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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an.com, all rights reserved 北京豆网科技有限公司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泰戈尔《流萤集》   2008年是个闰年,也是国际语言年、国际地球年、国际卫生年。起先陈冠希老师上了头条,旋即南方雪灾,暮春汶川地震,盛夏北京奥运,仲秋神舟七号太空漫步。   春节前夕,我去印度和尼泊尔旅行。从上海飞德里,先去斋普尔,再赴阿格拉的泰姬陵,从德里乘机抵达加德满都。彼时尼泊尔尚是王国,绵延千年的君主制穷途末路,共产党(毛主义)即将通过选举掌权,街边处处镰刀榔头标语。我在博卡拉住了三晚,再经加德满都飞回德里。   最后一夜,我在德里机场度过。   我低估了北印度的冬天,北风爬过兴都库什山与帕米尔高原,席卷过克什米尔山谷,蹂躏亚穆纳河畔,莫卧儿人的帝都,以及当我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为之诧异怜悯的不计其数的流浪汉,包裹着单薄的南亚式线衫或毛毯露宿街头,还不如随处可见的马匹、骆驼还有野狗。就像左边那个漫长的句子,我在机场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取到登机牌,才知道航班延误,不知要等多久。我托运了两只行李箱,装满各种漆器盒子,描绘波斯风格的帝王将相、花鸟虫鱼。我把它们像俄罗斯套娃那样装起来,大盒子套小盒子再装更迷你的。我还手提两个大包,全是难辨真假的开司米羊绒和丝绸地毯。   过了印度海关,透过候机楼的玻璃,眺望德里难得清澈的夜空。大概是寒流洁净了空气,一排排巨大的国际航班飞机,涂装各自标志,在跑道灯光和无垠黑夜的衬托下,散发着乡间夜总会争奇斗艳的浓浓气息。   晚点候机,无处可去,形如丧家之犬。延误航班堆积如山,许多欧美背包客各自寻找空地坐下,有些干脆全家打起地铺。路过贵宾休息室门口,偶遇一场轻度争吵。男服务生用印度人特有的表情说明某种无奈,争议的旅客是个戴着口罩,包裹厚厚头巾的印度男人,露出一双老鹰似的眼睛。他至少一米八五,鹤立鸡群。眼角皱纹已上了年纪。和许多印度人一样,眉心一点朱砂。古风白袍,衣摆飘飘,从头顶到脚底,加上羊毛围巾,像宝莱坞电影里的蒙面强盗,又不似红头巾或蓝头巾的锡克人。虽然我的英语拙劣不堪,但这些天耳濡目染,与店主讨价还价“this one”、“How much money”、“Impossible”,印式英语水平突飞猛进,竟然听懂了争执的大概。也是因为大面积延误,头等舱和商务舱休息室人满为患,不再接待。男人几乎要揭下口罩,露出真相,但手指颤抖着垂落,悻悻然走开。   我的机票是经济舱,登机口坐满了人,至少两个航班挤在一起。我害怕在机场过夜,也不期待这种环境里的艳遇,尽管闪过一两个印度与欧米的美人,一鼻子浓烈的香水味。趁着还有大把时间,我去免税店买了两条烟。上海卷烟厂的中华,包装上全是恶心的画面,价格比国内便宜不少,尽管我这辈子没抽过一支烟。   好不容易,觅到个空荡荡的书店。下雪了。不是幻觉。雪花细碎轻盈,比不得北国的鹅毛大雪,却被横冲直撞的风裹挟,在候机楼的玻璃上,砸出无数小白点。   德里近一百年来的第一场雪――背后传来一句典雅悠长的印式英语。   回头看到印度人的脸,裹着白色包头,好像刚从一千零一夜的飞毯下来,就要掏出笛子与眼镜蛇。这不是在贵宾休息室门口撞见的大叔吗?   他的口罩不见了,面孔罕见的白,几乎像南欧肤色。标准的印度五官,但更为立体和端正,唇边两撮灰色小胡子,有古代雅利安人遗韵。令人难忘的脸。   Nice to meet you!   