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帮我申请一个国外的网站,并且磨镜磨镜告诉我gl登陆地址,我是雅雅,喜欢我的帮我一下吧!

阿毕的喜欢 | LOFTER(乐乎) - 每个人的理想国
LOFTER for ipad —— 记录生活,发现同好
阿毕 的喜欢
转载自来源
&nbsp&nbsp被喜欢
&nbsp&nbsp被喜欢
{list posts as post}
{if post.type==1 || post.type == 5}
{if !!post.title}${post.title|escape}{/if}
{if !!post.digest}${post.digest}{/if}
{if post.type==2}
{if post.type == 3}
{if !!post.image}
{if post.type == 4}
{if !!post.image}
{if !!photo.labels && photo.labels.length>0}
{var wrapwidth = photo.ow < 500?photo.ow:500}
{list photo.labels as labs}
{var lbtxtwidth = Math.floor(wrapwidth*(labs.ort==1?labs.x:(100-labs.x))/100)-62}
{if lbtxtwidth>12}
{if !!labs.icon}
{list photos as photo}
{if photo_index==0}{break}{/if}
品牌${make||'-'}
型号${model||'-'}
焦距${focalLength||'-'}
光圈${apertureValue||'-'}
快门速度${exposureTime||'-'}
ISO${isoSpeedRatings||'-'}
曝光补偿${exposureBiasValue||'-'}
镜头${lens||'-'}
{if data.msgRank == 1}{/if}
{if data.askSetting == 1}{/if}
{if defined('posts')&&posts.length>0}
{list posts as post}
{if post_index < 3}
{if post.type == 1 || post.type == 5}
{if !!post.title}${post.title|escape}{/if}
{if !!post.digest}${post.digest}{/if}
{if post.type == 2}
{if post.type == 3}
{if post.type == 4}
{if drlist.length>0}
更多相似达人:
{list drlist as dr}{if drlist.length === 3 && dr_index === 0}、{/if}{if drlist.length === 3 && dr_index === 1}、{/if}{if drlist.length === 2 && dr_index === 0}、{/if}{/list}
暂无相似达人,
{if defined('posts')&&posts.length>0}
{list posts as post}
{if post.type == 2}
{if post.type == 3}
{if post.type == 4}
this.p={ dwrMethod:'queryLikePosts',fpost:'1cdbbf5d_8dc5b82',userId:,blogListLength:30};《绿肥红瘦》即一(六至十二)
平日里是不吃烧卖的,小得只占胃一个角落,却顶个大白馒头的钞票。今天,我破例热腾腾买了五只,小薄塑料袋里拎着,直奔车站。另一只手上是从医院拎回家的两只小西瓜和几只桃子,昨晚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我只吃了两只熟过劲的桃子。这一轻一重,让我跑起来有点失衡,我失衡地最后一个跳上公车,铁门在后脑勺冷钝的关上,差点夹住了我的五只烧卖。司机不耐烦嚷着:上去上去,别都挤在门口。我企图挤上台阶,耳边却是更加不耐的啧啧声。
哎呦,烫死人了!有位小姐大声尖叫,吓得我汗珠乱冒。
我赶紧把烧卖搂在怀中,对不起、对不起地陪了半天不是,尽管抬着头却根本没看清尖叫的来源。于是怕烫的人刻意让出了几分空间,让我得以迈上那个台阶。
没几站,面前的老太太起身下车,我犹豫了一下,侧身让了让身。就在这时候,旁边一位大波浪小姐侧身一屁股坐了上去,由于屁股离得尚有距离,她一坐只坐到凳子边缘,一头顶在我肚子上。我禁不住哎呦一声,她却望也没望我一眼。只不断用她细巧白皙的手去缕她柔美蓬松的发卷,缕了又缕,吹了又吹。突然觉得我搂在怀里的烧卖真的很烫,我是不是有傻啊?我气自己不坐那个座位,我气自己不为孕妇的肚子开骂,我气我傻乎乎的动作……我把自己气得皮球似的,手上的东西就显得越发沉重起来。我索性把一兜子水果放在大波浪小姐的凳子下,秀美的超高跟鞋旁,这才不再乱冒汗了。
哎呦,什么东西啊!没几站她尖叫起来,顿了又顿她的高跟鞋,看来是被塑料袋缠上了那个钉子似的细鞋跟。她费力地抬头白我一眼,我只定定地望着她,不是示威,是不知所措。
大波浪小姐终于起身准备下车,巴士却不合时宜地来了个急刹车。她不自主扯了我胳膊一把,屁股又狠狠跌坐在椅子上。幸亏抓住把手,我才没有摔跤。大波浪小姐不但没有半句感谢,反而愤然起身离去,在下车之前瞥了我一眼,乡乌宁(乡下人)。我听懂了,被她的尖指甲刮破的皮肤顿时火辣辣地疼开来,可是不等我愕然,发觉旁边老太太拽了拽我衣角,说:姑娘,你的水果滚了一地。该死的急刹车,我赶忙蹲下身去拾那些小西瓜和桃子,幸亏耳朵并未错过到站的广播。等一下,我要下车!我大叫,一边焦头烂额地忙乎。在司机的催促中,我跳下了车,手里是两只破破烂烂的塑料袋,我数了数,还好,有五只烧卖、一只西瓜和三只桃子。
我搂着这五只烧卖、一只西瓜和三只桃子走过一条街,换下一部公车,再隔栏杆送到夏清手上。他笑了,老婆真体贴,只是,他边大口吃烧卖边笑道:烧卖有点馊了,西瓜裂了大口子,桃子不错,完好无损。
他们……有没有打你?严刑……拷打什么的?我颤抖着声音去握他的手。
乱七八糟的电视看多了不是,我又不是罪犯,也没啥高级情报,拷问个头啊!相反,这里别看没风,还阴凉阴凉的,比七雅街好睡觉。没事儿我就跟看守警察同志聊天,对了,还下棋,杀得昏天黑地的,时间嗖地一下就溜过去了,瞧,冷不丁又到饭点儿了!
那你让他赢啊,请他们吃西瓜,会来事总错不了。
妇人之见。他轻松的笑意和言语,一下一下,松动了我心头上紧的弦。最后他说:别成天惦记往这儿跑,老远的路,我过得悠闲着呢。出来那天别忘记来接就是了。
我点点头,想,是的,这些天我还需要找找出路。
我热爱这份工作,准确地说是“这份活儿”,如果天气略通人情凉爽那么一丁点儿。可是如果凉爽,也轮不上我来做,那个主管如是说:城市里的女孩娇贵,在地铁口,人流攒动且缺乏树荫的场所根本站不到十分钟。这对我,如此皮实耐热的“乡乌宁”(乡下人),是何等之大幸。我换上他们草绿色的超短裙,套上绿色的小吊带,有种光溜溜的感觉,可毕竟还是要大胆迈出这一步的,因为,可以挣钱,还因为他们大概是看不出我“乡乌宁”的身份了。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便宜,我满怀幸福感叹了大半天这份幸运。
为此,我站在大太阳下,激动万分。
这是份是人就能干的简单工作——发放饼干试用小包装。我穿着饼干包装的绿,斜挎一大兜子饼干,见人就说:最新口味,欢迎品尝。工作从早晨七点半开始,不光要照顾进出地铁的乘客,还要发放给来往路人。一般是不会遭遇拒绝的,毕竟这是个一直在电视里做广告的品牌。只是没人注意我笑容满掬,没人为我片刻停留。他们只那么将我双手奉上的小包装随手扔进包里,面无表情,匆忙又匆忙地离去。还有个中年男人从我手上抢去好几包,一句话都没有,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应该。我恨恨地瞥了他一眼,决定下回要勇敢夺回来。有个上学的孩子一直回头朝我望,我想他或许还打算给同学捎上一份,于是追上去补递了几包,她笑了,说:谢谢姐姐。虽然她的妈妈并没有回头,可是我还是被她简单的四个字打动了。我站在原地,望着她蹦蹦跳跳越来越小的背影,心头忽然涌上股酸劲,被我称之为一种幸福的感觉。
小包装发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消灭了大半。我于是点舍不得发了,怕很快就将无所事事,怕很快就会失去所谓幸福的体验。于是,我决定有选择地分发,让自己的工作具有主动性、趣味性。对面的中年男人看起来跟抢我饼干的男人属同一类型,自以为是的主,望?望我也没用,就是不给。我故意忽略他的目光,解气畅快!那个老太太好像也是个乡下人,帮城里人带孩子的。我给她递过去好几包,还叮嘱了她好几次——是给你的,你自己吃啊。她回头望了我好几回,难道还没听明白?
快发到兜底的时候,我把小包装饼干发到了主管手上。她是个三十多岁的精明女人,小眼睛小眼镜小鼻头,透着犀利与尖锐。我吓得手上一抖,饼干掉在地面。她面无表情弯身拾起,拍了拍,说:这包就不好发了。小姑娘,我私下观察过你的工作,基本没有问题,明天可以继续上班。只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对人,对己都是公平的,所以你做人也要公平。另外,不要施舍于人,跟不能企求施舍是一个道理。
我愣在那里,冷风飕飕地。在这个呆了半年多的城市,是她,给我上了第一堂课,以主管的身份。我的腿有点软,想着她的话,很久很久,却怎么无端多了一份力量。我抬起头笑了笑,天空真蓝,蓝得都耀眼。
第二天,我跟主管要求多分发一箱子饼干。主管不动声色地将我打量,这是你要求的,多发也没额外的工钱啊。没关系,我费力地抬起两箱子饼干到另一个地铁口,不管那些上海女孩在身后叽叽咋咋。她们怀疑我的动机,出风头、贪污什么的,其实没啥好疑惑的,我就是害怕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们哪里会懂。
是他,是他正朝我走来。我想掉头就走,却放不下角落里的两箱子饼干。怎么办?其实一扭头也就错过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却听见一个孩子在叫:我要饼干。循声望去,正是他身旁小学生摸样的小男生。他也随之跟来,有点疑惑的表情,大概在记忆里搜索我的名字。我只能硬着头皮凑了过去。小朋友,我们的新产品,欢迎品尝。
小男孩高兴地拿了一包,还有再拿的意思。刚伸出手就被他爸爸制止。我赶忙说:没关系简先生,给他同学带一份吧。
他显然愣了愣,然后笑了,你就是那个来面试过的陈……的吧?
