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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树缘》by林朵(已完结)

这座城市的中央立着一棵香樟树,树龄接近千年,被公家挂了名木古树的牌子。树上曾绑着无数祈求美好姻缘的红绳,因为不知道从何时有了传言,说这棵老树沾了仙气,能保姻缘。

有过不少人往树上绑了红绳,倒是未必真心信服这个说法,大多只是为了找个乐子,或是求个心中安妥。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颗树还真有一位树仙,附着于古老的树身之上,已在这世间修行千年。

那是位性情温润的树仙,生得俊朗雅正,可惜凡人无缘得见他的模样,因为树仙还只是一位没正式入仙籍的散仙,无法在凡人面前显出真身。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他是透明的,每日只是匿于繁茂树冠之中,静看日升日落,月盈月缺。

偶尔他会回想千年之前,自己刚刚幻化出灵识时的事。

那时当地还遵循这样的习俗,哪家若是生出了女儿,便要在院中种上一棵香樟树,待以后女儿长大出嫁时,树也成了材,能伐了打成装嫁妆的箱子用。

而树仙的本体,一株香樟幼苗,就是伴着一名新生女婴的啼哭声植入了某户人家的院子里。作为院中唯一带了灵性的草木,彼时他灵识刚刚聚拢,散乱的神智并不比那个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女婴清醒多少,但在一片混沌之中,他仍然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之后这个念头便如一棵树生长所需的阳光雨露一样,成了他的一部分。几年过去,树苗抽条拔高,逐渐充盈的灵识又幻化出了人形,成了个童子模样。

这便是他最初的形态,连散仙都不是,充其量只能算个小树妖。

当然,院中走动的凡人是看不见他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修为不够显不出实体,一方面也因为这些凡人灵魂太过污浊,见不了天地之间各种灵气的聚合。

除了那个脸蛋与手脚都胖乎乎的小女童。

或许是因为他生长于此本就跟她有着难解的缘分,又或许是因为此时她心境尚为纯净通透,可与灵物相通,总之小树妖在与她对视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看得见自己。

而小树妖还在愣神时分,小女童就已经走到跟前,伸出手揪住他的胳膊,咧嘴笑了起来。

后来人们常常见这小女童独自守在香樟树旁,或拍手欢笑,或奶声吟唱,有时还会快活地跑跑跳跳,像是在做什么好玩的游戏。

大人只当她是小孩子在跟自个儿玩乐,没人知晓那是两个孩子在一起愉快玩耍,哪怕一人一妖间隔着族类之别,但孩童间的纯真情谊是隔不断的。

她甚至给他取了名字,唤他“阿樟”。而他也乐得接受,每次只要听有人在树下轻声唤着“阿樟”,便欣然跃下树冠,去见此生自己唯一的朋友。

待女童长到一定年纪,家中为她请了教书先生,她也收拾了玩乐之心,一得空便坐在树下吟诵典籍。大家只称赞这家小姐聪慧好学,却不知这是她这是在悄悄教小树妖读书习字。

小树妖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被困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不知院外尘世当是如何。

“这个我也不知,家里从不许我出这院子。”她翻着手中书页对他认真说道,“可是阿樟,听那教书先生说,若是能识字看书,不用出这院子,也能知晓这大千世界是何模样呢。”

小树妖点头应允,心中似有暖意涌动。

被养在这院墙里的深闺女儿未必能比一棵树拥有更多自由,即便如此,她也尽力把自己能拥有的那点宽裕,毫不保留与他分享了。

又过了几年,低矮小树的身量渐渐超过了院墙,长得冠若碧云,枝繁叶茂,那树妖也变作了个腼腆清秀的少年模样。至于先前的女童亦长成少女,渐渐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沉静,原本胖乎乎的圆脸瘦成了鹅蛋尖儿,再配上杏眼樱唇,隐隐是个美人胚子。

少年有时会跃上高高的树冠,看看院墙之外这座城池的模样,然后再将自己所见的枕河人家、水港小桥一一告诉少女,虽然他能看到并讲述的场景也离不了院墙之外太远,少女仍然听得起劲,时常笑得眉眼之间满是欢喜。

这时的树妖少年往往不敢直直看她。

因为一对上她那双透亮的眸子,心中便会莫名悸动,难以平息。

后来少女又多通了些情理分寸,知道树妖少年与凡人不同,不好让旁人察觉他的存在,自己行事须比过往更加收敛小心。但其实她也不必刻意回避什么,随着年龄渐长,她渐渐失去了碰触少年的能力,有时连对方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太清。

他们无法如幼时一般亲密,少女不能再教少年念书读诗,少年不能再说墙外如何与少女听。

但至少,他们还能看见彼此。

这院子里的仆从都知道,家中小姐素来钟爱这棵香樟,常靠坐在树下刺绣弹琴、纳凉歇息。无数个夏季傍晚,明明炎热尚未散去,但只要有小姐往树下一坐,树冠便会投下一片清爽荫凉,带着香樟独有的幽香。

少女仰头,正好与坐在树冠上的树妖少年目光对上。

两人同笑,温情而默契。

如果可以,树妖少年只愿这安好岁月能一直停留于此,就像他作为一棵树,长在院子里,从此便不再挪去它处。

可惜,凡人与树不同,他们总是来来去去,无法永远在某处停留。

转瞬之间,少女长成了大姑娘,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家中给她订了一门稳妥的亲事,嫁娶事宜开始张罗起来了,不久之后便要送她出阁。

这是古时女子无奈的命运,任谁也反抗不得。姑娘并不认识那位与自己订下婚约的郎君,可这事由不得她有什么异议,想嫁与否的心思根本无人在意。而按照习俗,院子里那棵香樟树,就该伐了打成收纳嫁妆的箱子,陪她一同去到夫家里。

树妖根基薄弱,若是失去可依附的本体,便会形神俱灭。可他此刻却并不感悲伤惧怕,想的只是若自己的本体被制成陪嫁箱子,往后仍能伴她身侧,那便还是好的。

不过姑娘不愿如此,她去求了双亲,说家中不缺那两口箱子,这棵树多年以来伴自己长大,就这样伐了实在舍不得,不如留它继续长在院中,待她出嫁之后,请双亲当这树还如女儿在家一般,陪伴父母左右。

做父母的毕竟心软,允了女儿请求,保住了这棵香樟树。

出嫁之前,姑娘独自站在树下,伸手轻抚树干,神色落寞。其实早先一两年,她就已完全听不见少年的声音,而在月余之前,更是彻底看不见他的样子了。

“阿樟,我要离开这院子,亲眼看看外面的世间是如何了。”她笑得苦涩。“以后只留你在这里,你要保重啊。”

霎时满树枝叶微颤,细碎的阴影落在姑娘脸上,影影绰绰,黯然瑟瑟。姑娘心下了然,解下一段扎在自己头发上的红绳,踮着脚尖将它绑在了树杈上。

“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说不定要等到我下辈子去了。”她轻声道。“阿樟,这根红绳,就当我们以后相认的记号。”

说罢,姑娘埋下脸,手捂在眼边,指缝间似有水光闪烁。

只见树冠抖动,一片绿叶坠在姑娘脸边温柔拂过,像是有无形的手想替她抹去眼泪,又像是有谁正在许下无声的承诺。

“我会等你。”即便明知对方听不到,树妖少年也依然奋力大喊。“请你一定要回来。”

我发誓,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原地,一直等你。

第二日,姑娘手中握着一片绿叶坐上了花轿,而树妖少年跃至香樟树的顶尖,默默看那迎亲的队伍消失在道路尽头。

“祝你此生姻缘美满。”少年低声道,“也替我看看更远的世间究竟是何模样。”

可这祝福未能如愿,对于姑娘而言,这姻缘与世间,皆不得圆满。

在她与那个陌生男子拜堂成亲的当头,一伙仇家杀上门来,将在场的主人宾客悉数击杀,也包括那位还没来得及揭开红盖头的新娘子。

鲜血流了满地,凝住了新娘的大红嫁衣。

噩耗很快便传回了娘家,整个院子哭嚎交织,悲恸不已。就连那棵立在院子中的香樟树,也是瞬间落了满树的叶片,空余光秃树干,显出一片萧瑟死寂。

随后许多年,对于树妖少年而言都是浑浑噩噩,混沌不堪。他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熬过那段漫长又孤独的岁月,只知当自己的本体重新抽枝发芽,意识亦随之清醒时,这世道已经变了,又乱又险,苦不堪言。

原本清雅井然的院落早已残破衰败,先前住在这里的人家不见了踪迹,院墙也坍塌大半,墙外的街巷同样破败,再未有过往的琐窗朱户与月桥花院,倒是时不时有流民草寇在附近游走停留,等入了夜,还常常传来悲鸣哀叹。

这人世竟是这般愁苦。树妖少年独自坐在树杈间,心下怅然,可转念又想,这世间若是没了她,变成怎样又如何呢。

于是他只是笑,笑得苍凉。

仅有一点妖力都寄在那根绑在枝头的红绳上,保它永远鲜艳如常,护它免受岁月风霜。

因为凝聚着妖力,红绳周遭散着隐隐光芒,白日里看不太出,入夜之后也只是略微明显,无人留意。然而周围断壁残垣间未有灯笼烛火,对于少年而言,只有这段红晕是这无边黑暗之中唯一光亮。

少年没有想到,正是这点红光,又支撑着他能等得更久,更长。

当时恰逢一群灾民流离失所,聚在这残破的院子里过夜。夜里风寒霜冷,挨了冻的人们亟需取暖之法,他们看不到树妖少年的模样,不知此地有灵,便打起这香樟树的主意,想砍了它劈柴烧火。

很快众人寻来一把半旧的斧子,正欲砍树之时,举斧子的汉子眼尖,看到了那根绑在树枝上的红绳,还有上面附着的微弱光亮。

“这是保姻缘的神树,砍不得啊。”汉子扔了斧子,哆嗦道。“砍了怕是要遭天谴。”

时值乱世,人心惶然,各种虚虚实实的鬼神之说横行四方,也不知道这汉子究竟是搞混了什么无妄流言,把这所谓神树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其他人听了皆颇为信服,不敢再动砍树的心思,转而守在树旁拜服祈愿。

树妖少年坐在树上,沉默地看着这些凡人的种种举动,许久之后才抬眼去看那道红绳,心中翻起一阵恸然。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是你在护着我。

明明我是因你而来的,可如今,你又去了何处?