从不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英语,丝毫不带中国或印度口音。   Nice to meet you,too.   他用印式英语回答。后半夜的机场,许多人都已去酒店,书店是最安静的角落。我的英语结结巴巴,经常搜肠刮肚想半天,还要掏出口袋本英汉字典。看到我的狼狈,他故意放慢语速,耐心地反复说两三遍,同一个意思用不同的相近词汇表达。   老头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他很高兴,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中国朋友。他抱怨他的航班也延误了,贵宾室进不去,那些服务生就是屎。没错,他用了个经典的“SHIT”。   当我问起他干嘛戴口罩?他回答,在印度,从总理到议员到百万富翁到不可接触的贱民,没有一个不认识他这张脸。   但我不是很相信印度人的鬼话。老头也许只是找人解闷。他与我肩并肩,站成一排,欣赏德里百年一遇的雪。夜空的下半部分,被灯光照得略显污浊;上半部分,冷月被乌云屏蔽,泄露银盘般的光晕。   他说了声GOOD BYE,戴上蒙面口罩,独自走向候机楼另一端。他没携带任何行李,双手空空离开,也许全部家当都藏在宽大的长袍里?他没留下名字,但这不遗憾,反正我也没做自我介绍。   在书店一个钟头,可惜大多是英文书,看完一部插图本《印度爱经》,我走向登机口碰碰运气。印度航空公司,居然没通知我(也许广播的时候被我漏了?人在国外总是自动忽略各种听不懂的广播声)就开始登机。再晚三十分钟,或在书店打了个盹,我就要在德里机场多呆一天。我排在队伍最后,确认是飞往上海的航班。乘客大多是中国人,一张张疲惫不堪的面孔,几乎每人都提两只箱子。   凌晨三点,上了飞机。我晕头转向往前走,直达经济舱尾端。我的座位糟糕,双通道的大飞机,被夹在中间。左边是肤白似雪的中国大妈,右边是面黑如炭的印度大妈,散发浓烈的咖喱味。俯瞰德里雪夜的愿望,就被两位大妈剿灭了。   舱门关闭,等待起飞。我准备睡一宿,有位空姐过来,皮肤黑了点,但眼睛又大又亮,标准的印度美人。她的印式英语速度很快,表情亲切友善,不断向我做出起来的手势,但我只听清最后两个字:COME!   多希望再跟个BABY。不明白啥意思,我尽情幻想一番,往人世间最美好的方向,将红眼航班化作红颜航班,但只有一个结论:她把我当做恐怖分子?想用甜美的笑容将我诱捕?
  我却无法拒绝这样的“COME”,挤出狭窄的座位,印度空姐示意我拿好行李。我拎着大包小包,在经济舱全体目送之下,跟着空姐走向客机前端。   来到土豪的头等舱。第一排左侧,靠窗的座位上,有个白布裹头的印度老爹,看到我就摘下大口罩。哇,原来是今晚认识的新朋友。他露出和蔼微笑,伸开双臂邀请我坐下。   原来我被莫名其妙地升舱了。我对天使般的印度空姐心存感激,没来得及询问QQ号或手机号,飞机滑行起飞。   我放好行李,坐在印度老爹身边,系紧安全带。我能清晰地看到舷窗外,大雪毫无停歇之意,灯光闪烁的候机楼,犹如神话里的水晶宫。   本次航班的头等舱很空,三个中国人,两个欧美人,只有他一个印度人。老头告诉我,身边座位正好空着,便吩咐空姐给我升舱。我问他哪来那么大的权力?还是那句话,在印度,没有人不认识他的脸。   空客A340客机冲过跑道,加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我感激地看着身边的老头,经历漫长而疲倦的机场之夜,突然与这样一个人近在咫尺,肩并肩要度过五六千公里的旅途,放在唐玄奘的时代需要度过半辈子光阴,真有种做梦的感觉!   飞机腾空的瞬间,老头镇定自若,毫不理会脱离地面的失重感。六十秒内,我想已到上千米高度。机身略微倾斜,夜空弥漫雪花,天穹露出一道弧度,远远抛下停机坪上的飞机们。   