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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西幻/彤里彤气的凤凰神明x没一句真话的预言之子

*一个灵渊哥哥舍身饲神鸟的故事w

“你就是故意的。”宣玑气呼呼控诉。

今天之前,他做梦都想不到,他在求偶成功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族典上说,在新的小凤凰诞生之前都应该仔细照料伴侣的心情,但是……反正盛灵渊也不可能给他下个蛋,反正——

“什么?”盛灵渊怔了怔,试图坐起来,腰刚直到一半,他就不出声地抽一口气,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

我就知道,宣玑悲愤地想,反正证据不摊到他面前,他都不会放弃忽悠的。

还装呢,这个王八蛋,真不舒服了怎么会让他看出来!

但他一抬头就撞进了盛灵渊略带疑惑的眸里,眼角微红,墨黑瞳中依稀留有昨夜的雾气——即将脱口的不满一下被撞回嗓子里,宣玑认命地叹气,配合着去扶他。

他早就忘了胡卝搞一整卝晚后缠得不分你我的长发和翅膀,起身的动作牵动羽翼,细密发丝成片被扯到,盛灵渊“嘶”了一声,抬手摁住头发,这次是货真价实地倒吸一口冷气。

“没掉没掉,”宣玑手忙脚乱去解头发,见到盛灵渊的眉尖危险地一蹙,他的肩膀一怂,下一秒又理直气壮瞪回去,“掉了也不准放魔法冻我!谁让你先假装……”

“我没有装,”盛灵渊打断他,他微微皱眉,似乎是真扯着了也可能是别的哪里还在难受,“人类和神鸟的承受力差距很大的。”

真的吗?有一绺头发打了个死结,宣玑一边趁盛灵渊没注意迸出一簇小火花烧断了它,一边半信半疑反刍昨晚。

是不是在装还没分析出个一二三来,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回忆倒是伴着对方冷白肤上看来几天都消不掉的青卝紫印迹不请自来,燎成了他脖颈上愈加浮躁的热意。

盛灵渊的声音就放低了,依稀是一句半带埋怨的轻笑:“你都不肯让让我,小玑。”

让是不可能让的,但他从没想过折腾得他这么凄惨,要不是……想到这里,底气随着怒气一起回来,宣玑解结的手都停下了:“谁叫你算计我,故意诱导我的——”

“我真没有,”盛灵渊慢吞吞和他讲道理,“凤凰一族就剩你一位了,你不说的话,我怎么会清楚,做什么可以诱发你们的求偶期?”

他柔润动听的音色里带着使用过卝度的沙哑,温卝软得不像话,让宣玑想起昨夜的后来也是这样一把嗓音,维持不住向来的游刃有余,一声更比一声可卝怜地在他耳边呜卝咽求卝饶。

盛灵渊昨天被欺负得太过,此刻面上犹带浅淡血色,一贯苍白的唇也是嫣红的,眼尾一抹绯色比宣玑摘过赠他的最娇美的花还昳丽,即便努力调整回平时的清润端正,到底压不住温柔眉目间的生而多卝情,艳得几近勾卝魂夺魄。

任何人,哪怕是神明,这种时候都很难不心软,乃至心生些别的绮念——宣玑一句冷哼卡在喉咙里哼不出来,顿了顿,决定好好提问:“那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紧张?”

“阿吉莉尔说了,人类第一次都会很紧张的,等等——”他嘀咕到一半,突然停住,赤色纹路在少年眉心缓缓浮现,他不高兴地盯住了他,“你不是第一次?”

“唔,我想想……”盛灵渊右手握拳抵在唇边,做出沉思模样。

眼看着宣玑额上族徽随着他的沉默愈发鲜烈夺目,连瞳孔都折射着翼羽上不知何时燃起的火光,神明的气息居高临下降下,他的脊骨都被这威势迫得不堪重负地呻吟,他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好了快收了吧,再压下去我今天真的起不来了。”

神族和人类在方方面面的感知都是不同的,他总是忽略这一点——宣玑内疚地敛去不小心放出的神力,都忘记计较答案了,伸手去扶他的腰。

“我如果不是第一次,”手掌刚触上纤细的腰肢,他就听见了盛灵渊似笑非笑的低语,“小玑,你昨晚根本不会有机会不让我。”

这个混蛋果然又是在逗他!

宣玑的手指不自觉一用力,扶着的动作就变成了掐,雪一样的肤上霎时又多了几道鲜红指卝痕,和昨天的痕卝迹叠在一起,暧卝昧得不堪看。

盛灵渊却还在不出声地笑,弯起的眼角都是促狭,只笑得少年神明恼羞成怒,十分想顺从情感按着他再狠狠欺负一通——如果不是他的理智判断出对方的身卝体确实已经承受不起更多。

就是说,神族和人类在方方面面的性格也是不同的!

早知道盛灵渊这么不做人,他肯定在再见他的第一面就——几缕已经解下来的冰凉黑发流水般拂过红羽,滑落在他的臂弯,盛灵渊眨了眨眼,宝石般的虹膜清澈湿卝润,堪称乖巧:“不然我还是放个冰冻咒吧,你重新长一对翅膀,总比解起来快。”

“那还是我烧掉你的头发比较快,”宣玑解得眼睛疼,总算能短暂对美色免疫,“也省得你洗一次头洗一个钟。”

……那他大概也是舍不得任他自生自灭的。

宣玑是在净化污染域的时候捡到的盛灵渊。

他生而便是这被污染了的神域最后的统治者,神域只有作为他的力量具象化的“核”是不吞噬万物的。这是一场无止境的拉锯,污染域不停歇地蚕食“核”的边界,他则不断地使用神火将被污染的空间净化回收为“核”的一体。

二十年前,圣亚歌大陆上的几大种族在贪欲作祟下联手攻入神域,启动上古献祭,屠灭诸神,抢夺神明的财富。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惨烈战争,濒死的众神以生命为代价诅咒了与神域息息相关的圣亚歌,于是中土大陆与极北冰原相撞,气候紊乱,魔法元素流失,各大种族混战不歇,史称众神之覆。

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几千年前差点将整个世界毁灭的邪恶魔王就趁这个机会借助献祭的魔力悄然复苏。

