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连放风机怎么能看开风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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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号,是佐久间大介先生吧?请坐。啊,不是门那边的木凳,是我对面的小沙发,别太拘谨。我叫阿部亮平。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因为我今年年初才从研究员转正,在值班的时候都很少有病人会挂我的号呢。但你放心,我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和我说。”

  佐久间大介从端坐在对面、身披白大褂的青年医师手里接过名片。他打量了一会儿医师的脸庞,好看,温柔,一笑起来双眼就变作如倾覆的木舟般的曲线。这和他在app上预约时看到的照片没什么区别。

  “我一周前被朋友拉去精神科看病,那儿的医生给我开了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我是觉得我没问题,但医生非要我吃药,这一吃连酒都喝不了啦。你看我成天笑嘻嘻的,我那朋友都比我阴沉,肯定是误诊了,对吧?”

  “不是说你总是笑,就不会抑郁。事实上,许多搞笑艺人、模仿艺人甚至大红大紫的歌舞艺人都会抑郁。你也是做这一行的吧?通常经验而言,娱乐圈总要求人不得不开朗。人想要改变性格是很不容易的事,强行改变,长此以往,再坚强的心灵也会支撑不住。”阿部亮平笑容不改,给佐久间倒了一杯白开水,“精神科的医生肯定让你填了量表,也让你做了血检。不要怕承认自己病了,也不要觉得羞耻。只要对自己坦诚,耐心治疗,很快就会好起来。这与一次感冒差不多。”

  佐久间愣在那儿,并没有端起纸杯。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这一行的啊?好神奇。”

  “感觉。你的气质就很适合在电视屏幕上活跃。当然,从刻板印象来说,一头耀眼的粉发,加上端正漂亮的五官,很难不联想到偶像之类的职业。”

  “哇,真的很准。我姑且算是偶像吧,虽然……还没出道。”

  “所以,你的病情主要与不能出道有关吗?”

  “嗯?我说我是'不能出道'了吗?”佐久间再次感叹于对方的敏锐,不禁苦笑起来,“看来我的失意太明显了,估计全写脸上了,我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呢。被你一下子戳穿,有点羞耻。”

  “不,你隐藏得很好。辛苦了。”

  这一句话让佐久间刹那间鼻酸。他摸了摸鼻尖,使劲眨了眨眼,让眼中泛起的雾气散去。

  “如果你愿意,可以谈谈这方面的事。心理咨询其实就是你说,我听,然后我为你提供一些精神动力学上的分析。选择话题、说与不说,以及最终是否选择改变,都取决于你。我是最忠实的倾听者,是可能有助于你的建议者,但只有你是真正的主导。这是在我们正式开始前,我想让你知道的。”

  沉默。良久,佐久间才下定决心般抬起头,尝试着直视那年轻医生的双眼,那里面尽是专注与真诚。

  “那,阿部さん,就麻烦你听我说说啦。”

  “我是十一岁那年进的事务所。我妈帮我投的简历,什么时候投的我都不晓得,然后某天,就突然被带到一个有很大舞台的地方,几个面相严肃的人坐在那儿,让我和其他来的孩子们跳舞。我正好有在学芭蕾,虽然不知道为啥要跳舞,但跳就跳呗,我就跳了几分钟。我记得跳得不咋样,动作还有明显的失误,结果莫名其妙就入选了。入选时我妈特高兴。我问她,妈,我入选了什么?她说,你以后就是小偶像啦。我心想,哦,偶像,好像我妈以前就是哪儿的偶像,还一度挺受欢迎。看我妈开心的样子,我就觉得偶像这条路一定也很不错。”

  “你妈妈也当过偶像?她是怎么形容自己的偶像生涯的?”

  “好像是说,虽然当偶像的时间很短,但那段日子很开心,还和同一组合的人成了一生的挚友。她说的时候满脸幸福呢。”

  “原来是这样。请你继续说吧。”

  “好。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走上了偶像这条路,一直走到今天。我小时候想当声优或者动画的原画师。我特别喜欢看动画和漫画书。当然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在画画方面完全不行,属于美术课上分数垫底的那一类。老师总是拿着我的画画本,小声问我画的是什么。我说我画的是章鱼,我同学就笑,说我画的是脏兮兮的棒球。对,就是这么烂的水平。所以原画师就别想当了。所以,就还有一个动画声优的念想,时不时地在我脑子里打转。”

  “你现在还很想当声优吗?”

  “一般吧。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今年二十五岁,入所十四年,还没能作为偶像正式出道。这么长的时间里,要说没有动摇肯定是假的。我最初老想着,再努力一点就能出道,再忍忍,但后来出道的人一茬又一茬,其中总也没有我,我就有点想放弃了。我们事务所也不是不允许我们当声优,所以我高中毕业后就报了声优养成所。那段日子我两头跑,一边有事务所给前辈们伴舞的工作,一边还要在养成所参与练习。最后,我花了那么多钱报的养成所,课也没能好好上完。那段时间很累。我以前熬夜看漫画,天天熬到三四点,都不会有黑眼圈;那会儿每天回家都是半夜,倒头就睡,人人见面都要对我的熊猫眼指指点点。我很不甘心,但是我年龄越长,接到的伴舞工作就越多,当下就更不可能报养成所了。一场空。都是梦而已。”

  “你知道为什么事务所不让你出道吗?”

  “我也许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能出道的那些人,都是先被编成一个组合,顶头上司觉得这个组合方方面面都OK了,一点头,他们就能出道。组合里擅长什么的人都得有,得有唱歌好的,跳舞好的,擅长特技的,长相出众的,或者综艺感很强的,各有各的担当。我对自己还挺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如果入选组合,一定是舞担或者特技担。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特技还挺厉害,能连续做六七个后空翻不带停的呢。但是,我始终没被编进一个组合。准确来说,是没进过一个稳定的组合。我十五岁的时候进过一个,两个月后就把我摘出去了;十八岁又进过一个,这次更快,不到一个月我又被排除在外;二十二岁时终于又给我一个机会,可惜那个组合里的人都因为各种原因陆续退出了事务所,只剩我一人,组合也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前两次进组合,是为什么退出的呢?”

  “性格原因吧。我那会儿是一个很内向且很沉默寡言的小孩,还有点刺头。十五岁那个组合里,大家都是早熟懂事的孩子,哪怕有什么不高兴或者不对付的事,都是一忍再忍,绝对不拿到台面上说。但我看不惯这种氛围。我觉得这叫虚伪。有一天,排练舞蹈的时候,我们被前辈批评跳得不齐,动作也做不到位,警告我们再不努力就换人上台。其实我们都知道是哪两个人拖了后腿,但前辈一走,都是互相安慰,假装不知道。我一下子就来火了,直接对着那两个成员开口,说你们不知道自己跳得不行吗?为什么每天都是最早走的?既然记不住舞步,为什么还不留下来多练几遍?他们先是愣住,然后把我围住,说我平常跟个木头似的,半天不出声,成天垂着头,很颓废萎靡的样子,影响了整个组合的形象。我说这是两码事,你们跳舞跳得就是有问题,而且我在有前辈的公开场合是精神饱满的,你们的指责不对。其实我在那个组合里是入所最早、年纪最大的,但他们后来就不和我说话,当我不存在。很快,我就被当作影响组合的问题少年踢出去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明显在其他成员身上。你怎么还用'早熟懂事'来形容他们呢?”

  “因为其中有两个人已经顺利出道了,而摆出架子指责他们舞蹈不行的我,还是默默无闻的背景板。”

  “你在用结果论来定义人吗?我认为这种想法不对。一个人成功不代表他曾经犯的错就是对的,也不代表他此后会一直成功。我们一切就事论事。就刚才你所说的过去,我认为你没有过错。即便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虚与委蛇、为了无聊的虚荣给彼此的失误打掩护,只会造成团队效率下降,最终导致团队的崩盘。我毫不怀疑,如果你当年选择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直言问题所在,你们那个组合最终也仍会支离破碎。”

  “那你怎么解释成功的两人,与仍然失败的我呢?”