于是这树上树下便是截然不同两种情氛,树下的人们还在作揖磕头,求这仙灵保佑,心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而树上的少年却是自顾无暇,满腔落寞,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失声痛哭。

所谓造化弄人,莫过如斯。

之后又过了若干年,波折的世道慢慢平复,这座城池重得了生机,折损的房屋得以修葺,冷清的街巷渐渐有了人气,变得拥挤喧闹起来。

对于这棵香樟树而言,境遇亦与过往有所不同。

关于它是姻缘神树的传言没有停息,反而越传越广,信服之人也是越来越多。不知究竟是谁先提出在树上绑红绳便可得树仙保佑姻缘的说法,总之在第一个信众这样做了之后,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以及之后的无数个。

凡人们将自己对姻缘的美好期待,都寄在那一根根红绳上,有些人还嫌只有红绳太过简陋,又在上面加了写满字句的祈愿木牌与装饰用的红缎流苏,满满一树挂起来,每遇风动,便是满树的鲜红飘扬舞动,别有一番盛彩风致。

映衬之下,倒是最先绑的那段红绳显得愈发不起眼了。

树妖少年藏在树间注视着这一切,有几分好笑,也有几分无言。

这本是个误会,可这误会之中也蕴着不少真情。无聊之时,少年会把挂在树上的祈愿木牌挨个读过去,看着上面的诗词雅句,哀怨钟情,便会忍不住想起当年曾有个少女,每每教会自己一首新诗后,眉眼间都盈着动人笑意。

这般回忆,三分蜜里掺着七分涩,少年捂着隐隐发痛的胸口,看着树下那些为了姻缘虔诚求告的凡人,不禁唏嘘。

两人之间明明有情,却不能相守,真是世间莫大的憾事。

倘若他有足够修为,该是要帮这些人一把的。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世人来向这香樟树祈求许愿,单一愿力微不足道,待来的人多了,无数愿力积聚起来,竟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神力,沿着根根红绳灌注于树身,令树妖少年本身的灵力也随之充盈起来。

凭着这样的机缘巧合,当周遭草木熬不过这岁月枯荣之时,这棵香樟树却是稳稳当当立了百年,期间扛过若干次雷劈天劫,脱了妖道,入了仙格,成了一位驻守人世的正经散仙。

说起来,这位散仙也算是尽职尽责,丝毫不贪恋自身灵力,将之悉数回馈于前来祈求姻缘的凡人们,用以修补那些凡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姻缘红线,以免他们身上的红线提早磨损断裂,平白折损了一桩好姻缘。

说来也巧,像保姻缘这种繁琐麻烦的事务,从未受过指教的散仙却是干的得心应手,毫无纰漏。

大概是因为他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时的开怀笑颜。

这般好姻缘虽然他此生无缘得享,可若能看这般温情是真切存在,心中也是宽慰的。

时光荏苒,数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昔日的清秀少年已长成俊朗青年。在这数百年间,他阅尽了人情冷暖,悲欢聚散,却始终恪尽职守,替天上掌管人世姻缘的中枢月老府分担了不少繁重事务,保住了无数段真情不泯。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小树妖,只能依附于本体而生,连一方院子都走不出去。身为散仙,他不必再被拘于树身本体,可以在一定时限内离开此地,遨游天地。

那般的逍遥自在当是诱人,可至始至终,他哪儿都没有去。

我立过誓的。俊雅的树仙立于树冠间,微微叹息。我会留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虽然你我的模样比之前都有所改变,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那道不变的灵魂。

请你也……莫要忘了我。

再后来又是数百年,树仙眼看那朝代变换,城池改建,来去的凡人从生到死,周围的房屋也与别的树木一道,起来又倒。他开始渐渐明白,或许在那些自己目视之力无法企及的远方,那里的世间模样也与此处并无太多不同。

因为这人世之事总是循环往复,只在极少的时机里,会在每次重复之中掺杂些许珍贵的不同。

而在数不清的轮回中,他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

待这棵香樟树已在此地守了九百余年,世间的变化突然加快,一座崭新的城市建了起来,周围的老房子早就拆了个干净,栋栋大厦拔地而起,围得又急又密,连最后一点能透出风与云的缝隙都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层层高楼中央,除了一片还算素净的公共草坪,就只剩了草坪上立着的这棵老香樟树。

早在好些年前,来绑红线的人就越来越少,有关此树可保姻缘的传言也被年年掠过的夏风吹得散了淡了。

毕竟世人都太过忙碌,光是要顾好自己的生活便已疲惫不堪,能余有闲心钻研鬼神之说的人自是比过往少了许多,连愿意等待一颗真心的意愿也随之衰减。

等公家往树上挂了名木古树的牌子,不让人随意攀爬靠近,就更是彻底断了人们前来祈求的念想。即便偶尔还有人冒着被教训的风险往这树上绑红绳,也多半是图个乐子,而不是非要求得什么好姻缘。

在无数次的日月升落之间,树仙沉默地注视着旁边大马路上的车辆与人群一同川流不息,如今的世人啊,活得是比以前宽裕不少,却也来去匆忙,很少有空再在这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驻足太久。

所幸树仙早已习惯了这般的世事变迁,岁月磨砺出了他的沉稳性子,无论是从颓然到喧嚣,还是从热闹变薄凉,于他长久的等待而言,都是无妨。

只不过,偶尔还是会觉得有些寂寞。

随着无数次的风吹雨淋,原来树上那些红绳木牌渐渐腐朽脱落,就像上面曾寄托的爱意一般沉入了时间长河,湮灭消亡了。

这棵曾被传说极为灵验的姻缘神树,终究又恢复了最初的素雅模样。

只有一段红绳被树仙以神力好生护持着,在无人留意的夜色中散出一团红光,正如他心中对那段美好过往的念想,从未褪色。

而正是这点光亮,再一次给树仙的等待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改变。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傍晚,夕阳虽已西沉,但罩在城里的热气仍未消散,烦闷压抑得令人不快。有些周围的居民吃完晚饭,便会来这片绿地散步消暑,寻得片刻安宁。沿路路灯已开,昏黄的光线同还未完全消解的落日余晖搅和在一处,染得处处没有亮色,皆为浑浊。

只有掩映在香樟树叶之中的那一小团红光通透明艳,可惜这许多年来,人们早已忘了抬头去看。

正在树仙以为这个傍晚又是在重复过去无数个同样的傍晚时,变数发生了。

不知是附近哪家的小丫头没看住,摇摇晃晃走到树边,胖乎乎的小手扶住树干。此刻明明无风经过,整棵树的枝叶却在那一瞬间猛然颤动。

许久不曾沾地的树仙悠悠落于平地,低头看着那个圆脸的小丫头,嘴唇微微张合几番,但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而小丫头好像还没学会把话说利索,扶着树干咿咿呀呀好一阵子,也没说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最后只是盯着树仙咧嘴大笑,稚嫩地唤了一声:“阿樟。”

下一刻,原本干涸的天空突降大雨,将先前的沉闷憋屈统统驱净,那么痛快,那么凉爽。

仿佛那是一场祈求千年终得所愿的淋漓酣畅。

之后的若干年对于树仙而言,就像那段美好往昔又重来了一遍。

在舒展的树荫下,他静心等着女童偶尔的出现,为她驱赶蚊虫,遮阴送凉,还把这九百多年间的所见所闻挑了妥帖的与她讲。

女童没有前世记忆,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小孩子,只当他讲的这些都是好玩的传说故事,而树仙对此毫不在意,等她年纪稍长,还轻言细语教她认字读诗。

每一首诗,都是九百多年前曾有人耐心教给过他的。

可惜这重复之中也包括了不太遂人心意的那一部分,随着女童日渐长大,对树仙的感知也在逐日衰减,等她念到中学时,就已经听不到也看不见他了。

有时连这少女自己也会迷惑,关于那位温柔仙人的所有记忆,是不是就像其他成年人看到她小时候跟一棵树玩得起劲时所说,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罢了?