魔王一直想吞噬神域,十五年前,他也几乎要成功了——如果不是宣玑的出现。

宣玑是神鸟一族遗留下来的血脉,从那场浩劫中意外活下的最后一个主神,因此只要他还活在这个神域中,神域就不会崩塌。

但总有外来者千方百计地闯入这个他努力隐藏起来的神明遗址。

是还做着神域里藏有珍宝神兵的美梦的盗贼和冒险者,是魔王派来引诱或逼迫他离开神域的黑暗种族。

他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了许多外界的事情。

不过最近几年,不速之客愈来愈少,可能是他的隐藏魔法更精进了,也可能是圣亚歌战火的严重程度让各大种族已经无暇再理会渺远如同传说的神域了。

所以遇到盛灵渊时,宣玑花了好一会儿去辨别这究竟是新掉进来的闯入者,还是他漏清理的前任闯入客的尸骸。

奄奄一息的人类昏迷在“核”的边缘,一身黑衣被血浸得透湿,他落地化作人形,拉下那个人类的兜帽,一张年轻好看得过分的面孔映入眼帘。

“什么情况,”宣玑戳了戳这张方方面面都找不到瑕疵的标志脸蛋,警惕极了,“魔王急了是吗,怎么还来色诱这种套路。”

脸颊皮肤太软了,他的手指不听使唤擅自又掐了一下——对着昏迷的人动手动脚,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宣玑心虚地重申立场,尽管手还没从对方脸上挪开:“回得去的话,记得告诉你们主人,这招对我可省省吧,阿吉莉尔的尸体还没凉透呢。”

昏迷中的人自然回答不了他。

他好像是被他的手欠烦到了,无意识抬手,试图拨开那只在自己脸上作乱的爪子,怀里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动作掉出来,“当啷”落在地上。

宣玑好奇地捡起来,那是一块被血渍和锈蚀染得斑驳的黄铜铭牌,他的手指拂过去,认出了上面刻着的三个字:盛灵渊。

过于久远的回忆浮起来,他陡然一怔。

凤凰的新生后裔的前十年都是在蛋里度过的,宣玑的第十年,正是神域被颠覆的那一年。

他的父母通过他不认识的仪式将他从濒临崩毁的神域里送了出去,蛋壳在传送魔法的外力作用下崩开,初生的小凤凰掉在了一个人类小男孩的腿上。

他还晕头转向的,已经被那男孩小心地捧起来观察,他举起小翅膀揉了揉眼睛,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看见了一只皱巴巴的丑八怪。

神鸟没破壳时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心智基本不发育,他太小了,还没弄懂神域发生了什么,就先被自己的丑模样来了个会心一击。

没有父母的威武体型,也没有同族其他哥哥姐姐的亮丽羽毛,趴在小男孩掌心上的,就是一只灰头土脸的——

“小鸡?”男孩不确定地开口,诚实地发表初见感言,“……好丑。”

就算他再丑,怎么可以当面骂!

小凤凰炸了毛,不客气地在他掌心啄了一下,把脑袋往光秃秃的翅膀下一藏,不肯理他了。

他在那一天被三岁的盛灵渊捡了回去,陪着他度过了颠沛流离的五年。

凤凰幼年期长,长不大,一直是巴掌大的一小只,盛灵渊就用精灵的藏宝袋养着他——那是精灵采集星光编织而成的口袋,透气防水,抵御一切邪恶之力。

对宣玑来说,唯一的缺点是,盛灵渊一扎紧袋口,他就没法把脑袋探出去观看外界,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外面的情况。

然而每次,他再被放出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受伤的盛灵渊。

他们总是遇上危险,因为灵渊是安贝纳帝国唯一的正统皇室后裔。他的父母死于征伐神域的那一战,宰相塔泊趁机夺取了国家的权柄,他在忠于皇室血脉的骑士们的护持下出逃,在塔泊派出的数不尽的秘密势力的追杀下狼狈逃难。

但这所有的危机,都抵不上盛灵渊七岁那年,来自魔王萨司的威胁。

忠诚的骑士长忧心忡忡:“现在外面的吟游诗人都在传唱暗精灵大祭司的预言,连居于地下的妖精都听说了,复苏的魔王终将再次陨落于圣亚歌古老帝国后裔的光辉下。”

旁边的骑士连声怒骂:“肯定是塔泊的阴谋,他给了暗精灵多少好处啊,丹希森林现在彻底成了暗精灵的地盘,原来住着的光精灵和风精灵都被赶出去了。”

小灵渊比他们冷静得多,他的声线还是孩童的稚气,语气和内容却平淡得仿佛事不关己:“预言的真假不重要,关键在萨司。”

众人同时沉默了,他们都清楚,萨司会相信。

两千多年前,魔王就是败于圣亚歌第一个人类国度——安贝纳帝国的第七任国王的剑下,这是它永恒的阴影,它不得不信这个预言。

骑士们都离开帐篷后,小盛灵渊将挂在脖子上的小口袋取下来,搁在腿上,默默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的小凤凰吃力地向袋子外钻。

宣玑的翅膀早就长出了幽美的红羽,由于羽毛过于蓬厚,时常将主人卡在袋口进退不得。他挣扎了半天挣不出,气得一连串嫩声嫩气的啾啾啾直往外蹦,琥珀般剔透的金色眼睛不满地瞪向优哉游哉旁观的人类。

盛灵渊将精灵的藏宝袋拎起来,倒过来抖了抖,软乎乎的红色小毛球滚出来,一头栽在了他膝窝上,然后他若有所思的声音才响起来:“你是不是胖了?怎么只长宽度不长高度。”

放屁,小宣玑用金色的小爪子蹦来蹦去地踩他,灵渊肯定是因为昨天又被他抢走了最后一块梨干,今天才特意找机会污蔑他!

但流亡在外的小王子静静挠了挠他脖颈处的绒毛,问他:“你要不要……”

他停住了,宣玑歪过头,圆溜溜的眼珠一转不转盯着他,盛灵渊慢慢将那句话讲完:“和我分开?”

