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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文摘录
三楼最后一个房间的二十幅十字绣的画面几乎一样,都是堡子山,不同的是山上的颜色在发生着变化,开始的堡子山是完全的灰色,有一点绿色火苗般从山脚燃起,绿色逐渐蔓延,最后整个山都是绿的啦。我忽然想起爱球的话,莫不是这就是他说的绿云朵?在最后的那几幅上,我还发现在绿绿的堡子山上,有一团团白色,那些白色飘忽不定,更像云朵。
白云朵,绿云朵
□杨军民
1、清 晨
我晨练回来站在路边,爱球吆着几只羊走了过来。他将短鞭子的鞭梢子贴在鞭杆上,捏在手里。嘴里唱着:“小羊羔,咩咩咩。啃青草,爬山坡。羊粪蛋,撒成行。”
每次看到爱球,我心里都有些难受。
爱球穿一身黄绿色的迷彩服,衣领周围能看见不规则的白丝线样的汗渍。迷彩鞋本来很灵便,穿在他脚上,像灌了水,噗踏噗踏的。他嘴里叼着喇叭筒旱烟,常年不离口,熏得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
“爱球,又给你舅送羊去?”
“鬼子,有个事给你汇报一下!”爱球停止了唱歌,穿过马路奔过来:“堡子山上飘着一朵绿云朵,往大长咧。”他一句“鬼子”喊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爱球把烟屁股扔了,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没胡说。”说话急了,有涎水从嘴边淌下来。
我伸出右手拇指帮他把涎水拭去:“绿你大的头呢,云朵都是白的黑的,谁见过绿的?快吆羊去,跑地里去了。”
马路对面隔一条壕沟,就是村里仅剩的那点水浇田了,里面种着菜蔬,初秋时节,那些黄瓜、辣椒长势正旺,高低层次,生机勃勃。羊都蹿到了沟里,有一只已经到地边上了。
“咩咩,咩咩,把你个瞎怂!”爱球急慌慌地跑过了马路。
“小心车,”我对着他喊:“把你的衣裳脱下让你嫂子给洗一下。”
我目送着爱球和他的羊走远,拐着弯消失在县城那些清灰的高矮不一的楼房后面去了。
也就爱球,换了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我说堡子山,也不会让我看那里,他们都知道,我有“梗脖子病”。
我得这个病快十年了,病得很突然,也很奇怪,我看别的地方都好好的,唯独看堡子山的时候,脖子拧不过去。我到很多大医院都看过,医生说是“梗脖子病”。医生说选择性这么强的病,全国仅此一例。所以,快十年了,我一直没看见过堡子山。
太阳正从王二贵家小二楼的棕色琉璃瓦上升起来,开始橘红,后来金黄,再后来就逐渐耀眼和白亮起来。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了,我们仨上学放学都结着伴。县一中坐落在村子边上,是县上最好的学校了,村里能上到高中的就我们仨。村子很穷,天很蓝,头顶的太阳亮闪闪的,我们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爱球个小、爱踢球、活泼,但嘴笨,脚上一双黄胶鞋帆布与胶底接壤的那一圈经常泛出汗渍,又被黄土染了,像缝在上面的土黄的带子。我和四环抬杠的时候,他插不上嘴,就在我们身边绕来绕去的,像个滚动的球,我们就叫他“爱球”。四环是我们中最高的,像一根竹竿,他家兄弟姊妹多,衣服都是哥哥姐姐退下来的,蓝色大众服和蓝裤子的袖口和裤脚都是新接上去的,新布的颜色深、正,与衣裤磨得发白的颜色对比鲜明,像戴着四个蓝色的环,我们因此叫他“四环”。四环爱打扮,头发总要抹上水梳得光溜溜的,衣服的风纪扣总扣着,左胸前的口袋里总插着那支大头“英雄”牌钢笔,笔尖已经很粗了,还漏水,每次写,他都要用纸条缠住。他喜欢文学,那时候已经写了不少诗。至于我,母亲有过六个孩子,因习惯性流产,只活下了我和妹妹,孩子少,家里条件好一些。我个子不高也不低,胡子长得很旺盛,高中的时候,髭须就很浓了,眉毛也浓,跟四环抬杠的时候,碰见赞赏的观点爱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说“吆西吆西”,他们就叫我“鬼子”。
我们从堡子山半山腰的窑洞里出来,沿着撒满羊粪、牛粪和阳光的羊肠子样的坡道走着,一路上谈着马克思、牛顿、鲁迅和费翔,在村头那条白杨参天的林荫道口会合,伴着清澈的淙淙流淌的灌溉渠里的水流,向学校走去。我们是一道风景,是很多父母教育孩子的榜样。
谁又能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爱球成了傻子,我和四环快十年没见了,他失踪了。
我站在路边想事情的时候,村庄开始变得繁闹起来。村庄已经和县城连在了一起了,几乎家家都是小二楼,门口路边红的黑的小汽车比比皆是。人们从县城回来,或从那些宽窄的巷子出来,都要经过我站的位置。
“鬼子,干啥呢?”
“老支书,出来走走啊。”
“巴巴,闲着呢。”
他们打着招呼。同辈的叫名字,几个亲密些的叫外号,晚辈们按他们的辈分叫着,更多的一些叫我“老支书”,尽管我已经卸任快十年了。我的手里、两个耳朵上都夹上了香烟。大家对我很尊敬,但不亲热,不知是我变得鬼祟了,还是他们鬼祟了,我总觉得他们背着我在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当然,有关堡子山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在我面前提起来。
村里新来的那个大学生村官,也长着浓浓的髭须和一对浓眉毛,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专门来拜访过我。每次见面就把我拦下来,他说:“老支书,你给支支招,看还能搞些什么,让村里人过得更健康、更好。”
我向他摆摆手,我说我老了。
再说,我们的村子,还要怎么好呢?
