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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孔桂南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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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桂南行记
  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许昌。
三月的天气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丞相府中对面而坐的两人却似乎不觉一点冷意。他们
的脸上,甚至泛起只有高温才能逼现出的红潮。
汉大丞相曹操正与许昌四大名手之一的孔桂在纹枰上进行最后的争夺。
忽然,沉默已久的室内爆出得意的大笑。曹操挺直身躯,道:“孔桂先生,你输了两路
  孔桂盯着棋盘的左下角,一言不发。在那里,他漏算了一着,损了七路。
  曹操迷着细眼,道:“孔先生好像不服气,再下一盘怎么样?”
  孔桂一听,正合心意,道:“丞相大人有命,小人自当奉陪。”
  曹操微微一笑,摆上座子,道:“来。”
  这一次孔桂不敢再大意了。再输的话,这碗饭就别吃了。振作精神,全力与对方周
  但是这一次……
  孔桂渐渐惊奇起来。上一局他未尽施展,却仍然游刃有余。若非最后下了失着,他
本来是可以赢五路的。可这一局……,他暗暗心惊:“这位曹丞相到底得何神助,突然
间子子重如千钧,实在难以应付。可是这一局决不能再输。再输的话,不但差使一定没
有,甚至连脑袋会不会还有也难说了。”
  他听好友郭凯悄悄说过,曹操多疑,最恨别人骗他。上局双方初会,自己不当错而
随手出错。已是不该,这局若再被他误以为相欺,只怕性命难保。想到这里,心神大乱
  曹操棋势正顺,心中颇为自得。见孔桂满头大汗,伸出去拈棋子的手也微微颤抖,
几次欲落子时却又收回去,暗自好笑,想道:“你还敢轻视本相么?”道:“孔先生,
举棋不定,可是自败之势呀!”
  孔桂一凛:“此言果然正理。”心头一横,定神查看局势。他本是一流棋手,这一
专心致志,急中生智,眼光立刻恢复旧观,忽然发现了一着解围妙手,顿时精神一振,
道:“敬受教。桂犹疑良久,只恐鱼死网破矣!”轻轻落下一子。
  曹操看他一眼,潜心计算枰中变化。过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果然如此。此着一
出,鱼既不死,网亦难破。先生于转瞬间便化难局为各得其所,相安无事,真不愧是和
山子道、郭凯、王九真三位先生齐名当世的名手。”
  原来黑白双方两块大棋纠缠,呈你死我活的激烈对杀局面。曹操本多两气,但孔桂
以一着尖断,多弃一子,将曹操黑棋分为两块。曹操如执意要吃白棋,需要两边同时收
气,每块均可快一气杀黑。但孔桂外围利用甚多,随时可以根据形势变化决定收那一块
的气,借收气之利,便能占领要点,掌握全局,转劣为优。所以曹操最佳的下法,反而
是不硬吃白棋,宁可被孔桂走出双活来,也要先手去抢大场。
  曹操推枰而起,道:“一斑窥豹,此局就到此处罢。”
  孔桂起身,长揖道:“是,小人告退。”
  曹操一怔:“先生为何要走?”
  孔桂道:“小人棋艺低劣,岂敢留此现丑?”
  曹操摇摇头:“非也!先生首盘过于轻敌,第二盘又患得患失。自难充分发挥。但
最后一着实乃神来之笔,极见水准。我很佩服。来,请坐。”
  二人重新坐定,曹操道:“我平生所敬重的,就是忠臣孝子。你的情况我听郭凯先
生讲了。你为人至孝,我很欣赏。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陪我下棋吧。”
  丞相金口玉言,孔桂又惊又喜。他冒险来到相府,主要就是为了一家六口的生计。
忙谢道:“多谢丞相。”
  曹操道:“我知道你欠王九真、山子道他们不少钱。待会儿你先去库房支取,把债
先还了。他们可也不是富人。另外,”他打量一眼孔桂,“你这身衣服也该换一换了。
我曹孟德的棋友,怎可如此寒酸?”
  孔桂苦笑道:“启禀丞相,小人这身衣服还是借郭凯兄的。并非有意轻慢丞相。”
  曹操皱皱眉头,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想,你、王九真、山子道、郭先生几位
都是本朝一流国手,却为生计所困。唉!国家动荡,战事不休,苦的还是老百姓。”
  孔桂道:“其实我们还算好的。象江东的大棋家严子卿、马绥明他们才叫惨呢。听
说严子卿每日都要去江边垂钓,然后到集市上去卖,换些吃的。要是哪天钓不上鱼,他
那天就得饿肚子。马绥明则常在一些赌场里与人下赌棋。每次都得费尽心血,才能赢些
钱糊口。”
  曹操道:“哦,他二人棋艺比先生如何?”
  孔桂脸上显出崇敬之色:“哎呀丞相,小人如何能与他两位相比?他们是天上的日
月,小人只不过是地上的萤虫,相去何计道里?”
  曹操不解:“那,那位马先生为何须得如此用心方能赢棋?难道江东竟有许多高手
  孔桂道:“丞相有所不知。那马先生每次与人赌棋,都要让对方三五子不等,而且
不能赢得太多,一局最多只能赢个一二子,赚些钱物。如果一次赢得多了,人家觉得实
力相差悬殊,下次那人就不会再和他赌了。”
  曹操恍悟:“原来如此。”想像马绥明下棋的艰辛,不觉黯然:“如此人才,竟然
为求一夕之餐而致不得不与俗人为伍,吾心何忍?孔先生。”
  孔桂忙道:“丞相有何吩咐?”
  曹操道:“我想烦劳先生走一趟江东,设法将严、马二先生接来许都。先生可愿去
  孔桂微一沉吟:“这个……”心想:“我这不是自己找事嘛!”
  曹操脸一沉,斜他一眼:“先生放心,你的父母妻子,我自会使人照看。”
  孔桂一震,急道:“小人所虑并非如此。小人只是想,此去路远途险,小人手无缚
鸡之力,万一有甚差池,只恐误了丞相的事。”
  曹操神色微缓,道:“好,我令两员虎豹骑都尉保护先生一起去。”
  虎豹骑是曹操最精锐的亲兵,都尉更是统领千骑的高级将领。孔桂见曹操如此不惜
工本,知不可辞,只得说道:“谢丞相。”
  曹操道:“先生请准备一下,明天就动身去吧。”
  孔桂站起身,恭敬道:“是,丞相。”
  且说孔桂领了曹操的命令,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便和两位保镖李齐、宋亮动身南
  路上,孔桂和李宋二人商量:“二位大人,此次南下,我想先去一趟荆州首府襄阳
。因为那儿有我一位朋友,名叫王粲。他的棋艺也极其高明。我们已有数年未见,难得
这回顺路。二位意下如何?”
  满脸胡子的李齐笑道:“孔先生,这次丞相都吩咐我们了,一切都听先生您的。听
说荆襄一带十分繁华,我们哥俩也想去见识见识。”
  孔桂点点头,道:“是啊,荆襄九郡富饶安定,只怕还要胜过许昌一筹。”
  宋亮道:“孔先生,我们哥俩也是棋迷。这一路上我们保证把您伺候的周周到到,
舒舒服服。可是晚上没事时,您可得指点我们几手,不能藏私啊!”他和李齐相仿,也
有三十岁左右,但面白齿亮,显得十分精悍。
  孔桂笑道:“二位大人太客气了。”
  宋亮认真道:“孔先生,我说的可是真的。我们军营里许多将士都喜欢下棋。没有
战事的时候大伙儿就下棋赌钱,找找乐子。嘿嘿,我们哥俩赌性重,这棋呢却不怎么太
强,这一阵都输了不少。所以这次我俩儿自愿出来跟随您,就是想学些高招。孔先生,
肯不肯指点一二?”
  孔桂道:“宋大人放心,我自当尽力。”
  宋亮大喜,道:“孔先生,以后别大人大人的了,我叫宋亮,他叫李齐,直接称呼
  孔桂笑道:“岂敢,岂敢!”
  三人说说笑笑,一路上倒也融洽。
  这一日太阳西沉,已近黄昏。三人来到襄阳城内。孔桂轻车熟路,不一会儿找到王
粲的别驾府。上前一问,主人在家。孔桂很高兴,让看门人进去通报,说旧友孔桂求见
  没多久,王粲急趋而出,大笑道:“孔兄真是稀客。自从三年前一别,为何今日才
来看我,莫非怕输棋么?”
  李齐、宋亮见王粲五短身材,容颜瘦削,似是发育不良。但声若鼓磬,中气十足,
一双眼睛更是昂然生光,心下都是暗暗称奇。
  孔桂笑道:“王兄别来无恙,可喜可贺。”
  王粲目光在李宋二人脸上转了几转,见三人满面风尘,忙道:“且进去说话。”当
下吩咐置香汤,摆盛宴,为老友接风洗尘。
  酒足饭饱,王粲请李宋二人在客房歇息,自己引着孔桂来到书房,命人献上香茗,
便摆开棋枰,手谈起来。
  孔桂远途而至,甚感疲惫,心神难以集中,未下数十手,角上已被吃去一块。王粲
得意洋洋,手中拿着两枚棋子互相敲击,道:“孔兄棋艺似是未见怎么长进啊,这些年
都在忙什么?”
