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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判大会上一个无法推脱羞愧难当的“政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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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判大会上一个无法推脱羞愧难当的“政治任务”
公判大会上一个无法推脱羞愧难当的“政治任务”
公审陈志的大会是在我们机场的飞机库里举行的。大会的前一天，机务大队奉命将机库里的飞机全部推到机库外的停机坪上，清空了机库。校部来了一些人和团机关的人一起忙活了大半天，在机库里的大墙上挂上了巨幅毛主席画像和红旗，搭了简易的主席台，还挂上了长长的横幅，横幅上面写着：“严惩反革命分子公判大会”。
我们在各部队争强斗胜互不示弱的歌声中走进了会场。一看，好家伙，诺大的飞机库里已经坐满了正在唱歌的参加大会的军人。许多不认识的生面孔，都是松江航校所属的其它各地飞行训练团的人，乘火车专门到伊通来参加大会的。整个飞机库里足足坐有三四千人呢。
我们排成长长的几行纵队，走到众多队伍中预留好的一长条空地停下。“坐下！”在值班中队长的口令声中，放下自带的板凳坐了下来。
沈秋海在队伍的前方弓起了身子，回过头用眼光寻找到了我并示意着。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举起了双臂，装出有精神气的样子向大伙儿吆喝道：“来，咱们飞行大队唱个歌。‘说打就打――’预备――唱！”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打得准来投呀么投得远……”
虽然，我不停地上下舞动着双臂，虽然，大伙儿都挺给面子，在我的指挥下情绪饱满地放声高歌，但我的脸臊红滚烫，羞愧难当……如果脚下真有一个地缝，我会立马钻进去。
我一走进会场就看见了辽河机场三团的人，老熊、李继宽老远就向我和大伙儿招手。陈钧益远远地看见了我，也向我招招手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三团来了不少人，许大队长，楚丰，杨团长，张政委还有许多人好像都来了，他们肯定都看见我了。我避开他们的目光，装出没看见他们的样子，把头缩在我们伊通的队伍里――我无颜面对他们。
对他们辽河机场来说，你鲁天明不就是一个逃兵吗？一个逃兵，一个出了那么严重的飞行事故的人，在辽河都待不下去的人，还好意思站起来露脸,指挥大伙儿唱歌？你羞不羞啊？现在，他们肯定都在笑话我呢……
如果不是沈秋海硬性布置的“政治任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傻事来的。那天收听元旦社论散会后，沈秋海对我们几个留下来的人说：“你们几个和陈志在预校是同一期的，陈志犯下了滔天罪行，就要接受人民的审判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呀？”
最轻松的是曲智多，“我虽然和陈志都是长春预校十四期的，但我根本没见过他，没和他在一起呆过，所以不了解这个人……”曲智多三言两语就没事儿了。
稍微轻松的是三喜，“我虽然认识陈志，但我和他只是一个区队的，不在一个班，平时从来不接触，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呵呵……”也算没事儿了。
我和张福生就不轻松了。“鲁天明，张福生，你们两人在预校和陈志是一个班的，对吧？”沈秋海说，
“是的……”我俩有些紧张，不知说啥好。
“你们和陈志在一起的时间很长，过去发现过他的一些思想动态吗？”沈秋海又问，
“嗯……没觉出啥呀？”张福生说，
“没看出什么……”我说。
“嗯……那只能说明敌人是狡猾的，隐藏的很深的……”沈秋海想了想又说：“在这场与反革命分子陈志的殊死斗争中，你们和陈志曾经在一起接触比较多的同志更要和他划清界限，要比别的同志更加带头揭发和批判他，懂吗？”
“懂。”我俩都说。
“特别是鲁天明同志，你和陈志不仅在预校是一个班的，在陆军锻炼还分在了一个小组呢，是吧？所以呀，那就更要认真地从思想上和陈志划清界限，更要狠狠地批判他，彻底粉碎他的反革命阴谋……”沈秋海说完，布置了具体任务：“曲智多，你负责编排一个批判陈志的小节目在大队批判会上演一演；鲁天明，张福生，你们两人要在大队的批判会上做重点发言，啊；吴三喜，你代表咱们飞行大队在公审大会上发言，发言稿大队帮你准备，啊。任务大家都清楚了吗？”沈秋海提高了嗓音问道，
“清楚了。”我们都说。
“嗯……哦，还有，鲁天明，你负责在大会上带领大家喊口号，指挥大家唱歌，啊。”沈秋海又说。
“我？”我急了，“政委，还是让曲智多……”
“鲁天明，你不要推，就是你了。不要有活思想，你的活思想我知道，不要有私心杂念，不要有什么爱面子的想法。你不就是觉得自己在飞行中出过事故，不愿意站起来指挥大家唱歌，嫌丢人，怕人家笑话你。不是吗？还有，你是不是觉得过去和陈志在一起相处的不错，不愿意带头喊打倒他的口号呢？”
“我……”