舷窗外,我看到一只老鹰的影子,几乎与我的视线平行。难以想象它飞到这样的高度。虽然在印度,这是无处不见的动物。昨晚我住德里市中心的酒店,就有几十只老鹰密集盘旋,好像随时要来享用我们的腐尸。酒店隔壁的工地有株大树,藏着好几个鹰巢。而在中国大城市的天空,这一物种已基本灭绝。我把头凑到舷窗边,贴着印度老爹的胡子,鸟瞰整个德里。黑暗无边的贫民窟的孩子们正在没有光的世界里,被寒冷的死神带往恒河的波涛中。   飞机渐渐平稳,三万英尺,向东而去。他问我还好吗?我说棒极了,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出一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词。   好吧,印度人的名字。但他摇头说,这些都不是人的名字。   不是人?我想起各种飞机题材恐怖片的画面。   老爹话锋一转,那些都是神的名字。   神?   嗯,你相信吗?我就是神。   他微笑,长长的嘴角几乎弯到耳根子,眉心那点朱砂更为细长,宛如杨戬的第三只眼。   GOD――这个发音相当标准,丝毫不带印度口音。   而我默默在心里补充了两个字:经病。   谁都能看出我的不屑。老爹并无不快,继续给我印度式的微笑,用极慢速的印式英语,在后半夜的国际航班,接近天庭的云端上,讲述神的一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印度人也如此想象上古,在他们的大洪水时代,有个宇宙金卵,孵化出第一位神,名号“梵天”。在茫茫宇宙间漫步,因孤独而创造了一位女神莎维德丽。她很害羞,不愿接受大神每时每刻的关注,但无论躲到东南西北哪一边,大神都会生出一个头来看她。此时又有了一位唤作湿婆的大神,虽然出道晚于梵天,却有后来居上之势。为救莎维德丽出苦海,湿婆砍掉了梵天的第五个头。从此,梵天只有四个脑袋,四条胳膊,就是泰国常见的四面佛。他以四头四臂示人(我想哪吒是他的盗版),坐骑是孔雀或天鹅,偶尔乘坐七只天鹅所拉的战车出巡宇宙……   后来,梵天与另一位叫做毗湿奴的大神,偶遇湿婆大神的林伽,上顶黄天,下接厚土,如同竣工的通天塔。梵天与毗湿奴分头前往寻找林伽的终端。毗湿奴变成野猪向下挖洞,梵天变成天鹅翱翔苍穹。但这林伽太伟大了,根本找不到头。毗湿奴只好让湿婆收下自己膝盖,承认湿婆才是宇宙真实的梵,就是老大。梵天却不然,他的资格最老,岂能示弱?他作为天鹅一直往上飞,谎称发现林伽的起点。湿婆是全知全能的神啊,大发雷霆,诅咒梵天不被三界众生所拜。   为解释自己身世,坐在我身边的“神”,在纸上精确地画出林伽、野猪和天鹅。   看到图画才明白――林伽就是男人的性器官,湿婆大神威武!   如果你是神,那我是什么?幻觉吗?为了表述“幻觉”这个词,我翻出口袋本英汉字典。   他从容作答,神,可以化作不同的形象来到人间,未必是神像呈现的模样。也许,有时是个女子,有时是个顽童,有时却是个动物,比如天上的老鹰。   起飞时看到的那只鹰,难道也是梵天的化身之一?也许还有无数个分身正在飞往中国,分布在这架飞机上的各个角落。   凡间的人们多是瞎子和聋子,根本无法看到真正的神。他们以为到庙里跪拜焚香就行了?大错特错,神怎么会是毫无生命的石头和木头呢?神是宇宙间无所不在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灵性。往往就在你们身后,甚至在你自己身上,你们却一无所知!可怜的凡人!他说了三遍,碰到我不懂的词,还帮我确认英汉字典上的拼写。   “神”说到口干舌燥,问空姐要了杯水。飞机在浓密云层上东行,左边恰能遥望见喜马拉雅的雪峰,在数百公里之远,仿佛不断露出海面的白色群岛,微暗而连绵不断。印度时间,凌晨四点三十分,一轮巨大的月亮,悬挂在珠穆朗玛或别的什么八千米高峰之上,将整个夜空渲染得如同做梦,美不胜收。