但即便过去的一切都消失得了无痕迹,少女还是时常去到那棵树下,一仰头望见那繁茂树冠,便觉得身边似乎多了一位老友陪伴,十分心安。

少女不知道,树仙其实一直都在,每次光是远远地望着她来,便已觉得满足了。

即便他的处境又变回从前,四下无人能见他真身,满腔话语亦无可言说。

可是,再也不觉得寂寞。

距离树仙与她重逢,又过去了二十年。

昔日的小女童长成了扎高马尾的好姑娘,找了一份需要满世界跑的繁忙工作,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但她每隔一段时间总是要回来的,回到自己的故乡,与家人相聚,还有一定要来看看这棵香樟树。

她改不了自小养成的爱对这棵树说话的怪习惯,每次出去走一遭有过什么见闻经历,都要一股脑地对这棵树说过才算完。

“阿樟,我这毛病真奇怪,在外面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总惦记着要告诉你才好。”姑娘仰头对着树笑,“而且无论我去到哪里,心里都想着我还是会回到这里来。”

仿佛这里才是心的原点。

可是这个原点并不如意料中牢靠,很快就要岌岌可危了。

老香樟树扎根之处是整座城里最中正最金贵的片区,有黑心商人看中这片地皮,巴结管事儿的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要把这里推平了,盖成新楼卖出去。

这棵古树说是要移去别处,可是内行人都知道,老树移栽不是件容易事,刨根动土总归是伤了根基,即使再找别处种下,能不能复苏存活还得两说。

即便树仙如今已修成散仙,但若失了本体,还是不成的。

那个扎高马尾的姑娘虽不知晓其中的具体利害,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整件事中的蹊跷,还有自己心中对于那棵老香樟树的挂念。

姑娘是个有决断的姑娘,很快行动起来,在不长的时日中想了很多办法,试了很多路子,四处奔波打探,累得自己几乎脱了像,甚至中途还被不怀好意者威逼恐吓了一番。

可她没有退让,始终透着一股倔强劲儿。

“阿樟,你别担心。”她靠着树干,满脸骄傲。“我决不许他们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毁了你。”

树仙看着她离去的身影,面色复杂,既喜又忧。

喜的是,即使时光已经过去快一千年,万事万物面目全非,历尽轮回的她仍是那个一心想保他护他的姑娘,从未改变。

忧的是担心她疲累安危,自己却又无法现身劝她莫要坚持。

虽然一开始无人看好,高马尾的姑娘到底还是凭着自己那股坚韧心性儿把这事给办成了,老香樟树不必被移去别处,某些行事龌龊之人也挨了惩处。

得知结果那天,姑娘兴冲冲地奔来香樟树边,想告知它这个好消息,却发现它树冠低垂,枝叶颓然,不似往日勃勃生机。姑娘心中隐有不安,习惯性地想要发声询问,可正逢空中闷雷滚滚,树叶间隙有硕大雨滴坠落。

“阿樟,雨太大,我得先走了。”没带伞的姑娘被这倾盆大雨淋了个透,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心头莫名不舍,“下次我再来见你。”

恰巧树冠抖动,一片绿叶坠在姑娘脸边温柔拂过,像是有无形的手想抚弄她额边发丝,又像是有谁正在做出无声的告别。

“再见。”即便明知对方听不到,树仙也依然望着那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我会一直等你。”

虽然他的命数已至,可能再也等不下去。

世间万物自有天命寿数,哪怕是已经修成散仙的他也不例外。

今夜,就是他诞生于这俗世整一千年,也是身为灵物最后一次的历劫之时。

此劫称为天限之劫,其严苛程度将远胜过往任何一次劫难。若是熬过了,他便能超凡脱俗,荣登仙界,从此成为天界上仙中的一员,再不用受这俗世限制,拥有享不尽的福祉,尊崇无尽无边。

若是熬不过,那他的命数便到此为止,连下一个轮回也入不了了。

这一切虽是听着惨烈,可能熬过千年抵达这一步的妖精鬼怪,本来便已是少之又少,算是福缘深厚了。树仙对此早有预备,面对摆在自己跟前的这段歧路,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只是那唯一的挂念,仍然积郁成胸中隐痛,无法排遣。

眼见时辰临近午夜,苍穹之中黑云越聚越沉,周边落下的滚雷也是一阵强过一阵,树仙心境却是愈发明澄,一眼望尽这座城,登上树冠之顶,阖上双目,坦然受劫。

但等了许久,那最为极致的一记雷却迟迟未落。

树仙不解地睁开双眼,惊见两位神仙出现在自己面前,正是掌管此次劫难的雷公电母。

以前历那小劫时,他只是守在地上老实挨劈,无缘得见位于上界的雷公电母,这回本该是第一次见到二位真身,但不知为何,他却有种莫名的熟稔感。

两位上界神仙对他这个小小散仙的态度也是极为客气,雷公更是取出一枚灵珠,说是故人托付保管,要他在机缘恰当之时将这枚珠子交还。

在树仙接过它的一瞬间,珠子散成流光,融入四肢百骸,唤出一片封存已久的记忆来。

千余年前,上界掌管人世姻缘的中枢月老府同时任命了两位新的主事上仙,一位男上仙,一位女上仙。按照惯例本不该如此,月老府主事向来都只有一位,但这两位上仙皆是修为精深,先前又都对这份差事互不相让,上界难以定夺,才有了如此局面。

之后两人便共同操持月老府事务,说来也奇怪,明明两位上仙先前为了争这位置有过好一番胜负比试,但主事之后却是合作无间,成效斐然。而且日子一久,两人在互相欣赏帮衬之余,还渐渐生出几分情愫来。

上界仙人并非全都绝情断爱,若是有缘,结成仙侣也是常见,就如这一任的雷公电母,便是托了那两位月老府主事做媒引荐,得了一段神仙眷侣好姻缘。

按理说两位主事若想要结缘相守,也无不可。坏就坏在彼时上界有位尊者欲与另一位下凡修行的仙人结缘,来托月老府主事行个方便,将自己与那位身在人世的仙人绑上红线。可两位主事均算出此缘并非善缘,强求不得,断然拒绝了那位尊者,引得对方勃然大怒,使出狠辣手段,给月老府降下莫须有的罪责来。

两位主事对此无力回天,本来那位男主事是想独自承担罪责,但那罪名颇重,若是由他一人担下,不但会被除去仙籍,还会神识俱灭,再无生机。危难之时,是那位女主事挺身而出,分了大半罪责,才保住他能再入轮回。

两人一个被罚脱开人间道,只能做那无知无觉的无心草木;一个被罚在凡间轮回,领受那千年断情之苦,世世不得幸福。

这便是那颗灵珠里的全部记录。

“所以她……”已回想起一切的树仙声音颤抖,“这一千年来,她都……”

“每世皆不得善终,总是大起大落,波折悲苦,更没有过一段好姻缘。”电母叹道。“我们两个虽不忍看她如此,可天命难违,除了帮你保管这颗灵珠,亦无法替你们多做什么。”

“然而天道之中也有混沌之处,并非全然定数。”雷公接过话来。“不然你不会凭空生出灵识,有了修为,她也不会在一轮又一轮的转世中,还能与你相逢。”

虽然这相逢是那般短暂,弹指即散。

树仙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突然皱紧眉头,开口道:“算起来,她这一世仍在罚期之内。”

“你所料不差,我们在天上,看得自是更周全些。”电母回道,“前些时日她为了保你奔走,期间多有得罪之人,人世险恶,加上天罚如此,她怕是……大难将至。”

这是连寻常神仙也莫可奈何之事,要替原本命格带罚之人逆天改命,除非有哪位上仙肯牺牲大能为,否则一切无可挽回。

而且就算她了结了这一世,天罚终止,有过天罚印记的灵魂,往后也只能以凡人身份继续在这俗世轮回交替,再难有机缘重返上界不说,即便是想过寻常日子,仍然会比普通世人苦涩几分。

“此事已成定局,你也只能看开些。”雷公劝解道,“这一千年来在,你人间修补姻缘的功绩非凡,上界对此有目共睹,原先那位生事的尊者也不好再从中作梗。近日月老府主事职位又有空缺,待历完此劫,你不必再如其他小仙一般从头做起,可重返主事之位。”

这对于辛苦修仙者而言,确是莫大的福祉,树仙却不动声色,面色漠然。

这劫他没打算渡过去,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如果升仙就意味着与她永远隔着这天与地,那这神仙不当也罢。”树仙说这话时,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两位上仙,我只想再求一事。”

若他能扛过此道天劫,那所降福祉便请雷公电母替他悉数收着,转赠予她。这样便能抹掉天罚印记,保她这一世安宁,再不多受半分天罚之苦。等她以后再入轮回,人生也能顺畅平坦,免去那诸多波折煎熬。

至于他自己,甘愿领受那逆天而行、神识俱灭的责罚,从此不存于天地。

这样的决心,早在他千年之前留下那颗记忆灵珠,并嘱托雷公电母在自己有机会再次升仙前交还时,便已下定。

他是怕自己被她遗忘,但更怕自己在有能力替她逆天改命之时,忘了保她护她啊。

雷公电母对视一眼,许久之后才点头应允,感慨道:“像你这样的痴人,我们这些年也见过不少。”

树仙淡然一笑:“多谢成全。”

待目送雷公电母重返苍穹,再度阖上双目之时,他的脑中又浮现出那道熟悉的笑颜。

可心中郁结已然全消,再无遗憾。

半刻之后,那道惊天响雷自空中轰然劈下,天地之间霎时亮如白昼,一片耀眼光芒,许久未曾消散。

第二天早上,市中心的马路堵了一小会儿。

因为那棵于城中立了千年的老香樟树,在昨夜肆虐的雷雨中被击倒,断裂的树身横在路中央,市政部门颇耗了些时间才将它移至路边。

天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从围观人群中走出一个高马尾的姑娘,慢慢来到卧倒的巨木身旁。只见她丢了手中的伞,蹲下身伏着倒下的香樟树干,一时间脸上沾满水珠,不知究竟是雨是泪。

但落在她身上的雨却骤然停了。

姑娘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见是有人捡起了她的伞,为她撑在头顶。

撑伞为她遮雨的青年,一身普通人的装扮,长相却是现代人少有的清雅,还带着藏在久远记忆中的的亲切与熟悉,看得姑娘有片刻恍神。

下一刻,青年露出温润笑容,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腕上,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姑娘先牵着他的手起身,然后目光投向那段红绳,脸色一凛,惊讶道:“你是……”

“我是阿樟,这棵香樟树的树仙。”青年握紧了姑娘的手,笑容中满是诚恳。“这一世,请让我来保你的姻缘。”

这故事是我原创,谢谢大家耐心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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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作者说蓝大是个傻白甜,但是他也就在看不清人这点上傻白甜,其他事真的一点都不含糊.属于白的浑不自知,黑的也浑不自知那种人.这种人真的很可怕.他占据了几乎所有道德上的制高点还获益颇丰.