  孔桂道:“兄弟这些年颠簸流离,吃了不少苦头,自然无暇再顾及棋道的钻研了。
不比王兄,身处这富饶繁华之地,诸事顺心。”
  王粲摇摇头,轻轻叹口气,道:“唉,孔兄取笑了。”
  孔桂讶道:“王兄有什么为难之事么?”心想:“你现任荆州别驾,乃是刘表最信
任的谋臣,地位非同寻常,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王粲扔下棋子,目光炯炯,忽然盯住孔桂:“听说孔兄去了许昌,不知现在以何为
  孔桂微微一顿。临行前他就听说,河北袁绍最近蠢蠢欲动,想要进攻许昌,曾派人
联络刘表,一起出兵。刘表虽尚未答应,但已意动。此刻王粲一问,孔桂心想:“这倒
难以回答了。”他不想欺骗对方,但又怕说了实话,反而更启对方之疑。
  王粲凝目而视,道:“孔兄随从二人,高大精干,孔武有力,恐非一般从者吧?”
  孔桂知他已然起疑,道:“不瞒王兄,兄弟现在进了曹丞相府中,混口闲饭,聊以
养家糊口而已。那两位确非寻常百姓,乃是军中勇士。”
  王粲脸上微微变色:“噢,那孔兄这次来……”
  孔桂摇头道:“王兄无须多虑。兄弟这次南下,只为江东二贤,并无他意。”心想
干脆说清楚了好,便将此事从头到尾叙说一遍。
  王粲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曹孟德竟如此爱才么?”抬头看了孔桂一眼,道:
“孔兄真是偏心。我是你多年老友,你居然只向曹操推荐别人,为何不提携提携老朋友
  孔桂道:“王兄笑谈了。依你今日身份地位,又岂是严子卿、马绥明等人可比,我
怎敢造次?”
  王粲摇摇头,道:“孔兄不问政事,哪里知道,这荆襄九郡乃兵家必争之地,诸侯
虎视眈眈。荆州牧刘景升却懦弱多疑。眼下袁曹黄河对峙,一时无暇顾及。但他们一旦
分出胜负,胜者必然挥师南下。唉,此地迟早会刀兵大兴,战火连年。到那时,我的处
境,只怕还不及严子卿他们呢!”
  孔桂心念一动,道:“既如此,王兄何不早作打算?许昌曹公……”
  王粲轻抬左手,道:“孔兄不必多言。刘景升虽非明主,却以国士待我。我绝不背
他。不过,我会尽力劝他不与曹丞相为敌。”
  孔桂非常高兴,道:“那就好了,你我两家成了朋友,我们以后就可以经常下棋了
。那时我给你引见几位许昌的名家。他们可是久仰你这位‘弈中神手’的大名呢!”
  王粲看他一眼,心想:“你想得倒好,只怕曹操不会答应吧!”知他不通时事,也
不再多说。忽然想起一事,道:“明日宋忠和马良两位名士在鹿门寺外赌棋,难得孔兄
正巧赶上,明日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孔桂打个哈欠,道:“有棋可看,自当欣往。嗯,这盘棋,就留到以后再下吧?”
  王粲笑道:“你每次和我下棋,为什么总是只下一半呢?”
  孔桂脸一红,也笑了:“王兄可别忘了,上次可是你提议休息的哟!”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大笑起来。
  次日,孔桂漱洗已毕,草草吃完早餐,吩咐李宋二人一声,便随王粲乘车前往鹿门
山。李齐宋亮虽也想同去观摩,但知刘表近来与袁绍来往密切,自己这副形貌在此处又
极其惹眼,只得答应留在房中。好在有两个人,看不到别人赌棋,自己找来棋具,赌他
个一钱两分的,倒也勉强能打发时间。
  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南三十里处,又名苏岭山,层峦叠翠,景色秀雅。鹿门寺便座
落在鹿门山北部,以山得名。
  路上,孔桂一边欣赏美丽景物,一边问王粲:“那宋忠和马良甚有文声,却不知棋
艺如何?”
  王粲道:“这两位先生么,棋技自远不如孔兄了。只不过为争一口闲气,才定下今
日赌约。”
  孔桂兴致顿减,道:“既是如此,王兄何必带我去看呢?”
  王粲微笑道:“鹿门寺乃襄阳一景。孔兄一路鞍马劳累,正该松散松散。而且今日
荆襄名流蒯越、颍容、杨仪、马谡等齐集鹿门,也算一时盛会。再说,我是这局棋的仲
裁,不能不来呀!”
  孔桂挂记着丞相严令,闻言只是摇头,但已经来至鹿门山下,却是无法再回去了。
  二人下车,沿山道上山。行至半腰,忽听道旁有人笑道:“想不到弈中神手也会来
,今日可真热闹啊!”
  王粲二人举目一看,见道左一石桌旁坐着四个人,二人黑白相争,二人悠然而观。
说话之人是个观棋的少年,年约十余岁,面白唇红,眉目俊秀。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布衣
老者,正自摇头晃脑,看得起劲。老者身旁放着个药篓,药锄、药草隐隐可见。对弈的
乃是两位弱冠青年,聚精会神,恍若入定。
  王粲引孔桂走过去,笑道:“幼常为何不上去为令兄助战,却在此处做甚?”一面
向孔桂介绍:“马良先生之弟马谡,襄阳一奇童也!”
  孔桂拱拱手,一瞥之下,不由为棋局吸引,心下惊奇:“双方棋形堂堂正正,颇有
法度,却是一局好棋。”凝神细观,竟未听到王粲底下的言语。原来棋势已进入中盘,
白棋占了三个角,而黑棋连边带腹,势力颇见壮观,正到了关键时刻。
  王粲见对弈二人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到来恍若未知,无礼之极,心头有气,也不多
言,道:“孔兄,我们上去吧!”孔桂正细心为双方计算变化,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王粲知他见了好棋就忘了其他,正要再劝。马谡瞟了孔桂一眼,道:“王先生是刘
琮请来做仲裁的吧?那您放心去。这位孔先生我来替你招待,正好做我们这局棋的仲裁
  王粲看孔桂入神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得道:“有劳,有劳!”自行上山去了。孔
桂紧盯着棋盘,对他去留竟没半点留意。
  那对弈二人中一人忽然抬头道:“孔先生自许昌来?”
  这时孔桂已点清双方目数,正轻轻喘了口气。见这人头带逍遥巾,身穿皂布袍,容
貌轩昂,丰姿俊爽,心中大有好感,随口道:“正是,先生何以知之?”说完不禁一怔
,心想:“我怎么自己把身份暴露了?”
  那青年和马谡互看一眼,青年道:“先生看我这白棋还有救么?”
  孔桂道:“黑势强大,中腹已如坚壁。在此作战,凶多吉少。惟西南一片尚空虚,
可先手割占,尚有一线胜机。”说到此处,才醒起旁人下棋,自己怎可多口?又是一阵
后悔,看了另一青年一眼。那人却只是低头沉思,并无异状。
  马谡瞪了孔桂一眼,正要说话。那皂衣青年已自起身,伸袖拂乱棋子,朗声笑道:
“幼常,你我都已输了,可别迁怒他人啊!”
  马谡双眉一扬,道:“我输与孔明兄,倒也心服口服。州平兄你何必如此爽快认输
  青年叹口气,道:“我听了孔先生说话,心中忽生思乡之情,已无弈兴,再下也赢
不了啦!”他和孔桂一般,也是一口北方口音。
  孔桂不明他话中含义,心中甚觉可惜,道:“先生此局,其实尚大有作为,何不续
  马谡见他大有呆气,怒气上冲,道:“局都乱了,还下什么?”
  孔桂一笑,伸手入枰,没一会儿,已将棋局全部复原,与适才一般无二。
  马谡大惊失色,道:“先生之才,不亚王粲。小子真是失礼了!”
  孔桂只看了片刻。便全局在胸,实是了得。
  那一直不语的青年忽然笑道:“幼常何前倨而后恭?许昌名家,岂是等闲可比?”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慢,但底气中蕴,字字清楚,听在耳中甚是舒服。
  孔桂谦虚两句,道:“还未请教诸位大名?”
  马谡一指那皂衣青年:“这是博陵崔州平。那位,乃是隆中诸葛亮,孔明先生。”
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说,并不介绍对面那老者。
  孔明道:“听闻许昌曹丞相极嗜棋,孔先生这等棋才,自已得到丞相青睐,怎会来
到襄阳?”他声音冲淡恬静,不温不火,似有一种奇异的磁力,令人不得不答。孔桂脱
口而出:“我本是要过江东去访两位朋友,顺路到此。”
  孔明道:“可是江东二棋圣?”