太不真实了,我很想把自己掐醒。   老头却睡着了。   梵天大神的最后一颗脑袋,正倚在舷窗边,发出均匀的鼾声。神就是神啊,打呼噜都这么有节奏这么性感。不过,我以为一位大神,他的睡眠应是盘腿漂浮在机舱中间,或端坐在机翼之上,衣袂飘飘地穿越云层与月光。   我也困得不行,但又怕这场梦会很快破了,醒来一切都不存在,仍然在经济舱被左右两位不同肤色的大妈护法加持着。我强忍疲惫,打开背包,取出一本介绍印度文化的小书,从中国带来阅读解闷的,翻到其中一页――   梵天本是宇宙精神“梵”的人格化体现,当他演化为具有肉体,便不可避免地开始堕落。他在天宫享受荣华富贵,贪恋美色,霸占属下的智慧女神;他庇护了无数魔鬼在世间作恶。公元六世纪后,原本梵天享有的万有之神的地位,逐渐被湿婆或毗湿奴取而代之。至今,全印度只剩两座供奉他的庙宇。
  当我醒来,还在头等舱,刚才撑不住睡着了。我的左边,那位伟大的神打着呼噜,唇边挂着一长串口水,像许多上了年纪的大人物,一派衰老之相。我想象几万年前,这位大神在天上寻欢作乐的情景,再看眼前这老头,口水已弄脏了长袍。我忍不住,掏出几张纸巾,擦干净他的嘴角。他没被弄醒,继续发出鼾声。   舷窗外,晴空万里。机翼下,浓云密布。想必已至中国领空。算算时差,北京时间过中午了吧?我顺便调整了手表。   空姐来询问餐牌。我们的“神”懵懵懂懂睁开眼,向空姐投去如焰似火的目光。头等舱可选择菜单,他大概回忆起“神”的身份,老老实实选了素食。坐在印度教徒旁边,我不好意思点牛肉,便挑了咖喱土豆米饭。   我想,要是“神”的这副躯壳得了老年痴呆症,会不会遗忘了自己是神,而彻底混同于凡人呢?幸好他还记得我,问候我休息得如何?   空姐把早餐连带午餐都送来了。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们,当我想入非非,才发现她盯着旁边的老头。她向“神”递出一张便签纸与一支笔,祈求他赐予签名。   空姐对老头说,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是看着您的电影长大的!还有我爸爸也是!   看得出她很激动,但得体有礼,不像脑残粉一般打扰别人休息,便退到帘子背后了。   我盯着老头的脸,似乎看出几分脸熟。也许对中国人来说,所有宝莱坞明星统统都长一个样,就像中国人到了国外都被认为是李小龙或成龙。   他微微皱起眉头,表情复杂,难以言尽。   终于,“神”说话了,我承认,我是个电影演员。   六十六年前,他出生在南印度一个小公务员家庭,属于第二等级的刹帝利种姓。在那个阳光浓烈,人民肤色黝黑,说着南印度语的邦里,他的浅肤色和美男子容貌,简直万里挑一。他受过不错的教育,印式英语流利,十八岁考取印度最好的大学。他从小爱电影,最崇拜格里高利?派克,在大学就开始表演戏剧,又去宝莱坞参加选秀,一门心思投入演员生涯。他的第一个角色是侦探,又是拳头又是枕头地征服了杀人犯和美女,也征服了上亿的印度女粉。他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年纪轻轻拿了影帝,每年至少主演六部电影,海报贴遍整个印度,包括最闭塞的穷乡僻壤。   你会跳舞吗?   我印象中的印度电影,哪怕恐怖片,都会没由来地串出一群男女欢快地载歌载舞,再接着鬼哭狼嚎。   老头点头称是,手舞足蹈,摆出一组很古怪的姿势,在我看来就像羊癫疯。这是他的一部经典电影中的舞姿,曾如神曲传遍印度大街小巷,每个孩子都会跳上一段,略像几年后流行全球的江南Style。   他告诉我,三十岁后,他拒绝出演任何现实题材和偶像人物,只扮演一种角色――神。   演过湿婆、毗湿奴、罗摩,甚至演过释迦摩尼与耶稣,但他最爱演的是梵天。三十多年来,他在一百多部电影中扮演梵天,但很少有男一号,通常是男二与男三,有时竟是反派。