蓝家藏书馆被毁,父亲被杀,蓝曦臣忍辱负重携书逃跑,回来后一举促成射日之争,发起人风险最大但是得益也最大,一场豪赌最终在射日之争后瓜分到巨额利益.

而射日之争刚结束,他就迫不及待拉三尊结义,一脚把势力衰微的云梦江氏从四大家族变相孤立了出去,三足鼎立,高高在上.

此后一直介入金家继承人纷争,明摆着支持金光瑶上位,和聂明玦一起阻拦金光善的仙督梦.这绝不仅仅是帮金光瑶那么简单,他需要一个在兰陵金氏为他蓝家说的上话的人,而金子轩有他母家根本不缺他这么一个支持人,而金光瑶恰恰非常需要他.

后来魏无羡的事,他明知道他弟弟喜欢魏无羡,但是弟弟喜欢的人怎么能和家族相提并论,他毫不犹豫就选择放弃他弟的幸福成全家族大业了.因为魏无羡实力太强大了,他们必须离间云梦双杰,最好除之而后快.

比如金家和金光瑶设计穷奇道截杀这事,蓝曦臣不可能一无所知,后来事情败露,他也完全没有为魏无羡说话,反而带着大批人马赶赴金鳞台,明摆着和金聂两家一个态度,那就是要围剿魏无羡.

后来聂明玦爆体而亡,聂家瞬间衰落,金光瑶扶摇直上,他虽不是百家仙督,但也是百家第二了,当年势力衰微的蓝家,突然间就硬气起来了,而且还不是众矢之的的靶子,真的服.

我估计曦瑶俩人十几年间没少挤兑其他家族,属于两家独大,稍微分一杯羹给江家,再意思意思给聂家一点,真的可以说很霸道了.

文章里也说了,瑶妹干了啥他心里一清二楚,不管是出于感性还是理性,他就是全部装作没看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金蓝两家仙界独霸.要不是蓝大人品真的没得说,我都怀疑他一直是借瑶妹手杀人了.

所以说.瑶妹走到最后,蓝曦臣也是要付很大的责任的,他几乎分享了瑶妹做尽了坏事后所得到的一切好处,说是帮凶一点都不为过.

个人认为聂怀桑也是很恨蓝曦臣的,金光瑶是凶手,蓝曦臣就是个一直拉偏架的帮凶,不然也不会让蓝曦臣亲手杀了金光瑶,如果蓝曦臣不闭关继续站在外面和聂家争锋,那聂怀桑下一个要搞的绝对就是他.

聂导:我以为你们都是我的好哥哥.结果一个捅刀子一个递刀子,生生杀了我大哥.我怎么能让你们俩继续逍遥呢呵呵呵.一个心机婊一个白莲花呵呵呵呵.

秦愫站在云深不知处这座百年仙府的门外犯了难,她死而复生如今不是能随意为外人所道的身份,不能贸然要求和蓝曦臣见面.可是没有通行令牌,就是金光瑶生前没失势的时候那也是进不去的.

就在她左思右想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哼唧哼唧的驴叫,刚纳闷蓝家门口什么时候有这般粗鄙的动物了,驴子实在不是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畜生,蓝家这么好面子,还没叫蓝启仁给扔出去?

她一回头,瞬间吓了一大跳,后面牵着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她赶下金鳞台的莫玄羽.

如今再见到莫玄羽,心境大不相同,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况且知道了他也算自己的亲弟弟,之前的那些破事简直可笑又悲哀,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对面的反应倒好像比她夸张多了,"天呐敛芳尊,要不是见到你我还不信外面说你男扮女装躲追兵,你已经疯到要扮你妹妹了?蓝湛你快掐掐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说着往一旁仙气飘飘的蓝二公子身上扒拉,那叫一个不堪入目当众拉拉扯扯,但蓝二不为所动,任他继续胡说八道.

见蓝湛不理自己,莫玄羽仔细打量了秦愫两眼,摸了摸下巴道“不对,你不是金光瑶……你……你难道……是秦愫本人?”

这下秦愫可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这莫玄羽几年不见疯的更重了?瞧这架势还和蓝家二公子搞了断袖?蓝启仁怎么没弄死他呢?啊!对了!秦愫突然想起来那天在村子里那群村民七嘴八舌的话.

眼前这个人不是莫玄羽,是夷陵老祖魏无羡!

秦愫定了定神,轻轻一笑,道,“我确实是秦愫而不是金光瑶.只是你怕也不是莫玄羽,而是夷陵老祖魏无羡吧.”

对面魏无羡闻言啧啧啧的奇道,“秦小姐啊,你也是个奇女子了,我好歹是作古十三年了才重回人间,你这众目睽睽死的彻底的,是怎么做到三年之后就本体复活的呢?”说着围着秦愫转了两圈,“秦小姐真是和生前一样风采依旧啊,只是不知道秦小姐和如今金光瑶聂明玦棺椁推翻一案是否有联系啊?”

秦愫闻言摊了摊手,“夷陵老祖这么说话可真是折煞小女子我了,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您也不用跟我套话,我若真要想做些什么,您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不过刚醒来没两天,到底是不清楚我死后究竟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来此见故人一面.”

魏无羡闻言立马知道她这是来找谁了,自家大哥大义灭亲的事儿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不,人家老婆刚活了就来找门子了.

而蓝曦臣自从观音庙后整个人都变了,精神恍惚郁郁不堪再也没有半点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终日闭关,修为不长,人反倒越来越颓废,简直是青衡君二号,蓝启仁已经和他翻脸很多次了,他却充耳不闻,蓝启仁如今也没了办法,整个蓝家都愁云惨淡.

要魏无羡说蓝湛他哥和金光瑶八成是真有点什么,真杀了个无恶不作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义弟怎么能天天跟亲手杀了自己老婆一样的丧闷.比自己当年死了之后的蓝湛还要夸张,完全是想自己作死自己赎罪的架势.

他和蓝湛对了对眼,得到蓝湛的许可后,立马明白蓝湛也觉得这是一个让他哥从抑郁中出来的好方法了.不妨让这二人见上一面.不管是好是坏总比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强多了.蓝家需要蓝曦臣.他不能垮.

魏无羡主动笑嘻嘻的对秦愫招了招手,一边拉着蓝湛一边招呼秦愫跟上来,“秦姑娘,是要见大哥吧,那请吧,我和二哥哥给你带路.”

秦愫看着魏无羡顶着莫玄羽的壳子和蓝忘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心里简直是难以言喻的感觉,以前最讨厌的情敌现在被大魔头占了身体,还和讨厌的情敌二号的弟弟在一起了,她又知道这情敌其实是她亲弟弟,这内心别提多复杂了,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魏无羡可能也知道她心底的龃龉,一路上便也和蓝忘机没有那么亲密了,想着秦愫被她亲爹亲妈亲哥哥连带着坑惨了,实在是个可怜的漂亮女孩子,便心存怜惜的围着秦愫插科打诨的说了一路从他的角度来看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魏无羡很明显的感觉出来蓝湛不高兴了.具体表现就是走了一半,他就主动把在秦愫旁边蹦蹦跳跳的自己拽过来,牵起了手,还特别一本正经的说道,“云深不知处不可疾行不可打闹.”然后牵着他走了一路.力道之大让他完全无法挣脱,他立马意识到这个小古板又吃飞醋了,连这身体的姐姐的醋都吃.

至于秦愫,魏无羡觉得秦愫当时看他那个表情简直就是大写的「不要管我,全当我瞎.」

总之最后在到山顶之前终于算是说清了.

魏无羡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十分惨白的女人,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和师姐差不多,都是个好女人,身边没人想要害她都希望她好好的,但是恰恰因为这样,最后反而把她害惨了.

他说不清秦愫和师姐到底哪个更倒霉一点,一个摊上他,一个摊上金光瑶,可能他们这种世人嘴里喊打喊杀的恶人,注定要连累身边所有的至亲至爱吧.

他不知道秦愫会怎么看待金光瑶.就好像如果师姐活过来,她会原谅自己这个害死她父母,毁掉她家园,杀了他丈夫,最后又害死她的无恶不作丧心病狂的人吗?他真的不知道,他甚至不敢去想,他一想就恨不得杀了自己.

魏无羡陷入沉思手指攥的死紧,面色有些惨白,蓝湛立马知道他是看着秦愫想起江厌离了,然后瞬间陷入自责内疚难以自拔.

他不顾一旁秦愫惊异的眼神,一把把魏无羡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一根一根松开他攥的死紧的拳头,温柔道,“别怕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魏无羡恍惚中被唤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疲乏,自己最近经常陷入往事回忆不可自拔然后醒来就很累,他没精打采的趴在蓝湛身上,甜腻腻的道,“二哥哥,我突然觉得好累啊,你能不能抱抱我呀.抱抱我我就不累了,真的.”秦愫在旁暗叹,好一个小嗲精.

蓝湛二话不说把魏无羡打横抱起来,紧紧锁在怀里就像对待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深情至极.仿佛再也不能承受他的离去.秦愫在一边不知道为何突然很是羡慕也很是难过,她的瑶哥哥,以前也曾这么抱过她啊.

当时金光瑶带她去姑苏参加清谈会,她刚出月子,身体不太好,干什么都很容易累,云深不知处山高水长,她看了一眼简直要晕过去,但是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示弱,怕给金光瑶丢脸.结果走了一半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头一昏就要晕倒.金光瑶见状立马搂住她,二话不说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抱到门口.

她不记得那天金夫人明里暗里指桑骂槐说了他俩多不要脸,金光瑶不懂事多少次了,她只是记得,那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坚实,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可以伴她安稳入梦.

前面蓝忘机抱着魏无羡走了不少路,看见魏无羡昏昏沉沉最终睡了过去,眉头越发皱的紧了,他知道,这个献舍而来的身体应该是出了些问题.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害怕.如果这次他又走了,他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

突然,身后的女人主动跟她搭话了,“蓝二公子,恕我直言,魏公子怕是不能再在现在这个身体里撑多久了.”