2、我们仨
回到家的时候,锁儿正坐在三楼的那面大窗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幅巨大的十字绣。那扇窗子外面,应该能看见堡子山、新庄和现在的新小区,每次她坐在那里,我都会这么猜测。因为我有“梗脖子病”,我看不见,我是根据方位判断的。这些年,锁儿除了照顾我的生活,听我念诗和读诗,一直在绣十字绣。我们住的是一栋三层小楼,是全村最高最大的房子,里面快被她的十字绣塞满了。锁儿一切都很坦诚,唯独不让我看她绣的十字绣,她说到了该给我看的时候,自然会给我看。
听到我进门,她把早餐摆在餐桌上,把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件带着汗渍的迷彩服放进全自动洗衣机,又坐到大窗子后面绣十字绣去了。
我吃完早餐,也到楼上去,看着她。她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饱满雪白的肌肤上,她是那么专注、那么安详。她绣着她的十字绣,我看着她的侧影,思绪很快就沉浸到以前的事情里去了。
让村里人引以为傲的我们仨,都没有考上大学。高考很难,招生指标很少,实际上,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我们自己。
爱球的玩性大,学习就像过山车,一用功就上去了,一松懈又下来了。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在巴塞罗那闪耀登场,他在张红旗家那台黑白电视里看过几次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他跑起来像一头狮子,他说他的球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说如果能亲眼看一次他踢球,死都愿意。他开始不爱理发,留得长长的,班级之间比赛的时候,总要在汗衫的后背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上“10”号。
学校的阅览室里订有《足球》杂志,封面封底和中间有彩页,印在彩页里的马拉多纳生机盎然、光彩照人。碰上哪一期有马拉多纳的照片,这一个月,爱球去阅览室的频率就变得很高,去了就抢那本杂志,如果正好被别人先拿了,他就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等,后来就出事了。那一天他看完书走出阅览室门口的时候,马拉多纳从他的汗褂飘然而下,落在红砖地上那一片白亮的阳光里。那是一张八开纸张大的彩页画,马拉多纳侧身单盘腿坐在诺坎普球场碧绿的草坪上,一头蓬松的爆炸式卷发,粗壮的身体上包裹着蓝红相间的球衣,他笑得那么灿烂,看一眼就足以让人陶醉。彩页掉出来的一刹那,爱球愣住了,他看着它飘落下来,展展地躺在阳光里。看见他的笑脸,爱球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弯腰怜惜地把它捡了起来,从汗褂的领口塞进去,手在汗褂上拍了拍,彩页就粘在了胸口上。此前他就是这么处理的,结果门口的风一吹,彩页掉了出来。彩页再一次粘在他的胸口的时候,阅览室的女老师叫了一声:“你,你偷彩页。”
长这么大,突然与“偷”字遭遇,爱球一下愣住了,“不是偷,是喜欢,马拉多纳,那是马拉多纳!”他嗫嚅着,脸窘得通红。阅览室里的人很多,事情很快就发酵了,开始说他偷了彩页,后来说他偷了杂志。杂志和彩页像拆散的零件被送到了校长那里,校长一边把彩页对在杂志上,一边训斥。“这个外国人是你大还是你爷?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满大的学校就这一本,你把里面最花哨的拆走了,叫别人怎么看?你咋不吭气,不要以为这是个小问题,小了偷针,大了偷金……”
校长苦口婆心地说了半早晨,爱球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睛依然瞄着那幅画。校长办公桌上有块玻璃板,玻璃板下垫着绿毯子,那幅画放在上面,像是诺坎普球场的草坪无限扩大,扩大到了这张桌子上。爱球的心还在那个异国的球场上徘徊,校长说啥他都没听进去,也不吭声。最后,校长说,你得有个态度,如果想痛改前非,好好学习,就表个态。如果觉得这个“卷毛”比你大都亲,就把画拿走,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爱球当着校长的面又把画揣进了怀里。
校长的嘴皮子在发抖。
爱球的父亲被请来了。父亲是个羊倌,拿着鞭子甩着响鞭在操场上追了他好多圈,说他不争气,说家里供一个高中生容易吗?大半个学校的学生都围着看。从那天起爱球就再没来过学校,他辍学了,离开了村子,到外面打工去了。
3、肖彩芹
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肖彩琴,我和四环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们都会考上大学,我成为一名干部,四环成为一个诗人,对,他一定会成为诗人,就凭他口袋里那支漏水的“英雄”牌钢笔,就凭他的诗歌能让她流泪。
没有了爱球,上下学的路上就剩下我跟四环了。我跟他是性格完全相反的人,我好动他好静,我喜欢交际,他喜欢独处,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就是我们都认死理,很固执。我们两个谈不了马克思、牛顿、鲁迅和费翔,说不了两句就呛呛,唯有说爱球的时候能说到一起,我们都为他可惜,都很想念他,不知道他在外面好不好。其实不光是我们,校长也很后悔,他说他只想敲打敲打他的,他压根就不该请家长,爱球的父亲几鞭子把一个大学生吆没了。
那时候校长还很乐观,觉得我们都是上大学的苗子。
肖彩琴转到我们班的时候,是高二下学期。她本来就是我们村的人,父亲在林场工作,把她和母亲带了出去,准备办农转非的,手续还没办下来,父亲卸车的时候被滚木砸死了,母亲只好带着她回来了。
肖彩琴补了爱球的缺,我们又是三个人了,却失去了原来的和谐。父亲故去的阴影还笼罩着她,她落了很多课,总是沉默寡言。毫无疑问,她是周围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在林场待过几年,她显得很白净,也很洋气,说着半土不洋的普通话,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从来不叽叽喳喳的,最多是蹙蹙眉。有一次,我和她坐在教室里说话,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她的耳朵红红的透着温润,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的脸瓷器般紧致和光滑,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在我用菜馍馍、吊针水袋等小物件献殷情的时候,四环也对她表示出了强烈的好感。经常,在路上,他会把我们拦住,他说他写了一首新诗,要背给我们听。以前他一直有背诗的欲望,我和爱球听过几回,但都听得心不在焉。有一首诗是写悲伤的,“乌云流着眼泪,大地抽噎不已。”他背给我们听的时候,我和爱球都嘲笑他,胡编啥呢,乌云只会下雨,怎么会流泪呢?还有,大地抽噎,那不就是地震了吗?地震就地震,绕那么远干啥?我的强项是数学,爱球的是化学,我们都缺乏文学的想象力,再加上有意识愚弄的成分。后来四环就不念了,说是“对牛弹琴”,一首一首写在一本作业本的后面。四环的那些厚积薄发的诗,在肖彩琴这里发生了化学反应。他念诗的时候,她会在桥头、树荫里停下来,盯着四环。在她的注视下,四环表情严肃,昂首挺胸,声音洪亮。有那么几次,她的眼睛里居然有了泪水,更多的时候,她在他的诗面前变得恬静、遥远,甚至会闭上眼睛,很惬意很受用的样子,像在接受抚摸。
对,四环在用诗歌抚摸她,我充满了嫉妒。
她在我们中间努力保持着平衡。没有说喜欢谁,不喜欢谁,在谈话中,间接表明了她的态度,她说她谁也不嫁,她要一辈子陪着母亲。肖彩琴对待爱情的态度主要是受她母亲的影响,母亲和父亲情深意笃,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悲痛异常。白天下地劳动,晚上,母亲就抚摸着家里的那面贴满了黑白照片的奖状般大小的相框,父亲照片上的玻璃都被她摸得发烫了,然后她的眼泪就滴下来,滴在给父亲脸面带来光泽的玻璃上,像给那些照片在淬火。母亲日渐消瘦,不思饮食,后来还呕吐。医疗站的大夫不知道是啥病,开了食母生开胃,不管用,后来到县医院去看,大夫说是“相思病”,是想父亲的想的。村里人很吃惊,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想块肉想一袋粮食远远比想一个人要重要得多,大家都去劝她。
“好好的,你还有彩琴呢。”
“这个世上,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比驴都多,再找一个,找一个更好的,还找吃商品粮的。”
“瓜媳妇子,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找啥样的不好,为个死鬼,不划算。”
大家劝得苦口婆心,母亲只是使劲摸着玻璃下父亲的那张脸,眼泪滴到上面,滋啦啦响着。看着那些瞬间气化的眼泪,村里人终于知道了“相思病”是啥,是把心放在火上烤咧!
母亲终于下不了炕,不能下地去挣工分的时候,肖彩琴辍学了。那个初春的早晨,在村口林荫道口,我们分手,肖彩琴脖子上围着母亲的那条旧纱巾,肩膀上扛着铁锹。她走向了田野,去承包地里散春肥。我和四环看着她的背影,四环忽然高声朗诵:“轻轻的你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那首徐志摩的诗,本来是浅浅的忧伤,那一日,却散发出无比悲痛的情绪,我们看见肖彩琴的泪珠一串串洒落下来,落在枝头和草棵上,春天含苞待放。
看着纤细的肖彩琴走在纤细的春阳里,我很伤感了,我说:“她走在了另一条路上。”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四环很平静,按他的性格,在这种时刻,他是最容易激动的。他只是使劲背着诗,诗穿透春阳穿过肖彩琴的眼泪,在道路和山谷间飞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枯黄的田野间。
“走什么路不在路,在脚。”他忽然说。
我有些愣怔,感觉他在作诗。
高考让我们异常忙碌起来,当然,有空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去看肖彩琴,我和四环都去,却尽量避免遇见,我们都希望和肖彩琴单独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给她带一些好吃的,或者帮她家干些活。四环继续给她背诗。好几次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给他背。那时候,她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已经白热化,她使劲摸着相框,相框玻璃滚烫得只有垫着抹布才能拿得住,然后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连绵不绝地滴在玻璃上汽化,屋子里蒸汽弥漫。肖彩琴坐在窗子前,四环在站在蒸汽中给她背诵,她的眼角有泪水。她从来没有为我流过一滴泪,我嫉妒、懊恼,我怎么就不会写诗呢?