  “你在钻牛角尖。那两人的成功我不清楚,或许他们改变了自我,或许他们没有改变,只是暂时无事,显得风平浪静。他们与你无关。而你并没有失败,你只是尚未成功。你还有未来。”

  “我只是尚未成功吗?听着真好。那我就说说第二个组合的事情吧。”

  “进第二个组合时,我临近高中毕业。组合里都是和我入所时间差不多,年纪也大差不差的人。那会儿学校不都要填进路调查表嘛,虽然学校知道我是事务所的Jr,但按照流程我还是填了,填的是'偶像'。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么填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其他人虽好不容易进了组合,却因为以前组合解散的经历而早早打起退堂鼓。有人要继承家里的店铺,有人要专心致志上大学搞学术,有人甚至什么都没填,说'只要不是偶像,什么都行'。我不理解,明明很多人想被编进组合都得不到机会,明明只是失败了一两次,为什么就准备放弃、为自己备好了后路?如果真的对当偶像没有兴趣,或者说摸索到了十八岁才能确定自己真实的想法,那我理解;可他们几个只是觉得当偶像没有出头之日罢了。他们说,我能那么乐观是因为我伴舞的次数多,我抛头露面的机会多于他们,至于组合,他们说,事务所里那么多的组合,能出道的都会早早有了苗头,我们只会慢慢被淹没,然后悄悄解散。我还想说点什么,他们就问我,你拿到过麦克风吗?你到现在为止,有在观众面前说过一句话吗?我无法反驳。后来,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照常工作和练习,其他人的感觉,就是那种一看就有着后路的。走这条路的人,谁不是孤注一掷?但最后我才发现,孤注一掷只是我的选择而已。”

  “所以你后来也去报声优养成所了吗?”

  “那是因为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声优这个工作……”

  “不是。你最开始就讲道,你也动摇过。去声优养成所就是你受第二个组合的影响,而产生的动摇吧。”

  “……还是说多了。被拆穿啦。”

  “第二个组合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呢?”

  “据我所知,都过得不错,除了那个留在事务所、还做着偶像梦的人。开店的那位上个月刚刚结婚,上大学的那位已经在读研,朝着留校执教的目标努力,剩下那个似乎进了什么贸易公司,工作稳定。”

  “在你看来,都过得比自己好,是吗?”

  “我不得不这么想。似乎做梦也要有个限度。”

  “但你现在并没有放弃当偶像的梦。”

  “我放弃不了。我很想放弃,如果放弃就不会痛苦了。如果放弃,就不会有无谓的期盼,也不会在每次其他人出道时心生羡慕与嫉妒。我经历的第三个组合里,大家都是这样,曾经走在追梦的路上,却在路上越走越迷茫,看不到希望,慢慢地觉得自己其实是被梦抛弃了。原来百里挑一、万里挑一不只是说说而已,原来就算再努力也未必有回报。成年以后,生活的压力在肩膀上,就在这儿,每天都在变重。我家境还好,我感受到的压力一定比其他人要好一些吧,所以我是那个组合留下的唯一一人。最后一个退出的同伴,在离所那日找我喝酒,喝到最后他哭得一塌糊涂。他说,不想放弃,可不得不放弃。他问我,以后看见电视上曾经的同伴风风光光时,自己还能发自内心地祝福吗?他的父亲有一个挚友,因为多年前高考落榜,没能考上梦校,一直郁郁寡欢,不久前上吊自杀了。他问我,无法实现梦想的遗憾,会跟随我们一辈子吗?我是个笨蛋,这种越聊越像人生哲学的问题,在没有经历之前,我回答不上来。”

  “我明白你的痛苦所在。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自残的事?我看见你的手了,不用藏进袖子。”

  “这个啊,还是被发现啦。我最近会失眠,失眠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做,连漫画也不想看,觉得心慌,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很想流泪。我就用手捶墙,很用劲,所以关节全都磨破了。有时候我还会用头撞墙,疼得要死,但这样就不会流泪。一周前我在朋友面前无意中拿着水果刀出了神,在往手腕上比划时被制止了,所以我才来了医院。”

  一时间的沉默。阿部亮平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佐久间大介的破损的指关节。那上面像铁锈一般结着疤,大大小小,有的还渗出血色。他站起身,走到整齐的柜子旁,从中取出一只乳白色的急救箱。在二人无言的注视中,阿部动作轻柔地为他进行消毒与纱布的包扎。佐久间偶尔感到消毒液流过伤口带来的刺痛,但阿部总会轻轻地拍一拍他的手腕,是安抚的意思。

  “如果我没弄错,最新的伤是昨晚造成的。”

  “千万不要自残。多漂亮的手,你要珍惜自己。”

  “我现在没有办法珍惜自己。我只是一个失魂落魄、找不到方向,姑且拿着'追梦'的遮羞布的可怜人。”

  “你是一个真正在追梦路上的人。任何人说你以此为遮羞布,都是毫无疑问的侮辱。你认真对待每一个机会,哪怕有动摇也会最终返回;你见过太多的放弃,但却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停步都没有。所谓的止步不前是形容一个人的心态,而非外界给人的限定。痛苦是勋章。当然,我并非希望你继续痛苦、继续自残,而是希望你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痛苦证明了你的存在。抑郁的人总是妄自菲薄,常常完美主义,与得过且过、寻求舒适区的人不同。你明知追梦的路难走也依旧走,所以在达不到期望时会比常人感受到更沉重的痛苦。你总是在告诉自己,还不够,还不够,所以进一步地努力,进一步地失望,却仍认为是自己的不足,循环往复。我想帮助你,帮助你减轻努力与回报不等价而产生的失落。这是我们第一次交流的课题。”

  话音刚落,闹钟声响。佐久间如梦初醒。

  阿部亮平用一只铅笔,在一张A4复印纸上画画。

  他画了一幅荒原。一片旷野,从眼前一直绵延到尽头,绵延到看不到的地方。土地上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芒草,随风朝着一个方向倒伏。天穹是黑色的,其中没有繁星闪烁,也没有月光的指引。在这片夜色笼罩下的荒野中,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独自行走在这甚至没有路的地方。但是,他举着一盏煤油灯,其中透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两侧的野草与脚边的一方。

  “在你追梦的路上,一直看不到前方的光芒。那么,我们就当这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会到来的世界吧。没有人与你同行,同行的人都四散而去,所以你是一个孤独的旅人,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茫茫野草傍身的萧瑟旷野。你很痛苦,但你还是要往前走,即便等待的真正的同伴,与那一线光芒都不知道何时才会来到。那你该怎么办呢?

  “我的建议是,你要带上一盏煤油灯,点亮它。

  “直到黎明到来之前,你要用对自己的宽容、对自己的信任、对自己追梦的无悔,作为自己的光源。”

  当佐久间大介拿着这幅画离开医院时,春风拂面。

  他想起与阿部亮平的最后一段对话。

  ——“所以,我是应该继续吗?”

  他走了一段路,走到一处公园。公园的老樱花树开得正盛,其树干上有一处被雷劈开的缺口,触目惊心。于是,他没忍住,像个孩子一样蹲下身,寻求老树的庇护,无声地哭了出来。

  “早上好,さっくん。请坐,我给你倒水。”

  “啊,你真的这么喊我了!好开心!”

  “因为你上次一定要我这么喊你,我答应了,肯定说到做到。”阿部亮平在佐久间对面坐下来,拿出一叠字迹端正的记录摆到面前。早上九点的阳光透过二人之间窄窗倾泻而下,为阿部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依旧温柔地笑,“我看看上周我们说了些什么。啊,这都是第四周了,时间过得真快。”

  “上周我和你聊到我父母和兄弟的事情。你还建议我回一次老家,问一问他们的想法。”

  “对。那么你回老家了吗?聊下来如何?”

  “我上周三和周四没有工作,就回江户川了。我爸正在外地出差,没见着;我弟还在英国读书,没到放假时间回不来。所以,就和大哥和我妈聊了聊。我妈说,虽然十几年前是她帮我投的简历,但到底要过怎样的人生,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她说,我想继续试着当偶像也罢,想过别样的生活也罢,在我没成年的时候她都没有干涉,在我已经成年的当下,更不会对我指手画脚。我哥的意见很简单,就是撒开手,自由地去做,他说我弟看法也一样。我告诉他,我觉得脑袋笨、到现在还一事无成的自己像是家族的耻辱,他直接给我脑袋上来了一巴掌,说我胡说八道。然后我就在家里蹭了两天的饭,顿顿都吃青椒肉丝。”

  “这样啊,挺好。但是老吃青椒肉丝不腻吗?”