他若不说,我都忘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陈夕呢。是的是的,陈夕。对不起,直至昨天我才明白您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不施舍于人,也不企求施舍。
他意外的表情挂在脸上,朝我略略点了点头,当作道别,然后搂着儿子肩膀走了。
我站在地铁口,望向他朝楼梯尽头走去,心中涌出几分落寞来。为什么?他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所识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毕竟带给我几分工作的希望,还是他给我一种平等公正严厉却辗转温暖的感觉?他到底回头望了望我,又走下几个楼梯,就要在楼梯尽头处拐弯。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对我喊道:明天来上班吧,不过,只是个临时工的位置啊。
我忘记尖叫,忘记欢呼,忘记递一份小包装给路人伸出的手,却冷静地在心里合计,这十天促销活动后是几号。等算清楚后,我大声对他叫道:谢谢,可是我得十五号上班,有成箱的饼干要发呢!
他微笑点头,就在拐弯处消失了。消失得太快,快得像个瞬间流逝的梦,缺乏起码的真实触感,无人见证。
我的耳畔一阵轰鸣,太阳穴突突乱跳,心脏更是敲着小鼓。突来的幸福热浪滚滚,一波波冲向我烧红的脸。我对每个人问寒问暖,努力给每个身边的路人送上饼干,生怕遗漏任何一位。我想像着自己跟她们一样拎只小包,踩着细碎小步上班的样子,或者还需要乘几站地铁,会不会很贵呢,怕啥,我拿固定工资!搞不好路旁做促销的小姑娘也会递上饼干什么的小包装。我一定会对她抱以微笑,道声谢谢。得正经找几套衣服出来,在公司里,尤其那么高档的办公室做事可得穿得有模有样,别叫人小看了去。对了,夸张的空调,膝盖上还得盖个小毯子啥的吧?纸箱子里统共没几件衣服,我努力回忆,搭配组合,却越拼越沮丧。算了,至少得保证干干净净不发酸吧。等发了工资会有新衣服的,淮海路橱窗里挑最像样的衣服!
就这样患得患失,心神不定地发光了两箱子小包装。然后又发了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十天。
第十天发得出奇的顺,九点没到,已然两手空空。我几乎一路小跑冲到主管的办公室,想要钱,却一时语塞红了脸。主管接过我的大挎包,说:衣服留着吧,平时随便穿穿,或者做个纪念也罢。然后又从抽屉里抽出几只信封,挑出我名字的那只。留个电话给我吧,下回有这种活儿还找你。
我嘴上说着自己的手机号码,手却飞快地拎起桌子上白信封。
不数数吗?还是数一下吧。
我扭捏地笑了,嘴上“不用不用”地,手上还是极其贪婪地数起钞票。钞票真是个好东西,不管皱皱巴巴还是崭新脆生的,捻在手上,都能激起无限的满足感。怎么多了五十?
就我个人的权利,能做到的也就这点了。放心,这是你应得的。主管从身旁的箱子里抓出几把饼干小包装,用塑料袋兜拎给我,拿去吧,老实巴交的,估计你自己也没留吧?
我点了点头,道声谢谢,飞快逃出她的办公室,就怕让她看见我的眼泪。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脑海里怎么冒出这样的句子来,虽然我并不了解它说的到底是些什么。我冲进炎炎烈日,眼泪顿时干涸。我想,这便是传说中的新世界吧,我有钱了,那么轻松挣来的钱,可以给二伯、伯妈买点值钱的水果,给秒草买点啥呢,要又精致又特别才适合,钱的多少都不是问题。饼干拿给夏清吃,他肯定惊讶够戗,说买那么多饼干干吗,跟小孩子似的。我要一下一下点着他脑门告诉他,不花钱的,十个早晨就赚了一把钞票。统统拿给你,早说过,这个家你做主!当时我并不晓得,接下来,这个家就得由我来作主了,或者,这还称不称得上个家。
我找简先生。我规规矩矩站在漂亮的前台小姐跟前。她头也没抬,快速拨了个号码,手指灵活得另人咋舌,说:没人接,那边坐着等一下。我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了,等得如坐针毡。我越想越不塌实,他不会反悔了吧?搞不好早把我这点儿事忘到脑后了,怎么办?说不定打电话通知真正的陈夕,早把我这个冒牌货咒骂了千遍。我哪有脸一直等下去,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陈夕,谁是陈夕?
我还在发呆,寻思着冲出去还是坐等死讯的问题。
陈夕来了没啊?是不是你?前台小姐耷拉着纤纤玉指指向我,原来是跟我吆喝呢。
是,是。我连忙迎上去,心中暗自侥幸,上帝保佑我好歹想起了自己的别名。
跟我来,前台小姐起身便牵动一阵沁人香气,好高级的味道啊,我俗气的心跟着她的裙摆起起伏伏。高级的味道将我引至一个陌生女人桌前,说:交给你了。好像我是一个物品。她低头忙碌的样子,手在键盘上霹雳啪啦乱敲,只看见她一头大波浪的卷发那么柔顺地披在肩头,既看似随意又其实精心。我仍然规规矩矩站在那里,手脚不知往哪儿摆好,想开口询问又怕打扰了她。简先生呢,我在办公室里左右巡视,却多是年轻男女的脸,他们各忙各的,忙而不慌,带着丝得心应手的自信,还有种难以言表的庸懒气息。帅气的小伙子白衬衣打领带,一手咖啡一手搅勺,随意靠在桌前的挡板上,跟女孩子调笑,轻声轻气的,偶尔还有人加入进来,没说几句,就爆发出一阵笑来。他们都在聊些啥啊?将来我也能插上话吗?
陈夕,你跟我来。面前的女人终于忙完,抬起了头。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也疑惑地睁大了眼睛,隔着挡板将我上下打量。她越是转动她明眸善睐的眼,我越是冒汗。就在我就要大汗淋漓的时候,她站起了身,说:来吧。转了两个弯,她将我领至一个角落的空位置上,这是你的座位。介绍一下,我是人力资源部经理,姓金,简经理出差了,走前嘱咐我安排你的工作。电脑,没问题吧?你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扫描地图,在电脑里拼接,以及一些简单的数据录入。我会找个同事来带你,这之前,你就熟悉熟悉电脑,看看公司章程吧。合同就在这个夹子里,作为合同工,我们没办法给你办理各种保险,希望理解。
我赶忙说,没问题,我理解。她就优优雅雅踩着小步离开了。
我长长嘘了口气,原来世界上就一条路,而且太过狭窄——大波浪小姐。上帝保佑她可别把我认出,好歹也是严重打扮了一番的宁妙枝啊,不,陈夕!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夹,里面有几张雪白雪白的纸,打印着漂亮的小字,下面还盖了大红印章。我没料想到合同居然也能这么好看,何况是自己的合同,不,应该是陈夕的合同。我跳着看到薪水那一行,每月底薪八百,按件另计。不算多,不过,多做多得,我相信我可以做很多。我痛快地签上了陈夕的名字,虽然字写得生硬无比。
一个字又一个字,磅礴之势尽在纸上,简直可以生风,开花,挥舞奔跑。字和字簇拥着,缤纷了,带有五谷丰登的饱满,喜上眉梢的风流,大悲大喜的睿智,柴米油盐的升华……我心不择言,忙碌而慌张,只用那汗津津的手摸过了漂亮的合同和印刷精美的公司介绍,当每个字都被摸熟之后已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没人看我,大家要么低头走路,要么目不斜视,商务的气势和风度。我只好边假装看文件,边四处观察。虽然人在角落,却可以对公司的半个楼层一览无余,真是个好位置。能数出的人就有四十以上,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通通衬衣领带西裤的打扮,一人面前一台电脑,霹雳啪啦一阵敲,安静的喧嚣,高档的境界。会议室的玻璃门开开闭闭,时而流出里面激烈争端,哦,应该叫讨论,虽然在我听来跟吵架无异。可他们吵而不骂,节奏有张有弛,可以用各抒己见、振振有辞等词汇形容。这跟菜场争吵的区别可大了去了,剔除了市井小民的俗,增加了有理有据的彪,一个为了鸡毛蒜皮蝇头小利,一个为了公司上下的赢利,境界就没的拼啊。玻璃幕墙外是成片成片的屋顶,高的矮的,在建的要拆的,上海就是这样,贫穷与富贵的冲击无处不在,于是看起来很美,在同一片蔚蓝天空下,穷人与富人似乎各得其所,各自其乐融融。两条血脉,同样连自城市的心脏。
有公车宿怨在先,也难怪大波浪小姐没派来什么同事过来,想来大家也都忙,未必有空与我同事某事。我只好根据自己菲薄的记忆按下了电脑主机开关,还好,电脑未设密码,顺顺利利把我带到界面。扫描、拼接、地图什么的,我心里没数,只好在电脑里小心翼翼地翻看。翻到眼睛泛酸,我打算去给自己倒杯水。一些人从我身旁走过,手里拿着纸杯,已经帮我指明水源方向。
饮水机就在卫生间出口外,洗手台旁还摆放着纸杯茶包、抽纸、方糖之类的东西,加上冰箱、微波炉,俨然一个小型厨房,比我那十平店铺还大。我暗自咋舌,乘没人禁不住到处摸了又摸。清洁、整齐,到处透着丝丝的高级气息,那种气息,对,是冰凉冰凉,空调里泄出来的温度。我给自己倒了杯白水,一仰脖子喝个痛快。忽然发觉饮水机旁还有台立式小机器,有着“雀巢”字样,按钮旁闪烁着小小红灯,下面还有个几个小出水口,想来是可以调配咖啡的自动冲泡机。于是将手中的纸杯放上去,高度正好。接下来怎么按?“黑咖啡”,“”,居然还有个“”,到底什么意思?东西总归越多越好拉,我想,就按下了“”。“嘟”一声,咖啡浓香随咖啡色液体一起流进杯子,美好得令人大脑发晕。就在我小心翼翼取出杯子那一刻,卫生间门开了,我心一慌,一杯咖啡泼在自己脚上。咖啡不算烫,脚到算了,我可怜的凉鞋啊,六十几块呢,还是用发饼干工钱买的打折货,据说原价一百五十多呢!我飞速取出几张纸巾去擦,擦地,而并非我的鞋。毕竟一杯咖啡泼在地上还是够触目惊心的。身后是个男人的声音,阿姨,卫生间有个马桶堵了,你看看去。我没理会,继续抽纸去擦地。
哎!他轻咳。
难道在跟我说话。我慌乱间扭过头,仰望向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看起来比我只会大不会小,怎么反管我叫阿姨?
