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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烨】倾国道(二十二、二十三)

第二十二章 犬生(中)

人来世上,是不能选择出身的。

花花家里很穷,从才懂事就知道。阿爹常不在家,阿娘总有做不完的活,白日黑夜,她总抬不起头来。人们说让女人在外抛头露面是极穷恶的事,阿娘只能在家里低着头,做很多事情,缝纫、绣工,换来很少的钱。阿娘偶尔抬起头来,花花缩在阿娘身边,听见阿娘的脖颈嘎嘎作响。

极细弱的声音,窗口尘埃在光里和它一起被惊动,蹦跳着,落在她小小的手掌心。

她稍大一些时,阿爹和阿娘攒了些银钱,卖掉了破草屋,收买地契的人很快将他们从前容身的黄草枯木夷为平地。阿娘说没退路了,老家没有了。用那些钱,他...

第二十二章 犬生(中)

人来世上,是不能选择出身的。

花花家里很穷,从才懂事就知道。阿爹常不在家,阿娘总有做不完的活,白日黑夜,她总抬不起头来。人们说让女人在外抛头露面是极穷恶的事,阿娘只能在家里低着头,做很多事情,缝纫、绣工,换来很少的钱。阿娘偶尔抬起头来,花花缩在阿娘身边,听见阿娘的脖颈嘎嘎作响。

极细弱的声音,窗口尘埃在光里和它一起被惊动,蹦跳着,落在她小小的手掌心。

她稍大一些时,阿爹和阿娘攒了些银钱,卖掉了破草屋,收买地契的人很快将他们从前容身的黄草枯木夷为平地。阿娘说没退路了,老家没有了。用那些钱,他们在州城住下了。那是个闹鬼的小院,人们说隔壁死过人,一家人都上吊死在厅里,因此贱卖。阿爹说身正不怕影斜,阿娘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记住了。阿娘说,有钱人家的女儿会去读书,往后就能也嫁个会读书的汉子,就比她的一生更好,所以,花花也要去读书。

即使阿爹和阿娘都不识字。他们不知道,会读书的女儿也没有注定一生幸福,人是奇怪的生灵,早早知道注定一生不可得的东西,不算幸福。花花是私塾里衣服最破的、最旧的,小少爷们笑话她不配坐着听课,小姐们也离她远远的,她比小姐们身边的丫头都脏、都瘦小。人们说她不干净,不知爹娘如何讨好才将她送去读书,凭她也配,凭他们也配。

小孩子不懂配不配的,她只是太陌生了,书里说的东西她没有见过,诗人们写的那些,她想象不出。书里诗人们爱写的是什么呢?大漠的风,清高的月亮,垂首闲心的花,战争,爱情,国家。她总想,阿爹一生都沉默又忙碌,阿娘总低着头,他们从不会有那样安然的时刻,能思量人生与家国,能怀想志向与明月。她为什么要读书,她这一生,又会有抬头看看的时候吗。

她不知道自己去读书有多难,只是读不明白,不想再读了。阿娘偷偷哭,她见过阿娘偷偷翻看自己读不懂的书,阿娘逼她继续去读,去读呀,不要像阿娘一样。

她回去了,孩子们让她跪下来擦他们的鞋子,舔干净那些精致的小靴子缘边新鲜的泥痕。偷偷跟她来的阿娘、总是偷偷在哭的阿娘、总是低着头的阿娘、总是不敢出门的阿娘、花花的阿娘,她尖叫着扑进来,像发疯的野兽,撕烂偷偷在灯下翻看却一个字也不懂的书,撕烂这一生不能圆满片刻的憧憬,把它们砸向欺负自己孩子的人。

阿爹从巷口跑来,满身汗臭,人们指指点点,说他娶了个疯女人,生了个没把的小疯子。阿爹不说话,他一辈子都是老实人,沉默寡言,最没有情趣的丈夫。他一手抱起花花,一手牵着不停流泪的妻子,他们回家去。他是城里最老实的傻男人、笨男人,他总是闷头吃亏,不敢反抗。可那天他骂一路难听的话,谁笑话他的妻子,他就要骂别人的祖宗,他要跟人拼命。

那晚花花吃得很饱,她躺在床上睡着。粗糙窗纸那头,阿娘小声啜泣着,阿爹要阿娘别哭,都怪他,怪他是全天下最没本事的男人。

花花再也没有读过书。阿娘认命了,说花花再也不要读书了。这时隔壁那闹鬼的院子竟有人住,花花被阿娘抱到墙头,脏兮兮的小脸搁在砖瓦顶上,她朝那边招手。清秀的少年郎负手在门边站着,小厮正殷勤来往搬运,那少年郎朝她微笑颔首,忽然就从墙根下冒出一朵花。

一朵活灵活现的、布扎的彩花。花花吓了一跳,可那彩花好漂亮,她蹬着小腿去摸。原来那头的墙根下,有个大眼睛的姐姐。她高举着手里彩花,笑着问花花的名字。

人来世上,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姐姐说她不喜欢穷日子,谁来世上不想衣食富足吃饱穿暖?姐姐说我们出去做生意吧,花花说阿娘不乐意,正经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姐姐做了好多花,跑到花花家门前,每天都来找阿娘讲笑话。阿娘起初很不喜欢的,可那花儿太漂亮了,阿娘是没戴过花的女儿。

姐姐说,只要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好一些,我们一直、每一天都尽力,积少成多,总会好起来。坐在家里,低着头、流泪、怨天尤人,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人们的日子都如此,小如一家三口,众若社稷国家,从来都是由无到有。她说这些时,她的少年郎就含笑在外听着,他点点头,从不觉得女人嫁给自己做了妻子,就不能争取更好的生活。

花花开始跟着姐姐出门,阿娘给她扎精神的小辫子,裁了没有补丁的小衣裳。布料不太好,可花花很喜欢。开花时,她们去摘山花;没有花时,姐姐教她用布扎花。她讲话很甜,城中夫人小姐买她的花能收获一箩筐吉利话;她也很聪明,姐姐教她有些坏人会拐骗她,不可以相信,要大喊大叫,快快地跑回家去。

疫难时阿爹染了病,不肯要花花和阿娘照顾。阿娘去求人救他、去领药,花花只等到阿娘蓬头垢面回来,她被人撕烂了衣裳,坐在阿爹锁死的门外讲花花出生前的事情。她不敢哭出声,说你要是不在了,我们娘俩怎么活下去,往来世再做一家人吧。

姐姐从墙头跳下来,她在人间苦难里还笑,像一朵鲜活的花儿。她用一把米熬清粥,四个人喝;安康所来接人时,阿娘和花花都饿得没有力气出门,姐姐扯着嗓子喊他们救救阿爹。拍着胸脯承诺阿爹一定能回来时,她瞪大眼睛,说有她夫君在,阿爹不会有事的——尽管那时,姐姐的夫君因忙于道内各州治疫,已多日没有消息。

后来少年郎不在了,姐姐不在了,便宜的小院又被孤魂野鬼占领。再后来,少年郎回来了,他苍老了好多,远远超过他的皮囊。姐姐不在了,姐姐和姐姐的孩儿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阿爹阿娘吓坏了,他们不肯让她出门,他们也不敢出门。

有一天,家门被敲响了。他们很害怕,但花花偷偷开门、偷偷要取家里的炭,阿娘却装了满满一筐,那是他们原本攒了一个夏天才有过冬的存炭;阿爹打了井水,一桶、又一桶,偷偷放在隔壁家门前。

阿爹说按察使是好人,他们寻常人家,往日帮不了他,幸好有许大夫;许大夫对绥州百姓有恩,疫难时绥州如同人间地狱,若非许德林坚持,带领驻地医署护卫绥州平安,恐怕他们一家早已病馁而死。

他说他们带来的公子是顶好的人,只因当街叫破庄游恶行而被欺凌报复,若这样的好人,却要被冻死、渴死、饿死,往后谁还要做好人啊。

他们能给些什么,不过几块炭、一口热水罢了。

阿爹和阿娘躲在家门里,看着阿花独自站在邻居门前,用一个小女孩的勇气,送上他们这一生最不顾一切却认为理所应当的勇敢。花花的学堂先生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外头少读书的人们总把那句话挂在嘴上,大家说好人会有好报的。

阿爹和阿娘总教花花做个老实的好人,她做了。所以花花饿的时候,睁开眼睛会有好吃的吗?