他蹦到一半傻住了,没把握好平衡,翅膀一晃整只团子骨碌碌顺着盛灵渊的衣服往下滚,被他在最后关头接住。

盛灵渊别开目光,不和他对视,手指却忍不住收紧,将他的小鸟困在手心。

他用很和缓的语速继续他刚才的话:“卡尔伦索山脉是精灵女皇的领地,我离开后,还在恢复期的魔王不会轻易过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品种,但这里有很多飞鸟,你一定能……”

他没有讲完,因为宣玑已经开始用毛绒绒的脑袋使劲拱他的手指,想从他掌心的桎梏里跳出来。

盛灵渊止住话音,他想,这么危险,聪明点的小鸟都知道要跑,何况小鸡一向机灵。

没想到小凤凰吭哧吭哧挤出去,一头钻进了藏宝袋里,从里面叼出了一块梨干,两块梨干,三块梨干,他费心思把它们都背到翅膀上,哒哒哒跳回盛灵渊手心,放下梨干,抬起金豆子一般的圆眼睛巴巴地瞅着他。

——他以为灵渊是生气他偷藏了梨干,不想要他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盛灵渊费了很大意志才没有收拢手心将小鸟重新环住,“魔王萨司很危险,我没法再保护你了。”

“唧啾?”小宣玑不可思议地偏头,感觉这个人类真是大言不惭——明明是他在保护他!

他刚被盛灵渊捡到的时候,一夜之间失去亲人和故土的小王子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睡着了也时常惊醒。

小孩睡相很好,并不会乱动,只是平躺着一声不吭地盯着帐篷顶上,不知道在看什么。

宣玑就总要从精灵的小袋里钻出来,扑扇着毛茸茸的小翅膀摇摇晃晃地踩着他的睡衣在他身上攀爬,最后在他的心口处趴下来,翅膀盖住脑袋,团成一团,窝在他的胸口睡得鸟事不知。

小凤凰睡得很甜,小小的心脏贴着盛灵渊的胸口一下下跳动着,火焰色的羽毛在黑暗里也泛着浅浅的暖光,那暖意便仿佛能沿着心口一路传递到冰凉的手指。

很多个夜晚,小灵渊听着小宣玑闹哄哄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就一起沉入了梦乡,梦里是蹦蹦跳跳的红毛小鸡仗着可爱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新一天的晨光透过布幔照亮帐篷时,他睁开眼,想不起昨夜梦了什么,唯有安眠的感觉还沉甸甸熨在心口。

宣玑翅膀绷紧,额头上的一簇小红羽也直直翘了起来,费劲地喷出一小股火苗,吃力地尝试在梨干上写字。

风干的果肉被火星灼出黑点,黑点渐渐连成线,烧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笨”字。“笨”字后面还有字,火舌还在烧,小凤凰花了足足十分钟,在梨干上印上了三个丑得像鸟踩的字:笨殿下。

然后他很欠揍地啄了一下梨干,再啄了啄盛灵渊的指尖,得意扬扬地冲他一摆脑袋,骄傲地叫唤起来。

他以为盛灵渊的名字就叫做殿下。

宣玑的所有圣亚歌通用语都是跟着盛灵渊学的。盛灵渊上课的时候,和骑士们商议下一步行动方案的时候,他窝在他的手心里、蹲在他的肩膀上、或者团在他的口袋中,百无聊赖地歪着头旁听。

骑士们并不直呼小王子的名字,来信的称谓也是恭恭敬敬的“殿下”,造成了小凤凰的天大误解。

“你不走的话要答应我,”盛灵渊把一根手指平放在梨干上,宣玑就跳了上来,两只嫩生生的小爪子抓紧了手指栖枝,“以后我把袋子扎起来的时候,不准再偷偷往外钻。”

他把手平举到脸前,金红的小鸟在乌黑瞳孔深处放大,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黏人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欢快的叽喳声连成了调,是一首歌。

那是精灵的曲子,他们这段时间露宿卡尔伦索山脉,偶尔能听见精灵的歌声,宣玑明明只听过一次,竟然就把旋律唱得一点不差。

小灵渊被他蹭得板不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弯起来,终于有了点孩子模样,春风般的笑意藏不住,只好从弯成月牙的眼角亮闪闪泄露。   

“还有,殿下不是我的名字。”盛灵渊强装出的大人模样眼看就要散个干净,他急于转移注意力,于是取出了一把矮人锻造的精钢匕首,在梨干上一笔一画刻给小宣玑看,“我父母以前都是叫我的小名,你也可以这样叫。”

那三个字透过尘封的记忆与铭牌上的三个字重合。

宣玑一把捏起那个年轻人的下颌,仔细辨认他的模样。

可是,那毕竟是太久远前的事情了。

盛灵渊八岁那年,骑士们护送他去寻求树人的庇护的路上,魔王萨司将堵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恶龙从沉眠中唤醒,他们被迫失散。

宣玑稀里糊涂地回到了神域,接受凤凰的传承,成了神域的统治者,亦或者说,守域人。

他猜测是涅槃救了他一命。

神鸟一族又被圣亚歌大陆的许多种族誉为不死鸟,自然法则赐予这造物主的宠儿一次涅槃的机会,让他们能在第一次死亡后从烈火中重获新生。

他回到神域的时候,神域已经濒临破碎,随着他的归来险险撑住一丝微弱的神形,却经不起更多波折。

自此十五年,他再没离开过神域半步。

七八岁孩童的相貌,如何能和二十岁青年的样貌对比出结果。

可是宣玑直觉,这就是当初捡走了他的人类。

他本来只打算将这人往“核”的中心方向拨一拨,免得他翻个身就被污染域吃掉了,现在却没法放着不管了。

把盛灵渊搁上翅膀带回家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淌着血,透过衣服浸出来,将他的羽毛都染湿。

十五年了,宣玑想,他怎么还是这么能受伤。

他与故友重逢的激动心情一直持续到盛灵渊醒过来。

“灵渊,你感觉怎么样?”宣玑趴在巨大的吊篮旁,忘记收回去的宽大羽翼在身后完全舒展,伸手在盛灵渊还没有聚焦的视线前晃了晃,“你流了好多血,按人类的恢复力,我以为你还要再躺几天才能醒过来呢。”

盛灵渊没有回答,他似乎是病昏了头还没有找回与外界沟通的神智,慢半拍的目光定格在那双非人的巨大羽翼上,他本能地抬手去够视野里唯一的活物,茫然地问:“你……要吃掉我吗?”