坐上高考的考场,我才发现对肖彩琴的迷恋和对四环的嫉妒严重挤压了我的知识储备,考卷答得很不好。我看见跟我同在一个考场的四环,坚定、冷静,那支漏水的钢笔绕得飞快,脸上带着笑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是我们中间学习最好的,他会考上大学,我们中唯一的一个,我这么想。如果,他考大学走了,他总不能把肖彩琴带到大学校园给他背诗吧。在高考失利的巨大悲痛中,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偶然闪现。
我没考上,意外的是四环也没考上。四环的父亲是一名民办教师,如果不是早些年他家成分不好,他就不会一辈子窝在柳村。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儿子能上大学,去外面,过文化人的生活,他的梦他想让儿子去完成。他不相信这个成绩,他去查了考卷,回来直接去找了爱球的父亲,从他那里借来了鞭子。四环别科成绩都好,语文为零分,这不能叫人信服,他的诗歌能让肖彩琴流泪,就不能让阅卷老师给他一个好分数?后来才知道,他只写了名字,一个字没答就交了上去了。那晚,父亲窑洞的灯亮了一夜,训斥声和鞭子声响了一夜:“说,为啥,为啥?”“啪—啪—啪”。我待在他家院子里的玉米秆后面,我想进去劝他父亲,终没有,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何况他总得给他的父亲一个交代。没听见四环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好像窑洞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后半夜,父亲的声音软了下来。
“娃呀,你灵醒灵醒,考不出去就得打一辈子牛后半截。”
“娃呀,咱复读,咱再考一年?”
没有回音,然后就听见了父亲粗粝的哭嚎声,洪水般在山谷间呜咽。
次日早晨,看见他的时候,他撅着屁股、直着腰身,歪着脖子和我说话。
我说:“也不喘个气,以为被打死了呢!”
他说:“痛快,这才痛快,以前觉得欠老人的,现在不欠了。”
我在他肩膀上拍一下,他呲眉瞪眼的,说昨晚一直跪着,现在除了脸上和两腿后面,他浑身都是鞭印子。我问他去哪。他笑了笑,摆摆手。我看见他走上了一条坡路,那条路一直通到肖彩琴家。后来的几日,就看见他扛着铁锹,和肖彩琴走在一起了。
肖彩琴的母亲终于把自己相思成了一把枯柴,没有力气摸热相框了。她去世的时候,四环披麻戴孝,成了她的女婿,为她守灵送终。
4、爱球
一辆农用车把爱球送了回来,车上装着一个个木箱子。我和四环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他正指挥着村里的几个小伙子把箱子往他家窑洞里搬,爱球整整胖了一圈,脸色黝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现在他更像一个球了。等那些东西搬完了,窑洞里只剩下我们仨的时候,他把箱子打开了,里面尽是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我们都是高中生,自然认识它们是烧杯、量杯、酒精炉、天平、试管什么的,我们怀疑他从哪搬来了一个化验室。
那是我们高中毕业回村三年后的事情了。这三年里,四环的父亲想尽办法想让儿子复读,儿子死活不答应,父亲说:“那个肖彩琴就有那么好吗,比大学都好吗?”儿子说:“不是比大学好,她就是我的大学。”父亲仰天长叹,他无法理解,只能归结到祖上的福荫不够,与大学无缘。他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熟门熟路,就给四环也弄了民办教师指标,好歹是个高中生,再抓两年锹把子,一肚子知识就糟蹋了。
高考成绩下来没几天,父亲就把我叫到了他的窑洞,他身上披着一件白衬衣,把一根纸烟从耳朵上拿下来,点着吸了一口。
“儿啊,咋弄呢,再复读一年?唉,那点分数,恐怕复读也不行。你说你们仨都上学呢,人家一个会写诗,一个会踢球,你会弄个啥?”
我不喜欢父亲“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样子,我说会组织,善于与人沟通,毕业前我一直是班上的生活委员,文娱活动哪次不是我策划的?
“我能当领导。”我赌气似的给自己找了个特长。
父亲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三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当领导学问大着咧,能把这一行钻通了,比写诗、踢球都强。”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生产队长,他的外衣总是披在身上,所有的外衣扣子都是装饰品,他喜欢趴在炕头给社员签借款的条子,他喜欢在大喇叭里安排农事:“这个,这个,明个晌午利民帮三宝在饲养站起圈……这个,这个,男社员往堡子山运粪,女社员在地里散粪,这个,这个……”那点权力简直就是他的兴奋剂,他因此而始终充满热情和斗志,比同龄的男人都年轻。他很满意我的回答,用家里所有的积蓄给村支书家买了些礼物,趁夜晚送了过去。没多长时间,村上的文书退休,我顶了上去。
爱球是个闲不住的人,搁以前,一定会主动找我和四环说这说那,讨主意。这次回来,卸车那天见了一面后,再没见他的踪影。四环来我家找我,后面跟着肖彩琴。现在他们俩,跟一个人似的,除了四环去学校以外的时间,形影不离,一起去承包地劳动,一起去看露天电影。四环动不动会给她背诗,在田间地头,在树下路口,他什么时候想背了,她什么时候想听了,他就开始背,她就开始听。村里人都很忙,下地干活,做买卖,到外地打工,都把钱往怀里划拉。他俩的闲散显得不合时宜,人们背过他们都说,那两个“神经病”又在那背诗呢!虽然我不赞成他们那种活法,但看见四环昂着头,唾沫星子乱飞,在那背,看见肖彩琴含情脉脉很专注地在那听,晨光、雨露和月色洒在他们脸上,我就充满了嫉妒,希望那个背诗的人是我。我还深深地爱着她。
四环说:“看看爱球去,回来了咋不见出来。”
我说:“走!”
我们相跟着往爱球家的窑洞走,走到坡口就被一群羊给包围了。羊群从我们身边哗啦啦走过去,等羊骚味和尘土散去的时候,我们看见爱球的父亲操着手,鞭子像一根天线插在他的臂弯里,他嘴角叼着一支喇叭筒旱烟,烟雾熏得他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爱球的父亲以前是羊倌,现在也是羊倌。以前他给生产队放羊,现在他把各家的羊收拢在一起,继续放。
“巴巴,爱球在吗,咋不见出来?”我们问他。
“欸,亏先人咧!以前外国那个卷毛比他大都亲,现在那些瓶瓶罐罐比他大都亲。”
一进爱球家的窑院,就闻见浓浓的药水的味道,越到窑门口越浓。肖彩琴把鼻子捂住,眉头皱着,跑隔壁窑洞和爱球的母亲拉闲去了。我们进了爱球的窑洞。原来那盏15瓦的灯泡换成了100瓦的,此前搬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摆在两边,一边在柜盖上,一边用木板搭起了一个操作台。爱球穿着一件半旧的白大褂,戴着白口罩,进进出出忙活着。看见我们进去,他示意我们坐下,端着两只手来回穿梭着。烧杯坐在酒精灯上,里面的液体咕噜噜泛着泡,几个反应器用玻璃管连在一起,里面的气泡忽快忽慢地游走。滴定架上,他把一些什么滴进底下的烧杯里,白色的液体滴进了白色的液体里,有蓝颜料从里面泛起来。丝丝缕缕地逐渐弥漫,最后液体整个都变成了蓝色,晶莹得像宝石。窑洞里没有通风设备,隔一阵他就拿把蒲扇,使劲把里面的气体和味道往门外赶,窑门开得大大的。
时值隆冬,我和四环在一条长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冻得受不了,跺着脚来回活动着。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四环说:“你这捣鼓啥呢?瓶瓶罐罐的?”
爱球从门后拉出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各种石头。
爱球一边用手绢擦着眼镜片,一边念叨着:“我就不信别人山上的石头能卖钱,我们的就不行。”他的话没头没脑,他接着说:“你们真应该出去看看,整个世界都在变戏法!”我们更不知他在说什么了。
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才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离开村子一边打工一边往南,他看到很多楼房、大桥、商场如春天的庄稼般从城市里冒出来,那些城市眼看着一天天长高,变大,变得洋气。他化学好,在一家工厂当了化验员。工厂在城市,但所需的原材料在农村。化验室隔一段时间要到那里去采样抽样。他第一次到南方农村的时候,惊呆了,人家那也叫农村?到处的小二楼、水泥地,早就过上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日子。
整个世界都在变戏法!