但他的这张脸,作为梵天大神,却深入到每一个印度人的心底。尤其是在文盲与半文盲成群结队的农村地区,每次他深入地方拍戏或旅行,都会被人民群众当做大神降临,纷纷拿出贡品以至于全部家当来奉献。而在达官贵人面前,他也具有一种神的气质,被好几届印度总理奉为上宾,还曾指名要求陪同出访国外。   我问他,结婚了吗?   他伸出六根手指。   第一个在老家,父母安排的婚姻,刚上大学就离了。第二个才是初恋,曾经在大学校园爱得死去活来,可他刚成为电影明星就抛弃了对方。第三个也是电影演员,婚后不久却成为富商公子的情妇。第四个,他吸取教训,找了个医院护士,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维持了长达十年的婚姻。第五个,真正的贵族之家,全家不是议员就是部长,爷爷曾是尼赫鲁总理的密友。但她不愿住在印度,讨厌自己的国家,每年有七个月在英格兰或加利福尼亚度过。而梵天大神离不开这片神圣国土,他要定期前往恒河朝圣沐浴,因此分手。第六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女粉丝,比他年轻三十五岁,后来死了。他第一次做了鳏夫,独身至今。   老头慢悠悠地说――我的影迷有上亿人,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每次出行都跟随几百号人。我学会与各种人打交道,跟德里的政治家谈平民的权利,跟孟买的巨商说能源危机与汇率浮动。五十岁生日那天,我决心从政,组建自己的政党,而我是当之无愧的党魁。我在家乡发展力量,很快扩展到整个南印度,凡是我的影迷都是支持者,吸收了几百万党员,他们多是草根,刚从农村进城,目不识丁,家徒四壁,寄居在拥挤的贫民窟里。但他们相信我就是神,只有我能带领大家脱离苦海,前往一个幸福的神奇的印度。   他当选了家乡所在邦的首席部长,相当于中国的省委书记兼省长。他的政党自然也在该邦执政,邦议员全是他的小弟和影迷,上到税务局和地方银行,下到在街头公开受贿的交通警察,简直权力无边。他每天视察贫穷的农村和失业的劳工,发誓要解放黑砖窑里所有童工,与各个种姓乃至贱民共进午餐。但能到他的私人客厅里来的,只能是CEO和银行家,陆军准将与板球明星,要么是大学校长或诺贝尔奖获得者。   他庇护了整个邦的流氓和恶霸,只要大白天老老实实,黑夜就可以无法无天。作为交换条件,有家报社记者,刚写两篇批评首席部长的专栏,就无声无息地被失踪了,保证无人胆敢挑战神的权威。   但他年轻的妻子难以容忍,尤其当一个强奸十四岁少女的无耻混蛋,仅被法官判处了三年缓刑。妻子扬言要向媒体揭发这个伪善的政客,但很快遭遇意外车祸。首席部长兼宝莱坞明星兼神在妻子葬礼上流泪的画面,通过娱乐新闻的现场直播,传遍南亚次大陆,让他的支持率又上升七个百分点。   新世纪的第一年,他决定挑战执政的人民党,觊觎印度总理的宝座,步好莱坞明星罗纳德?里根总统之后尘。他宣称将根除祸害印度多年的腐败,消灭饥饿、愚昧、疾病和贫民窟,并与西边的宿敌巴基斯坦实现永久和平,把印度建设成比美国更强大的国家,让印度人的价值观传播到地球上每个角落。
  可他忘了自己只是个演员。影帝般的演技对政治家来说很重要,但绝非全部。而他的对手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世界。   不到半年,他的瑞士银行账户,匿名的海外房产和劳斯莱斯,跟洗钱集团的通话录音,依次暴露在报纸和网络上。还有不计其数的私生子纷纷上电视控诉这个始乱终弃的父亲,其中有四五个可能是真的。他的保护伞下的黑社会与大地主,也如墙头草般背叛。原本在一贫如洗的家中供奉他的照片作为神像的人们,由他捐款建造并以神为之命名的小学和中学的校长们,也将他清理进了下水道。   