她想睁开眼睛,太疼了,眼皮肿胀发烫,快要变成另一个眼珠。她是不是多了一只眼睛?阿爹说三颗眼睛的是神仙,天上的二郎显圣真君,力大无穷,法力无边,生有神眼。花花变成神仙的话,就带着阿爹和阿娘飞到没有人打他们的地方去,花花做很多的彩花,把阿娘喜欢的留下,阿爹陪她卖花去,买好吃的,他们一起回家。

眼睛里往外流水,她没想哭,那好像不是眼泪,花花不知道那是什么。她的头很疼,已经抬不起来了,鼻子里也在流水,没有颜色,透明的,风寒时阿娘会抱着她擤鼻涕、叫她小邋遢,阿娘为什么没有来?

“下等贱民,多管闲事!”

“那娘们断气了!男的还有口气。”“真不经打。多说什么废话?问不出就弄死!”

“万一让那姓刘的知道了,岂不又要麻烦?”“你怕什么!我等奉大王命令行事,几条贱命难道还用你偿?——何况刘清那厮,如今吃香的喝辣的,还管此地破事?!”

阿娘为什么没有来啊……

“那男的也断气了。他们会不会……当真不知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否则一旦错漏,大王要的便是咱们的命了!这小的怎么还没——谁?!”

又有人来了,是谁呢,阿娘吗,还是阿爹呢?

世上有另一个孩子像她吗,也会这样痛、这样害怕吗,他还好吗,他的阿爹阿娘会来吗。花花要像姐姐一样,要挣钱,还想长出翅膀。姐姐说,她生来是女儿,一样可以去争去抢,即便不爱读书、即便她天生就爱柔软芳香的花,但这不能阻止她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难以分辨的吵闹声消失了,花花张动嘴唇,胡乱叫着阿爹阿娘。一只满戴金玉的手把她小小身体翻过,触摸她肿胀青紫的眼帘。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叹息,从未触碰过的柔软布料擦拭着她鼻子里流出的清水,她痛得瑟瑟发抖。

韩季明面无表情,他抖开那条锦帕,轻柔如云的布料笼在女孩惨不忍睹的肿胀面孔上。

小院中一片狼藉,几个布衣打扮的越王府兵不敢动弹,为他们引路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周遭簇拥数个小厮。早在这锦衣男人神色阴鸷地踏进院落时,富商已察觉不对,在小厮环绕下偷偷躲了出去,适才将院中那对夫妻拷问至死的越王府兵却不能就此逃走。

领头府兵壮着胆子上前来,谄媚道:“卑职、卑职未听闻潜王爷来此,我家大王也不曾提前安排迎接护卫,不、不知潜王爷是……”他心中早已暗骂这潜王何等神出鬼没,自太子“失踪”后潜王为避嫌已称病告假久矣,旁人都当他躲清闲,未料这人竟紧跟他们而来!

“这可真是,”韩季明低低发笑,可他面上全无笑态,“长江后浪推前浪,推来推去,你们这些小子,就敢以为,本王老了。”“卑职不敢!”“你不敢,你主子倒是敢。”

那府兵眼珠乱转,急忙道:“王爷明鉴,我家大王是,是知道太子下落一日不明、王爷便不能安心,因此才想替王爷先行查探!”“噢?真是贤侄啊,不过……”韩季明隔着锦帕轻抚女孩头颅,佯作欣慰,“本王应当早就对你家大王说过,让他离太子远一点。焜儿是很听话的,也许,是你们不听他的话?”

府兵怎敢应声,他们低低俯下头不敢昂首,余光只见华服男人极快地拗断女孩脖颈,那痛到抽搐的女童瞬息便断了气,没了声音。另有几个同为布衣打扮的人紧接着进入小院,关闭院门,他们行动时可听闻布衣之下隐约轻甲碰撞。

“你们无功而返,焜儿也不见得会留你们性命。这样……”潜王叹息道,“长痛,不如短痛吧。”

小院重归寂静后,跟随潜王而来的布衣武士已沉默着将越王府兵尸体挪走。他们安静得像一群早被割断舌头的人,弯腰俯首自韩季明身旁穿行,令当中唯一站直的男人像起伏孤坟中残余的碑。他冷眼扫过小院里仅剩的三具尸首,转而望向掌中脏污,面露些许嫌恶,慢条斯理擦拭双手,直至将水渍血迹擦净才好些。

做完这些,韩季明在横陈尸首中负手而立,好似在思索什么。

良久,方才有个身穿缁衣、头罩黑纱的人走到他身边,声音沙哑,低道:“王爷原不该亲自来这一趟。”

“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原来要听你的?”韩季明愉悦道,他身后那缁衣男人犹自沉默竦立,只在韩季明将要走出小院时才再次出声:“如今诸多眼目聚于王爷一身,大帅不希望王爷多为此事费心,王爷应该也不想……”

小院一片寂静,檐角寒鸦全无征兆地凄叫几声,逃命般匆忙振翅飞远,融入晦暗天际。

人来世上,是不能选择出身的。

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有的人生来做不了人。他要从未见过爹娘的样子、要被人从襁褓中抢走,而北地的风如此凛冽无情,不曾庇佑子民,就像他们不被任何人看见和庇护的一生。

把他带走的人用草根煮汤,用水蜡烛的白絮免他冻死,和他一起长大的是罐子里的孩子们,还有一只黄狗。罐子里的孩子们时常死去,被人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了。

当他长到不会轻易死去的年纪,胡须满面的男人在一个酷烈的夏日把他拖出了草棚,罐子里年长些的孩子们麻木地聆听着他的惨叫哭号。他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把自己赤身裸体地丢在热沙上,火,还是滚烫的水,他很快无从分辨冷热的区别。血腥味四面八方将他笼罩,他满地乱爬,直至发现自己才是血的泉眼。

外翻鲜红的伤口,撕扯露出的筋肉血膜,他疼得比黄狗还不如。黄狗也死了,从小到大唯一可以和他一起坐在门外偷偷晒太阳的玩伴。他在地上翻滚煎熬,男人坐在一旁咧开嘴笑,尽量完整地剥下了一张新鲜的狗皮。

在热火煎熬之后他开始渴望温暖,即使他已快要烧成黑炭。男人再一次给予他应当的“满足”,那张狗皮、和他一起长大的黄狗的皮贴合着伤口,它汲取他的血,他掠夺它的温暖,他和它如此亲密地粘在了一起——用粘稠发臭的脓水。

他像黄狗一样,活在流不尽的血和眼泪里了。铁缒击打着他在地上爬,他见过人群中站立着的小孩,他渐渐忘记自己有和他们一样的手脚吗——他有吗,他曾有过吗,在包攥成一团、密不透风的狗皮底下。

人们喜欢他吗,厌恶他吗,有人知道他不是狗吗;人们开心时喜欢他,生气时厌恶他,人们都说他是狗。

狗皮和他长在一起,他终于变成黄狗了。笼子一天天变得狭窄,狗皮紧紧束缚他的肉体,他们融为一体,好像至死不能分开。他还是常流泪,但人们或笑或骂,没有人看见。他仍不能听懂人们说话,也不知道如何像人群中那些小孩一样倾诉,他只会像狗一样哭和叫,或者,像男人和铁缒唯一教授他的那样,像狗一样,学人话,认识人写的字。

那之后的有一天,他做了个梦。

前夜下了雪,堆在笼子顶上很厚一层。男人酒足饭饱,拉着车,选中一个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的地方。他还没睡醒,被熟悉的铁缒捅在身上才不情不愿逃出笼子,在地上跑了几圈。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他仍会为疼痛流泪,但已经连自己都不在意。

他的泪水太卑贱,不会被人发觉,它如此浑浊而冰冷,只会短暂涤净眼下凌乱的毛发,并为撕扯不愈的伤口带来针刺一样的疼痛。他望着人们的腿,像树,像不见尽头的丛林,翻飞的衣角底下穿过风。树也会为他的接近而后退,风也会嘲弄他的呜咽。

男人拖拽着铁索,不情不愿地让它离开原本允许活动的地方。他呆呆地蹲坐在地,下意识想躲避靠近自己的手。

他忽然发现这是一场美梦。

世上原来会有一棵树为他弯下,总被铁缒和拳脚触碰的身体第一次感受轻柔的触碰,像怕令他惊惧,像他偷眼看过世间触不可及的温柔怜爱。隔着不属于他的毛皮,他的陈年伤口迫不及待尖叫起来,渴望被爱抚、被拥入怀中,它们尖叫着疼痛和求救,从灰烬里烧出疯狂的希望。

梦里他看见漆黑衣角,掩着底下半隐半现的浅色衣摆;眼中永远后退的风景变成那个人一次次坚定不移地走向他。他放声大哭,当太久不见天日的手终于脱出狗皮,撕裂伤口的疼痛让他号叫不休,难听的声音令他心生恐惧,可近在咫尺的人仍未退却,任他抓着探进好像这世上对他而言最丑陋脏污的地方,流着脓水鲜血的伤口替他尖声求救。

他竭力挑拣那些人们喜欢的词语、他从前所知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捧出来,一遍遍用它们诉说:

别丢下我,别不要我,帮帮我,救救我。

他钻进那个人怀里,尽力想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哪怕只要在这个人的影子里,他就能永远离开所有痛苦。

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梦,因此紧闭眼睛,不敢醒来。

“这命硬的小东西,把小老儿累得够呛,自己还呼呼大睡?”