他嗓音沙哑,吐字轻得快要听不清,可是捉住他手臂的手却是用力的,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仅存的救命稻草。

宣玑下意识垂眸,那攥紧他的手指冰冷纤长,像春天快要到来时孱弱的霜雪,一阵暖一些的风都能将它吹化。

他将盛灵渊衔回来后,盛灵渊很快陷入高烧,身体烫得吓人。

他不懂治病,一筹莫展地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想起来族典上说凤凰眼泪可以疗伤,不得不变回本体蹲在盛灵渊身边切洋葱,刺激出来的眼泪掉在他的伤口,缓缓修复着破损的血肉,也顺便吊住了他一条命。

几天后,高烧转成了低烧,要克服的困难就变成了寒冷,宣玑便把他安置在吊篮里,放了一簇神火在底下烧着,将周遭温度保持得恰到好处。

一个普通人,重伤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架在竹篮上烤火,旁边还有个长着翅膀一看就不是人类的生物杵着,惊慌下确实容易得出是被魔王治下的黑暗种族捉走加餐的结论——问题是,豆丁大的盛灵渊都能在宰相和魔王天罗地网的追杀下,镇定分析逃亡路径,难道长了十多年,他的智商和胆识反而倒退了?

“我如果要吃掉你,就不会救你了。”宣玑撇嘴,“这个火是防止你冻死的。”

“你救了我……?”盛灵渊艰难地半支起身子,犹疑地端详他,才反应过来似地睁大了眼,“你还知道我的名字。”

他有一双温柔清透的眼睛,眼尾走势略微向下,因而微微睁大的时候,就会显出种格外的专注来,漆黑的瞳孔里正好能倒映出被他望着的人,好像你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似的。

“你的铭牌上写着呢,”宣玑晃了一下神,心里防备更重,不动声色地向旁边的架子上一扬下巴,“喏,还有你的武器,也在那。”

“对了,你怎么会进来的?”他没给盛灵渊更多思考的机会,紧跟着问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就敢瞎闯。”

“谢……咳……谢谢你救了我,”盛灵渊半靠着篮壁,肩脊松懈下来,他缓缓摇了摇头,白得近乎透明的面上浮起一个劫后余生的笑,“我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

“我是佣兵,桑格拉平原那一带的,我们那里的人都会给自己做一块铭牌随身带着。这样即便任务中出事,找不到全尸,”他长而翘的睫毛低低敛起,在毫无血色的肤上投下蝶翼般的脆弱阴影,掩住了眸中一掠而过的浅淡哀伤,“其他人也能通过铭牌上的名字帮忙收敛遗体。”

“这里不是索迪山脉吗?”盛灵渊重新望向他,似有不解地蹙眉,“我在任务途中不幸碰上了饥饿的食人妖,被迫逃进索迪山脉,不小心掉下山崖晕了过去,一醒来就看到了你。”

缓过来以后,他声气虽然还很虚弱,叙述节奏却已不疾不徐,逻辑和情感听上去都毫无纰漏,神域现在的入口确实也藏在索迪山脉瓦仑诺雪峰的悬崖下——如果不是宣玑知道他从第一句话开始就是编的。

像有一块石头坠入了胃里,硌得他说不出话来,连翅膀上的火光都暖不动他的心。

盛灵渊为什么要说谎,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也是觊觎着神域的众多外来者之一吗?

他想起过去那些年里的闯入者,盗匪们总想在“核”里找到宝藏或者神武,而魔王派来的黑暗种族们则想方设法逼诱他出去,以便让魔王通过吞噬他和神域成为圣亚歌的第一个魔神。

这样的事情多了,他后来都懒得露面了,借助意识时不时隔空瞅两眼,补几个防护魔法,让他们离他建造的几个树屋——他在这里安放着神明遗迹——远一点,再冷眼旁观那些闯入者无头苍蝇似地撞进幻境,死于离开神域的层层考验。

众神之覆后神域不再欢迎外来种族,进来难出去更难,为贪婪所迷的外来客往往连第一层的幻境考验都撑不过。

阿吉莉尔是个例外,她都要成功离开了,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那么多闯入者,宣玑只对她有点印象,所以两年前她说她要离开的时候宣玑多劝了两句。

“你现在的水平,出不去的,”他说,“要不要再等等。”

蛇女的笑声像低回的风琴乐曲,她的蛇尾盘在窗外的树枝上,波浪般的银发长长垂在窗台,发着光。

“你舍不得我啦,小凤凰?”她笑吟吟说,“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走去哪,走去喂你的主人吗?”宣玑挑起眼皮看过去,眼尾小痣也随之飞扬,在月色下无端显出几分妖异的英俊。

“好吧好吧,”阿吉莉尔撩了撩耳畔的一缕鬈发,手指一圈圈地绕着它打卷,青色的竖瞳亮得惊人,却没看他,“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我还没成年,”宣玑一本正经地瞎掰,“族典上讲了,未成年禁止谈感情。”

“唉,真的一点也没有吗,”阿吉莉尔半个身子探进了小树屋,慢慢攀向他,蛇尾在窗台上游移,银亮的鳞片像一闪一闪的风信子石,“有一点点我都可以试着为了你留下来哦。”

他们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宣玑的眼角还轻轻弯着,薄薄的双眼皮敛出上挑的锋利弧度,可是一派的少年意气里沉着的是神明不动如山的冷漠。

少年神明笑了笑,轻松反问:“我说有,你就相信有了?”

阿吉莉尔垂下头,有那么一瞬间她难过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可是抬起头的时候又是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的娇俏模样。

“那我走啦,”她说,目光落在宣玑眼角的那枚小痣上,“走之前亲你一下你会躲吗?”

“没什么必要吧?”宣玑不解风情,“我觉得注意安全对现在的你来说比较重要。”

“你最好永远都这样!”阿吉莉尔气结地甩甩尾巴,忽而又欣慰地抚摸过他的发顶,认真说,“就像对我这样,不要相信任何人。”

宣玑没躲,最后一面了,这个程度的接触在他的默许范围内。

“凤凰,”阿吉莉尔正色,“你要明白,你对圣亚歌来说,意味着什么。”

十五年前的一只雏鸟,对盛灵渊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是童年的朋友,还是接触神域的问路石?