他一边倒水,一边打量我:新来的阿姨?
我这才明白,他口中的阿姨相对职业,而并非年龄的称呼。于是我大为气愤地一跃而起,由于过猛,眼前顿时一黑。我黑着眼睛就迫不及待地对他宣布:我是新来的,却是做录入的员工。录入,员工,几个字一出口,眼前顿时一片明亮,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那一刻,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对不起啊。他咕咚咽下口水,打量了我几眼,想起什么来似地拍了下桌子,对啊,正想人帮忙呢,来来,你跟我来拿材料。对了,你没啥事吧?
没有,没有。我赶紧澄清,几乎是一路小跑跟上他。没想到那么快就有活儿干了,也就是说有钱挣了,我像在柜台上面对手机买主,又激动又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来。可是带咖啡的鞋很不配合,一迈步便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令我羞于抬脚。我来不及给自己再倒杯热咖啡,就这样患得患失,晃晃悠悠尾随其后,看他从抽屉里翻出厚厚一叠纸,说,不好意思,东西还真不少。
不多,不多。哪有嫌钱多的道理。我赶紧接过去,生怕生意溜走的架势。我扭头就走,瞥见他一脸惊愕的脸。
一沓文件火一般滚烫了我的胸膛,仿佛同样厚度的一沓人民币,博大,壮丽,有了财大气粗的阵势。我脚下生风,面映朝霞,就这样拱上我笨拙的手指,打开。读中专时候的确学过打字,可毕竟时日已久,上帝保佑,让我快速恢复记忆吧!第一次怀疑为什么要生那么多个手指头,两个食指明明最便捷,而其他的,包括手掌都显得多余而碍事。我的十支手指头僵在那里,仿佛争吵着要在下一秒种冲刺,又仿佛准备永远呆在那里。汗顺着指尖流向键盘,白色的键盘便油腻起来,这让我羞愧无比,只有不断用手在衣服上蹭。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上只显示出“工作说明书”五个大字。可是它明显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士气,毕竟它证实了,我能做这份工作。至于挣钱,一簸箕还是一箩筐,不过是时间问题。
等我打好第一段文字,抬起头,发觉办公室里已空无几人。我这才意识到,午饭时间到了,原来脑力工作也会让人如此饥肠辘辘,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也不想吃什么,亢奋的手指头固执地停留在键盘上,敲了删,删了敲,仿佛敲一下就会从天而降一枚硬币,一枚又一枚,来吧来吧,硬币雨统统落入我的口袋里,任何币值都不卑微。接下来的表格拽住了我的脚,我使尽浑身解数仍无法弄出表格样的东西。只好将文件交给它的主人,他正趴在桌子上午睡,没有动静,我围着他转了两了圈子,还是决心把他吵醒。喂,先生,我说:你帮我看看。
他不耐地抬起头,睁开惺忪双眼,好像费了好大劲才把我认出。我姓王,别先生先生的。
哦,那王先生……
,!好哇啦!
哦,。我半弓着腰,恭恭敬敬地递上文件,这个表格是怎么画出来的?您能不能指点一下?
他一副“不是吧”的表情,头顿在那里,突然往下一耷拉落在臂弯,说:算了,先别画表格了。
不行!怎么能算了!我着急地一把夺过文件,生怕他收回我大好的赚钱机会。
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他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道:再次确认一下,你真是来做录入的?
这个下午,我巡回于我跟的座位之间,赤着脸厚着皮,询问了许多让他极其诧异的问题。每每他都有话如哽在喉,可是我假装不知,尽量不去看他的脸,以免下次无法鼓起勇气走到他桌前。直到最后一次找到他,见他正在收拾电脑文具,准备回家的样子。他一看我就乐了,大笑,我觉得我亏大了!
看起来是你在帮我做事,却生生从我这里偷学到那么多东西,我还不亏吗?
不会亏不会亏,我以前做过小生意,卖二手手机你知道吧。我早明白一个道理,多给别人说几句话绝对不会亏的,他们了解得越多,越容易被打动,说话间也许走了,却肯定在寻思你的话呢。这个功能,那个功能的,想想,他们准会转回过来的,迟早的事。看见他收回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严重偏题。对不起啊,我是说,你讲的越多,我会的越多,能帮的忙越多,给公司挣的钱也就越多……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好,我记住你了。他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那么好看的笑容却转瞬即逝。
我不太确定这笑容的意义,只很傻的问了句:可以叫你大卫吗?我英文……不行。
他哈了一声,又露出他好看的牙齿。
七点不到,人们渐渐离去,留下异常饥饿的我。我亢奋的手指仍然操纵着我自己,不舍离去,因为我会计的大脑正在积极运算。屏幕上的字不大,却各个精神饱满,仿佛一个个锃亮的小分币,向我召唤着小手。一分,两分,这不到两页纸上的一千来字可就是十块钱呢!它们相互碰撞,发出悦耳而喜悦的脆响,争相向我汇报,原来忙乎这一天能够挣到十块钱工资,不,叫记件工资。按我进步的速度,翻番再翻番,十天不到就是肯定可以做到每天十个十元,一张呱呱响的百元大钞。一个月三千元,加上八百元的基本工资,天啊,我没算错吧,三千八佰整啊!真有人拿那么高工资吗?傻话,别说这里左一个经理,右一个总监的,就连我的堂姐妙草也不止拿这个数啊。以后可别冒这种缺乏见识的傻气,叫人笑话了去。对了,还得交个什么税吧,听说正规公司都兴这个,谁叫我是这里的员工呢,再割肉的疼也得讲这里的规矩不是。
喂,小姑娘,叫你呢!就在我满脑子天马星空时,突然听见有人吆喝。你这丫头耳朵长在哪里啊!
我乐了,循声望去,是个子高高的保安阿姨,一大早就见她站在公司门口,叫我登记出入卡什么的。她关掉旁边白炽灯,向我走来,是新来的,叫陈夕?
我赶紧点头,阿姨您贵姓?
她们给我起了英文名叫,因为有个什么美国电视剧里的保安阿姨就叫。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乡下来的吧?
我正准备迎上去的笑容顿时僵死冻结在脸颊上,感觉是硬帮帮沉甸甸的,仿佛一掬如水笑容速冻成冰。乡下,她从哪里看出我来自乡下?我纸盒箱子里最好布料的衣服,新买却被泼上咖啡的皮凉鞋,还是早上才洗过的头发?要不就是我不白也不细腻的皮肤纹理,会笑出乡下的字样?再或者我的呼吸都带有乡下泥土的气息!我冷冷地望着她,要质问,要谴责,却一时无语哽塞。
哎哟喂,这孩子气性挺大。保安阿姨半笑地靠在我书桌挡板前,将我打量,显得又高又突兀。阿姨瞧你亲切才问的,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阿姨我生在上海郊区,现在虽然也被划入上海城区,也属乡下地方。你知道吗,在上海人眼里,除上海,上海浦西,另加浦东外滩那块儿,之外的全国都是乡下,除了上海人民,全国人民都是乡下人。
真的?难怪大波浪叫我乡乌宁,看来未必是骂人。
什么?谁?
乡乌宁这个称呼呢,取决于你自己怎么看。你觉得他骂就是骂了,当他不懂事,自大狂,鄙视他。你觉得他没骂也就没骂,人既然只分两种,我干吗非往少数那拨靠呢?
我听得有些呆了。阿姨,你好棒啊!
,叫我。得,平时跟公司那帮小姑娘胡吹乱侃学到两嘴,卖弄一下,没多的了。
那帮小姑娘……都很时髦的……
就知道你这脑瓜里犯啥嘀咕呢,看人家高学历,挣得大,穿得好,世面见得宽,洋话讲得溜,就想往后缩是不?跟你说,越把自各当外人就越是外人。向你传授啊,不收费,你且学着啊!其实很容易,碰见孕妇就跟她聊我家孩子出生的医院,讨论讨论该不该打麻药,剖腹产到底科学不科学,身材好不好恢复;碰到养过孩子的,就聊晚上醒几回,喝不喝奶的问题。至于没结婚的小姑娘就更好沟通了,瞧见阿姨这头发没?染得颜色够正点吧,是在她们介绍的一店做的,经济加时尚,还用她们的会员卡打的折。对了,要是碰老外,就更好对付了,上去跟他说:哈喽,我叫,想学中文来找我。
我嗔目结舌,满带仰慕之情,听她大侃特侃。她四十来岁的年纪,一米八零还往上的个头,高瘦的身材,虽穿着一身廉价的灰色保安制服,却气宇轩昂,让人仰视。我已经快速喜欢上了这个叫洋名的阿姨。我问:阿姨,你怎么想到做保安呢?难道不怕坏人?