“我告诉你，这是对敌斗争，是严肃的政治任务，”沈秋海严肃地说：“我们就是要让陈志这个败类听听，让他知道，没有人同情他。像你这样曾和他密切相处过的战友现在都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他的那一套反动思想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事情只能是这样了，我只有这样去做。我心中惶惑不安，像吞下了无数只蚂蚁……
首长们陆续走上主席台，一些从未谋过面的的首长们在庞校长满政委的陪同下端坐在主席台的前排。国良也被请上了主席台，坐在首长身后的那一排椅子上。在沈阳和我谈过话的那位政治部的李副主任走到讲台前，轻轻拍了拍话筒，又把嘴对着话筒，扑，扑，吹了吹气，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各部队停止了唱歌，我也赶紧停止了指挥回到自己的队伍里。
“下面，大会开始。全体起立，高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我不是说过吗？我很喜欢唱《东方红》，它可以给你带来许多好处，让你觉得你是这个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不是另类；还可以让你“一吸一吐”，排解着心中的郁闷。
可是……今天唱《东方红》的感觉怎么跟往日完全不一样了呢？完全没有了往日那令人欣慰的感觉。你看，全场台上台下每个人的表情都极为严肃，紧锁着眉头，怒发冲冠的样子；你听，这歌声在机库里那宏大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声音惊天地，泣鬼神，像海啸发出的怒吼。这声音怎么……像一场大战前的慷慨誓言，众军士痛下了杀敌的决心，酝酿与升腾着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英雄气概――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饱含着肃杀的气息啊。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包公戏里那除奸开斩的场面。“斩！”黑脸的包拯一声令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众刀斧手们扯开嗓门，威严地、长长地唱出的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噢――”的吼声。
歌声让我的心揪得更紧……陈志啊陈志，你听听，大伙儿多么仇恨你，多么期盼着要赶紧枪毙你呀。唉……陈志啊陈志，昔日的好战友，你为什么要去……当那“敌人”呢？
“把叛国投敌的反革命分子陈志，”李副主任发出了庄严的吼声。“押上来！”
刷，人们全部转过头，目光一起射向了机库大门口。我本不想回头向大门口望去，我真不愿意看到分手多年的陈志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可是，你不转过头去行吗？难道你想让大伙儿回过头来都瞪着眼睛看着你吗――我赶紧也转过头去。
两排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战士跑步进入会场，威严地排列在主席台的两边；紧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囚犯在武装战士的押解下，从大门外被推进会场……
“这人是陈志吗？啊？怎么不像呢？”我有些奇怪，对张福生小声说道，
“不是那小子是谁？你看那眼睛，眉毛，还有那嘴唇，厚厚的。不是他是谁？就是他。”张福生肯定地说着。
“是吗？”走近了一看，只能说看起来有些像他……说实话，如果这人胸前没挂着写有陈志名字并被打上了红叉叉的大牌子，如果不是张福生那肯定的判断，如果现在我在大街上和这个人迎面相遇，那，我根本就认不出他就是和我朝夕相处的那个陈志了。
过去的陈志并不胖，现在的这个陈志怎么变成一个圆脸的胖子了呢？而且皮肤也不黑了呀，远远看去，怎么还挺白的呢？
“哪里是胖了，关进大牢里还想胖？你外行了，那是浮肿。你看那脸，苍白铁青，没有一丝血色，跟那橡皮似的，和那死人脸有什么不同……”张福生以极小的声音嘀咕着。
陈志剔着光头，穿着没有套外罩的脏兮兮的棉袄棉裤，脚上拖着脚镣，上半身没有哪个部位不是被绳索紧捆着，就连嘴角一线都被一条麻绳紧紧地勒着上下翻张开来，像猎户们刚刚捕获的悉心捆扎的野兽，生怕再给跑了……
哎？这浑身邋邋遢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陈志的脚上，为什么套的却是一双崭新的布鞋呢？难道是看守在送走这个行将灭亡的灵魂时，暗发善心，有意让他一路走好……给他一点人道的关怀吗？
冥冥中像是早已安排好了似的……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志时，在那济南到三棵树的列车上，一个嘴唇厚厚，身体有些偏瘦，脚上穿着一双象大清朝人穿的，用白土布缝制的直筒筒的袜子，后来，被我们看的不好意思了，把袜子脱下来，光着脚穿着那手工纳制的圆口布鞋的那位憨厚的山东乡下少年……
“坚决镇压反革命！”“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主席台一边闪出了航校的美人单丽和宣传科的杨干事这一女一男两位口号领喊员。
