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三九,冷似三九,但北京的室内却一团春气。
张哲瀚正在洗碗,除夕赶回来吃顿饭,凌晨还得飞,不能喝酒,张母煲了山药排骨汤,喝得他满腹温热,春气顺势钻进了身体里。
万家灯隐没在雪帘背后,柳絮杨花似的雪沫子簌簌砸窗,扑来急促又短暂的年味。
今年张母来北京看张哲瀚,以往他都在驾驶舱内封闭着过年,吃不着热食,若摊上时差,一夜连双岁,地上天上各一年。
运气指数尚在持续飙升,比如群里抢红包总抢到大头,比如二十把斗地主赢得钵满盆满,再比如张母突然在客厅吆喝——“小哲!来讲个电话!”
张哲瀚满手泡沫,委实腾不出空档,下一秒张母抓着手机走到水池边,嘴里念叨:“……他在洗碗,我让他听着,你刚刚说到哪里了,是不是俊俊要来北京上班啦?”
一个白瓷碗险些自由落体。
张哲瀚双手去接,滑溜溜的,好不容易捧住,他弯腰又直起,耳根像连了传感器,冒出一簇红。他唰地盯向张母,以及张母手心的智能手机——恰好电视里有烟花骚扰,炸出轰天阵势,他半点儿没听出喜气洋洋,整个人愣了半晌,脸上像刷了层浆糊似的绷紧着。
然而没绷几秒,张哲瀚意识到水龙头没关,伸手,咯嚓一声拧上。浆糊便晕开了。挺平和的,他速即看了眼日历,2015年,本命年,太岁当头坐,他脚上还穿着张母送的红袜子。人也是崭新的。
“那可以呀,来这边工作,看房子了没,小哲这边儿……对,余翔之前跟他合租,后来小雨谈朋友就没住了,现在有间房空着……哎呀不麻烦不麻烦……”
张哲瀚擦着手,动作故意放慢,他听张母问:“俊俊是不是在旁边呢?”
这般说着,张母瞥瞥张哲瀚,想把手机递去,张哲瀚没接,反而戳了扬声器,按下那瞬间,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混着一个熟悉的男声:“喂?”
张哲瀚盯了盯屏幕上滚动的时间轴。一秒、两秒、三秒。
那头又传来:“喂,阿姨,我是龚俊。”
这几分钟不知道怎么过的。
没料到张母跟龚母这种牌友关系竟然延续至今,去年开始,微信进军中老年领域,张母把老朋友们一一寻回,现在学会网上打血战,牌技不输从前,情谊也是。老一辈能互相惦记,小一辈之间定然更加熟络,独生子女的时代浪潮让青梅竹马这个词汇显得难能可贵,来往行走、互帮互助,都是理所应当。
电话由张母主导,张哲瀚时不时简单附和,“哦”“可以”“行”,相比之下,龚俊的声音挺有活力,张母问什么他都笑,咯咯咯的,嘴巴也甜。直到聊得快挂电话,龚俊那头突然叫了声“张哲瀚”,猝不及防被上全名,张哲瀚眼皮直跳,他皱皱眉,从没觉着自己的名字这么拗口过。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可如今的他并不那么容易伤春悲秋,没啥可伤可悲的,十七岁的雨季早就过了。现在没有雨,在下雪……不过是接个老友的电话。
于是占下先机,在龚俊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张哲瀚率先抢了台词。
“新年快乐呀龚俊。”他没心没肺地回。
听闻龚俊回来待了快一年,考了一些证,来北京准备进健身工作室当教练。张哲瀚自然不知情,估计朋友圈没几个知情的。方才电话里张哲瀚表现得还算自然,在张母的监视下演了场热情洋溢的老同学寒暄,包括应下龚俊过来住——本来这间房张哲瀚一个月住不了几天,纯属浪费空间,不如换去公司宿舍。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变化在张母的促成下开启八倍速剧情,进度条直接拖到高潮,男主角还不能罢演。
晚上没睡着。张哲瀚睁眼平躺,静候凌晨三点的闹钟。他手里捏了颗迷你篮球,往上抛,接着,再往上,再接着。这几年,飞行几乎是他的生活全部,积攒安全时间,在容错率极低的考核中挣扎扑腾,承压、抗压,很多同期没能坚持下去,机长养成,漫漫长路。
几万英尺的高空可以把人带往另一个世界,云层、星空、极光,瞻望的方向永远是仪表盘的前方。宇宙面前人很渺小,人的感情更加微不足道。张哲瀚早早从过去的怪圈钻出,正常又普通地活着,所以没什么值得纠结和介怀,即便是对着龚俊。
球往地面一拍,张哲瀚在床上迅速翻了个身——这时手机嗡嗡振动,微信冒了条新的好友申请通知。
他盯了一会儿,在屏幕暗下的前一秒,点了同意。
等龚俊真的来北京,前后又过去半个月。
猫眼外,有人笔挺站着。个头极高,黑色长风衣,头发剪得干净利落。一手插着兜,一手握着行李箱拉杆,眼睛没乱瞟,同样盯着猫眼方向。明明不可能四目相触,张哲瀚却本能性退退身子,侧身拧开门,开了就转身。
对门一直有狗叫,嘈杂不堪,龚俊用手撑住门沿,抬头看见张哲瀚穿着家居服的背影,便在玄关处遥遥一问:“门口有快递,要帮你拿进来么?”
“噢。”张哲瀚淡淡回答,“应该是我妈网购的枕头和被套。”
话音刚落,龚俊已经搬着大箱小箱进门了,撕胶带、拆快递,动作风驰电掣,不愧在部队待过。
拆掉的箱子被他挤压成薄薄一层,堆在门后,他脱了外套风衣,毛衣袖子被他挽起一小截,右手手腕露了条愈合的伤痕,他似意识到什么,又将袖子火速放下。
张哲瀚瞥见,没说什么,自旁抛了瓶矿泉水,一道弧线砸向龚俊怀里。
窗明几净的屋内,一束艳阳停驻,简约风的装修让这间屋子看起来空空荡荡。张哲瀚挠挠头,往沙发上盘腿一坐,龚俊比较客气,埋身坐在茶几前,两肘搭过膝盖,他打探着四周,许久才将视线缓缓收回。
笑。反正张哲瀚眯眼笑着,除了笑好像做不出其他表情。
龚俊也笑,但有种被逗笑的成分在里面,他盯着张哲瀚问:“你笑啥啊?”
张哲瀚耸耸肩:“挺人模人样的嘛。”
龚俊却说:“哦对,我妈让我带了很多特产,冻冰箱里可以么?”
张哲瀚不可置否地点头:“你随意。”
龚俊摆弄出一堆腊肉香肠,打开冰箱时明显停顿住,他边塞东西边问:“你这冰箱里咋啥都没有?”
张哲瀚:“已经把过期的东西清掉了,排班太满,经常回不来。”
龚俊问:“那晚上吃什么?”
“出去吃呗。想吃啥,我约个号。”
龚俊说:“你家楼下不是有个超市?”
“嗯,是有。”张哲瀚滞了滞,“咋?第一顿你就要自己掌勺啊?”
龚俊砰一声合上冰箱,扭头笑:“也不是不可以。”
浇了郫县豆瓣的猪腰柳肉红彤彤一片,白面锅盔浸着油,混着炒出来,酥脆醇厚,辣味滚滚袭来。张哲瀚用手机咔擦了几个角度,往朋友圈发,秒速点赞的是余翔,那人的关注点没放在锅盔回锅肉上,而是聚焦于照片中不小心入镜的龚俊的手,几分钟后,张哲瀚的手机噼里啪啦地响了。
张哲瀚正化身干饭人,不想接,他咬着锅盔,把手机递给龚俊:“小雨是来问你的。”
龚俊撇了下眉,还是替他接了,鹿眼眨巴着,叫:“雨哥。”
张哲瀚呛了口辣椒,仰头喝水,大概不适应龚俊这么规规矩矩跟余翔讲话,以前他俩能互怼一个钟头不带喘气,现在搞起兄友弟恭那套,如同打开体内的第二人格,奇奇怪怪。不过也是,任谁在西藏待五年,脾气都会磨没,立志不坚,终不济事,至少龚俊的转变并没有偏离人生跑道。
龚俊握着手机,瞄向张哲瀚,眼神竟带出一些穿透力:“雨哥放心,我俩肯定互相照顾——”
张哲瀚放下筷子,伸手去夺手机:“话费不要钱的啊!”
这种事不常发生,好在他闹钟习惯性调早,不会迟到,但需要光速拾掇。也许乒乒乓乓的声音足够恼人,他洗漱出来,见龚俊的房门开了,那人抓着头顶乱毛,睡眼惺忪地问:“这么早?”