坏人,哈哈,坏人当然怕我,确切地说是怕我这身制服。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城里的小伙子自小没吃过苦,真较起劲来未必是我对手。乡下的呢,若被我碰到,一定给他洗脑子:你是怎么搞的,干这丢人显眼的事,真为咱们乡下人丢份儿!回去吧,怕穷就跟我一起当保安!
真碰上过坏人?快说说,有什么故事?
故事自然有,以后慢慢聊吧。对了,那帮小姑娘说饭一定得吃,现在饥饿减肥法早过时了!
是啊,我差点忘记自己孕妇的身份了,该给他(她)弄点什么吃呢。看转身要走,我赶紧拦住她,我还是想知道,从哪里看出我是乡下来的?
她愣了愣,笑了,还惦记着呢!好吧,要我说是你的笑容出了问题。笑得太过,嗯……讨好,生怕别人看不到你的一腔热忱。其实不必了,跟我一样,不管自己多高,都挺直腰杆,笑自然点,去认识他们。就是说话啊,说话多简单,说错了不罚款。
跟我的一席对话暂时把我从钱眼里拽了出来。第二天一早上班,我没有急于打开电脑敲字,而是攥一手汗先走到大波浪的桌子前报道。她刚到的样子,正对着小镜子手持口红左瞄右画,双唇再抿上一抿,顿时丰润华美起来。除了还在出差的简先生和大卫王,她也算是我在公司的熟人了。思考再三,我决定从她下手。金经理。由于声音略颤,听起来好像一串金的样子,叮咚乱碰。
她的手指头正柔柔地缕上柔软的大波浪,被我的一串“金”惊得卡在中间。谨记保安阿姨的话,我挺直腰杆,自然微笑,尽量制造出不经意地开头。你的一头大波浪真漂亮,哪里烫的?我问。
大波浪?她毫不掩饰的诧异表情令我手足无措,好像我说错了什么,或许用词不当。她哈,哈两声,难以置信地似的大笑起来。身后的小姑娘也扭头跟着大笑。
这没有根由的笑令我一阵子头皮发麻,几乎下一秒钟就会拔腿撤离。可是我没有,我也只能笑,强挺着继续这个话题。保安阿姨的话没错——就是说话啊,说话多简单,说错了不罚款。我说:叫大波浪最形象了,起起伏伏的,又长又悠扬,多漂亮。
说得好。后边身材略胖的小姑娘捂嘴乐了,以后就叫你大波浪哈!
去去去。大波浪面露不爽,她转头对我,要问哪里烫的,就在隔壁广场第三层,扶梯正对面。那家店贵是贵得来,随便剪个头就要上百,分好几个等级,、、,染发八百多吧,烫发就更别提了。反正当初一折腾,肉疼啊!你嘛……哦,他们家在招洗头小姐,据说洗头小姐做头发是免费的。
说起来,当初还真动过这个脑筋呢!我想起出院后徘徊在发廊外的场景,那时我就想呢,来这上班前不如去做几天洗头小姐,让他们给我洗了、剪了、烫了、染了,什么都别浪费,不拿工资也值。可惜,想到……我及时封上嘴,是想到自己怀孕的顾虑。
真有这样的人呢?大波浪小姐哈哈大笑,眼睛里“不是吧”几个字,令人忐忑。
哇塞,找到知音了!旁边略胖的小姑娘上来握我的手,突来的热情令我不知该不该收手。她说:我当初就想过,去一定去全上海最高级的美发店,捞一把就撤,当几天洗头妹怎么了,搞不好给个超级大帅哥洗头,弄出个洗头情缘,韩剧里才有的离奇情节,那可赚大了!大波浪同志,你呢?有没有曾经冒出像肥皂泡一样,这么个小小的,小小的念头?敢说没,你敢说没?上海话总让我跟不上趟,糊里糊涂听着,见她搂住大波浪的肩头一阵乱摇。大波浪只能无奈苦笑告饶。
我转身而去,觉得自己很傻,很失败,可也算成功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功,因为两分钟不到,昨天就该来的同事被大波浪派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转了半圈,随手拿起我桌子上唯一一份文件,看了看。你不是在敲这个东西吧?
口气不善,我顿时心惊,嘴上应道:是的,大卫王让我帮他输入……
哈,你叫他大卫王!他妈的,这小子到会利用人了,他的嘴角上翘,露出一丝坏笑,笑得我心肠凉了半截。
不不,千万别这么说人家。我仍在朝自己理想的方向狡辩,金经理交代了,我的工作就是录入,录入不就是敲字吗?
我没意见,如果你乐意帮忙。他翻了翻那沓纸,的文件可够你忙的,希望不会耽误你的正常工作,或者说,请不要在正常工作时间帮他录入。你要做的是录入地图,瞧,左边柜子上厚厚的地图看见了吗?成堆成堆的,还等什么?
一兜子硬币,十块钱的硬币啊,瞬间便销声匿迹,连半点铜臭气都没能留下。我紧抓桌边,生怕自己轻得可以飘起来。可是我立即告慰自己,不怕,不怕,有座纸金山真正立在那里呢,它沉甸甸乐呵呵,实实在在地堆在我的工资表上,等待我这个快乐小矿工前去开采。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铲子一下一下落在矿石上,发出响亮且激动人心的碰撞声。瞧,火花四溅,我挥汗如雨,每个动作都无比投入,每个动作都无比值得。来吧,让我的职业生涯从奋发努力起步!
愣着干吗?还不过来帮我搬!我的思绪被他生生拽回,他抱着一摞被他叫做地图的东西,咚一声丢在桌子上。你打算永远先生、先生地叫我吗?
哦,对不起,那么你也叫……大卫、强生之类的什么先生?
看不出你还真逗。他又笑了,嘴角是略翘的,带着丝丝坏笑。房梓秋,他们都叫我房子。呵呵,最贵那种啊!
说实话,房子比大卫、强生什么还让人叫不出口。另外,最贵的那种房子叫别墅吧。
真不晓得你是真幽默还是冷幽默,无所谓了。这台扫描仪,知道怎么用吧。
你……一定知道吧!我赶紧补充,我没用过。
他的嘴张得老大,很久才缓缓闭上,他大大叹了口气,没关系,我教你,谁叫我是你的。
是我的什么?
嗯,怎么翻译呢,导师?指路人?
好,就叫你指路人吧,比房子、大卫什么的都好叫。
他再次张大了他的嘴,久久无法闭合。我惭愧加不知所措,脸烫得久久无法褪热。
就在我上班第四天,保安阿姨悄悄走到我跟前,对着我的耳朵一阵细语,令我心惊不已。她说大家都很怕我,因为跟我说过话的人都无一幸免被留下外号,并不幸在办公室里广为流传。比如:大胃王、大波浪、指路人什么的。我带来的外号乡土气息颇为浓厚,格外标新立异,于是市场大好。我的名字也在最短时间在全司上下传告,更因为我也有个吐血级别的外号,叫狗屁,外号缘自我问指路人的一句话:“星号是否按(应该是)打出来的?”大家都在等待下一个乡土外号,也都害怕因为跟我接触而成为下一个被起外号的人。我于是兴奋了,疑惑了,担心了,也内疚了。最内疚是对那个略胖的女孩子,至今仍不晓得她的名字,她却因为帮我的一席话,落下“洗头妹”的外号。我觉得我有必要对她做个交代。
推开卫生间大门时,她正在洗手,直觉教育我,说话,快张嘴说话。所以我说:你的裙子真漂亮。
由于过分突兀,她被我突来的夸奖撞得迷迷登登的,她说:哦,真的吗?就是有点短,洗头妹的裙子不都短过膝盖。
我没来得及笑,卫生间小隔间已经有大笑爆发出来。她更是笑得折了腰,仿佛要栽到洗手池子里,以洗头的架势。她使劲跺脚,被人成天叫做洗头妹,我受不了了!
那么,你叫?我赶紧接话。
叫我小满,任小满。
我问:是二十四个气节里那个小满吗,农历四月十七出生的?
哎哟,行啊!她禁不住将我上下打量,感叹道,身边能说出的这点小典故,你算第一人!
世界上是不是有人会长第二张嘴,专讲不合时宜的话,并且语速永远快于思考速度。如果有,我一定是其中之一,如果没有,我也报名去做第一位。我说:我们村里好几个小满呢。
厕所里的笑声是在我话音落下半分钟之后爆发出来的,我的心脏紧张得突突乱跳,只能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就在我“对不起”的节奏里大笑大跳:饶了我吧!
此时此刻,我跟她都没能预料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她同样站在我跟前,一个卫生间洗手台前,说:饶了我吧!只是那天的空气稀薄,没有携带听众的笑声,连滴水也不来伴奏。无比的寂静带来无比的寂寥,我的心脏依旧那样突突地跳,沉重又凝重得令人艰于负荷。有种空旷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告诉我,算了,让她走吧。在眼泪就要暖洋洋地涌出眼眶之前,她拉开卫生间门,将一声震耳的撞门声留在身后。
小满爱笑是与生俱来的,笑起来完全不管不顾,牙齿牙龈跟酒窝一般抢眼。咯咯咯咯,让我想到“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描绘。她说自己是表姐,过几年再嫁不出去就变成表姑了。见我不得要领,她愈发得意:不明白了吧,成天跟打交道,做表格的姐姐当然叫“表姐”,过几家还没人要,成了真正的老姑子,还不得叫表姑。我赶紧发挥,再几十年不得成表姑婆了。她狠狠拍了我一下,你就咒我吧!