经过漫长而拉锯的官司,身败名裂的前任首席部长,面临被判终身监禁的危险。最后一次开庭,他的头发全白了,第一次像个老人,风烛残年,行将就木。当律师完成辩护陈词,检控官列数了十大罪状,简直罄竹难书。被告席上的他,对所有人报以神一般的微笑。法官愕然之时,他骤然挣脱警卫,冲出疏于防备的法庭。没人想到他会这样,又不是暴力犯罪分子,何况一把年纪的富贵之躯。像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在最高法院的走廊横冲直撞。在警卫抓住他的衣角前,老头撞向一扇古老窗户,英国殖民者的彩色玻璃粉碎,整个人飞出楼外。   这是法院的七楼,他没有任何害怕,而在内心坚信――自己是神。   梵天大神,将变成一只天鹅,展翅高飞,直达九霄云顶,没人再能抓住他。   然而并没有什么飞翔,自由落体运动,凡人无法抗拒的地心引力,将他直接拉向大地。最高法院外的大街上,场外直播的电视媒体,仰着脖子拍摄死亡过程……   短暂的痛苦后,他看到自己走在一片荒原。旱季的故乡,赤地千里,不见任何活物,村庄和神像残垣断壁,干涸的溪流布满鱼和鸟的尸体。无边无际的旷野,有个焦炭般的小孩,衣衫褴褛,瘦得只剩骨头。那是一个贱民,世代清扫厕所,绝对不可接触,哪怕看一眼都会被诅咒。突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岁,伸出嫩嫩的右手,高贵的浅色皮肤,触摸贱民孩子的黑色脸颊。微热的肮脏的接触,对方触电般倒地,蜷缩成一团,乌黑的身体迅速变白,两只脚几乎消失,双臂化作翅膀,皮肤长出羽毛,最后变成一只天鹅,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眼睛。当他怜悯地抱起天鹅,亲吻它细长柔软的脖子,雪白的腹部却渗出鲜血,奄奄一息。他慌张地逃回家,才听说有个贱民的孩子死了。他被爸爸揍了三个钟头,赤身裸体浸泡了三天水桶,三个月不准坐上餐桌吃饭。那年夏天,蒙巴顿勋爵宣布印巴分治,印度独立,紧接着与巴基斯坦的战争,圣雄甘地遇刺身亡,而在南印度许多个土邦,盛传梵天大神已秘密降临人间……   “911”那一年,他在最高法院跳窗坠楼。奇迹发生,一辆敞开的垃圾车经过,他掉到数米厚的食物残渣、塑料瓶子以及动物尸体上。侥幸避免了血溅五步,粉身碎骨,但头部受到重力加速度撞击。   他在医院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后清晰地说出那个梦。留洋归来的医生说那不是梦,而是标准的濒死体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是七岁时候真实的记忆。   审判时逃跑自杀的他,引起全国影迷的强烈同情。舆论风口转向,无数人上街呼吁赦免,指出这是一场政治迫害。于是,他被法官从轻发落,官司以他获刑七年告终。   他的新家在德里监狱,典狱长给他安排了一个单间,方便他每天祈祷和阅读。从前他经常公开演讲,面对成千上万把他当做神而顶礼膜拜的人们,大段背诵史诗《罗摩衍那》,也能信手拈来泰戈尔的新月集和园丁集。但他并不了解其中含义,只是训练死记硬背。而在监狱里的日子,他终能安静阅读,从每晚八点到凌晨两点。文字像无穷的海水,一点点浸湿大脑里的海绵,挤压出各种颜色的尘泥。每次在监狱大院放风,他都会悄悄撒出一把灰尘,那不是来自墙壁,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没人来监狱探望过他,包括在国外的三个婚生子女,以及难以统计的私生子。但他每天都能收到玫瑰,还有年轻时代的电影剧照――只有影迷忠诚不渝。这些粉丝也是世袭的,有的已祖孙三代。也只有影迷们,才将他当做一个演员,而不是神。   听完他的故事,我沉默好久,顺便感叹我的印式英语达到了新东方结业的水准。   