  “我就这样,喜欢上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吃,吃到腻为止。腻了就再换一样,再往死里吃。”

  “真是有意思的习惯。那么,今天你想和我聊些什么?”

  “让我想想。那就从我换了一个新的舞蹈老师开始吧?”

  “其实我是一个比较认生的人,这么多年以来,内向的性格有所改善,但没好到哪里去,一定要与人混熟了才会放开。所以,一旦遇到陌生人,或者换到新的环境,我就会像得了社交恐惧症一样,总低着头,避免与他人有视线接触,也不敢主动和谁说话,生怕打扰到对方。之前教舞蹈的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阪来的男舞者,性格特别开朗热情,教的时候从来不发火,总是笑呵呵的。他在这儿教了两年,一开始我还不适应那种过近的距离感,到后来熟络了,就在休息的时候谈天说地,都有空时就会一起去秋叶原。啊,对了,他也是一个喜欢二次元的宅男。他离开这里时我真的很寂寞,把珍藏的一个Miku的手办送给了他。”

  “Miku是虚拟歌姬,叫初音未来,就是一个扎了两根蓝色马尾辫的女孩。我送他的还是限量版的手办呢。他跟我说,我跳舞是数一数二的好,让我不要松懈,继续加油。他说,舞蹈一定会成为我最有力的武器之一,他等着在电视上看到我出道的消息。”

  “真是及时雨一般的肯定与祝愿。”

  “是的。所以,新的舞蹈老师来的时候,我也决心要跟着他好好练舞,绝不懈怠。但是,新老师是一个面相很严肃的人,比我面试那天看到的所有面试官都面冷,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他笑过。他的声音也很低沉,他第一次集合所有人自我介绍的时候,对我们提出了一些要求。我身后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可能是太紧张了,打翻了脚边的水杯,那水就哗地一下在地面上平铺开来,流到老师脚边去。那孩子吓得带着哭腔一边道歉,一边慌里慌张地找抹布,全场没人吭声。而且,一换老师,我们练舞的班级也重新分配,我在原先那个班的熟人都换到了楼上去,只有我一人留在这儿,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新老师的舞技和编舞能力都很强,跟他学习我受益颇多,但每次上课我看周围人的表情都僵硬得像在受刑,谁也不敢有任何形式的出头,尤其怕做错动作被呵斥,就连休息时间,整个教室都鸦雀无声。阿部ちゃん,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可这么沉闷可怕的舞蹈课我完全受不了。”

  “听上去确实很难熬。没有勇敢一点的年轻人吗?或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一点的孩子?”

  “没有,完全没有。不仅如此,几乎同一时间,教特技和教唱歌的老师也一齐换了,不知道事务所为什么突然做出这么大的人员调动。特技课我也很喜欢,以前初中的时候,天天都期待在特技课上学到新招,练好了在事务所和学校的走廊里翻跟头耍帅。可新老师一样是个严肃的人,特技做不好或者不注意保护自己,就会惹他不高兴。'你们看看我两边的眉弓骨,看到这些疤了吗?你们要是不按照我说的做,没学会走就想跑地发明创造,你们的脑袋上也得留下这种疤,没准儿还是坑。'他老是这样说,吓得热衷于学特技、总是叽叽喳喳的小孩们都不敢说话,连尝试都畏手畏脚。还有唱歌,我最头疼的就是这个。阿部ちゃん,我上上周是不是还给你唱过一段,SMAP的《世界唯一仅有的花》?你感觉怎么样?”

  “要听实话吗?好像有点不在调上。”

  “阿部ちゃん真是温柔啊。那天我状态很差,是完全不在调子上。之前教唱歌的老师就说我发声的方式不对,说我能唱高音,但高音都是用嗓子干吼出来的,老这么唱会伤害声带。当时有个同期唱歌很不错,是个看上去很拽,但熟悉后就觉得性格很可爱的人,我和他请教了半天,也没学会怎么用丹田发声。什么真声、假声还有头腔共鸣,术语知道了不少,一要运用,完全不会。那个同期因为唱得很好,去别的老师那儿提高去了,我面对严厉的新老师,胆战心惊。昨天,我试着唱了《ドラマ》,结果唱到一半,突然走调,然后我拜托老师等一下,我调整来调整去,结果整整五分钟,我居然就卡在那儿,愣是没找到调。老师本来板着个脸,肯定准备批评我呢,结果她到最后都笑了,大概是气笑了。我就站在那儿,一个劲地鞠躬,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同期下课比我早,路过我这边,跟我说我耳朵红透了,脸也是,特别像猴屁股。”

  “那真是相当紧张。你好像确实对新事物的适应能力比较差。比起那些初出茅庐、刚进事务所的小朋友们,你也算是大哥了吧,你要是能率先打破僵局,改变这种氛围,那么整个场面都会随之活跃起来。我们称之为'破冰',在学校的时候,尤其是社团活动,指导老师或者负责人也常常说到这个词吧?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做那个破冰的人。”

  “不瞒你说,阿部ちゃん,我初中和高中时呢,就是个很内向的人,我参加社团活动都躲在角落,生怕人家跟我搭话。破冰啥的,真不知道。”

  “行。那我们今天就来讲讲'破冰'。之前的画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已经从荒原出发,带着自己的煤油灯,穿过了很大一片的野草地。然后,我遇到了一条河,鼓起勇气脱下鞋、赤脚走了过去,发现水其实很浅。再然后,我遇到一匹狼,它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虽然害怕它的袭击,但还是径直走了过去,最后相安无事。上次的旅途好像就到此为止。”

  “对。”阿部亮平拿出一张崭新的纸,掏出他惯用的铅笔,“那么我们就继续向前走,看看会遇到什么。”

  阿部亮平在纸上画了一个形状奇特的东西。它有点像鱼,但是身上长着鼓鼓囊囊的像小石块一样的东西。阿部把它涂成了黄红黑三色的模样。

  “哎,我觉得,也许是鱼吧?但我没见过这种鱼。”

  “对,它是一条奇怪的鱼。你现在还在荒原上走,不知道要走多远,所以你一路上都很注意保存干粮,或者挖一些野菜、摘一些树果吃。但是天天吃这些东西,吃多了也会觉得索然无味。随着季节的变化,野菜慢慢变少,树果也因为烂熟掉在土地里,你不再能找到你熟悉的食物。这时,你来到了一块小池塘边。池塘很浅,因为天气的原因而有些干涸。整个池塘的水面都有这种鱼在跳来跳去,它们缺氧,所以跃出了水面,有些鱼甚至掉到了池塘边的土地上,尾巴不停地拍击地面。与此同时,你注意到池塘边还有两个旅人,他们生起了篝火,甚至用树枝摆好了烤架,可对于唾手可得的鱼,他们却只是盯着,不敢下手。为什么呢?”

  “很简单,怕这种鱼有毒呗。就像河豚那样。还有蘑菇,越是长相奇怪、颜色鲜艳的蘑菇,不是毒性越大吗?看到这种闻所未闻、长得像被蜜蜂蛰过,颜色还很亮的鱼,谁敢吃啊。比起不能吃荤食或是饿着肚子的难受,显然被毒死更可怕吧。”

  “但是我们常常听到有人感叹,说第一个吃螃蟹或是龙虾的人很了不起,如果没有他们,现在的人们就不会知晓这样的美味。曾经吸附在船底和海岸边的柱与绳上的贝类也是如此,到底是谁率先尝试了牡蛎或者扇贝的味道呢?无论是螃蟹还是龙虾,都是张牙舞爪的,听说欧美的人到现在也不肯吃;而牡蛎和扇贝也显得脏兮兮的,如何打开紧闭的贝口也是个难题。所以,第一个尝试的人,就是勇敢的破冰者。”

  “你的意思是要我率先吃这种鱼?”

