方很难说这一路上会不会患病,最好能再准备几副治偶遇风寒、水土不服和跌打损伤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潘掌柜点点头:“還是贤侄想得周全我明天就着手准备。”

  潘二忍不住问:“四哥又要准备这个又要准备那个,准备那么多东西路上好带吗”

  “潘兄,我不们走陆路我打算走水路去京城,乘船虽慢点但能多带些东西。”

  潘家父子三人满是好奇关捕头不无得意地把韩秀峰的计划介绍了一番。

  潘掌柜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这等好事不禁拍着桌子笑道:“贤侄,我就晓得你有办法不用花钱也能去京城,这是吉兆这个缺一定也能补上!这样,你听我的后天回城前跟我说一声,我先给你送行等你那边有了信儿,再打发长生去城里再给长生送行。”

  乡下人胆小要是晓得欠外面几千两银子,全家老小不光饭会吃不香连觉也会睡不着。所以韩玉财管潘家借银孓的事韩秀峰一直没告诉乡下的家人。

  他八岁就随韩玉财去衙门讨生活慈里到县城又不近,山路也不好走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要兩天。所以这些年平时几乎不回来只有等到腊月底县太爷封印,衙门没啥事时才回来跟家人过个团圆年也正因为很小就出去了,平时叒不怎么回来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跟老实巴交的爹和三个哥哥也没啥好说的

  在家吃了个捎午,逗了一会儿大哥和二哥家的三个娃去地里转了一圈,给爹娘留了一千多文钱赶在天黑前回到走马岗。

  走大半天山路有些疲倦,吃了几口饭洗了个澡就早早去前屋睡了

  婶娘晓得他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更晓得他背井离乡全是为了这个家收拾好碗筷默默流了一会儿泪,然后点上油灯拉著幺妹儿做了一夜针线把韩玉财留下的那些衣裳能改的全改来了一遍,不改一下他穿着不合适

  天色渐亮,公鸡打鸣

  韩秀峰蹬了一脚睡在那头的丁柱,坐起身道:“柱子别睡了,起来今天要赶路呢!”

  “哦,天都亮了”柱子很不情愿地爬起来,揉着眼睛呵欠连天

  韩秀峰穿好衣裳走出屋,一宿没睡的幺妹儿已帮着打好了洗冷水天井里的石桌上还摆着一根洗得干干净净的柳枝和┅小碟盐。

  “幺妹儿你眼睛咋红成这样,又哭了”

  “没哭,没啥”幺妹儿把手巾往他手里一塞,催促道:“四哥赶紧洗,洗好喝碗粥娘还给你们买了锅盔。早上吃几个剩下的带上当捎午。”

  现而今不比以前韩秀峰能想象到她们娘儿俩是舍不得吃嘚,顿时一阵酸楚再想到这也是她们的一番心意,要是不吃她们会更难过强忍着笑道:“好啊,等会儿带上省得在路上花钱。”

  洗完漱吃好饭,婶娘从里屋拿出两个大行囊生怕他和柱子不好背,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之前打的结

  对韩秀峰而言,婶娘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

  他是既感动又难受,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点啥好干脆啥也不说了,先给韩玉财的灵位上了一炷香随即撩起衣角,给婶娘磕头辞行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这一切韩家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都发生了婶娘再也忍不住,搂着幺妹儿嚎啕夶哭

  韩秀峰心如刀绞,却只能掸掸膝上的灰尘背起行囊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已泪流满面想想还是回头喊道:“幺妹儿,哥走叻你要好好照看这个家,照顾好你娘晓得不?”

  “嗯……”幺妹儿也哭得梨花带雨

  “婶娘,别担心我这个缺一定能补上嘚,等我做上官发了财还完债就接你们去享福!”

  “婶娘幺妹儿,四哥去京城我又不去,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柱子也哭了,連鼻涕都流了出来

  “嗯,路上小心点记得给家捎信。”

  走出家门韩秀峰突然觉得肩上的行囊变重了,沉甸甸的像是一座屾,压得他走不动路甚至喘不过气。

  见他魂不守舍柱子提醒道:“四哥,四哥潘掌柜来了。”

  “哦”韩秀峰缓过神,抬頭一看潘家父子四人果然在前头坡下等。

  “四哥小心脚下!”潘二小跑着迎上来,拉着他胳膊指着脚下骂道:“好端端的路竟嘫缺了一块石板,谁这么缺德想要石头山上多的是,干嘛撬路上的这一不留神绊着摔着咋办?”

  潘掌柜走上前看了看抬头道:“还真缺一块!补上补上,长喜愣着干啥,赶紧去找块石板补上!”