他激动得不知所以。都是是农村,人家咋那么好呢?他和他们说起了柳村,那些人说其实他们的村子以前也和柳村一样,穷得叮当响,后来他们的山上发现了矿石,开矿、加工矿石,不几年就变成这样了。
那是个中午,南方的阳光滚烫地晒在他身上,似要灼出油来,爱球手里拿着矿石,忽然想,那么大的堡子山,就没几块石头?对,在堡子山里,在他们捉迷藏的某个山沟里,一定有。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浑身一震,那一刻他忽然有了野心,想回家去变戏法。他又在化验室待了半年,把该学的都学会了,用所有的积蓄买了这些化验设施,回来了。
“对,变戏法,把柳村变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样子!”爱球在我心里燃起了一把火,我整个人都开始燃烧。“乌拉!”爱球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
“两个疯子!”四环冷眼看着我们,“你的马拉多纳呢,移情别恋啦?”
“让他先踢着吧,等我有了钱,到意大利去看他。”
“我该回去啦,彩琴等急了。”四环向我们招招手。
“四环,四环,我们一起。”爱球争取着。
四环手举在空中,晃一晃,没回头。
5、财富戏法
我和爱球把堡子山转了个遍,把形状和色彩不一样的石头、土壤甚至河沙都取样收集了回来,放在他的窑洞里。他窑洞的灯泡白天黑夜地亮着,里面雾气蒸腾、气味刺鼻。他父亲经常站在门口说:“把那灯泡换小些,费电的。”爱球不吭声,老人就叹口气走开了。
我十分热切地盼着爱球能给我带来好消息,有一段日子我每天都陪着他。他忙碌着,不停地忙碌着,分析着每个样品的成分。一个月之后,我问他啥情况,他说不好。两个月之后,我又问,他摇头。三个月后我还问,他不回答我,只是更专注地做着试验。我的激情逐渐消退,也许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梦,一个充满遐想的梦。样品终于做完了,爱球沮丧地躺在炕上。我也很失望,我极力劝他想开些,结果发现他睡着了。他太累了。我帮他盖上被子,带上门。回家坐在窑院门口的大石头上,望着满沟苍翠的树木和绿草,望着透过树梢透射过来的洁净的亮闪闪的阳光。山路上有人挑着担子,桶里忽闪忽闪的,像挑着两桶晨光。
父亲披着外衣,手里端着茶杯子站在我后面,父亲说:“诶,咱这个穷山沟,要是这绿色、阳光和空气能卖钱就好了,我们一下就有钱了。”
父亲在安慰我。我有了打算,等爱球醒来,跟他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在变什么戏法。第二天我去看爱球,他还沉沉地睡着。他母亲端着碗在旁边唤他,他坐起来,眼睛都没睁,打着呼把饭填进嘴里,又倒下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失去了活力,静静地待在柜盖和操作台上。三天后,我去看他,他仍然睡着,尽管他每天都打着呼噜吃母亲端来的饭菜,却没一点醒来的意思。他母亲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摸一摸他的脑门,神态正常、气息均匀,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已经蒙上了灰尘。我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他会一直睡着,在梦里无忧无虑地变戏法。
一天晚上,我都睡下了,爱球敲开了窑洞的门,“找到了,找到了。”他把一块灰色的石块递给我,石块的断面在灯光下发着星星点点的白光,“硅石,这是硅石,含硅量不低呢。”
爱球睡了七七四十九天,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全身铠甲的武士,骑着一匹白马,在堡子山的坡道上疾驰,他弯弓射箭,箭羽划过山谷的绿涛,划过天空,一直飞翔,他一直等待着它落下来,就没醒来,直到它落在了南山的一个山梁上。他一下醒了,扛上铁锹,奔到了山梁上。那里没有箭羽,甚至没有树木,只有一些灌木和青草。他从那里挖进去,挖了一米多深的时候,铁锹碰到了岩石。
我们那座山之所以叫堡子山,是因为上面建有一个很大的烽火台,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是明朝的,有人说是清朝的。更有一种说法,说我们是看守烽火台的士兵的后人。某一场战争结束,士兵们就地解甲归田,繁衍出了这一脉人。
先人们给我指路咧!爱球撂下铁锹,跪在了黄土地里。“整条沟都在一个地矿带上,储量不小呢。”我不知道硅石能干什么,但是我相信爱球,他那么激动,肯定能派大用场。
父亲披着衣服出来了,连夜带着我们去见老村长。有了在村里变戏法的想法后,我跟父亲讲了。我从爱球口里,父亲从我口里,知道了外面世界的变化。父亲种了一辈子地,最知道村里光景的稀稠,村里人多地少,要想过好日子就得想办法。父亲说:“要变你们就变吧,头烂不在一斧头,我们就是个种地的,没啥好怕的。”父亲的豁达让我吃惊。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父亲不像个农人,我长那么大没怎么见他扛过农具,总是披着衣服说这个说那个的。土地承包后,他才开始劳动,但菜蔬庄稼没一样种得比别人好。现在,我终于明白,他是有些魄力的。父亲说就这个事,他已经跟老村长唠叨过了。老村长那一段正犯愁呢,杨村成立了建筑队,槐村组织劳务输出,副业搞得有声有色,我们柳村搞些什么呢?父亲对他说:“我们不能跟他们一样,我们变戏法。”老村长说:“大变活人?你是不是发烧了。”他伸出手要摸父亲的额头。父亲把他的手打掉,说:“大变活村。”然后就把我和爱球在山上找矿石的事说了。祖祖辈辈在这山里,没听说有啥矿呀。老村长心里纳闷,“好,能变就让娃娃们变吧!”父亲说:“好,让娃娃们变!我还有个建议咧,如果真要变,就让我娃负责,我娃的特长就是当领导,学校的晚会都是他组织的咧!”村长有些愣怔,看了父亲一会儿说:“好,让你娃负责、负责。”八字没一撇呢,负责啥呢,村长想。
村长的眼睛在他家微弱的灯光下火苗般闪了一下,看得出他心里有波涛,但表面很冷静。他披着外衣在窑洞的脚地上转来转去,父亲的衣服已经穿在了身上,虽然没扣扣子,但总算穿上了,在老村长面前他没有资格披衣服,父亲以这样的方式表示着对村长的尊敬。“是这,咱们在县上的地矿部门再确认一下,如果真有货,咱就变这个戏法。”村长说完了,我们往门外走,父亲落在了后面,一个劲地看他,村长拍拍脑袋说:“好,如果真有矿,就让两个娃娃一起干!”村长对权力采取了审慎的态度。父亲还赖着不走,我把他拉了出来。听话听音,锣鼓听声,让我们俩负责不就是让我负责吗,爱球的兴趣不在这上面,后来我向父亲转达了我的理解。
那块灰色的坚硬的断面带着星星点点亮白的石头,就是硅石,县地矿部门确认了。村长决定成立副业队,我本身就是村委成员,任队长,爱球任副队长。村长给了我们一间办公室和一块写着“柳村副业队”的牌子,其余的靠我们自己了。好在那时候,全社会都支持搞副业,发家致富,开矿的手续办得很利索。我们去找了四环,让他和我们一起干,相信我们几个在一起是很好的组合。四环拒绝了,四环说:“开矿就要把山皮揭开,就是把那些草啊树啊的破坏掉,诶——”他皱着眉头摇头,好像谁在揭他的皮。肖彩琴说:“就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吧。”这时候,四环忽然在那本已经订得很厚的作业本后面奋笔疾书。“彩琴,我又写了一首诗,快来,我朗诵给你听。”四环家窑院的院边有一棵杨树,树下有一块条石,四环站上去,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诵,条石前面,肖彩琴站在院子里,凝神细听,那时候堡子山绿涛翻滚,阳光灿烂。