“嗯。”张哲瀚系紧衬衫扣子,然后领带、肩章,他说,“我后天才回来,你出门记得带钥匙。”
飞行员的衣服都得熨服帖,张哲瀚身材不错,全身老早脱离少年气,穿制服,衬得更清隽。白衬衫被胸肌紧实地撑满,肩头宽厚,腰部两侧内收,后腰凹着一个弧,他蹲下整理飞行箱,裤料盖着浑圆的臀峰——手上分门别类各种东西,速度极快。
龚俊则坐进沙发,没开灯,四周黑乎乎的,不知在看什么。
张哲瀚回头望:“你不去接着睡?”
龚俊面上愣了愣,之后靠倚着沙发背脊:“我一般睡得挺浅的。”
“没有。”龚俊说,“我起得早。”
“看出来了,你也是老年人作息。”
张哲瀚合上箱子,舒了口气,腾地站起,时间快来不及了。换好鞋,他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思索有没有漏拿的,这么凝神片刻的工夫,一双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攀上领口,替他摆正制服的领带结,顺便往上提了提。
龚俊甚至还在打呵欠。可张哲瀚却吓一跳,猛然抬头。这动作来得顺理成章,龚俊嘴里说着“有点儿歪”,理完迅捷收手,如同军人整理内务的习惯,反倒让张哲瀚说不出别的,只是往后挪动一小步时,踩到他刚刚换下的拖鞋,略微硌到脚。
“一路顺风。”龚俊问,“回来吃猪肚鸡不?”
大早上的,谈什么猪肚鸡。张哲瀚迈出门,撇下一句:“健身教练难道不应该注重身材管理么?”
龚俊笑:“也对,那就回来吃清汤挂面。”
日出压着地平线,绽开一团柔色。张哲瀚走得急,途经绿化带,几只狗打着圈儿摇尾巴,灰鸽错落有致地扫荡天空,天慢慢亮着。
没来由,张哲瀚忽然闪出一个意识,仿佛昨日之前的重逢都是所谓虚假过场,刚才传递的信息才是真实的。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好,更加直接、更加趋利避害。却也更加复杂,他们往往喜欢兜圈子,不再有少不经事的情感外泄,更不愿轻易触碰落灰的潘多拉盒。
地球是个圆,张哲瀚向左,龚俊向右,时间拨了好几个轮回,他们分明搭上背道而驰的列车线路,去往各自的故事,却在今时今刻,共同迎来春日的第一个太阳。
找回一个朋友,这不是件坏事。成年人想。
这样一来,张哲瀚的心态平稳了许多。
机组同事常说张哲瀚颇有老干部作风,明明才24岁,爱带参茶保温壶,爱打高尔夫,不用淘宝购物,不明白网络流行语。连龚俊这个与世隔绝好几年的退伍小兵,懂的时髦梗可能都比他多。
但业务能力是硬的,老机长们喜爱提点,张哲瀚有潜力素养,是同期里晋升副驾速度最快的。新旧交替的职业本就注重传承,起初会出错,忘填任务书,误放氧气面罩什么的,成长的过程必不可少,张哲瀚只错一次,绝不出现第二次。余翔说这两年张哲瀚变化很大,一穿制服一戴墨镜,混身闪着kirakira的伟光正——长腿一迈,谁都不爱。
知道龚俊住在张哲瀚那里,余翔简直瞳孔地震。就像一部连续剧少看二十集,关键剧情全落下了。咋闹掰的?咋和好的?余翔不得知、猜不透,为此没少去找龚俊蹭饭。可他从龚俊嘴中套不出话,龚俊笑嘻嘻回:“啊?我们没咋呀?”
“你不知道我们骑行西藏的时候……”余翔说到这里一顿,抓抓头,“算了,搞求不懂。”
龚俊静了片刻,说:“都长大了嘛。”
余翔放弃刨根问底,只能向龚俊疯狂点菜,龚俊下厨归下厨,根本尝不着,偶尔弄个火锅,也要可怜兮兮地用食用性吸油纸筛一遍。也难怪,健身圈内卷严重,教员赚的都是课时提成,身材一旦走形,饭碗就不牢靠了。
最近龚俊在练弹力带,张哲瀚下班回家,见那人拿了根粉色的细长带子,绕在脑后,两手向前伸展,纹丝不动地定格,远看像练什么少林功夫。
张哲瀚“噗”一声,说:“多缠几根就变木乃伊了。”
家里应该收拾过,少颗螺丝的地方换了新,桌子不平的部分加了固,马桶刷得发亮。“木乃伊”还在客厅坚持,十组动作,一组不能少。张哲瀚嚼着香辣牛肉干,越嚼越香,边嚼边观赏“木乃伊”风姿。龚俊被食物诱惑,咬牙切齿着:“你跟雨哥,是不是只会折磨我啊?”
张哲瀚挤出袋中一根牛肉干,送到龚俊嘴边:“来,哥喂你。”
龚俊左右回避,眼睛一闭,气息一合:“……对不起,我的五感已经开始消退了。”
张哲瀚乐了,不闹他,研究起他脑门上的弹力带,问:“这个到底怎么练?”
龚俊睁眼,两根眉毛英挺地一扬:“你肩膀疼么?”
张哲瀚扭了扭:“偶尔。”
“行,那我教你怎么拿弹力带进行肩关节环绕。”
问题刚落,张哲瀚已经被弹力带绑架了。龚俊让他抓住弹力带两边,举高高,然后扩开肩,将弹力带往后放,龚俊指点:“正好放到臀部。”其间有骨节咔擦响,张哲瀚嘶了声,哎哟哟。那根弹力带在臀肉处弹一下,又被龚俊带领着绕到前方,他接着说:“前方的话,弹力带要停在大腿根部。”
龚俊站在张哲瀚面前,两人均半张着步,你瞪我我看你。龚俊的两只手停在弹力带两侧,指头触着张哲瀚的裤缝,带子绷得极紧,足以锻炼小臂肌力,然而张哲瀚的指头一旦发力,带子紧抵大腿根的同时,裤子中央的地方也会被蹭到。
坚持不过片刻,张哲瀚一个松力,将带子砸回龚俊的肩膀:“你讹我。”
龚俊哭笑不得:“我讹你做什么?真的是这样练……”
“不练了。”张哲瀚大步往浴室走,“我洗澡。”
结果挂在浴室的浴巾被龚俊提前洗了,张哲瀚光溜溜地罩在热气中,无语地抹了把脸。
打开门缝,叫:“龚俊。”
“浴巾晾干了没?干了给我递过来。”
“哦!”龚俊恍然,他舍得放下弹力带了,“干了干了,等等我给你拿啊。”
从门缝外递来的不止浴巾,龚俊还很贴心地附赠内裤和睡衣:“不客气。”
张哲瀚一掌水花给他甩出去:“你他妈从哪儿翻出来的红内裤!”
龚俊无辜至极:“今天收拾屋子发现的,新开封的呢,本命年,不穿红内裤穿什么?”
张哲瀚:“谢谢,留给你明年穿吧。”
龚俊:“不好吧,而且尺寸不对。”
今晚,弹力带不仅作为健身道具,也能成为打人工具。
龚俊手腕缠着弹力带,猛地绕几圈,力量角逐下,带子终于物归原主,他整个身体倒进沙发,恨恨地念:“太暴力了。”
“明明是你人高马大欺负人,看看,都给我勒红了。”
“我欺负谁了?我要真欺负你,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张哲瀚懒得搭理,折腾到后背出汗,澡算白洗了,他兀自缩在沙发另一头,斜眼看龚俊收拾弹力带,一圈圈叠好。那人右手手腕的肌肤袒露空气,张哲瀚倏然盯向那道淡掉的疤,喉结滚了滚,神态在问与不问中犹豫。岂料龚俊突然明白过来,以往他不会这么快读懂别人的目光,如今却成了察言观色十级学者。他抬抬手腕,大大方方地伸过去:“别偷看了,光明正大给你看。”
张哲瀚不自主凑近,问:“怎么整的?”
龚俊笑容褪去,埋头舔舔唇,眉弓下的眼睛像有了阴晴圆缺。他说:“我在日喀则当过一段时间运输兵。”
“那地方……哇,真的挺难想象的,营地在海拔4000米以上,经常有雪灾,我们会去救一些牧民或者牛羊,有时候开车去送物资,简直是把卡车当坦克开,而且不能停,缺氧,开不出去的话,小命难保。有次遇着几个偷汽油的,本以为是普通小贼,哪知道人家拉帮结派,叫来二三十个伙计,真刀真枪地打。我还好,胳膊挨了一下,背上挨了一下,我那个老班长,左腿都被打残了……”
类似的故事肯定很多,龚俊不大乐意讲太直白,单单透露这些,表情难免黯然失色,他按压着脖颈,眼神重回张哲瀚脸上,看了又看,才抓回几分生命力,重坠人间似的。
他说:“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自己选的。”
张哲瀚顿了顿,说:“你太厉害了。”
突然被夸奖,龚俊脸色微怔,他不好意思起来:“什么啊,都是小人物。飞行员也很厉害好不好,我猜……你30岁之前肯定能当上机长。”
张哲瀚咂嘴:“不要跟我商业互吹。”
“哪里是吹,真心实意地赞赏,你感受不到么?”