他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已能听出仿佛是厌恶埋怨。往日这之后就是冰雹一样接二连三的殴打惩罚,他因此呜咽着醒来,翻身缩成一团,把脑袋伏地,想找一个角落藏身。他知道什么样的地方被打了最痛,要藏好才行。

——他听见梦里那个人的声音了。

白药子才满头大汗地要去一旁歇会儿,就见那床上浑身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孩竟一个打挺,像只小狗一样翻了个身。他原本四肢并用要往床榻角落爬去,但只因听见韩烨声音,分明眼睛还被蒙着,就扭了个头往韩烨怀里拱去。

“没事。”虽也吃了一惊,但这小孩并没恶意,韩烨朝叫唤一声的白药子摆摆手,转而换了个稳当的姿势,让那低声呜咽的小孩趴在自己怀里。他本想寻常地摸摸孩子颅顶,却觉无处下手,这孩子浑身上下都被白纱包裹,双手也裹成两个小拳头,想必没一个地方是不痛的。

白药子和许丛软硬兼施劝他出去,韩烨不为所动,只让他们尽快施救。而自那之后,他眉心便再未得以舒展。依白药子诊断,这孩子应该自幼便被黄犬公掳走,三四岁时,被人烫剜了一层皮,再将新鲜狗皮严丝合缝地贴合上去,此法之下能存活小儿不过百里挑一;而即便是这百里挑一的一个,也在这狗皮里活不过几年。

为将他从这层皮里剥出来,几乎剔了这孩子小半身腐肉,连白药子都数次不忍,本以为许丛应当更不敢下手,未料这年轻大夫手仍极稳:他年纪轻轻时已见过疫区尸山骨海,纵有几分腿软,也早用在那时了。

而这一幕幕都被韩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亲卫来报已将黄犬公尸身曝于闹市,他也只是点点头,直到白药子说那孩子性命无虞脸色才有几分见好。他不肯出去,晏平生也在门口出来进去几趟,每每畏惧那孩子一身血肉模糊退开,又白着脸站回韩烨身后,好像打定主意韩烨能见的场面自己也一定能受得住。

此时看着窝在韩烨怀里的小孩,他脸色又变幻几次,对上韩烨稍有奇怪的眼神,他嘟囔道:“我就是想问你,这小孩饿了没,要不要吃东西。”“你不问我,反问他?”白药子看破他别扭,探过头来刻意闹道,“你到底想问孩子饿了还是他饿了?”

白药子把晏平生恼得说不出话,眼看年轻人夺门而逃,才挂着无奈笑脸啐了那别扭鬼一口。小老头把许丛指使出去给自己找饭吃,才肯走到韩烨身边,看看那仿佛缩在韩烨身边睡着的小孩,低声道:“这孩子是救回来了,他年轻,命硬,养养总能养好的。其他的,怎么办?”

他是说隔壁那四个。黄犬公将四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用药泡软了骨头,塞进陶罐里,做成骇人听闻的罐精,还谎称是用种子栽出的人身树。他们被塞进陶罐中的下半身盘曲在内,早已畸形坏死,陶罐内脏污至极,污毒己身,在被他们救下前那些罐中人已奄奄一息,想必也是因此才逃过时常如黄狗般被拉出来的当众戏耍。

“再没办法了吗,”韩烨小心牵住孩子睡着后仍在他心口空抓的手,他的表情平静木然,深邃眉目却露出远无如此淡静的凄恻悲怆,“他们还……”“他们还能对你讲话,向你求救,”白药子望着他的脸,仿佛看见储君自幼便被刻进骨子里的教导,条框规矩让年轻的太子好像已经忘记痛彻心扉的表情,但他的心没能忘记疼痛,“可他们活下去,太痛苦了,每时每刻都是受罪。打破罐子很容易……那罐子里面的东西呢?”

老人佝偻的身形又深深弯下,他牵起韩烨的手。

起先救韩烨时,他认的是钱,是世上人们最鄙夷又最渴望的东西。储君出世便比世上诸多世人更幸福太多,他要隔断这份天生尊贵,也不愿涉身与他无关的波诡云谲,于是避忌、避嫌,仅愿隔悬丝一线诊治。

一路同行,第一次焦急万分地抓住韩烨手腕时,他一心要留住这个人,至后来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从前自己每每避讳的国之储君也不过合指握拢的几分瘦腕,是寻常血肉经络。对他而言韩烨不再只是太子了,他只为这个年轻人的性命倾尽毕生所学,再没有悬丝退避的念头。

他总以为这一路长行,远离长安,忘记太子过往,是从韩烨手上摘除镣铐和重负,似乎与这些短暂的喘息自由相比,暂时失去从前的锦衣玉食便是唯一代价。然而时至今日,他从前的隐约察觉终于化作掌中切实的药瓶,他将那瓷瓶悬在韩烨掌中不忍放下,不算重的一份重量,却不无悲哀地想:

“我的药,”白药子颤抖着嗫嚅道,“可以给他们个痛快。可,我……”

不敢不忍的决定、断不出口的生死、不能面对的取舍,连他这等见惯生死的医者都无法抉择,却选择对年少的太子求救——甚至他此时已不在高台上。

白老头抿紧嘴巴,喉中发出颤抖的叹息和哽咽,他埋低头不想让韩烨看见自己流泪:也许无论走多远的路、无论以何种身份,无论太子高坐玉殿明台或是潜心白龙微服,他也与大靖无数子民一样,在往韩烨手里施加和寄托沉重的、自己无法承受的东西。

而他很清楚,韩烨不会问他:为什么是我来选?

就像韩烨不会对他说:我也会无措会害怕会痛,会因自己一个选择而愧悔内疚,背负取舍两难的骂名诋毁。我也会流泪,会为亲手舍弃的人夜夜辗转难眠,哪怕如是万般种种摧心销骨,却没有一个人看见。

韩烨接过那个瓷瓶,微微垂目看着。他如此轻而易举看穿白药子颤抖的手指和声音,以及它们所昭示的退缩和畏惧,可他仍温柔而平静,哪怕明知他接过的,岂止一个小小的药瓶。

那是他人的命运,可被抉择的生与死、痛苦与解脱,看似渺小却千钧的重量。

他轻声道:“交给我吧。”

老人将他的手和瓷瓶一起胡乱攥住,好像乱流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是个好大夫,年轻时用毒用药,认钱财认权贵,以为用财富高高垒砌就遮掩自己缺陷,忘记他因残疾而不能迎娶心仪青梅的屈辱。可即使如此,他从未要把此刻尚有余息的人送入黄泉,人在世上凡有一息尚存便没有大夫能眼见其赴死而不顾,遑论让生人去死?

年轻时他自诩毒医,可从未当真配制令人丧命的毒药。即使与许德林初遇时有意威胁试探,所用的也不过是一颗冒名顶替的寻常药丸。

今日这瓶药,已将白药子今生所有力气都抽空。调配毒药时他满心满眼都是罐子里那四个少年朝自己挥舞的手臂,即使他已尽力救下黄狗里的孩子,也不能抵消有意夺走可怜之人性命的愧疚苦痛。

他在韩烨取过瓷瓶时陡然崩溃,涕泗横流,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韩烨提袖擦去他颊畔泪水,同窈娘走后那天一样。他望着小老头泡在两汪泪里的眼睛,提起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他做来像是毫不费力,唯有唇角微微颤抖,被熟练地克制于他温柔合宜的莞尔笑意:“白老,别怕。他们只是……睡着了。”

北疆偏远,少有人识中原文字,天性也简单纯净,难免几分天真愚拙。

勒沣等人生于轩辕山中,此性尤甚,长大后偶尔出山易货,对黄犬公所谓人身树、通灵狗的说法轻信不疑,以为确实是戏法。如今才知竟都是血淋淋的孩子被从襁褓中夺走,受此采生折割,其中早早夭折曝尸者难以数计,只因北疆地广人稀,一旦出事真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因此种种非人苦痛竟久无人听闻管顾。

意识到这些,即使心性坚毅,从前最爱看戏法的小亲卫也已泣不成声,其他人或不忍或心酸,未如他一般狼狈,只是纷纷拍肩安慰。小亲卫想与那四个罐里少年说话,带了些吃喝进去,但不消片刻那小房子里已恶臭难当,他干呕几次,不敢再看罐里少年们模样,羞惭欲死地捂着脸逃了出来。