那么多大神里,你为什么偏偏喜欢梵天?   因为,梵天变成美丽的天鹅,飞到苍穹之上,寻找林迦的起点。   你喜欢飞?   是,我喜欢一切会飞的物质,比如飞鸟、昆虫、风筝、蒲公英,还有飞机。   就像现在,漫长的飞行接近尾声,天色渐渐变暗,夕阳追在飞机后头,透过云朵的缝隙,依稀可见长江下游的田野和城镇。   老头说,上个星期,他才服完刑期,走出德里监狱的大门,身上只有一套泰戈尔诗集,还有一笔不多的积蓄,刚够买张去中国的头等舱机票。   飞来中国干嘛?   他去过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包括南极和北极,唯独没到过中国。他知道中国是个古怪的国度,中国人与其他任何民族都不同。除了一样人烟众多,其余几乎都与印度相反。   还有个原因,他在狱中最爱泰戈尔的《流萤集》。大师曾经去中国和日本旅行,常有人邀请他把诗句写在扇子和绢素之上,因此就有了这部诗集。   自然而然,我想起一张二十年代的著名照片,经常被文艺女青年用来伤春悲秋――左边是林徽因,右边是徐志摩,中间是穿着汉服的泰戈尔,白须飘飘,仙风道骨。   老头擅长星象和占卜,预测这一年中国会发生许多大事。他还说,我在这一年里也会有大的变化。   你怎能预言我的未来?   因为,我是神。   说了半天,老爹又绕了回来。   我有些大脑缺氧,无力再转换这些词语。飞机下降,冬夜过早降临。舷窗外的云端上,拉着一条漫长的晚霞带,灿烂得灼人眼球。空姐关照系紧安全带,座位不断颤抖,耳膜阵阵疼痛。老头却无任何反应,平静地俯瞰舷窗之外。   北京时间晚七点,飞机开始倾斜,机身转向,从南边绕过上海市区,飞往浦东国际机场。千米之下,灯光星罗棋布,宛如天上的黄道十二宫。我能分辨出高速公路的车流,黑夜里异常耀眼。望见机场候机楼,无数灯光簇拥跑道,巨大的飞机呼啸降落。起落架轮胎撞击跑道的瞬间,我的心像被扎了一下,整个人向前俯冲。舷窗外是黑夜的停机坪,一架又一架国际航班客机,让我产生回到德里的错觉。   这里也在下雪。飞机滑行很久才停稳,但没有靠到候机楼边上,而是在停机坪中央。一辆摆渡车和一辆中巴开来。舷梯搭上前部舱门,广播通知头等舱旅客先下机。   在空姐的祝福和道别声中,我踏出舱门,头顶是空旷寒冷的夜空。没想到下雪的同时,还有一轮又大又圆的超级月亮,是专门来迎接梵天大神的吗?   我披上厚外套,刚要沿着舷梯往下走,回头看一眼印度老头,想要个联系方式,电话号码或E-mail。   他却先说――谢谢你,年轻人,很高兴你能陪伴我共同飞行。   这话说得我受宠若惊,我也很高兴认识您!真的!   我是神,你相信吗?   看着老头认真的表情,我一本正经地点头,我相信!   突然,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猝不及防的同时,印度式的两颊亲吻,就差像勃列日涅夫嘴对嘴接吻昂纳克了。   但我一点都没抗拒,反而拥抱得更紧,感受到他体内神一般灼热的温度。   后面在排队等候,美丽可爱的空姐,她通情又达理,没有催促我们快下去。   老头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吗?我会飞!   然后,他松开我,两臂如十字架般伸展,双脚便脱离舷梯,整个人飞上夜空。   他真的会飞。   五分钟前坐在我身边的老头,此刻在我的头顶飞翔,盘旋凌驾于无数巨型客机之上。浦东机场的雪夜,透明银河般无边无际,只剩一抹纯白的影子。   Namaste!   最漫长的那一夜,很多双眼睛都可作证,在高处不胜寒的夜空,有一只雪白的天鹅,消失在超级大的月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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