她似乎没太多事忙,老挤我旁边,一会儿帮我扶好地图,一会儿教导我几句如何使用,我自是乐意她在的。她总问些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电视报道了,有人吃含瘦肉精的猪肉导致食物中毒,你到是说说,这东西猪爱吃吗?导致猪肉更好吃还是更难吃?猪吃了会不会拉肚子,不拉肚咋减肥肉呢?
我只得实话相告,不懂啊,我家的猪可是养来自己吃的,跟自己家宠物似的,哪里会舍得给它加瘦肉精呢,有人给自己家狗下巴豆的吗?
那你家猪都吃啥?
我家鱼塘里的水草和着糠、米粥,吃得好着呢,大老远就能闻到香。
你家还养鱼呢?
以前我爸当过几年乡村教师,那点菲薄的工资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乘着还有些把力气,就承包了个鱼塘。这总算是个挣钱的活儿,我跟弟弟的学费不都指这一口鱼塘。中专放寒假那年特冷,下着难得的大雪,我回家也不知怎的就是馋鱼吃,我爸说行,穿了皮裤就下塘捞鱼,冬天的鱼本是不该捞的,养着来年春天好产卵呢。他走到鱼塘中心破了薄冰,然后用个网捞啊捞的,半个小时才捉到一条大肥鱼,鱼少难抓,他还挑肥减瘦的,等上来才发觉皮裤根本就是破的,那两条腿冻得冰棍似的,都不打弯了,在被子里捂了整整半天好歹才算暖过劲来。
你爸够意思!小满红了眼圈,还当过乡村教师,真高尚!
得了吧你,我们乡下人上过点学,就有资格当乡村教师了,糊弄个小学孩子还不容易吗。没你们城里人吹嘘得那么高大。可自己家的地也是要种的,到底忙不过来。初中时候我就到镇子里读寄宿学校了。
希望小学的广告上说,一百元就是乡下孩子三年小学的书本费,有可能吗?在这里,一百元只够买个书包。
什么没可能?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大家的书包都是用旧布改的。记得我小学的书包是上海堂姐用过寄来的,玫瑰红色,特意让妈妈用毛线大大绣了名字在背带上,生怕被人抢走。绣得歪歪斜斜的,实在招摇。哪料有一天回到教室,发觉我的书本都被统统倒在地上,从此再没见过那个绣着我名字的书包。
她的眼圈越发红了,突然,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放开,紧接着冲回自己座位,听见她说:认识你真好。
怪了,她说的“好”在哪里?我却莫名酸了鼻子,对着她急走的背景,我说:其实,认识你才真好。不知她听见没有。这接下来的日子,很多次都想开口说这句话:认识你才真好。却总是张不开口。再后来,日子一天又一天朝上累加,我站在这个高度向往事张望,却已经看不清楚——认识,两个字,它好还是不好。
第十六个清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那么轻轻一下,仿佛羽毛拂过,轻柔得多出份幻想的味道,我却突然醒来。我仰天躺着,激动的思绪如水波般荡漾又荡漾。小家伙就开始不安分了吗?这才四周,书上不都说十六周后才会胎动吗?难道是为爸爸归来提前欢欣鼓舞,他(她)是多么懂事的孩子啊,当他(她)光芒四射降临人间,会对自己的将来满怀怎样的期待?作为父母,我们又能许一个怎样的未来?黎明的阳光带着还算清新的热浪滚滚而来,铁门缝里泻出锋利的光芒,那些灰尘在光芒中张牙舞爪,而我,则在灰尘的喧嚣和宁静中患得患失。
我打了盆水,将玻璃柜台的零件、手机统统拿出,仔细擦了又擦,将早已被灰尘占领的领地一分分夺回,让玻璃如没有般透明,让零件、手机像全新般夺目。打点好一切还只有七点,我顾不上早,匆匆锁门上路。我迫不及待要见到夏清,问他好不好,告诉他我找到的新工作,认识的任小满。我还会用扫描仪呢,有一种叫的软件,复杂去了,肯定说得他一愣一愣的。
公车就要来了,我却一转身看到身后一个骑单车的卖花人。喂,我喊住他,想,应该为今天的夏清做点什么,城里人不都兴送个玫瑰什么的。可是玫瑰论枝卖的,一元一枝,一束的价格就难免令人肉痛。于是思来想去,决定买那束雏菊,粉红淡黄彼此夹杂,到也鲜艳热烈。卖花的中年男人将雏菊塞我怀里,别挑了,两元批发价给你!我暗喜,同样是花,比起那红得发黑的玫瑰不晓得实惠多少!
徐汇看守所的门口站了名警卫,威严的样子。从这里出来并非什么荣耀,想来是不适合鲜花的,突然意识到这点,我只好背手持花站在街对面,看车水马龙,看人来人往。从八点,我傻傻站到九点,愈发热了,手中的花跟我一样等得打蔫。在九点半左右,看守所里终于走出个中等身材男子,腋下夹个薄薄的被合卷,七七八八提些塑料袋,正是夏清。头脸到还干净,胡子却乱七八糟枝杈着,这都怪我,思来想去到底落了把剃须刀。
夏清!我站在街对面大声呼唤。他却在车马喧嚣中一副漠然的表情,神态模糊,疲倦而略有伤感似的向远处张望着,是在找我吗?他的目光终于扫过街对面的我,我赶紧从身后拿出雏菊,夸张地向他挥舞。他鼻子呲了一下,耸了耸肩,好气又好笑地低头乐了一下,指向旁边人行道,示意我过去。
我加快步伐朝十字路口走去,刚走到交通灯下,红灯就变成绿灯。夏清大踏步朝我走来,走向我手中随风摇曳的雏菊,走向我们刚刚开始的好日子……可是,就在一瞬间,意外发生了。一个红色的车影呼啸而过,强烈的碰撞声下,夏清消瘦的身体飞将起来,在我的面前,如断翅的蝴蝶,狠狠跌落。
周围尖叫四起,刺耳的刹车声如巨浪袭来,转瞬间便一片模糊,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褪去,我整个直落在水中似的,耳边咕隆咕隆地响,什么都听不真切,什么都看不真切。我不知我在干什么,好像一直在喊在叫,在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摸夏清的脸。那么多血从嘴角汩汩流出,汩汩流出,怎么擦都擦不净。一层又一层人拢在身旁,密密麻麻的脸围成起起伏伏的圈,看我颤颤巍巍,看我泪流满面,看人间悲剧,看天各一方。我抬起头,艰于呼吸,我俯下身,望见雏菊花瓣破碎纷飞,夏清的大花床单血迹斑斑。于是,我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雏菊也是菊花,不吉利吧,要是不买便会没事吧。我呆呆地想,要是不花五百元收那台手机也就不用进看守所,当初怎么鬼迷心窍占这小便宜。要是二伯不跟王太太吵架,大概也不会判十五天监禁的。可我是不能怪罪二伯的,他正在代表我跟肇事方谈判。
肇事方,一个开红色跑车的男孩子只有十九岁,高官子弟,常年被送往国外读书。正值放暑假的他闯红灯,撞上了匆忙奔向崭新生活的夏清。据说他在国外开惯了快车,哪料上海路况差,行人素质也差。二伯自是气的,他面红耳赤,大声责骂,说要告到媒体皆知,说高官子弟撞死外来务工人员,说天理何在什么什么的……肇事方自是全责,律师却在狡辩。车轱辘话,无止无境。我坐在那里望向他们,红肿的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嘴是干涸的,含着许多话,说与不说同样缺乏意义。最后,肇事方赔款十多万,我没心去听。我的心荡在空中,没有着落。
到底与肇事的男孩子擦身而过,他稍作停顿,只望了我一眼。目光中不含一丝歉意或者难过,只有漠然和空洞,让我从心底往上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是啊,死了的,对他,不过是个民工、农民工,或者客气的称呼——外来务工人员。脑际居然滑过那句流行的狠话:我就是没钱,有钱撞死你!
秒草来了,她的手搭在我仍在神经质般颤抖的手上,冰冷却温暖。这是怎样的一种错觉啊。我叫了声:姐,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又滚滚淌下两行热泪。她眼里含着一汪泪水,许久,她问:孩子怎么办?