他们还想等白药子救过那狗皮里的孩子再来看看,以为白药子进去看过一圈后匆匆配药是为救少年们脱困,满怀希望。房门轻轻打开,韩烨攥着白药子配过的瓷瓶出来。亲卫们蜂拥上前,得知里面的孩子得救,面上更添欣望:“霜公子,那,那他们……”

看向他们满是希望和热切的眼神,韩烨心底微悸。他侧过头,尽力全无异样地对他们笑了笑,让勒沣去做点肉丝粥,最好吃的那种。几个亲卫面面相觑,稍迟片刻才互相捶肩拍背提醒起来,咋呼着推搡勒沣去做饭。

目光从他们背影上收回,韩烨身形一晃。他抬手扶住一旁粗糙矮墙,勉强走过几步,到了拐角,才倚着身后土墙缓缓下滑,像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一样摔坐地上。

瓷瓶已在掌心攥得温暖,它不过与他一样温度,可他却觉得它像火,滚烫的,要烙进他的血肉。即便是烧是痛,他还得攥紧,他想不能让那些满怀希望的年轻人知道希望破灭的苦楚,哪怕这次欺瞒的代价是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再次摔得粉碎。

他可以安慰白药子,那些苦命的孩子只是睡着了,梦里还有故乡故园、家人团坐,平静安好的一生。

但他自己,如何忘记他们的眼神呢。

如同长针刺髓的疼痛中,韩烨将脸埋进双臂环抱,尽力将自己蜷起,像变成苍白天地里无法被开解的一只锁。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只求这刹那间的软弱,就好逼迫自己吞咽千刀万剐的苦痛,不可与人言说,往后牢牢锁在自己心里。

矮墙另一头,刚才笑闹离开的年轻亲卫们正默默看着。

这日重霄之下长风经掠,将白云撕成绵延细缕,压在他们头上,无声无息地翻涌。没有声音,但看看云的形状就知道,应是一场锋利钻心的风。

望向韩烨委顿地上的发梢衣角,泪流满面的小亲卫本要脱衣上前,却被勒沣拉住。即便已从韩烨及时拉开晏平生的举动察觉霜君从前应当有习武,也没能让一路同行的亲卫放下这份小心。他龇牙咧嘴要忍住哭声,小声哽道:“霜公子不能受风的。”

“擦擦你的熊脸,”勒沣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骂道,“霜公子比咱俩还小一岁,却担得起事来,你看看你这狗熊样子!”

他狠狠搓了一把鼻子:“走吧,给小兄弟们做顿饱饭……好上路!”

追查淞都失贡案的刑部侍郎钱凡辛奉命离京,与帝上赐婚的御史中丞陈廷之女出京是同一天。两方不同路,一边热热闹闹,一边冷冷清清。温朔猜到之前在王景鳞家角门处悄悄来会的便是那位未来的侯府夫人,但因王景鳞闭口不提,他也未多追问。

他不知这对青梅竹马之间究竟有些什么,但假若佳偶天成两情相悦,以陈廷和王象的关系,没理由两人这般年纪还未正经婚配。这事王景鳞既然不肯说起,温朔猜想保不准又跟他那位兄长有些关系,自己就算是个爱与朋友玩笑揭短的人也晓得不开的壶可以提、伤疤却不能随意揭的。

钱凡辛此人查案一把好手,却是个闷葫芦,连带一拨手下也像一群白长了嘴的木头人,这一路赶得温朔十分难受。原本指望宁钊给自己解解闷,奈何这人自打明白失贡案恐怕和太子失踪有某种关联后就干脆心事重重起来,温朔追问,他也只说他有些事想不明白,不想提。

这群人把温朔闷个半死,他还烦躁圣上和紫宸阁卿明明好像知道韩烨下落却不肯言说,又一路无人开解,烦得够呛。日落时宿在早先安排的驿馆,一向活泼灵动的温小公子连饭都吃不下去,钱凡辛看在眼里。他年纪不小,人也闷,但并非迂腐寡淡,一见这几个小伙子才上路就愁眉不展,便吩咐手下去买了几坛酒,送到他们桌上。

“才出京就喝酒,若是传到……”宁钊更心事重重了。钱凡辛心道人不大却如此老成,活得忒没意思,干脆拍开泥封,简洁道:“宁带三团醉烂泥,不想听各位唉声叹气。”

“老不正经。”温朔瞅着钱凡辛迈着四方步出去的背影兀自嘀咕,率先拽过一坛酒倒了一碗。

有他打头,本就郁结在胸的王景鳞也起了一醉消愁的念头,对着坛口咕咚咕咚灌了一阵,辣得眼泪直流。温朔看得吃吃发笑,扫一眼宁钊竟还皱眉坐在原地,很是不满地站了起来,大着舌头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子,咋了,还得本公子亲自伺候你喝酒哇?”

从前太子于此道将他管教得严格,世家子弟上桌觥筹交错时他还只能乖乖站在韩烨身边馋酒,他家殿下偶尔心情好些,就用筷子挑一点酒味给他,逗小狗一样。韩烨失踪后无人再如此管束,他却压根没心情馋酒了,那苦水又辣又涩,若非有太子在旁笑闹嗔怪,独自饮来哪有意思。

如此也就令他酒量浅薄,风烟渡主人偶尔做点泡了花香的果酒都能将他喝醉,更休说钱凡辛弄来的民间烈酒。他一时上头,端着坛子给宁钊倒酒,倒着倒着,忽然眼前一变。

宫宴热闹,伺候这些的本有宫人,是不必他如此的。他不肯放手,寸步不离跟在韩烨身旁,人多时,便噙着人畜无害的纯真笑容抬起手来掩住壶口。

韩烨总看在眼里。太子酒量不算好,但即便醉得厉害也从未失态,温朔由此知道酒醉发疯是能忍住的,只要这个人足够克制。

即使是这样的太子,也曾在实在无法抵消醉意时稍稍靠向自己养大的少年人,用他竭力想独自支撑却被迫借力的手攀附少年臂膀,翻过少年总在护住壶口的手,小声说对不起。

一双手把温朔扶住,他才费劲地眨眨眼睛,看见是那名叫宁钊的青年人满眼担忧。

哪里是殿下,殿下又在哪里呢。

他张手想护住酒坛坛口,被宁钊拽开,一向无忧无虑的东宫小公子忽如被触怒的小兽一般怒吼起来:“滚开!滚开——有刺客,来人!”“小公子?!”可怜宁钊才咽了半口烈酒就被他吓了一跳,呛得半死不说,还得连忙朝闻声而来的刑部侍郎手下摆手,又把温朔按了回来,“小公子醒醒?”

王景鳞在旁发笑,看模样不太清醒,宁钊有点头疼:“两位公子,你们这么不能喝还喝什么呀,筷子沾点得了。”“你最能喝,”王景鳞冷笑道,“要不是能喝,还是别的什么本事,凭何入太子法眼?”

宁钊陡地一惊,他张口要辩,却似一道惊雷打在头顶。他面露颓唐,坐回原地,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太子究竟看中我哪里。”由小小有罪衙门县丞破格迁任,做了东宫的人,全然仰仗东储青眼,然而他却只见过储君那一面而已,何来底气。

太子要他的拙诚,他自己知道,但这话是最怕旁人问的。

人总会变。若储君爱他文章,他还可不断读书上进以自勉;可拙诚德行,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知他立身如何心虚,深怕德不配位。只因韩烨不在宫中,人们不愿与他一个小小司直为难,可他心中何尝不是百般为难自己,方才绞尽脑汁尽心竭力,想为东宫做些什么以报知遇之恩,也想力证自己是个有用处的人。

他低头喝闷酒,温朔却不乐意,朝友人恼道:“你说什么酸溜溜的憨话,我家殿下要用谁自有他的道理,关你什么事?你连自己都管不明白,青梅竹马心上人远嫁北疆,你个怂包你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话像一根针猛朝王景鳞扎去,年轻人挺身跳起,抬手便要打。然王景鳞自幼读书,全未练过拳脚功夫,温朔此刻尽管烂醉,到底也是跟随太子自幼习武的,三两下便把这毫无还手之力的京兆尹家公子摁在了桌上,还带着鼻音嚷嚷出一股自己被人揍了的委屈:“你还想跟我动手——我告诉你,只有太子哥哥打过我——”

王景鳞被他反锁手臂摁在桌面,又醉又气,憋涨得脸颊和眼眶都通红,叫唤道:“你……你少来,安……那密诏施行,你是第一个回宫发疯的人!老子拉都拉不住你!无事太子哥哥有事就发疯,你可是太子最亲近的人,就这事还有脸跟澹台偃生气……你狼心狗肺!”