宣玑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和盛灵渊相认。

没必要和他走太近,宣玑想,他帮他养伤,尽力助他离开神域就好,只要盛灵渊不做什么危害神域的事。

盛灵渊好像没做什么,又好像做了什么。

确切地说,他没对神域做什么,但他似乎对宣玑做了什么。

知道了人类还是比较适应睡在床上而不是吊篮里后,宣玑把吊篮拆了,按照他的描述给他在屋里安了张竹床。

“是不是还是有点冷?”宣玑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原本漂浮在屋顶照明用的月光石就落回了架子上,一团火焰飘起来,取代它悬在竹床上方,暖融融的火光洒下来,在两个人身上打下橘色的光圈,“这样呢,这样好多了吧?”

“很暖和。”盛灵渊微笑,“你不睡床的话,是在那里休息?”

长翅膀的种族生来容易被美丽事物吸引,何况盛灵渊的漂亮还属于那种过分符合他审美的漂亮,他一笑起来,宣玑哪怕知道他没憋什么好屁也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是一个足足躺得下两个人的大鸟窝,就卧在木屋的窗边,窝是他用浆果色的香草和蜂蜜色的香木做成的,还铺了几片他不知道名字但是柔软得像云絮的巨大叶子。

“是啊,族典上只讲了窝要怎么做嘛。但我一般不睡觉,就是偶尔躺躺,”他说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盛灵渊唇角的弧度分明该叫忍俊不禁,“你笑什么?”

“我们那里,一般只有小鸡和小鸭才睡窝,”盛灵渊恍然大悟地望了望他背后的羽翼,“啊,你们都有翅膀,难道说……”

“你才是小鸡和小鸭,我是凤凰!”宣玑才不接受这种诽谤,翅膀上燃起一层灼灼的火光,他阴森森地压低了嗓门,“信不信我把你变成小鸡和小鸭?”

总之,他本来只是想给盛灵渊弄张床,不知怎么回事就和他就着凤凰和鸡的问题聊到了烤鸡翅膀到底好不好吃,最后还把自己的真身也变给人家看了。

第二天宣玑一早就飞出去清理污染域了,但还留了一缕意识在树屋里,看到盛灵渊靠床坐着,对着那方小小的窗户发呆。

偶尔外面掠过一阵风,他鸦羽似的长睫就会轻轻一动,随后发现只是一片叶子被吹起来了,他的眼神就又落回虚空里。

他很无聊,宣玑发现了,受着伤出不去这个屋子,旁边又没有半个活物能够交谈。

他想起来小时候他被盛灵渊捡回去,除了他单方面和对方闹脾气离家出走外,盛灵渊哪怕被他吵得再厉害也从没让他独自呆着过。

宣玑越想越愧疚,回去的时候就把神域还未被毁掉的书籍一股脑儿搬到了他们住的那间树屋里——小时候的灵渊如果有爱好的话,除了气鸟可能就是看书,连魔法导论史这种无聊到宣玑看一眼就想打瞌睡的大部头教科书,他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盛灵渊的眼睛果然一亮:“这些都是你平时读的书?”

不全是,事实上他只看了感兴趣的游志菜谱历史传闻和神明八卦故事——

“看过一些吧,”宣玑梗着脖子强调,“我很忙的,污染域一天不净化都不行。”

热爱学习的人类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圈热爱吃喝玩乐的神鸟,眼角一弯:“嗯,你很忙的。”

他瞪了他一眼,岔开话题:“我用魔法把它们转成了你们的通用语言,有些设了禁制的典籍转不了,你看其他的就好。”

盛灵渊问:“说起来,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语言,你去过圣亚歌吗?”

“不清楚,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不就是扯谎吗,谁还不会了,宣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这些语言是我和闯进来的人类学的。”

他叹了口气:“我倒是很想亲眼去圣亚歌好好看一看,听说那里很大,有很多不同的种族。”

这句是真话,他呆在盛灵渊身边那五年,常想着如果没有那么多危险就好了,那样他们在卡尔伦索山脉的时候就有时间一起去寻找精灵的足迹,经过赫兰湖的时候就能够停下来等待水怪的踪影——他知道盛灵渊其实也感兴趣。

“很多种族你就算住在圣亚歌也很难见到,”盛灵渊听着好笑,接上了他的话,“像树人、蛇女、海妖、精灵,他们都不爱在外面行走。”

“你见过树人吗?”宣玑想起来,他们分开的时候,盛灵渊正准备寻求这一族的庇护。

“没有,”盛灵渊毫不迟疑地否认,接下来他换了一种语调,是叙述故事的、悠长又柔和的节奏,“但我在吟游诗人的歌声里听过他们的传闻。”

有一就有二,这一天盛灵渊和他分享了树人一族的故事,过一天宣玑和他聊了神域里曾经有过的神明种族,第三天盛灵渊讲述说已经与圣亚歌相连的极北冰原就连人类都和圣亚歌的人类截然不同,第四天宣玑告诉了他离开神域会遇上哪些考验要如何做才能从层层关卡里活着走出去,第五天……

伤养好了大半的那一天,盛灵渊打算离开屋子四处走走。

手刚扶住窗台,他就僵住了。

他以前从屋里往外看,白云在青翠枝叶间若隐若现,清晨和夜晚时枝叶间会飘着薄烟似的轻淡雾气。但此刻,在窗口处四顾,他才发现,这树屋自上往下望下去,乳白色的云雾竟然一层厚过一层,一眼看不透的云群里是丛生的翠绿叶蔓和遒劲的红棕枝干。

灵渊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柔声细语,一字一句从齿缝里往外迸:“你们神鸟一族,是不是还有和太阳肩并肩的习惯?”