核心问题是缺资金,要修路、要揭山皮,要宣传,哪哪都需要钱。父亲顶着母亲的压力把攒了给我娶媳妇的钱拿了出来,父亲说:“儿呀,干好了啥都有了,干不好就啥都没有了。”爱球比我更急切,他向父亲要钱,父亲不给,他拿出了杀手锏,说:“都是你,当年不是你拿着鞭子满校园吆我,我现在就是干部,就离开了这个穷山沟。”老羊倌的脸一下绿了,嘴唇发抖,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疤。当年爱球离家出走后,校长训斥过他,他在校长面前扇了自己的耳光,老泪纵横。唉,我们的老父亲啊!父亲赌气把信用社的存款都取了出来,摔在了儿子的炕上。谁都没想到,村里最富有的其实是这个老羊倌,他的那群羊,一生二,二生三,在不起眼中累积着财富。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肖彩琴也送来了钱,主要是他父亲当年的工伤补偿金,她是瞒着四环来的,她的眼中满是忧戚,她说四环太纯粹,太理想,缺乏生活能力,如果自己哪天不在了,他该怎么生活呀!放点钱在这里,也许是他以后的依靠。这些年了,我心里从来没放下过肖彩琴,每次看到她我都心绪起伏。此时,我才发现,他们已经在爱情的路上走得那么远了。四环用他的诗歌,把肖彩琴滋养得年轻、秀美、动人,时光似乎没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我和爱球都说她胡说呢,年轻轻的说的是啥话嘛,即便是有啥变故,不是还有我们俩吗。
那个秋天中午的十二时零八分,堡子山南山谷响起了爆炸声,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灰色的硅石,从用碎石铺就的简陋而狭窄的山道上驶了出来,车头上绑着一个用绸被面挽成的大红花,那朵花被村长剪过彩。拖拉机突突突穿过山谷,穿过田野,我们的戏法开始了,我和爱球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爱球当时怎么想到用变戏法这个词的,实在是太贴切了。那时候,似乎全世界都在变戏法,原材料、能源是紧俏物资,我们的矿石投放市场,根本不存在销路问题,有陶瓷厂找来了,硅石是他们的主要原材料;做水刷石、做水磨石的来了,硅石是他们的填料;碳化硅厂的人来了……为了争夺有限的指标,他们都先打预付款,我们的资金问题也解决了。道路逐渐加宽成了水泥路面,硅石成卡车成卡车地运出去。财源滚滚而来。山是集体资源,村民人人有份,大家都有钱了。
大家不满足住在山上的窑洞里了,开始了第一次迁移,在公路两边盖房子,川道里有限的那些水浇地就被一点点吞噬成了新庄。当经济最困窘的那几户也盖上平板房的时候,第二次迁移又开始了,县城在向村子扩张,大家的房子也在向县城靠拢,新盖起来的都是二层以上的小楼,我们把那里叫新小区。
真是绝妙的戏法,十来年工夫,我们都过上了楼上楼下的生活。
6、四环
与我预想的一样,爱球的兴趣并不在管理上,当硅石的开发和销售走上正轨的时候,他又一头扎进了化验室,他对那些奇妙的酸碱反应,对药品的味道,迷恋至深,他把当年对马拉多纳的那股热情又放在了化验上。他说堡子山里不会只有硅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全村人深信不疑!当年他说堡子山里有矿石,果然就有矿石。他放弃打工说要在村里变戏法,果然就变出了一个不一样的村庄。他的话像神的预言,让大家崇拜。
当我们的副业队变更为公司的时候,在公司大院里,我专门给他盖了几间宽敞的化验室,他不愿搬进去,后来,公司在县城租赁了办公地点,我同样为他留了两间当化验室,他还是不同意搬。他仍然住在他家的老窑洞中,他说那里不但是他的实验室,更是他与先人们交流的秘境。骑白马的武士经常光顾他的梦乡,他手中的那支箭不会轻易射出去,一旦射出去,就会有更大的发现。果然,后来爱球又循着先人的箭羽找到了石灰石,找到了高岭土。
爱球在公司和村上都挂有职务,却从来不去赴任。公司一直是我在打理,老村长退休的时候,把村子也交给了我。我将公司的总经理和村支书一肩挑的时候,想起了当年对父亲说过的话,我说我能当领导,这何尝又不是一个漫长的预言?这个世上,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村长说当年我们仨一起上高中的时候,他就看出我们不一样。他说我和爱球都好,就是四环不好,让我们拉帮拉帮他,要是你们仨在一起,那就是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啊!
四环的父亲也找过我,他对肖彩琴恨之入骨,他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他的儿子八成能考上大学,即便是考不上,也能像我和爱球一样,在村里“建功立业”。你看他现在那个样子,教上几个娃娃就满足得不得了,十几年了,天天给那个女人背诗,诶——羞先人咧!
人真是很奇怪,这些年我结交了很多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一起喝酒,一起泡澡,一起找女人,却没几个真正成为朋友的。四环这些年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可我们的心还是那么近。他有公共分红,还有当年肖彩琴的投资分红,在村子第一次迁移到新庄的时候,我和爱球盖房的时候,顺带也给他盖了。第二次迁移到新小区的时候,我们也给他盖了。第一次是平房,第二次是小二楼。我和爱球找到他,让他搬出去住。他不愿意,仍然住在堡子山的老窑洞里。他和肖彩琴过着一种超凡脱俗的生活,除了背诗,还一起出去旅游,一起跳广场舞,挣钱、盖房子、给孩子在大城市买房子等这些家家热衷的世俗事,与他们无关。四环不愿搬出来的理由很简单,他说离开了绿色,离开了堡子山,就写不出诗,写不出诗拿啥给肖彩琴背?给她背不了诗,他活着还有啥意思?
他只主动找过我两次,两次都义愤填膺。一次是爱球发现了石灰石,我们准备开发的时候,他找到了我在县城的办公室,把我拽到窗子前,指着村子的方向,“鬼子,你好好看看,那是村子还是城市,把矿停下来,给村子留一点绿色、留一点念想好吗!”我给他倒茶,给他递烟,我说我这都是为了让大家多挣点钱,把日子过得更好。后来的几天,我们的石灰石矿开业,我剪彩回来的时候,见他和肖彩琴相携站在路边,他们愣怔地看着堡子山,表情木然,看到我,他忽然跪了下来,他说:“经理,支书,别再开矿了,我们的钱已经够多的了,给村子留一点绿色吧!”他的口气陌生、遥远、悲哀,把我弄了个大红脸,我连忙把他扶起来,我说最后一个,最后一个,等我把村里的道路都硬化了,栽上路灯,我的村子和城市一样了,我就不干了。
“村子就是村子,为什么要和城市一样,为什么?”四环忽然暴怒,双目圆睁,似要喷出火来,嘴皮子一抖一抖的。肖彩琴抱住她,在他的后背上捋着。我们走在一起的有好几个人,有人就说:“背诗背傻了,有钱都不愿意挣!爱过穷日子就别在这村待着。”
四环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人一下苍老了许多,他甚至没看我一眼,在肖彩琴的搀扶下,踉跄地向堡子山走去。
石灰矿如期产出了矿石,公司又多了一个支柱性产业。堡子山是夹在两条山沟里的一座大山,南边沟里的硅石已经开采了十几年,那条沟已经没有绿色,满沟都是坑坑洼洼的灰石头滩。石灰石在北边的山沟里。开采石灰矿的规模非当年硅石矿可比了,大型机械化设备进去,小半个月下来,半条沟就被翻了个遍,绿色大面积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灰白的高低层次的石头断面。两个矿像两张大嘴,互相交错着咬合着,堡子山的绿色就从山根向山顶一点点缩小。
四环和肖彩琴追撵着那点越来越小的绿色,一点一点地搬到了山的最高处,他们和那点绿色像漂浮在灰色波浪上的小舟。灰色波浪终于淹没了绿色,独剩下了山巅的一棵大槐树。四环就爬上树,用木板做了一个简易房子,除了吃饭、上厕所和去学校教书,剩余的时间和肖彩琴生活在房子里。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和爱球去看过他。我们拿着电喇叭对着树梢喊,让他们搬到新小区的已经帮他改好、装潢好的小二楼里去享福。我和爱球换人换马,喊得腮帮子都酸了,他没有丝毫回应。他坐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随着风微微摇曳,在他曲起的那条腿的大腿面上铺开着一个本子,他在写诗。晚霞把他的脸映得一片彤红。他的身边,是哗哗作响的树叶。
肖彩琴下来了,对我们说:“二位领导,求你们了,留下这棵树,留一点绿色和回忆给他吧!”她说最近他的诗里充满了哀伤,她怕他会和最后这一点绿色一起死去。
7、梗脖子病
