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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想象出来的南洋风)


绿皮车穿梭在丛山和茂密的绿色海洋里,李珠娘把头靠在窗栏上,轻轻推开一点窗门,呼吸进肺部的氧气像猩红的铁和一把利刃,割得她的喉咙生疼,感觉喉管不小心吞咽了蚊子或是什么异物,她掏出纸巾捂住嘴巴,又咳又喘起来。

坐在珠娘对面正捧着一本书的大叔闻声放下书本,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珠娘不好意思地摆摆手,用英文解释自己只是一时适应不了这里湿热的空气。

大叔推了推掉在鼻梁上的眼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以示理解。

珠娘侧过头去,自嘲地笑了,低声说了一句泰语:”原来真的好久不见了。“

是呀,真的好久不见。久到当她看到这些熟悉的风景却仿佛置身于陌生之地,久到再次感受到如此炽热强烈的阳光会觉得不适,久到重拾泰语居然有一种别扭烫嘴感。

珠娘故意不去看大叔惊讶的眼珠和再次滑落的眼镜,视线死盯着一路倒退流动的景物:

远处山坡深处若隐若现的炊烟人家,金黄色的夕阳照在白色房子的塔顶上熠熠生辉。

几只似剪刀的燕尾划过湛蓝透明的天空,也在忙着回巢,这些温暖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却给人一种幸福却哀愁的美。

那如剪的燕尾裁开了珠娘的记忆,如烟的往事碎片在这一秒被拼凑、铺展开来。

一艘看上去普通至极的白色轮船在汹涌奔腾的湄公河河面上冒着滚滚长烟,发出拖沓冗长的轰鸣声。

狭窄闷热的船舱里挤满了衣衫褴褛又脏又臭的人,他们背井离乡,去往异国他乡,或载着梦想,渴望高飞,或心有牵挂,想着去和已经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亲人爱人团聚。

“阿妈,阿妈,我饿了。”

十岁的珠娘仰着脆生生的脸蛋,用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以极细微的声音恳求道。

母亲从胸口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汗巾擦去了浸在珠娘脸颊上的汗珠和几道灰尘,为难地看着袋子里只剩下一半的饼干,心疼抱歉地摸摸她的头:

“小妹,咳咳,我们就快到了,咳咳,再忍一忍好吗?”

珠娘眨巴着在一脸煤灰包围下格外明亮的双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把身子朝母亲侧移了一移,用小手一下一下拍抚母亲因为咳嗽而激烈起伏瘦得硌人的背部。

母亲蜡黄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个欣慰满足的笑容,她努力撑起身子,伸出干若骨柴的手臂一把搂过珠娘,另一只手抚摸着一块包裹着白布的器物:

“咳咳咳,这里面装的是当时在乡下你阿爸阿妈结婚时,我戴的咳咳咳…首饰。”

母亲又颤颤巍巍地从布包深处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四方块包,解开层层包装,是一只用金丝线绣着百燕归巢的荷包,她小心而珍重地摸着荷包,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柔情似水。

珠娘躺在母亲的怀里,在母亲哼的童谣的歌声中渐渐入睡,她不会知道这是母亲在她记忆里出现的最后片段。

“月光光,照地堂……阿妹你乖乖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阿妹你快高长大咯,帮手阿爷去睇牛羊……”

洁白的月光穿过黑色的云雾,满满照进船舱,照进这些漂泊在外挤在船舱里的人们的梦里。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阿妈!阿妈!你醒醒啊!阿妈!不要再睡了,看看珠娘吧!”

人群凑到一起,窃窃私语讨论着眼前这一幕:小女孩激动恐惧地摇着已经僵硬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惹人生怜。

可怜归可怜,却无人敢上前去,这个年头,大家都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谁也没有能力再去负担一个小女孩的人生。

女孩的哭声引来了棕色皮肤的大块头船员,他粗暴地推开议论的人群,走到珠娘跟前,伸出手探了探母亲的鼻息,用泰语对身旁的手下冷漠地下达命令:

“死了,扔到河里,别脏了地方。”

语毕,几个彪形大汉抬起母亲的身体往舱外走去。

“放开我阿妈!你们要带我阿妈去哪里!把阿妈还给我!”

见有人抬走了阿妈的身体,珠娘着急地扑了上去,大汉单手一挥,她被重重撂倒在地,坚决守护母亲的珠娘甚至连痛都没喊,继续冲上去,小小的身子盘在大汉身上,愤怒咬了大汉手臂一口。

就这样,珠娘一路纠缠着几个大汉出了船舱,像一块牛皮糖牢牢粘在他们背上。

大汉们有些恼怒,几个人眼神一对,珠娘粘着的那个大汉把手一转,珠娘瞬时被夹在他的腋下动弹不得,另外几个人趁机把母亲扔下去。

“阿———妈————!”

伴着珠娘裂心的呼喊,江水被激荡起几丈高。

“住手!你们要干什么!”

就当他们正准备也把珠娘扔下去时,有人掷地有声的呵斥阻止了他们的行为。

“李先生,原来是您,不要误会……”

一个身穿白色西服温文有礼的男人从上层的豪华舱走下来,大汉们狗腿地迎了上去……

珠娘瞪大了眼睛略防备略好奇地张望着蹲在她眼前的男人:

她低着头怯生生地说,从布包里拿出一个金镯子递给男人:

“阿妈说的,知恩要图报,多谢阿叔救了我。”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小妹,你真懂事!听你口音和阿叔是老乡呢!中国人在外当然要帮中国人了!你这么懂事阿叔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对了,你和你阿妈是要去泰国吗?你们……是去那边做工还是寻亲呢?”

“我……我要去那里找阿爸……”

珠娘紧张地绕着手指,结结巴巴地答着话,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了那个荷包,

“这个是阿妈说绣给阿爸的定情之物,阿妈说拿这个就能找到阿爸。”

珠娘不知道阿妈绣的荷包有什么魔力,牢牢吸住了眼前这个救了她一命的奇怪男人的视线,在看到荷包的片刻,男人眼角流转的情绪由震惊到忧伤再到无奈。

太阳出来了,照着船身发出金光,巨大的鸣笛声打破清晨的宁静,远处的码头站满了挥着手绢的人群和大排长龙的汽车。

珠娘僵直挺着背,有些别扭地坐在汽车的后座,她好奇地张望着车窗外陌生的街景。

热带地区天气奇怪的很,刚上岸时还是大太阳,这会已经下起了雨,玻璃窗上滑下油墨似的水珠,汽车的轰鸣声和闷声下个不停的雨混在一起。

汽车停在了一户东西风格混搭的小洋楼前,珠娘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立即有几个穿着泰国民族服装的女工撑着伞迎了过来,在珠娘头上撑起一片深黑色的天。

珠娘在女工的指引下,穿过放置两头巨象的黑色的大铁门,经过一条铺着砖板石的花园小道,两侧是口吐莲花的狮子喷泉,来到了一幢西式的两层小楼前。

小楼屋檐内侧是带着中国风格的雕栏画栋,屋子上方挂了两个画着中国民间传统故事的纸灯笼,灯笼上用红色油彩写的“李府”两个字在凄迷的雨色中格外显眼夺目。

在简单梳洗和换上干净衣服后,珠娘来到大厅拜见主人。

“娘,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在轮船上遇见的同乡小姑娘,她阿妈病死了,我看她怪可怜的,想着收养她回家,做个工人,给您和爹两老做个伴也是极好的。”

在船上的那个男人此时换上一身舒适宽松的粗布棉麻衬衫,毕恭毕敬地侧着身子朝坐在大厅中间的气质庄重威严的老夫妇解释她的背景和来历。

珠娘弯着腰,头发上还没有擦干的水珠和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部轮廓流淌下来,滴在脚下木制地板上,发出“吧嗒”的响声。

老太太朝她点了点头,用她无比熟悉的家乡口音问:

“细妹,告诉嫲嫲,你叫乜名?”

珠娘微微抬眼,回答道。

“嗯,先让阿mint带你去工人房吧。”

老太太的脸上是亲切和慈祥的样子,用的却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又偏头朝向船上的那个男人,“阿钦都几周没过来了,下周日让他过来这边吧。”

珠娘已经在这个空气中浸着沉重水珠,色调是暖黄昏暗的异国呆了一周时间了,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小生活,不用像在家乡一样每天跟在阿妈后面响应公社口号,打满了鸡血地干活完成“指标”、“产量”。

她住在靠近天井的工人房里,每天清晨听着银制水盆、木制水桶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醒来;蹲在高高的灶台旁边闻着烟火的气息;或是哼着小调匍匐在冰凉舒服的地板上一遍又一遍擦着地。

她看到的全部世界,是她擦地的抹布所到达的地带,看到的最艳丽的色彩就是当阳光透过李家大宅那贴着花绿贴纸的百叶窗,照得祠堂正上方那块刻着两个金粉大字的牌匾闪闪发亮的时候。

房间里窗台旁边的风铃在风中孤单地飘零,奏出破碎而凄美的哀乐,珠娘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在这毫无意义的重复中虚耗尽,没有想到,属于她的命运正在悄无声息地降临。

1965年二月二十七日,中雨,有风。

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的珠娘,已经从刚来时那个瘦黑脏脏的小不点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在这个下着雨的日子,珠娘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轮轴转帮忙打下手,听老仆人们讲,今天是孙少爷十八岁的生日,这几年孙少爷被他父亲送到国际学校读书,老人家想孙子想的不得了,这次孙子十八岁生日还特地为他举办了生日宴会,邀请了曼谷当地最有名望声势的华侨华商来参加。

珠娘记忆里关于这位孙少爷的印象是生机盎然又蓬勃的草绿色,她记得,那一天老太太一面指责痛骂儿子狠心,一面抱住即将去国际学校寄宿上学的孙子哭。

她低着头,托着金色的盘子,站在乳白的绣花屏风后面,屏风的间隙漏出来几丝光亮,在她的脸上转动。

她一抬眸看见的是一抹绿:

草绿色的薄棉上衫,军绿色的直筒裤,黑棕色箍住腰身的皮腰带,勾勒出少年单薄细直的腰身。

“嫲嫲,我应承你,每个月回来这边一趟来陪你,好不好啊?”

少年突然俯下身,珠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急忙低垂下眼,在慌忙的一刹那,她好像看到了少年嘴角那抹极轻细微的笑。

五年不见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穿着那套全身充满着生机的校服?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现在又是何模样?

就这样想着,端着一盘糕点的珠娘又走到了那张屏风后。

薄如蝉翼的白纱后,一个少年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光源的中心,轻轻吟唱。

透过朦胧的薄纱,只能隐约看见风吹起的白色衣袂,珠娘低着头,不敢乱瞟。

他的指尖撩拨着琴弦,一下一下,也叩击在了珠娘的心上。

雨后初晴,空气还是燥热烦闷的,耳边木琴和角鼓在噼里啪啦混奏着,珠娘蹲在天井旁,洗着满满的一盆衣服。

外面的世界似是那样热闹,自己却只能呆在这小小水井旁,日复一日做着繁琐杂碎的工作,连窥探热闹的机会都没有。

珠娘越想越憋屈,手上挥着的洗衣棒也越来越大力,“啪啪啪”打着一件绿色的上衫,激起的泡沫喷在她脸上。

珠娘伸出手去揩溅到眼睛里的泡沫,回过神来,觉得眼前的这抹绿色有些熟悉?她提起这件衣服,左右看看,脑海里一点点浮现出屏风后少年朦胧模糊的轮廓,心中有一种似酸未涩的异样感觉。

她展开绿衫,凑过去闻了闻,然后把湿漉漉的衣服拥入怀中,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微笑,那甜蜜又满足的笑容,不知情的旁人还以为她寻着了什么奇世珍宝。

“天涯呀,海角哦,觅呀觅情郎……”

“小妹妹唱歌呀……郎呀咱们是一条心……”

安静的天井边突然响起男人的笑声,珠娘惊慌地放下衣服,站起来,四处张望:

只见从她的右后侧走出一个穿着白色薄衬衣的少年,故意弯下腰在她的耳朵边暧昧地吐着气:

“怎么?现在的工人都流行在做工时唱情歌、想情郎吗?”

“我呸!”被这个陌生少年说中了心事,珠娘气得浑身发抖,她忿忿地转过身子,却险些亲上低着头的人的嘴巴。

“呸呸呸!你这个偷听贼!死流氓!看你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人!”

珠娘拉开些与男人的距离,躲到一旁,啐骂道。

“贼眉鼠眼?不是好人?拜托,我的小姐,你有没有仔细瞧我呀?”