“那你再用心感受感受。”
两人离得近,肩膀的布料轻轻贴蹭。龚俊眼尾微弯,眼神很难品读,如同断粮路上忽然遇见绿洲,腾之而来的信任、欣喜,都不像虚晃一枪。张哲瀚身上又出了层薄汗,他清清嗓,坐远一些,眼睛瞄向别处,寻思着换个话题。此时,茶几间的手机跳出一条微信语音,是张母——张哲瀚松了一口气,气氛解救者来了。
没多想,按了语音外放,不想张母开门见山:“那个孙家的姑娘,我之前就把微信推给你了,你到底跟人家聊没聊上啊?”
半小时后,龚俊抱了盆小小的发财树敲响张哲瀚的卧室门。
“我买的。你放在光线明亮的地方,但是需要避开太阳直射,平时就拿喷壶喷点水,很好养活的。我都取好名了,我那盆叫‘龚喜发财’,你这盆叫‘龚得起’。”
张哲瀚锁紧眉:“送我发财树干嘛?”
龚俊一脸明知故问:“祝你发大财啊。”
张哲瀚掂量着那盆绿油油的树,画面有些好笑。他说:“我谢谢你了。”
龚俊转了身,走几步竟又掉转头,他抿抿唇,问:“张哲瀚,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有点打扰到你?”
张哲瀚茫然地抬头:“什么打扰?”
“我是说,如果你想带人回来……”龚俊有些磕磕巴巴,多动症般甩甩胳膊挪挪脚,上下唇翕动老半天,说,“你提前告诉我,我住酒店去。”
张哲瀚被发财树的枝叶挠着鼻子,痒痒的,可能不止鼻子痒,这种痒意仿佛拨来一片迷雾,给这间房盖了个金钟罩,使得他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哦。”也不知出口是什么样的语气,但张哲瀚还是说了,“男的女的都可以么?”
不等龚俊回答,张哲瀚徐徐退进房间,用脚一勾,咣当合上门。
介绍对象这种事,九零后必然经历同一个世界,同一对父母。其实张母不太过问,大多时候是被亲戚怂恿,怕张哲瀚一年到头闷在天上,邂逅不了几个人。
七姑八姨大半辈子热衷建立关系网,现金不敢存入支付宝,却十分信赖关系网的“熟人”——借钱、帮找工作、走走门户、物色对象,都是同样的流程。物色出来的对象,物质是过关的,父母清算:财才双全,温良恭俭让,每一条划勾,甚至连对方家族史遗传病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人不是货品,却被货比三家,恐怕他们人手一张单身清单,把关系网中所有男男女女玩了一通非诚勿扰连连看。九里区出去的几个小孩,也就余翔情况特殊,他的确和相亲谈来的对象处出了火花,以致七姑八姨抓着这么个成功案例,又来叨扰张哲瀚。
张哲瀚没管聊微信的事情,先将那盆发财树摆放安稳,花盆边沿果真歪歪扭扭写着“龚得起”,这盆东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叶子是五五瓣儿,像颗大型星星。
叶片很软,张哲瀚捏了捏,似在拉扯谁人的脸颊。
“北京地面,CES1640,请求校对时间。”
“CES1640,北京地面,时间16点整。”
驾驶舱一向冬凉夏暖,空调一出故障,舱内超了40度,航程六小时,飞行员浑身都在洗桑拿。老机长不动,张哲瀚自然不动,任由衬衫里外湿了个透。管制说高度超了,于是油门杆拉一路滑减速板,这时看到的云更像囤积的厚浪,一波波淹没城市脉络和山水面貌,随后透出新视界,紫色的晚霞呈墨水状洇染开,雷达看见,地面出现。
摘下飞行员墨镜,下机时张哲瀚脚有点软,交接完工作,地铁也不挤了,直接叫出租。微信没什么重要消息,他往下滑了滑,龚俊三小时前给他发过一条,说自己要加班上课,冰箱里有老鸭汤,汤水可以煮面。
张哲瀚冷不防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第一次有人在下班途中询问他的晚饭,以前基本泡面解决,或者干脆不吃,先睡个昏天暗地。肠胃多多少少搞出过小问题,健身也不规律,容易生病,正如现在。
回家后脱衣脱裤,咽下药丸,水杯空了,去冰箱里摸矿泉水,冰箱暗格的中间一层被保鲜膜封了半锅老鸭汤,看着挺香,但病号实在没胃口。他冲了个澡,只穿平角裤栽进被窝,一闭眼,完全睡昏。六小时高温环境的副作用在深夜齐齐发作,整片大脑压着身体直往下坠,他摸额头,可惜手心是烫的,摸不出具体温度。他一个翻身,手掌耷拉着打掉床边的手机,哐一声巨响。
龚俊在外敲门,他像刚回来,钥匙声叮叮当当。张哲瀚蹬掉被子,声音是干涩的:“没锁。”
门吱呀着开了,发财树的影子隐隐绰绰打在墙间,张牙舞爪的。
龚俊问:“你没吃饭?”
张哲瀚“唔”一声,弯腰去够手机,龚俊立马替他捡,之后碰着张哲瀚的指尖,那人眉峰一蜷,整个手掌扣上来:“是不是发烧?”
“没量温度,估计是吧,吃了药的。”
说完,张哲瀚继续躺倒昏睡,手脚摆了个蛮横的大字。压在腰盘下的被子被龚俊强硬抽出,张哲瀚扭着腰转向另一边,龚俊抓他回来固定好,被角拉到下巴处,死死卡着。
张哲瀚虽睡着,意识时有时无,但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一直蹬被,拒绝吃药,直嚷着别打扰我睡觉。
“知道小时候我妈怎么逼我吃药的么?拿勺子撬开我的嘴,硬灌的。张哲瀚,我拿勺子去了啊,不要非暴力不合作。”
温度降不下来,还在烧。张哲瀚察觉被子被掀开,冰凉的液体滴下,有股浓烈的酒精味,他惊醒一瞬,问:“什么东西?”
“白酒。”龚俊将指腹的酒水揉搓在张哲瀚的掌心,“以前在部队,我都是用这个法子物理降温的。”
不光是掌心,还要揉腋窝。张哲瀚又缩手缩脚起来,说:“不行,痒,太痒了……”
再挣扎也得擦,张哲瀚捂着手臂,说:“你别乱脱我衣服。”
“我脱你衣服?”龚俊蹙眉,“我刚给你穿衣服呢大哥,结果被你狠狠咬一口。”
“好好,你属萨摩还是边牧的?”
龚俊怔了怔,拍腿狂笑:“懂了,怪不得小雨和苏苏叫你公主。”
张哲瀚侧趴着,胡言乱语问:“多少度?”
“三十九了。”龚俊蹲在床边,说,“突然想起你高中食物中毒那次……”
“我都要问天问大地了,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哪里敢。”龚俊搓着张哲瀚的太阳穴,“话还越来越多,你再不睡,我唱歌哄了啊。”
吓人。张哲瀚打了个哆嗦,他留下最后一句问:“谁让你管我的?”
没听到龚俊的回答,张哲瀚已然药效上头,再度睡了过去。病号做了个梦。
时隔多年,他梦到1997年某个喜庆的月份,九里区挨家挨户挂红旗,窗沿翻滚着一排红色鳞片,到了准点,广播嘹亮——“热烈庆祝香港回归!”
龚记烟酒铺前温着一大锅鹌鹑蛋,噗噗冒白烟,张哲瀚来烟酒铺找母亲,会花五毛钱买一小口袋,然后坐在门口,背着红色小书包,慢吞吞地剥壳。
梦里的他也在剥,只是并排蹲了另一个小男孩,两人一个劲儿傻笑。那条时间线上的张哲瀚尚不认识龚俊,但梦中没有时间空间约束,所以他可以更早地、尽情地认识龚俊。龚俊递给他鹌鹑蛋,张哲瀚接过,往嘴里咬,咸度适中,香喷喷的。龚俊又蹲近了些,他们听回归之歌,一起看丁点儿大的蚂蚁搬家。
明明上幼儿园就该注意到,偏偏拖了那么些年,小孩子怎么会错过这样一个最佳玩伴。张哲瀚想,如果之前没有错过,之后还会分开么?如果每一条选择都衍生出新的平行世界,那总有一个世界标注着完美答案,也总有一个世界,从一开始到最后,就都是错的。
人应当早早戒赌。斗地主的赌瘾也一样,张哲瀚老想赢,不赢不罢休,每张牌算得过于清楚。他必须活得糊涂点。不做选择,不愿探讨爱之对错,不去深想龚俊一举一动的用意,时间是味特效药,比他灌进肚子里的退烧药有用多了。他逆来顺受,自诩波澜不惊,或许有那么点波澜吧,因为他听见梦里的小龚坚定无比地开口:“我不管你谁管你呀。”
张哲瀚的烧第二天退了。
早上他满血复活,积极迎接阳光。今日不飞,但下午有会,可以闲散地度过一个清晨。一开门,正好遇见龚俊晨跑回来,那人拎着早饭,满头大汗,惊异地瞟了瞟张哲瀚:“这就好啦?”