是啊,孩子怎么办。这么久我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我愕然地望向她,望向她满眼的忧伤。我答非所问的说:出事那天清晨,我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妙草愣了下,大滴的泪也沉重落下,她轻轻搂我在怀。是啊,我努力回忆着那一下胎动,它如羽毛般划过,似乎更多地出于想像。孩子他(她)想告诉我,他(她)已然是个真正的生命,活物,毋庸质疑。
摸不到城市的脉搏,我一个人游荡在浓浓夜色中,无处落脚。从此便不再有人稀罕我、期待我,没人可让我欢喜或者心烦。才几日啊,玻璃柜台又积了厚厚的灰,无须去擦,反正都是垃圾,真正无心无肺兀自欢喜的垃圾。
哪里传来悠扬的音乐,是个女人的声音,隐约唱着:“谁把往事思量,笑时泪半行,转眼两颗星,天隔一方……”我听得痴了。于是随便在少人的路边坐下,听那些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只言片语。
远处走来四五个讨钱的新疆孩子,大的小的都有,前前后后说笑着什么,洋溢着收工回家的欢愉。看见尚有路人还加个小班,霎时可以马上苦下脸,围过去,可怜可怜,给我点钱吧。路人通常是不予理睬的,恨不能赶紧摆脱一个接一个的纠缠。他们走过我,朝我望了几眼,没有向我伸手,或许我看起来不比他们宽裕到哪里去。可是看见我掏兜的姿势,一个大男孩停了下来,没说什么给我点钱的话,只那么好奇地将我打量。我递给他一个一元硬币,他身旁最小的女孩子赶紧拥过来,紧贴在我膝盖前,小手无意识地拍拍我膝盖,痒丝丝的。她娇嫩无比的声音程序化地开了头,可怜可怜,给我点钱吧。她实在过于程序化,说话间居然还盯着不远处另一个走过的行人。多么漂亮的小姑娘啊,也就三四岁的模样,长而翘的睫毛在夜色中忽闪忽闪,纯真的眼睛堪比皎洁月光。小脸蛋却脏兮兮的,汗水粘哒哒侵湿了鬓角,身上发出捂久的汗臭味。旁边大男孩暗暗扯了她一把,她就赶紧跑向其他路人,小脚步颠啊颠的,留给我一个无知却快乐的背影,有种大跨度的苍茫。
望着他们三三两两离去的身影,我寒从心起,痛楚隐约明晰起来。
音乐依旧飘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得竖起耳朵去听去想,才懂她唱些什么。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小姑娘的影像,她粗短的小指头,她游戏般快乐的表情,她瘦小的脸蛋,她奔向我那一刻转瞬即逝的期待……想着想着,她便与我肚子里的孩子交融在一起,渐渐地我模糊了意识,开始跟她对话。我问她:如果知道是过这样的生活,你还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来到我身边吗?她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我又追问:如果可以选择,你选我还是选妙草做妈妈?她终于开口,如果你是妙草,我就选你。
这叫什么话?我被她的回答惊呆了,她却还用她稚嫩的小手无意识地拍打我的膝盖,仿佛玩,又仿佛在等我下一个问题。我想我又流泪了,因为极度的沮丧。我告诉她,我才不要做妙草,我做不了妙草,我只要夏清,如果夏清在,你该选我了吧?
可是夏清已经不在了,让我怎么选你?她抬起头,撅起小嘴巴,笑了。
起来,起来!恍惚间感觉身子被人踢了一脚,我赶忙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刚才倚坐在墙边睡着了,抬头一看是两个漆黑高大的影子。影子说话了:起来瞧瞧丢什么东西没有,刚才好像有人在你身上摸来着。终于看清楚二人的制服,我这才明白是碰上巡夜警察了。我身上一百多块钱都塞在裤兜里,现在裤兜空空如也。手机也没了,那里存有几张我跟夏清的合影,反手对着自己拍的,人虽是走了型,两颗头却紧紧挨着,笑着。都没了,我死死站了一分钟,发觉其实再也悲伤不动。于是我说,没丢什么。
夜浓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家的方向,仿佛一个空壳。若是有阵大风吹来,不晓得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想,不对啊,我这个空壳里不还裹着个孩子嘛,可是他(她)选不选我呢?
我伸出手,摸到所谓“家”那冰冷的卷帘门,心中竟生出股诡异的暖意。请选择我吧,对他(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会变成妙草呢?
陈夕,你最近……没事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满的问题,已经看见简先生面目严肃大踏步向我走来。小满伸伸舌头,边走边朝我偷偷眨眼,我试图挤出笑的表情,唇齿间却满是疲倦。简先生是简单的,言语间单刀直入: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家中有事,紧接着不声不息就失踪了半个多月。你这摊活儿叫我如何处理,死等你还是交给别人做?
我努力开启干燥起皮却牢牢粘在一起的两片嘴唇,道了句:对不起。这是我几天来头一回开口,才开头便突兀地跑了调子。
稍许意外的表情在简先生脸上稍纵即逝,他继续冷下脸,手机一直关机,实在缺乏责任感。公司算什么,小菜场?想来则来,家里有点事打个招呼就不管了!项目一天天是按照计划严格进行的,必须与软件开发同步,我们能容忍,日本客户可是不等的!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害怕得低下头,除了道歉还能如何。
道歉也没用。你,利马走人!
不行!我赶紧抓住简先生的手,大声叫道: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我的激动引来不少旁人注目,提醒我立即放手。
他显然被我的突兀吓了一跳,半晌才再开口,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想说夏清被莫名监禁十五天,出来却意外出了车祸,想说我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我需要独立喂养这张最最脆弱的小嘴,想说我需要工作打发我大把大把的时间,填补我空空如也的心,想说……太多的话争先恐后涌来,生怕不能充分证明我的万分需要。可是,我在干什么?企求怜悯还是同情,从此成为办公室悲剧人物的代表,苟且活在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怜惜目光之下?不,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想到这,我脸涨得通红,眼圈也湿了。我说:请还我这份工作,我需要弥补自己的过失。
简先生没否定也没答应,只在走前顺手摔一摞地图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钝响。我赶紧抱起地图,弯腰鞠躬,算是我死里逃生的小小仪式。
十几天没来,电脑屏幕已经布满一层浮灰,用手一摸便是几道指印,触目惊心的视觉冲击。我扯过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搽拭,不一会儿,电脑屏幕就透出股令人振奋的崭新气象。我忍不住想起第十六个清晨,那如没有般透明的玻璃,像全新般夺目的零件、手机……可惜,一切崭新都失去了意义。我展开身旁的地图,按开电脑及扫描仪开关,开始这一天的工作。我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将日本某省某市详细到具体某条街道某栋房子的地图小块小块扫描到电脑里,接着用逐一拼接,用到公司开发的地图搜索软件中。学会几个基本功能,这活儿便算不出其他技术含量了,是个人都能做,有手没带脑袋都成。说这个并不是抱怨,老实说,这活儿非常适合我,可以浑浑噩噩、毫无知觉地做下去,一张又一张地图,一天再一天,仿佛没有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一张地图一份钱,就像当初在七雅街剥毛豆,不用思不用想,可以随意发呆走神,没人看没人管没人在乎。区别在于,公司按件算钱,多劳多得。那个剥毛豆的下午,我曾强烈地想将这大把大把的时间拿去换大把大把的钞票,这个念头在三十八度的高温下噌噌冒着火星……当时的愿望似乎达成了,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莫非失去了喜悦的能力?
并非特地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可是每每做到华灯淡去,做到头眼昏花,替公司关灯,去赶最后一班公车回家。不需要拥挤,我可以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享受所谓孕妇的特权。而宽大衣服下的宝贝总是准时在此刻开始躁动,仿佛兴致高昂,要跟我一同欣赏繁华夜色。其实,夜的繁华跟我本无关,恕我淡漠,眼里只有粗矿的线条,打佯的店铺,兀自灿烂却掩不住疲倦的灯影,往来路人,还有跟我一样坐晚班车回家的人们。区别只在于,他们急于到站,麻木不仁的我只想这样乘下去,不要停车,无需到站。
其实我已便宜变卖掉玻璃柜里所有零件、二手机,只随便留下一个小手机自己用。店铺租到月底也就不打算住了,我得为自己,为孩子另外找个便宜处所,有床有火有阳光就足够。穷人家的孩子,有床就能睡觉,有火就好吃上口饭,有阳光便能茁壮成长。
房子想着也便找到了,想来我是幸运的。围着公司大楼找,一个周末便寻到了个叫什么新村的小区,比邻高架那几套房子怎么都卖不掉,就干脆被物业租出来,一室一厅只收四百元的租金。还有比这更适合我的价格和地段吗?我看都没看房就提钱交了押金。离公司将好半小时步行路程,节约开支不说,书上都写孕妇多走路利于生产。
搬家那天没跟二伯一家打招呼,只叫了辆强生搬家车,招呼七雅街上的街坊帮帮手,也就走了。我一狠心拉下铁帘门,哗啦一声,冰冷脆生的道别仪式,令我先霎时凉了心肠。容不得多想,我请李婶子将钥匙交给王太太,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能感觉到夏清正站在铁门外,望向我的背影。他苍白着脸,好似不太高兴,却并未表态,只默默目送我缓缓离去。我于是赶紧闭上眼睛,怕会忍不住回头张望,怕其实张望不到夏清。
在老邻居的帮助下,我将大件小件费力地挪上四楼,用一把陌生的钥匙打开了一个陌生的房门。房子没人住过,墙是水泥本色,甚至没抹白灰,空空如也的房子给我一种干净的错觉,其实仔细看去却布满了厚厚的灰土,大概高架不仅带来噪音这一种污染。但是如我所盼,阳光毫无保留投射到半个厅半个房间,我想像着肚子里的宝贝爬在阳光下,脸上带有柔柔耀眼的光芒,毛茸茸的。阳台也朝南,小小的空间,将来大概会挂满五颜六色的尿布吧。我张开干燥的唇,说了句:宝贝儿,我们到家了!