本以为趁着酒劲上头,温朔还得又哭又闹和他吵起来,王景鳞都备好了还嘴。不料这句骂完,屋里静得针落可闻。良久,身后之人突然卸力,他那股子醉劲儿也没了,扭着胳膊看一眼温朔难得无甚表情的冷脸,王景鳞屡屡张口,最终沙哑道:“我口不择言。”

赶在温朔张口之前,他抬手狠狠在眼窝捣了一阵,接着说:“我不是怂包。我心悦她,她对我无意,她说她要么嫁给我大哥,要么,就嫁给……”

要么嫁给心上人,要么许给荣华富贵。

温朔哑口无言,才知自己低看也唐突了多年好友。他摇摇晃晃给好友倒了一碗酒,接着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回长凳上,兀自抱着酒坛眼神发直,呆了片刻才道:“不怪你。你没说错话。那时他那么难,我还让他伤心。”

听说安康所密诏后他红着眼眶跑回东宫,属臣都说殿下还未回宫。他发狠要等韩烨回来,直至晚膳后才听说太子回宫便到寝殿去了。

他没头苍蝇一样冲进承恩殿时,韩烨不在常坐的地方。那天太子破天荒没在批奏章、没在看书写字,他是在承恩殿暖阁后无人点灯的角落找到韩烨的。他气疯了,没问韩烨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儿、为什么灯也不点发也未束,没问为什么把宫人都屏退,这些,他什么都没问。

可他又什么都问了。他问当真是你吗,你为什么,你何时变成这样的人?

韩烨独自坐在窗下阴影里,他冲上前攥住太子衣襟,指缝里加挟冰冷长发。没有回答,没有声音,他甚至没能看清韩烨的样子。几日后得知实情,他悔痛难当,太子却安慰他,说没什么。

“本宫有罪,辜负万方,不敢自赦。”

那片刻,温朔在他身旁等啊、等啊,想听他说此案千般苦衷、万般不得已,他却不再说了。

温朔只觉痛切心骨。从那后凡有人因此事为难韩烨都容易将他激怒,李隐是一,澹台旌那弟弟澹台偃是一,谁拿这事要戳韩烨的脊梁骨他都要记恨。

可迁怒旁人,其实何尝不是一遍遍记恨自己。

但那件事后,他觉得韩烨有些变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不上来,太子是太会不动声色的人。未至及冠的年纪,却如无波古井水,平静温和得像高高龛笼里金漆木雕的菩萨,清贵又疏离,一张慈悲却清冷的面目,总与人间隔着袅袅淡淡的烟。

宁钊先前试图给他俩拉架却被温朔一把推到地上,这会儿才晕头转向爬回来坐下。他左右打量两个年轻公子十分受挫的表情,打了个酒嗝:“那时……那时怎么了?”

“呆子,”温朔答非所问,恍惚道,“你说,圣上对殿下很好吗?”

这算什么问题。宁钊醉醺醺坐在桌前,想着自太子失踪后桩桩件件安排哪里少得了广德帝默许,又派遣紫宸阁卿亲自调查。退一万步,单看东宫群臣背景,朝中重臣皆由此血脉亲缘而与东宫生出千丝万缕;无论表面制衡与否,紫宸阁卿私下无不与太子交好。对宁钊而言,若这不是帝上对储君关怀备至,世上哪还有比广德帝更好的君父。

“自然是很好的,”他答了一半,陡地一个寒噤,“……小公子?小公子还是气恼圣上……”

直至出宫前,温朔还对圣上好像半点不急于接韩烨回来一时耿耿于怀。

宁钊未曾经历过他们口中太子殿下格外难熬的那几年,外人观来这已是大靖立国来最为人称道的一对君臣父子,便有难言之隐,也不可为外人道。

不过,他虽未亲身经历,也早已从藏不住心事的温朔口中听过对圣上有埋怨之意。是说太子在时,圣上一个好脸色没有;太子失踪、死生不知,圣上才有几分慈父关怀挂念。如今晓得太子性命无恙,就又冷了回去,好像抛之脑后,怎不让东储身边亲近之人心有戚戚。

但宁钊始终觉得,也许天家与寻常人家到底不同,不能以表象论断。他小心翼翼道:“小公子说这话,是否还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温朔却不再答他了,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只留下一句相当大逆不道的轻喃:

“你知道吗……我有时想,圣上好像没有很喜欢殿下,他只是……只是需要殿下。为什么呢……”

第二十三章 犬生(下)

他到门外时,听见屋里正传来一把略微沙哑低沉的少年话声。少年们正值这年纪,声音不太好听,却很兴奋,说好多年没吃过这样的饱饭。

晏平生一怔,他下意识想退开,不敢再听。只因接着传来熟悉话声,平淡柔和,问他们除了这个,有没有很想吃的东西。是韩烨,他想。晏平生心口一抽,近乎本能地嗔怒着想,为什么又是他?做这种事的,为什么如今地步还要是他;他愤怒地要撞门进去,把韩烨拉走,可他接着听见方才那满含欣喜的少年说:想和哥哥说说话,他们很久没有好好和别人说话啦。

隔着破旧窗格,晏平生望向那矮身团坐在几个少年间的背影。临时收整的旧屋地上蒙盖一层黄土尘埃,几个亲卫只踏进一步就不禁作呕的、仿佛世上最肮脏的地方,太子静静坐在被人称作罐精的少年们中间。

他如白玉凝脂的手,万分珍重地捧着缺口却干净的碗,喂当中最虚弱的少年吃粥。那孩子消瘦得像一层薄垮肉皮勉强坠在骨架上,因为半身困在陶罐中,消瘦双臂显得格外长而无力,甚至拿不起一个小小的木勺。

韩烨一口一口地喂他,拈起小勺的手很稳,没有半点颤抖。他微微俯首吹去勺里肉粥热气,陋室中唯一一盏昏黄的灯照见他瞳仁里剔透如水的温柔。

少年们熟练用布满茧子的手在地上支撑,拖着罐子挪动。这动作当然熟练,他们已被训练多年,若做得不好便是一顿毒打;可如今做得艰难,细瘦的胳膊颤抖着,好像过早腐朽的骨头已经撑不住少年人愈发涨大的骨节。他们还记得小亲卫含泪进来时被薰得干呕,此刻小心翼翼挪离韩烨远一些,说想他留下来,听他们说说话。

“好,”韩烨抬手擦拭面前少年唇角,望着少年人已被泪水打湿的下颌,他只是笑了笑,“想说什么都可以。”流着泪狼吞虎咽的瘦弱少年哆嗦着缩起下巴,他连木勺都拿不动的双臂却在地上无措拖拉,想要退开。

韩烨靠近他时,他傻傻看一眼面前的温润公子,才难堪地抬起双手,将由于过分消瘦而显得长得诡异的手指盖在脸上。借着这动作掩藏,他看向自己因为那碗总喝不够的肉粥而怪异鼓起的心下。它在嶙峋肋骨之下撑出一个难看的球,抵在陶罐边缘,好像将有无法控制的秽物流出,要顺着韩烨挨在他身旁的洁净衣角,污黄的爪牙般攀上这样如玉如霜的一个人。

少年无助地哭泣起来,久不曾饱食的胃脘也因躯体堆叠和心绪动荡抽搐,他干呕几声,味道难闻的酸水掺着粥汤涌出嘴角,带着他难堪狼狈的泪水,沿欲盖弥彰的手臂淅沥流淌。

韩烨怕他呛到,提袖要擦拭他下颌,少年却闪躲着嗫嚅道:“我,我太脏,我好臭……”

他的话让韩烨唇心微颤,柔和笑意也摇摇欲坠。韩烨才如梦初醒,他转身看向一个个说着想求他留下说说话、却一点点挪远的少年,才知道,他们渴望被人陪伴,可对他们而言最痛苦的更是他们曾是正常的孩子,深知身在罐中何等不堪。

他们遭受的戕害凌辱,不止在此一身,而更在心头。出生在地狱的孩子永不知光明,因此也不知身在地狱的百般难熬。他们不一样,他们见过人间明光,后来才堕地狱,想来何等绝望折磨。

若是寻常撒谎安慰,是没有用的。污秽能蚕食人的尊严,下半身都被困在陶罐里,他们最知道自己与彼此的难堪。韩烨努力对他们微笑,他眉眼弯弯,轻声道:“其实,哥哥也有个秘密。”他说着,在少年们难掩好奇的明亮眼眸注视下,抬指在自己高挺鼻尖儿轻点几下:“哥哥天生没有嗅觉和味觉,闻不到也吃不出味道的。”

被他喂粥的少年瞪大哭肿的眼睛:“那哥哥,吃不出粥的味道吗?”