  “对。还是那句话,这是心理学上的比方,是象征,在现实中碰到奇形怪状的生物还是不要擅自品尝。你想想看,假如你走到池塘边,生起火来,把那条在岸上扑腾的鱼烤熟,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吃起来,之后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啊,如果我没被毒死,那我肯定就吃饱了,特别满足,毕竟好久没吃肉了。”

  “还有呢?你别忘了池塘边还有其他人。”

  “他们?那他们看我吃了没事,肯定就放下心,去捕鱼烤着吃了。他们不是早生好火了吗?”

  “对。你接着想象,还会发生什么。”

  “嗯……也许,他们会和我打招呼?然后邀请我坐到他们旁边去?他们有两个人,比我一个人热闹。之后,我们三个围着篝火,不停地烤鱼吃,直到吃得很饱,再也吃不下为止。啊,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会以这种奇怪的鱼为开端,和我开始聊天。'你之前遇到过这种鱼吗?在哪儿遇到的?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鱼,长得太奇怪了。你知道它的名称吗?'你点头了,那就是说我的思路是对的!我怎么回答呢?'其实这种鱼我也是第一次见,但我太饿了,而且直觉它没有毒,就抓来烤着吃了,没想到味道这么好。'对,我可以笑着这么说,他们一定会很惊讶地面面相觑。我们竟然在谁也不知道这条鱼的真面目的情况下吃了它。'你可真是勇敢啊,要是被毒死怎么办呢?'他们肯定会这么问。'毒死就认命嘛,旅途中什么事都会发生。但是今天夜空晴朗,还能看见星星,我觉得是个好日子,好日子总要做一些新的尝试,这样旅途才会愉快。你们说呢?'”

  “很棒。さっくん已经能跟上这种思路了。还可以继续吗?我觉得还有更多的故事会发生。”

  “我想想。然后,他们就会点点头,说,好久都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们从哪儿来?我是从西边来的,我要去东边看日出,看黎明。'我可以自然地开启这个话题。'我们正好是从东边来的。我们见惯了日出日落,习惯了有太阳的地方,所以想到西边看看。听说西边总是黑着天,还总是下雨。听上去很浪漫。'对,说不定他们就正好从东边来!旅途完全相反的我们,因为一条奇怪的鱼,而聊起天来,因而了解到自己目的地的景色。'是的,西边的天空总是黑着,有大片大片的荒野,长满了半人高的草,但并不总是下雨,天空中常常能看到星星和月亮。那么,东边看日出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呢?'我肯定要问这个问题,也是所有旅行的人打听时都会问的问题。之后,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九十九里浜!'绝对是这样。”

  “等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九十九里浜?本来架空的故事里出现了特别具有现实感的地方,就像人在做梦时被突然拽起来,说你快迟到了一样。”

  “哎呀,因为我想去九十九里浜啦。以前我曾和朋友约好,要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去九十九里浜看日出。结果我睡过了,完完全全迟到。等我赶过去时,太阳都升到很高的地方,云彩都散开了。所以我想找机会再去一次。”

  “九十九里浜确实是看日出的好地方。不过,回来回来,咱们今天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啊?还能有什么?我想不出来了。”

  “真想不出来了?行,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由我来补充。这两个人或许会和你商量着给这种鱼起个名字,作为首先发现并品尝的人,拥有命名的权利,你甚至可以叫它'佐久间氏鱼'。他们还有可能告诉你,这种鱼隐藏着巨大的商机,他们想带一些鱼干回去,向家乡的人们介绍此种美味。然后,过一些时间,这片池塘旁就会开起小店,专门卖这种鱼。鱼刺身,鱼肉盖饭,鱼肉寿司,不一而足。再之后,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或许会开凿这片池塘,形成养殖业。当你从东方回来时,经过这里,人们会指着墙上挂着的你的画像,说,原来你就是发现这条鱼的人!人们会拉着你品尝烤鱼,而你会说,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你或许会在新开的旅店里下榻,与又一批旅行者谈天说地,直到秋霜静落的深夜时分。”

  阿部亮平说完,闹钟准时地响了起来。他麻利地按掉了闹钟,又用红色铅笔在那条怪鱼的旁边画了很多小花。

  画完花,阿部把画递给了佐久间。

  “所以,さっくん,你去做那个破冰者吧。那样,无论怎样尴尬的局面都会迎刃而解,而你也会因此遇到更多的人,遇到更多的故事。”

  破冰者这个名字好像有点太正式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佐久间这样想。

  要不,就叫先锋队长吧!这听上去很像动画里的称呼,带着一点调侃的意味。这一定是个不错的昵称。

  “阿部ちゃん,这周我睡得好差。”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事务所有意思让你再进组合吗?”

  “我也不知道啊,明明是好事。是不是兴奋过头了?我每天都在做梦,噩梦,然后大喊大叫着醒过来。醒过来时是凌晨两三点,等我再睡过去,那个梦又来了,跟拍电视连续剧一样。我就这么乱喊乱叫,一个小时醒一次,最后到七八点钟不得不起床工作。”

  “这可不行,睡眠质量差会让你的抑郁和焦虑反弹。你还记得梦的内容吗?弗洛伊德和荣格都对梦非常重视,在我们心理学中,梦也是很重要的分析对象。”

  “谁谁谁?弗洛德和荣德?不是?哎,算啦,反正我没听说过,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去读他们的书。我听阿部ちゃん的就好。那些梦我记得,记得可清楚了,很神奇。我以前做梦,从来都是醒来就忘。”

  “第一个梦里,我好像是个收藏家,收藏蜡像和木偶,真人大小的那种。我到一个私人博物馆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在展馆里走来走去。展馆里没有玻璃,木偶很随便地摆得到处都是。还有地毯,地毯是黑色的,但是有些地方地毯被剪掉了一个个正方形,露出底下的木地板。博物馆看上去不大,但走进去就像迷宫。我在里面迷路了。整个博物馆里只有六个木偶,每个木偶都戴着不同颜色的领结。我记得,有一个木偶拎着手提箱,我找不到出口、烦得要死时推了它一把,它倒在地上,手提箱里掉出很多美金钞票。还有个木偶手里拿着一朵假的红玫瑰,像餐厅里的服务员。其他几个木偶我记不清了,但都做得很精致。有三个人偶的脸是我高中同学的,还有一个的脸是我事务所的后辈。阿部ちゃん,这很奇怪啊,前三个人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也从没联系过,上学的时候也只说过一两句话;那个后辈也不怎么熟,偶尔打个照面。还有一个木偶没有脸。问题就在这儿,一共有六个木偶对吧?但我找不到第六个木偶。其实博物馆哪里也没写着'本馆共有六个木偶'这种告示,可我就知道有第六个木偶,肯定有。我在博物馆里绕圈,一圈一圈地找,怎么也找不到。我就顺着地毯的开口撕,撕开很大的洞,但第六个木偶也不在底下。我喊它,它有名字,但我现在忘了。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回应我,向我求救。我就喊它喊得更大声,转圈转得更急。之后我大叫着醒了。”

  “这个梦很有意思。你在寻找某个既定目标,明知道它的存在,但就是找不到。这种找不到的焦躁与恐惧甚至让你禁不住大喊大叫,说明了'找不到'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是你很害怕的结果。至于你提到的人偶的脸,梦毕竟是梦,虽然具有象征意义,但逻辑上又蛮不讲理,你不用过度担心这些不熟悉却明确出现的人物,这本身没有含义。”

  “喔。我还以为我潜意识里对他们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呢。吓死我了。”

  “这个梦里焦虑的情绪非常明显。'推倒木偶'是一个具有轻度暴力的行为,暗含了一些愤怒,但不强烈。事务所和你说,你可以再进组合,这件事情的细节可以再说说吗?他们是不是让你寻找同伴?”

