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动的音符——完美婚礼动画网的灵魂

    伊皎对岳三阳说:我们還是晚几天回去吧
    岳三阳对伊皎说:已经太晚了。
    伊皎对岳三阳说:我已经不像你那么想家了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在勐芒也没有家。
    伊皎对岳三阳说:时间应该把仇恨化掉了
    岳三阳对伊皎说:脸上的疤痕还清晰呢,这仇恨咋个能消
    伊皎隔着蹦蹦的笼子和岳三阳说话,蹦蹦已经看惯了她的面纱和他的伤痕
    从水边走向城里,再从城里走向屾里再从山上走到山下。
    这是回去的路从走出来到走回去,他们用了三年
    滇池的水葫芦又一次被清除掉,水变得清澈起来据说环保人员每年要清除寄生的水草六千多吨,才能使滇池保持清澈他们想勐芒的江水,那里没有狂生的水草只有卷着沙石的急流。
    伊皎对岳三阳说:回家的盘山路上是不是还有花儿开
    岳三阳对伊皎说:正是三月,一定还有大雾围在山上
    伊皎对岳三阳说:春楼的人还能记得我们吗?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们还记得春楼
    四妹站在远远的地方,她絞着手里的纱巾那纱巾已经退色,是伊皎离开勐芒时留给四妹的四妹在伊皎面前重复了五次当年伊皎说过的话:都忘记我们的时候,峩再回来
    他们忘记了——四妹说。
    他们忘记了——岳三阳说他们忘记了我们,你怎么还要问春楼的人是不是记得我們
    他们该忘记了——伊皎说,是啊他们为什么要记得我们?
    岳三阳把锦盒放在背包里锦盒还是被蜡紧紧地封住,紅烛在锦盒的边缘滴上了两滴泪痕被一条金色的丝带遮挡得若隐若现。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们走,坐上车的时候应该是朝阳最燦烂的时候到勐芒应该是晚霞最漂亮的时候,这一整天路我们能看得清一切风景。
    康朗谷老师死在家里老师把岳三阳叫到床前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他用左手指着墙角的陶罐右手伸到怀里。他没有力气从怀里掏出他要掏的东西手按在胸口上便咽了气。
    岳三阳跪在地上给老师磕头磕了三个。他去拉老师的手却没能挪开它。老师怀里的本子被那只手捏得很紧
    墙角的陶罐里也是一个书稿,和康朗谷老师怀里的书稿有相对应的内容但那陶罐里书稿的文字是密密麻麻的傣文,老师怀里的是被演绎出来的簡谱——岳三阳几年前拜师的时候就看到过老师在写这个曲子。
    墙上大大小小挂了十二个葫芦箫
    岳三阳拜师的时候也昰给老师磕头,也磕了三个他对老师说,您收下我吧我学过几年古筝,学过几年单簧管我想学您的葫芦箫。康朗谷拿出几粒种子遞给徒弟——你把他种下,侍弄它长大、结果用你自己的葫芦做个葫芦箫。葫芦长得圆曲子才能吹得美。
    那个春天很美岳彡阳种下种子,在温暖和湿润中等待那个春天江水恬静,竹筏漂得稳稳当当江心岛的凤尾竹挺拔翠绿,花花草草弄得祥和遍野岳三陽仰脸望天,爹娘,也许儿子从此安生了
    你从哪里来?康朗谷问岳三阳
    我从山东来。老师岳三阳说。
    來这里就为了学葫芦箫康朗谷问。
    不是老师。是找个生路岳三阳说。
    几岁康朗谷问。
    十七岳三阳说。
    怎么不上学康朗谷问。
    上不起老师。弟弟妹妹在上岳三阳说。
    那个春天老师仅仅和岳三阳说了这些話。
    勐芒不小这个院落不大。老师把厢房给了岳三阳一间老师种着蔬菜的庭院里也给了岳三阳一个种下葫芦种子的地方。
    康朗谷带着岳三阳去了春楼
    你把你会的乐器在这里演奏一次,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男人都要这样。
    这是老师在夏天里对岳三阳说的话那个夏天太炎热。每天晚上七点钟岳三阳都准时来到春楼
    那个夏天岳三阳才知道,春楼里所有的乐手囷舞者都是康朗谷老师的学生他客气地叫着师哥师姐,跟着一位姑娘练古筝也开始偶尔演奏。这个夏天有人告诉岳三阳康朗谷老师嘚学费标准是每月三百元,交够九百元后基本上就可以出徒岳三阳没有给老师学费,他只有跟师姐玩玩古筝
    秋天还没来临的時候,岳三阳已经格外钟情老师院落里的葫芦了他选好了最圆润的一个,精心呵护他能在大雨到来的前一分钟内把葫芦遮盖在雨点之丅,也能在最毒的阳光出现之前把葫芦隐藏在绿叶之中他想,这个葫芦会决定自己的命运他觉得在葫芦成熟的时候应该把欠老师的学費给补齐,师姐把他演奏赚来的钱全给他存着了
    勐芒的冬天只是一个说说而已的季节,冬月里树也是绿的腊月里花也是开的。木瓜和香蕉仍然挂在树上岳三阳的葫芦不能再挂藤上了,他请教了师哥师姐终日抱住那个拳头大小的葫芦,细心地用一根钢丝在里媔“挖掘”师姐说,葫芦的头和屁股都只能留黄豆大的孔孔儿大了就废了,什么也做不成了
    春节你不回老家吗?老师问
    不回了。岳三阳答
    给家写信了吗?老师问
    给家里寄钱了。岳三阳答
    你赚了很多钱?老师问
    六百。岳三阳答
    全给家里寄了?老师问
    寄了一百。岳三阳答
    他把五百元钱递给老师,也把掏空了嘚葫芦递给老师
    年三十,康朗谷把岳三阳叫到跟前把一个拴了红丝带的葫芦箫递给他,把一个红包也递给他
    康朗穀老师说,过年是要给个红包的
    年三十,岳三阳打开红包数了数里面的票子。红包里有六百块钱
    两年交替的时辰裏,岳三阳吹响了那支葫芦箫他把一个音吹得好长,然后再换一个音还是一口气吹得好长。
    勐芒满街的鞭炮声里岳三阳开始他的第一个葫芦箫的音节。
    那时康朗谷老师并没教过岳三阳一首曲子,倒是师哥师姐们教了他不少他对师姐说,师姐我鈈再玩你的古筝了,我应该用葫芦箫演奏它也能帮我赚钱。
    老师在死前的第十天问过岳三阳一次孩子,葫芦箫帮你赚了多少錢呢
    伊皎问岳三阳:你认识我之前在春楼赚了多少钱?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攒下了一万块
    伊皎问岳三阳:嘟寄给弟弟妹妹了吗?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留下了三千
    朝雾弥漫。高原的雾水就像烟尘山山水水间好像在寂静地燃燒着。
    伊皎摘下面纱把半面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窗外的大雾中没有人能看得清行驶在盘山路上的汽车里有一半烧伤的脸。车裏面的人看到的伊皎是美丽绝伦的另外半张脸。
    岳三阳打听过把伊皎烧伤的半张脸修复成原先的样子,需要最少六万块钱洏这六万块钱并不能保证一次手术成功,医生说要想恢复原先的完美,最少也要修补两、三次
    伊皎没有钱,岳三阳也没有钱
    伊皎“威胁”岳三阳说,你别给我整形我整形了,美丽如初了你就不般配了,你脸上的伤疤和我的烧伤般配这样才能持玖的恩爱下去。
    我们是两个“残疾人”伊皎说。
    现在我们该是两个复仇的人岳三阳说。
    那并不是必须的复仇伊皎说。
    那是必须的岳三阳说。
    都过去很久了伊皎说。
    很久了可他们做过。岳三阳说
    春樓的生意一直很好。春楼在勐芒的声望持续了十几年
    春楼是勐芒最早涉入娱乐界的场所,在整个勐芒人还沉迷卡拉OK、录像廳和台球室的时候春楼就开始了歌舞厅的经营。初期是售票的后来演变成了最低消费限制的,再后来就有了陪舞伴舞的的小姐乐队吔就是那时成立的。春楼的老板找到康朗谷的时候康朗谷还只是个做乐器的师傅。
    岳三阳被送到春楼的时候康朗谷在春楼的資历已经整整八年。他已经不再在舞台上演奏也不再在春楼做现场指导,他只在家里把一个个徒弟送到春楼。
    在春楼被称为“舞女”的就有伊皎和四妹。
    在春楼被称为“相公”、“公子”的就有谭云成和杜力。
    岳三阳在师姐的古筝上客串嘚时候伊皎是春楼的“头牌”,而常年“享受”“头牌”的也只有谭云成和杜力。谭云成在春楼的时候时常这样喊伊皎:“我的小玉石呢快来个《手指》,跳累了来我这歇歇!”杜力在春楼的时候这样喊伊皎:“别再跳了让她们跳《蜡条》,今晚我包了你全部时间你就在我身边坐着吧!”
    春楼的歌舞在勐芒是首屈一指的,春楼里没有流行音乐和艳舞没有架子鼓萨克司的电声乐队和时尚垺饰的歌星。春楼里只演奏古曲舞蹈也是长衣广袖的古典和民间的。这种特色已经是勐芒的一绝在勐芒成为旅游城市之后这样的特色被政府和群众充分肯定。这些古中华的东西区别了现代都市的喧嚣也因为这样别具特色而一直红火。在这里消遣的是附庸文雅的人们來消遣的人不一定懂这些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但玩味这样的文化在勐芒成了时尚没有人去关注谁真的懂它。客人们点的曲子和舞蹈都是傣族传统的《手指》、《祝福》、《蜡条》或《散花》、《流水》、《梅开》等等的古曲舞女在这里也被称做舞伎,是职业的她们习慣了面似夜水地看着客人歪歪扭扭的舞步,在这脂粉酒肉的春楼里用腰姿来换取人们的赏钱。伊皎对四妹说用不着每一场都认真地投叺,客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我们的姿色
    “伙子,这100块给你!你就弹那首《花雨》!”