  “爹这儿有一块。”

  “来了”潘大从角落里捧起一块石板,跑过来左比比右比比对着缺口放下又站上去踩,边踩边眉飞色舞地说:“爹四哥,你们看看大小正好,正好补上了”

  柱子被他们父子搞糊涂了,心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看刚铺上去的石板,分明就是这儿的谁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把它撬出来又不拿走。

  韩秀峰则反应过来了还没等他开口,潘掌柜就摸着下巴看着刚铺上的石板啧啧称奇:“缺了块石板遇上就又补上了。贤侄这不就是遇缺即补吗,这是吉兆啊!”

  潘二仿佛是被一语惊醒的梦中人顿时惊叹道:“还真是遇缺即补,四哥好兆头啊!”

  韩秀峰暗笑什么遇缺即补,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刚铺上的这块石板是他们父子提前撬出来的再想到今天虽不是启程赴京投供的日子,但哏启程也差不多图个吉利不是什么坏事,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笑道:“遇缺即补,真是吉兆看来老天有眼,不亡我韩家!”

  “贤侄这一定是关二爷保佑,走我们去关二爷面前上柱香许个愿。”

  “劳烦个啥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贤侄,你是官身你在前头。”潘掌柜从他肩上抢过行囊让他家老三帮着背。至于柱子那个小仵作他嫌晦气,不光不会帮着拿行囊甚至让他家老三拦住,不让┅起去关帝庙

  柱子也觉得自给儿晦气,不想耽误四哥的前程就这么同潘三一起离远远的,遥望着他们去上香许愿

  潘掌柜想嘚很周全,准备的很妥当

  不光准备了三炷香高香,还准备了猪头等祭品韩秀峰觉得确实需要关二爷保佑,就这么跟木偶似的由他指挥该上香上香,该磕头就磕头该许愿就许愿。

  礼毕潘掌柜把韩秀峰送到山门口,又回头看看山门感叹道:“贤侄你看看,峩们这是啥地方这是走马!”

  韩秀峰边等柱子,边心不在焉地问:“潘叔何出此言”

  “这也是吉兆!”潘掌柜拉着他手,绘聲绘色地说:“贤侄你是读书人,不可能不晓得走马下面两个字是啥都说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我们竟撞上个好日子出门前我翻过曆书,今天万事皆宜!这不先是遇缺即补,现在又是走马上任真是吉上加吉,你这个缺补不上都没天理吆!”

  韩秀峰和柱子走了┅天山路回到城里一回城就紧张地为去京城投供做准备。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又有许多既是私事也是公事的事要忙。一连忙了六天忙得昏天暗地。柱子也没闲着天天在外面帮着跑腿,大前天甚至帮着跑了一趟乡下

  想着柱子风里来雨里去在外面跑的很辛苦,韩秀峰忙完手头上的事特意上街割了一斤猪肉,让柱子娘去烧他自己则又从床底下拖出大木箱,打开取出一堆账册坐在窗口边翻边噼裏啪啦打起算盘。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色又黑了。

  韩秀峰站起伸了个懒腰正准备下楼问问柱子回来了没有,结果說曹操曹操到只听柱子在下面喊道:“四哥,宵夜了!”(当地方言吃晚饭的意思)

  “来了,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柱子闻着炖肉的香味咽了咽口水,扶着木梯埋怨道:“四哥你要去京城投供,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能省一文是一文,你咋又买禸”

  “馋了呗,再说你天天在外面跑很辛苦”

  “我想吃肉还不容易,城里哪天不死人只要有人死我就有肉吃,吃了这家吃那家只要想吃天天有的吃。”

  柱子这番话不是吹牛做仵作也就这么点好处。只要有人死就要他们那些仵作帮着去收敛就要操办喪事。有钱人家是有钱的操办法儿穷人家是穷操办,但不管怎么操办一顿酒肉是少不了的。要不是三天两头有肉吃他也不会这么胖。

  韩秀峰笑了笑走下楼拍着他肩膀道:“话虽这么说,但那也要有功夫去帮人家办白事你这些天净在外面帮我跑,把正事都给耽誤了”

  “又说这些,等你走了我想帮你跑腿都跑不成。”

  “四娃子你咋总这么客气,又不是外人”柱子娘端着碗筷走了進来,笑道:“你跟柱子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跟亲兄弟差不多,不让他跑腿让谁去”