  “怎么说呢,不算吧。我到底能进什么样的组合,组合里都是什么样的人,这肯定不是我能定的啦,得听顶上大人物的安排。但我总会想起前三次在组合里经历的事,那些事不是不大愉快嘛。所以我就很期望这次组合里的人不会和之前一样。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重蹈覆辙,我不想重蹈覆辙。我的年龄摆在这儿,按理来说,这次进组合是我最后的机会,这个组合要是散了,我基本就得滚蛋。因此我最近老是注意身边的人,从熟悉的到不熟悉的,从同期到后辈,想象着如果和他们成为组合,会是怎样的氛围,能不能成功。有些人很好,像我之前提到的唱歌很棒的同期,我甚至都想扑过去问他,我要进组合了,你和我一起怎么样?有些人就不大行,成为组合后很可能不对付,他们有的很安静内向,说不定嫌我吵。还有些人,身上就有前队友的影子,随时准备好撤退的,以及爱面子的。看到他们我就忍不住一直盯着,越看越害怕。绝对不想和他们一队,绝对不要,拜托了大人物们,我脑子里反复地播放这种声音,像有第二个我在说话。”

  “焦虑的来源很明显,至于愤怒,可能是源自你对前队友的不满吧,勾起往事,也是心理阴影。具体的我们照例放在最后一起说。还有别的梦吧?”

  “有有有!我还梦见我拼拼图了!鬼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个。我从来就没耐心拼拼图,我弟倒是喜欢,一拼就拼上一天,还买过纯黑色的拼图,我觉得那东西根本无从下手。当然他脑子比我好,我是不能理解聪明的人。阿部ちゃん喜欢拼图吗?”

  “我吗?我挺喜欢的,小时候经常拼,拼过最多的大概有三千片吧。不过后来学习繁忙,现在工作也忙,拼图是个耗时间的大工程,就再没玩过了。”

  “果然脑袋好的人都喜欢拼图。我做这种梦就离谱。梦里我在拼一幅超大的拼图,大概有对面那面墙那么大。我有图纸,A4大小,上面是我老家的狗Moonちゃん,她趴在地上嚼一个粉色的玩具,那是我们在它三个月大时买给她的,她一直玩到十七岁。画上还有掉在地上的零食,是薯片,她不能吃,不允许她吃。拼图我拼了大半幅了,就剩下她嘴里的玩具那块儿我拼不出来。特奇怪,那张拼图别的地方颜色都很像,黑的、灰的还有褐色,我都拼出来了,粉色的不应该更好拼吗?结果我就是拼不出来。我面前摆着小山一样的拼图碎片,都是粉色的,每块儿都不一样,但拼的时候怎么也拼不对。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拼图打印错了,那些粉色的片片都一样。我急得要死,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看来看去,最后气急败坏地拿着一百来片拼图,一个个地在那个缺口上试,横过来竖过来,结果没一个对得上。我就大喊,Moonちゃん!你快过来,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她就跑过来,很委屈地看着我。我说,我拼不上这块儿啊,你的玩具去哪儿了?她掉眼泪,我去她的狗窝里一看,那只玩具不见了。我说,你别急,我给你找。可是我连图纸也找不到了,这下我彻底忘了那只玩具长什么样,好像是只猴子,也可能是只鹦鹉,更有可能是只海豚。我想不起来,最后大喊大叫,就醒了。”

  “又是一个充满了焦虑感的梦。Moonちゃん已经17岁了吗?那真是很长寿的狗。你上次回老家时,见到它了吗?它怎么样,还健康吗?”

  “她已经是狗中的老婆婆啦,但是还好,挺健康的,就是出门的次数少了很多,也走得慢。”

  “你最近有没有担心过她的离去?”

  “啊,有的。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同伴,所以我真的不敢想象她的离去。其实我心里很清楚,狗活到这个年龄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我们也一直待她很好,她就像我的妹妹一样。但是好像面对生死这种事,我还是太年轻啦。我还没有经历过亲近的人的离世,所以一旦闭上眼,想象Moonちゃん躺在狗窝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睁眼的模样,就觉得好想哭。近来我给家里打电话时都很犹豫要不要问她的状况。按理来说,越是担心就越是要问,对吧?但奇怪的是,我反而越发不敢问,生怕家里人说,她病了,或者她快不行了。好像只要我不问,我不回家,看不见她慢慢衰老的样子,她就会一直健康活泼地活着。”

  “这是很正常的心理。人们在面对分别的时候,感情和行为总是矛盾的。一边谁都想逃避不得不分离的时刻,一边又忍不住想再看故人的最后一面。大概在最幸福的时候,人们都曾想过,啊,时间就此静止该多好。但怎么会呢,时间依旧像流水一样流淌。所以你的心理我完全理解,可即便你担心她忽然离去,她也终究到了哪天离去都有可能的年纪。在和她相处的时候,就好好地与她玩,不要去想离别的时刻。该关心的时候就关心,只有这样才不会有逃避后的后悔。”

  “阿部ちゃん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啊。你面对自己亲友的故去时,也是这样冷静的吗?”

  “怎么可能呢。人不都是道理虽懂,实际做起来却做不到。‘情感自有理智所不能理解的理由。’”

  “是的,这是英国作家毛姆的名句。我们回到第二梦里来吧。其实这个梦可以多解,它本身也隐藏着你对很多件事不同的情感。这个梦里,你拼不上拼图,甚至拿一百片去一片片地试,这在拼图的过程中是一个下下策,是没办法的办法,可见你的焦虑之强烈。这或许代表了你觉得生活某处产生了熟悉的缺失,或者是你对目标的茫然,也有可能是你与周边人磨合上的不顺。我在说这些内容的时候,你有想起什么吗?”

  “这么说起来,好像是有!我其实很担心和新组合成员之间的关系,我虽然现在被人称为先锋队长,能很快地和大家打成一片,但还是有应付不来的人,也有人就是不喜欢吵吵嚷嚷、整天活蹦乱跳的我。而且我对于这个组合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心里完全没有底。按理说不是心里会有一个期望吗?比如我们组合会有什么样风格的舞台等等。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决定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主动权,当然就更不知道前景如何。所以,我现在就是被告知即将成立组合,只能傻乐,但同时对未来心里完全没底的状态。”

  “我明白了。”阿部亮平拿出纸笔,“那么,惯例的旅行又要继续了。这次,我们就从拼图开始。”

  看着阿部流畅地在纸上画出一些拼图碎片,佐久间忍不住心想,这是怎样神奇的旅行,从暗无天日的荒原走过一望不知深浅的小河,又在深秋的季节和偶遇的旅人在池塘边吃着烤熟的怪鱼,后来又走过一些岩洞,总看见岩洞的尽头透出光芒,却总走不通。现在,在大自然里行走,居然还能碰到拼图这样格格不入的东西。佐久间用双手支撑着脸,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些画得可爱的拼图,期待故事的进展。不知不觉中,这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竟变成了他最期盼的时刻。这是当初心情纠结地来挂号时未曾想到的。

  “那我们开始今天的故事吧。さっくん,你现在来到了一个小镇,小镇里住户不多,但大家都生活得很幸福。这个小镇被称为'艺术的小小角落'。因为小镇上的人们都喜欢艺术,所以年轻的艺术家们总会在旅途中暂居于此。小镇有个开艺术展廊的老板,他是一个热爱艺术,同时对所有艺术形式都宽容且大欢迎的人,他认可所有艺术存有的价值。这个老板拉住你,说你是第一万个经过艺术展廊门口的旅人,所以他邀请你为这个展廊留下一幅作品,用以纪念和展览。”

  “哇,这不是要了我的命。我说过我画画超烂的。”

  “不要紧。老板给了你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就是拼图,像我们画出来的那样。他有一版珍藏了很多年的拼图,拼好后会是一幅已故风景画家的复印品。他的墙上挂着这幅画的照片,而原件已经丢失。他认为拼拼图是对逝去的画的复原,是再现的艺术,是行为的艺术。这张拼图虽然碎片的数量不少,但拼起来不会很难,因为风景画的色彩很多,很容易找到目标,或许一周以内就能拼好。第二个选择,就是给你一张纸,给你颜料与笔刷,随便你画。他对旅人心中的风景充满了好奇。你会画出什么?是这附近连绵起伏的群山吗?还是夜色下的灯火人家?还是什么发生在过去的故事,或者你想要的未来的故事?他不急,你随便画多久他都愿意等。那么,现在你要做出选择了,你会选拼图还是画画?”