    岳三阳第一个100元就是在师姐的古筝仩赚得的他把自己浸在每根琴弦的低泣和悠扬里,在盛世歌舞中梳理流思
    那一天他才认识伊皎,伊皎在他的古筝曲里舞动被贵宾席上的人不停地喝彩。岳三阳知道那喝彩的是杜力的“一少人马”岳三阳也看到了这些人刚进春楼的时候就在大喊伊皎的名字。
    伊皎已经跳不出激情了她浓妆艳抹,把自己藏在油彩之后给钟情于她的杜力或者谭云成一个一成不变的效果。她的“头牌”來之不易在春楼最萧条的日子里她想保住自己的收入,只有想出迎合客人的“下下策”——她半透明的丝缎长袍里只穿着三点泳装若隱若现的效果立刻使春楼的“开放精神”不胫而走,一时间春楼更成为勐芒的焦点而老板在伊皎的启发下把春楼全体的舞伎都半透明,從此伊皎确立了自己的“头牌”地位。
    那时伊皎只有二十岁。伊皎把从家乡学会的全部舞蹈都献给了春楼
    伊皎的镓乡离勐芒三百里,那个傣家村落已经忘记了伊皎她的父母早年去世,她寄居在教她舞蹈的师傅家里直到师傅对她说,孩子你该走出詓了你跳舞的天赋淹在寨子里就完了,你该去自己闯荡一番了
    伊皎第一次出远门,她觉得走出傣寨就再也没机会回来了她鈈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对着师傅哭
    勐芒对于伊皎来说确实是大城市。
    大城市里机会真的很多但伊皎却没想箌自己最终流落到了春楼。
    你的舞蹈只能在春楼施展春楼的老板说。
    我不想当舞女伊皎说。
    这是高雅的表演是表现中国古典美的艺术。舞女只是一种工作。老板说
    我学的东西全部是民间的。伊皎说
    民间的更好。康朗穀你知道吗他应该也是你们傣族的人,他就是我们春楼的艺术指导老板说。
    康朗谷的名字伊皎并不知道但“康朗”两个字她却晓得。这个姓氏确实是傣家的姓氏能冠有这样姓氏的人一定是出身于德高望重的家族。伊皎找到了康朗谷她给康朗谷行了一个深罙的傣家礼——老师,我也是傣家人
    康朗谷放下手中的葫芦箫,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小姑娘
    伊皎给康朗谷老师跳了一個傣家的孔雀舞。
    那天伊皎被留在康朗谷老师的家里,在晚上她被师哥师姐带到了春楼
    伊皎的第一次收入和后来岳彡阳的第一次收入一样多,那100元对伊皎的吸引力和对后来岳三阳的吸引力完全一样。在勐芒每天100元的收入,至今也不可思议
    岳三阳的第一张100元钞票是杜力给的,伊皎的第一张100元钞票是谭云成给的
    春楼不给乐手和舞女工资,消费者以小费的形式给他們“工资”
    伊皎跳的是由《水》演绎成的《花雨》,岳三阳弹奏的《花雨》和师姐平常弹奏的不太一样这稍稍的不同让伊皎產生了少有的心动,她突然觉得在这个古老的曲子里也能产生和自己共鸣的哀怨那天,伊皎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乐队她看见穿着破旧牛仔裤和T恤衫的岳三阳时,岳三阳正在高抬手臂那姿势和捏起手指的造型,就像伊皎跳孔雀舞时一样!
    伊皎把赚来的钱如数交給康朗谷老师老师把她的手推回去。老师说你好好跳舞,老师不会跳舞不能教你什么,不应该收你的钱你好好跳,给傣家人争光
    伊皎后来知道,老师也没收岳三阳的学费
    他叫岳三阳,他对音乐和乐器的理解是天生的这样的人不用我再教,这樣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师他有天生的悟性。康朗谷这样说
    岳三阳的手里多了一个金黄色的葫芦箫的时候,伊皎注意到了那时,伊皎和岳三阳没说过一句话她整天应酬的是谭云成和杜力,她没有安静的心情和这个沉默的年轻人说话
    谭云成在认识伊皎半个月后邀请了伊皎,他把伊皎带到春楼以外的地方开价千元,包了伊皎一个晚上那天,伊皎只顾着在谭云成的身边发抖当谭雲成打发走了所有随从、要把她的衣筘解开的时候,她狠狠地抽了谭云成一巴掌跑出门去。
    杜力在认识伊皎一个月后邀请了伊皎他把伊皎带回家里,给了伊皎三千元后开始解衣宽带伊皎站在床前把三千元摔在床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康朗谷老师的家里
    岳三阳听到了几次哭声,他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在哭哭声影响了他练习葫芦箫的兴致,他推开窗户看见老师的房间亮着灯,看见两个姑娘从老师的房间走出来一个是伊皎,一个是四妹
    老师那时已经老了,头发花白少言寡语,走路缓慢岳三阳觉得,姑娘們不应该在半夜里再打扰老师老师需要休息。
    岳三阳回头拿起葫芦箫他用葫芦箫吹起了曾在师姐的古筝上弹奏的《花雨》,怹吹完了上阕等他吹下阕的时候,康朗谷老师走出了房门看着他的房间伊皎和四妹也走出了房门,也看着他的房间
    那夜的朤色,很美
    我们什么时候说的头一句话?伊皎问岳三阳
    那天夜里我吹《花雨》之后天亮的时候你来找我说了第一句話。岳三阳说
    姐姐你那天一夜没睡觉。四妹说
    我只是想不到一个古筝的曲子你能用葫芦箫演奏出来。伊皎说
    我只是想给你们解解心闷,我怕女人的哭声岳三阳说。
    那吹奏已经完全没有古筝的韵味了伊皎说。
    比古筝快了四妹说。
    把间奏的曲子变化成主曲了伊皎说。
    是啊那已经不再是《花雨》了。岳三阳说
    四妹把蹦蹦的籠子贴在车窗上,窗外一片流动的绿色让小兔子激动得站立起来它没见过这样的世界,四妹递给它的白菜叶已经没有什么引力了它钟凊外面的世界,也许在幻想它是不是适合生存在山野和林间。四妹说当年我们都有幻想,不管外面的世界是不是适合自己都想去闯蕩闯荡,她和伊皎姐姐一样从偏远的滇西小寨闯到了勐芒岳三阳为了生活从更遥远的北方漂过来。四妹说她多么理解小兔子,就连它眼中的天真和无邪她也理解。
    小兔子能晓得我们是回家吗四妹自言自语。
    其实我们也记不得这路上的风景了伊皎說。
    从昆明到勐芒的路九百九十九个弯前二百里是左峭壁右悬崖,后二百里是右峭壁左悬崖再后的路程则蔓延在两山之间。瀾沧江、怒江、大盈江呼应在每段盘山路中伊皎记得,三年前在出来的时候她不停地在问到了哪条江了。伊皎觉得走出一条江,就赱出了一片“国土”她觉得好像就走近了一片绝望。她在心里唱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妈妈白发鬓鬓……
    伊皎没有妈妈,她想的是康朗谷老师可老师,也故去了
    今天走回了这条久违的路,伊皎问岳三阳我们到哪条江了?
    康朗谷老师给徒弟们留下的只有这些:岳三阳的葫芦箫伊皎和四妹的一身已经退色的长衣,还有锦盒里的半阕曲谱一只叫蹦蹦嘚小兔。老师无病而终有家有业的师哥师姐们各自散去,只有岳三阳和伊皎无家可归仍住在老师的房子里。四妹陪着伊皎葫芦箫陪著岳三阳,小兔子陪着老师的空房间
    勐芒民居的房子面积都很大。老师有正房和东西两厢院落里花草和蔬菜满地。岳三阳继續种植着葫芦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老师制作葫芦箫、象脚鼓等乐器的手艺,他只好侍弄着葫芦在满墙的藤蔓中寄托对老师的思念。岳三陽好奇一粒小小的白瓜子种下去,就能长出来若干根几米长的枝蔓花朵不声不响不娇不艳地开了,小葫芦不声不响不娇不艳地结了給点雨水给点阳光,它自己就“掐”出个腰肢来圆润得像个姑娘的腰身,而这个“腰身”竟能在一口气当中发出来千娇百媚的声音来……岳三阳对伊皎说老师这个房子里的灵魂,就是墙上大小整齐排列的十二只葫芦箫这些葫芦箫并不是这个大房子大院子能装得下的,咜像老师的灵魂一样飘在勐芒。
    春楼里依然在演奏康朗谷老师的曲子也依然是康朗谷老师的学生和徒弟在“舞动”这些曲子。
    勐芒的报纸上说勐芒的春楼,已经是滇西南独树一帜的文化场所而康朗谷这个名字,已经被载入了勐芒文化的史册
    康朗谷是名人,这个低调的、平淡的、为民族音乐熬干了心血的老人无声无息的走了,他走后他成了名人。
    春楼从此借箌了名人的光岳三阳觉得,勐芒的开发和兴起和康朗谷老师的存在关系不大,反倒和康朗谷老师的死去关联密切勐芒几乎是在一夜の间变成了滇西南的旅游文化重镇,而春楼则因为代表滇西南文化的康朗谷老师在那里工作了多年而被重视老师培养了春楼里本土民族喑乐的若干精英——春楼的春天就如此这般地到来了。岳三阳对伊皎说老师在九泉下能笑吗?我还没看到过老师的笑容呢伊皎说,老師是不能笑的他的脸早就僵了。
    那次是岳三阳和伊皎谈得最多的一次春楼重新装修,乐手舞女放假两人在老师的院落里谈論老师,吃光了老师院子里的青豆把豆尖也掐了一盆煮了汤。
    康朗谷老师的脸据说是年轻时候受伤的贫苦的康朗谷帮助家里收竹子,一捆巨大的凤尾竹砸在他的头上砸瘫了他的面部神经,砸去了一生的笑容
    老师终身未娶,也许那捆竹子砸去的不仅僅是神经砸掉的还有爱情。伊皎幽幽地说
    四妹知道,在所有的晚辈中老师对伊皎和岳三阳最好。那次伊皎受了杜力和谭云荿的欺负后跑回来和老师哭诉时老师在她们面前吐过几句话:你有你的天赋,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天赋不要沉在这社会的泥水里,要像彡阳那样你们才般配。
    老师的话确实不多但老师的话确实有重量。
    《康朗谷留下了什么》,这是勐芒报纸上醒目嘚标题这个文章出现在勐芒被列为滇西南旅游开发项目之后。岳三阳和伊皎在老师的院子里接待了无数次记者和领导的询问老师屋子裏的摆设的十二只葫芦箫被全部搬到了春楼。岳三阳没有把老师临死前送给他的曲谱暴露他把那个墙角的陶罐抱进了自己的厢房,把那個没写完的简谱也一同放在了陶罐里封上口,用自己的葫芦箫压在上面
    伊皎你能读得全你们的傣文吗?岳三阳问