蓝湛闻言深深看了秦愫一眼,对于这昔日的仙督夫人,他过去忙着问灵忙着逢乱必出,没空去什么清谈会也没工夫关心这些,只是知道此女心性单纯善良,为人温和有礼,除了喜欢给大哥做媒让大哥哭笑不得外,风评都是极好的.

"蓝湛不明所以,还望夫人明示."

“我自从不知为何复生以来,总能看到一些人身旁的残影,之前我不明所以,如今我一见夷陵老祖立马就明白了,这是被其所杀之人凝结的怨气,所犯之杀戮越重,这怨气越明显.比如说我看普通人,什么也没有,看你含光君,身边不过寥寥灰烟,而看他夷陵老祖魏无羡……”秦愫顿了一顿,“完全被纯黑所笼罩.”

见含光君眼神惊疑,她立马解释道,“我并不知道具体缘故,只是知道含光君十三年等一不归人甚是不易,还望含光君早做打算,与老祖同谋解决之策.”

迟疑一下又道,“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好的.虽然我与你二人并不熟悉,但从魏公子言行之间,可知你二人情意深厚,多年波折终成眷侣实属不易,我只是不愿见一对有情人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说罢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闻言,蓝湛不便行礼,只能先将魏无羡放在小苹果上面,转身恭敬敬对秦愫行了个礼,道,"夫人的好意,蓝湛感激不尽.希望若日后夫人有法,更可告知一二."

秦愫摆了摆手,“蓝二公子,夫人就不必再叫了,如今啊,还是叫我秦小姐吧.”

三人一驴渐渐远去,最终在房舍前分开,忘羡带着驴去了寒室,而秦愫被安置在了一间隐蔽的客房.蓝忘机告诉秦愫,他会今夜禀告兄长,但蓝曦臣是否愿出来见她,就不是他们可以控制的事情了.毕竟现在谁都说不动他.

秦愫闻言表示不要紧,回房当即用笔墨纸砚匆匆写了一封信,交给蓝忘机,温柔道“不碍事的蓝二公子,你把这封信交给蓝宗主,他自然会主动来见我的.”

秦愫写了什么蓝忘机不得而知,但他这两年终日闭关郁郁寡欢的兄长随即便决定出关,而且情绪很是少有的激动.

其实秦愫也没写什么,他只是把魏无羡今日和他复述的一句话写了下来罢了——

「蓝曦臣,我这一生害人无数,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这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但是我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啊.」

秦愫一边写一边恨恨的笑道,好一个“独独没有想过要害你啊”,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又算是什么呢?这十几年的琴瑟和鸣又算是什么呢?一切都是黄粱一梦的一个笑话吗?

金光瑶啊金光瑶,我的好丈夫,我的好哥哥,朔月一箭穿心,可是痛不痛啊?被十几年信任的心上人所背叛的感觉,可是痛不痛啊?

你有多痛多难过多伤心多难以置信多愤恨多不甘多崩溃多疯狂,那我那日被你拖进密室的心,只是一分不差更一分不少的.

你伤我,他伤你,这算不算是报应不爽呢?

云深不知处的夜里,秦愫静静的想.

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金光瑶.

翌日.蓝曦臣出关,清晨便如约来到了秦愫藏身的这所隐蔽的客房.

秦愫见蓝曦臣推门进来,虽仍是那个世家公子排名第一的白衣白衫的温润公子,但是哪里都差的太多了.面目憔悴,神情郁郁,看着有些神经质的呆愣,眼眶下有些发黑,甚至连眼眶里还有些清晰的红血丝,这个样子真是要多难看又多难看,但秦愫却是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好一朵盛世白莲花啊.秦愫咂咂嘴.自己对不起人甚至受人挑唆杀错了人,都能作出一副别人祸害了他而生无可恋悲痛无比的样子,难怪金光瑶倒台了和他最为亲近的蓝家毫无事情,这般祸水东引一副为奸人所困痛苦不安的样子,这是膈应谁呢.

聂明玦虽说是金光瑶害死的,你蓝曦臣难道不是半个帮凶吗?金家是做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是没有你蓝家的默许又怎么可能呢?装的雅正端方不慕名利,金家做尽了恶事得到的利益他蓝家少分一分了吗?

云深不知处当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比他们表面花团锦簇背地里黑暗腌臜的金鳞台还要让秦愫现在觉得膈应.

越想过往这个人在金光瑶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时那副恨不得永远黏在一起的样子,再想想他后来看金光瑶高楼将倾身败名裂后毫不犹豫大义灭亲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的一剑,秦愫就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那张好看的让她反胃的仙气飘飘的白莲花的皮囊.

秦愫越发觉得金光瑶当年怕不是被这世家第一的美色迷惑了心智,这么大一朵盛世白莲,在他眼前开了十几年,他愣是醉倒芳丛充耳不闻,然后被白莲花一箭穿心.真是连画本都不敢这么写.然后他自己活成了画本里的经久不衰的笑话.

蓝曦臣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当然不知道秦愫作为女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见她素衣白裳清清淡淡仿佛奔丧,只是勉强的对她笑了笑,不知道秦愫心里又骂了他八百遍道,“秦姑娘,你的事情我听忘机说了.对于阿瑶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

秦愫听完这句话,心道他金光瑶还没休妻于她秦愫吧,她死时是他的妻子,他死时是她的丈夫,怎么到他蓝曦臣嘴巴里瞬间就成了个没什么关系的秦姑娘了?其实别人叫她秦姑娘是她乐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蓝曦臣开口一说她瞬间就有点接受不了了.可能是因为讨厌一个人不管对方说什么都讨厌吧.

其实蓝曦臣倒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想起当年秦愫得知兄妹乱伦愤而自杀的事情,觉得她是不想认这个丈夫的,自然没有提这件事.

秦愫笑了笑说,“蓝宗主.您还是叫我金夫人吧,至于阿瑶……听人说,你们早已割袍断义兄弟不再了,何必在人走之后,还叫的这般亲热自在呢?”

秦愫眼见着蓝曦臣的脸色越来越白,却不停下,"听魏公子说,自我死后,敛芳尊的丑行暴露于天下,身败名裂,还妄图围攻天下名士,最后幸得蓝宗主观音庙一箭穿心,大义灭亲,惩奸除恶,救万民于水火,护万世之安宁啊."

说着还很认真的鼓了鼓掌,“秦愫真的甚是佩服蓝宗主的气量和拯救天下苍生于己任的广阔胸怀啊.”

蓝曦臣低头不语许久,最终很难看的笑了一下.抬头对秦愫说,“秦姑娘,你其实从以前就很讨厌我吧?”

秦愫笑的愈发温柔,“蓝宗主,这世间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夜夜与自己丈夫秉烛夜谈同床共枕而让自己夜夜独守空房无处话凄凉的人呢?”

蓝曦臣了然道,“果然.我以前同阿瑶在一起时,你虽然总是很温柔妥帖礼节周到,但是我总是隐隐察觉你并不情愿.”

秦愫听他说这话,直接笑出声,“蓝宗主,这世间有哪个女人愿意将自己的丈夫对他人拱手送上啊?老金夫人为了老宗主去勾栏瓦肆寻妓子亵玩的事,不知发了多少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蓝曦臣见昔日里端庄的秦愫说出这种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对方分明就是把自己比作勾栏瓦肆里的妓子.说他勾引抢夺他的丈夫.只能干巴巴道,"秦姑娘,我想你误会了,我和阿瑶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秦愫闻言深以为然,喝了口茶水睨了蓝曦臣一眼,“是啊,我以前不信,错怪蓝宗主了.如今死而复生,见往事不负,自然知道蓝宗主和我夫君并没有半分不清不楚的关系.不仅如此,比那天上的清泉还要来的清澈呢.不然怎么会说杀便杀,毫不手软呢.像蓝宗主这样的泽世明珠皎皎君子,自然是全然无愧于心才会痛下杀手啊,想来自然是小女子错怪端方雅正的蓝宗主了.”

蓝曦臣的脸色极其难堪,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最后的笑容.

秦愫放下茶杯继续道,“我往日只知蓝宗主少年时家业被毁家父丧生逃窜在外,有人曾不顾安慰救你于水火.后来云深不知处重建,有人曾巨资鼎力相助.此后十几年更是百般扶持姑苏蓝氏,未曾打压过一分蓝家.或许都是我弄错了吧,我真的感觉对您非常的抱歉,无端猜忌怀疑您和我夫君有一丝的情意.”

说罢,秦愫站起身来,突然跪下来,给蓝曦臣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一边行礼一边说,"蓝宗主,小女子非常惭愧曾怀疑过像您这样大义灭亲惩奸除恶的皎皎君子泽世明珠."

礼罢,她抬头朝蓝曦臣款款一笑,眉眼间颇有她哥哥金光瑶的三分味道.

秦愫眼见着蓝曦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关切道,“蓝宗主,您是否身体不适啊.要不要歇息一下啊?”

蓝曦臣看着她,颤颤巍巍的起身,说了句"谢谢“便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背影要多难看又多难看.毫无春风拂面之感.

没多久,秦愫听见窗外不远处夷陵老祖魏无羡用莫玄羽的嗓子在疯狂喊道,“妈呀!!!蓝湛!蓝湛!二哥哥!!你哥吐血晕过去了!!!!你快过来!!!”

金光瑶:我是金光瑶,我还在男扮女装逃追兵,听说我妹把我哥气吐血了,我希望他们一辈子都不要找到我谢谢,我就想去找我的崽儿,我的成美儿子,然后搭伙过一辈子谢谢.

Ps:我喜欢蓝大啊.真的没黑他啊.天地良心.别骂我啊.既然忘机当年能被气吐血,那蓝大这样也不算太ooc吧.毕竟原著里最后,蓝大完全就是个颓废抑郁的青衡君二号.