听到珠娘这句话,少年的语气由一开始的戏谑轻松转为较真愠怒。

“切,我才不想正眼看你这种在背后偷听偷看别人的小人呢!”

占尽上风的珠娘得意起来,傲娇地仰着头,还是不肯回头看他。

“哦,我贼眉鼠眼,好,我不是好人,天底下也就你歌里面那个情郎最好,最正派了。”

少年突然找到了反击的点,提起盆中那件绿色的上衫,那抹被珠娘拥入怀中的绿色。

“咦?这衣服是你情郎的吗?不知你家情郎穿上这件绿衣又是什么模样呢?”

“啊!你干什么动别人的东西?”

珠娘终于转过身子,又羞又怒地扑上去抢少年手中的衣服,然而少年长臂一扬,珠娘扑了个空,又气又急,忍不住用中文骂人。

“你干什么?以为用中文骂我,我就听不懂了吗?喂喂喂!你这个女人吵不过我,就动粗!”

少年突然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局势反转,珠娘被他彻底逗怒了,用小瓢舀起洗衣服的泡沫水往他的方向泼去。

“郎呀……哎呦……咱们是一条心……”

他一边捏着嗓子,学着珠娘唱歌,一边跳脚躲着她的泡沫攻击。

太阳照着珠娘泼出的泡沫,映射出七彩的虹光,虹光的另一头,闪着少年亮得惊人的星眸。

孙少爷不知怎的,弄了一身水,疼孙子的老太太紧张的很,说是怕孙子受凉感上风寒,忙命令着底下的人煮参汤炖补药的。

珠娘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炖好的参汤,踩着老旧的木制楼梯上,

“咿———呀,咿———呀”

每走一步,屏风后孙少爷的侧脸轮廓就清晰一分,想着马上要见到少爷了,珠娘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哎呀,嫲嫲,我都说我没有事情啦,你不要这么紧张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珠娘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了里屋的人在朝老太太撒娇。

她低头温柔地一笑,而后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把声音好似在哪儿听过,这样熟悉呢?

“老太太,孙少爷的参汤好了。”

得到老太太的允许,珠娘端着碗进了房间。

珠娘低头,把碗放在屋子的小桌上,刚想离开,看见了桌边的人。

“阿钦呐,这个参汤驱寒,你刚刚湿了身子,快点喝。”

“这个汤是她熬的吗?”

李永钦的手指着珠娘的方向,挑起眉头,滴溜溜转着眼珠,像一只看见猎物的小猫咪。

原来那个在天井边偷听她唱歌洗裳的人就是孙少爷,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牵挂的影子。

那么,他一定知道那件绿衣,知道自己……

夜深临睡前,珠娘把脸深埋进枕头里,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了!

可事与愿违,第二天,孙少爷就找上门来。

一大清早,阿mint就催珠娘去孙少爷房间,说是昨天她刚洗完的衣服的针脚开线了。

这不可能啊,珠娘展开昨天刚洗完的衬衫长裤,一件一件仔细地检查着。

“孙少爷,洗衣服不可能会出现洗开线的情况……”

“一定是有人故意挑开线头的!”

珠娘耐心地向正埋头读书的李永钦解释着。

“哦?故意挑开线头?”

李永钦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说到语气重的地方挑起了眉毛。

“你是说,有人故意找你麻烦?那这个人是谁?是阿mint?是桂开?友贵?嫲嫲公公还是我?”

“既然这样就只有有劳姑娘可以帮我缝好那些开线的地方了。”

珠娘抱住衣服刚准备下楼就被李永钦喊住。

“不用了,就请你在这里补好吧,一会儿免得姑娘又要费劲送上来。”

珠娘只好认命坐下,拿出针线包,仔细坐在桌子前,一针一线缝着衣服。

一直低头的她错过了远处托腮目不转睛望着她的“痴汉”。

后来,李永钦衣服裤子经常会出现很多“人工毁坏”的现象,珠娘无奈摇头,叹气,坐在幽黄灯光下帮他补衣服,灯光的另一侧永远是书都拿倒了的李永钦。

慢慢的,珠娘成了李永钦的“生活管家”,总要形影不离地跟在他后边,一直对珠娘冷冷淡淡的老太太也因为她把自家孙子生活打理得妥帖顺当,开始夸她做事能干利落。

李永钦常常变着法子的要出去散心,珠娘每天都盼着他外出的这一刻,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离开大宅,看看外面的世界。

日落的湄南河是珠娘此生看过最美的南洋风光:

她喜欢走在李永钦的左后边,然后悄悄把影子依偎在他肩旁。

火烧的团云染红了天空,像是家乡满山遍野的映山红,火的尽头是江天相接的堤岸,轻快走在沥青铺成的小路上,江风轻轻吹起她白色边角沾着花泥的布裙,一头乌黑顺滑的直长发飘逸在蓝色的背景里。

这段向晚时分同行的道路,他喜欢不时回头过来惹她逗她,她偶尔会牙尖嘴利地还嘴,不过在几次交战后,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占不了上风,只好安静闭嘴任他开玩笑。

轻飘飘的时光呀,它就这么慢悠悠地溜走,转眼间,又是三年。

1968年的新年,在越南做生意的李父突然来信,要李永钦去越南。

信上的内容表面上写着是老父亲思子心切,想要儿子过去熟悉一下业务,实际上李父在越南给李永钦安排了一桩相亲,对方是西贡赫赫有名的华侨大族陈家。

为了方便照顾李永钦,珠娘受老太太所托,和他一起去越南。

临走前一天,李永钦静静站立在江天连成一线的地方,珠娘站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背后看着风鼓起他白色的衬衫,她看着他的世界,感受到了他的无助和哀伤。

1968年一月三十一日,阴天。

李家的白色轿车停在了南越首都西贡。

西贡的街道上,穿制服的美国士兵们夹着烟,一脸迷离,成群结队地从小酒馆里走出来。

脖子前挂着白毛巾的男苦力,戴斗笠穿奥黛,长发及腰,提着篮子的女人们麻木地穿梭在新春的街道上。

李永钦静默地望着窗外看似平和的景象,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来对接的当地司机姓阮,祖上是福建那边的,会讲中文,一路上一直在找话题,活跃气氛。

珠娘听司机唾沫横飞地介绍着越南的美景美食和风俗人文,眼皮却困得很,还得不时搭几句话,眼神却跟着李永钦,在这座表面繁华安定,实则压抑涌动的城市打转。

“小头家,我们是先去公司还是先去给您安排的住的地方?”

(注:头家是闽南语中老板的意思)

珠娘拉了拉李永钦的衣角,提醒他司机在和他说话,李永钦反应过来,一脸迷惘望着回过头来盯他表情的司机。

“小头家,你是不是在担心安全问题,放心吧,这里是美军的地盘,有美国佬罩着……您……不用……啊……”

话音未落,前方的路口就被炸出了一个大坑,车前窗蒙上了蘑菇形的巨雾浓烟。

城市的西南部突然升起了滚滚黑烟,像鸟兽般惊慌、四处乱窜的人群堵住了车前进的路。

急忙打开车门下车去前方打探情况的司机小阮跑了回来。

“小头家,不好了,越共打来了,前面南越的军队和越共在交战,路都塌了,大家都在忙着逃命,车子都堵在一起,根本走不了。”

李永钦也跟着跳下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另一只手抱着一件外套,探头踮脚,焦急地望着远方的情况。

珠娘从车窗里探出头,望着满街捂头逃窜的行人,记忆里儿时在家乡看到的逃难时那出人间惨剧再次重演。

“小头家,珠娘姑娘……”

一个炮弹飞过来,在他们的斜背后升起一团红云,车外站着的李永钦和小阮司机立马抱头蹲下。

“我们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们跟着人群跑……过那个桥……逃出城外……”

又是一声巨响,前面的车子被流弹打中,翻了个翻,完全倾斜,不一会儿已经燃起熊熊大火。

珠娘被浓烟呛到流泪暴咳,想推开车门,却使不上气力。

正当她眼前布满一片白茫茫的噪点时,李永钦的五官出现在眼前,被一点点放大,帮她恢复了镇定,他伸出手从车窗里把她抱出来。

珠娘侧躺在李永钦的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一双眼,深情又动容地盯着他的侧脸。

他们逃到路边一家店面的屋檐下,李永钦放下珠娘,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

耳边是机关枪扫射、子弹碰撞在一起的“笃笃笃”声,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打在一个个行人的身上。

李永钦把珠娘紧紧护在怀里,用手遮住她的眼睛,珠娘的头靠在他的胸口,黑暗里,只听得见胸膛“噗噗噗噗”的跳动的声音。

这时,他们前方的街道中央站着一个满面乌黑的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子弹打破,无助地仰天嚎啕大哭,忙着逃命的路人提着箱子,抱住包裹,从她身边穿行而过。

李永钦猫起身子,准备冲出去抱走小女孩,避免站在中心火力地方的她被炮弹打中。

“你要做什么?孙少爷,危险啊!”珠娘拉住蠢蠢欲动的李永钦,拼命摆头,泪珠跟着她摆头的动作,甩了出去。

“别担心,我只是去一下,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李永钦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她的,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然后揩去珠娘眼角的泪花。

“我还要回来,回来娶你做我老婆。”

最后一句话,他是以耳语气声的方式对她讲的。

珠娘看着他弯腰的那抹白色背影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顶着凉席、包裹往前冲的行人挤着珠娘,使她控制不住地往后退,李永钦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珠娘卷起手,用泰语大喊着。

“快走!”似乎是上天听到了她在呼喊,下一秒,李永钦就抱着小女孩穿越火线炮弹,朝

李永钦把女孩放在相对安全的屋檐底下,然后拉起珠娘的手,跟着人群逃出城。

很幸运的一点是,他们出城过了桥后,桥才被枪火扫射打断,对岸的越共的士兵端起机关枪,对着这边拼命扫射。

李永钦搂住珠娘,匍匐前进,硝烟弹火划过侧脸,滚烫了脸颊,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所到之处,是尸横遍野,手臂染上了血污。

珠娘盯着她和李永钦交握的双手,心中有了笃定的力量,她回握他的手,给他传递了自己的决心和力量。

炮子儿像雨点儿一样,噼里啪啦飞射过来,李永钦拉着珠娘,炮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

几轮躲避后,他们终于安全逃到了隐蔽的山林这边,山中下起了暴雨,夹着泥水和沙石,李永钦展开脱下的外套,罩在他和珠娘的头顶。

暴风雨里,他们寸步难行、无法呼救,只能听见狂风在咆哮,整座山林都在疯狂地上下扭动、左右摇摆。

山谷的上空,一群雨燕在迎风飞舞。

刚刚逃过生死一劫的他们躺在雨后残留着水珠的草丛里,擦过脸颊的弹壳的温度还在,李永钦从胸膛里发出低低的傻笑声,两只眼睛在闪闪发光。

珠娘侧过头,觉得自己所有的爱意都梗在喉头,热泪凝于睫,李永钦也在同一秒转头过来,他们相视而笑,感恩命运的馈赠。

一滴眼泪从珠娘眼角斜斜落下,

他突然扑向她的双唇,泪珠让两个人的脸庞都挤碎了,泪水流进她的嘴里,

而他,激动又热烈地咬着她咸咸的唇瓣,像是在咀嚼两个人爱情里的苦涩。

在山上呆了一天一夜,他们躲在一个山洞里,看着外面的形势渐渐稳下来,于是他们试着往外走。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了前方车轮轧在土坑里的声音,李永钦下意识把珠娘护在背后面。

一辆卡车朝他们行驶过来,满载着一群包着绷带的美国伤兵和几个西服皱巴巴的本地商人。

因为看到了车上的小阮司机,他们很快激动起来。

卡车把他们带到了李家在越南的商业会馆,一直在大厅里徘徊不安的李父看到了平安归来的儿子,激动地冲过去抱住李永钦的肩膀。

珠娘低着头,站在李永钦背后。

“珠娘?你怎么来了?”李父看着她,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

“是太太,让我过来照顾Pten……照顾孙少爷的起居生活。”

李父颇有深意地点点头,目光上下打量着珠娘,又从她身上转到李永钦这里。

“爸,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李永钦拉过珠娘的手,承诺掷地有声

“我想要娶珠娘为妻。”

“这这这……你们……”

李父捂着胸口,看着这对年轻人紧紧牵着的手,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肃然低声怒吼道,

“阿钦!你妈妈难道没有和你说让你这次来的目的吗?”

“我知道!你们让我娶那个什么陈小姐嘛?但我不喜欢她,说什么我也不会娶的!”