  “肯定是画画吧?把拼图称呼为艺术,怪怪的。”

  “就觉得,好像即便拼完了,也不是自己的东西。”

  “对。拼图和画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是自我的创作。你看,拼图是人们复印了别人画好的画,用机器切割出来的,在你还没有开始拼之前,你就已经通过照片或者图纸知道了拼好后的模样。不管你从哪里开始拼,从边框也好,从天空的中央也好,你拼图的路线就算玩出世上罕有的花样,你最终完成的画面仍然是那片风景,不会变。这就是被安排好的人生,一眼望到底而失去期待的人生。而且,拼图的碎片和碎片之间只有唯一一种拼合的方式,某个碎片它只能出现在画面的固定位置,因为它形态上只能允许一种形式的嵌合。假如有人不信邪,想要在拼图上做手脚,让拼图的画面改变,那么就要用刀切掉碎片的突起,补上碎片的凹陷。可这样一来,即便风景画被摆乱,拼成了一幅抽象主义的画,它也是散的。因为被强行改变形状的碎片之间无法咬合,一碰就碎。多么无趣,人和人之间的牵绊竟然只有一种可能。这让人联想到反乌托邦三部曲,里面的人就像机器制造的一般,被安排好了如何度过每一天,被安排好了伴侣,被安排好了结局。”

  “你的意思是,我不要去想象一个固定的风格,或者说给自己预定好想要的队友?”

  “是的,当然这是作为娱乐圈外行的我的见解,只是我觉得,世上很多事情共享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害怕遇到你下意识认为不对付的队友而逃避,那么你就失去了一种可能性。如果你总想着一个非他不可的未来图景,那么你会失去变通的能动性,也会在意外发生后不知所措,假如未来和你想的并不相同,你会非常失望,陷入情绪的低谷。我理解你经历过三个失败的组合后,不想再失去机会、想要一举成功的心情,但正是人和人之间的磨合,才让生活变成了每天都有新期待的模样。这就像你拿着笔刷,在颜料盘上试色,你加一点普蓝,加一点柠檬黄,色倾就是绿的,但你如果加的比例不同,或者再加入赭石等颜色,笔刷上的色彩又是崭新的。而当你在作画时,你会享受色彩带来的新鲜感。虽然你有一个大概的轮廓,要画谷仓,要画树木,但调色的过程总是不断产生新的火花,最终完成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不画到最后谁也不知道。”

  “我懂了!阿部ちゃん的意思是,我只想要合得来的队友,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磨合。我想想,啊,大概是说,假如我遇到的是我以为不擅长应付的人,但通过交流,通过磨合,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正确。就像我和さっくん一样,我们之间也是经历了种种磨合,才变成了现在这样能和谐地谈话,能够跟上彼此思路的状态。你想想初诊那回,你肯定很不情愿吧?什么心理医生,我没有生病,这些事情我都可以自己解决,他一定帮不上忙。你是不是偷偷想过这些内容呢?第一次画了荒原递给你的时候,完全是我在说,只有我在构筑这场旅行;而现在,你已经能参与其中,你也是旅行的构筑者。根据我和你聊下来的感觉,你现在已经完全不抵触心理咨询,甚至能够享受探索和分析的过程。这就是磨合的结果。”

  “哎,想过是想过,但其实还有些事你没猜到。”

  “我初诊那天也没那么不情愿。我挂你的号,是因为你和我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好看,我想看看这证件照是不是修图了。但实际上你真的很好看,眼睛温柔,我确认之后就想,啊,那不如就说说看吧。”

  阿部亮平正在给拼图碎片上色,闻言困惑地停了笔。

  擅长分析的阿部亮平头一回感到不解。当他递出那张画时,还皱着眉头思考着佐久间的话,在想是否有什么深意。而始作俑者则一脸愉快地拿上画,小心地放进包里,一蹦一跳地告辞离开。

  “早上好,阿部ちゃん!今天能不能拜托你先别开口?我想反客为主一回,我问你问题,可以吗?”

  “这种提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心理咨询的挂号费还是蛮贵的,来一次也只能讲一个小时,很多人总是抱怨时间不够用呢,他们有太多没讲完的故事。你确定要这么做?我倒是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确定。所以我可以开始了吗?”

  阿部亮平笑了笑,站起身,将平素属于咨询师的座位让给佐久间。桌上已经贴心地摆好了记录用的纸笔,以及绘画用的彩色铅笔。阳光如常地洒在这一切宁静的布设上,纸杯中的水轻轻摇晃,其中有一小条一小条的光在闪烁。佐久间郑重其事地向阿部鞠了一躬,端正拘谨地坐了过去。阿部则拿来自己的保温杯,两手交叉,准备好扮演一小时的病人。

  “第一个问题。阿部ちゃん为什么选择了当心理咨询医生?”

  “两个原因。第一个是我喜欢康德,他说过,'有两样东西,我对他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与日俱增,这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我认可他的观点,我认为对人的内心世界的探寻是无止境的。从哲学开始,我又接触到阿德勒、弗洛伊德和荣格等人,我越发了解人内心的深奥。第二个原因是我个人认为,抑郁与焦虑已经成为了时代病,比起身体上的痛苦,现在社会上的人们受到的心理上的痛感更强。所以尽管我本科读的是统计学专业,但研究生时跨考了应用心理学。我想帮助人们,这是我选择的方式。”

  “不愧是阿部ちゃん,说的尽是我没听说过的人名和完全不懂的术语。那在做心理咨询的这么长时间里,你有没有遇到过你无法帮助的病人?”

  “你也知道我和你年纪大差不差,其实我从研究员转正以后,在我这里做过完整的疗程的病人屈指可数,大部分人会只来一两次。有些人是遇到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解决了就暂时无忧;有些人则认为我太年轻,不信任我,而后选择了其他医生。我曾在跟随导师实习时遇到过一个病人。他病得很重,每次来都会哭泣,用完桌上摆着的一整盒纸。他的病症源自家庭背景,他从小受到了来自亲人的冷暴力即忽视,来自周围同龄人的排挤与孤立。他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自己,找不到自己的任何一点价值,于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我的导师是一个经验丰富而很有耐心的人,可不管他如何分析病人的病情,无论怎样告诉他,错不在你,他都能找出'完美'的理由将自己置于死地。我们都很同情他,他数次住院,数次尝试自杀。可直到他主动结束心理咨询,他依旧是弯着腰、不停地道谢与道歉,并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病人。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只是相对的,所谓的帮助也相当无力,摔倒的人如果想爬起来,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才真正懂得自己。”

  “当阿部ちゃん自己陷入情绪低落的时候,你就能很好地开导自己了吗?”

  “怎么说呢,之前我也和你说过,情感和理智是两种相互依存但又相互矛盾的东西。我感受过最多的负面情绪,就是'孤独'。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喜欢读书,喜欢去想一些别人不想、不着边际的事。虽然你觉得我长得挺温柔,是的,我的亲戚和朋友也常常这么说我,但他们又说,我从来不生气而永远平静的模样让他们害怕。他们说我过分理性,在别人哭的时候,我面无表情,甚至会因为联想到什么更遥远的东西而露出笑意。所以,自我记事起,就没有特别玩得来、走得近的朋友。在毕业时,我与每个人都保持着距离道别,就好像告诉了他们,我将平等地对待所有记忆,也平等地遗忘它们。在我初三那年的某日,一个冬天,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条偏僻的小道,路旁树木茂密,路灯被遮掩得只露出一点苍白的光。我看着隔一段距离就在洒落在地、如同粉笔灰一样的灯光,忽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孤独。我崩溃了,我嚎啕大哭。那之后的一阵子,我情绪很不正常。我偶尔会暴怒,用手捶打木门;偶尔会哭泣,找不到任何具体的理由。这种崩溃到现在也常常发生。发生时我的脑海里有着清晰的理论和道理,我知道人的孤独是必然,我知道可以通过运动与疲劳忘却孤独,可我还是放任自己处于这种崩溃之中。所以,我虽然是心理咨询医生,我也并不能开导自己。听说年纪大一些的医生,见多识广,心里获得平静会更为容易。看来我离达到那种境界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是你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发过火,或者流过泪。我猜得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我可以允许自己把它们当成故事平稳地讲出来,但我不会允许崩溃发生在他人面前。”

  “因为人们各有各的心事,都有的忙。既然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总是相对的,那么带来的安慰也不能解决根源的问题。与其在他人面前崩溃,给人们带来困扰,不如独自消化。”

  “可是你明明做的就是去理解别人、帮助别人的工作啊?为什么轮到自己时,却是反过来的态度?”