Pps:欧洲时差党.更新时间可能很奇怪.大家随便看看我也就随便写写.

父亲冷漠、主母跋扈、嫡姐恶毒,我身为庶女,好像天生就是被他们欺负奴役的命。
可我不信命,我要爬上权利高峰,凌驾于众人之上,将当初受过的苦尽数奉还!

我自出生那日起,就被人骂作“下贱胚子”。

大启朝奉行“从母制”,只要生母是贱奴,即便父亲是达官显贵,双方所出的孩子也依旧难脱贱籍。

我的生母魏氏,原本是官家小姐,皆因外祖遭奸臣诬陷而获罪于天,举族都被贬作贱籍,充入高官家的庄子为奴为仆。

父亲云霆有一日出城踏青,因暴雨误了回府的时辰,在附近的庄子里暂住,一夜风流才有了我的出生。

我和母亲的存在,被云府诸人视作莫大的耻辱,父亲对我们不闻不问,当家主母窦氏就更加跋扈,常常以羞辱我和母亲为乐。

这一日,我被嫡姐用鞭子抽打,扑在母亲怀中哭诉:“娘!为什么她们都说我生而下贱?”

母亲温热的手掌轻抚我的后背,替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面庞枯瘦却有一双透亮的眼眸。

“宛儿,你记住,没有人生而下贱,只有人自甘堕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只要你相信自己,你也可以成为泥间莲!”

她的声音素来温柔坚定,我把自己缩在她怀里,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所有风雨。

高贵清绝的莲花,竟然是生长在淤泥中么?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府内绿池里随风摇曳的莲花。

母亲的病起于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她一直哄我说不要紧,等到入秋天气骤变,这才彻底撑不住了,缠绵病榻难以起身。

饶是如此,窦氏也没有许人为她医治,甚至还责骂母亲不懂规矩。

我见母亲面如金纸,跑去窦氏所在的凝烟台跪求。

启都的初秋露重天寒,我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只觉凉意刺骨。

足足跪了小半个时辰,窦氏才让我进入房间,斜靠在云檀凭几上,让婢子为她涂抹丹花兰蔻。

“主母!魏氏病重,还望主母派人替她诊治!”

我连喊母亲“姨娘”都不行,因为窦氏说母亲不是妾,就连通房都算不上,只许我以“魏氏”称之。

“宛姐儿,主母还没用茶呢!”

齐妈妈端过一盏茶给我,故意取走了茶托,我只得捧住滚烫的茶盏,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窦氏奉茶。

窦氏视而不见,我咬紧了牙关,十指连心!那茶盏的热度让我痛苦无比却又不得解脱。

“你想让我打发人去给魏氏诊治?”

我的痛觉已经麻木,窦氏伸手接茶,我连忙点头,她却故意失手将茶水尽数掀翻倒在我身上。

“你这小贱人!是想烫死我么?”

窦氏一说话,齐妈妈便甩了我一巴掌,喝道:“一介贱婢罢了,居然还敢对当家主母不敬?”

我用麻木的手捂住火辣辣的脸,没时间顾及浑身的刺痛,赶忙跪得端正笔直,一边求窦氏原谅,一边恳请她派人为母亲治病。

“魏氏不过一名贱奴,启都上下谁人愿意近她三尺之内?既是要死了,我就恩赐你不必晨昏定省,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她!”

我想去拉她的裙摆哀求,齐妈妈等人却将我拖出去,扔在了凝烟台外。

“宛姐儿还是别哭了,莫让你这下贱胚子的眼泪脏了主母的居所!”

齐妈妈讥诮地摇摇头,转身关上房门,也绝了我母亲的生路。

母亲死在瑟瑟秋风中,一卷草席裹身埋入孤坟。

我连为她戴孝都不能,只能抓住她冰冷的手,然后被粗使婆子一把推倒在地,眼睁睁看她被抬走。

她死后我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嫡姐带着府中的仆役想方设法地折磨我,甚至让我跪地头顶铜壶,供她们投掷箭矢取乐。

那铜壶极重,嫡姐不许我用手扶着,又要我跪直身子,只要稍有差池便扯着我的耳朵喝骂。

“你给我跪好了!我这箭矢首端可是锋利得很,倘若因为你而影响到我的发挥,你这小脸儿可就要毁了!”

嫡姐戏谑地看着我,旁边还有族姐娇声笑道:“她不过贱奴一名,往后最多也就是嫁个屠户,要这张脸做什么?”

我气得浑身发抖,嫡姐手中的箭矢却已经投掷过来。

那箭矢破风而至,我本能地闭上眼,缩了缩脖子,头上的铜壶跌落砸在我的手背上,箭矢更是擦着我的面颊划过。

我来不及担心脸上的血痕,嫡姐的鞭子就已经抽打过来。

“你这混账!你成心坏我的兴致!”

“嫡姐饶命!妹妹不敢!”

我跪在地上不敢躲,更不敢大声叫喊,她一鞭抽在我脑门上,鲜血沿着鼻梁缓缓滑落,眼前也渐渐昏花。

在昏倒过去之前,一道清朗的声音响彻耳畔,我勉力抬眸去看,看见一个高标朗秀的锦衣少年朝我走来。

他逆着光,有神明一样威仪的脸庞。

我是在楠木厢房里醒来的,一睁眼便看见父亲和窦氏恭敬侍立在一名少年身旁。

少年的眉目温润,我呆了呆,立时就意识到他身份非凡,或许能救我逃离火坑。

“公子救命!嫡姐她要杀了我!”

窦氏用欲要吃人的目光瞪着我,我却豁出去了,再留在云府迟早难逃一死,为何不为自己争取一番?

“你是侍郎大人的庶女?你嫡姐何故要如此害你?”

“晋王殿下!您别听这丫头胡言乱语,我家舒姐儿只是和她逗趣儿罢了!”

我眼皮猛地一跳,忙掀开自己的衣袖,将那些淤青深紫的鞭痕露出来,晋王一看便知这是积年饱受折磨之相。

“云夫人,姐妹逗趣何以至此?”

窦氏一时无言,父亲看向我的眼睛也有微澜泛起。

“晋王殿下!云宛自幼就为主母和嫡姐所不喜,若无殿下仗义相救,今日怕是便要命丧黄泉,与我那久病不治身亡的姨娘相见!”

他既阻止嫡姐鞭打我,想来是心地和善之人,我哭得梨花带雨,又暗指母亲死因蹊跷,果然激得他眉头紧蹙。

“云窦氏!这就是你身为当家主母治理内宅的手段?”

父亲抢先呵斥窦氏一句,窦氏赶忙低头认错:“殿下!大人!妾身一时糊涂!往后万万不敢了!”

我揪住晋王的衣衫,楚楚可怜地用眼神乞求他。

他面色一阵变幻,我则主动开口:“今日殿下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甘愿鞍前马后地侍奉殿下身侧!”

“混账!你身为闺阁女子,安能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

窦氏指着我额头喝骂,我故意往晋王身后一躲,凄声道:“主母从未将我当闺阁女对待,宛儿实在不知什么是规矩礼仪,只知道知恩图报!”

“呵!你是贱奴所出,生来便是贱籍,有何面目侍奉晋王?”

窦氏的话让父亲和晋王同时变了脸色,我则抽泣道:“既然宛儿只是贱婢一名,主母将我送与晋王殿下又有何不可?”

父亲打断窦氏,她先前点破我的身份,无疑是失了云家的体面。

晋王知我身份低微,对我更心生怜恤,转头对父亲说道:“既然她天生贱籍,那跟本王回府也并无不妥!”

贱籍女子与奴仆一般无二,以晋王的尊贵,向臣僚开口讨要一名婢女,父亲和窦氏终了无从拒绝。

“你倒有几分小聪明!”

入了晋王的青金马车,我跪在白熊软皮制成的席子上为他斟茶,他挑起我的下巴自嘲一笑:“本王也是孤苦之人,你跟在我身边未尝能得安稳!”

他的鼻息拍打在我脸庞,俊逸的眉目离得那样近,让我禁不住心头发烫。

“殿下是凤子龙孙,跟在您身边怎会不安稳?”

“若我真是富贵无忧,又怎会对你生出同病相怜的悯恤?”

我抬眸看他,眼底映满他英姿神秀的面庞,无怪乎他会救我,原来他也是泥淖中挣扎的人。

晋王名为夏成勋,是当今启皇的八弟,生母早逝,至今未娶。

他让我贴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见我识文断字,便让我替他抄写佛经。

“殿下,府里藏书那么多,您缘何偏笃信沙门经义?”

夏成勋眨了眨眼,从书架上抽出《本朝参禅录》,笑道:

“此书中记载,无三禅师乃是贱奴,原本没有当和尚的资格,可他在庙宇中暮礼朝参,竟无师自通修得精深佛法,为众僧拥戴,奉他为住持。”

我眼中划过一抹光,巴巴儿看着他。

“无三禅师就任住持那日,确实有人打断仪式以此逼问,禅师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难,只是笑着说出‘泥中莲花’四字,叫众人心悦诚服。”

听罢这个故事,我欣喜地揪住衣摆,泥淖里可以孕育出莲花,贱奴出身也可以修得正果,那我呢?我为什么不能做那泥间莲?

没有人生而下贱,只有人自甘堕落。

对于夏成勋而言,他可能只是因为我的贱奴身份而想起这一典故,可这却唤醒了我心中母亲埋下的种子。

我自己争取来了离开云府的机会,只要我不放弃,未必不能逆改这所谓贱命。

“府内的藏书你若爱看便看,但绝对不可以将史书经卷、理学教义带出藏书阁,更不许将它们拿来书房!”

母亲说“读史使人明智”,大启又以理学经义治理天下,他身为宗室亲王,缘何对那些东西避若蛇蝎?