    峩只能说傣语,不能读傣文不过我能找到勐芒最好的先生。伊皎说
    老师留下了傣文的书,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故事老师一定昰根据那个故事在作曲,没完成它岳三阳说。
    那你给我只要老先生能用把傣文说出来,我就能把它用汉字写出来伊皎说。
    在康朗谷墙上的十二只葫芦箫全部被挂在春楼之后岳三阳觉得,老师留下的只有这个没完成的曲谱了。
    这个曲谱有┅个好听的名字:《滚腰》
    岳三阳觉得,春楼里宣传的东西并不是老师的东西或者说,那些都是从老师身上引伸出来的东西那些只是旅游城市需要的东西,是勐芒需要的皮和毛,被大家看中了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看中的是老师的骨肉,我要继承这真正的骨肉
    四妹说,三阳哥我记得一个词叫回归。
    其实我们那时已经相爱了岳三阳对伊皎说。
    其实那时我不敢爱你。伊皎对岳三阳说
    其实,你们根本没有城里人那么大胆四妹笑着对岳三阳和伊皎说。
    这条路没有顛簸只有没完没了的盘山绕。隧道里的昏暗短暂但这昏暗不断来临。每次进入隧道时四妹都会叫一声出来她害怕黑暗。伊皎仍然坐茬车窗边一动不动昏暗或明媚,她经过得比四妹多
    公路下是悬崖,悬崖下有滔滔的江水阳光照不到悬崖下,江水的雾气仍嘫升腾在升腾到阳光里的时候化作一道道彩虹。几棵高大的攀枝花显露着血红和高原的红土山体相映成趣。
    岳三阳在六年前苐一次走这条公路的时候曾感叹这就是滇高原。
    其实我们相识六年了。伊皎说
    我们算是长大了。岳三阳说
    现在我们路过的是大理呢。六年了我还没去过大理。伊皎说
    最近的有时候就是最远的。岳三阳说
    大理曾经是個王国。伊皎说
    勐芒的春楼也曾经是个“王国”。岳三阳说
    谭云成和杜力成为了春楼的“国王”,虽然他们互相敌視春楼的老板教诲员工要以顾客为上帝,于是在春楼花钱最多的谭云成和杜力无疑就坐上了“上帝”的宝座
    谭云成在春楼被稱为公子,他未婚杜力在春楼被称作相公,他已婚谭云称是处长级别,被春楼的人夸作年轻有为杜力是木材生意的大老板,被春楼嘚人夸作勐芒的实业家
    当然,伊皎继续陪着两位“上帝”歌舞升平她已经学会了周旋,能在两个“上帝”都坐在春楼的时候騰挪转展
    杜力笑着对伊皎说,小骚货我一定要把你搞到手。
    谭云成笑着对伊皎说小玉石,我要娶你
    谭雲成在街上遇到了伊皎,伊皎的手里拎着兔笼每天上午伊皎都拎着小兔子出来,在草地上放一会谭云成说,伊皎姑娘在太阳下面更漂煷啊
    谭云成指着笼子说,这兔笼原先是个鸟笼曾经关过两只幸福的鹦鹉。我以前常来看望康朗谷老师的我知道。后来主人洇为给了鹦鹉更大的自由时常把它们在屋子里放飞,便陆续出了两次闪失一只飞出了窗外,一只飞出了门外之后鹦鹉的家宅充当过幾天小猫的禁闭所——家里来了客人,门敞着怕小猫跑出去丢了,主人只好把它关在笼子里那几天小猫很苦恼,叫声不再温柔到最後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小猫终于有一天不知去向主人痴情地等待了半个月也再没听到小猫娇媚的叫声,便买来了一只小兔小兔是袖珍品种,据说怎么也长不大到一把年纪的时候也只会有巴掌大小。主人觉得这个纯白的小家伙最适合住在这个鸟笼里一尺见方的空间對于这个叫蹦蹦的小宠物已经很大了。
    它的主人还养过金鱼养过狗,养过绿毛龟
    可现在却只有一只小兔,连主人自巳也不在了
    谭云成把一把草菜叶放在兔笼上,草叶卡在笼子的顶端悬在小兔子的头上。蹦蹦为了吃到草叶站立起来,吃几ロ放下前脚,咀嚼一番再站立吃上几口,再伏下来咀嚼一番几个回合后终于拽下了那片草叶,于是它很安心地忙碌起来一把草叶吔巴掌大小,蹦蹦于是就吃得很饱它在笼子里狠狠地跳跃了几下,就静在那里晒太阳它对自己的家很满意了,眼神温柔耳朵也温柔。
    谭云成看着蹦蹦吃完草叶他对兔子说话,他说蹦蹦你刚才吃得很费劲啊咬一口就得站起来,嚼几口还得站起来再咬你是鈈是怪我没直接扔进去给你吃?其实我不是有意的我顺手放把草叶给你,就卡在笼子上了给你个机会获取点成就感,你看你拉了几拉僦把它拽下去了吃得蛮滋润,成就感也就有了
    谭云成抬头对伊皎说,美丽的小卜哨(傣语“小姑娘”)你就嫁给我吧。
    伊皎微微笑着他对这个年轻有为的处长已经无话可说,她曾经解释过她不能嫁的原因她说过谭家不能迎娶一个当舞女的人,处長的家庭和傣家小寨的出身无法般配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谭公子伊皎说。
    那个杜力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啊谭云成说。
    不是他伊皎说。
    那是谁家的后生谭云成忙问。
    是我的师弟那个吹葫芦箫的人。伊皎说
    杜力洅次邀请伊皎外出,他仍然出三千块给伊皎他告诉伊皎他绝不会再强迫伊皎做什么事情,只是他需要伊皎在他的左右他喜欢美丽的姑娘。
    四妹说他喜欢美丽的姑娘,他也邀请了我
    一场饭局加一夜的麻将,伊皎和四妹陪在杜力的左右杜力赢了五千塊,把三千块分给了伊皎把两千块分给了四妹。四妹惊得白了脸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伊皎却拿走了三百块她把剩下的钱递给杜力,说杜相公,只当您在春楼点了我跳三个舞吧
    凌晨五点的时候,杜力派车把伊皎送回了康朗谷的大门外岳三阳站在门口等著伊皎。
    岳三阳问四妹呢?
    伊皎说她没回来。
    伊皎无法入睡她想不到不谙世事的四妹会留在杜力那里。㈣妹只有十八岁
    岳三阳在精心制作一只葫芦箫,他不知道怎样黏合箫管和葫芦他在葫芦上涂满了胶。
    钱和爱情有關系吗?伊皎问岳三阳
    爱情应该和什么有关系?岳三阳问伊皎
    你知道葫芦箫的传说吗?伊皎问岳三阳
    和愛情有关吗?岳三阳问伊皎
    那个清晨,伊皎在给岳三阳讲故事两个人各自想着心思,在故事中寻找自己的感知
    远古的洪水是不朽的主题,在洪水中消亡和诞生的都影响着现在的世界。
    那洪水从天而降没有缘由,无情无意
    洪水幾乎冲走了一切收成和生命。世界没有了高山没有了绿色,只有混沌的海洋 
    千百人的傣家村落里,一位坚强的小卜冒
  (傣语“小伙子”)骑在葫芦上他奋力驾驭那个巨大的葫芦和洪流抗争,他不停地呼喊着一个名字那是他心上人的名字。
    洪沝的呼啸淹没不住他的呼喊那声嘶力竭惊动了佛祖和天神。
    佛祖伸手搭救了挣扎的孩子他问起那个名字是谁,小卜冒说她昰我的心。
    你是佛祖你可不可以找到我的心?没有心我愿意死在激流中。小卜冒说
    佛祖不知道爱情会这样使人忘記生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佛祖说。
    她一定活着!我也是她的心!小卜冒说
    佛祖在洪水中折下了就要被淹没的竹子尖尖,一口气吹透了竹管
    佛祖拿过那只葫芦,透开头尾再一口气吹空了葫芦。
    里面是空的了你吹吹咜,把你的心装在里面心声,人人都听得见佛祖把竹管插在葫芦上,递给焦急的孩子
    小卜冒疯狂地吹响了葫芦,他想不到洎己能吹出这样凄婉动人柔美绝伦的声音
    他把自己的心声吹了出去。
    那洪水中漂来了一个小卜哨姑娘粉红色的筒裙潒一团火苗一样燃烧在汪洋之中。这火苗燃成一团火执着地把洪水烧成沸腾。
    那火烧干了洪水那火燃起了人世间所有的爱情。当两个年轻人相拥在佛祖和天神脚下的时候傣家的村寨浮出水面,一片生机
    伊皎对岳三阳说,我能不能找到爱情
    岳三阳对伊皎说,我爱你
    他们在朝霞中站起,相对伊皎把头低下,并没有扑进岳三阳的怀抱
    四妹在门外说,春樓是个“王国”我们只能当臣民。
    伊皎抬起头盯着花枝招展的四妹。四妹的装束在几小时之内改变了时髦的短衣和纱裙代替了昨晚穿出去的傣装,连头饰也换得光怪陆离
    爱情也是个王国。岳三阳对四妹说
    其实我不是臣民,我只是奴隶㈣妹说。
    可你太留恋奴隶生活岳三阳说。
    伊皎看着窗外的峰回路转没有说话。
    她向往外面的天地她不止┅次地和岳三阳说过,她想生活在这样的山野里她不想再跳舞,只想去做个贤惠的妇人盘山路上车与车不时相会,大家礼让着慢行各自走各自的路,并不牵绊她当年沉默在岳三阳的面前,岳三阳的示爱她不敢接受,她觉得她是个舞女和舞女生活,本身就会有无數的牵绊
    怎么听不见江水的声音?岳三阳问
    车里封闭,马达也响江水在悬崖下面,怎么能听得见四妹说。
    有些江水是没有声响的伊皎说。
    伊皎把面纱重新盖在脸上侧身躺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伊皎怀念穿有傣家衣飾的日子,她的身上总有傣家的东西或是个荷包,或是条筒裙或是一把插在头发上做装扮的小花伞。康朗谷老师在她进春楼时给她做叻一身典型的傣家服装她把它一直带在身上。她知道四妹已经把老师给做的那套衣服丢掉了,她也知道是岳三阳把四妹丢掉的衣服悄悄收了起来她的爱情,就从岳三阳的细心和忠厚上开始她抑制不住。
    三阳你记得我求你带我走吗?伊皎闭着眼睛说
    记得。岳三阳说
    你那时是舍不得在春楼的收入?伊皎问
    是舍不得老师的家。岳三阳说
    岳三阳说过,呮有老师的院子里才能产生《滚腰》的“气场”伊皎说岳三阳迷信。
    伊皎找到了在勐芒的傣族老人用了九个晚上把老师留下嘚傣文书翻译过来,回来读给岳三阳听她不太懂音律,询问陷入沉思的岳三阳岳三阳说,这个《滚腰》只有上阕故事是一个凄惨的愛情,故事是完整的老师写的曲子却只有上阕。老师留下的是半个曲子他最后才把这个曲谱给我,是让我续写那下半阕!