“对,”韩烨朝他笑,故作烦恼,“不止粥呀。很多东西,人们都说味道很好,可于我却味同嚼蜡。人们都说气味很好的花,我也没有闻到过,是不是很可惜?”

“是、是呀,”少年深信不疑,甚至为此皱着眉头,苦恼道,“好可惜……粥真的很好吃。有,有肉和米的味道,很香……花,我、我阿娘从前好喜欢花。北地的花太少了,在我家,夏天时有漫山遍野的青草,里面有白色的、黄色的小花。”

“我阿爹会烤肉,好香呀。我贪睡不起的时候,烤肉味就传来帐里,好香呀。”少年深吸一口气,神情怀念而幸福,像闭上眼睛,还能嗅到炙羊腿的味道。

“我们总吃不饱,吃太多,就忍不住要吐,要流脏东西,别人看了会嫌弃,就没有钱。犬公不给我们吃这些的。”

“起初每天做梦都是阿爹阿娘,来找我,来救我回家。我们越走越远,每次睡醒,都在不一样的地方。我就害怕,太远了,阿爹阿娘就要找不到我了。”

“后来……后来,不想他们了。阿娘见到我这样子,会伤心的吧。阿娘从前总说,快快长,长壮实,搬起山,扛大江。阿娘还等我长大,给家里挑水,走很远的路……”

“我还想帮阿爹放羊,我家有好多的牛羊……可我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少年们你一言我一语,讲了很久。到口干舌燥时候,他们笑着捧起碗,央韩烨把剩的肉汤分给他们。韩烨始终温和地笑着、静静听他们讲话,当对上那一双双写满渴望的笑眼时,他脸色煞白,唇角微微颤抖,几乎不能维持笑容。

他扣在汤罐边沿的手也在发抖,少年们顺着看去,片刻后就明白了。但他们眼中的渴望和欲求却没有熄灭,甚至更为明亮温暖,呈现出这灰扑扑的不幸一生都未曾燃烧起来的希望。

“哥哥。”那最虚弱的少年想靠近他,但浑身力气只用在挪动半步,就失去平衡,圆滚滚的陶罐倾倒,带着他摔往韩烨身上。韩烨一把抱住他,少年恋恋不舍地在他肩上挨了片刻,转而伸长了手,轻轻叠覆在韩烨手背。

“哥哥,”他喘息着,抬头朝韩烨笑,“我们原本,有五个人的。去年,我们偷到了几颗石头,约好一起吃掉,咽下去,就能解脱了。他先吃了,他把石头咽下去,好痛苦,在地上一直滚、一直滚,死的时候……好痛苦。我害怕,我们都害怕……我真的很怕疼啊……”

这一生好短,又总在疼痛里。被迫蜷缩的骨头,逐渐坏死的躯体,总在痛,活着的、呼吸着的每一瞬都已浸泡在要将人逼疯的痛楚和折磨中。谁说常在疼痛里的人就渐渐不会怕疼?

只会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地惧怕,更惧怕没有尽头的痛苦。

“哥哥是好人,一定有不痛的办法,对不对?”

“哥哥再帮我们最后一件事吧。”

韩烨起身将灯烛熄灭,黑暗中,他帮少年们打碎了陶罐。

月光苍白,被白云遮掩,又只少许穿过窗棂,仅照亮陋室几寸。少年们笑着朝韩烨伸手,晃着手里的小碗,像孤身在大漠里行走了一生的人,又渴又饿,求那混着药香的肉汤。他们看不见也不必看打破陶罐后何等丑陋变形的躯体,更不再介意洁净月光外的满地污秽。

他们只知道,安然落入静谧长梦的前一刻,他们永远离开了陶罐,而韩烨就陪在他们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等候在外的晏平生忍不住轻叩房门,未料指节还没落下,房门从里推开。韩烨抬眼看他,有些惊讶似的,晏平生却抽了抽鼻子,送上捧在手中的几方干净棉布。韩烨本想赶他离开,晏平生却抿着嘴挤开他软绵绵的身体,硬挤进房门去。

眼看撵他不得,韩烨轻叹一声,转头和他一道用棉布包裹起睡容安谧的少年们。把孩子们擦拭干净,窄小变形的下身也用棉布包裹,晏平生咽下喉咙哽咽,粗声道:“你歇会儿,我……我去把马车弄来,我……我帮你,找个地方,入土为安。”

“谢谢。”“谢什么呀。我不来找你,你自己办这些,能办好就奇怪了,也不怕累出个好歹来。”晏平生嘟囔着转过头,走出没两步,撞见拐角勒沣正通红眼眶,马车已牵到近处了。心知韩烨不愿让他们都承担这份抉择的痛苦,勒沣慌忙朝晏平生比手势,捂着嘴把缰绳递过来,蹑手蹑脚缩回了影子里。

像韩烨安慰白药子时所说的那样,少年们静静地睡在月光下、大地里。

下午时分,中书令李隐无暇享受这日难得好的阳光,他风风火火到紫宸殿前,被门口寺人提醒才拨了拨自己凌乱的长胡子,待通传后入东内阁。因他近来同时查办数件与太子有关的要案,今日匆匆求见想必有要紧情况,故而广德帝已在阁内等候。

李隐来这一趟,是有两件事需上表陈情,俱与他查办江南道百官贪墨案回京后广德帝交办的事情有关。

第一件,便有关李隐初一回京即从京兆尹手中拿到的画卷。

太子于大雪日失踪,此事秘而不发,但几次有走漏风声的危险,皆被险险拦住。自审问当日轮值安康司得知车辇有异后,尚书令澹台徵奉旨走访暗查假冒车辇来源,却被人摆了一道,以为找到授意仿造车辇的主使,却只在那人去楼空的小院找到一幅绘有太子流连花丛、德行有亏的画卷。

此物经澹台徵送回宫中,呈到广德帝桌上。画中储君体态有辱斯文,广德帝自然不肯相信,紫宸阁卿也料定是凭空污蔑。但如若流传出去,辅以东储失踪的不散疑云,则会令民心动荡,认定储君在外失德。当务之急先要调查画卷来源,以防此物流传;再则追查此事,幕后之人料定他们追查车辇,以此排布先一步玩弄君上、侮辱东储,必与太子失踪有关。

李隐调查画卷来源,经其笔触粗劣,认定非寻常画师;而自发现画卷处向外追查,幕后之人排布可称天衣无缝,小院无主久矣,仿造东储出行车辇的也只是寻常工匠,交样取用付钱之人则皆是生人,无从追查。李隐转而研究画卷笔墨,抽丝剥茧,找出京中一处画馆普通画师,此人收重金仿画,被李隐发现时已仿出近四十幅,据他供称买主自称偶得此画,甚为喜爱,并不知画中何人,只吩咐他仿画百幅。李隐依此人所说发出接头信号,却无人来取画了,那画师也畏罪自尽。

如此那画卷来源本不好追查,也就如一枚不知何时起火的火药。李隐正烦恼,却听太医令许榆说起太医署有一太医暴病而亡,有些古怪。但那太医家人并未追究报官,太医署询问时其家人只急着离京,便称有旧疾。

许榆提起这事是因这位突然病死的太医有些来历:疫难之时太医署上下奉旨赴各地主持治疫之事,只留两名驻守天极宫,其中之一便是这位。

李隐直觉不对,寻访之下得知这位暴病而死的太医确实略通几分丹青,再访其家人,却对此事三缄其口。李隐几经引诱讯问,才得知此画确出自已死太医,但家人也确不知其他详情,只是这太医曾嘱咐家中妻儿,如若自己遇难,他们要尽快离京。李隐心知这是太医知道自己会被灭口故而提前安排家人,便未再为难。

这事原本暂且搁置,但今日一早广德帝便传他午后来一趟,要把画卷之事始末再听一遍。他暂且不解其意,只是如实陈情。广德帝听后微微颔首,让他继续讲另一件。

起初得令调查太子失踪一事时,无论旁人如何认为,李隐始终认定此事必非突发偶发。若铺张搜查,一则时日长久,二则见效不定,因此他干脆借冬至大典撤回原本尚书令安排在外搜查的人手,转而调查太子近期所为,想以此为突破口,找清会在这等时候劫掳太子的是何方势力。

这当中理所应当牵涉另一件事。广德帝向他道来时面带失望,原来十九年亲征昆仑回朝后,广德帝便有意重用潜王韩季明。若借此次战功重用倒是顺理成章,但彼时紫宸阁卿皆对此人放心不下,韩季明有领军之能,又颇谙用人之术,看似不爱王权,实则城府颇深,正赶上那半年间太子监国后东宫交权,牵涉诸多,此事便往后放了一放。