  孔桂大诧,道:“孔明先生何以知晓?”
  孔明淡淡道:“曹公麾下,三教九流,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棋中二圣,自然
是曹丞相急于得到的人才。”看一眼崔州平,见他悠然望天,若有所思,心里不觉叹了
  马谡冷笑一声:“曹阿瞒虽爱才,却不知才。荆襄九郡多少才俊之士,他何不来取
  孔明道:“河北袁绍,地广兵强,眼下对他威胁最大。他怎有余裕来攻荆州?何况
刘景升亦一方之豪,曹丞相也要忌他三分。”
  马谡歪歪头:“袁绍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癣疥之
疾,何足挂虑?刘表更碌碌辈也……”
  孔明急道:“幼常休胡言。哦,州平兄,我料近一二年内,河北必大起纷争,兵荒
马乱。吾兄此刻欲返还故里,小弟窃以为不妥。”
  崔州平哈哈一笑:“孔明兄多虑了!州平学业未成,岂可回乡?何况襄阳山明水秀
,又有兄等良伴,州平怎忍相弃?”
  孔明点了点头,虽知他有点言不由衷,却不再劝,转向孔桂道:“孔先生,你现在
去江东,只怕寻不到二圣,反而有性命之忧。”
  孔桂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孔明道:“江东之主‘小霸王’孙策新丧,其弟孙权方继其位,此刻正是人心未定
,混乱不堪之时。先生又自许昌来,难免惹人猜疑。”
  孔桂失色道:“我从许昌出行之时,听闻孙策正上表讨封。如何这月余辰光,会有
如此大变?”
  崔州平本待要走,这时也忍不住道:“孙策未及三旬,正当盛年,怎会突然而亡?
  孔明道:“古人云:刚极易折。孙策勇武过人,而又雄才大略,本是当世难得的英
雄。只可惜他刚愎自用,结怨太多。先是打猎时遭原吴郡太守许贡的三个门客袭击,身
受毒箭重创。后又不顾文武百姓反对,怒斩道门高士于吉,火毒攻心,终至箭疮迸发,
数日前不治而死。”
  马谡翻翻眼,道:“仅仅数日,只怕曹操、刘表都还未得到消息,孔明兄何以知之
  孔明皱皱眉,低声道:“昨日江东有人来,奉上吴主孙权亲笔信函,请我兄长出山
相辅。我与来使闲谈,故而得知。”
  马谡失声道:“碧眼小儿,也知子瑜兄之名?”
  孔明板起脸,责备道:“幼常太无礼了!那孙权孙仲谋比你还大数岁。你称他小儿
,你岂非亦小儿么?”
  马谡脸上一红。这时旁边那静默老农忽笑道:“幼常恃才狂妄,虽无不可。但却不
可小觑了天下英雄。老夫看那孙仲谋虽年仅十八岁,却是与众不同。单以他兄丧方殓,
立刻就致书求贤,便可想见其余。”
  孔明点头道:“庞老所言极是。哦,孔先生,此乃襄阳庞德公,亦是孔明的恩师。
  孔桂慌忙施礼道:“久闻大名,幸得一见。”心想:“庞德公一代名士。我在许昌
多有耳闻,怎么是这么个糟老头?”
  庞德公站起身,挎上药篓,扛起药锄,哈哈大笑一声,洒然而去。
  孔桂见他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不禁愣住。马谡笑道:“我就怕这样,才没介绍。庞
公最讨厌凡俗礼节,你跟他见礼,他自然要躲得远远的了。”
  孔明道:“依我看,孔先生不如暂在襄阳停留几日。待江东局势平稳之后,亮修书
一封,先生持书可去见家兄诸葛瑾。家兄也十分迷恋围棋,定会善待先生。”
  孔桂大喜,道:“多谢孔明先生。”
  孔明扫一眼已复原的棋盘,道:“人道世事如棋,可惜棋非世事。中原虽好,非我
安身立业之所也!”大袖一拂,推枰而起,道:“幼常,宋忠乃刘琮老师,只怕刘琮已
召了不少人去助阵,令兄棋恐危矣!你引孔先生上山去罢。”向孔桂道:“书信一事,
数日后我会遣人送至王别驾府上。”微微一笑,长长一揖,携崔州平径自去了。
  上山路上,孔桂道:“适才那位崔州平先生何以一见我,便知我从许昌来?”
  马谡道:“其实断定先生来自许昌,乃是孔明所言。崔州平不过求证而已。”
  孔桂一呆:“崔先生本是北人,尚有可说。孔明先生如何测知?”
  马谡道:“孔明幼年也是从北方迁来襄阳。不过……”脸上微红,道:“先生其实
一点都不像北方人。大概孔明是从先生服饰、举止看出破绽的。”原来王粲和孔桂一上
山,孔明便料定孔桂来自许都。马谡不服,认为孔桂身形瘦弱,眉目清雅,必是江南人
物。二人遂聊作一赌,请崔州平为中人。马谡让崔、孔二人故意不睬王粲,就是为了把
他气走,好细细盘问孔桂。
  孔桂听罢,笑道:“孔明先生虽然猜对我来处,但我却的确是南方人。小时候逃难
到了北方,学得一口北方方言,竟然瞒过了诸位。”
  马谡呆了呆,忽然大笑道:“好,好,原来我们都没赢。回头定要找孔明兄说个明
  二人边走边聊。孔桂又夸奖孔明棋艺,与他人不同,道:“桂阅棋甚多,却从未见
过孔明先生此等弈法。古人说:高者在腹。诚不我欺也!”
  马谡悻然道:“比之先生,只怕他仍然相差甚远吧?”
  孔桂摇头道:“棋有高下,那是因为他没有明师指点,又不肯专心学弈。但其才气
之高,胸怀之阔,却是溢于纹枰。桂甚是心折。”
  马谡默然。半晌,叹道:“先生一代名家,果然识货。那孔明虽非望族子弟,但纵
观庞、黄、蔡、蒯、习、马、杨诸名门少年,才堪与其相匹者,唯庞士元一人而已。其
抱负才能,实是一言难尽。”
  孔桂看他一眼,道:“我听人说,马氏五常,人皆贤良。阁下年纪轻轻,口若悬河
,见识独到,才亦不下孔明。”
  马谡涨红了脸,先摇了摇手,忽然仰天嘻笑两声,道:“先生无须宽慰小子。谡何
人也,岂敢与孔明比肩?但求他日能附骥尾而致千里,便心满意足了。”
  孔桂暗想:“此人口气轻狂,数语贬尽天下英雄。唯一提那诸葛亮,便诚惶诚恐,
心悦诚服,看来那诸葛亮真非常人也!”道:“如此人物,为何甘居林下?”
  马谡哼了一声:“未遇明主,出之何益?”
  孔桂默然,心想:“这人刚才直呼丞相小名,颇为不敬。我若再言,只怕要自讨没
  说话间,两人已至鹿门寺。只见寺前树荫下人头攒动,老远就听有人在喊:“季常
,快认输吧!”“马先生,怎么还在想啊?”“白眉兄,这棋已经不行了,不如投降算
  马谡疾行过去,挤到前面,细看究竟。孔桂紧跟进去,举目一瞧,只见不远处二人
端坐,一人三缕黑髯,面带微笑,正向四周人群点头示意。另一人相貌清奇,冥目内视
,对身边事情似是毫不知晓。最异者他年纪不大,两道长眉却全成白色,比他雪白的皮
肤还白。再看一眼棋枰,孔桂心想:“那黑须鼠目的当是宋忠了。他这棋毫无优势,那
白眉马良为何这么久还不敢落子?哦,这周围的人想必都是刘琮二公子找来为宋忠助威
的,马良的心已经被他们搅乱了。嗯,王兄却怎么不管一管?”四下一扫,只见王粲站
在不远处,神色冷漠,只偶尔看一下棋枰。孔桂见他三番五次盯着一个地方看,微觉奇
怪,定睛看去,细算了几步,暗暗吃了一惊。扯一下马谡,转身挤了出去。马谡十分机
灵,忙跟了出来,见无人注意,低声道:“吾兄势孤,先生何以教我?”
  孔桂道:“现下局中有一要处,我料以令兄和宋忠棋力,都还未曾看出。眼下他们
紧盯着左边,大概七着之内可以定形。七着一过,便该宋忠行棋,那时双方均会发现那
一胜负处。令兄棋就危险了。”
  马谡急问详情,孔桂附耳,细细讲述。讲完轻叹道:“令兄已是心神不定,必然难
以算到此处。只怕非待宋忠占据要津之后,才会恍然醒悟。”
  马谡咬咬嘴唇,低低骂道:“刘琮这小家伙真是无耻,竟然驱动这许多无赖之徒为
宋忠捧场助战。想来他舅舅也跑不了出谋划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向孔桂道:“
先生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复又钻入人群,不一会儿竟挤至宋、马二人身侧。他一
把抓住马良胳膊,道:“四哥,适才四嫂着人来,要你赶快回去。”
  马良霍然睁开眼,见是马谡,忙道:“五弟,家中有事么?”他本来一直从容镇定
,这时却大见慌乱。
  马谡看看左右,故意压底声音,偏偏众人却都能听到,他道:“四嫂说今日北风忽
紧,只怕又将下雨,要你赶快回去加件衣服。”
  马良紧张道:“她可知我在此……下棋?”声音已微微发颤。
  马谡道:“只怕还不知。不过,四哥你知道四嫂的脾气,如果时间太久,只怕四嫂
就会亲自来了。”
  马良一下站了起来,向山下张望。但四周挤满了人,却哪里看得见外面?