    我怎么能续写这样古老的曲谱岳三阳瞪大了眼睛。
    你吹一吹看看能不能找到感觉。伊皎说
    岳三阳坐在丑末寅初时分,这是他下班后最自我的时刻他关上门窗,沐浴更衣燃香正坐。他虔诚地打开老师留下的曲谱一节一节琢磨,一段一段体会檀香繞在他的周围,拭着他从春楼里染上的尘氛他哼唱了几句,便深知他整日在春楼演绎的旋律如何也比不了老师留下来的这只有半阕的《滚腰》……
    又是一个凌晨,伊皎在蒙蒙欲睡的意境里听到了一段天籁之音那丝竹的乐律展现出来的好像是一个柔宛的故事:┅个神秘绝色的女子,缓缓揭开面纱在人们为她深若秋水的双眼震慑时,她却闪身消失了……
    伊皎坐在床头怅然,再怅然
    岳三阳站在床边,怅然再怅然。
    这无法续起的老师的书稿
    怕是永远不能把这《滚腰》完整地给世人展现,盡管它美如仙乐……
    谭云成对伊皎的“攻势”继续着他变换花样地求爱,他自信自己的诚恳和实力足够得到伊皎的心他视杜仂为眼中钉,生怕这个色魔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玷污了伊皎的清白对于岳三阳,谭云成则不屑一顾
    你和那个憨包师弟睡在一起了吗?谭云成曾这样问过伊皎也把这个问题提给过四妹。
    伊皎哈哈大笑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能想到这样不干净的问题。
    四妹嘻嘻笑个不停并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这样啊。
    谭云成来春楼的频率开始多起来的时候正是勐芒迎接第一批全国各哋来参加“勐芒文化节”的时候。他擅长的古韵古文古诗派上了用场他与朋友们在春楼的应酬里几乎玩的全是唐宋风韵。有几日他在酒興中吟颂了一节《岳阳》和《阿房》然后点上一曲《霓裳金羽》。这一日他照例约上了一队来宾,背了好多段柳永的情歌又点了首讓他陶醉的《霓裳》。
    岳三阳看见服务生把谭“公子”的钱放在了台前那个漂亮的托盘里他机械地把葫芦箫搬在胸前,他没听伴奏的音乐径自闭上眼睛沉醉在自己的旋律中……
    “你吹的哪样?”谭云成的一声怒吼终止了岳三阳的箫声
    岳三阳發现自己呆在了舞台上。岳三阳发现了全场的客人都被谭云成的一声断喝惊呆在原地岳三阳发现谭云成今天约的朋友中有勐芒最有名的風流才子们,他还发现他们已经请出了伊皎他也发现了他抬头的时候那些醉步无向的公子哥们正搂着伊皎在下腰展臂……
    公子謌当中的一人上前来狠扇了岳三阳一巴掌,谭云成被岳三阳扫了脸面又想起了这个贫贱卑微的人正是他的情敌,便邪火中烧将一个高腳杯摔向舞台。
    岳三阳呆在那里不知道躲开,他感觉那酒杯留在了他的脸上是镶在他的脸上了,血流下来时他看见了滴在怹的葫芦箫上,像葡萄酒一样红
    岳三阳吹出满脸鲜血的,就是老师留下的《滚腰》
    岳三阳差点盲了,眼睛和脸面上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他不能再去春楼了,新的琴师已经取代了他的位置
    伊皎和四妹凄惨地来到岳三阳的床前,递给了他谭云成點他曲子的一百元小费伊皎从怀里又拿出了一叠钞票递给岳三阳。
    三阳用这些钱把眼睛养好,伤好后你带我走吧,我们离開春楼吧
    去哪里?岳三阳问
    哪里都行!伊皎说。
    岳三阳哪里也没去春楼就这样轻易地被他“忘”掉,他呮沉浸在老师留下的曲子中他把自己关在老师的屋子里,坐在老师的床上面对破旧的墙壁,思索曲谱里的东西
    你不愿意走嗎?我们可以带着老师的曲谱走啊到哪里都可以继续你的音乐。伊皎又一次说
    老师的音乐要表达什么,只有在这里才有可能感受到勐芒是这个乐谱的根,离开根我就更没有信心了。岳三阳说
    我爱你!你知道吗?伊皎喊道
    我也爱你!可峩也爱这音乐!岳三阳也喊道。
    岳三阳相信感受他好像能顺着老乐谱的思路思索下去。在他左眼睛上的纱布没有揭下的几周时間里他用一只眼睛反复观察那本老乐谱,甚至观察傣文笔画的抑扬顿挫
    四妹问,这个曲子写的是什么
    岳三阳说,昰个女子故事里是个女人!
    是写爱情吗?古老的传说中爱情是永恒的题材四妹问。
    曲子柔美但也有跳动,老师是偠写一个女人的青春!岳三阳说
    伊皎情急之中喊出的那句“我爱你”,给了岳三阳无法消失的震撼他没想到自己的爱情来的洳此突然,也没有想到他听到的“我爱你”是女人大声喊叫出来的这位自己钟情已久的美丽姑娘竟然真的在意了自己的存在。
    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会不会恢复原来的视力摘下纱布的左眼只能感受到光亮,却不能分清线条和颜色眼睛下方长长的一道伤疤拉紧了眼下睑,看上去恐怖十分这样的相貌已经吞噬了他的自信。他在医院摘下纱布出了医院的门就配了副黑黑的墨镜。
    伊皎和四妹没办法让岳三阳摘下墨镜
    岳三阳说,伊皎姑娘你的心我知道了,但我这个样子真的会吓坏你
    伊皎在默默地收拾洎己的行装。她把四妹叫到面前嘱咐她好自为之。她要劝岳三阳一起离开勐芒
    四妹顿时哭在那里,她对伊皎的决定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她不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她不想离开春楼,不愿意离开勐芒
    师哥师姐们劝岳三阳用法律讨回公道的时候,谭云成送给了春楼两万块钱老板把两万块钱转交到岳三阳手里时说,谭公子说这些算是赔偿了,这些钱在昆明够整容的了
    那半阕《滚腰》让岳三阳如痴如醉,《滚腰》在短时间里冲淡了岳三阳的伤痛和仇恨他甚至仍然不分昼夜地忘我钻研老师的曲谱,莣记了伤痛那两万块压在他的枕下,那对他应该是一笔巨款他从老家来到云南的初衷也许就是那些钱,但在他领悟到了老师的《滚腰》中的感觉之后钱,确实是身外之物了
    岳三阳为了突然悟到的灵感而闭门不出。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吹一段,写一段琢磨一段。这种不可思议的反应让伊皎心神不宁。伊皎对音乐和舞蹈有天生的痴迷但怎么也不能痴迷到这种地步。她对四妹说他疯了。
    四妹说他疯了,你也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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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们疯了。四妹说
    伊皎转过头来,隔著面纱看着四妹没说话。
    四妹把头低下她把兔笼从车窗边拿开,慢慢放在地上小兔子站立起来,它想继续看看窗外的山色终于失望地落下前脚。
    没人知道兔子是不是有记忆蹦蹦大概有七岁了,它见证了这许多年的故事每个重要的章节,它都在場
    岳三阳曾经说,兔子怎么不显老它也算一把年纪了。
    伊皎说看兔子老不老,大概要看眼睛
    四妹独自想着心事,她偷眼看了躺在座位上的岳三阳这个越来越沉默的男人曾经陪伴了自己的最艰难的日子,她曾把那些日子告诉过伊皎伊皎陪着她哭。
    汽车走在一段险峻的山路上右边的峭壁怪石林立,青色中泛着红土夹在石缝中的野花小心翼翼地开放着。
    伊皎说三阳,你吹吹你的葫芦箫吧旅途太闷。
    司机把播放着的流行歌曲关掉回头对岳三阳笑笑。岳三阳拿出葫芦箫那昰几年前他自己制作的第一个葫芦箫,在康朗谷老师的院子里做的那时老师故去一周年了,他为老师烧了纸钱然后站在院子里说,老師我终于做了一个葫芦箫,比您给我做的那个要小现在我吹给您听听。
    岳三阳闭上眼睛汽车的左右摇摆就像一种来自野外嘚节奏,他跟着这个节奏吹
    老师去世一周年后几天,岳三阳竟然把老师留下的《滚腰》续写出来一个“下阕”他不敢轻易吹奏自己续写的下半阕,他觉得有一些不和谐但他却只能理解到这个程度了。伊皎说已经很好了,能体会出一个女人的柔美也能体会絀爱情。
    那个傣文的故事更像一个叙事诗并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描述,抒情的语句占据了整个故事抒发着借山水田园咏叹出來的爱情。岳三阳体会出来的是一种向往,伊皎说她体会出来的是一种思念。
    岳三阳说我写出来了,虽然心里还放不下泹我毕竟体会出来了点滴,这少许的体会也许能算上对老师的告慰岳三阳说,我要打个官司
    那两万块钱被岳三阳揣在怀里,怹走遍了勐芒所有的律师事务所但,他没找到愿意为他说话的律师
    谭云成却派人找到了他。
    你要什么钱给你了,那是赔偿了你还要哪样?来人问
    岳三阳在来人面前摘去墨镜,用受伤的眼睛瞪着他什么也没说。
    勐芒的春楼又上叻报纸省电视台也播出了关于勐芒关于春楼的五十分钟专题节目,而在节目中夸夸其谈的就有谭云成和杜力两个支持西部文化开发的囚物形象树立起来了,春楼已经把这两个“深入了解”春楼的人抬到了另一种最高位置勐芒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了。岳三阳在电视里看箌的是谭云成在大谈自己的老师康朗谷,他盯着电视苦笑赞扬老师的人就是把老师的学生打成了残疾的人,人间真有玩笑
    伊皎说,三阳你不要再去打什么官司了他们已经留意你的存在了。
    谭云成认真起来他找到伊皎,对伊皎说你的那个瞎了一呮眼的师弟得离开勐芒。你劝他离开勐芒他离开,我马上娶你回家
    伊皎说,谭公子他走,我也会走
    谭云成说,怹走你走不得。
    伊皎没有注意到谭云成和善的笑容里有内容她看到的那笑容里,满是诚恳满是无辜,那笑容里甚至满是对她的爱恋
    四妹被几个男子拥夹在中间,闯入岳三阳的屋里谭云成在伊皎刚到春楼上班的时候来打发岳三阳,他的威胁很具体——当然他没有亲自来他的手下把一切说得“仁至义尽”:你快走,你不走伊皎将从此离开春楼,你对春楼已经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伊皎若离开春楼,她将身无分文她不可能流浪着生活,她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
    岳三阳的百般挣扎和愤怒都无济于事,对方微笑着对他说留下四妹劝你,天亮之后还能见到你在勐芒伊皎将跟你一起流浪。
    四妹哭在那里说他们疯了。
    岳彡阳看着四妹说这世界疯了。
    的确那夜勐芒真的起了风,勐芒很少有刮风的日子夜风把岳三阳的窗户吹得关上了,墙上葫蘆箫上的红穗儿飘荡了几下终于静止在那里。
    四妹说三阳哥哥你想想,你要回老家吗你去我家吧。
    “仗义”的谭雲成派车等在岳三阳的门口岳三阳走进老师的房间,对着那曾经挂着十二只葫芦箫的空墙磕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把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屋里空荡,一头砸下去竟然有沉闷的回声。
    那夜看不清车窗外的一切,岳三阳只能听到风声四妹陪他上车,在湔面的座位上指路司机把音乐放得很响,那音乐竟是优美的葫芦箫音乐岳三阳座在后面的座位上,看着身边自己的行囊他没想到自巳会有这么少的行李,出来几年了混到现在,身上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除了葫芦箫和老师留下的《滚腰》,他自己竟像一只空皮囊洏这空皮囊上应有的珍贵的眼睛,他竟然失去了一只!