“好,阿钦,这件事情需要先缓缓,现在外头局势乱的很,我们回泰国再计议罢。”

李父拍拍李永钦的背,安抚他激动的情绪。

“现在你们才刚刚从生死关头逃出来,一身风尘的,快去洗洗,好好休息。”

珠娘推开李父书房的门,小心翼翼地退到门旁。

听见她的声音,李父把椅子转过来,掐灭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他起身,用既怜惜又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

珠娘一脸迷茫地走过去,李父的手颤抖着,贴上了珠娘的脸:

“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我把你从船上带回来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

“真的是越大越似你妈妈……”

珠娘还是疑惑地偏头:“老爷?您认识我阿妈吗?”

这时,李父神色复杂地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绣着百燕归巢的荷包,递给珠娘。

“这……这是我阿妈绣的!阿妈绣的燕尾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老爷,您怎么会有……”

珠娘也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把两个明着是一对的荷包叠在一起对比。

李父摘下眼镜,痛苦地揉揉眼睛,十分艰难地开了口:

“阿钦三岁那年,我回家乡探亲,认识了你阿妈……我们……我们有了感情,还在当地办了一个简易的婚礼……我在那里呆了一年,后来你出生了,娘突然生了急病,那段时间公司又出了事情……”

“我赶回泰国处理这些七七八八的事情,等忙完了我想过去接你们,却发现早就联系不上你们了……”

“那个时候,家乡闹饥荒,阿妈带着我逃难去了。”

“原来是这样。”李父叹息着摇摇头,

“孩子,我知道,这些年来,我让你受了太多委屈,但现在……我实在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阿钦的脾性我很清楚,他就算知道了你们是兄妹,也……也不会在意这件事情的……”

“所以我只能对你说。珠娘,还好现在你们还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这所有的孽缘都是我的错……”

听到这些,珠娘的心和脑袋都是空空的,手一直在用力扯着那个荷包。

说出真相的李父不敢去望她的眼睛,但他知道她肯定是哭了,于是沉默地转过身去,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衔着烟卷,只是沉重地叹息。

李永钦很奇怪,为什么突然之间珠娘要缠着他,要求他带她出去走走。

“外面这么乱,你不怕吗?”

“不怕,有你在,我不怕。”

因为她这句话,李永钦动容无比,他牵过她的手,如获珍宝地把它塞进自己的手中。

夜色苍苍,战火炮轰过的破落大街,只剩下颓圮坍塌的屋檐高墙,街角摆着的磨菜刀的档口处旁边,一个瞎了眼睛的老人在咿咿哑哑地拉着胡琴。

苍凉的曲子在灯火微明的夜里,拉过来,拉过去,破破碎碎,不成曲调。

李永钦和珠娘拉着手,在街上不着边际地乱逛、闲谈,他还和从前在泰国似的,爱开玩笑逗她,珠娘没有回嘴,只是贪婪地望着他的脸庞,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巴……

“这只百燕归巢荷包是我阿妈在她和阿爸结婚时绣的,一人一只,双飞燕,寓意夫妻同心。”

李永钦接过荷包,伸出手指细细摩着上面精美的针线,郑重地点点头。

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才走了一会儿,白辣辣的暴雨又寒飒飒地横扫下来,一朵朵乌云,遮上了苍穹,挡住了星月,一朵消散不见,另一朵又立刻补上来。

他们随便跑进了一间空空的小木屋里头,雨点顺着木头的间隙哗哗淌下来。

从天而降的雨水,仿佛一只手,擦拭着像小孩子一样仰面接雨的两个人的脸,大雨冲刷走脸上的郁郁寡欢,他们从未这样快活过。

珠娘依在李永钦的肩上,安心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重新恢复宁静,有一道白光,明晃晃地照在屋内,照在熟睡的两个人的眼皮上。

“珠娘,珠娘,快起身。”李永钦推推阿妹,一个起身,他四处环视,大叫:

“不好!这里是越共的仓库!我们闯进来了,外面应该是美国的飞机!”

“嘭!”他们刚想冲出去,屋子的周围已经点起了一团又一团的大火,李永钦脱下外套扑着压下去又蹿上来的火焰,珠娘用白色毛巾捂住嘴巴,剧烈地咳着嗽。

“快,珠娘,我们快走。”

李永钦踢开因大火而断裂烧焦的木头和断垣,拉起倒在柱子边的珠娘的手,往门外冲。

可这火势实在太过凶猛,木头屋子在这瞬间四分五裂,重重的木头砸下来,眼看木头就要砸上李永钦的后脑勺,珠娘情急之下一把把他往门外推。

李永钦看着被火海一点点吞噬的珠娘,仰天大喊,脸上映着火红的光,脖子崩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

他想冲进火场救人,奈何火势过旺,他刚靠近一点,就被火焰逼退。

最后他直勾勾地倒在了屋前面的草坪上。

李父站在病房的门口,轻轻拍着门。

珠娘站起身,接过李父后面助手手中的行李箱,依依不舍地望着床上安静躺着的李永钦。

“对不起,珠娘,只有谎称你不在这个世界才能让阿钦死心。”

“真的谢谢你……救了阿钦,这是去港城的船票,你去了那边自然会有人接应。”

珠娘拿着船票,捏了又捏,一步三回头。

还在梦魇中的李永钦偏着头,满脸泪水地呜咽着大喊珠娘的名字,打着点滴的手还紧紧攥着那个荷包。

窗外,有如剪的群燕,像一根绵长的针线,缀点着几滴眼泪,穿过天际,好似阿妈的那幅女红刺绣。

曼谷的夏日让人又盲又聋。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氛漂浮在这座城市和在这个小山坡的上空。

天气越发闷热起来,草丛中各式各样的飞虫钻进薄纱下的皮肤。珠娘扫了扫头发粘着的杂草,来到一座焕然一新的坟墓前,看来,今年他又把这座墓整修了一次。

她伸手抚摸墓碑上用中文和泰文雕着的她的名字。

是呀,李珠娘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年前的越南,死在了炮火涌起的那个动荡年代。

她望着最底下一行字,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李永钦整修,1979年。”

青空中飞过一束黑光,飞燕啼叫着,归向它们的巢穴。

其名不为鲲,而称人鱼。姿容殊丽,肤若凝脂,歌声可绕梁三日,是权贵最喜爱豢养的对象。

往前追溯几百年,人鱼血可毒万物,鳞可解百毒,歌声能惑人心,引征伐……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三百年前,北冥的祭司算出东南有劫,东南一片汪洋,无人居住,劫不在人,而在人鱼。

从那以后,人鱼数量激增,实力相比以前却大相径庭,寿命也变得大抵相等于人类,成了空有皮囊却没有自保能力的种族。

而北冥在这三百年间形成了完整的拍卖机制,专门拍卖这些长得好看的花瓶,以及一些名贵的药材和毒药,约定为每年的十月十五进行拍卖。

繁华之地车水马龙,车夫驾着车行驶到拍卖场的门口,周遭来的宾客多,空气却是反常的安静,连马儿都被训练得极好。各个主顾踩着小厮的背下车,却不露出面容,全部被面具遮挡得严实。

祭司月枝穿着宽袖的白衣,袖口用金线细密地滚了一圈,夜晚的灯火映照在她的白衣上,衣摆处的一点星图烫得好像要流动起来,她从门口的侍从处接过楼上天字号的厢房牌,拾级而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楼上早已有人候着了,见到月枝,恭敬地弯腰;“大祭司。”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封口用朱砂勾了图纹,那人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双手捧到月枝面前,低声道:“主上吩咐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月枝一颔首,揭开面具放在一边,灯火下美人殊丽不似凡人,眉眼却淡得像水,像一副无悲无喜的画卷。

她接过信,展开略略扫了一眼,今年总算没有人鱼,而是一些其他的物件,极地的雪莲,天蚕的冰绸,苗疆的拟心灯,鬼谷子的丹药,半是实用,半是观赏。

这些比起人鱼来,竞价倒不是那么的狂热,过程很顺利。虽说天字号厢房不止这一个,各个顾客之间也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北冥皇室绝对是一个不差钱的主,拍下东西是必然的,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罢了。

但是拟心灯被排在末尾的位置,她还是等到了结束,等到所有东西都被买下,月枝起身欲走,却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这个地方的秩序一向很好,一般没什么事时都很安静,她顿了顿脚步,随意往下望去。

一个金漆的铁笼子被放在拍卖台的中央,红绸布掀开一角,里面趴着一只人鱼,头发不像其他人鱼那样柔顺漂亮,反而混着血,有些地方湿成一缕缕,粘结在一起,背部绽开一条条的伤口,扯得皮肉外翻出来。

蓝色的鱼尾上鱼鳞在灯火下都找不回原来的色泽,一些鳞片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见,只留下几个狰狞的血洞,尾鳍动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双手被特制的镣铐所缚,由于挣扎,手腕上已经干了一圈的血渍。

一些参加拍卖的小姐看到这样骇人的场景,都忍不住纷纷低呼出声,若不是带着面具,她们的脸早已是大惊失色的模样。

拍卖会的主持连忙解释:“这条人鱼性子烈,不懂事,但正是因为这样,大人们可以好好教导,假以时日,一定叫他变成最听话的宠物。”

“再说。”,他小心翼翼地拿钥匙开了笼子,人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使尽浑身力气,却才稍稍让尾巴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像是小小翻腾的绝望的海。

主持这时便更加大胆,半蹲在那条人鱼的旁边,揪住他的头发让他仰起头来,以便大家能看清他的样貌。“诸位大人瞧瞧,这样的容貌,就是在人鱼里也是上乘的。”

的确如此,他的眉眼艳得如同三月桃花,阖着瞳眸偏生又多了疏离,清冷与艳丽交织,反倒不突兀,无端地让人想起一句诗:

月枝望着那条人鱼,缩在宽袖里面的手轻轻动了动。

她问卦占灵,却卜不出吉凶。

底下的不少人已经开始加价,主持人报的数额一点点往上涨,雪花银片片叠加,人鱼却还流着血,很快在笼底的木板上形成一滩血迹,他的尾巴尖就在这样的血色中,虚弱地微微动。

月枝抿唇,静静伫立在原地。

女帝派来的帮手见他们的大祭司停下来,不由得担忧:“大祭司,可是又有什么吉凶祸福的要紧事…………”

月枝不动声色地理了一下宽大的袖摆,声音还是一片波澜不惊,对他们说:“你们先去外面等着,我马上就来。”

帮手为难:“可是陛下那里……”

月枝半垂下眼睑,止住他们要说的话:“无事,我只是……想买一条人鱼罢了。”

饶是他们训练有素,也不由得微微一诧。

大祭司要买什么…………人鱼吗?

月枝是按为陛下拍卖过的人鱼的最高价出的。

虽说这只人鱼是上等货,但是背上和尾部如今有这么多的伤口,万一医不好,留疤或是丢命,都算作是花了极大的冤枉钱,因此等月枝出了价,再无更高者来抢夺这条人鱼的归属权。

拍卖会服务周到,更何况是刚刚出了大价钱的客人,很快有人找上大祭司,行了一个下对上的大礼,又把钥匙交付于她,声音恭恭敬敬:“大人可以叫帮手来运回这条人鱼了。”

月枝点点头,却没叫其他人,只是自己一步步走上展台,拿钥匙开了笼,俯身把那条奄奄一息的人鱼抱了起来。

月枝高,人鱼却更高,他的鱼尾软软垂下,血色在月枝的白衣上蔓延开来,把衣摆的鎏金丝线染成了暗红色。

悬空感让沧玉的意识又苏醒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了一个白底红纹的面具,图案像是海底交错的珊瑚枝的线条。沧玉想张嘴咬上去,把自己的尖牙嵌入对方的皮肤,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无,他在头脑的混沌之中,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京城底下的消息不会因为面上覆着一张面具就迟缓,把人鱼带回家的第二天,女帝便召见了月枝。

她坐在龙椅上,端的是威严之色,月枝跪在地上,朗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帝问:“东西都置办好了吗?”

月枝淡声:“回陛下,都置办好了。”

女帝却露出一个稍带疑惑的音节:“是么,可我怎么听说,大祭司昨夜在没有我吩咐的情况下带了一条人鱼回来,身上满是伤疤,你却用大价钱将他拍下,这是为什么呢,嗯?我的好妹妹?”