屋子是有回音的,是的,屋子告诉我:宝贝儿,我们到家了……被屋子宝着贝着,喜悦顿时换作泪水,让我迷醉了,滂沱了。
这日开始,我便早起自己开火,做中晚两餐,用大大两个塑料饭盒带到公司,放冰箱里。这招是从公司同事那里学来的,他们担心大楼餐厅不够卫生,我是为了省钱。随着肚子一天天膨起,我不知何时会被大家看透,而我赖以生存的工作又能做到哪一天呢。所以我要为我的宝贝存下钱,尽量多的钞票,不管几元还是几角。其他便不敢多想了,其实我也没时间想,我每天就是走来走去,扫描地图,拼接图片,然后便睡了。我必须把自己累到极致才能睡着,才能不用思想,不会在浓黑的夜色中睁眼到天亮。
世界真小也真大,本跟堂姐妙草同在一幢办公大楼上班,却从未在大堂或者其他地方偶遇。其实我知道她在第十九楼上班,可是并不想去找。她打过两个电话给我,说同事送了孩子的旧衣服,百家衣最佳,又软又吉利,让我家里取去。还说让我定期去医院检查,上海的孕妇都在第四个月建卡。我说好的,知道了,不急。我的生活依然是走路、扫描、拼接和回家,有条不紊,无须变化。我没时间去做她那些事,我对生活外的事情心怀隔阂,似乎有层无形的茧子立在那里,帮我隔离一切非我的生活。如果有人收留,我想做我肚子里的孩子,好想。
因为不想见人,眼中便没了人,本也没什么人需要见我,我只需要每天填表及时汇报自己的工作进程,邮寄完成的图片就足够了。直到一个早晨,我一如既往提早上班,看见比我还早的简先生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翻看着桌上的地图。我顿时心头一紧。
你来了?随着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从他的表情上我无法看出自己是否做了错事,赶忙放在手中的包,立在旁边。他示意我拽个椅子坐下。
工作上手很快。他给的这个评语,总算让我暂时塌实下来。他又说:想了解下,陈夕,你对这个工作是如何看待的。
我突然语塞。挺好的,其实等于没说。
具体点吧。当初我曾告诉你,这份工作枯燥且辛苦,而收入一部分来自计件工资。到如今,这工作也做了一个多月,我很想知道你的真实感受,还有你将来作何打算。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能再保持缄默。我说:不辛苦,我能做好,请让我继续做下去。我想我表达得大概不够好,有点磕磕巴巴,有点过于急迫。
嗯,让我这么说。他略微思考,我仔细考量你的工作业绩,发觉你进步很快,完全赶上甚至赶超项目进程,这是好事。可是你拼接的地图质量普遍不高,路跟地块虽是连上,仔细看去线条衔接并不顺畅,说难听点,一仔细看就能发觉粗制滥造。
我低下头,心咚咚直跳。
是的,没有多少人会把地图放大到我检测的地步,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没卡住你的图。但其实要想完美,步骤上只多一步,就是将图片放大几倍甚至十几倍,用盖章覆盖剔除线条的毛刺。我估计小房并未将更多技巧传授给你……
他教过。我赶紧打断他,想,千万别给别人带来麻烦。
简先生仔细观察了下我脸上的表情。那么,我非常想知道你把工作当作什么?挣钱的途径?多做多得,所以顾不上质量如何?
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实上,我也糊涂了,是不是正如他所言。
我想也不应该。他站起身,我明白,他是给我一个警告。可是,他又转回头说:为了加强与日方交流,公司一直有为软件工程师开设个日文普及班。你若有空,就一同来学学,下期从周一开课。
也发计件工资吗?俗气的我脱口而出,利马后悔。
简经理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没让交学费算便宜你了。看长远些啊!对了,最近你有点不对劲,完全不同于我当初的印象。如果是出了什么事,要让我知道。
我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憋着就要出口的那声“好”,忽然酸了鼻子,红了眼圈。
这个中午,小满也重新浮现出来,她邀我一块热饭,吃饭,往我碗里夹了好几块腊肠,说是她妈自个灌的。还主动尝试我饭盒里的菜,说花样单调,油水太少,只给打六十分。还说自己炒菜很有一手,下回做好跟我换着吃,所以,为了她的嘴,我得提高水平啊!
我笑了,这许多天,头一回露出笑的表情,感觉脸部肌肉是略微僵硬的。其实,如果想笑,是可以笑的。其实,如果想见,眼中便会浮现出他们。突然,我有点想见见堂姐妙草了。
我站在大堂角落里,可以一眼望见从十九楼下来的几部电梯,真冷,夏日里高尚昂贵的“冷”冻得我直打哆嗦,想:若是能把这一身寒气攒到家再用该多好。突然发觉我又开始冒傻气了,傻得好,至少证明我又正常了。今天,我拿到了一整个月的工资,一共一千七百元整,这是我这辈子拿到的最高一份工资,值得我无尚的骄傲,想拿来与人分享,却找不到谁,找不到能体会一千七百元月薪之美好的人。
大堂另一角便是间咖啡厅,阵阵醇香飘来,有种不言而喻的高雅感,这便叫做档次吧。很想花些钱买一回档次,想了很久。今天好歹包里夹了一千七百元,我打算请堂姐妙草喝回咖啡,也算聊个天表个谢。
没注意等了多久,终于看见妙草走出电梯,可算没白等。她一身墨绿的连衣裙,剪裁合身的丝绸泛起高贵典雅的光泽,在大堂的灯光下,整个人更是流光异彩,让我联想到古典美人的字样。我赶紧迎上去,姐!
她显然愣了下,见电梯口出入频繁,妙草把我拉到旁边,问:你怎么来了?
有太多话冒出来,比如我也在这栋楼工作,比如我的上班情况,再比如我包里一千七百元的工资……可看她急切的表情,我只能直接表达,我来请你喝咖啡!
她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寻思出什么大事了呢!今天已跟老板约好吃晚饭,下回吧,下回我请。
刚说到这儿,从电梯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老外,迈着大步径直朝我们走来,几脚就到跟前,高又壮得大山一般。我顿时紧张地低下头,大山开口了:Is this ....?
妙草稍许慌乱地嗯了一句,说:Nobody。接着她拉了下我的手,下回记得提前打我电话啊!我望向她抽腿离去的身影,看她微微一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举手投足都透出股恰到好处的美意,怎么有这么美的人呢!我看得呆了,耳边却是她Nobody一个词。我这么烂的英文水准,怎么偏偏能听懂这一个单词呢,如果索性听不懂不是更好!我昏头昏脑,拖着冻得僵硬的腿脚踱进咖啡屋。柜台后墙上写了各种咖啡的名字,大中小杯的价格,我却哪里懂得那些舶来语的含义?我只好站在大门里,远远打量。收银小姐伸手向我招呼,银铃般的声音:欢迎光临!我已无法再考虑,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她问:您需要什么?咖啡还是点心?
我忙乱的眼睛和大脑实在无法解析那些咖啡的美妙名字,于是赶紧掏出二十元递上去,我买二十元的咖啡。
小姐不信任地收过我的钱,转身对后面喊了句英文,接着“呲”地一声乐了,二十元,又不是打酱油。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刺耳,惹得柜台里几个漂亮小姐齐声哄笑。她们美丽的笑容令我霎时汗颜。不久,我从另一位小姐手中接过二十元换来的一纸杯咖啡,忍不住问了句:Nobody是什么意思啊?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由于不知深浅,脸上便浮现出惧怕的神色来,柜台里的漂亮小姐们也都同时愕然了。这很好,让我心中突然涌现出种残酷的痛快。我快步离开,已经打定主意重返公司,请没下班的同事帮我查查Nobody的含义,全部含义,任何一种含义。
我仗着那股怒气冲进公司,举目望去,只看见简经理在位子上。简先生,麻烦您帮我查下Nobody的含义,用电脑上的软件查,或者字典都成,反正要全部的含义。这杯咖啡请你喝!二十元的咖啡顿桌有声,很是助长我的气势。
简经理正在看什么报表,他仔细研究了下我的表情,问:有人这么说你吗?
对!我虎声虎气应到。
他想了想,并没有帮我查找的意思。没人,不值一提的人,一般就这两种含义,视不同情况来翻译。
我就知道!我气急败坏,眼圈却红了。
你知道吗?日方上次开电话会议还提到我们的地图,说质量大有提高,不光线条地块衔接流畅,色彩柔和,图片亮度对比度也恰到好处。看来你在软件使用上下了不少功夫。日本人向来以严谨、挑剔著称,可见听他一句好评有多不易。另外,我听小房说你是个有心人,颇有创意,琢磨出不少提高效率的办法,有条例且避免出错。
其实只想多挣个三五斗,我心道。谈到工作我才突然清醒过来,眼前这位可是平日不苟言笑的简经理啊!我赶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造次。
好好干,日文上下些功夫,对你日后个人发展必定大有好处。公司那么大,上海那么大,你总不想一辈子拼接地图吧?
我点点头,只想赶紧退下,暗自后悔:虎个啥劲啊!简经理却叫住我:嗨,你的咖啡!
说实在我还挺惦记那一杯二十元的咖啡,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好意思收回来,手便在身后僵着。他笑了,我才喝过一杯。谢谢你。记住:你是谁,并非别人能够界定,一切取决于你自己。改变和提高才会展示最佳的一个你。你是Somebody。
什么意思?
接到妙草电话是在第二天下午,她约我晚上去家里吃饭,顺便拿回同事送的小孩衣服。堂姐夫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房产杂志,我在沙发另一头,一会儿通过半透明的厨房玻璃门瞧瞧忙碌却夹杂着拌嘴的二伯伯妈,一会儿看看不知演啥的电视剧,想找些话来讲。忽然,他开了口,妙枝,孩子的问题你如何打算?
生下来,送夏清他父母在乡下带,或者送我父母那边也成,他们应该都乐意。
姐夫低下头继续看杂志,仿佛没问过似的。我于是又开始不自在了,他没问也罢,问了就想了解他的看法了,毕竟他是博士,满脑子大学问的人,人才中的人才。见他没再开口的意思,我只好硬着头皮问道:姐夫,你说我咋办好?
他放下杂志,我本不方便说,说话也太直……
没关系没关系,你说说!
想过得简单顺利点,应该把孩子拿掉。既然下定决心生下来,就要做详尽的打算,而不是简单地带大。多的不说,只要做到一点,就是别让他再当穷人的孩子。
他说话的确太直,真理直戳脊梁,又硬又冷,令我再次产生恨他的情绪。可是,我不能恨,恨,便成了不明事理不知好歹。穷人是什么?民工,农民工和外来务工人员的代名词。一群抛弃生养自己的肥沃土地,长途跋涉来到城市里的寻梦人,他们住不上属于自己的房,开不上属于自己的车。每每只能战战兢兢打听物价,分分毛毛攒着小钱,他们克扣吃喝,以脚代步,好似钢筋水泥间隙里找寻生存之蝼蚁,永远那么微不足道,苟且卑微,永远抬头仰视,祈望奇迹,祈望有一天成为真正的城里人。我尝试想像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也跟我一样背上被和卷、大行李包挤下火车,满脸希望奔赴光明的姿势,企图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和气力去换大把大把的钱……想着想着便心如绞痛,手心冒汗。是的,作为一个穷人的孩子,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重蹈覆辙。我暗暗发誓,要让我的孩子留在身边,做个真正的上海人,而不是穷人的孩子!