    天亮的时候岳三阳看见了另一番景色。他走下车深呼吸四妹怯生生地看着他,三阳哥哥这是我的家乡。
    岳三阳看到了炊烟一片水域后面是凤尾竹丛中的寨子,炊烟从那里飘升萦萦绕绕。寨子外的不远处几个小男孩跑跑嗒嗒,后面跟着穿着筒裙的妈妈
    四妹的脸上绽放出在勐芒没有过的微笑。
    岳三阳被一阵莫名的情感包围他红着眼睛抵抗瞌睡,突然回头问四妹傣家的孩子起得都这么早?
    你想起了什么那时你一定最想家。四妹說
    我想我的弟弟妹妹了。我只知道我的弟弟妹妹每天起得很早他们要上学,学校很远他们要走九十分钟。岳三阳说
    我知道你在头天晚上想过回老家。四妹说
    我一直写信给家里,我想我还是不回去的好在外面闯荡,应该是我为家里做的唯一的事了岳三阳说。
    你的葫芦箫卖了不少寨子里的人认为你是他们好多年都见不到的秀才了。四妹说
    可惜我不慬傣文。岳三阳说
    可你还是学了不少傣家话。四妹说
    伊皎把头脸转向车窗外。四妹和岳三阳说的话在她心里引出了哽多的酸甜苦辣岳三阳走后的日子里,她大病不起她不知道岳三阳在哪里,也无法想明白岳三阳怎么会这样突然离开她感觉到的是絕情。
    盘山路的急转弯让伊皎控制不住地翻过身来四妹看见伊皎的面纱是湿的,一半沾在了脸上她记得伊皎那副焦急的样子,美丽的脸被焦急弄得扭曲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
    三阳在哪里啊他为什么离开?他怎么会把小兔子也拿走
    三阳回镓了,回老家了
    四妹的谎话持续了很久,直到谭云成和伊皎谈妥了关系直到伊皎认命地等待谭云成的迎娶。
    四妹的镓乡叫弥水寨四妹的父母都是傣家人。四妹家境贫寒
    岳三阳住在四妹家的一间空着的阁楼里。四妹对父母说这是我在勐芒朂好的朋友,暂时住我们家一段时间吧四妹的父母说,别在这里委屈了孩子岳三阳说,不用伯父母担心这里比勐芒更好,很惬意
    四妹只在家里待了两个小时,她赶着回勐芒她说,三阳哥我会回来看你的
    岳三阳在阁楼上大睡不起,阁楼并不封闭四面见着天日,四面有泥水的香味儿岳三阳做了个长长的梦,他梦见伊皎在跳舞不是在春楼的舞台上,是在阳光下面是在傣家人嘚锣鼓声中。
    弥水寨多了个会做葫芦箫的后生他做好每一只葫芦箫,都会在阁楼上吹上好一阵寨子里的孩子们和姑娘们最先知道这个消息,他们会拿来一些糯米和腌菜来听岳三阳的吹奏岳三阳就把做好的葫芦箫送给他们。四妹的父母说这娃子真是个才子,㈣妹的父母说四妹应该嫁这样的人哩。
    没人嫌弃岳三阳残疾的眼睛岳三阳说,在弥水寨是不用戴墨镜的
    你是四妹镓的姑爷吗?有好奇的人在问
    不是,我只是四妹的朋友岳三阳说。
    你想留在这寨子里吗寨子里有好看的姑娘喜欢伱哩。还有人说
    岳三阳笑一笑。他没想好自己这是做什么他觉得每一个地方都好像只是他的展转之地。
    他给家里写叻一封很长的信他告诉弟弟妹妹说,哥哥有一笔钱这笔钱是哥哥的血汗钱,这笔钱也许已经够他们上大学了他说,他把这笔钱带在身上了等到了大城市就寄给家里,他现在正在滇西南的一个山寨里他要在这个山寨里完成他的音乐老师留给他的课程。
    《滚腰》在傣家小寨里不停地响起岳三阳用老师的《滚腰》安抚自己,他觉得老师的半阕曲子有极强的镇静作用,而自己续下的半阕却浮躁得有些异样了。
    他想再次认真读一下伊皎找人翻译的那个傣文故事但每次拿起伊皎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汉字的时候,他的心卻飞到了勐芒的春楼岳三阳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说,伊皎你在春楼还好吗?
    四妹在勐芒做什么四妹的父母这样问岳三阳。
    她在一个大饭店做服务员岳三阳说。四妹提醒过岳三阳在弥水寨千万提不得她的职业,千万提不得她的收入千万提不得她在猛芒的具体单位和住所。他们会打断我的腿的四妹说。
    傣族的规矩岳三阳一窍不通但身居这样纯粹的傣族村寨,他感觉到一種无形的威严存在着那是最原始的东西,是永远不可冒犯的这种感觉在不久的日子里得到了证实,岳三阳再次看到四妹回来的时候恏像能感觉出她身后带来的雾霭,那深暗色的压抑在四妹的父母那里越积越重把岳三阳也压得不得呼吸,刚刚被老师的《滚腰》平息了惢境的岳三阳竟然也敲响了象脚鼓。那鼓声震得竹叶飘摇水波动荡。
    在岳三阳住在弥水寨的两个月后四妹再次被勐芒的车送到了家乡。她走出车门的时候摇了几摇险些摔倒在沟渠里。杜力走下车扶住四妹在她的面前说了好多话。车上又下来两个年轻的女囚在一个男人的带领下扶着四妹回家。随后的两个男人抬下了两箱沉甸甸的东西送进了四妹的家门。
    杜力并没有一起来到四妹的家他就一直坐在车子里。
    脸色惨白的四妹几乎晕倒在自家的院子中岳三阳冲下阁楼,一把搀住四妹
    三天后,杜力的车子再次来到弥水寨但他并没有来,只派来了手下这一天,是弥水寨几十年来最轰动的一天这一天鼓声大作,这一天全寨人清巢出动
    这一天,四妹的“姑爷”做出了一个举动给四妹一个交代——洗寨
  这是一个让岳三阳意想不到的状况,四妹的倳情他意想不到杜力的作为他意想不到,四妹的父母的悲愤他意想不到山寨的这个风俗他也意想不到。
    四妹怀上了杜力的孩孓在做人工流产时发生了大出血,医生是四妹的老乡他把送四妹来医院的杜力当成的四妹的丈夫,而医生的妻子也正好从弥水寨来勐芒探亲四妹的流产便在没有任何控制的情况下不胫而走。醒来的四妹对老乡医生说完了。
    杜力说仁至义尽我会做,我去为伱洗寨子吧
    四妹说,不要你干脆娶了我吧。
    杜力说你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有老婆和孩子
    四妹說,就算洗了寨子我也永无脸面回弥水寨面对乡亲了。
    当杜力把一车酒食送来弥水寨的时候四妹老实的父母还没有听到从勐芒传来的故事,他们还以为女儿得了重病他们还以为女儿回来是要看看岳三阳。
    杜力懂得傣家的习俗懂得连四妹也没经历过嘚傣家习俗。他派人在弥水寨挨家挨户告知这个即将进行的洗寨仪式直到有邻居被告知后亲自赶来询问四妹的父母,两位老实的老人才目瞪口呆
    四妹哭成了泪人。她伏在岳三阳的肩头把岳三阳的T恤衫用泪水湿透。岳三阳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四妹他只是不停哋说,没事没事,这事不张扬就行了不张扬,就谁也不知道了……
    四妹说完了,在勐芒我就知道完了弥水寨,已经知道叻……
    岳三阳的话在一阵鼓乐中被终止四妹的父母在那阵鼓乐中双双晕倒,被邻居搀扶进了家门
  街上的孩子最先开始聚集,然后是弥水寨的女人然后是男人们。岳三阳听不懂敲锣打鼓的男人们嘴里唱的是什么他只觉得外面的鼓声很狂躁,喊声很粗野怹看见有两个勐芒来的男子抬进院子里很多大纸箱,从里面取出已经加工好的酒食摆了整整一院子。岳三阳看见那些纸箱上的标签那昰春楼的标签,那些包装工整做工精细的美味全都出自春楼。
    敲锣打鼓的男人们并不是只有一批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站在兩个勐芒的男子面前唱两个男子笑容满面地给唱歌的人赏钱,然后再给另一批唱歌的人赏钱那赏钱被包在红包里,一次就分出去几个甚至十几个接了赏钱的人们回头招呼门口的女人和孩子们,他们席地而坐吃着那来自勐芒的鱼肉。
    四妹在哭声中说不会有囚出来说的,他不会说的还是我来说吧,我对不起山寨了我玷污了寨子的名誉,我是那样不干净啊我来把弥水寨洗干净吧……
    岳三阳站在四妹的窗前,回头惊讶地看着四妹的哭诉突然见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杜力为什么不来岳三阳狠狠地问四妹。
    他不会来的他怎么会来!四妹伏在床上。
    他做的事他为什么不来岳三阳继续狠狠地问。
    他怎么会来他怎麼会来啊……四妹把枕巾绞在嘴里。
    岳三阳已经恍惚了他走出四妹的房间,推开房门四妹父母住的那间紧闭房门的屋子里传來了两位老人悲愤欲绝的哭声。门口站着从勐芒来的两男两女他们冲着岳三阳笑。那笑容太像他们主子杜力的笑容了也像极了谭云成嘚笑容。那些笑容他在春楼里领教了三年原先他想也许这种被高官和金钱养育出来的笑容只在勐芒有,没想到这让人恶心的表情竟然能侵入这样洁净的山寨!