帝王声音半点不变,威压却像雾,笼着罩着地压下来。

大殿里像冬日的冰窖,一点声音也无,只余长明烛燃烧爆裂开来的毕剥。

月枝想,女帝现在一定是笑着的,瞳孔却像极地的冰霜,一张和她八九分像的脸,月枝笑起来颜色是浅淡的,她笑起来却明艳如牡丹。

上头坐着的,是她的双生胞姊,当今北冥的王,月笙。

北冥自古以来视双生子为不幸,若是生了双胎,其中一个必然要早早了结,以避免挡了另外一个孩子的气运,长子为尊,要戕杀的多为幼子。

这一套规则在北冥运行了数百年,月枝的父皇一生杀伐果断,却在他的两个女儿上动了恻隐之心,他秘密把小女儿送出京都,养在江南水乡一处偏僻的地方,唯愿江南的水汽能润着她的命,让她这辈子平平安安地度过。

但江南的冬天也冷,水汽在这个时候化成寒凉浸骨的冰,朝廷的一个小官在这种天气之中染了风寒,借宿在房舍中,第一眼就看见了和他们的皇长女面容八分像的小女孩。

皇帝把月枝藏到五岁,终究像纸包不住火的秘密,被窥探而出。

偏偏在皇长女生辰这一天,北冥的大祭司披着一身的风霜,跪在明亮殿堂中,说双星异动,两者皆贵,其中之一的命轨接了占灵问卦的道,并且在道的正中心,一端连着观星台,被其他小星拱卫着,为将来下一任的大祭司。

大祭司一段时间只能出现一位,这是天道对其的恩宠,天指明谁当祭司,谁才能承下问天求运的反噬。

这样,月枝的名字便不在皇簿之中,而是随着大祭司入了宸宫,养在大祭司的门下。

月枝在地上跪了很久,双膝磕在地上,疼从一点蔓延至全身,她却一动都不动,脸上表情无惊无惧,无悲无喜。

上座的女帝估计是觉得无趣,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让她退下。

临走时却又叫住她,说:“花了那么贵的价钱得了这一条玩意儿,可别没医好死了,不然可真就成了一桩赔钱买卖,不吉。”

回了宸宫,月枝下了马车,白衣略过地上一点没化开的积雪,看见侍女站在她跟前,脸色有点茫然和焦急。

月枝停在她面前,淡声问:“何事?”

“回祭司,那只人鱼……不肯换药。”

月枝略略颔首,没问其他,只是说:“带我去见他。”

人鱼躺在帷帐之后,他已经被梳洗过了,头发像柔软的池藻,散在枕后。

他在几乎无意识的情况下被伺候着敷了一次药,之后稍稍有力气,却是谁都进不了身,谁的手伸过来,他就用那条仍然伤痕累累的鱼尾拍过去。

沧玉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是月枝亲手抱回来的,连身下的布帛都是挑最珍贵最柔软的丝绸,就怕一摩擦让这条人鱼的尾巴再添上新的苦楚。因此见人鱼这样,仆人们都止住了换药的念头,只等主人回来,自行定夺。

月枝进了屋,将遮光的帘挂在玉钩上,俯身下来看他。

阳光自然而然从窗外泻下来,照在沧玉的眉眼上,他的眼睛瞬间含了早晨的融光,揉了一些橙暖的缱绻。月枝心里想:“倒是比观星台顶上的启明星还亮。”

但人鱼没听到月枝的心声,估计听到了也不领情,他又是一尾巴拍过来,里面含了鱼尾十足十的力道,月枝却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化开那份蛮力,把人鱼的尾巴尖轻柔地握在手里。

人鱼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尾巴尖那点雾蓝被一只素手松松拢着,手心的温度渡过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脊椎窜上四肢百骸,令他不知为什么想把尾巴再递近一分。

沧玉直觉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想把尾尖抽出来,却感觉一股水一样的力道把他包围住,使他进一分不能,退一分无望。

月枝还是不急不缓的样子,接过仆人递来的药膏,指尖挖了一点莹白的药膏,轻柔地压在伤处。

冬天的温度低,这膏药涂上去就更凉,又有月枝的指尖在鱼尾上轻轻划过,激得沧玉身子向上弓,鱼尾却向下折,柔软的尾鳍擦过月枝的手腕,留下温热的触感,鳞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张。

月枝却不知,以为他是不肯配合,又加了一点力道制住他,对沧玉说:“这是治伤,我不会害你。”

她擦药的动作确实轻缓到无以复加,像是六月黄昏坐在海滩上迎面吹来的细风。

但是月枝不是人鱼,不懂得他们尾部底端的鳞片最新也最软,嫩得如同雏芽,月枝却绕着那些翕张的小小鳞片的边缘,一圈一圈地打转。

沧玉觉得这感觉奇怪得让鱼心慌,本能的对自己进行保护,于是月枝转过头来,就看见榻上美人眸光凶狠,朝她展露尖利的犬牙。喉咙里面的声音嘶哑,发出几个戒备的音节。

月枝接了奴仆在外面递过来的锦帕,细细擦掉指尖上残余的膏药,直起身来,问沧玉:“为何不肯上药。”

沧玉没说话,把尾巴收回来,贴在床沿上,脊椎崩成一条笔直的线。

月枝递出自己的身份铭牌:“我是北冥的大祭司,测福祸,预凶吉,这需要承天道的恩,自然不会做对你有损的事情。”

人鱼喉间的声音小了一点。

她示意侍女把药拿来,自己又垫了一个帕子,把药放在床尾:“要是你觉得被我涂过药的地方好一点,可以自行涂抹。”

说完她起身,让外面候着的仆人和她一起出去。

沧玉渐渐放松下来,盯着那瓶药膏。

通体莹白,里面的膏体也是白色,颜色雪那样的淡,一融化就会被人遗忘,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不可遗忘的一角。

他视线往下移,看到瓶下垫着的那片柔软的布料,同样是白色,上面绣了和月枝衣摆一样的金线,阳光烫得那亮色更亮。

他倾身过去,把药瓶握在手心。

他涂了几天,鱼尾的伤疤好了八分,背上他有点够不到,胡乱地抹,也好了六分。

他却不肯从床上下来,还是待在那一片被帷帐遮起来的小角落。每天看着一点透过来的阳光的边角料,倒也自得其乐。

那些仆人不知是不是得了月枝的吩咐,以后送饭都是一套流程:先叩门推门,再慢慢地进来,把饭放在桌子上,木盘和梨花木的桌子碰撞,发出一声木质的闷响,桌子上又用指节扣两声,再把门合上,不再出声提醒。

沧玉想到月枝,她那日坐在榻的边沿,宽大的袖袍下面是一截白玉一样的手腕,翻转之间把药渡到他的身上,窗户外面是大片的朝阳,她的面容却依然平淡,没有因为他的不配合而感到不耐。看他不适,就把手拢在袖子里,再不强硬半分。

可她不来找他,沧玉却总是在某一个不知名的时刻想起她,有时是那个白底红纹的面具,有时是她缀了金线的衣摆,有时是她霜雪一样的面孔。

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沧玉撑着身体坐起来,把帘子打开一点,去看窗户,窗户紧闭,外面鹅毛大的雪,枝头却点着几颗腊梅的花苞。

沧玉没想到见面来得那么快。

这起因不是因为两个人之间谁主动走入了另外一个的房间,而是因为沧玉得了病,不知是气温进一步的骤降还是背上潦草的药膏,引得他发了烧,脑袋昏沉,一连两顿没吃饭,奴仆这才察觉不对劲,把情况报给月枝。

彼时月枝刚从观星台回来,她脱下大氅,在屋子里面融掉八九分外面冬夜的薄凉,这才把帘子打开,细细地看里面的人。额头很烫,脸颊惨白里透着红,嘴唇很干,她沾了一点水去润他的唇,又解了腰间的令牌,唤仆人去找这方面的名医。

沧玉再一次醒来,看见月枝正拿着一方被冷水凉过的锦帕,放在他的额头上,温热的烛光下,她的一截霜雪一样的手腕又被袖子遮得严实。

沧玉现在还不甚清醒,眼睛里多了一些懒困的懵懂,下意识地去拉月枝掠过的指尖。

月枝没退开,任由他牵着。

她另一只手把沧玉刚刚乱动而下滑的被子又拉上去,和他解释:“你发烧了。”

“人鱼在陆地上时间长了,尾就会化成腿,前一百年他们不适应,会像你这样不适,但随着进化,后来的人鱼大多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而且医师和我说。你这样的,需要定期到海里去泡一下。”

人鱼还是没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月枝。

“东南人鱼的海域离我们太远,我带你去更北边的雾泽,虽说比不上东南的海域那么辽阔,但好歹也是一片海洋,你觉得呢?”

沧玉这次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喉咙,又“啊啊”两声,露出苦恼的神色。

月枝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问“不会说话?”,但她的脸上,惊讶也无疑惑也无。

月枝把他牵着她指尖的那只手也妥帖地放进被子里,和他说:“那你是很特殊的存在了,更要照顾好自己,”

她又道:“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我接你去雾泽。”

接着,她起身,披上大氅,开了门走出去,外面风雪交加,黑夜把景象渲染得更加声势浩大,月枝融入风雪之间,像是谪仙进了凡尘。

沧玉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夜晚的暗色,把帘子又轻轻放下去,把被子搭在腿上,抬头看微微透出一点烛光的帷帐。

刚刚昏昏沉沉,现在却片点睡意也无。

等沧玉的身体彻底痊愈,又过去了十天。

他没有和月枝表明这件事,仆人也看不见他的伤患好的情况,可是当天早上,月枝就托人给他送了一个玉佩,做成鱼尾的样子,仆人说:“这是大祭司庆祝公子痊愈的礼物。”

沧玉这才明白,月枝是一个实打实的祭司,不是没有能力的花拳绣腿,她以前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沧玉前面提防戒备,现在却有点不太好意思,既然她连这个都能占卜出来,那么知道他会说话,也非难事。

人鱼的心里本来就对月枝的戒备松动了大半,他骗她,她还不戳穿他,沧玉的心里有点愧疚,于是想要当面和她道歉。

他的鱼尾早就化成了双腿,可是沧玉一接触到地面,险些栽倒下去。

别的人鱼起码都有几次到人类世界游玩的经历,去吃酸甜的糖葫芦,凑在小贩旁边看他捏栩栩如生的糖人,在水里放祈福的花灯。

他总觉得岸上没有海底安全,繁华的楼阁,绚烂的花灯,新年的爆竹和烟花,在他眼里都是浮生做的一场梦,海底却是那么真实,让鱼心安。

如若不是出了意外,他断不会进入京城这片地方。

所以他走路走得很笨拙,穿衣服也是乱穿一气,懵懂如同稚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的时候,摔了好多个跟斗。

因着人鱼的戒备,月枝吩咐过仆人,如若不是送饭,闲来无事,不必候在这里,所以就算是白天,这里也只是空空荡荡,银装素裹之外,再无其他。

他当鱼的时候,再寒冷的冬天也不会觉得冷,可当他变成人,用两条腿走路,脚掌陷入松软的雪里,寒风略过他的双腿,把那点因衣物带来的温度全部掠去时,沧玉觉得,他即将要被风雪吞噬。

宸宫很大,道路蜿蜒曲折,主道在一个节点会分为几条支道,又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月枝本身大病初愈,体力就不太足。加之刚刚学会走路,两条腿走得好像在踩高跷,隔不了多远就要摔一下,所以当他看见两条分叉的路摆在眼前时,沧玉跌在雪地里,久违地感到了迷茫。

那是一种,当他被关进笼子时,也没出现过的情绪。

沧玉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等碎雪掺入他绸缎一样的墨发,他已经决定好要走哪条路。沧玉呼出几口气微微驱逐手掌的寒气,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他的眼前,掌心纹路偏淡,指节分明,好像白玉。宽大的衣袍罩住一截手腕,上面是一圈按着规律缝制的金钱。

月枝半垂眸看着他,另外一只手轻轻握着竹褐色的伞柄,落雪堆在伞面上,再无半分落在他的身上。

她不催他,只是静静地伸着手,沧玉犹疑了一会儿,握了上去,借着她的力道起身。

月枝把伞向沧玉那边倾斜了几分,让他更加妥帖地待在这一小方天地中,接着她淡声问:“怎么在这。”

沧玉慢慢吞吞:“来找你。”

她见他开口,只是微微顿了顿,也不追问他又肯出声的缘由,和沧玉一起慢慢往前走,说:“不要挑这个时间。”

“风雪大,对你的身体不好。”

倒是沧玉开口:“你知道,我会说话,对不对。”

“若是你的嗓子有问题,卦象会在第一天就给我示意。没有便是安好。”

沧玉张张嘴:“那你…………”

月枝带他又转过一个弯:“你能不能说话是一件事,愿不愿意和我开口是另一件事,这没什么。”

他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说:“谢谢你。”

他又看着月枝的眼睛,主动告知月枝:“我叫沧玉。”

“沧海的沧,玉石的玉。”

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沧玉停了停,带着好奇地问:“我的名字,你能占出来吗?”