鸟窝里是一只被他的反应逗出了原型的大红鸟,还在扑棱着翅膀瞎乐。

好半天,他才从凤凰变回人,边笑边解释:“建在下面,容易被闯进来的人看到,很麻烦的。”

“很漂亮的,真的!”盛灵渊怀疑的眼神瞟过来,宣玑不服气地迎上他的视线,忽然一把揽过他的腰,往窗外轻盈一跃,“别怕,灵渊,我带你看看。”

盛灵渊猝不及防失重,差点亮出了从来随身藏在袖里的匕首。

他拇指猛地抵住另外四指,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放松了那一刹那间不易察觉绷紧的身子。

可能是凤凰与神火相伴相生,宣玑整个人就像冬天里难得又和煦的阳光,神明的威压不外放时,没有几个人会对他产生戒备。

那神鸟还在叽叽喳喳闹他,少年清脆的嗓音在话尾处扬起来,如果他此时是原型,脑袋顶上那簇红羽估计都要显摆地高高翘着:“漂亮吧?我对比过好几次,族典上记载的所有小屋都不如我这个。”

小树屋从外面看,胖滚滚的,周身的材质会变色,就像一颗藏在枝繁叶茂的树冠里的蛋,白天是云丛里金灿灿的太阳,到了夜晚就成了天幕下莹亮亮的圆月。

“确实漂亮,”盛灵渊笑着应他,随后话锋一转,颇具求知精神地追问,“你是按着你破壳的鸡蛋做的吗?”

高空逗鸟的下场就是被每天都要在他面前和红毛鸡割席一百次的少年凤凰带着在天上感受了一回旋转大风车的滋味,双脚才得以踩上实地。

风把盛灵渊的长发“劈翅盖羽”地缠在了宣玑的羽翼上,盛灵渊已经被转麻了,木着一张脸等宣玑解头发,视界里全是咋咋呼呼跑出跑外的小星星,烦人程度堪比不经逗的始作俑鸟。

宣玑解得头晕眼花,哼哼唧唧地抱怨:“你留这么长的头发,不麻烦吗!我就不信你平时打架的时候不会缠到其他东西上。”

“哦,一个冰冻咒就可以解决。”盛灵渊露出一个和气又友善的笑,饶有深意的目光落到他的翅膀上,“把缠住的东西冻住粉碎了就好,不麻烦的。”

宣玑翅膀上的毛一奓,警觉地瞪他:“我放火的速度比你快,你长头发的速度比我慢,我建议你三思。”

兵荒马乱将头发和翅膀分开后,宣玑问:“所以你下来是想做什么?”

“烤只小鸡给小玑吃,”盛灵渊拎着那块铭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那是用空间魔法制作的储物器,“你不是对烤鸡翅的味道好奇很久了吗?”

“都说了,我、是、凤、凰。”宣玑快要抗争麻木了,抱着双臂往树干上一靠,气哼哼地看他从铭牌里取出烧烤架、调料罐和一只鸡——鸡居然还是活的,被绳子绑着。

“其实我每次叫你的时候……”盛灵渊侧头望他一眼,似乎是被逗乐了,眉梢眼尾有笑意轻悄酿开,搅碎他瞳中一池明净雪水,生起风和日暖的粼粼涟漪。

——“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那一刻,他是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的。

好半晌,他嘴角扬了起来,然后那弧度越来越明显,忽的,少年一声雀跃的口哨,原地化作了烈火般熠熠的红鸟,绕着盛灵渊飞了一大圈,停在他的手臂上催促他:“你不是说做烧烤吗,怎么还不开始?我饿了,我要吃烤鸡翅。”

“我不会,但你不是烤过菠萝吗?”盛灵渊毫不脸红,甚至还十分坦然地捋了把凤凰光滑的羽毛,“刚刚说错了,应该是等小玑烤只小鸡给小玑和我吃。”

时光匆匆,宣玑察觉到不对劲时一年已经过去了。

那天他净化污染域的时候消耗了过多神力,忘了维持住树屋里那一团神火充当的暖灯,宣玑一抬头才注意到坐在竹床一角若无其事地读着书的盛灵渊连眉睫上都结了一层霜,整个人苍白得仿若冰雪雕成,似乎下一秒就会化去。

他伤虽然好了,但底子并不强健,这个温度肯定冻着他了,但这个人就是不肯说,他外表看起来有多好相处本性就有多冷淡孤僻。

突如其来的怒气攫住了他,手先思维一步做出了动作——他指尖一动,一条火绳凌空卷住盛灵渊,将他直接带到了他的窝里。

这火苗不烧东西,盛灵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换了地方,暖意从那些香木上蒸上来,一下子就让即将冻僵的身体恢复了热气——宣玑这鸟窝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竟然烫呼呼地发着暖。

“盛灵渊,你冷的话都不知道说一声的吗?”宣玑脸颊气得鼓起来,又觉得和这个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实在气不过,他干脆变回了凤凰原型,刚好能窝在盛灵渊腿上的那种大小,恨恨啄了一下他比冰块还冷的手指,又啄了一下,可是啄完看着那青白的纤弱指节还是难受,只好悻悻团到了他的腿上,帮助他快一些回暖。

盛灵渊的眼睫颤了颤,他其实不怕冷,他怕的是温暖,多少次濒临死地时他受过比这冷得多的冻,熬过去就好了,可是温暖不同,陪伴又失去后的寒意冻在心口,时间再久都不能融解。

可是凤凰暖烘烘地贴着他的身体,仿佛睡前故事大结局里城堡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炉火,他推不开也不想推开,最后一手翻着书页,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火焰般绚烂的长羽,直至被安详的睡意淹没。

宣玑没发现自己睡着了。

他不经常睡觉,因为神域太无聊了,他小时候总是一睡着了就不想醒来,有过几次差点因此被魔王派来的黑暗种族暗算成功的经历后,他就不太睡觉了。

他的窝果然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人形,宽阔的翅膀弯过去,盖住了盛灵渊。

那个人睡着的时候眉心总是微微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褪下去,精致眉眼间的疏冷便显露无遗。

他的翅膀不由自主地收拢,将他圈得更紧,蓦然明白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期待醒来,却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盛灵渊还在。