  众人见他这等模样,齐声大笑。宋忠眼睛本小,这一笑更笑得一点都没有了。马良
惧内,大家本有耳闻,想不到竟至如此。王粲上前按住马良,一指棋盘,道:“棋至半
途,何能弃之?季常无虑,此局已将结束。待会儿我陪你回去向弟妇解释就是了。”
  马谡翻王粲一眼,心想:“怎么,瞧我四哥将败,想巴结刘琮?也不用这样啊!”
  宋忠笑道:“季常夫妻情深,宋某十分感动。如是季常急着回去,那也行,留下玉
璧,季常走也无妨。”众人更是爆笑。
  原来二人赌棋,宋忠所下彩头是刘琮送他的一只金蛤蟆,乃高手匠人所制,活灵活
现,十分珍贵。马良的赌注却是一块家传白玉璧,亦是价值不菲。宋忠要他留璧走人,
四下刘琮遣来众人自然要加意喝彩。
  马良一张白脸忽然红了,他慢慢坐下,冷冷道:“宋兄的金蛤,良心慕久矣!”拈
起一子,打入棋枰。
  宋忠知道他心气已浮,暗暗欢喜,立刻落子相应,转眼已下六着。
  马谡见弄巧成拙,不由大急,一把又抓住兄长肩膀,用力一捏,道:“北风甚急,
  马良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诡异,嘴角向上微斜,心中一动。他素知这个兄弟心
眼玲珑剔透,断不会故意扰乱自己心神,道:“五弟你且回去,告诉你四嫂,多备酒菜
,等我回来一醉。”
  马谡道:“你可快点回来。”
  马良道:“去吧,你四哥不会输的。”
  马谡听出四哥恢复了平静,料他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放心退了出去,扯住孔
桂便往山下走。
  孔桂见他脚步匆忙,似乎有些紧张,心想:“这小鬼人小鬼大,不知搞什么名堂?
”他本已不愿再留此处,便借机随马谡下了鹿门山。
  一直行至山脚,马谡见左右无人,这才郑重向孔桂道谢,邀他至马家一叙。他能言
善道,孔桂想反正王粲也将同去,便答应了。
  中午,马良兄弟大摆盛宴,款待王、孔二位先生。席间宾欢主笑,马良一再劝酒。
王粲酒量虽宏,也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心知孔桂更难应付。偶然一瞥,见马夫人站在内
室门口,忙道:“弟妹快来,季常将醉。”谁知往日约束甚严的马夫人柔声道:“难得
两位高贤光临,多饮几杯也无妨。”
  王粲苦笑着一推酒鼎,坚辞不肯再饮。马谡知道他为人庄整,不肯酒后失态,便劝
住兄长,道:“小弟回来得早,不知四哥如何赢那宋忠?”
  马良甚是得意,放下酒鼎道:“那宋忠平日狗仗人势,好不跋扈。嘿嘿,你没见那
一瞬间他的表情……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呀!嗯,五弟,你棋技进步好快,居然看到
了那步棋。”
  马谡一笑,道:“小弟何功?那是孔先生指点。”
  王粲一怔。这盘棋他是仲裁。马谡第二次暗示上面有棋,他已察觉,暗讶于他的眼
光,又颇欣赏他的机智,乐得看宋忠笑话。却不料竟是孔桂指点,心下顿生嘀咕,大觉
  孔桂逊谢,问起其时马谡何故匆匆下山。马谡叹道:“当时我忽然想起,蔡氏和我
马家一向不和,此次赌棋,刘琮的舅舅蔡瑁必定有份参与。他手握大权,心胸十分狭隘
,虽不敢对我兄弟如何,但他若是知道先生暗助家兄,定会对先生不利。那山上十九是
他耳目,我怕先生被人认出,所以不得不如此。”
  孔桂啊一声,笑容顿失,暗暗后悔。他不过见那么多人骚扰马良,一时不平出言指
点,哪知其中有这么多关节。心想是非只为多开口,我一家老幼还在许都,我出事事小
,须连累了父母妻儿。
  酒席宴筵罢,王、孔告辞。马良将那金蛤、玉璧分送二人。二人坚辞。马良道:“
如不是二位先生,这二物早已归了宋忠。既然已非马良所有,两位先生留作纪念,正是
合适。”坚决相赠,其意甚诚。二人不得已,只得受了。马良还想挽留孔桂多住几天,
马谡使个眼色,暗示勿留。待送走二人,道:“四哥,孔先生来自许昌,住在我们这里
只怕要引起刘景升怀疑。王粲却是他宠臣,住在他处,连蔡瑁也不敢如何。”
  马良道:“我岂有不知。只是他二位如此高义,心思图报耳!”
  马谡道:“小弟正是疑惑,四哥何以将玉璧送于那王粲?”
  马良道:“幼常你有所不知。其实,你未到之时,我已见王粲先生数次以目示意,
告我上面要点。只是我棋力浅薄,旁边干扰又多,未能算清,不敢随意落子。你进来一
搅,王先生借势上前,将具体落点也指了出来。嘿,你第二次再说北风甚紧,却是画蛇
添足了。幸好宋忠一伙太蠢,不曾发现。”
  马谡细想当时情景,忽然笑了:“原来如此。王粲这家伙还真够朋友。”
  第八天上,孔桂接到诸葛亮的亲笔信。他对这位青年人有深刻的印象,称谢之余,
问:“孔明先生可有话交代?”
  那送信僮儿道:“我家先生别无他言,只道,若日后崔州平先生北返,还请孔先生
多多关照。”
  孔桂道:“你回去上覆先生,就说我记下了。”
  打发了僮儿,孔桂便向王粲辞行。王粲亲自护送他们南下,一路无话,一直送他们
三人至江边,待孔桂将要上船了,王粲长出一口气,最后叮嘱道:“孔兄,我有一句话
,希望你能记住。那诸葛瑾现在已是孙权宠信重臣,有他照拂,丞相之事大概可以办妥
。但孔兄说话行事千万小心,万万不要理会他人之事。你这个人太热心,又不懂政治,
而政治斗争是非常残酷的,不小心是要掉脑袋的,千万不要卷进去。”
  孔桂都明白,知道不是真正的朋友是不会讲这番话的,感激道:“多谢王兄提醒。
  二人挥手作别。李齐宋亮搀扶着孔桂坐定,小船便箭一般划了出去。
  孔桂原是南方人士,自幼颠沛流离,躲避战乱,曾渡过长江,倒不觉什么。李宋二
人本是青州人,全然不识水性。开始还有说有笑,及稍有风浪,便有头晕眼花之感。又
过了一会儿,涛声渐起,二人低头窝胸,靠在船侧一动也不敢动了。
  孔桂纵目眺望,但见遥山耸翠,远水翻银,隐隐沙汀,悠悠小浦,果然景致依然。
不由得轻叹一声,心胸之中,突然涌起一股辛酸之念,默默吟道:“十年重渡江,未老
心已苍,战乱纷不停,何处是故乡?”暗想:“什么时候不打仗了,该有多好!”他幼
有棋才,教过他的名家高手对他的才能都是赞不绝口,勉励有加,认为他不用二十岁,
便可抗衡天下。谁知战火忽起,遍及全国。孔桂随父母今天逃到这儿,明天逃到那儿,
虽然从未停止用功研棋。但时至今日,年近三旬,不过勉强能入一流之列,怎不令人呃
腕叹恨,悲从中来?
  长江对岸,便是江东孙氏的地盘。
  孔桂上得岸去,沿江守军听说是诸葛长史的朋友,不敢怠慢,立即将他三人送至南
许诸葛府上。
  诸葛瑾其时刚至江东几天,听说有客来访,微觉奇怪,及见了弟弟的推荐信,又听
孔桂说奉丞相之命而来,心中想到一事,暗喜:“此人来得正好!”引着孔桂,匆匆去
  孙权正与从事吕范议事,见诸葛瑾进来,笑对吕范道:“子衡,你的对头来了。”
吕范也笑道:“他不是我的对头,他是我的克星。”
  原来,江东诸士中,棋艺数吕范最好。但近日吕与诸葛瑾对弈数局,胜少而负多。
朝野尽讶,连孙权都听说了。
  诸葛瑾将孔桂来迎二棋圣一事禀明孙权。孙权一皱眉,道:“子瑜有何高见?”