她回答:“祭司主祭祀,测国运,其他事情只能知道一个大概,我以前只知——你的名字,与水有关。”

“沧玉”月枝把名字在舌尖滚了一遍,说:“很好听。”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意境很美。”

别人念沧玉的名字时,他都没什么感觉,那里面不过是几个好称呼别人的音节,可到了月枝的嘴里,沧玉听她叫了这一声,再配上那句诗,他便想听她唤第二声,第三声。

最好声声慢,最好声声唤。

他把这个想法从心里踢皮球一样地踢出去,寒冬腊月的天,沧玉的脸上却生了一层的薄红。

他早知道她的名字,从她递过来身份铭牌的那一刻便知晓,喉咙里反复呢喃着“月枝”,肚子里却没什么墨水,想不出来什么里面有月又有枝的诗句。

脑子里出神,腿就更顾不上了,沧玉本来就踉踉跄跄,现在更是,一不留神,又要栽到绵密的雪里头。

月枝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揽,待他站稳,把本来就小的步子放得更小,叮嘱他:“下雪路滑,还是小心一点。”

沧玉觉得更不好意思了,他用力地点点头,自己在心里变作一个小人,狠狠地撞着南墙,羞愧地指头都蜷到衣袍里去。

“没事的,你以前在海里生活,现在到了陆地上,总会不习惯的。”

月枝又低声说:“等再过几个月,我就把你送回你原来的地方。”

若是一个月前的沧玉,听到这句话,会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

沧玉只是囫囵地应了一声,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怕月枝再问,急急地转了一个话题,说:“我想看书。”

月枝问:“什么书?我可以让人去藏书阁,拿了给你。”

沧玉摇摇头,说:“我想自己去藏书阁,自己找。”

明明再拐过一个弯,沧玉就到了他住的院子,月枝已经把人送到了这里,却眼睛都不眨,自然而然带他转了一个方向,说:“藏书阁在那个方向,我们往那里走。”

沧玉点点头,和她肩并肩,又走到茫茫的风雪里。

他从藏书阁出来,已经过了午时。

雪已经停了,阳光正好,照在上面,把未化的积雪照得暖洋洋的。

仆人见他,连忙迎上去:“公子,大祭司吩咐了,让我带您回去。”

沧玉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月枝呢?”

仆人又福福身子:“大祭司进宫了。”

沧玉知道人类的皇宫时怎么一回事,却莫名地感到不舒服,问:“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仆人低眉:“申时左右。”

他随着仆人往回走,脚步渐渐放缓,直到停住不动了。

仆人察觉后面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已经走出了一大段路,他回头,发现沧玉站在雪地上,仰头看着一座高塔。

那是宸宫的最高处,没有屋顶,阳光大片地洒在那个高高的一点地方,几片白云飘过去,如同白云回望合的仙山。

没等仆人喊他,沧玉自己又转过身来,拉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沧玉用完了两餐的膳食,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今天从下午开始不再下雪,但是风很大,吹在身上刺骨的冷。

灯笼是不能用了,他出了门,微微拢紧领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雪里。

这个时间出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

外面的暗浓得不见五指,照明的工具也没有,沧玉的腿又不会在半天之内适应陆地,可预见的,他摔得比早上更多。

但他不在乎,他想见月枝。

申时已过,她应该已经回来了。

以前都是月枝来找他,两人之间除了他的伤势之外,再无其他交流,沧玉不想要这样了。

他从雪堆里爬起来,满不在乎地拍拍身上沾到的碎雪,又朝着他选定的方向继续走。

大祭司每晚都会去观星台占卜问卦,只要他上到那上面去,就能见到她。

但是那塔虽然显眼,在宸宫的最高点,看起来唾手可得,却连进都不能轻易进去。

两个人把守在门口,看他面生,莽撞地就要朝门口走,其中一个伸出手来,轻推了沧玉一把,皱眉:“是新进来的小厮?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管事难道没和你说起,这里不能随便进么。”

突然。一只鸽子扑着翅膀降落在他的手上,腿上有一片细细的纸条。

他打开,朝他同伴使个眼神,侧了侧身子,给沧玉让开一条道。

“沿着楼梯上去就行,大祭司在最顶层。”

环形楼梯螺旋而上,像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路,但沧玉知道,沿着一级级的楼梯上去,顶端会是他的大祭司。

穿着特质的白色衣袍,袖口和衣摆绣了金线的,会给他撑伞带他回家,告诉他不想说话可以不说的,他的大祭司。

沧玉想告诉她,今天他去藏书阁,看见了一句有月又有枝的诗句,那句诗是这么写的: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但他们两个在现在这个时刻不能有交流。

月枝已经开始了她的工作,她示意沧玉退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敛容正色,天空之上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北宫玄武。月枝立在穹苍之下,地上一点碎光在她周身荡漾开来,她衣袍的金线好像随着风在流动。

星图美得像是画卷。她也是。

等所有一切都结束,月枝又取来兽骨,把中间的地方敲薄,放在火上炙烤,做完这些,她半阖着眼睛,口中念着古老而又绵长的咒调。

等月枝朝他这里望了一眼,招手让他过来,沧玉才慢吞吞地踱步而去。

龟甲被火考出了纹路,几条深,几条浅,均均密密铺成开来,有一种奇怪的融洽。

沧玉看着它,心尖突然颤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沧玉听见自己这样问。

他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却好像有什么力量驱使他这样说。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那点烦闷,抵住舌尖,一句话也没开口。

月枝把龟甲放进特质的盒子里,又净了手,带着沧玉往下走。

“怎么想来找我?”她转过头来,问沧玉。

风雪带来她身上一点香味,是占卜前焚香沐浴留下的,让沧玉本来莫名其妙的那点烦闷烟消云散。

他情不自禁靠近了一点,接着开口:“就是想来找你。”

月枝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发出了一声轻笑。

四周很静,他们踩在积雪上,那种轻微的响声都能被清晰地捕捉到。

风早就停了,月枝把手上的灯盏往沧玉那里更贴近几分,让他更能看清楚脚下的路。

这天晚上实在算不上缱绻。

虽然风停了,但既是寒冬,又是午夜,气温寒凉得足以切入骨髓,呼出来的气都沾了白雾。

沧玉其实适应不了这样的环境,胸腔里面的冷气让他想要不住的咳嗽,心跳也比平常快了很多,但他一想到这样寂寥的雪夜只有他们两个人,好像世界的尽头是由他们二人携手走过,沧玉就觉得这个夜晚,这条路,这点只属于他和她的时光,应该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

但是月枝轻轻将他往前一带,说:“沧玉,到了。”

她把沧玉走回来时沾到的一点梅花花瓣从他的肩上捻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叮嘱:“以后这么晚,这么冷,别出来了。”

他不肯,但也不说话,就这样犟着看他。

反正月枝说他不想说话可以不说的。

月枝无奈地笑笑:“若是想我,就叫人给我传话,成么?”

人鱼的眼睛刷的就亮了,但他捡了芝麻还想捡西瓜,又在月枝眼下比了个五。

月枝福至心灵:“想要五次这种天气出门找我的权利?”

“不行。”月枝没答应:“你的身体真的会受不了的。”

沧玉看着月枝的眼睛,抿了抿嘴,把两根指头放下。

人鱼这次没表态了,眼睛看着地上的积雪,装作没听见。

人鱼抽了抽鼻子,视线像被粘在了那堆雪上。

月枝没辙了,点头:“只能三次,事不过三。”

人鱼这次听见了,笑眯眯地看着她,高高兴兴和她挥手,怕她反悔,瞬间溜个没影。

所以沧玉入睡的时候,嘴角还是弯的。

梦里是一团迷雾,他好像身处在寒凉的水里,四周都看不清,沧玉甩动鱼尾往前游,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沧玉,海之子,天之礼,日子已经到了。”

他左转右转找不到出去的方向,鱼尾一甩水花四溅,水珠向四面八方进行攻击,他从喉咙里发出尖啸,这是人鱼最严重的警告。但那个声音却一直在,一声声地叫他的名字:“沧玉……沧玉……”

早已经白天了,亮光刺得他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沧玉听见一个老人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公子的身体适应不了陆地的生活,大祭司还是尽快带他去一趟海里吧,去海里一趟,公子能在陆上生活一月。”

然后是月枝一贯冷静的声音:“我知道了。”

沧玉想撑着坐起来,却马上有一双手将他扶住,喂他小口小口喝了半杯温水。

“大祭司,最好今日启程,这样五天之后,就能去到最近的雾泽。”

月枝点点头,低声说:“沧玉,我们今天就出发。”

大祭司离开皇城这么久,总要和皇帝报备一下。

女帝还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睥睨着看着底下跪着的月枝,她的白衣一部分铺在大殿的玉砖上,那白色太白了,竟然和浅色的玉砖也格格不入起来。

她看着心烦,又笑了一声,说:“你就是因为那条人鱼,跟朕要了五天的时间?”

“你可知道,现在还这么娇贵的人鱼,连陆地都适应不了,那便是人鱼之中最低贱的种族。”

“朕说得对吗,玉奚?”

叫玉奚的男子淡蓝瞳眸,雪一样的肌肤,双腿纤细又修长,大殿有地龙,他只穿了一点浅浅的布料,脚踝上系着金镯,走动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水一样地匍匐在女帝的脚下,双眼里面笑吟吟地,柔声回答:“陛下说的极对。”

“黑发黑眸,不是尊贵的命,却有尊贵的病,一到陆地上来便会发热,鳞片也暗淡无光,是人鱼中最下等的那一种。”

说完,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女帝。

女帝接了。像聊闲话一样对玉奚说:“鸷鸟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不像那些雀儿,总喜欢和自己一样的鸟抱团,啧。”

他们两个一言一语,月枝把话听进去了,神色也没有变化,只是俯下身去,又给帝王拜了一个大礼。

月笙笑:“你可以去,不过回来带着那条人鱼一起进宫,朕倒要看看,是谁把我的好妹妹变成这幅德行。”

月枝不动声色地把手缩进袖子里,第一次在平和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

秋冬肃霜,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人也没遇见大的积雪,马车跑得飞快,五天之内就到了雾泽。

雾泽起名非虚,这里不知因何缘故,一年到头大雾不散,神奇的不止是这一点,就算在北冥的最北边,最寒冷的二月,雾泽也不冻。

但因为大雾,也没有几个人会来这里,最近的小镇离雾泽也有不少距离。他们在最近的客栈下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雾泽。

沧玉的身体还是很不舒服,他这次每天服药,却不见好,总是低烧,迷迷糊糊地在呓语,有时清醒过来,总是攥着衣袖在自责,和她说:“对不起。”

这时候,月枝会把他的衣服理一理,也不说什么,只是背一点儿时背过的周易给他听。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她的声音也是四平八稳,含不了太多的情绪在里面,沧玉却觉得安心,又会昏昏沉沉地再睡过去。

月枝知道他的内疚,但也明白现在不是情绪内耗的时候,这会让沧玉的身体更加疲惫不适。

她总是不多言,每件事情却都熨帖。

在他的心里,她一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沉默却温柔,像他以前生长时陪伴左右的海水。

沧玉第一天在雾泽里面的时候,还没有太大的差别,还在发烧,只是清醒的时间长了半刻钟。

但是第二天,他的元气就回来了很多。

沧玉在水里看着岸上的月枝,她简单的挽了一个髻,用白玉簪随意的插着,看见她看过来,沧玉轻轻用鱼尾扬了一下水。

水珠滑过鳞片,他舒适地眯了眯眼,鱼尾在海里轻轻卷了卷,把海面卷出一道逆向的波纹。

他想起月枝第一次给他上药的时候尾巴的感觉,她的指节长而细,指甲微微的粉,一根根握在鱼尾最嫩最柔,激得他的鳞片不由自主的翕张。

那时的沧玉飞快地抽回自己的尾巴,羞恼地退到床边,戒备地看着沧玉。

现在的沧玉却在海面红了脸,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屈身,害怕被月枝发现他的异样,默默把发烫的头埋在海里,咕噜噜地往外面吐一串一串的小泡泡。

他暗暗在心里骂自己:“色鱼!”