那一天以后,宣玑再没有主动和盛灵渊提过如何才能离开神域。

盛灵渊一无所觉,他甚至没抗拒床铺换成了宣玑的鸟窝,还有闲情逸致打趣凤凰的掉毛。

“有些神鸟,以前不是信誓旦旦宣称自己不掉毛的?”他把前夜被宣玑蹭得起了呆毛的蓬松长发拨到肩侧,从后颈处摘下了一片还闪着光的凤羽。

宣玑一抬眼,自己的羽毛就卡在盛灵渊衣领处,贴着他冰白的修长颈项,黑的发,白的肤,红的羽,艳得分明的三种色。

而那人初醒的模样不能更慵懒,拈着他的羽毛慢半拍地观察,眼神有些懵懂,猫似的,双颊却晕着睡得暖和极了的轻粉色泽,衬得眉目分外鲜艳,撞进他眼里,顿时透出纯然无辜的引卝诱意味。

他仿如被刺了一下,慌忙移开视线,准备开口时不知怎么一个念头转过,想起来盛灵渊这些天穿的都是他的衣服——

宣玑一下子呛到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脖颈都漫开了赤色。

盛灵渊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这从来不占理就胡搅蛮缠的红毛鸡竟也有说大话后害羞的一天?

宣玑缓过一口气,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你还没跟我说完呢,你昨天才讲了一半,停在海妖的歌声那里。”

“海妖的歌声具有魔力,能够迷惑往来的水手。”神鸟逗过头了会玩火自焚,盛灵渊吃了几次亏,现在非常懂得踩线的重要性,由着他换话题,“他们最擅长的是各种古老的魔法仪式和契约。”

“有好玩的吗?”宣玑问,“我不要听打架的,神域典籍记载的全是打架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有一个还挺特别。”盛灵渊思索了片刻,“海之国奥德伦二世的女儿玫缇公主曾经和西弗思公国的艾伦曼王子相爱,但是海妖和人类的寿命天差地别,两国之间相距千里,更何况海妖的国度禁止人类出入,光这一点他们就不可能在一起。”

但玫缇公主拒绝接受命运。

她用尽艾伦曼王子一生的时间,在他垂垂老矣时创造出了一个契约,立下契约的伴侣共享他们余下的生命与灵魂。

这个誓约获得自然法则的认可,于是连海妖之国亦视艾伦曼王子为玫缇公主的同族,为他打开国门。从此以后,无论他们相距多远,只要有一方念动咒语召唤伴侣,另一方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这是神乎其神的伟大创造,因为它跨越了空间法则,说服了物种法则。

“真了不起啊,”宣玑听得眼睛一眨不眨,“灵渊,你知道这个誓约要怎么建立吗?”

“是了不起,但它无解,”盛灵渊不以为然,随口劝他,“如果将来两个人反目,这样的束缚堪称诅咒,还是离远点好。”

少年却望向他,一双凤眼清亮明澈,额间隐隐有火焰色纹路一闪而过,将清俊的轮廓映衬得深刻而隽永。

“你觉得,当凤凰好吗?”他猝然发问,声音虽然低,吐字却清晰,莫名就郑重非常。

笑容不知什么时候从他的面上消失了,他平静地迎着他的凝视,黑漆漆的眼眸像透不过光的冰湖,什么都照不出来。

“孩子话,”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笑起来,轻声回答他,“我觉得有什么意义,传说罢了。”

这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了。

可是盛灵渊的态度却没什么变化,隔天还笑眯眯地和他讨论起典籍上提到过的凤凰涅槃。

宣玑每天揣度他是什么打算揣度得头都大了一圈,被盛灵渊抓到机会趁势把他一波炸上了天。

那天他飞回树屋的时候是用的本体,还没来得及恢复人形,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拂过他的翅羽。

那温度似乎能从灿烂的羽毛掠向敏卝感的翼骨,宣玑一个激灵,听到了盛灵渊迤逦着月色般的莹澈笑意的声音:“小玑,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展开过你的尾巴?”

他就站在他的身畔,那因为放慢了语速而显得珍重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响起的,宣玑头皮一炸,还没反应过来,金光闪闪的长尾已经款款展开,火一样的流光将窗外夕阳烘托得黯然失色。

凤凰一般不开屏,开屏都是为了求偶——换句话说,当凤凰开屏的时候,他就很容易进入求偶期。

感官随着尾羽的展开变得敏锐,有某种冲动在血液里叫嚣,要很努力才能忍住将那个人攫进爪下吞吃殆尽的欲望——宣玑全副心神都用来压制本能的渴望,张了张嘴不小心发出一声变调的鸟鸣。

盛灵渊笑出了声,他的手指抚上长长的金红尾羽,故作正经地点评:“怎么也是烫的,你们凤凰,是哪里都带火……”

下一刻,凤凰消失在原地,少年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臂,反手将他带进了怀里——然而潜藏已久的渴求骤被激发,来得太凶狠,他箍住他的时候用了那样大的力,盛灵渊却全不抗拒,两相作用,一不小心便将盛灵渊并他自己一起跌入了窗边那个大鸟窝里。

盛灵渊趴在他身上笑得直不起身,宣玑脖颈到耳廓一线全红了,气急败坏:“灵渊!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盛灵渊好不容易止住笑,抬起身子,他尽管比宣玑矮上些许,但姿势问题,这一下几乎就是鼻尖对鼻尖。

“唔……”他歪头沉吟,幽黒柔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似飘浮的云彩,又像留不住的清溪,再柔软不过地拂过宣玑的胸口,让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眉心处古老瑰丽的图腾缓缓显现。

然后盛灵渊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他。

“亲你。”他笑盈盈一眨眼,那个吻似若即若离的微风,却能掀起神明卝心底最见不得人的隐秘欲卝念。

不是没有想过的,既然他不打算放他离开神域,那他迟早是他的——倘若他能狠下心,那盛灵渊从今往后的快乐和痛苦,都只能由他来给予和操纵。

但他总愿意再等等他,等他点头,等他甘愿。

恍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宣玑的眼神在盛灵渊从容得好似早就计划好了的态度里逐渐暗下。

他一翻身,轻卝松便将盛灵渊禁卝锢在了身下,声音低沉下去,危险的意味就浮了起来:“所以,你也喜欢我?”