  诸葛瑾道:“主公既然已经接受曹操所封讨虏将军、会稽太守之职,此刻他欲取此
二人,只怕不能推辞。”
  孙权凝目道:“子瑜,你可知道,严子卿、马绥明乃一代宗师,是我江东的国宝,
怎能奉与曹贼?”
  诸葛瑾道:“主公,小不忍则乱大谋。方今江东内部文武方宁,外敌刘表狼视,万
不可另衅事端,因一些小事结怨于曹操啊!”
  孙权拂然道:“子瑜,曹贼欺人太甚。刚封了个什么将军太守,便来索人要物,长
此以往,诸侯都要以为孤软弱可欺了。”
  诸葛瑾解释道:“以时日算,孔桂先生起程之时,主公还未就位。听他口气,曹操
嗜棋,乃是爱严、马二人棋才,命他入吴寻访。他因在襄阳偶遇臣弟孔明,才来见臣,
并非朝庭正式使者。”
  吕范在旁道:“听说许昌有四大名手,棋艺精绝,其中有一位孔桂,莫非是他么?
  诸葛瑾道:“正是此人。”
  孙权道:“好,子瑜,你带他至此,孤想见见他。”
  诸葛瑾见一时难以说服孙权,心想见见也好,应声而出,不一会儿引孔桂进来。
  孔桂在襄阳时已听孔明等人谈起孙权,心中对孙权有良好的印象,上得堂来,便即
深施一礼,道:“许昌孔桂,拜见孙将军。”
  孙权不待他直身,劈头道:“汝事奉无道之主,一定很辛苦吧?”
  诸葛瑾吃了一惊,心想:“主公,你这是什么话?”只见孔桂身体忽然僵硬,从他
方向可以清楚看到,孔桂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皆凸,显然全没料到会遭此无礼待遇。
  堂上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忽见孔桂缓缓直起腰来,咬牙微笑道:“承孙将军关怀!不过是一拜一
起,不费什么力气,倒没什么辛苦。”
  堂上更静。
  诸葛瑾心想:“好,这个更会说话。”孔桂这话紧接着孙权的问话,意指孙权便是
那“无道之君”,而他对孙权只不过一礼拜过便罢,自然轻松。回答既巧妙又辛辣。
  孙权勃然变色,据案而起,道:“你不怕死吗?”
  孔桂冷冷道:“孔桂无罪。”你要诛杀我这无罪之人,除了无道之外,还有什么好
  孙权怒视孔桂。孔桂见他方额大口,碧眼紫髯,形貌十分奇伟,心中暗生惧意,想
道:“我若早见到他,只怕便不敢这等顶撞于他了。”此时虽然觉得腿软脚麻,但想到
自己代表的是曹丞相,只得硬行撑住。
  孙权终于点点头,回嗔作喜道:“虽非能言善辩,倒也不辱使命。看孔先生面上,
此事孤答应了。”
  众人大喜。孙权道:“子衡,你且引孔先生去迎宾驿站休息。”吕范答应一声,引
孔桂下去了。
  孙权左顾诸葛瑾一眼,道:“子瑜是否以为孤适才言语失当?”
  诸葛瑾确实糊涂,道:“臣愚钝,的确不明主公深意。”
  孙权道:“子瑜倒也直爽。唉,那孔桂只不过是曹操手下一个侍棋食客,居然也有
此胆识口才,可见许昌多士,未可小视啊!”想了一想,道:“这样罢,这事就交给爱
卿去办。访到严、马二人,可问他们自己心愿,愿去则去,不愿去也不得强之。不过,
此事须得秘密进行,不能惊动朝野。”
  诸葛瑾见孙权深谋远虑,吩咐井井有条,心中惊佩,暗想:“原来主公是试那孔桂
,并非意气用事。我却是多虑了。”应诺一声,正要退下,孙权忽道:“子瑜,孤虽与
你相识日短,却也闻你精于棋道,这件事你为何这般极力促成?你不心痛么?”
  诸葛瑾正色道:“瑾蒙主公不弃,委以重职。日思夜想,只是怎样做对主公有利,
对我江东有利。其他不敢知也!”
  孙权点点头,感叹道:“孤与子瑜一见如故,可谓神交。孤与卿虽为君臣,但卿长
孤十岁,孤有不对处,卿勿隐之。”
  诸葛瑾再拜,道:“主公天纵英武,瑾敢不鞠躬尽瘁!”心中感动,声音已见哽咽
  孙权欣慰道:“好,卿下去吧!”
  诸葛瑾从议事厅出来,便直奔迎宾馆。孔桂正等得着急呢!李齐宋亮闲急无聊,便
问驿馆中人要了一块棋盘和两盒棋子,下起赌棋来。孔桂看了一会儿,实在是看不下去
,居然一改作风,随便就评摘起二人的不是起来,这一着不好,那一着太臭。把李宋二
人说得最后不敢再落子,心想:“我们能跟你国手比么?”知道他是着急,干脆一赌气
,不下了。三人相对闷头发呆。
  孔桂见到诸葛瑾,如饮甘露,急忙便问。诸葛瑾微笑着把孙权言语一一告知。三人
一齐大喜。孔桂道:“孙将军果然少年英雄,非比凡俗。既然如此,我等还有何虑?”
  诸葛瑾皱起眉头,沉吟道:“此事恐不易办。”
  孔桂道:“怎么?找不到他们么?”
  诸葛瑾道:“不是。找到他们并非难事。我已经知道他们的住处。但是……先生怎
么带他们走呢?”皱紧眉头,低头思索。
  孔桂道:“他们不肯去么?”
  诸葛瑾摇摇头:“非也!许昌乃文化之都,而且棋道高手大半云集京城。我想他们
一定也想去见识一下山子道、王九真等大国手的棋艺。但……”
  孔桂急了,心想:“你左一个不是,右一个非也,吞吞吐吐,到底怎么回事?”要
不是还得靠他具体操办这事,早就忍不住要质问他了。
  诸葛瑾犹豫了一柱香时间,终于决定把事情真相告诉孔桂。
  原来,江东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两人都姓张,都是才华横溢,学识渊博,而
且打孙策起兵创业,就都是江东重臣。到现在可称两朝元老。本来这两人齐名当世,相
互间常题诗联赋,饮酒手谈,感情非常好。但近来不知为了何事,居然闹翻了。两人约
定,各自书写一个“张”字,并请来江南琴王柳夫人,画王戴先生及严、马二棋圣。以
严、马二人赌棋为注,二张各押一人,猜中胜者不但可以获得两幅“张”字书法,届时
柳夫人、戴先生将当场演奏挥毫,一助雅兴。自然,请这两位名家出场的费用也由负者
一力承担。现在严、马二人已苦斗二月有余,严子卿暂时以九胜八负一和胜出一局。再
过数日,二人将弈第十九局。如严子卿胜,这次二十番决战便将结束;如马绥明赢,二
人还有最后一场苦战。
  孔桂咋舌不已,道:“诸葛先生,这两位莫非是张昭张子布,张张子纲么?”
  诸葛瑾脸上不自觉微红,道:“正是。”
  孔桂心中大叫苦:“怎么又让我碰上这等官场事?”忽然想起一事,吃吃道:“孙
伯符将军过世之时,他们……他们还在……”
  诸葛瑾转过身去,道:“孔先生何必多问?”
  孔桂一凛,顿时忆起临过江时王粲的话,暗想:“是啊,我管这些干什么?张昭和
张何等权势,看情景这事只怕连孙权都瞒过了,诸葛瑾正无法可施,难得我来,自然
而然便借机解决了此事。”暗暗欢喜:“我真是恰逢其会。不然,二张门深似海,我怎
敢进去寻人?”
  诸葛瑾道:“先生一路劳累,请早些安歇。明日我使人带先生到南许街上转转,欣
赏一下江南的景物。”
  孔桂道一声谢。二人各自散去。 
  第二天,诸葛瑾派来的向导早早便来到迎宾馆,拜见孔桂。孔桂一见来人,不由得
愣住了。秀发轻飘,眉目如画,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孔桂暗暗皱眉,李齐宋亮却很高兴,有话没话问这问那,还没出驿馆门,三人已是
十分相熟了。
  小姑娘叫阿铮,是诸葛府中侍女。她心思灵巧,见识又广,一路上娓娓介绍江南的
风土人情,口若悬河,说得李、宋二人都直了眼,孔桂也不禁听得入神,心下暗赞:“
江南女儿到底不同,一个小小婢女竟也有如此学问。”
  四人行至鼓楼街古巷口,阿铮道:“前面不远住着一位隐士,棋艺精绝,常有名流
高士到他府上喝酒对弈,孔先生可有兴趣去看看他?”