但是没什么用,反而让他一遍遍地想起那个画面,每想一次,他吐的泡泡就更大一点。

心里像是有一把小火苗在烧,又像小猫抓。

“应该可以吧”他对自己说。

海面风平浪静,大雾弥漫之下,月枝其实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

但是一刻钟之前,那点轮廓也没有了。

只余海浪冲刷礁石的声音,在雾泽的上方空荡地回响。

月枝凝了凝神,向着海的方向走近了一点。

于是月枝脱了鞋袜,赤脚进入大海之中。

雾泽不仅不结冰,水温更是温暖如盛夏,月枝淌水进入海泽之中,又唤了一遍:“沧玉。”

鱼尾击打海面的声音传来,下一刻,沧玉脸颊红彤彤的,出现在月枝面前。

“你没事吧?”月枝问。

沧玉顶着一张大红脸,心虚地摇摇头,想到什么,又点点头。

月枝皱眉:“哪里不舒服?”

沧玉声音细若蚊蝇:“尾巴有点难受。”

说完他又慢慢地沉到海里,只留了眼睛在海面上。开始咕噜噜地吐泡泡。

她把人鱼拉进了一点,人鱼啪嗒啪嗒拍了两下水,还在咕噜噜地吐泡泡,却把尾巴尖尖伸到她的跟前,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她。

她看着那点露在海面上的蓝尾巴尖,迟疑地伸手,握住了它。

那点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那一瞬间他便发软,身子想往后仰,却又不得不克制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把鱼尾往她手心递了一段。

“要揉揉吗?”月枝迟疑。

于是月枝轻轻地揉起来,从尾鳍到中部,柔软脆弱的鳞片被手指刮过,他咬着牙看着海面,海面上雾蒙蒙的,像是颠倒了黑白,融进了昼夜,没有可以让他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所以他的心再次来到那只手上,那只手一如他记忆里面,它轻刮过他最柔软的尾鳍,一截截向上,明明那只手没什么温度,像月枝这个人一样淡,但他却觉得像火,暖烘烘地在他的心上跳跃,最后扎入他心里最隐秘的那个角落。

月枝虽然替女帝竞价过人鱼,但她对人鱼的生理构造还是一知半解。

所以她没绕过那一块和别的鳞片有着些许不同的鳞片,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颜色稍淡,逆着生长,是尾巴里最不能触碰的位置。

月枝的指尖覆了上去,像对待其他鳞片一样轻柔地打着圈。

沧玉一瞬间崩紧了身子,他感觉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所有感官都消失,只剩自己跳得比水还响的心脏。

不能抖,不能出声,他要保持一切正常,无事发生,不然会被月枝……发现的。

沧玉的神经像是在走钢丝,一边是极乐,一边是雷池,融合在一起,像把自己浸入馥郁的红酒。

月枝细细给他揉了一遍尾巴,却发现那条小人鱼软地像一团轻柔的泡沫,好像她一放手,他就要沉入海底。

她搂住他的肩,去看沧玉的脸色,他的脸颊像是荼蘼的玫瑰,盛着热烈而灿烂的红,眼角坠着一粒珠。

小小的一粒,一点都不起眼,却洁白,圆润,是最上等的珍珠。

沧海月明珠有泪,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月枝流下的泪滴。

但是这种现象在北冥已经不存在几百年了。

人鱼能力退化,自然也不会滴泪化珠。

但是这还没完,原本软软的小人鱼突然开始发热,裸露在外的皮肤烫成了粉红色。

他弓起身子,很痛苦的样子,牙关紧咬,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月枝的手细细地颤抖,占卜的手势在中途错了两次,第三次才勉强完成,却又和拍卖会上一样,什么都占不出来,不知吉也不知凶。

沧玉却在她怀里蜷缩成更小的一团,他疼得开始无意识地咬嘴唇,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一块的血。

月枝把鱼抱紧了点,他的鱼尾软软的搭在她的膝上,尾巴尖扫过月枝的脚踝。

月枝把手指贴在他的唇间,说:“沧玉,别咬自己,咬这个。”

沧玉勉强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水盈盈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真的是水盈盈的。

眼睛不再是黑色。而是蓝色,深邃而又柔软,比那天看到的玉奚的眼睛还要纯净无暇。

就是这一瞬,原本无力的沧玉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一头扎进海底,当他的鱼尾没入海底的那一刻,大雾突然消散,阳光破开重重阻碍照射下来,他鱼尾的鳞片亮闪闪的,如同最上等的宝石。

接着所有一切消失不见,沧玉,阳光,湛蓝的天色,大雾又重重叠叠的覆压下来,刚才的那一刻,如同庄周梦蝶。

月枝破开身前的迷雾,也跃入水中。

大祭司是天的侍者,上传下达,总能获得上天的一点特殊眷顾。

每个祭司获得的眷顾不一,有的能读心,有的寿数延长,有的拥有无垠的智慧。

而月枝,能借五行之力。

金木水火土,任凭她的调遣。

但这是在万物规则之内,她在陆地,便不能凭空出水,在大泽之上,就无法生出火种,就算在水里,月枝能睁眼,会呼吸,也比不上水生水养的人鱼的游速。

所以她在雾泽之中,寻不到沧玉的足迹。

初见的时候是戒备的,然后是试探着靠近的,望向你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满是亲近之意,却一直记着不要给你添麻烦。

月枝叹了口气,游回岸上,拿出一把古朴的小刀,刀柄上刻着和她衣摆一样繁复的花纹。

她把袖子推上去,刀尖在手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月枝眼睛都不眨,又走到浅海处,把手臂上的血一点点滴入海里。

春草明年绿,王孙复归来。以血为引,以心为诚祭,寻我所亲近之人。

这样的血引寻人,一生只许三次。

血珠从臂上流下来,溅到海里,融入海浪,被水流吞噬,没有什么水花,似乎没什么用处。

但实际上,血流的速度很快,寒气一点点从指间淹至全身,那是失血的生理性发冷,月枝快到极值了。

她却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大雾之下一望无垠的海面。

最终,海浪裹挟着一抹身影,将他轻柔地冲到海滩上。

沧玉已经彻底昏死过去,他的长发混着着水流与雾气,根部颜色变浅,渐渐成为幽蓝色。

梦见人鱼一族原本并不是生活在北冥的东南,而在北冥之北,就在此片雾泽,那时雾泽不叫雾泽,称为陵海。

陵海沙如白雪,海如苍穹,日头从这里升起,又从这里落下,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那时的人鱼数量稀少,却歌能魅人,尾能唤浪,可掌风雨,可引征伐。

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礼物。

世上觊觎人鱼的人很多,但是陵海神秘,如同桃源,若不能跨越重重屏障,相互合作,根本不能到这里去。

就算侥幸来到陵海,见了人鱼,海浪会守护他们,歌声会帮助他们,贪婪之心在这里避无可避,将人们包裹在其中,总会引起同伴之间的短兵相接,根本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陵海。

一些人鱼见了地上的浮光掠影,不想再回陵海,一些人鱼与陆地上的人类相爱,人类不肯跟他们回陵海,他们便也留在陆地上。

这时他们的尾变成腿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从此抛弃人鱼的身份,成为一个平常的人类。和世界上的所有凡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常常地度过此生。

但也有不甘心于此的人鱼。

他们集结在一起,筹谋了很多年。用花言巧语诱使其他人鱼上岸,将他们囚禁起来,用他们的鳞片和鲜血织了一张网,这网网住了人鱼王,他被困在其中,取了血脉鳞片,众人分食,以期获得王的能力。

不料天大震怒,地动山摇,陵海浪潮暴涨,飓风卷浪十丈之高,迷雾滋生,阳光被阻挡在外,陵海再不是庇护人鱼的场所。

剩下的人鱼仓皇逃窜至东南海域,一月之后,却同时被剥夺人鱼的种种能力。一时之间,人鱼齐齐落泪,悲声绕梁,三日不止,滴泪却再不能够化珠。

沧玉醒来的时候,入目是跳动的篝火,火焰的光映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感觉。

沧玉费力地回忆,只记得月枝的指尖抚过他的鱼尾,他突然从心里生出一股炙热,这炙热像野草连天,烧得他的心脏针扎一样的疼,自己一点也不想这样狼狈的样子被月枝看到,便潜入海里,奋力向前游,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他感觉后背也暖洋洋的,是月枝把他抱在怀里,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问:“现在好一点了吗?”

沧玉一想到这个,脸刷得红了,也没听清月枝在讲什么,胡乱就点了点头。

但他又想到那个梦,那个梦奇怪却符合逻辑,像是把尘封的历史掀开一角,足以让人窥探到起背后的惊心动魄。

他习惯性地用手指卷起头发,一边想,一边用指尖在头发里打转转。

余光却看见了一抹淡蓝,沧玉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他头发的颜色,柔和而明丽,像是夏日晨时的天空。

他慌乱地看向月枝,月枝的眸子里倒还是不惊不慌,伸手又摸了摸沧玉的头顶,道:“没事,你看一下,能不能自己把它变回去。”

沧玉现在是蓝发蓝眸,望向你的时候,犹如海底精灵降临人间。

更重要的是,玉奚说过:黑发黑眸是人鱼的最次等,而他自己是黑发蓝眸,那如果大胆猜想,沧玉现在的蓝发蓝眸,在人鱼里,是不是为尊?

她正凝神思索,突然感觉沧玉用了一点力道去扯她的袖子,说:“月枝,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沧玉把梦境原原本本告诉了月枝。包括以前所听到的那些奇怪的声音。

海之子,天之礼,时候到了,蓝发蓝眸,三百年前…………

月枝的脑海里有一条线,将所有都串联了起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沧玉他……

可能就是新的人鱼王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定论,等回去之后她用蓍草焚烧占卜,再进行确认。

月枝又去看怀里的人,他把一切都告诉月枝之后,就开始尝试把头发变成原来的黑色,刚开始怎么样都不成功,到了后面却可以变化,沧玉自己也觉得新奇,山洞深处有一点小水潭,他在潭前一会儿变成黑发黑眸,一会儿又变成蓝发蓝眸,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末了,奇迹玉玉又跑到月枝面前,问:“月枝,我是黑色好看,还是蓝色好看呢?”

“蓝色。”月枝凑近,把他刚刚兴奋而弄乱的衣领整理好,又细细叮嘱:“不过蓝发蓝眸的时候,不能给别人看到。”

沧玉在外人面前戒备心总是很强,凭直觉,他也能明白蓝发蓝眸会招致不必要的祸患,沧玉乖乖地看月枝给他理好衣领,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他蓝发蓝眸的样子,只给月枝看。

沧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晨光熹微,朝霞浅淡,把天边染成微微的粉。

初日红彤彤的,从水天相接的地平线上直升上来,刹那之间,光芒万丈。

海边的细沙洁白,微风吹过,海面泛起微微的波澜。

一切如此瑰丽,而又如此清晰。

月枝看到这个场景,这才意识到,久居雾泽不散的大雾,在沧玉蓝发蓝眸之后,突然散去了。

这是……有什么征兆吗?

雾泽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是有些距离,等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然接近晌午。

这里偏僻,旅客极少,更遑论住上等房的月枝和沧玉。

掌柜姓徐,长得身宽体胖,面容和善,最是和气生财的那一类,一见他们,立马笑呵呵地迎上来。

“马上把饭菜送到二位的房间去,您看如何?”

月枝顿了顿,牵着沧玉的手走到靠窗处坐下,说:“不必,在这里吃就可以了。”

酒肆勾栏,饭桌茶馆,是最能获得第一手消息的地方。

这里离雾泽最近,虽然已经三百年未曾见过人鱼,但是昨天雾泽大雾一夜之间悉数散去,怕是会引起人们对此的议论,这种奇怪的事情,一定会扯上鬼怪神灵的故事。

这个时候,说不定能打听到人鱼的一些事情。

两个人做侠客打扮,一前一后的进来,料子皆是上乘,大抵是哪个富庶之家出来游玩的公子。

两人年轻,血气方刚的年纪,自然想要去志怪奇特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人闷闷不乐地坐下,把佩剑啪地往桌上一放,对另一个人说:“还说什么雾泽大雾弥久不散,海上有海兽,三头九尾,兴风作浪,声音可引起大乱,结果过去一看,什么都没有,海兽没有,雾也没有。果然是北地的居民,惯会说些骗人的话。”

徐掌柜还是笑眯眯地,听了这些话也不生气,把菜肴往他们桌上一放,开腔道:“二位客人来得不巧,昨儿个的雾泽还是实打实的雾泽,大雾终天终年不散,您往街上溜达一圈,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就能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不过我们这里确实没有海兽,但传说先祖曾经见过人鱼,容貌殊丽,颜色极好,特别是人鱼王,妖冶非常,我的曾曾祖母,据说是亲眼见过他的。”

“蓝发蓝眸,如同精灵。”

沧玉吃着糕点,也不嚼了,含在嘴里,脸蛋鼓起来一块,像是松鼠。

这样细细想起来,那天的梦境,他看见的人鱼王,确实是蓝发蓝眸的样子。

徐掌柜又开口:“据说蓝发蓝眸,为人鱼至尊,只有人鱼王才会有这样的颜色。”

月枝往他的盘子里又夹了几块虾饺,示意他吃。

沧玉于是就想:“管他呢,天行有常,事在人为,要是我真的是什么人鱼王,我要是不当,他还能上赶着架着我当不成?”