那个骑白马,穿着铠甲的武士又在爱球的梦里射了一箭。这一次箭羽射向了地心。爱球在堡子山南山谷谷底挖了一个竖井,发现了高岭土。很优质的高岭土,铁和钛等杂质成分含量极低。优质的高岭土可以用于化妆品、石油钻探、无线电等多种行业,用途十分广泛。
堡子山简直是一座金山啊!爱球感慨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把村里的居住小区整顿得井井有条,横成排、竖成行,村巷都铺上了柏油路面,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水汽暖等设施全面跟进,我们村已经跟城市没有什么区别了,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了。这样就很好了,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说那可是高岭土呀,优质高岭土呀!如果项目落实,利润前景是前面两个矿不可比的。钱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钱对村里人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可是我们还是想有更多的钱。
项目顺利立项,那个元旦的中午,十二点零八分,我们在地层的更深处放了第一炮,期待着优质高岭土给我们带来更大的戏法。
谁成想那沉闷的一炮引发了一场地震。堡子山被掏了这么多年,植被破坏殆尽,早已是一个空壳了。随着地心的那一声炮响,山像掉到了一口沸腾的锅里,山峁、地畔、沟坎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塌陷下去,整个山小了一圈,像一个风干抽巴的干杏子。最后倒下的是山巅的那棵大槐树,喝醉酒了似的,摇摆着倾斜、倾斜,终于倒下了,树梢被埋在了灰石头中。树根裂成了两半,一半扎在土里,另一半露出了地面,那些粗细不一的树根,有些断裂,有些刺向灰蒙蒙的苍穹。山体流水般滑落下来,我们小时候居住过的窑洞和那些羊肠小道大部分都被掩埋了。
那一场地震,持续了十来分钟,激起的滔天土雾遮天蔽日。我和公司、村里的几个负责人站在山下的路口,等着迎接第一车高岭土的到来。突如其来的震动、巨响和崩塌如急骤的猛棍一波波抽打过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那些声响沉寂下来,我才反应过来,快,救人,快救人。开矿十几年了,因为都是露天矿,有过人员受伤的经历,但没死过人。
高岭土矿新聘的矿长安全意识强,安置炸药的人员在点火前都撤出了巷井,没有人员伤亡。选择在元旦这天开启项目,本是图个吉利,但因此获福,硅石矿、石灰矿都处于停产状态,人员休息,避免了更多的伤亡。这些坏事中的好事让我沸腾的脑子稍微平静了一些。
“爱球,看见爱球了吗?”我自语,也问周围人。爱球本来也要参加开工仪式的,结果前一天晚上有新发现,听他的口气,这个发现不次于高岭土矿,他要尽快把结果做出来。
“爱球,爱球!”我的心一阵绞痛,拔腿向他家的窑院跑去。和山上的所有窑洞一样,他家没能幸免,窑门被滑落下来的灰石头堵了个严严实实。
“爱球,爱球!”我泪眼朦胧,扑到石堆前面,用手使劲捡着、刨着,“快,挖土救人,快,推土机。”
更多的人,更多的工具加入了营救。两个小时后,窑门口被扒开了,我从那个仅能进去一个人的豁口爬进去。里面的设施还算完整,只是蒙上了一层灰尘。爱球趴在操作台上,身上斜压着一个柜子。他的样子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趴在操作台上?
“快,快!”我语无伦次,和大家一起把柜子搬开。他还有鼻息,但昏迷着,额头有一大块青紫。我无法唤醒他,大家也无法唤醒他,他被送往了医院。
我提着两只渗血的手从爱球的窑洞出来的时候,一切响动都停止了,世界恢复了宁静。那些弥漫的土雾脱离了地表,升腾在半空中,太阳在土雾深处如一个白亮的球体。
在到处滚动着灰石头的倾斜的山体上,那棵树根和枝干虬张的大槐树的树干上,坐着一个人,不,是两个人,一个躺在另一个怀里。那两个人像两件历经千年的古董,浑身被灰土包裹,眼窝、耳窝、脖颈等位置更厚。他们一动不动,简直是灰色的陶泥塑像。
“四环,彩琴!”我连爬带滚地奔过去。我用手试了被抱着的那个人的鼻息,一片冰凉。彩琴,彩琴,她死了,我的悲伤伴着她的名字奔涌而出。四环的手简直是两把血耙子,已经分不清指头和手掌的样子,他身旁,有个一人多深的大坑,坑边上的石块中有一片一片的木板。显然,她是被他从这所压碎了的房子里,在土堆下挖出来的。
我伸手去试四环的鼻翼,他忽然转动了一下脑袋,目光射向了我,他的眼睛红得像血,两道目光如火红灼烫的棍子,抽打在我的身上,让我浑身颤抖。
“快,快,救人要紧!”我刚想说,他忽然咆哮起来,“还我村庄,还我绿色,还我彩琴!”我从来不知道四环有那么好的嗓子,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震耳欲聋。
忽然,他站了起来,怀里抱着肖彩琴,两条大长腿急速地在那些坑坑洼洼的乱石中闪展腾挪,他向着堡子山的更深处跑去。
“还我村庄,还我绿色,还我彩琴”的声音雷鸣般滚动在天边。
我的目光跟踪着他的脚步,眼目中满是冰冷、闪烁的清灰色,目光跃过山巅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颗惨白的太阳。我的眼前白光一片,堡子山消失了。我的脖颈咔嚓一声响,从此就得了“梗脖子病”。
8、锁儿
没有人再看见四环,他失踪了。
我在医院看“梗脖子病”的时候,爱球也醒来了。他几乎没有外伤,但额头的撞击很严重,大脑受损,失去了大部分记忆,智力水平不到十岁。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我去看了他。他的眼镜在那次震动中摔坏了,不戴眼镜的爱球两眼前凸,目光涣散。他脸上的表情很和善,笑起来有与他年龄不符的童真流溢。
“爱球,我是鬼子,鬼子!”
“哈,鬼子,我告诉你,马拉多纳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球员的,真的。”他眼睛睁得老大。
爱球已经把化验室、开矿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又回到了痴迷马拉多纳的时代,他不知道,马拉多纳已经用他的行动证明了自己,他不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球员,还是球王。他也不知道,他也用十几年的时光证明了,他是一个好的化验员,是一个好的致富带头人。
在他压在身底的那个粉碎了的烧杯里,我发现了一些褐色粉末,我把它们送到某企业的化验室去化验,他们告诉我说那是金砂。我终于明白,爱球一定又受到了先人箭羽的启示,在堡子山的某一处发现了这些东西,如果他还在,我们可能会开金矿。
看着他用半条命维护下来的东西,我兴趣全无,我把这个消息隐瞒了下来。
坍塌后的堡子山已不具备开矿的安全条件了,所有的矿都被关停了。我引咎辞去了一些职务。
爱球住院的那些天,我陪他待在医院里。日子一下变得很宁静。早晨,我听到了鸟叫,中午我看见了阳光,晚上,我感受到了被晚霞包裹的愉悦。有一天,爱球问我:“四环呢,他去哪了?有篇作文不会写,想问问他呢。”我说:“四环走了,像你当年离开村子一样。”爱球留存的记忆不包括他离开村子去外打工的那些事,他看着我发愣。
“来,我帮你看吧!”我把他手上的一片纸接过来,那上面写着“我的理想”,说实话,爱球的字写得真难看。我在门口的文具店买来两个田字格作业本,我们趴在病房床上,背对着阳光,写“我的理想”。
爱球的写的是:如果能亲眼看一次马拉多纳踢球,死了都值了。
我写的是:我想和城里人一样,过好日子。
那天中午,我一觉醒来,听见爱球嘴里念念有词,他在唱歌:“小羊羔,咩咩咩。啃青草,爬山坡。羊粪蛋,撒成行。”
后来,爱球的老父亲,那个老羊倌来看他,爱球从父亲的手里接过鞭子,就不愿再放下,随着他走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的病治得咋样了,我说没办法,我的病选择性太强,全国仅此一例。父亲说也好。我们并排坐在院子里,父亲白发如雪,外衣披在身上。
父亲说:“找个伴吧。”这些年,因为放不下肖彩琴,我一直没结婚。
我说:“好吧!”