妙枝,想什么呢?妙草美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才下班进门,在换鞋。
我……我希望自己生个丫头,长大后跟她妙草姨妈一样般出息。
出息,她哈哈地笑了,别逗了,我有啥出息。再说你们那儿人人做梦都要生儿子,你是怎么想的?
没多想,我就希望我的女儿跟你一样。我说,并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千真万确。
她稍许意外地呆了下,然后微微一笑,款款走开去收拾饭桌准备开饭。我赶忙走上去帮个手,她却把我推开,你是孕妇,要注意休息。
我们乡下人哪里那么精贵!
你错了。她停下手,既然来了城里,要把自己当城里人对待。否则,你还是原来的你,无法改变现状。
本想再扯扯精贵与否的话题,听到这儿,我却突然语塞。
我是第一个坐在大会议室里的人,可以为自己找个角落的位置,可是我发觉,这个时刻这个角落才显得格外显著。他们呢?一大桌可以坐二十多人,加上外圈二十多个空椅,应该不会因为我而显得拥挤。突然,一个高大后背撞开了大门,咚地一声,感觉很疼,一个大男孩手捧一摞书和磁带艰难地挤了进来。我赶忙上去帮忙,他报以羞赧一笑,长长的睫毛下蒙了层雾似的大眼睛,生涩又柔和,他说:谢谢。
日语老师?我实在没法把这个大男孩跟老师联系在一起。
嗯,王鑫,三堆金子摞起来的“鑫”。他好像看出我的疑惑,我是外语学院日语系在校学生,大四了,平时打份工挣点学费。其实上个日语中级班也是我带出来的,那时候没见过你嘛。
我只配上初级班,新来的,陈夕。
说话间已经有些同事陆续进入会议室,我也帮王鑫把书和磁带摆放到各个位置。他很好,我瞟了眼这个少许冒汗,兀自还有点慌乱的大男孩,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本香气四溢的《新概念日语》,喜欢上那两盘磁带,还有那跟我十分遥远的日语。或许日语就是这样的,亲切、舒服、平等。我决定把自己的笔和本子移到大会议桌上,一个离王鑫不近不远的距离。
嗨,怎么不叫上我!是小满,她狠狠拍了下我肩膀,生疼。她依我坐下,另一边是大波浪金经理。她的大波浪真好看,让我想到流光溢彩几个字,我想着便说了。她愣了下,脸上的不耐加了点尴尬,还颇有些得意。不用说,她还是乐意听的,她说:还挺会跟老师套近乎嘛,孺子可教。最后一个字被她发成“”,我惊喜,金经理原来也是扬州人啊,跟我老乡呢!
几百年前的事了,最怕扯这个。她随手抓只本子将秀发缕缕扇动,眼睛望向前方,不再有开口的意思。
一个不再乡愁的上海移民,第二代或者第三代人,我孩子将来的塑形,想到这,竟心生悲凉。我,卑微和平凡的小同乡,偏要摆弄些千丝万缕的牵扯,也难怪令其蒙羞,有了恨意。也许注定不会被她待见,被她庞杂却不为所知的乡愁待见,无法细言,可以释然。转过头,看见大把大把的阳光投射在我刚才蜗居的角落,好像有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无比明亮而不真实的氛围游离不定。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一节课,一个人,一门语言,一件做到极致的小事,竟会成就一个机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将你等候。你必定与其交臂,只是那一刻才会恍然明白。
崭新的油墨书香,从嗅觉上把我悠远而模糊的求学生活勾了回来,我禁不住贪婪地呼吸起这让我觉得精贵又高贵的味道,它肯定地掩盖住我夏日里尤其流露出的穷酸,它引导心乱如麻,或者说麻木不仁的我走向前方。我顺着这股清香向前走去,暖了眼窝。讲台上的王鑫正巧与我的目光相遇,他对我淡淡一笑,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跟我说,或者是我多了心。我没听见,我只是觉得自己可以轻松地走了,向前走,让我走……
哎,你学得如何了?大家在收拾书本,小满再次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实我正在回味王鑫教的几个平甲名和短句,这一拍似乎把我脑子拍了个空白。我懊恼地叹了口气。
没事,课下跟我学,想当年我大学里修的二外也是日语,只是当时太贪玩,不过学了个囫囵吞枣,上个中级班都没好意思来搀和,不过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呢。小满搂着我的肩膀,这么一说,我于是宽心,忍不住感叹起自己的好运气。
那位……陈姐姐……
小满把我扳过身,弟弟老师叫你呢!
对陈夕这个名字,我到底还是反应不过来。听见小满的话,王鑫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更是换来小满大笑一串。我……我没啥事……那个,看得出你特想学好,那股韧劲跟我刚上大学碰日语时候差不多。所以,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帮你的。
还没等我把“谢谢”说出口,已经被小满拉着胳膊走到了门口。不得了,我会帮你的,哎唷哎唷,已然表态了!
说啥呢,我都……我差点说出自己已经结婚怀孕了,可是,我不能说,我怎么说?说我丈夫车祸,遗腹子在身,冒名工作,并可能将在不久暴光?我低垂下头,目光黯然,面色突然间竟沧桑几度。
说错了,说错了。小满毕竟还是细心的,她更紧地将我肩膀搂住,要说老姑娘,本表姐快奔三张了,我都不急你担心啥。怕你乡下的爹妈催?别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包我身上了,必定物色个有才有貌、有钱有途的好小伙,包二老满意。
她又意会错了。我望向她似乎永远大大咧咧的笑脸,鼻子有点发酸,几乎就要抖露出我不能告人的秘密,可是我忍住了,我要生存,石头缝里扭曲着找生存,比手握友谊更迫切更真实,更加冷静的通彻。
见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叮咚,她竖起右手食指,有个小礼物送给你!先说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好东西,不过挺适合你!弟弟老师看出你学日语的劲头,我也没错过,所以决定送你个随身听,我大四时候买的,淘汰大一那个老型号。当初可算贵的呢,还准备在考研冲刺时派用场,不过到底放弃了,本来不是啥用功学生,所以机器基本也算七成新。送给你学日语吧,边扫描工作也好边听听,两不耽误。要不?
见我笑,小满终于放心。她舒了口气,悄悄的,不露声色。可我并未错过。她太想对我好,默默对我好,不让我知道,不让我记挂,仿佛她就该我的。巨大的温暖袭来,氤氲了心脏和眼窝的位置,我只有乘机侧过身,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我头也不回走向自己的位置。其实已经不习惯这种亲近,亲近是种奢侈,无论哪种奢侈都离我万分遥远,远得令我怀抱的胳膊竟如此僵硬。
等走到位置,我的心已经逐渐平静。我拉开抽屉,准备把日语书和磁带装进包,却突然发觉包里塞了个陌生的塑料袋。我第一反应是走错了座位,可是桌上的扫描仪跟成摞的地图推翻了我的假设。那么是谁放错了东西在我包里?我赶紧拿出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件灰色的衣服。再看包装袋,这是件防辐射内衣。
防辐射内衣,只有孕妇才需要的防辐射内衣!我僵在那里,大祸临头般面如死灰。这是个秘密,不能暴露又肯定会暴露的秘密,晚一天暴露比早一天暴露要好的秘密。记得保安阿姨曾说日本公司实质冷酷,不在中国讲人情。以前有个秘书怀孕了,快生孩子时候却被公司找茬开掉,其实不过为免开几个月产假的薪水。我没指望可以瞒到那么久,只希望多一天是一天,多一天的钱,多一天的希望。是的,我的生活太需要希望!工作就是钱,钱就是希望,是我是孩子的希望,没有希望,我在上海这个城市里就是……就什么都不是。就在无比抓狂的时候,我忽然冷静下来,想到防辐射内衣它本身。首先,我知道它很贵,要几百块一件,是我想都没想过的奢侈品。什么人会送我如此昂贵的礼物?另外,想戳穿我身份的人是不会花大价格送它给我的,否则直接耳语大波浪就可以,他(她)必然心怀好意。于是我放心了,我的希望又辗转归来,劫后余生,峰回路转。
可是,他(她)会是谁?
不是小满,从今天的对话看,她还以为跟她一样单身。也不会是人力资源部的大波浪,她只能甩我一串白眼。我只好把公司里的同事,包括保安阿姨挨个缕了一遍,实在找不出用得着对我如此好的人。可是我已经忍不住要把它套上的念头。毕竟电脑,尤其扫描仪的辐射都对孩子不利,我只是一直在用“乡下孩子没那么精贵”来告慰自己。可是今天,我有了防辐射内衣,可以保护孩子了,跟城里孕妇一样保护自己的孩子,精贵自己的孩子了!我几乎连冲带撞闯进公司卫生间,把它穿在外套里,安全,温暖,忐忑……我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审视着自己。我想,我是有点虚脱了,有种头重脚轻的晃悠感,因为亢奋,苍白的脸不合适宜地通红,透露出我的不安和快乐。于是我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站着,让这种莫名的快乐冲撞在我胸膛,觉得这样可以幸福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心好好过下去,也许没有什么好不好,但是要努力,要争气,要……我也说不上,反正,就是要顶着股劲过下去,过好点。
陈夕,你来一下!我循声望去,是简然,他有话要说,却先愣了,你……今天感觉有点不同。
面若朝霞,而并非羞怜的颜色,我朝他走去,突然有个念头闪过:是不是他呢?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告诉我你爱我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