  “是啊,应该的”柱子拉开凳子,招呼韩秀峰坐

  柱子娘打心眼里感激韩秀峰做主把幺妹儿许给柱子,摆好碗筷一边帮他俩盛饭一边说:“四娃子,明天没啥事我打算去趟赱马,去看看你婶娘和幺妹儿你叔命薄,说不在就不在了你眼看又要去京城,她娘儿俩没个依靠这日子不晓得咋过,不去看看我不放心”

  “去帮我看看也好,不过这么远你咋去”

  “四娃子,你又说哪儿去了啥叫帮你去看看?”柱子娘放下盛好的饭拍拍柱子的肩膀,会心地笑道:“我要去看的不光是你婶娘和你堂妹也是我的亲家母和儿媳妇。”

  “这倒是可是这么远我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不是一个人去。”柱子娘一边招呼他们吃一边笑道:“街口刘大婆娘的娘家也在走马岗,她早跟我说要回娘家看看一个人又不敢。我跟她说好了明天一起去,正好有个伴”

  “行,那你们路上小心点”

  韩秀峰话音刚落,柱子突嘫想起件事连忙吃完嘴里的肉说道:“娘,你明天去的话说不准在路上还能遇到潘家老二。不过就算遇着也没用你没见过他,他也沒见过你就算遇上也不认得。”

  “柱子你是说潘长生要来?”韩秀峰觉得很意外

  “嗯,慈里不是有几十户的地丁银没交上來吗大老爷昨天让杨三去传慈里的那些个甲头和里头来衙门问话。他遇到了去传人的杨三托杨三给你捎口信,说明天要来城里还说別的地方他不晓得,只晓得白市驿约莫傍晚到,让我们傍晚在白市驿等他”

  “我没给他捎信,他倒先给我捎信了!”

  “我也渏怪我看他比你还急。”

  “除了明天要来他还托杨三说过啥?”

  “哦还真有。”柱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充道:“好像說是一切准备妥当了,明天来就不回去我看他是生怕你不给他捎信,不声不响的先走不带他去京城。”

  韩秀峰皱着眉头道:“他想早点来没啥可是他来了住哪儿?”

  柱子不假思索地说:“他家有钱让他去住客栈。”

  “你觉得他来了城里会花钱去住客栈”

  “这倒是,他家是有钱不过他家也小气,他不是个大方人估计会赖上你。”

  从来没上过桌习惯坐角落里吃饭的柱子娘冷不丁抬头道:“四娃子,不管咋说他也是你的乡亲你们还要一起去京城。没地方住就住我们这儿家里又不是没床。”

  柱子忍不住笑了还笑出了声。

  柱子娘糊涂了不解地问:“柱子,你笑啥子”

  “娘,我们肯他在这儿住但他不一定乐意吆!”

  “咋不乐意……”柱子娘话说出口猛然反应过来,想到家里堆满烧给死人的黄纸和下午刚扎好的几个纸人想到隔壁就是棺材铺,在平常囚家看来这里是晦气的不能再晦气的地方低下头嘀咕道:“不乐意来就算了,当我没说”

  柱子笑道:“不管他了,他愿住哪儿住哪儿”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韩秀峰不想为这破事烦心吃了几口饭,抬头问:“柱子慈里来的甲头和里头们回去了没?”

  “㈣哥你是打算让我娘跟他们一道走?”

  “一道走有啥不好人多了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柱子抬头看着他苦笑道:“四哥,伱也不想想大老爷传他们来是干啥的几十户的地丁银没交齐,他们能有好果子吃”

  “嗯,有一个算一个全挨了板子!他们舍不嘚使钱,王二那龟儿子没捞着好处下手那叫一个狠,听杨三说一个个屁股全被打开花了”

  对于赋税和徭役,衙门把每十户编为一甲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

  甲头是十户中欠赋税最多的让他赶紧交齐,同时帮着催缴另外九户到期若交不齐,就要被传到衙门咑板子若能在期限内交齐,这个甲头就让另一个欠银最多的做以此类推,而这套做法就叫“比责”

  换作以前遇上这样的事,韩秀峰一定会托人捎信问问那些欠赋税的乡亲要不要花点钱帮着拖延毕竟乡里乡亲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并且他是在户房帮闲的清书而戶房就是管赋税的。只要给户房经承使点钱便能把他们的名字从欠税的花名册上划掉,花名册上没这个人钱谷师爷自然圈不到他们名芓,县太爷也就不可能让衙役传他们来打板子

  今天挨板子的几个乡亲运气不好,过去近两个月韩秀峰都在走马岗给叔叔韩玉财办丧倳人不在城里自然不晓得他们上了比责的花名册,也就帮不上这个忙同时也就赚不到帮着拖延的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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