再过一个晚上,就是第五天了。

皇命不可违,说好五天,便是五天,雾泽又离京城有一点距离,要是昼夜不停换上千里马进行奔波,第五天的深夜,就能赶到城内。

好在北冥无宵禁,就算是子时,只要凭借令牌,也能出城和进城。

他们的马车到了京城之内,街上倒还热闹,一排排的灯笼连缀在闹市里,混着小贩热食腾升上来的烟雾,像是人间发亮的星星。

不远处传来人们闲谈的声音,沧玉在睡梦里皱了皱眉头。

月枝捂住他的耳朵,低声吩咐车夫:“开快一点。”

宸宫离皇宫稍远,但是离城门较近,月枝下了地,小厮马上伸出手,要去托车厢里面的沧玉。

月枝拦住他的手:“不必,我来就好。”

这场景熟悉得让人恍惚间以为还在昨天。

三个月前,月枝就是这样把沧玉从笼子里抱出来,那时他就算昏迷,身体还是紧绷着,好像找准时机就要奋力咬你一口。

但现在,同样是寒冬,月下的雪地莹白一片,周围是梅花凛冽的香,沧玉安心地把头靠在月枝的肩上,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

她把沧玉放在床榻上,又把帷帐从玉钩上放下,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月枝想,可惜我不是仙人,也没有能力给沧玉一个长生。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女帝就让人传了口谕,让月枝带着她的人鱼进宫。

这次的宫中,除了月枝和沧玉,还多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南疆的下一任族长,叫南涧。

她带着骨链,已经行了礼,把一件东西呈上去,对月笙说:“这是族长让我献给陛下的礼物。无名无处,为我族重宝。”

那是一张网,一些地方有着浅浅的粉红色,流光溢彩,泛着好看的光泽。

月笙让人呈上来,放在手里细细地看了一下,笑笑对南涧说:“替我谢谢南疆族长。”接着她问:“这是做什么的。”

月笙疑惑:“你族重宝,你却不知道它的用处?”

但这样的东西,就算不知道何名何用,单凭它的光泽,便知不是凡物。

月笙收了东西,南涧重新退回去,站在沧玉的旁边。

实际上,在沧玉踏进这扇门的那一刻,她的视线就频频往他身上瞥。

其实这样于礼不合,但女帝不在乎,反而更起了兴致,问南涧:“可是有什么发现?”

南涧摇摇头,又点点头,很疑惑的样子,操着生涩的口音说:“陛下,我总觉得奇怪,感觉这条人鱼不一般,但又不知道哪里不一般,可否让我取一块他的鳞片,带回去细细研究。”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沧玉,话却是对着月枝讲的:“没想到我的好妹妹还真有一手,难怪会将他买下。”

月枝再拜,面容淡淡的,说:“山野里的一条人鱼罢了,娇弱倒是娇弱,水土不服的厉害,这可能就是他最不一般的地方所在了,臣愚钝,恐慌是南涧尊者看错了。”

月笙眯了眯眼:“是不是看错,拔片鳞估计也能研究出一二,怎么,大祭司这是不舍得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再拒绝下去,天子之怒便要临到头上了。

可月枝知道拔了鳞有多疼,更何况,若是真的查出什么端倪,那对于沧玉,便是灭顶之灾。

古书之中一代代都是这样记载:食人鱼王之血肉,可延年益寿,生之大限往后再推二百余年。

任何一个皇帝,在坐上这个位置之后,都渴望永远盘踞于权势之上,无论青年中年与暮年。

而人间的王为天之子,人鱼的王为海之子,两王相争,天道便不会干预,就算其中一个王把另一个王杀害,也在万物规则的情理之中,根本不会受到三百年前人鱼族那样深重的诅咒。

所以,她绝对不会让沧玉置身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哪怕它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成真。

月枝想到这里,半阖下眼,刚想下拜出声,一个声音却赶在她面前开口。

他颜色好,又是异族,最近颇得女帝的喜欢,穿着长衫,眉目含情如同春水,柔柔地出声:“陛下还是不要劳心劳力,这条人鱼,根本没有特殊之处,可不要劳烦陛下为其费心。”

月笙静静地看着玉奚,眸子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玉奚不避不躲,蓝色的双眸像安静的海水,回望着月笙。

须臾,她轻笑一声,招招手让玉奚过去:“那就听你的,不拔了。”

这便是沧玉的第一次进宫。

回程时,他坐在马车上,一瞬不眨地盯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月枝拿了一个安神的香包,让沧玉握在手心里定神。

他摇摇头,轻轻开口:“其实我拔一片鳞,也没什么,不疼的。”

月枝止住他要说的话:“不行。”

沧玉辩解:“真的不会很疼的,而且……”他的声音低下去:“而且,我不想要看你在那个皇帝面前跪来跪去的。”

月枝道:“她是君,我是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对君行礼,这是本来应当的事情。”

她又说:“沧玉,我不想见你受伤。”

很多年后沧玉坐在白沙旁的浅海滩上,鱼尾浸在海水里,望着不远处欲颓的日头,水天相接的地方一点浅浅的粉,总会想起这时的月枝。

她只做不说,这句话在往后的日子里,总是缱绻地让人想落泪。

可惜那时的沧玉还不懂。

他只是转过去,闷闷地看向窗外,把被风吹起的头发别到而后,妥协地说:“好吧。”

沧玉觉得,他不应该起这个名字。

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首诗开头第三句,便是庄生晓梦迷蝴蝶。

他今晚又做了梦,不是梦蝶,也不是梦了庄周。是一个他以前见过的人。

那个人蓝发蓝眸,好像魂灵,有灵无体,不是实物。

是三百年前被困于网中的人鱼王。

他率先出声:“吾名星烛。”

沧玉疑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星烛点头:“我临死之前,一缕魂魄附着在那张网上,网重现于天日的那一刻,就是我的魂灵苏醒的时候。”

沧玉在大事上一点都不含糊,马上反应过来:“是不是今天南疆少族长进献给女帝的那个东西!”

帝王为尊,他们根本就看不见进贡东西的具体模样,只能看一个大概。

所以沧玉刚刚还不能把宝物和三百年前致使人鱼王身死的东西对应起来,被星烛这样一说,沧玉马上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星烛漂浮在他的面前,郑重地和他交代:“你要保全好自己,尽量离那个东西远一点,这张网凝结了我们族里成千上百人鱼的冤魂和鲜血,上面有极强的血咒,它能使我身陨,便也能使下一个人鱼王消失。”

这段话说得很明白了,明白到沧玉突然生出一点置身梦境的荒谬。

他不死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是……”

“天没有传旨意给你么?”星烛顿了一下,重新开口:“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是新一任的人鱼王,如今正逢族内重建,你身上的担子很重,切记不要靠近那个东西半步。”

沧玉皱眉:“天为什么要选我当人鱼王?”

星烛微微摇头:“我只是一抹魂灵,没有通天的本领,我也不知。”

星烛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后辈,笑笑说:“别这么幼稚。”

沧玉觉得明明拒绝才是合理而且妥当的,人鱼貌美,他的容貌在族内也只是平均线往上,没有什么让别人掷果盈车的顶级皮囊,普普通通长到现在,要不是因为意外,他现在还在东南的海水里籍籍无名地泡着,人鱼王这个惊天的头衔砸下来,他一点都没有欣喜,反而因为自己突然不普通而难受万分。

星烛见他面色不虞,细细地和沧玉解释:“人鱼族被天道惩罚,已经有三百年了。”

“这三百年来,所有之前图谋杀我的人鱼都已经身死,他们的后代或幼年夭折,或中年遭疾,前几个月,再也一只不剩,天道这才放我们回去,回到雾泽,人鱼便重新拥有了之前的一切能力,不再世世代代为人类所奴役,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吗?”

“这责任很重,我知道。”星烛叹了一口气:“就如同当年我上岸去寻找那失踪的一百多只人鱼,我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能将他们带回来,我也会去做。”

星烛看着他:“这很不公平,但是……我们身处在这个世界之中,总会有一些使命在身上的,一些让我们乐意去做,一些让我们郁结在心。”

“不过。”星烛又笑起来:“做人鱼王也有好处的,除了能获得比其他人鱼更高的能力之外,也可以求平安,请天道护佑你所希望的人,一生逢凶化吉,沟壑成坦途,柳暗遇花明。”

沧玉垂眸,说:“让我想想。”

沧玉第二次进宫,是在除夕那天。

岁末是祭祖娱神的重要时候,月枝这些天很忙,要全权负责这些事情,有时甚至在宸宫的主殿,灯火一燃便是一晚。

他没什么要搀和一脚的心思,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明明白白,他只是在窗外偷偷瞧月枝的时候,看她的影子淡淡一圈被长明烛映在墙上时,会突然觉得大祭司很孤独。

她很强大,很厉害,可以上传下达天的旨意,为天的侍者,所有人不管服气不服气,表面上总是对她恭敬有加,自然在这些事情上,月枝不能出错一分,哪怕一分,迎来的都是山呼海啸。

可明明要陪月枝的人是他,最后困极睡过去,被月枝轻叹着抱起来放到榻上的人也是他。

但是,下一次,沧玉又会披着窗外的碎雪,把月枝的房门打开一条缝,月枝也会习惯性地在她旁边留一个位置给沧玉。

他们就这样重复着光阴,到了除夕这天。

明明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沧玉从鸡鸣至黄昏,却没有见过月枝一面。

大祭司为了祭祀,须得保持自己今天的洁净,片点人间饮食都不能沾,还要在静室等候一天,直到祭祀大典的开始,期间谁也不能打扰。

偏生这个时候,宫内来了人,是皇帝面前的大太监,手握拂尘,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说陛下念及今天月枝无暇照顾沧玉,特意派人来,将他接到宫中片刻。

说得好听点叫照顾,说得难听点,便是乘人之危。

沧玉想起昨天月枝说的话。

“明日大体稳当,但星轨出现了一丝波动,小吉在内,小凶在外。”

“北冥中间为陆地,外部为海域,陆为安,海为凶,沧玉,你是海之子,切记万事小心,常常留意,我不在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从马车之中掀开一点帘子,从缝隙里瞧身后的宸宫,车轮滚过街市的青石板,宸宫在后面,逐渐凝结成一个模糊的小点,直至消失不见。

到了皇宫,沧玉屏息凝神,微微低头,眼神规矩,只瞧地面,把月枝教给他的礼数学了一个十成十。

唯一不一样的,便是他有时候,会不经意地去碰衣间坠着的鱼尾玉佩。

那是月枝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

他这样做,就好像月枝还在他的旁边一样。

那样仔细温柔地,给他所有他需要的力量。

照例是在殿内行礼,女帝今天却似乎格外地好说话,玉奚还陪在她的旁边,南疆的少族长南涧竟也没走。

甚至连问话都没几句,简单地寒暄了一下,就让玉奚带他去后花园走走。

沧玉温顺点头,低声应好,跟在玉奚的后面,一前一后出了大殿。

只是要出大殿的那一刻,沧玉装作不经意地往后望了一下,发现南涧的眸底炙热,像是跳跃着某种疯狂的光芒。

“沧玉。”玉奚停在前面,拢着手唤他:“走吧。”

其实说实话,沧玉和玉奚拢共就见过两面,这是第三次,两人之间实则并没有什么可交谈的东西。

玉奚虽然在女帝身前媚态横生,实则周身气质还是清冷居多,又碰上沧玉,两人大概率会相顾无言,潦草走完御花园一遍,算是交差。

他们本来走得确实很安静,没想到玉奚却主动开口,说:“海是什么样的?”