“嗯啊。”张哲瀚走到咖啡机前,“喝么?”
“我买了豆浆,喝这个吧。”
张哲瀚想了想,作罢,绕回餐桌。戳开豆浆喝了一口,他看见龚俊手腕那道伤痕旁边,多了个清晰可见的牙印。龚俊毫不在意,大喇喇露着,耀武扬威似的。
张哲瀚问:“消毒了么?”
龚俊回神,咧嘴:“疫苗都打了。”
去你的!一脚踢去,说谁是狗。
“你不是,你是hello kitty。”龚俊笑出声,拦着张哲瀚的晨功拳脚,“说真的,要不要我教你啊?”
龚俊说:“健身。系统性教学,你报个班,飞行员不能总生病吧。”
张哲瀚瞥他:“让我跟你学?”
龚俊咬着油条,说:“不一定是我,你不乐意,别的老师也行。”
张哲瀚瘪嘴:“别的老师我怎么信得过?”
龚俊停了停,眼睛亮闪闪的,他说:“那……”
健身教练是门新兴职业,龚俊刚入行,在做助教,一天最多跟8节课。有段时间喉咙嘶哑,仍然扯着嗓门干吼。光会练不行,要学口才、谈吐,做出好的精神面貌。龚俊都在卧室偷偷努力,洗澡也不忘重述课程关键词,生怕淋了水脑子就忘了。他请教过张哲瀚,怎么背东西快,虚心求教的样子让张哲瀚觉着新鲜又有趣。高中的时候哪里这样认真过,看来过去欠的债将来总要还,体会体会学海无涯,为时不晚。
张哲瀚确实记性好,自己琢磨出的方法,毫无厌烦地倾囊相授,这举动,倒让龚俊找回了一个对张哲瀚的旧日称呼。
一进会馆门,张哲瀚就被那人逮着了。
简单的卫衣配长裤,龚俊不算那种特别壮硕的块头,但该有的都有,浑身不显累赘,走路带风,黑葡萄般的眼睛见谁都盈盈笑,见着张哲瀚,他笑得更欢腾了。
“来来,跟我走,先上个体验课试试。”
第一次见工作状态的龚俊,张哲瀚愣是把体验课上成了观察课。太繁杂了,完全是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龚俊从一进门就没停下来过,这边儿跑那边儿蹿,解决的不单单只有健身问题。
“教练,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练出八块腹肌?”
龚俊迟疑,笑了笑,说:“这个呢,腹肌六块还是八块都是天生的,如果你天生只有六块,再怎么练也练不出八块呀。”
他说得诚恳,那会员却怒了,说:“是你不会教吧,我去找能给我练出八块腹肌的教练去!”
这样动机奇怪的会员还有许多,甚至年纪大的老太太不懂情况,招手就冲龚俊喊:“小伙子,给我倒杯水嘛!”
还有需要调课的:“我早上7点能来。”另一个说:“我晚上下了班来,上完课差不多11点。”
龚俊均一协调:“好的,行,没问题。”
张哲瀚听得一个头快两个大。罢了,不打搅这个积极分子,体验课哪里都能上。
普通的器材张哲瀚会使,他以前沉迷过一段时间,之后工作太忙,这才搁置下来。身材保持得还行,私教给他制定的提升式课程,他没什么意见,套餐都填了,之后坐着举了会儿铁,有会员在他耳边嗡嗡唠嗑,隔着器材缝隙,他瞥见个转正的教练正同会员谈笑。
会员问:“他长得那么帅,课程肯定很好卖出去吧?”
那教练说:“助教,卖的课也不全算他的,如果卖的是死课,会员买了不来,他也拿不着钱。”
“我看他挺热情的一帅哥。”
“爹妈基因好,也不是谁都能长得像明星,练得怎么样先不说,富婆喜欢呗,他这种小鲜肉,懂得博眼球,会在贵妇朋友圈发一些露肉照,我看得多了,就是想走捷径,反正被包养也是一条路嘛。”
张哲瀚轰地站起,眼睛像在浓烟里滚了一圈,乌黑混沌,有点火冒三丈。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便怒怒地瞪去。那边两人注意到动静,即刻噤声,一前一后从张哲瀚的身边走过——张哲瀚盯着他们走远,快盯出个窟窿。
以往听过别人嚼自己的舌根,完全没有生出类似的情绪,听了就算,甚至没什么可在意。余翔说他佛,张苏说他轴,不佛不轴的时候,又疯得很。张哲瀚坐回去,心里涌出一阵憋闷,什么呀,他们懂什么?
最可气的,吃饭时张哲瀚同龚俊讲了这件事,龚俊耐心听完,神色复杂地思索一阵,问的竟是:“啊?真的是说我?”
张哲瀚说:“你帮他上课,油水都被他捞了,他还背后踩你一脚,这人什么人品?”
龚俊给张哲瀚倒水:“别气别气,生气会带走好运气。”
张哲瀚皱眉:“这句不是我的微信签名么?”
龚俊说:“嗯,张老师的至理名言,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张哲瀚问:“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负能量?我看你上班下班都挺开心的,怎么做到不受影响的?你可以写本心灵鸡汤。”
龚俊笑:“不瞒你说,我现在确实不容易生气。”
龚俊淡淡说:“……在西藏,见过生死了嘛。”
张哲瀚怔了怔,他点头:“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白白替你生气一场。”
“不是不是。”龚俊撩起眼皮,急忙回答,“我也不是完全不在意,是个人,谁都会被流言蜚语影响的。不过他说我被包养,挺可笑的……谁会包养我啊?”
“张老师。”龚俊打断他,问,“你玩过搏击么?”
搏击需要基本功,步伐、拳法、躲闪,龚俊在西藏练了不少,他还练过一种“硬倒”,不用手肘支撑,直挺挺朝前或向后,新兵时期经常摔得满身青。驻扎海拔更高的岗哨,没有好身体谁也扛不住,他是豁了命练出来的。
现在回归城市中心,做正常人,不是没有负能量,而是都打进沙包里了。
刺拳一、刺拳二、后直,一套下来,击打性很直观,龚俊脱了卫衣,只穿背心,肌肉鼓动着用力一拳,再快速接一个后手。一旁的张哲瀚抱着沙包晃,许是手痒了,转头拿了双拳击手套,像模像样地穿戴起来。
龚俊喘了喘气,问:“你真会?”
张哲瀚用牙咬开拳击手套,嘶啦一声,又重新粘合,他笑道:“大学的时候学过一点,龚老师手下留情。”
小时候张哲瀚是打架能手,虽然小孩儿之间打的猫猫拳,但他属于冲锋陷阵第一名,否则不会凭着一腔孤勇救下那只中华田园犬,也就没有后续那些枝枝蔓蔓。高中之后变斯文了,可球场上能看出他球路野,骨子里藏着进攻性,是星星之火,所以这会儿他一拳出击,让龚俊瞪大眼惊呆一瞬。
“张老师,我看你一拳能打八个。”
直拳速度被肱三头肌支配,他俩速度都不错,但龚俊有更强的节奏和爆发力,像根充满弹性的弹簧,每一下咚咚、啪!清脆地响。不过对着张哲瀚,龚俊不可能下重手,印证那句“我要真欺负你,你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待张哲瀚消耗完体力,步子明显慢下时,龚俊唇畔牵开笑意,说:“好啦,中场休息。”
张哲瀚径直躺地,胸腔剧烈起伏,吊灯晃眼睛,他眯着眼别过头。
龚俊也盘腿坐在旁边,看着他,张哲瀚又侧身瞥来,两人相觑。还是笑。龚俊用拳击手套轻轻戳打张哲瀚的胸,张哲瀚故作重伤状捂胸口,嘴上“哎”一声,说:“经脉断了。”
到头来也不知变成谁安慰谁。
“走吧,要闭馆了。”龚俊摘掉手套,站起后俯身问,“拉你一把?”
张哲瀚定了定神,眉心淌着一湾汗。龚俊挡住光源,身体轮廓有层柔边,他似在认真问询。须臾之间,张哲瀚一掌拍开龚俊的手,自己一个骨碌爬起,健步如飞。
他撂下一句:“哥强着呢。”
从那之后,一有空,龚俊都会想出些运动花招。室内练完就去室外,攀岩、游泳、骑行……每月计划一次,路线攻略由龚俊全部包揽,绿色健康的生活朝他们挥手,甚至连酒精都戒了。
有次去轻露营,他们遇着一群北漂年轻人,里面有搞乐队的、拍纪录片的,还有些裸辞工作不知明天为何的,谁也不认识谁,只因帐篷毗邻,便相互搭把手地共享晚餐。等日出是个漫长过程,搞乐队的吹拉弹唱,张哲瀚和几个年轻人打斗地主,他神采奕奕地砸着牌,龚俊睡了一觉出来,见那人赌神上身,满面红光,还在吆喝“炸了炸了”。龚俊倒了杯茶,趁张哲瀚凝神算牌之际,将纸杯送到张哲瀚嘴边,张哲瀚不明所以,张嘴啜一口,忽反应过来什么,脸上愣了,登时用肘部轻轻推开龚俊的手,说:“你别影响我。”
龚俊却问:“还喝么?”