往后一放,竟放出了事端。自广德帝暂且放置潜王,由江南道起便出了诸多大小民乱争端。御史大夫司空度奉广德帝旨派遣监察御史巡察,查知硕鼠在仓、贪墨成风,其中受贿者众,相当一部分都与潜王有关。此事不好处置,御史台上表来问,广德帝传皇弟来一番提点,虽未重责,却因潜王牵涉过多,又把重用一事暂且搁置。更别说后来疫难混乱、新修东宫,此事也就一放再放。

褚夷于北疆生乱,轩辕山民与靖军同仇敌忾大败褚夷,之后这年颇有几分安定,这才得空遣李隐下江南道,查究当初御史台上表的百官贪墨大案。这期间广德帝便对剩余的三位紫宸阁卿提起,他这一生血亲缘薄,如今身边只剩韩季明一个皇弟,随他几次出生入死,若总任潜王吊儿郎当,自己也觉亏欠。何况广德帝认为潜王除却有些爱财这无伤大雅的毛病,并无其他,于是便想一计试探欲扬先抑,先用计弹压,若潜王当真受压之下仍如此忠心耿耿,往后便必重用之。

这一计下手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

潜王爱财,也颇爱美人。王府中有一积霜楼,即是金屋藏娇处。夏季时京中流传风流王爷画舫赴宴,与一官妓暗通款曲,行了些不可言说之事。偏偏这官妓沦落风尘前,是因被疑于北疆生乱前与褚夷勾连而被抄家的高官之女。因此外有传言潜王久不受重用遂心生不满,与褚夷敌国私相授受,借相会此女名义暗中通敌,才致使褚夷在北地靖军前往轩辕山增援剿匪时突然发难,令靖军一时败退。

潜王为人风流浪荡、不拘小节,民间向来少不了此等风言风语,广德帝在诸臣工心目中并非多疑帝王,从前对此类言论一笑置之。而这次既有意弹压试探,便以此为由头,宴请潜王入宫,并将那官妓从积霜楼里拉了出来,严刑拷问。那官妓恨极自家因被怀疑通敌就抄家流放,不顾与韩季明露水情缘,胡乱攀扯出许多莫须有的事来。虽是莫须有,但广德帝还是酌情小惩大诫,让潜王闭门思过,并象征性地称会遣太子主持查究王府公账,以确定潜王有无收受彼时敌国如今藩国的褚夷贿赂。

按广德帝原本所说,若潜王老老实实在王府待着,那所谓公账也不过走个过场,之后自会还潜王清白,也可向近臣证明皇弟忠心,别无二念。待来年一到便将安排储君冠礼大典即挪宫一事全权交由潜王主持,依韩季明的本领,此事是无论如何办不坏的,往后重用,也可名正言顺辅参政事。

然而就在这要查究公账的当口,本应主持此事的太子却“无故”失踪了。广德帝忧心自己这番计划阴差阳错逼反潜王,反倒连累太子,但因没有证据断言,只好出于兄弟情深,几次提点潜王,潜王仍纹丝不动。潜王自那之后称病告假,久不露面,竟连一点马脚都抓不住,更休说继续追查,而广德帝也因此深为自责。

李隐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后立刻着手暗查潜王手下,在这当中发生的,一是东宫小公子央澹台旌传信那事,二是风烟渡主人引他前去一叙。李隐匆匆上报,诸近臣才知原来广德帝用计试探潜王的同时,太子也在暗自排布从薄州生绢税追查各地豪绅贪官串通一气的案子。风烟渡主人自称有确切消息可知蕖州刺史的确是为刘清一事而向越王行贿,而越王与潜王关联,太子暗中帮助刘清,自然触怒潜王,前后夹击之下,韩季明要太子消失似乎情理之中。

而太子失踪后身中褚夷贡品之一的隐心蝎剧毒,则劫掳太子之人还牵涉劫取褚夷贡品。若这些种种都与潜王有关……怎不令广德帝心寒。

苍天眷顾,谟北侯阴差阳错救下太子,此事在韩季明计划之外。此刻韩烨人在北疆,军府中已有广德帝提前安排的人手,原本是为监视齐天动向,如今刚好暗中保护太子。

得知此事后,澹台徵请求亲自接太子回宫,广德帝却只松了口气,并未立刻允准,而是下了三道密旨:第一,彻查淞都丢失的褚夷贡品,并同时秘密遣人到褚夷另取隐心蝎解药;第二,让萧彧选人以护送陈香的名义赶去谟北,好好保护太子,密切监视谟北侯;第三,于各地放出消息称太子此刻为考察各道官吏在外亲巡,吏部辅助严加核查,万不可走漏韩烨如今所在之地。

如此安排,紫宸阁卿皆知帝上似乎并不急于接太子回京。帝上用意不可妄加揣测,但无非谟北侯野性难驯,偏巧与太子一道,途中更真心保护,若能以此机会紧密关系、待太子恢复后善加利用,往后控制北境一事安稳无虞;且依帝上安排,朝中将有大动静,太子如今模样,远离长安反倒安全。

在这之后李隐便着手紧盯潜王,得知越王府兵和潜王一前一后往倾国玉璧最后出现之处赶去,他便是来报这件事的。广德帝言语之间避过韩焜不提,他便着重讲韩季明,是担心韩季明在绥州查到有关韩烨如今踪迹的蛛丝马迹,会对太子不利。

“他很快就会顾不得太子了,”听过他如此担忧,广德帝面上没有任何波澜,“积霜楼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李隐一怔:“圣上,有意……以太子行踪引潜王去绥州,是调虎离山?”

广德帝沉默片刻,未答此问,只是沉声道:“李卿。”

这一声犹如提点,李隐收声,眉头紧皱。广德帝见他垂着头,一副不认可的执拗模样,只得低叹一声:“子舜,你且看看积霜楼里查出的东西。”

李隐双手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方被撕下的素宣。画纸上赫然东储面目,而观其笔触,与他先前追查的那幅画卷一致,俨然出自同一人之手——那莫名暴病而死的太医。

怪不得专程将自己叫来理清画卷一事。李隐哑然,原来这悬案兜兜转转也与潜王有关。

“我已命人召潜王回京,让他亲自解释此事。”广德帝面带倦色,仿佛连日来的国事家事令他烦忧至极。李隐低声应下,又一梗脖子,明知此刻朝中文武换了任何一个臣子也会看出广德帝的厌倦从而退走,他还是做了那唯一一个敢触帝上霉头的人:“臣还有一事,不明。”

“太子出事所关联一应利害,不止潜王牵涉其中。越王分明也……”

东内阁静得很,李隐隔着当中青烟袅袅望向广德帝如常摆放在木椅把手上的双臂。他不是个蠢人,一把年纪了,也知道朝中有些“聪明”的年轻人打趣自己是个对圣上极有用的老顽固,好似他是个不懂道理的人。可知年少时他跟随广德帝历经夺储之争五起五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悄无声息地翻天覆地。因此如今朝中许多臣子所知的,只是一个帝王愿意被臣民所窥见的一面,譬如他的威武勇猛、光鲜宏伟,细细数来,恐怕唯有紫宸阁卿和他如今仅剩的四弟潜王清楚:彼时年轻的忠王韩仲远,恐怕算得上是大靖有史以来最不受宠、最多挫折的太子。

他如何走到今日,阴谋阳谋,何堪回首。亲征昆仑也好,雷霆手段也罢,甚至疫难之中前所未有地倾尽太医署甚至连东宫药藏局都用上,他已用了、还将用出几倍于本应的力气,尽为蒙盖他的污点。广德帝所做所求的,紫宸阁卿尽皆看在眼里,李隐也一样。

若非不舍主上、不忍于此时弃主上而去,以李隐为人,在广德帝即位后他便有退隐之心,何以剖肝沥胆,熬至如今。可也是这时候,望向广德帝纹丝不动的手臂,他却不敢抬一抬眼睛。他不畏惧真龙天威,更不会怵世人口中所谓天子尊容,他只是想,若此刻抬首所见,他跟随侍奉多年的人,却用他陌生至极的表情或眼神看着自己,他该怎么办。

“殿下九岁受册皇太子,臣的确是个死脑筋,百般阻拦,不如澹台徵圆滑懂事,总顺着圣上,也不如司空度会讲话,能为圣上解忧。臣连诏书都拟不出来,只问圣上如何忍心。”

他死死盯着广德帝手上那枚扳指:“臣那时说,三殿下自幼没了圣懿纯皇后生母倚仗,也无生母母家庇佑,自幼幽居玉藻宫中,屡屡遭人暗害,防不胜防。圣上急于册立太子,一则圣上尚在壮年为时尚早,二则朝中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殿下无依无靠全无倚仗,被扶上此位必沦为众矢之的,可能只以圣上圣眷隆宠即可护其于风雨飘摇之中!可还记得当年八子夺储,至深之祸便缘于年幼皇子沦为重臣傀儡所致!”