一个傍晚,我去王二贵家的小卖店买烟。小卖店没有别的顾客,二贵的女儿——锁儿侧身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灯光下,她的耳朵红红的透着温润,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的脸瓷器般紧致和光滑,“彩琴!”我几乎喊出声来,结果她把脑袋转了过来。她的眼睛里,没有肖彩琴的那份淡漠,而是充满了热情,她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那本书是一本徐志摩诗集。
我说我要娶锁儿,父亲吓了一跳,因为她是个哑巴。王二贵是村里的裁缝,是个大能人,虽然女儿不会说话,但他没把她当哑巴养,千方百计送她读书,学文化,又给她开了小卖店。锁儿的心气很高,人们给她的介绍的那些与她门当户对的瘸子、瞎子、小儿麻痹患者,她根本不考虑。村里的懒汉二棍子缠了多少年,人家就是不答应。身体残疾,心气还高,后来就没人去提亲了,一来二去就成了大得不能再大的大姑娘了。
父亲说:“不会说也好。只是你比人家大一轮,那女子眼头不低呢,试试看吧!”
没成想,媒人一去,事情就成了。新婚之夜,她坐在床上,我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与她四目相对。在晕红的灯光下,她更像肖彩琴,楚楚动人,沁人心脾,我只想就那么看着她,一夜都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是一种仰慕的满足的眼神,热烈、温暖,像一杯酱红的葡萄酒,更像一束烈焰。我们相互凝视着彼此,心绪纷杂漫漶却又澄澈如水。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忽然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记事本,急切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终于等到你了,你是个大英雄!”
英雄,英雄,如果不是她提醒,我还不知道我的心底沉睡着这么一头狮子,这么多年其实一直走在奔赴这个称号的路上,走在苦恋肖彩琴的路上,而她却走在迷恋我的路上,寻找着击中我的箭羽。毫无疑问,她射中了我的靶心,一股激情从我已经不再年轻的躯体里奔涌,我张开手臂抱住她,使劲抱住他,把我粗糙的脸庞贴在她的脸上。我把她的身体打开,贴上去贴上去,不留一点缝隙地贴上去,我们似乎粘合成了一个人,我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悸动和有力的回应。即将冲向巅峰的时候,我却败下阵来,我眼前白光一片,我听见了四环的呼号,我的脖子剧烈疼痛起来。
该死的“梗脖子病”。
我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大哭,我感到我的泪水蜂拥而下,冲刷着她圣洁的身体,也冲刷着我灰尘满面的身体。她紧紧地抱住我,一只手拍打着我,好像在说哭吧,哭吧,于是我嚎啕大哭。
有伴的日子真好!我对父亲说,父亲拍拍我的肩膀,满脸的欣慰,我忽然发现,父亲其实有一个很大的使命,就是把我交给一个女人。没多久他就故去了。
有伴的日子真好!锁儿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饭菜做得香香甜甜。剩下的时间,她劈成两半,一半读诗,一半绣十字绣。她读诗的时间,我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我发现世界就在她的眼神和微笑中。有一天,我说我给你读吧。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温顺地把书给我,我便开始读,她便开始听,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她肯定也不知道,因为他只能通过唇语来阅读我的朗读,可是我们却分明都沉浸在诗意中。很多时候,我会读出幻觉,觉得自己是四环,锁儿是肖彩琴。
9、十字绣
锁儿的另一个爱好是绣十字绣。跟读诗不同的是她绣十字绣的时候,从来不让我参与,她把我推到电视机前面,推到门外面。我问她绣的是个啥,她说能是啥,不过就是“室雅人和美”之类的字幅,富贵牡丹之类的图案呗。是啊,除了那些东西还能是个啥呢!
爱球出院后一直和父亲抢鞭子。白天他把鞭子从父亲的房间里拿过来,晚上,父亲趁他睡熟的时候,又偷偷拿了回去。爱球觉得这样很好玩,对这个戏法乐此不疲。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又去拿鞭子的时候,父亲抓住了他的手,摁着他的肩让他坐在炕沿,想和他进行一番交流。这个脸膛褐红,全部歇顶的光头老汉,一辈子只干了两件事儿,一件是养了一个儿子,一件是养了一群羊。老汉本来就木讷,不多的一些话都说给了羊群,跟儿子的话说得少之又少,除了少年时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唱的童谣,他不知道儿子还对他说过什么。他知道儿子打心里看不上他。那一年儿子出走,老汉的腰一下塌了,走在羊群后面,只看见羊看不见人了,人们都以为他从此就成了罗锅。后来,爱球回来了,发现了矿石,带着大家致富,老汉的腰一夜之间又直了,他本来就是个大个子,大家从来没见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有那么好的身材的。
老汉抓住了儿子的手,如果不是儿子脑子受了伤,那只手一直在天上飞翔,他是抓不住的。他对他说:“儿子,别拿鞭子了,你是干大事的人。”儿子的手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还是伸向了鞭子。老汉眼角渗出泪花的时候,看见儿子嘴边的涎水亮闪闪的。
老汉都失踪三天了,爱球才来找我。我连忙带着人找,在距离村子十几里地的一个山坡上找了他。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故去,鞭子插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根天线。那些羊,不远不近地散布他周围的草地上,一只也不少。这些年,老汉在放羊,羊也在放他。
村里的黄师阴阳给他入殓的时候,发现他的脚怎么也穿不进鞋子去,仔细一看,那脚比一般人的大出了三分之一,从脚掌到脚趾包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堡子山的绿色消失后,他每天要把羊群赶到十几里外的山沟里去放,每天都是一次小长征。老哥哥这一辈子走了多少路啊!阴阳含着泪用一把小刻刀,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他脚上的老茧完整地剥离了下来,那简直就是一双半透明的靴子,栩栩如生温润晶莹。我把它放在村子的博物馆里,和那些描述堡子山幽远历史的书籍放在一起。
当我们把老汉埋葬到县上的公墓,准备离开的时候,才发现,那群羊,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它们排成一圈又一圈,把那一堆埋葬着老汉的黄土围了起来。那群羊静静地卧着或站着,很安详,和周围的群山一样,它们组成了一个花圈的样子。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独特的葬礼,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丧者的花圈能那么硕大和洁白。
大家都感慨着,说那群羊比爱球忠义,因为爱球只干咧咧地哭了几嗓子,就跑来跑去地玩了。有人担忧说,老汉走了,爱球咋办,那群羊咋办。大家的话还在嘴边,就听见潮水般涌动的声音,羊群走了过来,后面跟着爱球,他操着手,鞭子插在臂弯里,像一根天线。简直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边走边唱着一首歌谣:“小羊羔,咩咩咩。啃青草,爬山坡。羊粪蛋,撒成行。”他是什么时候,怎么学会的这首歌谣,就不得而知了。
爱球和他的羊群住在新庄,和我居住的新小区还有一定的距离,他隔三五天就要给他舅舅送羊,他舅舅开着县城最大的羊肉泡馍馆。约摸他去的那天,我就早早地起来,边晨练边等着他,好看一眼我的好兄弟。
“鬼子,堡子山上飘着一朵绿云朵,往大长咧!”