“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灭亡！”全场马上回应起雷鸣般的怒吼声。我也随着大伙儿举起语录，皱起眉头，作出怒发冲冠的样子，呼喊着口号――谢天谢地，我不用窝囊地站起来带领大伙儿呼喊口号了。会前，沈秋海已经通知了我，大会的口号由大会统一组织，各单位自己就不组织呼喊口号了。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陈志的眼睛木讷地半闭着，像是没有听见人们的怒吼，眼瞳里没有一丝光亮，像行尸走肉一样被几个战士簇拥着推搡到台前，按着头滩跪在地上。
“下面，由沈阳军区空军军事法庭宣读判决书。”李副主任宣布。
一位不认识的首长走上讲台，威严地展开手中的判决书，朗朗念道：“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空军军事法庭刑事判决书……”
首长念判决书的每一句，我都没有记住。我也没心思去记这判决书上说的是什么，因为，这已经私毫不重要了。无论说什么，陈志还是必死无疑……眼看着他，这个和自己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就要死了，并且将以这种被枪毙的方式离开人间，和我们阴阳两隔，唉……我心中叹息着，如果……如果这会儿陈志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得了无法挽救的疾病就要停止呼吸了……甚至就像我抱着奄奄一息的何炳德冲进开原县医院的手术室……虽然最后还是无法活下来，那也比像现在这样……好啊。我的心在哭泣。
不过，我们已经锻炼出了这样的一套本领，那就是，无论你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人心里是如何地同情或悲伤，但是，如果此时革命需要你表面上不能悲伤，应该高兴，应该对他表示出仇恨来，那你就应该演戏似地表现出同仇敌忾毫无悲伤的样子来，甚至幸灾乐祸也是可以的。
“打倒反革命分子陈志！”在首长念判决书的空当，单丽、杨干事总是适时地、用演出的标准姿势高举着红宝书，慷慨激昂地带领全场呼喊口号。首长念上一段，他俩就闪出来，领着大家呼喊一次；再念一段，再呼喊一次……念判决书的过程中，会场上总是不断地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几千人的口号声汇成了一股宏大的声波，巨大的穹顶和钢铁的大门不断地被震的嗡嗡作响。几只一时间找不到出口的唧唧喳喳的麻雀们被爆炸开来的音波驱赶着，惊恐万状地在机库穹顶的桁梁间来回穿绕碰撞，疲于奔命，无处躲藏……
陈志，还是一动也不动地低着头跪在地上。
我抓紧时间，仔细地盯着眼前的这位被绳索勒紧嘴角、鼻涕口水沿着这龇牙咧嘴的脸部造型滴挂着、眼睛死鱼似地半闭着、表情木讷、可怜无助尚有一息的生命，想从这张毫无生气浮肿发青的橡皮脸上，极力地辨析出昔日在九龙山下的柿子树旁，在“黄河落日圆”的古城滩的沙丘上，在歌声嘹亮的预校的林荫下，在北京那拥挤的大串联的人流中……和我朝夕相处的那个叫陈志的朴实青年。
“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庄严的吼声终于响起。单丽、杨干事及时出场振臂高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陈志！……”群情激奋，一浪高过一浪炸雷般的口号声，把这诺大的机库震动地好像即将要垮塌了一样。
人们骚动起来，屁股纷纷离开了板凳，伸头探脑，生怕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自己宝贵的视线，以至于失去了这千载难逢的观看枪毙人犯的热闹场面。
脖子被插上了长长的打着红叉的牌子，双腿保持着半跪姿势的陈志被一群武装战士架起来，“走！”向机库大门外拖去。脚镣在水泥地上磨出了哗啦啦的声响……行进中，我发现他还是睁开了眼，转动了一下头，向着人群中张望了一下，好像还在寻着什么……
航校保卫处的邱处长，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估计是上级保卫部门的人员，手里提着“五四”手枪，紧跟了上去。每个飞行大队允许有一人作为代表随执行人员一同前往，观看死刑执行。沈秋海挎着照相机，三步并两步地冲在前面，打开了镜头……行刑的这群人在机库大门外把陈志架上卡车，关上挡板，车轮碾压着积雪，向西掉转方向消失在大门外。
热闹的看点一下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会场上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许多人还站起身向大门口方向张望着。会前有过规定，参加大会的人员在犯人行刑时不允许跟出会场观看，违者按破坏大会论处。
“大家坐好。喊口号啊，喊口号。”李副主任用麦克风喊道。单丽、杨干事两人赶紧从看热闹中回过神来，重新举起了胳膊，领着大家喊起了口号。
不一会儿，“啪！啪！啪啪啪啪！”机库大门外，停机坪西头那一片洼地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了微弱的却很清脆的像是过年放鞭炮那样的一声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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