  “这个,”阿部亮平笑了,“我好像也不明白。”

  “我觉得,阿部ちゃん对周围人很不信任。为什么不尝试着与人交往,拉近和人之间的距离?如果能有哪怕一段亲密的关系,一个亲近的友人或者恋人,你崩溃时也能得到帮助,也不至于感受到过分的孤独吧。”

  “这对于我来说,有点难做到啊。我好像并不太能与别人建立紧密的关系,尽管这在心理学里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不过并不碍事,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的工作只要求我以冷静的旁观者视角,仔细倾听病人想讲但无处可说的故事,分析求医者的心理动因,然后给出合理合适的建议和引导就好。换句话说,我虽然无法将理论应用于自身,但我却能帮助到他人。さっくん,你觉得呢?你觉得这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每一次我们之间的对话,是否有帮到你?还是说,你觉得这些都是浪费时间?应该不是吧?倘若觉得没有用,你也不会坚持来了。”

  “阿部ちゃん帮了我很多。你给我的画,我全都按照顺序一张张地摆好,一旦陷入迷茫与害怕,一旦情绪低落,我就会拼命回想你平静微笑的脸,回忆你平稳温柔的声音,以及你所告诉我的一切。但是,这样善解人意、这样能给予人启发的阿部ちゃん,自己却被孤独的痛苦缠身,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

  “这是合理的,可能的。医者不能自医,说不定就包含我这种情况。”阿部亮平脸上的笑容不减,语气也依旧平淡,似乎方才回答的并非自己的故事,而是道听途说的什么,“所以,さっく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今天想反客为主,问我这么私人的问题?事出有因吧。”

  佐久间张了张嘴,本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因为被看穿了而感到一时的尴尬。他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接着用食指轻轻地点着杯壁,其中的水光开始破碎地摇晃。我不是有意去打听你的,佐久间支支吾吾地开了口。那天,我们高中同学聚会,聊到很晚。我有一个以前玩得很好的朋友,他见我不喝酒,就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告诉他我在吃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所以不能喝。碰巧他也在另一所医院当心理咨询师,所以就顺便问了我具体病情,问我有没有尝试心理治疗。我就很坦诚地说了,说我去心理治疗啦,在A院的六楼,在一位叫阿部亮平的年轻医生那儿看了三个多月了。我说你是个很厉害的医生,我的精神科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快,我听说光凭药物好不了这么快,所以一定有阿部ちゃん很大的功劳。我朋友说,他和你是在同一所大学读的研,虽然导师不同。我很好奇,问他你在学校时是怎么样的。他说,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本科就比别人少花一年修完全部课程,研究生时也只花了两年便顺利毕业。他还说,你是教授们给予厚望、其他学生望而却步的学校名人,大家都很佩服你。我说,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有关成绩之类的事,而是有关生活的。结果他说,你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体贴,实际上有些冷、不接地气的人,虽然总是很好地待人接物、及时地给予他人帮助,却从不和谁走近。他觉得你是一个对自己严苛,而且过分独立、过分地不依赖他人,而显得特别孤独的人。我问他你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恋人,他说,别说是恋人了,哪怕是朋友,亲近一点的朋友,你都没有一个。

  “我当时就觉得,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看温柔,又懂得人心思的阿部ちゃん,怎么可能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所以,我打定了主意今天要问个明白。”

  一阵沉默。阿部亮平没有说话,只是眨眨眼。

  “嗯?没有,怎么会生气。我只是头一回听到你精神科主治医师的意见。他觉得你恢复得很快,真是太好了。我为你感到高兴。”

  佐久间愣在那儿,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等等,还没有。”他不甘心一般地抓过彩色铅笔,开始在空白的打印纸上涂涂画画,“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尽管佐久间大介真的很不擅长画画,但他还是拿着土黄色的铅笔,努力而用劲地描绘。

  “阿部ちゃん,这是什么?”

  “是的。那我就试着继续我的旅行吧。不,这回或许是'我们'的旅行。我走了很远很远,也许我前往东方的路程早已过半,甚至接近了尾声。天空中的星星开始变淡,月亮也变得像一张泡在水里的纸,越来越模糊。夜空在慢慢消失,黎明在悄悄到来。这一路上,我经历过了最黑的黑夜,曾被秋霜打湿了衣服,也和许多人相识又分开。我的包裹里,我的脑海里,我的心里,原本是空的,所以会因为空虚而焦虑或难过。现在,我拥有了很多美好而具有意义的回忆。慢慢变得充实才是好起来的途径,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吧。但是,这一天,我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里冒险,一不小心钻进了村里的仓库,还不小心带上了门。在我好奇地打量仓库里的土偶,舞扇子还有弓箭时,村里负责巡逻的老人以为这里头没人,顺手把我锁到了里面,然后他把钥匙往村口小屋的抽屉里一放,回家喝酒去了。等我发现时已经迟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因为是一把沉重结实的挂锁,所以我也没有办法从里面出来。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两种思路。一种是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比如说用力地拍门、大声地求救或者在仓库里找一找有没有手电筒一类的光源。这种方法适用于你有急事,或者这仓库打开的间隔很长的情况。第二种,你有充足的干粮和水,而且也有毯子或者睡袋,你在这里安静地睡一觉,等到第二天早上值班人再打开仓库,你自然而然会被发现,也就能出去了。其实不紧急的情况下我都建议是第二种,毕竟偏僻的村落里,仓库里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稍安勿躁,欣赏把玩当作消遣也很不错。”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不对。”

  “我的意思是,能打开这把锁的肯定就是那把钥匙,对吧?虽然你现在暂时被关在了仓库里,但只要那把钥匙找到这把挂锁,你就可以重获自由。就是说,不管怎样难打开的锁,都一定有相应的钥匙能打开它。也许你被孤独感包围,无法从中解脱,只是因为,你那把锁位置有点偏僻,或者天空太黑了,相应的钥匙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但人生这么长呢,肯定在以后,在未来的某一刻,那把钥匙就会出现。”

  “原来你是想说这个。你的说法,也许我会对症下药对其他人这么说。但如果你问我,我会很理性地分析。也许这个仓库一个月只打开这一回呢?也许这把钥匙放在抽屉里,却被想偷钱的小偷当作保险箱的钥匙拿走了呢?也许喝醉酒的值班人怀揣着钥匙,这把钥匙不小心掉在了哪里,找不着了,随着泥泞的泥土滑落到河底,慢慢被掩盖。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没有什么命定的相遇,因为命途本身就是多变的。很抱歉做出这样不浪漫的回答。”

  “当然,也大可不必这么悲观。因为即便遗失了这把钥匙,你仍然有很多可以出去的机会。配钥匙的师傅可以给你配上一百把备用钥匙。偶然路过的警察或许恰巧知道如何用一根铁丝开锁。倘若有大力士,那么用巨石硬生生地砸开这道锁也不成问题。我们甚至可以绕过锁,直接找人拿电钻,在大门上切出一个能过人的口子。还有窗户,对不对?哪怕是高窗,都可以在仓库里找到垫脚的东西,拿东西砸破玻璃钻出去。这样看来,解决这种困境的方法很多,并不一定要那把唯一的钥匙。”

  “但是,这个角度同样说明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真正的理解也许我这一辈子都遇不到。刚才说的方法,无论是备用钥匙还是铁丝或是巨石,都不是原本与这把锁匹配的,它们是能起到相似功能的替代品。从门窗上开口就更不用说了,那根本就是回避锁的问题,就像聊天时,人们面对我倾诉的疑惑,顾左右而言他,给我灌酒,好像我醉了就不会困惑了一样。所以这一切都回到了我最初讲的,即孤独的必然。”