沧玉回答得很简单:“蓝的,挺大的。”

玉奚对沧玉这样敷衍的态度也不生气,只是笑笑:“这样么,我很小的时候就来了岸上,现在也记不清了,至于为什么要来岸上,一方面是因为人间繁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是个任人宰割的命,空有美貌,没有本领,我就想说,与其狼狈地被人抓去,还不如自己攀一个枝头,寻一个靠山,自己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现在想想,倘若要是我能保全自己,大抵也不会来这里。”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积雪,轻叹了声,后面的语言散在风里,“人间,还是不适合异族的。”

这样一说,御花园的路程也就过了一半。

十二月应该只有腊梅,零星地点在雪景里,本来应该是浅浅淡淡的颜色,却有一株花,花蕊淡白,边缘浅蓝,不算特别美的花朵,但有一股妖异感。

玉奚却挡住他的视线,开口道:“雪下大了,我们走吧。”

沧玉轻应了声,不再看花,转身离开。

快走到终点,玉奚突然慢下来,喊住要再往前的沧玉,说:“你的东西掉了。”

说罢,他俯身弯腰从雪堆里捡起了什么,放在沧玉的手里。

沧玉的身子顿了一下,轻声说:“谢谢。”

玉奚略微颔了颔首,说:“没事。”又指了指左边“往前走,再过一片竹林,就是你小憩的卧房,路上小心。”

沧玉又道了声谢,装作疲累的样子,进了卧房,拉上帷帐,这才低头去瞧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几片带血的鳞片,组合在一起,是人鱼族特有的信号,意为有极大的危险,快想办法抽身离开。

沧玉攥紧了身旁坠着的玉佩。

不管是玉奚,大殿里看到的南涧,还是刚刚那盆花,都在提醒沧玉:越早从皇宫出去越好。

可是皇宫如同金色的囚笼,又好像纵横的棋局,踏进这里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变成了棋子。

女帝没有在祭祀还没开始时把沧玉怎么样。

她对他,仿佛一个仁德的帝王,为了让沧玉能够看到月枝的样子,还赐他一个较好视野的地方。

一声鼓声咚地响起,接着是各类的乐器,月枝穿着繁大的服饰,那上面的金线蔓延游走,在背后形成了北冥图腾的样子。

她没穿鞋,光脚踩在雪地里,戴着半张镀金面具,手里拿着一串铃铛,郑重地在跳祭祀娱神的舞蹈。

已经是晚上了,不远处的篝火发出点忽明忽暗的光,月枝的身影映在祭坛上,清冷的月光从正上方撒下来,她刹那之间,变得似人又似仙。

沧玉在人群里,看着月枝一点一点走上祭坛的高处,心里觉得,她的每一个下一秒,总是比上一秒更让自己心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月枝,人鱼的视力比凡人更好,沧玉清晰地看见月用圣火点燃了祭坛上的羊羔和牛犊,将它们烧成灰烬之后,又往天的方向拜了三拜,接着起身,划破自己的皮肤,将鲜血一点一点滴在祭坛里。

他瞳孔紧缩,身体先头脑一步,紧绷着要冲出去。

一只手摁在他的肩上,说:“人鱼王,不要这么心急,这是本来就应该做的事,你冲出去又能怎么呢。”

女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后,幽幽地开口。

沧玉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她好像也不在意沧玉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月枝能占卜预测又怎么样呢,她今天要举行这样一个大的祭祀典礼,心思就要全然放在那上面,不然不可能成功,按理她昨天也不应该测出什么的,所以我那可怜的好妹妹,应该告诉你今天一切顺利对不对?”

“不过就算她用了心头血,搭上自己一年的寿数,试图窥探天机,以求今天一切稳妥,也是徒劳。”

“真是可惜。”月笙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凑在他的耳边,仿佛是帝王正在风轻云淡地同他说一些小玩笑,“本来就没几年的寿命了,要是真的又搭上一年,活的天数又减掉许多。”

她不动声色地使了一个手势,两个暗卫上来,打扮成小厮的模样,像是来寻沧玉交代一些事情,一左一右地把他钳制。

沧玉皱眉:“什么人鱼王,我听不懂。”

月枝轻瞥他一眼:“御花园里面的雾语花,只要人鱼王碰到它,就会由白变蓝。哦对了,你的鳞片也可以。”

而三个月前,他被人打落了大半的鳞片,若是有心查,凭借女帝的势力,怎么可能找不到一片。

沧玉抵了一下舌尖,想要挣脱开来,余光却瞥到此时仍在祭坛上的月枝。

高处总是有风,那风把她的长发拂起来,不知是失血还是其他,她的脸色比平时又要白上不少。

不能在这里闹出动静,祭祀祈福是北冥一年到头最重要的日子,所有的百姓都希望他们的祭司为他们又求到一年的丰年,倘若此时闹出动静,月枝的祭祀一定会受到影响。

沧玉默默松了力道,回头却看见女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难怪她一整个白天都不下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啊。

几百年过去,女帝不知道人鱼王的能力是否退化,于是不只是这两个暗卫,后头还跟着数个悄无声息的身影,又叫了南涧一并押送。

她是苗疆少族长,身上有巫族的血脉,虽说占卜比不上月枝,但其他旁门左道的伎俩,比如如何抑制人鱼的能力,她可比月枝精通许多。

他手上提的那个灯笼,是用特殊的材质做的,沧一靠近它,头就发晕,手脚发软,喉咙也好像被堵住一样。

星烛的魂灵再一次苏醒过来,在沧玉耳旁提醒:“糟糕!她带了那个网,你要小心,抓紧时间赶紧逃!现在女帝碍于祭祀不会大肆声张,若是逃走,追捕也不会立刻开展。”

沧玉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皇宫数道宫墙,又有南涧在一旁守着,他要逃出去,谈何容易。

南涧时不时回头看他,眼里的兴味很浓,那眼神像是毒蛇一类的东西,沧玉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头晕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正转过一个拐角,突然看见玉奚提着灯笼走过来,他这次穿了一件兔绒边的衣裳,显得玉一样的脸多了几分柔,他见到南涧,很惊讶的样子,笑笑说:“少族长怎么在这里。”

玉奚的视线又轻轻略过沧玉,像是随意提嘴般地问了一句:“怎么沧玉也在?”

关押人鱼是一件秘密的事情,玉奚虽然得了女帝如今的多数宠爱,但也不知情,所以南涧只是拱了拱手,又操着不太标准的口音说:“和沧玉公子相见甚欢,特地邀请他到兰苑一叙。”

玉奚一脸感兴趣的样子,捂着嘴笑起来:“没想到少族长对沧玉也是一见如故,我今儿个和他聊了聊,也觉得分外亲切,还有很多没有讲完的话呢,遇到也是缘分,要不我们几个一起聊一聊,也不用去兰苑,我瞧着湖心亭就很好,景致也宜人。”

他还带头往湖心亭走,嘴里轻声说:“虽是风雪的腊月,但是湖边的梅花开得也好看,被月光这样一照,也有一点透明的美感,等下我叫人取点茶叶来,我们就烹雪煮茶,以茶会友,如何?”

他这样兴致高涨,南涧却犯了难,玉奚毕竟是女帝宠爱的美人,性子娇一些也合理,万一自己没寻到一个好的借口,他胡搅蛮缠起来,自己更加不好脱身。

就是这一下的愣神,玉奚突然扑过来,抢走了南涧手里的灯笼,那灯笼给人鱼的伤害极大,玉奚惨白着一张脸对沧玉说:“快跑!”

没有了这盏灯带给沧玉的压力,他的喉咙里发出馥郁的音节,几个暗卫即使受过特殊训练,也不由得怔住,在歌声的诱惑下,相互厮打起来。

南涧还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立刻把手上的东西往沧玉的方向抛,星烛都来不及开口,沧玉也未曾注意,突然一声闷哼响起,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玉奚整个人被网在网里,他在地上待久了,鱼尾的颜色已经很浅,再过不了几个月,就再也不是人鱼。

可玉奚现在被困在这里,鳞片外翻,这网对人鱼王尚且有用,其他人鱼更不必说,玉奚的身下已经积了一大滩的血,那一圈颈边的白绒兔毛被血染成了重褐色,他的瞳孔已经涣散,嘴里却一直重复着两个字:“快走………”

“快……快离开这里。”

现在不是停下来伤春悲秋的时候,沧玉深深往后望了一眼,在星烛的催促下,咬牙跑离了这个地方。

二月的风像刀,可以割开皮肤,他逆着风的方向跑,感觉自己身处在刀尖的最中心,每走一步都是带着镣铐。沧玉是海的儿子,一切水的元素都为他所用,于是御花园冻住的池子一块块地碎开,细小的冰锥化为一道道的武器,扎在后面的人网里。

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暗卫和兵器,沧玉的能力却是恒定,前面的人他尚且有能力对付,后面却渐渐吃力,最后一道宫门过去,他已然力竭,只剩下双腿和手臂麻木地摆动,胸腔好像要被吸入的冷气撑得炸开。

他出了最后一道宫门,跌倒在雪地里,咬牙起身,却看见女帝眼神睥睨,剑尖直指自己。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她扬扬手,说:“来人,将他带走。”

立即又有两个亲卫上前,沧玉的手指陷进雪地里,双腿幻化成为鱼尾,死死地拍过去。

宁可皮开肉绽,也要把他们挥退。

突然一道身影轻飘飘地落到月笙的面前,一把古朴的小刀抵上她的脖颈,声音冷若冰霜:“我看谁敢?”

是沧玉没有见过的月枝。

她用来束发的沉香木簪已然不见,袖子一边卷起来,露出里面渗血的纱布,一边却又放下去,月枝还穿着祭祀时的那套礼服,下摆沾了灰,小刀被她握在手抵在北冥女帝的命脉。

焦急的,狼狈的,脆弱的月枝。

月笙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慌不忙:“我的好妹妹,你可知道,倘若伤我一分,你的寿数就会减去十年,更何况用的是这把刀?”

“你窥天机,改国运,已经减掉了大半的寿命,没有二十年可活了,现在还伤得起吗?”

月枝没回答她的话,上前一步,更贴近月笙几分,刀尖在颈上留下一道血线。

她们本来就是双子,容貌八九分相似的两个人,本应该是天底下最亲密的关系,现在却要通过兵器才能交流。

月枝不接她的话,只是说:“我说,要放他走。”

女帝才不信月枝会做到这个份上,微微眯眼,出声:“来人,将人鱼拿下。”

月光反射在寒凉的铁器上,又随着它向里游走了一分。

月笙的脖颈彻底渗出了血,月枝却更糟,月笙讲的都是实话,她一旦以下犯上,就会收到天更严重也更惨烈的反噬。月枝强忍着身体的颤抖,血珠却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流淌,滴落在洁白的祭司服制上。

他的心室好像被分成了无数瓣,每一瓣都是杜鹃啼血的千千倍,沧玉的身体挣扎着要上前,感性叫嚣着冲上去,什么都不要管,他不想要他的大祭司折腰,他不想要他的大祭司屈居于皇权之下,更不想看她如今的模样。

她合该是九重天上下凡历劫的谪仙,水中的月镜中的花,不喜不怒不嗔不痴,他远远看一眼,就觉得心安。

只要远远的一眼就够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他不顾一切。

他是怎么渺小又卑微的存在啊,他平凡而又庸碌,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垂怜?

可当月枝如玉奚那样,和他说:“沧玉,快走——”的时候,他的理智又把他拉到雪地上,双腿开始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动,消失在夜色的最深处。

远离皇宫的路上,冷风更显得凉薄。面部被刺得更痛,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却触到满面的珍珠。

沧玉最终还是当了人鱼族的王,心甘情愿地为人鱼族谋划未来,就算有不服气的,他也会认真地开导,耐心地安抚,再也没有当初那样问星烛:“我不当这个人鱼王,可以吗?”

原因无他,只因星烛说过,人鱼王可使自己想祝福的人,一生沟壑变坦途,柳暗遇花明。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此为真,他也要试一试。

星烛在他带领部族回到雾泽的第二天,魂灵就不复存在,完全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从此之后,再无人知道沧玉的过去,族人只知道他们的王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他都要坐在离南边最近的礁石上,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唱着祝福的歌。

那是人鱼最深也最诚挚的祝福。

人鱼族渐渐恢复了原来的能力,但天让他们十年不能外出,这里变成了一个只进不出的桃花源林。

有缘人才能找到这里。可三年过去,没有一个有缘人涉足。

万象更新,新的幸福总是会掩去旧日的苦痛,人鱼族有了新的幼子,他们肩上没有旧日的仇恨,无忧无虑地长大,不再认为自己是无所用的花瓶,没有一个幼子想要接助人类的力量生活。

三年后的春天,雾泽的水被阳光晒得暖融,远处青山上的桃花开了一片,像是缀在青山上的粉色绥带。

他们纷纷扬扬地落在海里,又被海冲到更远的地方。

有一个行人带着一层面纱,来到这一片三年未曾有人类涉足的地方。

她唤了一条小人鱼过来,把路上折来的桃花递给他,说:“这给你们的族长。”

“你就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吧。”

“对了,也告诉你们的族长,我叫月枝。”

“明月的月,别枝惊鹊的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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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能看到这里,谢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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