伺候夏成勋并不辛苦,抄经之余,我有很多时间可以入藏书阁偷闲。

看过诸多史册,我原以为夏成勋是忌讳今上,忧心手足相残,这才在家中读经诵佛,做出不理世事的模样。

直到启皇驾崩,大司马张胜迎立夏成勋为新皇,我方恍然大悟,原来大启天下尽数在张氏手中。

迎立新君的钧令一到,夏成勋摇头对我连连苦笑:“千防万防,终归还是防不住、逃不过!

“昔年三皇兄通读经史子集,胸有乾坤之志,为大司马所不喜,疑他有拨乱反正之心,遂以莫须有之罪将他问斩。

“本王因此诚心礼佛,原以为平庸便可避祸,谁曾想却被他视作好拿捏的软柿子了!”

我隐约知道其间凶险,却不像他一样悲观,反倒宽慰他:“殿下忘了泥中莲花的典故么?

只要您不自暴自弃,以天子之尊,又何惧之有?更何况,天降大任于殿下,未尝不是让殿下为万民谋福祉!”

他怔怔看我,良久才扶住我的肩膀朗声大笑:“本王糊涂!竟还不如你一个丫头见事分明!”

我难得见他如此开怀的笑颜,心情不自觉明媚许多,目光有些躲闪地说道:“殿下放心,无论以后身处何等境地,宛儿都会陪在您身边!”

翌日,张胜和他的义子吕英奉天子仪仗卤簿,来到晋王府前迎新君入宫。

夏成勋锦衣华服迈步而出,我紧跟在他身后,见他威仪棣棣,身阔肩宽,一时间神思不属。

“嗣皇帝,时候不早了,走吧!”

张胜一脸漫不经心,言语间也全无恭顺之意。

我见他如此轻慢夏成勋,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居然站了出去,指着权倾天下的大司马大声呵斥:“竖子大胆!陛下面前安敢失仪?”

吕英的利剑顿时出鞘,一把架在我脖颈处,在那里划出一道血痕,若非顾及新君颜面,恐怕我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小小婢子,也敢口出狂言!”

我怒视张胜,尽量让自己忽视那一柄利剑,更是看都不去看喝问我的吕英。

张胜玩味地看我一眼,身边立即就有一个谋臣大喝:“贱籍女奴,杀之可矣!”

夏成勋一甩衣袖,冷笑道:“连朕婢女之出身,大司马底下人都一清二楚,大司马这是何意啊?”

“嗣皇帝何须动怒?是犬子和臣下不懂事罢了!”

张胜朝吕英使了个眼色,这个英武男子方才收回利剑。

随后,他又深深地盯着我看了看,似笑非笑道:“陛下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张胜的话让我和夏成勋感到不安,只是入宫后礼仪繁多,我们直到入夜方才有空安置。

我虽不通宫中礼仪,但张胜对新帝的怠慢与轻忽却显而易见。

夏成勋冷着一张脸端坐龙榻,我替他除去鞋袜,侍奉他用温水濯足。

“张胜连弑君之事都敢做,你今日那样冲动,难道就不怕死?”

我仰起头看他,一腔情意不敢倾诉,只能勉力笑道:“主辱仆死,为了陛下,宛儿什么都敢做!”

“哦?真的只是这样?”

他俯下头贴近我,与我眼睫交缠,双手捧住我的脸庞。

“你我多年来朝夕相对,难道只是朕襄王有意,而你神女无情?”

我被他这番话弄得面红耳赤,心脏像要从胸腔里扑通而出,颤声问他:“陛下不介意宛儿的出身?”

“朕虽为天子却身如飘絮,这些年只有你在身遭不离不弃,朕又怎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他的唇贴近我的,我连呼吸都忘了,任由他抱着我跌入玳瑁床,解下那却寒帘,在鹧鸪枕和碧丝锦被间缠绵。

第二日醒来,夏成勋把头埋在我酥香雪腻的颈间,叹道:“春宵苦短,朕若有来日,定会给你一个名分!”

我抿住唇,眼角有幸福的泪水滑落,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张胜居然在朝堂上奏请要立我为后!

此言荒谬绝伦,一石激起千层浪,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乃贱籍出身,倘若夏成勋礼娶我为皇后,势必会沦为天下笑柄。

长此以往,群臣百姓就会失去对君王的敬畏,而一旦天子被拉下神坛,那张贼谋朝篡位岂非易如反掌?

夏成勋知道张胜的险恶用心,但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他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

到了晚间,司徒大人王康秘密入殿,我恰好端了紫参乳鸽汤想要奉与夏成勋,见有外臣在,便躲在帷幕后没有现身。

“陛下!张胜此举意在亡我大启啊!”

王康是几代先帝的心腹,夏成勋即位后对他多有仰赖,此时不免向他问计:“张胜势大,朝堂群臣皆担心因言获罪,朕该如何是好?”

王康捻着胡须长叹:“陛下!或可让云氏为吾皇尽忠!”

这话说得虽隐晦,但夏成勋和我都听懂了,他遽然变色,斥道:“宛儿与朕相伴多年,朕怎可因此事逼杀于她?”

“陛下!帝座之下多白骨,纵然日后是要臣舍生取义,也请陛下莫要迟疑!”

此言掷地有声,夏成勋无以反驳,王康则跪地叩首:“陛下!祖宗基业不可断送你我君臣之手啊!”

这一番奏对惊得我浑身颤抖,不动声色地回了自己房中。

只要我死了,张胜的奸计便不攻自破!

回房路上,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盘旋,夏成勋救我出火坑,如今我为他献身也是理之自然。

我素知宫中生活朝不保夕,早便备好了三尺白绫,未曾想,今日就有了它的用武之地。

将白绫抛上房梁时我未曾迟疑,可当我真正将下巴抵在白绫上那一刻,我心头却猛然涌起一股不甘。

若我就这样死了,还谈什么做泥间莲?只能永世在烂泥里沉沦!

我抓住白绫的手不断颤抖,不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只是不愿就这样为我的一生画上句号。

幼承母训的情景、王府苦读的画面、与夏成勋恩爱的记忆……

凡此种种,通通在我脑海浮现,难道我十数年来做泥间莲的执念,就要在如今化作飞烟?

我松开手中的白绫,握紧了拳头,莲花能破淤泥而出,我为什么不能?

就在此时,夏成勋一进殿便见我有心求死,当即跑过来将我从木凳上抱下,心有余悸地抓着我的手放在胸口。

“你疯了!朕不许你死!”

他俊逸的面孔,此刻因愤怒和憋屈略显狰狞,可这模样却是我觉得最好看的。

“陛下,宛儿不会自寻短见,不会自甘堕落,我要挣脱淤泥,做那泥间莲!”

我用手背去描摹他面庞的轮廓,他再度抓住我的手诚声许诺:“好!朕与你一同走下去!”

册后大典并不隆重,甚至千官百辟见张胜不对我下拜,纵是忠臣也不敢公然与他唱反调。

加之瞧不起我这等贱奴,便一个个全都站直身子,只山呼“陛下万岁”,对我这个皇后视若无睹。

这种羞辱是意料中事,我平静地俯瞰着文武群臣,他们神态各异,或戏谑鄙夷、或面无表情、或羞愤难当。

那些个羞愤之人虽对我这个皇后不满,但对夏成勋和大启江山却还有几分忠心。

我一一记下他们的模样,以待后用。

封后第二日,我召云府亲眷入宫觐见,特意嘱咐了要姑母前来。

主母窦氏和嫡姐云舒称病不至,父亲云霆也神色倦怠,对此我不以为意,只留了姑母方云氏说话。

“家中方表弟已经快八岁了吧?”

方云氏孀居数年,乃是我祖父的续弦所出,虽说是嫡女,却与云霆并不亲近。

自打她丈夫死后,云府诸人早已冷待她多时,是以她对我倒还算恭谨。

“劳烦娘娘挂念,我那儿子确实要到始龀之年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又笑言:“不知姑母可了解前朝武后之母杨夫人的典故?”

方家是太史世家,方云氏与亡夫情投意合,对这些前朝旧事自然有所了解。

我见她变了脸色,拍拍她的手背,安抚她道:“杨夫人身为武后之母,来往于宫禁与外廷之间,为武后勾连宫外重臣,以便于武后掌控朝政时局。

“如今反贼猖獗,对上蒙蔽圣听,对下摆弄群臣,姑母……”

方云氏吓得不轻,一把推开我的手,不敢蹚浑水。

“姑母何必如此?姑丈死后,您也尝遍了人情冷暖,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表弟做打算吧?难道您还指望我那刻薄寡恩的父亲,将来会尽力帮衬他的外甥?”

我站起来,与她保持平视,眼眶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焰正在燃烧。

“左右本宫是逃不过这个漩涡了,一旦事败,姑母和云府都不可能置身事外,您不帮我也未尝就可以保全自己!”

方云氏气急,我却抓住她的手,循循善诱:“姑母放心!若有事成之日,您母子二人必将威福永享!”

见她神色有所松动,我又趁势再加了一把火:“司徒大人王康乃是夏启忠臣,姑母夫家与他本是亲戚,若能借往来之机助陛下与他取得联系,大业未尝不可期呀!

再者说,本宫乃是贱籍,尚且敢殊死一搏,姑母高门贵女,难道就不敢挣脱樊笼?”

闻言,方云氏心神大震,怔怔看了我许久。

她不愧是我选中的人,心中一番纠结过后已有定策。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府中有乐姬一名,姿貌姝丽、非复人间,若王康大人真有匡扶皇室之心,或可重演史册上所载的‘美人计’!”