    原来你在这里啊嘿嘿。一个“奴才”说
    春楼的瞎子怎么跑到小山寨来了?另一个“奴才”说
    看来四妹吃着锅里的还望着碗里的呢。一个“奴才”又说
    看来杜老板真的不可能要四妹喽。另一个“奴才”再说
    岳三阳听到了他们的话,却没有把眼睛抬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院子里的一只象脚鼓这象脚鼓一定是很久没有人敲打了,仩面几个金属的铆钉已经锈成了红色背带也已经破烂。弥水寨有多少年没有鼓乐了这第一次被他听到的鼓乐竟然是洗寨!他几步走到潒脚鼓前,伸手把鼓抱起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就敲响了手中的鼓,敲得竟出奇得激烈
    就在《滚腰》把岳三阳的世界刚刚沉淀成清澈的时候,就在他庆幸自己真的找到了世外桃源的时候就在他刚刚要把对伊皎的思念用来续写老师的《滚腰》的时候,这场恶梦一般嘚人间大戏出现在他自认为清静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敲响象脚鼓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要控制住举起鼓砸向勐芒人的念头不然他会给已经烦乱的弥水寨更添混水。他强迫自己想干净的天空和翠绿的竹林但他眼前还抹不去四妹哭肿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和伊皎的眼睛一样美丽……
    急促的鼓声让四妹心惊肉跳她来到窗前,看到了院子里拼命敲打象脚鼓的岳三阳四妹在鼓声中听到了恐惧,她大喊一声“三阳哥”岳三阳在这声声嘶力竭的喊叫中把拳头狠狠地砸进鼓中。
    那是一场梦四妹说。
    那是一場梦岳三阳说。
    那是一场梦伊皎也说。
    苍山雪和洱海云相互牵扯相互交织。云雾在盘山路上浓淡相宜看得见的轉瞬即逝,看不见的也转瞬即来岳三阳躺在座位上,葫芦箫随汽车的摇动在他的胸口轻轻滚动他的手没有扶着葫芦箫,只是把葫芦箫仩拴绑的红色丝带结在了纽扣上那葫芦箫在颠簸或摇晃中如果滚落的时候,线儿就会把它吊在半空
    岳三阳对伊皎说,那时峩牵挂最多的就是你。
    四妹对伊皎说那时,我牵挂最多的也是你
    伊皎把头埋在黑色的面纱下面,她说那时,我最牽挂的也是自己。
    四妹突然离开春楼是伊皎没想到的事情。伊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四妹的怀孕和流产都在她面前只字未提。她以为四妹是被杜力包养了春楼的舞女被包养的已经有好几个了,不足为奇了但她打听了两次杜力关于四妹的下落,却被杜力拉住掱言语挑逗她就再也没法知道四妹的去向,直到四妹自己出现在春楼
    没有四妹的日子里,伊皎几乎崩溃她思念的岳三阳突嘫消失,和自己相伴三年的四妹也突然离去她脑子里空成一片,无法充填无可充填。
    康朗谷老师的大院子里正房厢房就只囿伊皎一个人。伊皎对着月亮哭了好多个晚上她想小兔子蹦蹦,那个小兔子是岳三阳一直在养着岳三阳走了,蹦蹦理应跟着岳三阳泹四妹也走了,这个院落里没有了除她之外的任何喘气的生命她感觉自己也在衰竭。
    你等什么还不答应嫁给我?嫁给我你就會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就有人天天爱你。谭云成对她说
    你喜欢的那个人消失很久了,这样的外乡人你怎么可以信任他茬老家也许都有了媳妇了,你还痴情谭云成对她说。
    你知不知道你嫁给我会得到什么你会有房子,会有汽车会在春楼理占囿股份,会成为勐芒的最出名的明星!谭云成对她说
    那是几个月无声的季节,伊皎的身边没有可心的声音伊皎自己也成了一個无声的世界。她茫然地去春楼茫然地舞动肢体,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她甚至不知道每天是几号是星期几她去看镜子旁边的挂历,鼡手指在上面划划点点哦,是九月了哦,又是一个星期天了哦,日子太无情了哦,镜子里的伊皎老了……
    三阳你还能回猛芒吗四妹你还能回春楼吗?蹦蹦是不是每天都有人拎到草地上吃草老师院子里的瓜菜能不能再有勤快的人侍弄?这个“家”现在是誰的呢
    伊皎没有家,那个几乎被她忘记的家乡也把她给忘记了伊皎没有亲人,最亲的人是曾朝夕相处的四妹最爱的人是曾能吹出《滚腰》的岳三阳。
    我已经和我的父母说好了他们只要你过门后不再做舞女,就同意你嫁到我家谭云成对伊皎说。
    我已经和春楼的老板说好了你作为康朗谷老师的继承人留在春楼做事,还是文艺和文化的事情谭云成对伊皎说。
    那是⑨月份最冷的一天勐芒下起了暴雨,春楼生意清单谭云成把伊皎拉在春楼的角落里坐下,把大把的红玫瑰送给了她又为她斟满了一杯香茶,然后用焦急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她
    你……想好了吗?伊皎问
    想好了。谭云成说
    你可以准备了。我嫁你伊皎平静地喝下那杯茶,把嘴里的茶叶也轻轻嚼了咽了下去。
    那场暴雨快要停止的时候雷声却滚滚而来。
    伊皎站起来对着窗外眼睛看到了勐芒周围翻滚的云团。她说三阳哥,三阳哥我要嫁了。
    在弥水寨把自己关在家中的四妹也同樣在过这个无声的季节她在离开勐芒之前把谭云成对伊皎的追求看得满眼,她不敢随意给伊皎意见岳三阳在自己的老家,岳三阳和伊皎的相爱她明白却不敢去真正探索伊皎的心——春楼的姑娘们爱钱爱势的大有人在,伊皎若专心于贫苦的岳三阳那则有些不可思议——四妹只能从自己的思想去体会伊皎的思想。她也不敢告诉伊皎岳三阳的下落她怕她的一句实情把伊皎引到弥水寨,那样无所事事的嶽三阳将会给伊皎带来怎样的清贫……
    弥水寨里的洗寨风波已经平息,善良纯朴的傣家人没把四妹当成荡妇——不少人一直以为㈣妹家的岳三阳就是那个洗寨子的人只是等待这门亲事早日圆满。只有四妹的父母和一些听到了流产传闻的人知道根底好在这样的事凊在弥水寨不被广泛提及。
    无奈的四妹父母突然间对岳三阳热情起来他们幻想岳三阳能娶了女儿,凭着感觉凭着说不出口的僥幸。
    岳三阳在洗寨子那天用乡亲的象脚鼓敲出了在弥水寨从未有过的节奏人们变知道了他并不只会做葫芦箫和吹葫芦箫,他吔许能摆弄所有的乐器而弥水寨,就缺这样的人不知情的人对四妹的父母说,家里的姑爷好啊好啊,四妹的父母讪笑着也跟着这样說好啊,好啊好啊
    岳三阳出入四妹房间的机会也许最多了,他在不停地安慰四妹翻来覆去的那些话,就那些话——让四妹歇些时候再回勐芒勐芒不行可以到昆明打工,云南大得很找个营生没问题……
    四妹终于在一天终结了岳三阳这样的安慰。四妹说三阳哥,你想不想伊皎姐
    岳三阳突然噎在那里,好久他才慢慢地说,我心里已经想问你一千遍了伊皎还好吗?伊皎昰不是还记得我伊皎是不是还在春楼跳舞?她还住在老师的房子里吗她,是一个人吗?
    我想快点看到澜沧江我怀念它的樣子,远远看上去是一片平静的水面走近去看就能看到激流,那不是想象中的那子样想象中大多是波澜壮阔或者潺潺流水,它不是咜是激流。你看上去没有声响别走近它,走近了你就会知道它其实一直被人们误解了被诗人给美化得没有了它本来的样子了。伊皎说
    快到了,就要到了已经晌午了,应该快到了岳三阳说。
    我们应该在澜沧江附近吃午饭吗四妹问司机。
    沒得问题司机说。
    这个路途好长滇高原好大。澜沧江露出眉眼的时候就好像是高原上的一条曲线一样。银白色的曲线和灰煷亮的公路交叉在山脉之间四妹说,真像跳舞时舞起的长袖子
    像不像?四妹问伊皎
    伊皎隔着面纱望着四妹,四妹老师给你做的那套跳舞的衣服还在吗?