  孔桂道:“请闻阿铮姑娘,这位隐者姓甚名谁?也许我听说过。”
  阿铮神秘一笑:“这人脾气古怪。未得到他许可,小婢可不敢说他姓名。”
  孔桂颇感兴趣,道:“好,我们去看看。”回头问李宋二人:“你们若不想去,便
自去游玩,待会儿我和阿铮去找你们。”
  李齐嘻嘻笑道:“刚才阿铮早跟我们哥儿俩说了,我们就是冲着这位隐士高人来的
  宋亮也道:“我们跟着先生出来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先生与人平手对弈的英姿。
今日有此机会,正可一饱眼福,岂能错过?”
  孔桂心想:“我说你们怎的这么巴结这位阿铮姑娘,原来早就被收买了。”
  三人随着阿铮来到一座府门前,孔桂想瞧瞧门匾,哪知门匾上积尘甚厚,竟没法辨
  阿铮上去,推开大门,当先进去。孔桂犹豫一下,随后跟进。刚进门,就听阿铮“
噗哧”一笑。举目一看,原来门房里看门的老头子正躺在椅上,在阳光照拂下呼呼大睡
  孔桂暗暗感叹:“仆人已如此悠闲自在,不知那主人更是何等神仙中人?我若能如
此无拘无束偷闲半日,便已不枉此生了。”
  阿铮也不叫他,径自带众人直奔大厅。刚上得几级台阶,忽然象只中箭的小鹿,一
步蹦了下来,拉住孔桂,便向旁边花簇树丛中躲去。李、宋二人不知何故,紧紧跟在后
  孔桂觉出她纤手微颤,似乎有些害怕,心中有些奇怪,顺她目光看去,只见大厅中
行出二人,均是峨冠大袖,昂首阔步。一人年龄稍轻,另一人却满脸白须,颇有些仙风
道骨。二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向大门方向走去,并未注意周围有人。
  等那二人走远,阿铮才长出一口气,见孔桂三人六只眼睛盯着自己,脸上一红,道
:“那个人……他……他是……嗯,我们进去罢。”支吾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孔桂心中疑惑,见阿铮已向外行,也不便再问,只好起身跟着走出花丛。李齐宋亮
目标明确,倒不在乎钻来钻去,反觉很是有趣。
  几人在大厅等不多时,那峨冠白须的老人返了回来。阿铮迎上去,附在他耳边嘀咕
了几句。老人一脸欣然:“哦,许昌高人驾临寒舍,真是蓬筚生辉,太给老夫面子了。
  孔桂站起施礼:“晚生孔桂,见过……老先生。”心想:“天下有这等事,连别人
姓名都不知道,就跑来拜访人家。”
  老人呵呵笑道:“不必多礼。来,请入座。”当先坐了主位。
  孔桂见他所指座位前棋盘棋子一应俱全,又正好和他对面,心想:“这就上啊?”
  阿铮笑道:“老大人就是这样,孔先生客随主便罢,我去沏茶。”
  老人笑着摆上势子,道:“还是阿铮了解我。孔先生莫拘礼。来,坐。”
  孔桂无奈,只得就座。李齐、宋亮早就在等这一刻,不用吩咐,各占有利地形,屏
息定气观起战来。
  下了十余手,孔桂不禁称奇。老人思路开阔,不同流俗,实力之强超出了想象。暗
想:“哪儿来的这么一位老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江东高手除了严、马二圣,还有
蔡、吕、王、皇甫四杰。但他们年纪都还不大,这位老人气度雍容华贵,想必不是无名
之辈,他是谁?”
  心中狐疑,不觉落下错着。老人乘虚而入,吃去孔桂中腹两粒要子,把自己的两块
孤棋连通,刹时间散兵游勇顿时变成铁骑雄兵,优劣之势立判。
  这时阿铮送茶过来,见此情景脸色大变,盯着棋盘,茶水也忘了放下。
  孔桂察觉不妙,急起反击。老人在大优情势下有点乱了方寸,既想保住胜果,又不
甘心退让。这种矛盾心情下落子也前后矛盾,不但白白浪费了一手棋,更错过了一举获
胜的良机。孔桂渡过难关,振奋精神,着着紧逼,不断弈出好棋,官子中滴水不漏,第
二百七十三手更下出一着令众人拍案叫绝的妙手,占得三目便宜,最终反以一目优势反
  老人细细点算一遍双方目数,哈哈大笑:“好,好棋!孔先生不愧为国手,名不虚
传,名不虚传!”指着第二百七十三手道:“此可谓神来之着,纵是严、马两位,也是
无法抵挡了。好,好!哈哈!”
  阿铮喜道:“那国老是答应了?”
  老人看她一眼,笑道:“老夫何曾失言过?小妮子还不把茶端过来?”
  阿铮答应一声,喜滋滋先把一碗茶献给孔桂,道:“先生请用茶。”
  孔桂道谢接过。老人道:“老夫欲收你为义女,你意下如何?”
  阿铮脸上喜色一闪,忽又不见,道:“只怕爹爹不肯。”
  老人道:“老夫作主,孔先生为证,你爹他能说什么?”
  阿铮左看一眼孔桂,又看看老人,终于端了一碗茶,盈盈行至老人身前,下拜道:
“女儿见过义父。”
  老人笑眯眯接过茶碗,道:“老夫一生,只有二女,长配孙伯符,次配周公瑾。你
是老夫义女,配那张子纲之子,看他张子纲还有何话好说?”
  阿铮羞得连脖项都红了,微嗔道:“义父!”
  老人笑道:“你今天骗了孔先生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天底下还有谁比老夫更
了解你的心事?呵呵呵!”
  孔桂疾快站起,惊道:“老大人就是乔国老?”
  老人道:“老夫乔玄。沾女婿的光,你孔先生居然也听说过我。”
  孔桂道:“老大人太自谦了。晚生听丞相言道,昔日他与国老同殿为臣,常闻国老
教诲指点,受益匪浅。又言国老善弈,朝中第一。孔桂愚鲁,现在方才忆起。”
  乔国老笑道:“孟德棋艺,昔日已见锋芒,现在更精进了罢?”
  孔桂道:“桂临行前,曾陪丞相对弈。以晚生眼光,丞相固然精进许多,国老亦是
老而弥坚。两位可称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乔国老一笑:“你很会说话。”微微一叹,道:“只怕我和孟德再无相聚手谈之日
了。”回顾阿铮道:“孔先生,老夫有一事相托,你可愿意帮忙?”
  孔桂忙道:“国老若有命,晚生自当竭心尽力。”
  乔国老道:“好。实不相瞒,阿铮他父亲,便是你这次欲请二圣之一的严武严子卿
  孔桂吃了一惊:“是么?”
  原来,严子卿虽号称棋圣,棋艺独步天下。但因家境贫寒,直到三十岁才娶妻。那
时江东军阀混战,也没人能帮助他。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得每日到江边垂钓,把钓上的
鱼拿到集市上去卖,换些吃的。经常饱一顿饥一顿。由于长期营养跟不上,他妻子身患
多种疾病,在生下阿铮后不久便去世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更是艰难。好不容
易把阿铮拉扯大了,这时候孙策控制了江东局面,张昭欣赏严子卿的不凡棋艺,请他至
府中教棋,日子才渐渐好转。应酬中严子卿结识了许多名流。张、张玄父子也极爱弈
,常邀严子卿纹枰相对,手谈为乐。慢慢两家人都熟识了,不知不觉张玄和阿铮产生了
真挚的感情。可当严子卿发觉后,却极力反对。张昭也认为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大为恼
怒,责令张严加管教儿子。张本来对儿子不是很满意,但严子卿、张昭的强横态度
却令他十分反感,一气之下,请出马绥明,要一赌而定。张昭怎肯示弱,授意严子卿一
定要取胜。不但要阻此好事,更要借机好好羞辱一下张。这才有两幅张字、请琴画双
绝的事情出来。
  孔桂恍然大悟,心想:“今日阿铮导游,登门拜府,只怕都是诸葛瑾幕后操纵。只
要这位乔国老肯出面,天大的事也可以解决了。”看了阿铮一眼,道:“国老和阿铮姑
娘之间,有什么约定?”
  乔国老大笑,道:“本来老夫是不打算管的。可阿铮这孩子机灵得很,迫得老夫答
应她,除了严马之外,任何人只要在棋枰上赢了老夫,老夫就得出头为她摆平这件事。
呵呵,谁能料到她竟然能把你这许昌京都的国手也能请了来?看来这是天意啊!”
  孔桂心想:“这老头自视很高,不过棋也当真不错。”
  乔国老忽然叹口气:“唉,伯符新丧,两位张先生均是江东重臣,如此争执下去,
实非江东之福。难得孔先生来,愿求高见,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孔桂见老头盛意拳拳,又很同情阿铮遭遇,沉吟一下,道:“国老,据您看,严马
二先生之争,何人可以取胜?”