龚俊点点头,抓着纸杯站起,仰头将剩余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牌友之一是个男的,留的长发,张哲瀚在收牌时,看见乐队中的男吉他手绕到那牌友身后,两人碰碰手臂,吉他手随即蜻蜓点水地亲了亲牌友的头顶。键盘手唱《爱情万岁》:“就让我吻你吻你吻你直到天明……”,那两人肩膀一搭,扣紧指缝,无所顾忌地站着。风很大,海坨山鞍部平均海拔2000米,张哲瀚也被吹得耳朵生疼。
他旁边的位置有人坐下,龚俊伸展着胳膊,问:“看啥呢?”
张哲瀚:“没啥,就觉得……世界变大了。”
熬夜打牌,天亮时分张哲瀚已经困得眼皮打架,日出没怎么看,下山途中一路爆睡。飞行员不怕晕车,大巴再怎么绕圈圈,他依然稳坐泰山。身子稳,但磕绊的路面让脑袋不稳,太阳穴猛地撞在龚俊肩上,一疼,他半睁眼,却听龚俊说:“你睡。”
声音温和,听得张哲瀚忍不住闭眼。随后他没怎么受到撞击,可能被人扶着肩,或者按着头,什么姿势张哲瀚不得而知,因为龚俊并不抱怨,到站了才拍醒张哲瀚的脸,仿佛一切无事发生。那人拎包大步走在前,肩头T恤是皱的,不甚在意,他正欢乐地研究今晚吃什么。
再傻的人,也不可能接收不到信号。张哲瀚这么机灵,不光是今天,今天之前的某几个时刻,他都有所觉察。龚俊在向他示好。这种示好不曾逾矩,解释成亲密朋友也说得过去。界限太模糊,高中时张哲瀚错了一次,成年了不可能错第二次,他之前想过,如果龚俊哪天开玩笑般讲起高三的事,或许他们这段关系才算真真切切地回归正途,至少张哲瀚一开始这么期冀过。可龚俊提了许多往事,班级的、宿舍的、运动场上的,唯独错开高三后半段的那些日子。由此可知,他不是神经大条,他是在故意避开。
包括他来北京,和张哲瀚重新做朋友,如果他厌恶、憎恨同性之间的关怀,定然做不出现在这些举动。他像把这道选题丢给了生活,生活没有毕业之说,他们可以永远做着生活的在读生。柴米油盐、酸甜苦辣,自己品,自己咽。
个中滋味,不提也不宣。
这样好不好?算好吧,他们都有工作低谷期,日子若是一面峭壁,两个人翻,确然比一个人翻快得多。不管是朋友,还是朋友以上,都足以令他们拧成两股坚硬的绳。
又过去一段时日,龚俊说要去外地一趟。出发前他才正式告知张哲瀚,他是去参加马拉松,100公里的越野赛。健身工作室每年让教员自主参与极限运动,什么山地越野、戈壁穿越,今年转盘转到了龚俊,他完全不叫苦,户外运动爱好者如同中头奖,甚至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
张哲瀚这几天赶上连飞,没送着龚俊,只在微信祝他好运。龚俊捡回朋友圈,动态发得勤,吃了啥,天气如何,遇到什么奇人奇事。每条张哲瀚都点了红心,偶尔评个emoji,要么和评论区的余翔刷屏版聊。
龚俊去的地方很偏,坡陡弯急、险峰林立,地形地貌相当复杂,中途设有高海拔赛段,想必这家伙是冲着这个去的。
只是没想到,这回的比赛出了点状况。
张哲瀚下飞机时收到天气推送新闻,局部地区突降冰雹和暴雨,短时伴有强烈大风,许多飞机面临延飞。手动将局部地区的面积放大,张哲瀚步子倏然一滞,一眼瞧见龚俊参加比赛的所在位置。他拧紧眉,速速按开微信界面,一个电话火急火燎地拨去。
无人接听。这也正常,比赛中自然接不着。张哲瀚继续看天气,冰雹区的情况越发恶劣,心慌意乱不可避免,然不等他了解详情,手机嗡地长振一声,来电的是龚俊妈妈。
“喂,喂!小哲吗?”龚母焦急地问,“俊俊有没有联系你啊?!”
“没有,我刚开手机,没有看到消息。”
“哎,哎呀,我就说出事了嘛!”龚母带着哭腔,“联系不到人,刚刚马拉松那边运营的打电话说,下冰雹,还刮狂风!好几个选手失联了!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办、怎么办呀!”
“阿姨您别急。”张哲瀚看了眼时间,说,“这样,我帮您联系一下主办方的人,如果真的有问题,我赶过去看看情况,您别乱跑,昂,放心,没问题的,交给我。俊俊身体素质好,对,他懂得照顾自己,叫爷爷他们别太慌张……”
说是这么说,挂了电话,张哲瀚脸色唰地一变,脚步有些虚浮,他靠墙站稳,继续打电话。
一小时后,马拉松赛事的事故报道陆续登上新闻热搜。因天气缘故,张哲瀚只能坐高铁,依照新闻所述,海拔高的地区骤然降温,气温低到零下,短袖短裤的绝对撑不住,各方搜救队已然进入赛区,寻找有无失温昏厥的选手……截止目前,失联人数缓缓上升中。
和张哲瀚一样,不少家属赶车前往赛区。救援队说,部分伤员送去了县城医院,家属只能先去医院确认情况。狂风骤雨间,四处叫不到出租,好在县城有那种野摩托,张哲瀚披了件雨衣,冒着大雨被一个壮汉摩托车手载着上路。
壮汉车手说:“这个鬼天气,危险得很!还举办什么马拉松!这不是要人命吗!”
雨坑哗地溅起一层泥水——!
张哲瀚对风大喊:“师傅!再快点!”
前路雾气缭绕,夜幕降临,车身倾斜着拐弯,颠得人魂魄出窍,黄豆大雨啪啪落,摩托车急速驶入夜色雨幕。一下摩托,遥遥看见几个躺在担架上的马拉松运动员,张哲瀚忧心如焚,雨衣滴滴答答的,他小跑过去,猛地掀开头顶的帽子——鬓角挂着三两道蜿蜒水流,然后露出一双失落的眼睛。
担架上的都不是。伤员有摔伤、冻伤,还有几个被送进抢救室。核对了名字,没有龚俊。
张哲瀚气喘吁吁地回到前台,家属队伍堵得水泄不通,有老年人在他面前哭着跌坐,他着急忙慌地扶住,老年人说“人没了——”,哭得撕心裂肺。张哲瀚愣愣地站着,他冻得身体发抖,旁边有人送了件冲锋衣,他接过,说出的“谢谢”没什么情绪,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搓着手指不停哈热气。
不行,他咬牙,只能等。
刷新闻,接打电话,救护车一响张哲瀚就往外跑。周围所有人处于极快的节奏,他自然慢不下来,心跳蹦到喉咙口,即刻悬着,有什么东西蛰着他的鼻,喷嚏打不出,反倒往眼眶里钻。
……有点体会到,什么叫急疯了。
靠。他眨了几下眼,将情绪收回。
赛事运营方的人进来通知:县城医院资源不够,有些伤势更重的已经运往三环内的三甲医院。
闻言,张哲瀚再次扶墙站起。想去问问清楚,他手脚发麻,还有点闹低血糖,不由自主揉着眼尾。这时医院大门送入一阵透骨寒风,凛冽的泥土味道冲进鼻腔,几个穿着军大衣的人从张哲瀚的背后经过。
其中一个声音:“保温毯根本没用,风太大,全部吹烂了,这可是亚高原,失温了肯定没命!幸好、幸好遇到了放羊的,我带着他们跟随放羊大叔去了窑洞……求救也很难的,根本没信号……他比较幸运,只是肌肉拉伤……”
张哲瀚顿住——乍然回头!
三米外,个头最高的那位一瘸一拐的,他尾随着担架边走边说什么,护士拦住他:“你头都破了,赶紧处理一下!”