  良久,他几乎是嗫嚅着出了声。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你帮了我很多,你让我从抑郁中慢慢走出来。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帮到你,成为你可以倾诉的对象,在你感到孤独的时候陪在你身旁。仅此而已。”

  佐久间大介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诊室里,阿部亮平一如既往地披着白大褂,微笑着坐在医师的木椅上。佐久间踌躇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但念及之前那次的反客为主,他依旧没能开口。他以为那是拉近彼此之间距离的时机,却没想到阿部的过于坦诚,反而让他不知如何接近。佐久间安静地走到小沙发前坐下。他打开包,将此前阿部给他的所有的画都拿了出来,整齐地摆在桌面上。对啊,他忽然意识有什么与以往不同。仿佛知道这是佐久间最后一次来这里,天空暗沉,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雨。明明之前每次来都是晴天的。雨丝随风飘扬,不一会儿就在窗玻璃上留下了划痕一般的痕迹。他朝窗外看去,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陆陆续续地有人撑起了伞,宛如水母一般拥挤地穿行。

  “阿部ちゃん,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其实是两个。第一个呢,是我被编入的组合,预定今年十月正式出道。”

  “啊,太好了,恭喜你!得偿所愿。你们组合出的CD我一定会买。你们要是开演唱会,我只要有空,也会去现场为你应援。”

  “第二个,是我前天去了精神科那儿。医生告诉我,我可以开始停药了。他说我基本已经康复。”

  “这对于我这个负责你的心理咨询师来说,真的是最好最好的消息了。从抑郁中走出来是很不容易的事,要直面并克服自己最无法忍受的痛苦,还要有坚强的意志。你能康复得这么快,也很少见。我说实话。你大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

  阿部亮平说着站了起来,张开双臂,似乎想与他拥抱一下,以做庆祝。自从那次主客易位后,仿佛是想弥补一样,他会做出一些以前不做的事,或是说以前不说的话。比如拥抱,表示热情祝贺的身体接触;又比如充满喜悦、甚至有些破音的“太好了”。佐久间不知道阿部这样做的真实缘由,他只是很珍惜这样的机会。于是,他也站起来,浅浅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那今天,我们的话题就很明确了。我们做一个总结吧,就用你带来的画。”

  “祝你平安健康,一路顺风。”

  回顾的过程中,佐久间从未如此切身地体会过时间流逝之快。没过一会儿,他就忍不住去看桌上的闹钟。为什么在离别之前,时间就过得如此之快呢?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他多么希望每一次看向分针,都能像从前煎熬时一样,发现不过才过去了一分钟。明明是生活中经历过太多次的寻常的道别,病人康复了就不再来看医生,天经地义的事,从前毕业时与同学的分别都应当远远比这伤感,可佐久间还是在画面来到最后一张时,不可避免地湿润了眼眶。他来诊室这么多次,都从未落泪,桌上的抽纸他没有用过一张。可当阿部亮平说,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遥远的、有着美丽黎明的东方,并把彩色铅笔推给他,让他描绘旅途的终幕时,佐久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眼泪和从窗缝里刮进来的雨点一起,落在尚未涂画的纸上,洇出点点深色的痕迹。他回答,好,但是希望阿部能也画一张。你刚才说了“我们”,对不对?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是我画,你也得画。说罢,他就赌气一般沉默地画了起来。余光里,阿部亮平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许久,才动起笔。

  “阿部ちゃん,我画好了。”

  “刚好。我也画好了。一起放桌上看看吧。”

  于是,两幅画并排摆在了面前。

  佐久间惊讶地发现,对于旅途终点的描绘,他们竟然无意中达成了默契。他们画的是同样的场景。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新生的青草。远方是海,海平面取代了长久暗淡的地平线。有一轮太阳正在升起,它刚好露出了一半,另一半则在海面下蛰伏。黎明的曙光在海面上化作几道光带,映照着一艘帆船。在这条通往黎明的道路上,有一个人正在全力奔跑,他的影子终于显现在脚边,与他一同前行。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除了阿部的画是黑白的,而自己的画面上了色。

  “哦,我看你正在用,而且彩铅只有一盒,我就用铅笔画成黑白的了。不过没事儿,你看,我们画得很像,并没有什么影响。”

  佐久间望着这两幅画,忽然话就问出了口。

  “阿部ちゃん,对你来说,我是不是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就像老师们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因为义务而努力地教他们读书,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与他们不断地告别,然后自然而然地互相遗忘。”

  “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挂了号交了钱,我当然有义务为你治疗,而你没有义务帮我什么。作为一个医生,病人能在自己的治疗下痊愈并且告别,应当与老师送走毕业生体会到同等的幸福吧。”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的心理咨询医生怎么样。大部分医生都挺负责,这是肯定的。但在我听说的医生里,没有谁像你一样这么温柔而细致地引导病人,也没有谁允许病人询问自己的过往,更不要说诚实而不加掩饰地自我曝光。我知道谁都有脆弱的一面,但医生们或许是为了不让患者不安,或者是为了自尊,也或者是不自觉地自我安慰,通常不会让病人知道自己的弱点。难道这也是你作为医生的义务吗?”

  “这是我这个职业不应该犯的错。心理医生讲述自己心理的不稳定性,哪怕有可能取得病人的信任,让对方觉得关系是平等的,更多的可能只是招致病人的怀疑。这个医生连自己都治不好,怎么能治好我呢?所以,谢谢你了解那些事后,还一直这么信任我。”

  阿部亮平把两张画叠在一起,把充满颜色的那一张放在上面,交给佐久间。

  “没有了。祝你一切都好。”

  闹钟没有响。佐久间看向钟面,恰是结束的时间。

  佐久间握住门把手,望着窗外的阴雨天。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连续不断的闷响。黎明前的一切多少有些伤感。所以,坐在那儿的阿部亮平第一次没有目送他离开,而是低垂着头,避免与他视线相接。

  “阿部ちゃん,今年夏至那天,我想去九十九里浜看日出。大家都在新年的第一天去那儿,我就想干脆挑一个既特殊、又不会和大家撞在一起的时间去。夏至那日过后,日出就会变得越来越迟,夜晚的时间就会越变越长了吧?我想做一个纪念。”

  于是,他拉开门,走出去,又关上。眼前人来人往,有一个女孩子正靠在她父亲的怀里哭泣,恍然如他第一次来这里的那天。

  夏至日的九十九里浜,比起新年时一定寂寥了许多。

  佐久间跨过公路,走上广阔的沙滩。沙滩上有许许多多的脚印,来自各个方向,去往各个方向。但在天色尚暗,云层还厚厚地堆积在深蓝的海面上方的此刻,这些旅客都不再。他望着一组清晰的、往一侧坚定走去的脚印,不禁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人,又要去到何处。他是昨天来的吗?还是更早呢?海风阵阵,不停地卷起沙子,沙恣意地舞蹈。一旦风停,沙子便纷纷落下,反复如是,一个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掩盖。佐久间慢慢走到了海浪所能到达的地方。湿漉漉的沙滩上有一串小得似乎是孩童的脚印,很浅,大概海水再冲刷几回,就会消灭了。他站定在那儿,抬起头,静静等待日出时刻。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还夹杂着风衣被海风吹拂的猎猎响声。

  佐久间转过头,看见身穿褐色风衣的阿部亮平,正双手插兜,微微倾斜着身子,向他走来。

  就在他走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日出开始了。

  这日出与他想象的不同。太阳不是从海面下升起来,而是像煤油灯的灯火被摘了出来。它圆乎乎地熔化了尚且寒凉的云,在如环抱着整个世界的云层中制造出一个曲线好看的凹陷,接着从那里不断涌现。它像被谁不停地画着圈晕染上金色与一点点橙色的颜料,一圈一圈地长大。熔化的云越来越多,滴落到海面上,变成了粉色与紫色的暗光。与其说太阳正在升起,不如说太阳正在生长。当无数束光线终于在高空中散射,而所有的云层都变得稀薄,太阳终于完整地出现在遥远的彼方,宣告着黎明时分的到来。

  佐久间大介与阿部亮平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二人专注而静默地望着海与新生的太阳,直到此刻。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面对面,给了对方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然后在海风带走这份温暖前,又背向着各自走向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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