盛灵渊失笑:“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

他试图抬臂去揽宣玑的脖颈,动弹不了,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火焰色的细线已经悄然捆缚住了他的手腕脚踝,烫不伤他,也不会勒伤他,可是千丝万缕的红线缠成了解不开的结,一圈又一圈。

宣玑嘴角抿得紧紧的,听了这话犹不见开心,他修卝长手指找到了盛灵渊衣服的系扣,又问了一次:“你确定?”

纷杂的怒火和私欲在胸口来回冲撞,年轻的神明随卝心卝所卝欲惯了,今天才发觉要将这些情绪压下来而非一股脑发卝泄在对方身上是一件多考验意志的事。

“你不要骗我,灵渊,”宣玑深吸一口气,忍得嗓音都干涩发哑,却还企图等他一句实话,“你确定吗?”

只有小孩子才在意骗不骗,盛灵渊悄悄抽卝了抽手,挣不动。

他心底其实有些懵,没明白宣玑在气什么,明明他看得出来他想要他——只意识到今卝晚估计是拿不回主动权了。

算了,终归这些都不重要,他没有时间了。

盛灵渊努力放松不自觉绷紧的身卝体,眼角微微一弯,答非所问:“你都把我绑住了,确定不亲回来吗?”

委屈像沸水滚开时停不下来的气泡,咕嘟咕嘟直冒。

宣玑用卝力按着盛灵渊,满腔被辜负的真情鼓噪得心口都在发疼,又无论如何都放不开这个混卝蛋。

阿吉莉尔说过,人类是圣亚歌大卝陆众多种卝族里对待这件事最拘谨最不开放的种卝族,可是盛灵渊却坦然自若得看不出半点羞涩。

离那一次讨论才过了多久,他是不是看出他不想再帮助他离开神域,才急于添一把火。顺着这个思路往回想,这些日子的相处便显得触目惊心,什么都可以算计,什么都可以交易,利卝用里到底能够掺杂几分真情,他那样了解盛灵渊。

这样的郁气下,盛灵渊的纵容都像是别有用心的呈堂证供,只成了带着火星的柴薪,将他的不甘统统点燃,烧作了彻夜不熄的情卝欲。

盛灵渊喊疼,他怀疑他是在故意示弱,甚至会止不住地想让他再疼些,最好疼得再也不敢忘记;盛灵渊声音发卝颤地求他慢点,他觉得他是有张有弛演戏演全卝套,旧的不满叠上新的怒意,找不到别的发卝泄口,只好变本加厉成愈发深重而毫不容情的索取与肆卝虐;到最后对方漂亮的眼眸都是失焦的,只会断断续续念他的名字,宣玑吻过他泛红的眼尾,听见他压抑着破碎哭音的喃喃:“小玑,饶了我。”

他终于拥紧他,让他降落。

盛灵渊是万万没想到,某些神鸟,胡卝作卝非卝为了一整晚,第二天醒来居然还敢恶卝人先告卝状。

但更想不到的是,他也就纵着他告了,撑着还在酸痛的腰,满心无语地哄人。

尽管哄人的时效短暂到只持续了两天。

他在离开神域的众多考验的第一道关卡门口停下来,转过身,宣玑就站在他身前半米处,眉心的族徽鲜红似要滴血。

盛灵渊福至心灵,总算明白了他前些天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他想上前一步,才一动,火线就绕了上来,一端系在他的手上,另一端牵在宣玑的十指间。

盛灵渊无奈极了:“我发誓我这次真的是无意走到这里的。”

这个人前科累累,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骗子!”宣玑的眼眶浮起一圈红,他不想输了气势,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语气闷闷的,近似自暴自弃,“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走。”

他抿了抿嘴,不再打算粉饰表面的太平:“我告诉你,灵渊,我不会——”

“我就算要走,”盛灵渊打断他,“也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宣玑一愣,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琥珀色的凤眸里泛起水汽,再心狠的人都做不到在这注视下从容。

盛灵渊闭了闭眼,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还记得吗,”他说,“玫缇公主的誓约。”

那个吟游诗人在圣亚歌传唱过无数次的浪漫篇章。

【蔚蓝之海,冰雪之浪。

 海之国的公主,海之渊的明珠。

 她向深海起誓,她以日月为约。

“你是说,你知道怎么建立,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那泪光一下子散了,宣玑的眼睛倏然亮起来,刚才还低落的语调顷刻变得飞扬,他眨巴着眼睛和他确认,“你愿意?你愿意对吗灵渊?”

少年人的天赋就是想哭随时能哭想收也立刻能收,喜好和心情都跳跃得比四月的天气还缤纷,真好啊,盛灵渊淡淡地想。

他不回答他,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说我是故意的,我确实是。”

没等宣玑的眉头皱起来,他又接着陈述:“因为建立誓约的前提是,两个人至少要是实际意义上的伴侣。”

天大的馅饼砸到了头上,足以让神鸟死机——然后死机的神鸟恃宠而骄,当机了半天酝酿出一句埋怨:“那你前天还逗我,你什么都不说,你就是拿我取乐!混蛋。”

他埋怨着埋怨着又委屈上了,眼泪眼看着就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我错了,”盛灵渊一个头两个大,耐心地哄,“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需要时间去考虑清楚。”

“如果建立了誓约,不管我去到哪里,你都可以召我回来。”他顿了顿,难得迟疑,“但相对应的,你的寿命会减少一半——”

宣玑顺着火线的引力一拽,盛灵渊顺从地走近两步,他于是隔着那些纠缠的红线攥住了那截伶仃的腕子,烈焰似的羽翼在身后“哗”地舒展,将他的人类完完全全拥入怀中:“你明知道我不在乎。”

“我希望你以后也不会后悔,”凤凰的气息铺天盖笼罩下来,是神明在宣示对于自己所属物的绝对占有——而盛灵渊毫不在意,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低低缓缓地说,“不要怪我,小玑。”

他凝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姣美若鸟雀的翅膀,抬起时便露出其后一双天生含情的眼,氤氲着黑雾,引人万劫不复。

“我才不会后悔。”宣玑应得毫不犹豫,又过了一会,想起什么一般捏住盛灵渊的脸,警惕地补充,“你以后也不准后悔,你已经答应我了!”

宛如誓约之外的又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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