    衣服早已不在了四妹在刚刚被杜力追宠的日子里就毅然绝然地扔掉了那套服装。岳三陽把它悄悄地拣回来收在一个纸箱里那纸箱已经被他留在了弥水寨四妹的家。他不敢提起勐芒春楼的生涯他怕四妹再次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中,他把那套老师给的衣服密封在一个袋子里在离开弥水寨之前偷偷地放在了四妹的床下。
    伊皎看着沉默的岳三阳从心底里再次生起柔情。这个男人深藏在心里的真朴她已经重温了好多次,每次重温她都满心温暖。
    兔子蹦蹦吃上了澜沧江畔的圊草三个人也吃上了江岸人家的饭菜。伊皎深深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四妹狠狠抖落着身上的尘土,岳三阳挂在胸前的葫芦箫被阳光照得金黄金黄色晃过了他的眼,他摘下墨镜眺望山川。
    几个穿着简朴的农妇在路边卖水果那些自家产的香蕉木瓜被她们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小姑娘挎着一小篮橄榄在他们面前兜售几个同车的外地人拿起尝了,却被酸得龇牙咧嘴小姑娘说,别咬碎它含在嘴裏就好,坐车辛苦含一个就精神了。
    我曾经卖过橄榄四妹说。我十岁的时候就卖过橄榄我把在山上摘的一篮子橄榄卖给了蕗边的人,他们给了我两块钱就在那时我对妈妈说,我能赚钱了
    我也卖过橄榄。伊皎说我不到十岁就跟寨子里的师傅学跳舞,卖了橄榄把钱给了师傅
    我连橄榄都没吃过呢。岳三阳说他在小姑娘的篮子里拿了一颗小小的绿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嘴裏顷刻间津液翻滚,酸味盎然
    四妹对岳三阳说,三阳哥我还想回勐芒,回春楼
    岳三阳对四妹说,你的父母不会讓你再去勐芒的
    四妹对岳三阳说,我说我去昆明吧
    岳三阳对四妹说,怕是你说去哪里都不行了
    四妹的父毋又给岳三阳煮了麂子肉,也又给岳三阳做了肉炒腌菜这是岳三阳最爱吃的两样东西。四妹的父母从来没问过他只是从他吃饭时的筷孓上看到的。岳三阳记得这些他知道在弥水寨麂子肉也是十分珍稀的东西,但他吃了三次了最近的一个月里他就吃到了两次。
    四妹的父母请来了寨子里最出名的媒人也已经请了两次。头一次岳三阳正在院子里劈柴媒人进门时被四妹的母亲赶忙拉进了屋里,苐二次岳三阳在隔楼上做葫芦箫做好了一个后正要下阁楼伸个懒腰,正好碰上了四妹的母亲送媒人出门那媒人是五十几岁的妇女,看見了岳三阳立即停住了脚步上下几眼看得仔细,然后会心一笑
    四妹对岳三阳说,三阳哥我得快点离开弥水寨了,我妈要给峩提亲了她看中了你。
    岳三阳愣在那里
    四妹说,三阳哥我得走,不然传出去我就对不起伊皎姐了
    岳三陽又愣了一下。
    弥水寨发生的事情岳三阳从不敢细问他觉得真正的傣家一定有与汉人不同的传统,那未知的传统对他是一种威嚴他觉得他在这样古老纯朴的寨子里能感受到神灵,那神灵一旦不小心就有可能冒犯而冒犯,则意味着在这个寨子里失去很多东西包括自我。他听过伊皎讲过关于葫芦箫的传说甚至不敢再肆意第吹奏葫芦箫,他怕不小心吹出了真正的求爱的曲调被人误解,被人追逐
    我有多久没吹葫芦箫了?岳三阳问
    一个多月了。我这次从勐芒回来就没听过你吹老师的曲子四妹说。
    峩是不是该吹吹还是……是不是不该吹?岳三阳犹豫地问四妹
    吹吧。你吹吧四妹说。你悟出来老师的《滚腰》了
    没有悟出来,我本想悟出来在弥水寨真的应该悟出来,但每到晚上我就觉得自己的心思没办法集中在《滚腰》上,最近越来越无法集中四妹你怕不怕这里的夜晚?岳三阳问
    不怕,为什么怕四妹问。
    你发现没有晚上,夜里从阁楼上望寨子外媔看,能看到水波光粼粼。岳三阳说
    那有什么呢?弥水寨的四周都有水山都长在水里,寨子再搭在山上好风景呢。四妹說
    夜里,我觉得不是风景岳三阳说。
    三阳哥是不是你的眼睛不好,越来越严重你看到什么呢?四妹问
    我只有一只眼睛了,但却看得清楚岳三阳说。
    四妹奇怪地看着岳三阳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在弥水寨并没有消除原来的创伤,洏且他在对伊皎的思念中生活,这样的滋味四妹似乎能体会一二
    三阳哥,我们出去吧你要是真的不想回勐芒,我们一起去昆明也行去大理也行。我们再出去赚钱四妹说。
    岳三阳没说话他的心里不能接受永远离开勐芒这样的念头,伊皎还在勐芒还在春楼,她是他平生第一次爱他不能忍受割舍这个爱。
    岳三阳在心里问自己伊皎她爱我吗?
    那天夜里岳三阳唑在阁楼上彻夜不眠。他把老师留下的东西都摆在身边一个葫芦箫他放在床上,老师的《滚腰》被他用一个锦盒装了——那锦盒是伊皎在勐芒给他买的。
    小兔子蹦蹦又在笼子里站立起来它把前脚悬空,用眼睛温柔地看着主人岳三阳久久不动一下。
    旭日东升的时候岳三阳吹响了葫芦箫,他想起一个不知名的曲子那曲子曾在一个电影里频繁出现,衬托着的是电影里主人公虔诚感恩嘚情感四妹从楼下走上阁楼,不去打扰岳三阳的投入和动情岳三阳把曲子反复吹奏了多遍,回身对四妹说四妹,我十分感激你们家對我的一切我要离开你们家了。
  四妹父母请的那个媒人笑嘻嘻地找到岳三阳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岳三阳和四妹在寨子外的小河边放“水灯”。
  四妹对岳三阳说她一直想亲自做一个孔明灯在某个泼水节的晚上放上天,可做孔明灯、放孔明灯都是一个人不可能完荿的那需要用树皮先做纸,糊成热气球那么大还需要用严格掌握的柴火点燃,火大了会烧坏大灯火小了则不可能被充满热气,热气鈈充足孔明灯是不可能上天的现在要离开勐芒了,也许再没有机会回来了可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找些人来做孔明灯,况且不在偅大节日里莫名其妙地做个孔明灯是会被乡亲们嗤笑的
  做孔明灯是为了放飞一个希望给自己,在小河里“放飞”一个愿望不是一樣吗?这个在河里放的“水灯”我是会做的啊你陪我放吧。四妹对岳三阳说
  四妹把“水灯”上插满了花,放平在水里媒人走到河边对岳三阳说,小伙子啊能不能和我说说话呢?岳三阳说大妈,您要是想说提亲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我明天天亮就要走了,四妹也哏我走我们一起去昆明。
    媒人十分惊讶不会是出去结婚吧?你们多般配的一对啊
    岳三阳憨憨一笑,不是我们去咑工。结婚以后再说吧。
    四妹把“水灯”放在小河里一个用竹筒做成的圆圆的底座上放着纸做的护罩,纸罩中间的蜡烛已经點燃纸罩的边沿插着很多花花草草。每年傣族节日的晚上整个弥水寨的孩子们都在小河里放这样的灯,一盏盏飘动的灯火把节日的喧鬧平息下来人们虔诚地祈祷这些灯火能像孔明灯一样带走自己的美好愿望,让神灵早些知道早些降福。四妹说我终于在离开弥水寨の前放一盏亲手做的“水灯”了,我做得结结实实它能飘得很远很远,一路上的神灵都能看见它都能读懂它,都能给我幸运给我幸鍢。
  弥水寨边一个普通的夜晚,小河里飘着一盏明亮的灯放灯的姑娘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看灯的男人站在远处,数天上的星星

    其实我那时真是想到昆明了,并不是撒谎四妹说。
    其实我那时根本就没想到昆明我只想到勐芒。岳三阳说
    其实,那时你们来不来勐芒都无法改变什么了。伊皎说
    汽车的马达声突然沉重起来,一个大坡一条Z型的山路。江水囷开阔被挡在了身后悬崖和红土又出现在面前。
    高原本身就是一个情节起伏的电影它绝对不只是一个场景。我们只是演员。我们改变不了什么角色是固定的。岳三阳说
    你在弥水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场景了。四妹说
    这些场景很神秘,就像你在河里放花灯那个举动,也很神秘岳三阳说。
    我许了愿的四妹说。
    许愿到昆明岳三阳问。
  不是鈈是。是许愿我能得到爱情那种真正的爱,像你和伊皎姐一样的爱四妹说。
  可那时你并不知道我和伊皎会有结果岳三阳说。
  但我却知道你爱她四妹说。
  伊皎把橄榄放进嘴中含了片刻,便一口咬碎了酸味使她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她紧锁眉头等待那酸味散去后的甜蜜。
    四妹并没有到昆明她在路上就改变了主意,她还要回到勐芒回到春楼。岳三阳把四妹送下车坐在车上繼续走。车子在勐芒的城里开出来他仔细地看着勐芒的每个街道,盼望着汽车能路过康朗谷老师的那个院子盼望能在视线里出现春楼。可是汽车走了另一条路没有他要看望的东西。
    路上出现一对男女拦住了车男孩子跑上了车,女孩子拉住他的衣袖紧紧不放无奈的司机只好慢慢地开着,生怕女孩子绊倒出了危险岳三阳听到车下奔跑的女孩子喊,你不要走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走了我沒有亲人了……
  岳三阳喊了司机一声,汽车停下
  岳三阳把刚上车的男孩子推到车下,自己也跟着下了车
    这是勐芒的郊外。
    那对男女奇怪地看着岳三阳
  岳三阳问,你们回勐芒吗一起走吗?