那人摸了下额角,手指摸出红色的血痕,他停下来,没再向前,转身时用掌心按压着后颈,活动活动。再然后,他也不动了。
人生估计没几个什么瞬间像坐过山车,此刻张哲瀚耷拉着肩,嘴唇抿得发白,冲锋衣边缘被他狠狠攥住,再慢慢松开。这一刻,身边的一切都远去了。
龚俊完全僵住,身体牢牢钉在原地,好像前面的土地即将在脚下裂开,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张哲瀚。良久,眉心微微蜷缩,刚蹦出一句“卧槽?”,张哲瀚向他大步走来。
一截手臂迅速绕过龚俊的背,再箍紧腰盘,允许龚俊将重量放过来——这人不仅头在流血,膝盖也伤着了。
龚俊放低视线,眼中云雾腾了又散。张哲瀚错开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地招呼旁边的护士:“姐姐,请给他来一针,越疼越好。”
张哲瀚仰头盯着点滴,不吭声。龚俊没什么大碍,头上和膝盖是皮外伤,输了液就可以走。低温遇上水分湿气和大风,失温发作几乎是必然,亏得他的高效救援,那段赛区的选手没出什么大事。医生听说龚俊是西藏的退伍军人,恍然大悟,握握他的手:子弟兵的经验是正确的。
张哲瀚还是不说话,给龚俊递热水和吃食都像在演默剧。龚俊时不时打探张哲瀚的表情,猜想啥时候说话能避开雷区——正想着,张哲瀚忽然开口了,他递来自己的手机:“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龚俊点头如捣蒜:“哦。”
龚母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随后抽噎着哭,哭得龚俊哄也哄不动,他唉声叹气,一抬头,嘴里被塞了片清甜的苹果瓣——床边张哲瀚在啃剩下的另一半,龚俊笑了,握着手机,好声好气地说:“我真的没事啦。”
挂掉电话,龚俊坐直身,清清喉咙:“张老师,谢了哈。”
张哲瀚啃完苹果,擦擦手,说:“免了,看你活蹦乱跳的,压根儿不需要我来救。”
“需要的,需要的。”龚俊可怜道,“我的手机直接冻死机了,否则我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告诉你们了,而且……情况太紧急,也顾不了太多,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啊哲瀚。”
张哲瀚伸手调试着点滴速度,“嗯”了声。
“下次我肯定记得先联系你……”
张哲瀚一个眼刀锋利地袭来,龚俊旋即摆着手补充:“不,没下次了!请组织相信我!”
马拉松这件事一过,秋去冬来。
圣诞节前夕,七姑八姨瞎点鸳鸯谱点毛病又犯了,问及年初的那个孙家姑娘,八字的一撇还能不能继续画出去,张哲瀚没动静,孙家姑娘却有动静了。她问张哲瀚,要不圣诞节吃顿饭?之后她在话外音追加几句:不然很难向太后交差。
都是抱着交差的心思,证明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吃顿饭也没什么。张哲瀚允了,时间上有些赶,圣诞节他傍晚才下班,晚高峰,好不容易招着出租,他揉着酸涩的腰,倦乏地舒了口气。
窗外灯火如豆,情侣如织,打开手机,龚俊一如既往发来消息问他晚上吃什么,这段时间他们在家中开伙,龚俊掌握的低热量菜品越来越多,估摸着日后不做健身教练也能靠手艺开馆子。总之张哲瀚的胃被养刁了,甚至他还养成吃啥都要看热量的习惯。今晚那人列出的菜单备选更为丰盛,都是过节大餐。张哲瀚笑了笑,啪啪发消息。
【不回去吃了,你下班之后随便对付对付】
龚俊那头的对话框有了反应:【?你要干啥去?】
穿着制服去赴约,孙姑娘差点没认出来,制服自带提升颜值的功效,更别提帅哥穿制服,功效加倍。
孙姑娘说话挺逗:“我还以为《冲上云霄》里演的都是骗人的呢。”
没聊几句,张哲瀚的手机又亮了。
【大哥,我忘带钥匙了(笑哭)】
张哲瀚眉心动了动,没干别的,发了个餐厅的定位,之后没管手机了。从小张母教育过,吃饭不能玩手机,听人说话要看对方的眼睛,他坚决履行。
倒也不像都市言情剧那样,没有一见钟情,没有遇到奇葩对象,很普通的一顿饭。兴趣爱好上,孙姑娘会打高尔夫,给张哲瀚推荐了几种球杆,张哲瀚也告诉她哪个球场好,聊到这里,孙姑娘笑起来:“之前看你微信,以为你是那种特酷特高冷的,现在看来,还是蛮好相处的嘛。”
孙姑娘悄悄说:“我能不能跟你合照一张,然后给我妈交差?这样我应该能耳根清净一段时间了……”
张哲瀚:“哦,行。要怎么拍?”
话音刚落,自拍杆唰地在他面前支棱起来,他吓一跳——仿佛突然进入了年轻人的世界。
十点半,张哲瀚将孙姑娘送上车。两人友好告别:啊朋友再见。
手里还推着飞行箱,张哲瀚摸出手机,没有未读消息,刚想打电话,对话框弹来一条新的。
【对面的麦当劳,靠窗位置,你的七点钟方向,抬头】
张哲瀚眺望过去——隔着人行道的男男女女,龚俊果然在窗边,他身边有棵巨大无比的圣诞树,一节节灯泡亮得五彩缤纷,打在龚俊身上,形成光怪陆离的岛屿。那人穿着灰色毛衣,像个优质男友:一手托腮,一手挥了挥。斯须之间,几辆车阻绝他们的视线,张哲瀚看不见龚俊了,不知怎么,有点着急,于是他迅速穿进地下通道,箱子被他拖得哐哐哐响。
没到出口,龚俊从另一头迎面走来。张哲瀚徒然放慢脚步,盯着龚俊打量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嗅不出任何悲喜。
张哲瀚:“我以为你会进来找我拿钥匙。”
龚俊耸肩:“总不能打扰你嘛。”
张哲瀚沉默了下,问:“打车回家?”
“嗯。”龚俊抬脚就走,但走了几步又像不甘心,他转头问:“怎么样啊?”
“什么?”张哲瀚还在找车,心不在焉地回,“哦,那家店挺好吃的,不是特别辣,推荐给你。”
张哲瀚莫名其妙地看他:“那问的什么?”
龚俊抿紧唇,冷言冷语:“没什么。”
回程的出租车,两人坐在后座,一人看一面窗,没有对话。司机很应景,放的圣诞恋曲,《圣诞结》《Winter song》《Let it snow》……每个国度都有一首代表曲,唱爱、唱分离、唱求不得,但没有一首歌能将车内的气氛一言概之。
打破僵局的是张哲瀚。他们已经进了电梯间,张哲瀚站在电梯一角,抱着肘,想起什么茬:“你不是说,你现在脾气好得不行,很不容易生气么?”
龚俊按完按钮,靠着电梯另一侧,说:“没生气。”
张哲瀚皱眉:“那你对着我阴阳怪气什么?”
“我只是在想——”龚俊欲言又止,他盯回电梯上升的数字。
电梯很快到了,张哲瀚抓着钥匙,丢给龚俊让他开。工作了一天,张哲瀚累得够呛,还得继续这场无聊的对话。
张哲瀚脱掉制服外套,解开衬衫最上的纽扣,他听到龚俊出声了:“我是在想,你以后结婚,该不会还要让我当伴郎吧?”
龚俊脱了鞋,气势汹汹地踩上拖鞋:“还让我致辞,让我流着眼泪讲述我们小时候的故事,还要配一些非常伤感的音乐,周华健的《朋友》是一定要大合唱的,搞不好,屏幕上的PPT都要由我来做——”
张哲瀚啼笑皆非:“PPT?”
“不止呢,你的孩子要认我当干爹,每年要给他买礼物,发压岁钱,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他……”
“龚俊。”张哲瀚变得严肃了,“你再畅想下去,今晚就别住这间屋子了。”
龚俊不说了,他闷闷地挠头,咬牙切齿地按亮客厅的灯,随后拿着喷壶,对着客厅的“龚喜发财”和“龚得起”一顿乱喷——前两天他说要剪树叶,将这两盆东西转移到客厅,现在颇有殃及池鱼的风险,竟对自己的儿女这般下“狠”手,张哲瀚走过去,一手抓住喷壶,斥道:“龚俊,你有病啊?”