  乔国老道:“严子卿正值鼎盛,七分可胜。”
  孔桂点点头,道:“国老明见,自然无差。但若严老取胜,恐事便无挽回的余地了
。所以,晚生以为,马先生决不能败。”
  乔国老道:“先生乃朝庭上差,孙二将军又已令下,难道不能中止赌赛么?”他消
息倒很灵通。
  孔桂一笑:“二张纵迫于王命,严先生也决不肯答应。”
  阿铮深知父亲性格,道:“孔先生言之有理。我爹和马叔叔都是性情刚毅之人,现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不会退让罢手的。”
  乔国老大皱其眉,一瞥间却见孔桂面含微笑,心想:“这小子已有主意,为什么还
不肯说?”他久历官河宦海,知道有些话是只能你知我知的。想了想,道:“阿铮,你
先引这两位小兄弟下去休息,我和孔先生要好好商量一下这事。”
  李齐宋亮刚才看二人争胜,学了几招,心中正痒痒,想着实战演习试验一番,一听
此言,顿时大喜,想道:“阿铮姑娘人又美,话又甜,还是棋圣之女,正好去请她仔细
指导一二,那才不冤枉来这一趟。”
  阿铮却恋恋不舍,还想听下去。但见义父神色庄重,只好带李、宋二人到偏厅去了
  孔桂见厅中再无旁人,才道:“请问国老,适才从此间出去的那位大人,峨冠阔步
,气度不凡,他是谁?”
  乔国老道:“他正是张子纲。”
  孔桂道:“原来是他。怪不得阿铮要躲藏起来。嗯,他来见国老,不知说了些什么
  乔国老呷口茶,审视对方一眼,一字一句道:“他说,他已厌倦与子布的争斗,准
备退隐归山,过那啸傲山林,无拘无束的生活。”
  孔桂心中一动,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停了一停,才道:“张大人此时后退,
争棋更无胜望了。”
  乔国老道:“是啊,我就是为此烦心啊!”
  孔桂道:“国老,晚生昨晚细研严马二人赌棋诸局棋谱,大致已心中有数。但如何
行动,还请国老示下。”
  他说得隐晦,但乔国老眼珠一转,全部明白,心想:“这倒是好主意。他是许昌四
大国手之一,就算尚不及严马二人,但已明对局双方优劣之处,而且旁观者清。以他的
棋力,相助一人打败另一人,应该并非甚难之事。但是……”狡猾地看对方一眼,道:
“老夫自见先生,已想定收束残局之法。但具体方略,还得请孔先生指教。”
  孔桂苦笑道:“国老客气了。”心想:“你可真老奸巨滑,早就打好利用我的心思
。”此时双方同仇敌忾,也不多说,压低声音,细细说出自己的想法。
  乔国老听完,不住点头,也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讲出。二人合计半天,终于把计划敲
  次日,乔国老遣人至马绥明家中,请他去乔府手谈。马绥明毫不迟疑,欣然应诺。
  乔国老在大厅接待马绥明。因为是熟客,两人也不客气,立刻猜枚争先,厮杀起来
  走了三十余手,乔国老起身入厕。马绥明皱紧眉头想棋,竟是丝毫不觉。
  后室,孔桂坐在一张棋桌前,见乔国老进来,笑道:“如何,这路机关马先生没料
  乔国老摇摇头,有些担心道:“破了他的得意手法,会不会对他下一局赌棋的信心
有影响?”
  孔桂道:“不会。据晚生看,严老这十八局中,第十局和第十四局已明显可破马先
生,但只因最后数着稍有失误,让马先生侥幸过关。我想下一局,马先生一定会使这路
手法,严老则会用我这着数对付他。我们预先点破提醒,对马先生大有好处。”
  乔国老点点头,二人又讨论一会儿以后的应对,乔国老笑道:“今日老夫居然能击
败棋圣,也真是罕见罕闻、空前绝后之事。”言下充满自信。
  孔桂心想:“马绥明一辈子与人赌棋,只怕并非易与之人。你既然如此骄傲,不肯
多想,那也由得你。”
  回到大厅,乔国老祭出精研之招,果然杀得马绥明频频长考,不时抬眼看看老头,
暗暗惊讶纳闷。
  又弈数十手,中腹几团黑白子互相缠绕,着力死拼。乔国老渐觉吃力,却想:“这
时去跟孔桂商量,胜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好好想想,难道我自己就赢不了?”觑准对
方一个破绽,狠狠一断,要硬吃对方一块大棋。
  马绥明暗喜:“机会来矣!”他混迹赌场二十年,与人赌棋常要让对方很多子,有
时对手仗着子多势强,想吃他大龙,一举赚取许多银钱。但最终马绥明总能随即应变,
化险为夷。无数次生死大战,他早已练就一身贴身硬功。此时他故露破绽,就是为了引
  一场混战,乔国老傻眼了。
  他又笑了。
  坐在后面的孔桂暗暗好笑。似乎老头一输棋,就要大笑。
  马绥明语气中明显带着尊敬:“国老高明,绥明受教了。”言讫起身一揖,急步而
  孔桂从后面转出来,道:“国老,这一步我们赢了。”
  乔国老道:“何以见得?”
  孔桂道:“马先生已经醒悟,他现在回去研究。我料他三日后必会设下陷阱,当严
子卿破他时,他必定有计反破之。”
  乔国老斜他一眼,不大相信。
  孔桂微笑道:“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果然,三日后,马绥明轻松拿下第十九局。
  严马之争又成平手。
  乔国老闻讯大喜。当日晚上,乔府宾朋满座。除了孔桂,诸葛瑾、阿铮、张等都
到了,共同商议以后的行动。
  张首先向四下拱拱手,道:“只因一时意气,致令朝野不安,诸公劳神,实
在愧悔万分。昨日,主公已答应派入许都朝见天子,明日便要出发。二张之争,愿
认输。然马先生受所邀,激于义愤出山与严兄争棋。如此收场,岂非卖友?实惶恐
,还望诸公教我。”
  乔国老和诸葛瑾交换一个眼色,心中都重重叹息一声,均想:“子纲才华过人,此
去许昌,曹操断不会再放他回来。主公又少一臂膀。然若任由他们争执下去,江东日后
亦无宁日。唉,只好这样了。”
  室内静下来。众人都暗暗思索,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各人心下明白,临阵退
缩,畏敌不战,最为棋家所不齿。棋枰如战场,宁可战败,也决不能不战而降。尤其像
严、马这样的一等高手,更是傲骨颍悠迨すU爬虽欲认输,马绥明却决不
会答应。但这件事却很有可能影响他的情绪,扰乱他的斗志。而更为重要的是,这最后
一局关系到两个年轻人一生的幸福。
  孔桂心想:“是时候了。该把我们的计划讲出来。乔国老人老脸薄,当着这许多晚
辈不好说,还是我说吧。快点结束,好回去见丞相交差。”端起茶碗轻啜一口,道:“
各位,桂有一计……”
  正说到这儿,有人来报:“马绥明先生求见。”
  张吃了一惊,忙站起道:“国老,明日之事,尚未对绥明先生明言,且让我避
一避吧?”
  乔国老心想:“回避什么?他不来,我还想去叫他呢!”佯装没听见,道:“有请
  不一刻,马绥明急步进来,见厅中这么多人,不觉一愣,抬眼看见张,道:“张
大人,你也在啊?”
  张脸一红,乔国老一摆手:“有事坐下再说。”张、马依言坐下。
  孔桂向乔国老使个眼色,乔国老会意,心想现在看来只有我自己出马了。捋一捋白
胡子,道:“子纲明日入朝述职,马世兄知否?”
  张直瞪眼。马绥明却淡淡道:“我都听子布先生说了。”
  乔国老一呆,心中大骂张昭。他也是下午才听诸葛瑾说的,张昭却已经告诉了马绥
  乔国老问他道:“你有何打算?”
  马绥明眼光缓缓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阿铮脸上,道:“今日我赢了严大哥,
是国老的指点。而且前面十余局中,有数局是严大哥手下留情,未下杀手。所以,我早
已输了。我久仰许昌丰华,高明棋士济济如云,早欲一瞻,若张大人不弃,我愿随朝觐
见。只是阿铮……”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他这番话很明白,棋输了无所谓,却担心一旦认输,阿铮的婚事便化为泡影。
  众人大感意外。阿铮目中含泪,道:“马叔叔,您为侄女不惜和我爹爹苦斗十九局
,侄女心里感激无名。现在正值关键时刻,您怎能自毁声誉,不战而降呢?那样的话,
侄女要不安一辈子了。”
  马绥明眼睛里忽然现出寒意,冷冷道:“难道你希望你爹输么?”你爹输了,你自
可以嫁得如意郎君。但你爹的声誉呢?他岂不败得更惨?
  阿铮道:“侄女也不想爹爹输。最好……最好你们都不输!”
  马绥明缓下脸色,哭笑不得道:“真是孩子话,这怎么可能?最后一局已有明规,
纵然双方目数相同,亦判为黑后手胜,如何可以双方都能不输?”
  孔桂看一眼乔国老,插口道:“此亦非难事,长生循环,岂能数目?双方自然都不
胜不败。”
  马绥明这才注意到他,道:“国老,这位是谁?”