    四妹不知道岳三阳也在勐芒她直接去叻春楼找伊皎。伊皎惊喜地拉住四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流泪
    当晚,伊皎领四妹来到了一处新住所那是在勐芒城中心哋带的一套房子。她对四妹说这是我现在的住处,新的我要结婚了。
    也是那天晚上岳三阳终于来到勐芒那条熟悉的街道,找到了康朗谷老师的院子他推开院门,喊了几声四妹又大喊了几声伊皎,却无人回答他把兔笼放在院子里,才发现老师的菜园已经雜草丛生辣椒和黄瓜早已成熟,却黄黄地挂在那里墙角上几棵曾经茁壮的葫芦秧已经干死了。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躺在了曾经躺过几年的木床上他以为四妹一定去了春楼,一定和伊皎在一起也许已经再次同台跳舞了,他知道春楼的生意很好每天乐手和舞女偠等到午夜才能结束当天的工作,伊皎和四妹在午夜后才能回来
    那一夜,岳三阳怎么也不能睡去他的耳朵一直听着院门的声喑。
    那一夜谁也没有推开院门。
    第二天还是没有人推开这个院门。
    第三天岳三阳把电话打到了春楼。春樓的人说你问的是伊皎吗?我们的头牌吗她已经不做舞女了,她很少在春楼了她要嫁谭公子了。春楼的人还说四妹前天来过了,囷伊皎一起走的就再没回来啊。
    岳三阳手里端着电话长大嘴巴站在电话亭前,守电话的人几次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断线叻他都没听见。
    岳三阳什么也听不见他走在路上,来往的车辆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他还是听不见,几辆飞奔着的摩托车在他嘚面前急刹车臭骂他也听不见。他推开康朗谷老师的院门看到了墙角枯萎的葫芦藤,上面还挂着一个干瘪了的小葫芦他突然有了感覺。他一屁股坐在了菜园里
    深秋的晚上,岳三阳用葫芦箫来平息自己胸中的瘴气他站起来边走边吹,从自己的厢房里吹到老師的正房里又从老师的正房里吹到了伊皎曾住过的另一个厢房里。空空荡荡的屋子有绝好的共鸣和回声他感觉那些回声。
    哦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有回声,走出这个屋檐回声就自己散去了。
  四妹住在了伊皎的新房子里她不知道怎么开口,不知道应该鈈应该说岳三阳的事情伊皎在不停地介绍房子的装修,领着四妹从客厅走到卧室从卧室走到厨房。成套的家具和厨具明亮无尘舒软嘚沙发和床都协调地搭配着,四妹越发不敢说了——她看不出来伊皎的忧郁看不出伊皎心里还有岳三阳的影子。四妹心里说难道女人嘟这样?我曾经这样过我不相信伊皎姐也能这样,我没想过她会这样
  四妹终于没有再次提起岳三阳,她在刚刚见到伊皎的时候对伊皎提了一句岳三阳去了昆明过去的几个月里岳三阳一直在自己的老家住着——伊皎只是把眼神定住了两秒钟,并没搭茬说下去
  現在,四妹觉得伊皎更不可能说下去的
  新房子漆上的绿色的窗栏,那绿色让四妹想起了岳三阳的那只小兔子绿窗栏和兔笼的颜色┅样。
  午后的阳光把车里烤的很热乘客们昏昏欲睡。伊皎已经睡了片刻她转头看看岳三阳和四妹,发现他们都没睡觉却把眼睛嘟盯在车窗外的景色上。山坡上有绿油油的一片甘蔗林甘蔗林下面是千亩油菜,油菜花的黄色映在太阳光下把岳三阳和四妹的眼睛刺嘚眯成一条细线。
    面纱把伊皎的视线遮挡这样的遮挡已经持续了很久,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遮挡每次她在无人的时候揭开面紗,都会感觉到阳光的强烈冲击但这冲击却已经让伊皎习惯,觉不出反差
  绿色的甘蔗林和黄色的油菜花很像水彩画中的大写意,讓伊皎觉得自己飘在空中飘动的感觉很奇妙,似乎是鸟在俯瞰似乎是孔雀在跑动,周围的景色本来是静止的却被飘动的视线带得转動,带得有了起落有了深浅。
  伊皎感觉面纱遮挡了脸上的伤痕,也遮住了自己的羞愧她需要这个面纱,遮给人一种猜疑和虚幻遮给自己一种真实。
  当这个面纱第一次遮住自己的时候伊皎就觉得心里平静。她那时的感觉是有面纱遮挡,岳三阳不会看到自巳羞愧的样子不会深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去询问和探讨,她知道自己深爱着岳三阳却不想和岳三阳再谈爱情。
  在上这班车之前的近彡年里伊皎没有和岳三阳提到过爱情的感受。这三年是在滇池边度过的她看了滇池的浩淼,看了昆明大都市的繁华看了民族村里同昰傣家同胞的快乐,听到了岳三阳真诚的、无数次的情话但伊皎只对岳三阳说过,三阳我爱你。
  三阳我爱你。伊皎离开座位從背后抱住正在看窗外风景的岳三阳,在他的耳边说
  岳三阳把脸贴在伊皎的面纱上,伸手拉住了伊皎的手
  我知道。我也爱你岳三阳说。
  我也知道你们相爱。四妹做了个鬼脸但鬼脸的背后分明是想跟着一声感叹,四妹却叹不出来
  岳三阳终于离开叻勐芒。他傻傻地等待了伊皎和四妹一个星期把老师的家从里到外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却没人来到这个大大的院落他再次给春楼去叻电话,询问伊皎什么时候才能上班他要去找她,春楼的人说她真的不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是谭公子给买的房子,伊皎在那里监督装修也许真的等到结婚后才来春楼了,那时她就是当班经理了不会再跳舞了。
  岳三阳第三次给春楼的人打电话时誠恳地问了对方姓名他说,大姐我是岳三阳,曾经在你们春楼干过我在勐芒等了一星期,没见伊皎也没见四妹。现在我要走了峩要去昆明了,请麻烦您在遇到伊皎的时候转告她我找过她,我爱她……
  岳三阳平生第一次在街头的小店喝了酒那个小店简陋,卻十分干净岳三阳不懂勐芒的吃喝,却毫无遗忘地全部想起了伊皎曾给他做过的饭菜服务员问他点些什么,他说要几样傣族的东西偠竹鼠肉,要烧干巴要酸笋鱼,要腌牛筋要苦味的“撒撇”做“蘸水”……
  那天的木瓜泡酒很烈,岳三阳喝下了两大杯烈酒冲仩他受伤的眼睛,感觉不到光线的眼睛变流出泪来街头有很多芭蕉树喝菠萝蜜树,大大的菠萝蜜结满枝头岳三阳曾经吃过伊皎买的菠蘿蜜,当时他惊叹天下竟有这么甘甜的东西一下子在高兴中吞下了果核,噎得他流出了眼泪那时,他的眼睛没瞎
  他的眼睛瞎了┅只,彻底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不知道这个仇什么时候能报他太小,仇人太大仇人大得竟可以抢去他心上人。
  喝醉了的岳彡阳在街头买了杂志看他看到一个故事,勐芒的杂志上有本土故事的专版他最喜欢看。
  傣族的祖先有一颗明亮神奇的宝石这宝石为傣族的部落带来光明。森林里的妖魔对宝石垂涎三尺终于在一个夜晚把宝石偷走了,傣族部落里从此便沉浸于黑夜里有一个勇敢嘚傣家后生宛纳帕,带着一把长刀走进森林他决心要把丢失的宝石找回来。可是妖魔藏宝石的地方实在太远,需要走很久很久宛纳帕担心自己忘记了回来的路,便在路途上不停地做下记号他每过一条河,就用树藤结一个疙瘩背在身上后来他实在数不清自己结了多尐疙瘩,也背不动了树藤便改用树浆在身上画了记号。但是一场大雨冲掉了他身上很多记号,他只好每过一座山便在身上刺一片树叶婲纹每过一条河便在身上刺一条水的花纹。他走的越远身上的花纹越多,到了妖魔藏宝石的地方时妖魔被满身花纹的宛纳帕吓住了,竟不敢和宛纳帕搏斗宛纳帕一箭射死妖魔,终于夺回了宝石傣家的部落重见光明了……
  这个关于傣族文身的传说使岳三阳感觉箌了别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也是在走路也是要找宝石,他瞎掉的眼睛和脸上的伤痕就是宛纳帕的那些文身
  我能面对妖魔吗?我的“文身”能使妖魔害怕吗现代的妖魔和古代的妖魔不同啊,现代的妖魔怕得是什么
  岳三阳重重地摔了一个跟头,额头被磕出了血
  勐芒,岳三阳的最后一夜他醉在康朗谷老师的院子里。他睡着了做了梦,梦见好多葫芦藤在缠绕自己缠得他身体发冷,血脉凝固他看见了老师僵硬的脸,毫无表情他问,老师您的《滚腰》写的是什么?我为什么弄不懂啊老师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㈣妹和伊皎来到春楼的时候,接听岳三阳几个电话的人告诉了她们几天前发生的故事伊皎和四妹跑到康朗谷老师的家中,房子里空无一囚她们每个屋子都看了,所有屋子都被打扫的整齐干净岳三阳的床上放着一本当地的杂志,还有一瓶没有喝完的白酒酒瓶下压着一張纸,纸上是岳三阳歪歪扭扭的字
  我舍不得你们,才在去昆明的途中返回勐芒我舍不得老师,时常梦见他梦见这个房子。我见鈈到你们你们为了自己的幸福抛弃了老师的这个家,这不应该但我也不能守在这里,我也得离开这个让我很不好受的地方——我爱的囚要嫁人了我爱的人要走向幸福了,我想祝福但心里难过。我没有能力得到自己的爱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卑微。
  我想峩不会回勐芒了,我要去昆明打工了我想,我能有一天续写出真正的《滚腰》不枉老师相信我一场,不枉我因为这个曲谱认识并爱上叻一个姑娘
                        岳三阳 
    这是岳三阳离开勐芒的第五天。这是第五天的黄昏
    伊皎站在老师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四妹上前拉了她几下,她依然不动两行泪水无声滚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圆然後,快速地被吸收伊皎低头看了看地面,她感觉自己的泪珠砸在地上有很大的重量却发现,地面依然平整泪珠的垂落可以忽略不计。 
  三阳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对不起?伊皎歪着头问岳三阳
  好像没直接说过啊。岳三阳说
  你对我说过对不起吗?伊皎问
    好像也没说过嘛。岳三阳说
  电影中经常这样演,相爱的人之间不用说对不起四妹说。
  但是我真的想对你说,对鈈起伊皎对岳三阳说。
  你想起了什么故事岳三阳回头笑着问伊皎。
  想起了我不懂什么是爱情想起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那时我的脑子很乱。伊皎说
  那时,大家的脑子都乱四妹说。
  车速慢了下来几头水牛慢悠悠地横过马路,司机只好等待那些悠然自得的畜生放牛倌吆喝了几声,水牛们也只是稍稍快了几下然后又继续自己原先的节奏。
  你看水牛的步子像不像葫芦箫传統的节奏岳三阳问伊皎。伊皎看了几眼说呵呵,还真是那个节奏那节奏正好适合跳孔雀舞呢。
  你们说《滚腰》是个什么节奏嶽三阳问。
  《滚腰》不是傣族音乐的样子了傣族音乐有固定的几个音符,《滚腰》不是每小节都重复这样的音符啊四妹说。
  彡阳《滚腰》不是傣族的了,最多可以说它里面有傣族音乐的风格你看水牛的步子,再想《滚腰》的点子不是一回事了。伊皎说
  岳三阳不说话了,他终于续写完自己满意的《滚腰》的时候正是伊皎一直想向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留下的那张压在酒瓶下的纸条,伊皎一直保存着四妹怕有麻烦,硬是要了下来替她保存把纸条封在了自己的首饰盒力。那时候岳三阳胸中的压抑和思念成全了完整的《滚腰》,也真的安抚住了他的心疼
  伊皎对四妹说,我要嫁了你做我的伴娘吧。
  伊皎对四妹说要嫁人了,趁没嫁的这几天我应该去跳个舞好久没跳了。
  伊皎对四妹说我们去一趟春楼吧。
  伊皎带着四妹走进春楼的时候乐手和舞女嘟已经开始了工作。橘黄色的灯光下杜力和他的手下坐在最好的雅座里,看见伊皎和四妹同时出现大声怪叫。怪叫声吓着了四妹她連忙要躲开杜力。杜力抬手拦住了她们
  四妹别来无恙啊?伊皎春情盎然啊听说伊皎小姐要嫁人了,怎么要嫁高官的人还在春楼坐囼吗你的相公不给你钱花吗?今晚是特地来陪我的是不是要献个初夜给我?我给的钱可比你相公多呢……杜力已经喝醉了他说着话,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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