龚俊眼睛发红,犹如憋着一口气,将坚硬的茧壳敲碎开来,泄露出柔软、难堪、无所适从。这些不该属于他,他能打败所有人,能战胜恶劣的高原气候,能忍受五年的孤独人生,能再一次活着站在张哲瀚面前——他甚至战胜了自己,所以他不能再欺骗任何人。发财树真的能发财么?那若是种的情人树,就意味着能拥有爱么?“对。”他仿佛吞着很难咽下的东西,喉结剧烈地涌耸,他说,“对,我有病。”
张哲瀚怔愣着,他被搅得神志不清,只好将喷壶抢过来,让发财树幸免于难。随后——鬼使神差地,张哲瀚攀着龚俊的肩膀,两只脚前进一步,“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他这般说着,鼻息凑得很近,好似一下回到高三那个没能演完的剧情——竟能继续,竟是能继续的。龚俊惊诧着撩起眼皮,而在张哲瀚整张脸怼在龚俊嘴唇几厘米前的地方时,那人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向后一仰,错开了张哲瀚的唇。
——看吧。到底谁有病。
张哲瀚发出轻不可闻的笑,他说:“你躲个啥?你以为还是高中么龚俊?早就不是了,知道么?我跟谁相亲,跟谁谈恋爱,跟谁结婚,都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不会让你做PPT的,现在有一条龙服务,我花得起钱。”
说完,他松了力,扬扬手:“别闹了,洗洗睡——”
到底是没把话说完,张哲瀚被困住了。
龚俊拽着张哲瀚的胳膊,将他压在两棵发财树之间的罅隙,喷壶被踢远,飞行箱也被推搡到半米外——再然后,黑影覆盖,张哲瀚被人狠狠咬上了chun。
仿佛林间猛兽互相舔舐伤口,龚俊极尽热烈地wen过去,双手捧着张哲瀚的脸颊,之后胳膊向下,捞紧后背一提,嵌得张哲瀚没有退路。
飞行员制服的衬衫扣子被大力绷掉一颗,两人贴得太紧,张哲瀚甚至感受着对方高挺的鼻子在他脸上用力地戳。这个wen相当急迫,龚俊的she滚烫地XISHUN张哲瀚的下chun,应该吸得充血了,仍然没有收手的势头,那人反反复复、发了狂似的,像要把这些年空白的、隔空思念的份统统补足。
张哲瀚的脊柱被龚俊细细地摸,衬衫下摆唰地抽出,换了手掌钻进去,五根指头贴着张哲瀚的皮肤——这下才像触电了。张哲瀚一个哆嗦,双肘使了全力,将龚俊向后推。
发财树晃动两下,危危险险地停在柜子边。张哲瀚脑子里如同被闷雷滚着轰炸,嘴角又疼又麻,唇瓣润亮,前XIONG曲线现了大半,他不禁弓着身CHUAN起气。
面前的龚俊也定住了,惶惑地锁紧眉,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张哲瀚,“我……”他发了个音节,又不知所措地低头,“我真的……”
“你到底想干嘛?”张哲瀚沉声说,“龚俊,你以为事情是这样简单的么?要知道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变得正常,又被一个浪头打回原形。为什么,凭什么?就这么喜欢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么多树,偏偏栽在面前这一棵?
但张哲瀚只是咬咬唇,努力平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柔和的:“你整理整理心情,我可以理解你刚才大脑发热……”
“我没有。”龚俊抬起头,“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张哲瀚,你不用拿话激我。”
“那你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做么?”张哲瀚说,“如果你只想找个不需要负责的一夜情对象,算计到我头上,你算计错了。一夜情可以发生在这世界上任何人身上,但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你我之间,明白么?”
“为什么?”龚俊不解,“还有,什么叫一夜情?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你也知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张哲瀚从旁拿起龚俊的手机,丢给他,“那你给你妈打电话,你坦白,你说你喜欢男人,你吻了个男人,你可能还想和一个男人上床,这个男人她认识了十多年,曾经像对待第二个儿子一样亲——”
这间房子从未承载这样的风浪,一时像被四面八方的潮水淹没——他们成了扁舟一叶,跌宕起伏,趁身子完全沉底前,扎起头颅奋不顾身地呼吸,抓着浮木和稻草,这样才能救命。
龚俊捏紧手机,脸色一滞,耳根憋红了,他自然不可能打电话。男人太容易意乱情迷,或许张哲瀚这番话让他醍醐灌顶,活着本是件难事,爱比活着更难,总要舍弃自己,才能爱得了别人。他舍弃得下么?不宣的爱情是美的,因为人类热爱迷幻和暧昧,不进也不退,一切简单而随心,不必思考明天,而真正到了明天,又不必再依恋昨天。很矛盾,可人性大多如此。
他们的这段关系过于长久,久到张哲瀚没办法将类似的感情复刻到别人身上。也许努努力是可以的,但那种五脏六腑被牵动,大脑皮层被蒸烤的滋味,这辈子很难体验第二次。原来这世上,西藏只有一个。张哲瀚达成目的,举行盛大的告别礼,却不慎丢失海浪灯塔,迷了航向。这么些年,他原地转圈,自我催眠式地告诫自己:我很好,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造成眼下的局面,尴尬又狼狈,张哲瀚不得不放弃口舌之争——不能再乱下去了。
他说:“我很累,也很困,放我去睡觉,可以么?”
龚俊张张嘴,舌头宛如打结,他没回答。
张哲瀚面色苍白地整理身上凌乱的衬衫,一颗颗系好,又发觉扣子系挪了位,他蜷着眉,像是烦透了,赌气似的不再挣扎。
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他目不斜视地蹭过龚俊的肩膀。
张哲瀚抓起迷你篮球,习惯性躺着往上抛,这次接不住几个,篮球滚落地面。心情低落时,球技也被上天没收。
他打开手机,乱翻乱看。前阵子高中同学整理出来一些相册,说是利用高科技,将高中那些像素很糊的照片高清化,都是青春记忆,影像不容丢失。张哲瀚找出那个相册,一张张划。大多数记录下的光影他并不太记得,毕竟他跟班里的同学关系一般,里面唯一有别班参与的照片,一堆是运动会,一堆是艺术节。
运动会他有印象,跟龚俊当过对手,跑的4x400接力,他们都是最后一棒,摩拳擦掌着,拿可乐当赌注,照片里冲刺那一幕,两人面部肌肉都扭曲了……艺术节……更搞笑,张哲瀚独唱《蜗牛》,后一个节目是龚俊他们班的话剧表演,那家伙演哪吒。当时没有高级化妆品,完全拿口红恶搞。张哲瀚上台前,心血来潮,也在龚俊的脸上添了几笔。那人被旁人闹,会气得拿风火轮揍人,被张哲瀚扳着脸涂涂抹抹,却乖巧得不像恶童——照片上更像被圣僧点化,致使迷途知返的灵魂不再选择当怪物。
还有很多……很多相片记录不了。
然而人的大脑也是会枯竭的。
这一夜睡睡醒醒,闹钟响起的前一刻,张哲瀚伸手关掉,脑子炖着一锅粥。
他掐掐眉心,忽地砰一声!吓一跳,客厅有动静。拉链和箱子碰撞的杂响接踵而至,他睁着眼,凝神听了一会儿,腾地直起身。
客厅放了个箱子,是龚俊搬来时用的那个,里面收拾了些简单的衣服,此时还在往里添置。张哲瀚盯了盯箱子,又盯了盯抱着几条裤子从房内走出的龚俊——那人黑眼圈挺重,脸颊削瘦,下巴的胡子根来不及刮,眼睛失神地张望着,看到张哲瀚那一刻他怔忪地呆了呆,然后俯身,不动声色地将衣服塞进箱子。
张哲瀚尚未吱声,紧跟着又听那人说:“早上接到电话,爷爷病危。”
张哲瀚愣了,千般乱的情绪开辟出一条理智的道路,他“噢”了一声,蹲下说:“……需要帮忙吗?”
龚俊摇头:“票已经买了,我收拾完就走。”
合上箱子,拉起拉杆,推往玄关。张哲瀚抢先一步,倾身帮龚俊开门,箱子先移出去,龚俊穿好鞋,抬身时和张哲瀚视线相撞,他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说,只是这会儿不太合时宜——他还是坚持沉默着一步迈出去。
龚俊背对着大门等电梯,脊背像山峰,仿佛能幻想他在西藏岗哨的那五年,艰难困苦,他挺立着站过来了。上升的电梯声成为这方空间的唯一响动,“叮”,楼层到了,龚俊站进去,回身时他按着电梯按钮,眼睛迟疑着,却并不淡漠,他从地面再次扫向张哲瀚的方向,三秒,或者更久——他们对视,电梯门大开。这样的局面坚持不了更多的秒数,张哲瀚读明白了,或者说,他不得不读明白。作为兄弟、竹马、昔日的暗恋者,当下他必须给出最默契的话:“先去看看情况,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龚俊看着张哲瀚,没眨眼,片刻,他松开了按着按钮的手。
龚俊这一走,两天都没消息。
家里的发财树叶子忽然变黄,张哲瀚只得重新施肥,将顶部仔细修剪,再放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散射。浇水时他摸摸柔软的叶片,绿油油的“龚喜发财”和“龚得起”越长越像,若不用名字标签区分,恐怕张哲瀚是分不清的。
分不清也没什么,它们原本就是一家。
当晚,张哲瀚拿着根弹力带绑着脑袋练了练,手机响得突然,他面色一惊,铃声只急促地嚷了一下,就被他按下接通。
“喂,龚俊?”张哲瀚吞咽着喉结,问,“怎么样?”