方云氏频繁出入宫闱,我并没有让她遮遮掩掩,因为我知道瞒不过张胜,倒不如光明正大,也叫他少些疑心。

当然,以他的骄傲自负和不可一世,想来根本不会把我们这贱籍庶女和孀居寡妇放在眼里,更不会以为我们有能耐掀翻他的宏图伟业。

王康对大启的忠心日月可鉴,只是苦于张贼把持宫禁,他与夏成勋君臣之间联络不便,这才始终难以成事。

如今有方云氏联络内外,并且献上了美人计,他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方云氏遂将府中乐姬梅氏送与王康做养女,王康便宴请张胜义子吕英,让梅姬在旁侍奉酒菜。

吕英是急色之辈,对梅姬垂涎不已,王康则主动提出过几日便送梅姬去吕府。

诓骗住吕英后,王康又转而宴请张胜,直接将梅姬献给了他,扭头却告诉吕英是张胜横刀夺爱。

如此,张胜和吕英生了间隙,梅姬又伺机在吕英面前哭诉自己为张胜所迫,实则却心仪于他,惹得吕英连连与她私会。

终于此事被张胜撞破,张胜提剑欲要当场杀死吕英,幸得吕英身姿矫健方才及时脱身。

到了张胜面前,梅姬又换了一套说辞,言称是吕英罔顾人伦,三番两次威逼她。

父子二人从此反目,王康则趁机拉拢吕英,紧锣密鼓地布置一番,意图除去张胜这个奸贼。

准备妥当后,吕英以负荆请罪为名给张胜祝寿,两人到底是多年的父子,张胜过了气头,对吕英的戒心也放下不少。

谁知却马失前蹄,被王康和吕英暗中埋伏的人马一举拿下。

消息传回内宫,我和夏成勋执手相看泪眼,不免感慨天庇神佑。

他站在御园里,兴奋地将我抱起,一吻烙在我眉心,折了一枝红梅别在我耳畔。

“宛儿,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将朕与你分开!”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听他有力的心跳,他俯到我耳边低语:“我们还会有很多儿女,每天都追着我们叫‘阿爹’‘阿娘’!”

我抬眸看着他笑:“孩子们都要像陛下一样聪慧俊俏才好!”

平静与美好于我来说就像一场幻梦。

王康和吕英身为力除张贼的英雄,受到夏成勋的倚重共掌朝政,吕英尚且没什么心眼,但王康为他的女儿盯上了皇后之位。

他上奏言称我乃贱奴所出,并且是反贼张胜矫诏所立,理应废黜我的中宫之位,将我发还贱籍。

夏成勋怒不可遏,但朝臣们看重出身,根本就不肯在此事上妥协。

更有甚者,就连宗亲们也在养心殿前请命,不愿我这个贱籍皇后玷污宗庙。

盖长公主脾性暴烈,在有心人的怂恿下带着一群命妇闯入未央宫,竟是公然对我动手!

“大胆!你们竟敢闯宫?”

“一个贱婢罢了,装什么样儿?你配得上这身锦袍凤襟么?来人,把她的翟衣脱了,给她换上皂衣!”

大长公主是除我之外的内命妇之首,她的话没人敢不听,想我堂堂皇后,竟在自己的殿宇中被人抓住!

“你们竟敢以下犯上?难道就不怕陛下责罚?”

我死命挣扎,但挡不住她们撕扯我的翟衣,我举目望去,就是宫女侍婢也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是了,我不过贱籍出身,比起宫女们还要卑贱,她们怎会甘心让我骑在她们头顶呢?

“以下犯上?你还真是不知廉耻!阖宫上下还有比你下贱的人么?”

大长公主嫌恶地看了一眼为我准备的皂衣,挥了挥手,好像空气中弥散着下等人的气味。

“这贱婢穿的衣服亏得你亲手端着!还不速速给她换上,然后把她拖出宫去!”

我百般挣扎却敌不过她们人多势众,她们的嘲讽与冷笑、鄙夷与戏谑,让我觉得精疲力尽,最终被她们按在了地上。

所有的骄傲,都随之粉碎。

我绝望到无力呼吸的时候,昔年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慌忙抬头去寻,终于在见到夏成勋面庞时泣不成声。

“姑姑,你们未免太放肆了!”

有命妇上前欲要争辩,却被夏成勋一巴掌扇倒在地。

大长公主吃了一惊,再不敢嚣张,夏成勋狠狠瞪她一眼,吩咐左右将她们悉数赶了出去。

“宛儿,没事了,朕来了!”

他心疼地抱我入怀,我近乎贪婪地抓紧他,指甲掐破衮服,悲声哭诉:“陛下!我不要做皇后了,你放我走吧!放我走!”

他抱住我,安抚性地吻我,一遍遍轻拍我的后背,声音沙哑却让人心安:“我们连逆贼都除掉了,这点挫折怎么能打败我们?”

我低声啜泣,他捏了捏我的耳垂,满是怜恤地说道:“别想这些了,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朕带你去赏莲,好不好?”

默然许久,我吸了吸鼻子,黏糊糊轻哼出声:“好!我还要喝银耳莲子羹!”

他摇头失笑,刮了刮我的鼻尖,从眉心一路吻到唇角。

年轻的帝王浓眉紧锁,我奉上参汤坐在他身侧,用手抚平他蹙起的眉峰。

“宛儿,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你?就因为生而下贱这话么?”

夏成勋把奏折往案上一扔,浓沉怒气让我心绪柔长,他原是天家贵胄,理应站在群臣那边嫌恶我乃至摒弃我。

可这些年来的朝暮相处,他到底未曾忘了那结发之情、夫妻恩义。

他都没有轻言放弃,我又怎么可以就此打退堂鼓?

我握紧他的手,盯着他乌黑的眼眸。

“陛下!宛儿不相信什么生而下贱,他们既然要斗,那我们与他们好好斗上一场便是!”

他吻了吻我的指尖,我贴近他的胸口,轻声慢诉:“张贼虽死,其党犹在!王大人和吕大人若想肃清朝堂、扫荡妖氛,少不得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夏成勋若有所思,我则笑问:“陛下以为,替那些为张贼所害的人平反,此计如何?”

他愣怔一会儿,讶然道:“妙啊!此计甚妙!如此既给出了整顿朝堂、肃清逆贼残党的名目,又可以拉拢那些被平反之人为我们所用!”

顿了顿,他满目惊喜地看着我,笑意爬满眼角眉梢:“若是我没记错,宛儿你的外祖也是为张贼党羽所害!如此一来,你就能够洗去贱籍了!”

我含笑点头,他如获至珍般拥我入怀,接连赞叹:“我的宛儿何止是泥间莲,简直就是凌霄花!”

“陛下这话真是羞煞宛儿!此事必须速速宣诏,否则若被王大人抢先提出,就没法拉拢人心了!”

云霆与窦氏深谙趁火打劫之道,我从养心殿出来,居然遇上他们将云舒送进宫来,想趁我尚处后位,坐实云舒的妃嫔之名。

“宛妹妹,你要是乖乖识趣儿,日后被发还贱籍,姐姐我还能施舍你一个容身之地,可如果你还记恨我,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咯!”

云舒显然知道我处境的尴尬与凶险,虽有求于我,却还满目挑衅。

“姐姐想进宫?目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求荣华富贵,也为我云府求君恩殊荣!”

她答得极快,见我若有所思,伸手想要推我,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很平静地捏住她的手腕,勾起唇轻声一笑:“若是如此,姐姐就算做了皇后,也不过是生荣死哀,于我大启半点益处也无!”

她十分恼恨,企图挣脱我的手,我用力按住她,抬眸与她四目相望。

许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宏大的意志,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得底气不足。

“我要成为泥间莲,在泥淖中盛开,让天下女子都以我为表率!”

“你……你疯了!你是贱奴!这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

我与她话不投机,自然无意多说,只吩咐她在未央宫暂且住下,等我料理了朝局再来对她加以炮制。

吕英背主弑父、恶名在外,如今却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很多人对此心中不满。

梅姬是方云氏的人,张胜死后依旧倍受吕英宠爱。

我让她挑拨吕英和王康的关系,再加上朝中风向始终都有利于王康,吕英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吕王二人相争,给了我和夏成勋培植班底、收揽皇纲的机会,在此过程中,那日闯宫命妇的亲眷都受到刻意打压,就连大长公主的驸马也被薅去官职。

等到吕王二人回过神来,我和夏成勋早已不再是昔年端坐高台的傀儡。

我外祖一族沉冤昭雪,我也借此洗脱了自身贱籍。

宫中无端传起了痘疫,住在未央宫的云舒和诸多婢女都不幸沾染。

即便有太医的悉心治疗,云舒也还是容貌尽毁,怕是街边的屠户都瞧她不上。

我授意方云氏出首窦氏不事舅姑、恶待婆母,老夫人本就是继母,窦氏对她多有不恭不敬之处。

平素无人告发也便罢了,如今方云氏击鼓鸣冤,逼得云霆以七出之过休妻,让那狠心恶毒的女人做了下堂弃妇。

自此,我心中郁气尽去,站在未央宫前如一株亭亭青莲。

但这世间还有多少女子为泥淖腥膻所束缚,永生永世都难以抬头?

我力虽绵薄,却也愿为天下女子争取一份自由,让她们能够走出家门步入学堂。

时如逝水,我和夏成勋膝下儿女成群,他彻底掌握了朝局,成为一名英明神断的帝王。

在我的建议之下,他废除了严苛的从母制,也开创了女官制度,给了天下女子一个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路径。

承雍十三年,首批通过文试的女官入宫觐见,夏成勋诏令文武群臣、内外命妇一同来观礼。

我身着华贵的山河地理裙站在高唐台上,看着昔年轻慢过我的臣僚和命妇恭敬行礼,看着一张张年轻朝气的面庞满怀期待,看着辉煌殿宇外云集的百姓好奇张望,从容不迫地开口训诫:

“没有人生而下贱,只有人自甘堕落,即便处于逆境泥淖中,也要相信自己能够成为泥间莲。”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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