  乔国老介绍:“许昌国手孔桂先生。”
  马绥明眼中迸出一星火花,一闪而逝,道:“长生循环,百年罕见,如何可信?若
要做假,非马某能为也!”
  乔国老冷笑道:“那你就眼瞅着老夫这一双佳儿佳婿被生生拆散?”
  这话很重。阿铮拉拉他袍袖,低低道:“义父!”
  乔国老胡子全都暴张起来,道:“怎么,老夫的女儿嫁不出去,传出去岂非笑话?
  马绥明张张嘴,皱皱眉,低头不语。
  孔桂暗笑:“这老头倒较起真来。”此事本在他们计划之中。一方面要逼迫马绥明
振奋精神,决不轻易言败;另一方面,却要打严子卿的主意。不过这事不能急,得一步
  沉吟良久,马绥明道:“好,我答应你们,全力以赴,争取赢严大哥。”
  说这几句话,他下了很大决心。毕竟,他和严子卿数十年交情,前十九局双方均有
胜机,但因下不了手各自留情。而这最后一局,却非要令这对挚友决出胜负。他很清楚
,以严子卿性格,可能根本无法接受失败这两个字。
  马绥明痛苦地摇摇头,道:“我一生无儿无女,阿铮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严大哥
这件事也做得很不应该,为了阿铮,只好对不起严大哥了。”
  乔国老哼了一声,心想:“又让孔桂这小子猜对了。”
  阿铮动情道:“马叔叔,您……您……”
  马绥明道:“阿铮,你不用再说什么。不过,我赢了严大哥,就不能去许昌了。”
  孔桂啊了一声,心想:“我策划半天,就为你随我回去见丞相。你不去我瞎搅活什
  马绥明抬起头,微看上方,道:“若能赢严子卿,天下已无值得一战的对手,又何
  众人默然。马绥明此言有理。胜了天下第一手,的确不必再会别人了。
  孔桂暗暗叫糟,心想:“这可让老头说着了。”偷偷一斜诸葛瑾,想到:“我答应
了你,你现在也得帮帮我啊!”他与诸葛瑾约好,严子卿乃江东第一国手(可能也是天
下第一国手),为不伤江东君臣颜面,平抚江东百姓民心,孔桂不带他回许昌。作为条
件,诸葛瑾应帮助孔桂说服马绥明去许都。
  诸葛瑾心想:“我怎么帮你?适才你让乔国老拼命鼓动他去赢。现在可好,难道要
我去劝他认输不成?这样一来,岂不是以牺牲阿铮为代价么?这怎么行?”
  正自措手无策,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家人捧着一封信快步走入,禀道:“国
老,这儿有书信一封,请您亲自过目。”
  乔国老接过,拆开来细看一遍,不由得神色一变,嘴里骂出声来:“好你……竖子
  像他这种身份,骂人竖子,已是相当可观了。诸葛瑾心想:“什么事惹得老大人这
么生气?”问道:“国老,怎么了?”
  乔国老把信往几案上一扔,道:“张子布说子纲明日即将远行,赌局改在今晚举行
,要严马一决雌雄。还说什么不论谁胜谁负,他明日都将亲率琴画双绝去送子纲上路。
  阿铮冷冷道:“他老人家倒很顾朋友情谊。”
  张道:“铮儿不要胡言。子布与我为友多年,他为人严正,我一直都很尊敬他。
”转头对马绥明道:“马兄,严子卿马上便到,你也该去准备准备。”
  马绥明淡淡道:“要下便下,何须准备?”
  乔国老听出他此刻充满斗志,放下一半心,想道:“倘若此计不灵,就让他们下,
小马倒也不一定会输。只要他赢了,我女儿就决无问题。至于他去不去许昌,那是诸葛
瑾的事。”
  这时厅外忽然传来笑声,一人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不错,你我兄弟要下便下
,何须准备?”
  阿铮叫道:“爹!”叫了一声,却没迎上去。
  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一双眸子炯炯放光。一进门,那股与身俱来的逼
人气势立刻涌了进来,人人均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孔桂心想:“不用问,这人定是严子卿。不愧天下第一之称,果然有王者气魄。”
  严子卿道:“大家都在。很好!马贤弟,子布先生的信你可看过?”
  马绥明不愿骗他,诸葛瑾道:“哦,我们都刚刚听国老说了。”
  严子卿一怔:“哦,才送到么?”扫一眼案几,道:“贤弟,你怎么说?”
  马绥明道:“一切听凭大哥吩咐。”
  严子卿点一点头,向乔国老道:“国老,能否暂借一角之地,让严某与马贤弟结束
这场赌赛?”
  乔国老圆睁双眼,忽道:“子卿,你真想逼死阿铮么?”
  这话似重锤一般,狠狠敲在严子卿心上。严子卿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慢慢转头,
看看含眩欲滴的阿铮,忽然想起过世的亡妻,眼圈也不禁红了,神色大见踌躇。
  孔桂心想:“大事不妙!乔国老毒招暗伤严子卿,如让他们对局,严子卿必败。不
行,不能让他们下。”急忙站起,大声道:“严先生,你怎么忘记了,你和马先生的第
二十局赌棋,适才已经下完了。这里在座诸位都看得清清楚楚。二位竭尽全力,杀得精
彩纷呈,惊心动魄。最后竟然下出百年一见的长生珍局,终于以和棋作罢。呶,敝人记
录的棋谱在此。”伸手从袖中取出一谱,交给乔国老。
  乔国老斜斜他,心想:“试试也行,最好不下。”扫一眼棋谱,赞道:“他们下得
好,孔先生记得也不错。一着不错,好棋!”随手交予诸葛瑾,心想:“我和你模仿他
二人棋风,费了三天才弄出这么一局长生局出来,再不好可真是亏心了。”
  诸葛瑾不知此事,莫名其妙地接过棋谱,看了几眼,顿时被吸引住,入神看了半天
,连道:“好招法!好!真厉害!好!好棋!”
  孔桂笑道:“诸葛先生也称赞两位下得好,子布先生一定更要称颂一番了。”向众
人道:“各位说是不是啊?”
  众人齐声附和:“不错,正是如此。”
  严子卿和马绥明互看一眼,马绥明道:“大哥,你看……”
  严子卿目光如刀,道:“贤弟,你昨日轻取为兄,锐气正盛。我也看得出,你此刻
正处于最佳状态。你一直想胜过我,现在其实是最好的机会。何不一试?”
  马绥明盯着他的眼睛,道:“小弟不想拿阿铮一生的幸福作赌注。我要游遍天下,
广交各路弈坛豪杰。五年以后,我会回转江南,与大哥再较高低。”
  严子卿长吸一口气,咬牙道:“好罢!”
  孔桂长出一口气,心想:“等你这句话真不容易。骨肉亲情就是不同,这严子卿亦
非无情之人。”
  严子卿向张道:“我把阿铮就托付给先生了。”
  阿铮等一齐大喜。孔桂一歪嘴,诸葛瑾明白了,笑道:“子卿兄放心,这个大媒我
是当定了。”看看孔桂,想道:“怎么样?敲砖钉脚,这个忙帮得不坏吧?”
  严子卿放下大半心,道:“张昭大人处,还请子瑜兄善言周旋。”
  诸葛瑾笑道:“这个自然。此局如此精妙绝伦,子布先生一定爱不释手。”
  孔桂看看他,心想:“这个才是大忙呢!”
  严子卿忽然向孔桂长揖而拜,道:“孔先生运筹帷幄,为小女之事费心了。”
  孔桂颇不自在,心想:“这人可真聪明,什么都猜到了。”忙还礼道:“桂久慕先
生之名,而阿铮姑娘聪慧可人,其情堪怜。桂能为贤父女稍尽微劳,实平生幸事也!”
  严子卿哈哈一笑,深深凝注阿铮一眼,道:“如此我可放心去了。”袍袖一展,转
  阿铮一直不敢靠近父亲,此刻见父亲突然便走,顿时慌了手脚,急追出去,叫道:
“爹爹,你去哪里?”
  追出大门,眼见月暗星稀,耳闻马蹄得得,哪里还有父亲的影子?阿铮怔了半晌,
眼泪忍不住汩汩而流。
  身后一只慈祥的手轻轻拍拍她肩,道:“孩子,你爹他就是这个脾气。不过他是真
的疼你,你应该高兴才对。”乔国老也追出来了。
  阿铮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孔桂站在大门口,心中感慨无数,想道:“他父女暂时分别,总还有见面机会。还
有许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却永远也不可能团聚了。唉,什么时候才会有太平盛世
,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呢?那才是最值得高兴的时刻啊!”
  第二天,孔桂和张、马绥明等人,乘江东艨艟战舰,北返许昌。阿铮和张玄却遵
张之命,留在江东,由乔国老和诸葛瑾主持,喜结秦晋之好。婚宴上,柳夫人抚琴,
戴先生泼墨。好不热闹。
  孔桂南行记至此结束。
※ 来源:?饮水思源站 bbs.?[FROM: 202.120.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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