听筒里传着浓烈的气息,呼——然后吸——然后再呼,张哲瀚也变成同样节奏的吐气,再然后,他听见龚俊带着倦意的声音:“……刚刚送走的,因为突发脑溢血,年纪大了,抢救的难度也大,不过家里人都来了,一个没少,所以就还挺……”
龚俊说:“就是跟你说一声,毕竟爷爷,他是很喜欢你的。”
张哲瀚点头,虽然龚俊看不见:“我知道的。”
那方有医生喊着“家属来一下”,龚俊应了声,便低低地回:“先这样。”挂得急匆匆,张哲瀚握着手机,心底像被狠狠剜了一下。直到手机后盖被捂得发热,他慢慢垂下手,盯着空荡的对话框。
他突然想起某个不能再免费坐火车的夜晚。“我要学开飞机,飞机一定会追上火车,飞机比火车厉害,这样我也能追上爸爸”,张哲瀚蹲在楼道口,气鼓鼓地说。然后母亲无奈地笑了,俯身摸摸他的脸,“人活到最后,都是要走的,早走晚走,开火车走,开飞机走,都是要走的。”
龚俊这头,确实忙得焦头烂额。爷爷的事,让龚俊的父亲病倒了。之前龚记烟酒铺的店面打算卖掉,这年头小卖部基本绝迹,龚爷爷表面应承,实则心里不开心,后来和龚父吵了一架。老了,爷爷呢喃,老人要听儿女的。他妥协。因为看过回归年、奥运年,明白苦日子早就结束了。儿女的生命从这里开始,自己的生命在这里结束,这是个完美闭环。龚俊握着龚爷爷的手:“不卖了,不卖了……”老人家最后动动眼皮,像是终于心安下来。
闻久了消毒水味道,人恍然坠入梦中水乡。这里的确是龚俊的家乡,应该说是和张哲瀚共同的家乡。九里区的医院数十年如一日,窗外的枝桠经历一砍再砍,依然有梅花的影子。龚俊是在这个医院出生的,后来才得知,张哲瀚也是,他们的母亲由同一个妇产科大夫接生,今年那个大夫也因癌症走了,新生和离去,都是成对出现。
等龚俊再摸到手机,已是第二天凌晨。他累得虚脱,本皱着眉在看,可彻底打开那条对话框之后,他蓦地瞪大眼,整个人惊愕得睫毛都在发抖。
是条很长的消息,印象中他从没收到过来自朋友的这么长的消息。他坐在医院的靠椅,好似察觉不到日出东升,他将对话框里的文字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字一个字理解——快不认识中国字了。
有护士路过,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啪嗒啪嗒掉眼泪,手背蹭了好几下,没能止住泪腺的崩溃。护士回想起来,亲人离世时男人没哭,办理手续时男人也是镇定自若,待铠甲一层层剥去,现在坐在这样一个充满朝阳的走廊间,男人哭得泣不成声。护士感叹:谁都不容易。
【俊俊:知道你很难过,电话里说不出口,就发信息来告诉你。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爷爷不是离开,只是走出了这个被时间记录的世界。小时候爷爷喜欢看武侠,对吧,当时他把所有珍藏的武侠小说都借给了我,他说大侠虽然来去自由,但有些事情,是很讲原则的。他是个讲原则的人,我觉得他特别像乔峰。你被他带大,你也继承了他的许多优点,不止是讲原则,还有真诚。我是很喜欢的。这几天你得撑着,父母年纪大了,你离开他们好几年,要比他们想得更长远、更周到才行。】
【我知道会很辛苦,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你,但我必须告诉你,只要你需要我,真的,以后你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告诉我,俊俊。】
飞机越过北冰洋的极寒上空,长长的白云尽头,浮起一条绿色的光带。面对壮丽山河,人总会变得语竭词穷。老机长说运气好,见着极光了。地面还是漆黑一片,艳丽的极光明暗交替,像块柔软的布绸,抚慰着人心。张哲瀚也在观赏,老机长说有了家人,美景总想拍下来分享给他们。他问张哲瀚:“谈恋爱没?”
自动飞行的航程为了保持清醒,驾驶员之间需要这样放松神经的对话。老机长说飞这么多年,有一次当真接到“Mayday”,不是自己的飞机,而是另一架国际航空因油量不足发出的紧急求救信号。当时老机长驾驶的飞机只剩10分钟续航能力,要听塔台的命令,所以选择避让,现在想想,真是异常惊险。事后才知,对方机长谎报油量,就差那么一点——生死便来敲门了。
“所以要珍惜呀。”老机长总结陈词,不知想让张哲瀚悟出什么。极光很美,生命也很美,张哲瀚说:“我热爱这片天空。”
这次飞国际,张哲瀚在外待了近一周。天上待久了,踩着地面都不舒坦。余翔发信息,说过几天苏苏要来北京玩,叫龚俊出来一起聚一聚。张哲瀚回复,俊俊在老家处理家事,估计赶不上。余翔打了几个问号,“啥?他不是今天早上就回北京了?”
张哲瀚刚进电梯,看到这条,肩膀一个哆嗦。可惜电梯内没信号,问不出后续,倒也不必等待后续了,电梯门再一开,熟悉的旅行箱赫然横立过道,旁边蹲坐着一个人,手机屏幕幽幽地闪。
静默无限延长,像条直线电波,无论往上走还是往下走,总好过毫无起伏。
张哲瀚居高临地问:“你坐这里干什么?”
龚俊撑着地板站起,灼灼地盯着他:“又忘带钥匙了。”
“怕你又在忙嘛。”龚俊说着,又补充,“我是说知道你在忙工作。”
“那我要是不回来呢?”
龚俊挠挠手臂,嬉皮笑脸:“那我也不傻,还是会去酒店的。”
张哲瀚嘁了一声。指指箱子:“挡路。”
“哲瀚。”他听见龚俊在背后开口,声控灯时亮时灭,在他们头顶晕着细小光圈,“你就那么想当我哥哥啊?”
张哲瀚闻言,稀奇古怪地瞥他:“我比你大,当然是你哥。”
这会儿张哲瀚瞅见了什么,钥匙停在门锁间,他向前探了探,看见龚俊的脸上有印子,不像睡出来的,倒像巴掌印,五根指头,红得惊人,张哲瀚问:“你脸怎么了?”
龚俊摸了一把,说:“没啥。”
“嗐,真没啥,被……被我爸我妈混合双打了一顿。”
“为什么?”张哲瀚说,“你又惹什么事了?”
“我没惹事!”龚俊支支吾吾,“我……”
张哲瀚扭头:“不说你就别进来。”
龚俊拽着张哲瀚的肩,又怕扯皱衣服,便拍拍飞行员肩章,摸摸漂亮的三道杠。
龚俊说:“我告诉他们,我喜欢男人。”
张哲瀚倏地转头,眼睛像烧了片火烧云。
“你不是问过我,问我敢不敢告诉他们,我是敢的,我为什么不敢,喜欢男人怎么了……”眼见着张哲瀚的神态越发不对,龚俊又说,“但我没说是你!我只交代了性向,我知道循序渐进怎么写,他们接受不了是正常的,打我一顿,我也认了,可我怕他们来教训你,所以我没有说得很完整。”
“你……”张哲瀚反而被他弄不会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西藏的时候。”龚俊解释,“其实第一年,我收到过来自高中的一个女生写来的信。她说她很喜欢我,会等我。但是那些信就寄了一年,一年之后,她再也没写来过。那个我说过的腿被打残的老班长,他本来是可以不残废的,为了救我们几个新兵,他把自己的正常人生都搭进去了。我后来明白过来,没有谁会永远在原地等谁,也没有谁理应护谁一生一世。这次我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但我之前离开他这么久,很多事情,是很难弥补的。有些人,现在不去见,真的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张哲瀚转过身,重新开门,嘴里小声说,“哪有那么夸张。”
“我起初还挺怕的,如果我来北京,想找你,被你拒绝了怎么办。你可能很难相信,我这几年,经常想起你,当时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边境,好像一切变得简单了。我身边也有那样的人,他们是普通人,和我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我勇敢得多。”龚俊说,“张哲瀚,也许你并不想再给我机会,但我不后悔向父母提起这些,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我,他们养我这么大,不是为了等来我这封自白书的,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很爱他们,所以不能隐瞒他们,更不能隐瞒你。”
“别说了。”张哲瀚扭开门锁,半个身子钻了进去,他站在玄关,塌着肩膀,“你嗓门这么大,生怕邻居听不见是不是?”
“说都说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龚俊犹豫起来,“你如果不想让我进去……”
“我如果不想让你进来,就该早早没收你的钥匙,顺便让你把屋里那两盆草给我丢了!又长虫又烂叶子的,没见过这么娇贵的植物!霸王草吗!”
张哲瀚猛地回头。面前的龚俊耐心十足,眼中交织义无反顾,仿佛在说,他不当鸵鸟,他要当仙鹤,他还是笨拙的,说出的话打过一番草稿,效果却差强人意。但笨鸟先飞,他飞了起来,和云层上的飞机肩并肩。
——你用飞机追火车,我用翅膀来追你。可以么?
张哲瀚叹气。傻狗,笨鸟,当初就该置之不理。可是……
做了个向里召唤的手势,他还是拗不过自己。他的声音不在正常的呼吸频段,有些抖,有些不像他,他很难认真坦露,却在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日子,迎面破开风雨,像哪吒闹海、愚公移山,或者比他们更渺小。但他坚持到了今时今日,今分今秒,所以才能和爱人一步之隔。
是啊,爱人,多简单的两个字。他完整写出来,花费了将近十二年。
“滚进来听到没。”张哲瀚吸了吸鼻子,说,“——因为我想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