爱球已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了,持续时间也很长了。我见过白云朵、黑云朵,从来没见过绿云朵,我就当他是瞎说呢。
我发现村里人变得鬼祟有些日子了,开始我以为在我们家这个无声的世界过久了,产生了幻觉。随后我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多年的管理经验告诉我,那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村庄里一定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着。因为心里有了这件事,我给锁儿念诗的时候经常蹿行,心不在焉。每每这个时候,锁儿就敲敲桌子,满眼嗔怪,以示警示。后来,她减少了听诗的次数,只是坐在窗前,埋头于她的十字绣中,紧迫而又忙碌。
那一个傍晚,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锁儿照顾我吃了晚饭后就埋头在她的十字绣中。我很无聊,早早睡了。我第一次梦见了那个穿铠甲,骑着白马的武士,他奔驰在堡子山的坡道上,甲衣流淌着金色的光芒,白马如一道闪电,他背上背着一张弧形的弯弓,并没有取下来。堡子山的坡道就那么长,他疾驰如飞,却总也走不到头,我忽然顿悟,他不是奔走在路上,他是奔走在光阴里。我是被开门声惊醒的,愣怔了好半天,才发现锁儿站在床前,屋顶雪亮的LED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像是透明的。她眼中喷射出抑制不住的兴奋,脸色绯红,很容易让我想起新婚那天的神采。
她牵着我的手从楼梯下来,来到一楼。我这才发现,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家一到三楼所有的灯光都亮着,包括手电筒。锁儿把那些放着十字绣的房间的门都打开了。那些十字绣全部挂在了墙上,一幅连着一幅,我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了,锁儿绣的并不是在绣“室雅人和美”和富贵牡丹的图案,她在绣一段历史,一段围绕堡子山的村庄的历史,主人公就是我、四环和爱球,那段历史从一楼开始,到三楼结束。我相信,如果连缀起来,比《清明上河图》更宏阔。然而,它更像一曲交响乐,每一层为一个独立的乐章。每一层的门口,锁儿都绣出了主题。
一楼的主题叫绿色的海,满目苍翠的堡子山,金丝线样的黄土路点缀其间,我们仨穿着带补丁的衣服,那些衣服在十字绣里居然是那么美,尤其是四环的袖口裤脚,简直是一件时装。那里面有爱球的马拉多纳,有四环和彩琴的诗歌,我的黑眉毛黑髭须闪着亮光。我沉浸其中的时候,忽然产生了疑问,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锁儿还很小,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我问她,她把两手合十贴在腮边,然后做出骑马、弯弓的姿势,“金甲武士?”我脱口而出,她兴奋地点点头。我开始疑惑,也许我们村每个人的梦中都有一个金甲武士。二楼的主题叫奔放的秋,绿色、灰色和褐色相斑驳的背景,人物画面都很纷杂,四环和彩琴在大槐树的树梢摇曳,爱球的窑洞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戴着安全帽,后面跟着我们富裕起来的村民,简直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创业画卷。
爬上三楼的时候,我在楼梯口迟疑了,我的手心有了汗。其实看到二楼最后一间房子的时候,我的心就急速地跳动起来了。锁儿,我的妻子,拥着我,搀扶着我,用目光热切地鼓励着我,好像在说:“你是大英雄。”
三楼的主题叫重生,一开门满目的灰色如乱箭,又如荆棘,扑面而来。前几幅画就是那次崩塌,爬在操作台上的爱球、抱着彩琴坐在树干上的四环,提着两只渗血的手的我……我头疼欲裂,像看见了灼目的极光,我太阳穴有两根锥子相向扎来。我转身迈步,想逃离出去,但我的双腿发软。锁儿紧紧地抓住我,她原来有那么大力气,我纹丝不能动弹。我感到无数灰色的石头一层层向我挤压过来,各种声响、尤其是四环的呼喊向我挤压过来,我被掩埋在了地心深处,一点光线都没有,我嚎啕我呼喊我挣扎,当我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我终于归于沉寂,我想我是死了。
10、白云朵,绿云朵
柔软的绸缎、飘荡的白云,浓浓的奶酪的味道。
有一丝光穿透过来,有人在捡拾着我头顶的石块,为我的生命开了一个窗口,从那个窗口,我的世界逐渐清亮起来。我看见锁儿,我的妻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的脸上满是抓痕,她的衣衫都被抓烂了,她的上衣扣子敞着,我的脸埋在她的胸口。在她宽厚的胸前仰头看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她温暖里的慈爱,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母亲,母亲,我居然叫了她母亲。
我看见她的眼睛浸泡在泪水里,她果然像母亲那样,紧紧地把我抱在胸前。又一次,我将自己的眼泪涂抹在她圣洁的身体上,也涂抹在自己灰尘满面的身体上。
我帮她整理好衣衫,携着她的手,继续欣赏她的十字绣,她用她的博大和温暖,在我的心里腾出了一点地方,我终于可以把那些灰色石头、那些响动放置在该放的位置。三楼最后一个房间的二十幅十字绣的画面几乎一样,都是堡子山,不同的是山上的颜色在发生着变化,开始的堡子山是完全的灰色,有一点绿色火苗般从山脚燃起,绿色逐渐蔓延,最后整个山都是绿的啦。我忽然想起爱球的话,莫不是这就是他说的绿云朵?在最后的那几幅上,我还发现在绿绿的堡子山上,有一团团白色,那些白色飘忽不定,更像云朵。
锁儿,我的好妻子,她用这样的方式为我疗伤。
看完最后一幅画的时候,天大亮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灿烂,空气澄澈。我的目光从最后一幅画扫过去,就落在了窗玻璃上,玻璃后面的空间深处就是堡子山,天哪,我的“梗脖子病”居然完全好啦,我终于又看见了堡子山,那座山在目光深处,在阳光下,苍翠欲滴。原来,锁儿的那些十字绣只是跟踪了堡子山的变化。
我看着那座山,看着那座近十年没能谋面的山,整整一个上午,目光都没离开过半分。乘我沉浸在那座山,那座失而复得的山里的时候,锁儿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在窗前吃午饭的时候,看见很多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结着伴向堡子山走去。也许是“梗脖子病”好了的原因,再也不觉得他们鬼祟,但我很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
吃完饭,锁儿锁上了院门,我们也走在那些人中间,向堡子山走去。走到山底下,我惊呆了,似乎我的记忆被掐掉了一段,那座山依然那么苍翠,山路、窑洞,爱球窑洞里的化验器材,就连山巅的那棵树,树上的小木屋都在那里。
在四环家的窑院里,我看见了一个人,褐色的脸膛褐色的肌肤,显得很健壮,只是满头的头发都白了。居然是四环。
“四环,”我喊他,“四环,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泪眼朦胧地向他道歉,我欠他这个道歉快十年了。
他看着我,表情冷峻。他说:“我想杀了你,杀了你,然后跟我的彩琴去地下。我想等彩琴过了三七再动手。”结果,彩琴过头七的时候,他梦见了她,他说:“四环,你要好好活着,千万别伤害鬼子,他让你不开心,却让全村人都开心啦。”彩琴过二七的时候,他梦见了他的老母亲,母亲是得了一场怪病走的,走的时候浑身都黄透了,由于日子穷,到死都没去医院,自然不知道是啥病。母亲说:“娃呀,要有现在的好日子,我的病早就看好了。”彩琴三七的时候,他梦见了一个身穿金甲,骑着白马的武士,那个武士手里拿着弯弓,一箭射到堡子山的山头上,山头就绿了,一箭射山谷,山谷就绿了,一箭射到山根,山根又绿了。他醒来后想了很久,不知道武士要给他说什么,后来他想到了爱球的那句话:整个世界都在变戏法。他终于明白,生活就是变戏法,既然我和爱球把绿色变没了,他就努力再把它们变回来。
“我想这也是彩琴想要的。”说着话,他的目光射向了山坡,那里有一个坟堆。
他忽然一把把我拽到他跟前,表情凶狠地在我的胸脯上捣了几拳,然后释然大笑,说他的仇已经报了。
他把我领进他的窑洞喝水,我吃惊地发现,窑洞的墙壁上挂满了磨损的笔头,足足有上百把。他说每用坏一个他就挂在这里,一则是个留念,一则是鼓励自己。
我问他还写诗吗,他说,写,那满山的绿色就是他用笔头写下的诗,山风一句句都朗诵给了肖彩琴。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眉毛和髭须很浓的挂职大学生村官进了院子,四环说开始是他自己干,后来这个孩子就带来了很多人,我们一起干。
“看到山顶的大槐树了吗?它的根居然还活着,这孩子找来了吊车,找来了很多人,把它扶了起来。他要把堡子山弄成一个旅游度假村呢。”
我忽然想起父亲当年说的话,“诶,咱这个穷山沟,要是这绿色、阳光和空气能卖钱就好了,我们一下就有钱了。”
我终于明白,四环和大学生村官就是那逐渐变大的绿云朵。
“他长得多像你呀!”
“看见爱球了吗?”他们忽然问我,他拉着我的手出门站在院边。一群羊正从坡口转过来,好大的一群羊呀,后面跟着爱球,爱球臂弯里夹着鞭杆,嘴里唱着他的歌谣。
那些羊从山路上上来,散布到碧绿的山坡上,变成了白云朵。
—END—
《长江文艺》2021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张双
▲杨军民
杨军民,甘肃泾川人,宁夏石嘴山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长江文艺》《朔方》《天津文学》《安徽文学》《时代文学》《黄河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部分被《长江文艺好小说》《传奇传记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杂文选刊》《文摘报》转载,出版小说集《狗叫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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