“圣懿纯皇后母家因何落难,连一个男丁都未能留下——皆为当年圣上争储!臣早已劝过圣上立储不宜过早,圣上如何答臣!圣上说天下都争得来,难道倾尽为君为父之力,却护不住一个孩子吗?!”

“朕算是听出来了。”广德帝轻碾手上扳指,看见座下那乌髯老臣通红的眼眶盯着自己,在他碾动扳指时,李隐微微眨动眼睛。广德帝目色微暗,低垂眼皮,片刻后转而抬眼,已换了神色:“你是责怪朕不让澹台卿立刻接太子回宫,你以为朕在包庇焜儿。”

李隐攥着拳头,心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话都说到如此了,干脆倔道:“臣就是这么个意思。”

广德帝气极反笑:“滚出去。”

“不滚!”李隐气得胡子抖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臣一把年纪给圣上到处跑腿查完这个查那个,在外头做的都是恶人,不是为了换圣上一句滚的!今日太子之事圣上若不讲明,臣死也不走!”“我让澹台旌来拉你,让你老对手的儿子来看看你这老东西撒泼,你给朕等着。”广德帝猛地抬手指向他,“李子舜,你有种别动。”

一君一臣两位老友互瞪了片刻,才一道偃旗息鼓。瞥见李隐终于抬眼偷扫自己表情,广德帝面沉如水:“你瞅什么瞅,朕叫你来说正事,你给朕添堵来的。”

“不止臣一人如此想,圣上冷待太子多年,旁人有如此猜度也不过分。自圣上凯旋、东宫交权后,太子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这会子一听性命无忧,圣上就又把太子置之脑后,能怪别人多想吗,而且……”

李隐看一眼自己眼皮子底下那碗太子离宫多时还每日雷打不动放一天的牛乳,忍不住推了一把,气鼓鼓道:“臣都知道太子他不爱吃这玩意!”

广德帝深吸一口气,摆手道:“我今儿心烦,不跟你扯这个。我有意放任越王,你自己回去想想为什么,不怕丢人现眼就去求澹台徵给你讲!想明白了就给朕滚去封剑道查薄州那生绢税,快滚!”

这下子李隐脑袋里热火气熄灭一半,他撇着嘴起身,走出一半,又咕哝道:“圣上要彻查潜王一事,身边不能少人,这时候臣不能离京。”

“你们不能尽在京中,四角近臣也不能都在此事未能十拿九稳时通通与潜王为敌。”广德帝好似已说累了,拿起桌上一份奏章看了两行,才睨向李隐,无奈道:“还不走,真让澹台旌来抬你?”

李隐这才脸颊抽动,忙不迭抬腿出门。他前脚刚走,在外头等得汗出如浆的赵福便小心翼翼迎了上来,见李隐脸色尚好,才抹了把汗。赵福也是从前王府伺候的老人了,李隐看出他有话要说,便慢走两步,才听赵福称今早霄州来信,应王上疏,不知说了什么,圣上有些不痛快,也许为此才朝李隐发作,请中书令勿放心上。

“应王那边,圣上怎么说?”

“中书令要听原话?”赵福左右看看,耳语道,“圣上说,不必管,事要一桩一桩办,人……也是。”

白药子总管他们救下的小孩叫“命硬的小东西”,起初几个亲卫都当小老头嘴里吐不出象牙,叫得凶,没想到这孩子是真的命硬。

剔腐肉后烧了整整两日夜,明明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还跟什么千里眼一样,非得和霜君窝在一块。勒沣气得牙痒痒,自己也抱铺盖在屋里守着,后半夜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流了满脖子,把自己给呛醒,一睁眼,那小孩没睡觉,蜷起上了药的小手小脚蹲在床沿;他醒时总闹,只有韩烨在身边时才安静,因他病着,韩烨也不愿惹他难过,任他扒着胳膊坐在床边,守到这时,已俯在床边睡着。

勒沣睡意尽消,怎么看那小子蹲在霜君身旁的姿势都像个护食的小狗。他心里咯噔直响,晓得忠心的小狗不会突然咬向主人毫无防备的脆弱脖颈,但总觉得要把这孩子带回军府,可能自己比较难受。他还没摸清楚何来如此直觉,忙挠着头怪自己小人之心度大哥之腹,他家大哥还能容不下个狗里狗气的小可怜?

他提了提裤子,蹭到床边,像从前在家中驯小狗一样试探着伸手,打算让小狗闻闻。那在霜君身边狗模狗样的小孩却嫌弃地往后缩了缩头,把勒沣气得没处撒,又知道他不会说人话,听也听不懂几句,干脆扭头去一边坐下继续睡,不置这闲气了。

翌日清晨韩烨睡醒,躲去门外轻咳了几声,那小孩便不再非缠着他时刻待在自己身边,好像知道怕将他累坏。韩烨却看出他害怕,没有当真扔下不管,只是每回来看他都带着几个亲卫,有过几次后小孩也不再惧怕勒沣等人了。

养了几日,小孩才露出怕苦的样子。白药子硬给他塞苦药,韩烨劝不住,反被金婆婆拉出去。

药太苦,他在小老头虎口轻轻咬了一下,没用力,还舔了小老头一口,被白药子跳脚埋汰一顿,出来却说咬人不用力,好苗头。

他太小,是不幸,也是幸处。又养下几日后他便能下地,只是已忘记如何直立行走。韩烨领着他在檐下一小步一小步地练,走累了,就抱回房去教他讲话。从前虽没人教他说话,他也不怎么能听懂,但到底也是听着人话长大的,韩烨耐心教,他也喜欢学,没几天便能叫“哥哥”了。

停留在沙月地这几日,看上去韩烨大多时候都在照顾小孩,其实勒沣和白药子都知道他牵挂军府,但想着齐天那边还有事不知道处理得怎样,若此时写信,恐怕那人分心。因此勒沣整天驮着昂首挺胸急于表现的白头隼在他跟前转来转去,他也闭口不提这事。

闭口不提倒没事,那也得每天睡得安稳才行啊。白药子整日打量他朝小狗强颜欢笑,整夜整夜的睡不安稳,用膝盖想想都知道这人操的几份闲心,气得把他摁在桌前,逼着给齐天写信。写了一份,避重就轻没提黄犬公和褚夷的事,光说救了个小孩、要迟几日到。白药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干脆撕了让他重新写。

韩烨这辈子估计还没被谁这么毫不遮掩心疼地凶过,拎着笔愣了愣,只好又写了一封。这回白药子满意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勒沣让赶紧送走,免得晚了片刻韩烨那弯弯绕绕的心眼子又冒出来,不肯寄。

“你不讲明白,平白无故在这儿停好几天,那野人也是急。你说明白了,他想想这事你能处理,虽然着急,但也不至于前思后想猜不透再连夜跑回来。你说这道理对不?”

白药子这人说话怎么都是不中听,和他一比金婆婆都和蔼慈祥多了,掰着自己仅有的指头跟韩烨讲道理:“我的孩孩儿,你要跟婆婆学。万事都放在心里、不跟别人分担,早晚会把自己憋坏的,身边人也干着急、帮不上你。”

白头隼带回齐天的信时,那孩子四肢已能拆去白纱,只留干痂渐渐收敛。

他这时候正是恢复最快的年纪,第一次拆下手上白纱时他新奇地摆弄自己的手,上回拥有这双手是几年前,他都记不清了。那时最后摸到的是滚烫的沙、黄狗的血肉,他有点发抖,小心地朝韩烨摸过去。韩烨没躲,反而轻轻将脸颊挨在他小小掌心,他于是摸到微微的凉,光洁而柔软。

他想哭,韩烨折起白纱去接他的泪珠,小声说若流到脸上伤口会痛。白药子在旁嫌弃,说人家很能捱痛的小男子汉,要照韩烨这么个带法,怕不是也要带成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娇滴滴的小公子。

这个“也”字用得很有点意味悠长。一边的别扭鬼晏平生暗自咂摸,东储武艺师从大靖军中第一高手,自己老子阿兄都很赞赏,想必很能打;那温朔看着挺矜贵一小子,回回揍自己时拳头别提多狠了,小老头简直以貌取人胡说八道。

韩烨却没还嘴,他一贯不还嘴,只是笑了笑。白药子这种刀子嘴最怕撞上软豆腐,换言之,最怕遇上韩烨这种人。韩烨不还嘴,他自个儿便气势减了几分,转而道这小子跟小老儿姓白,你要宠他是你的事,小老儿可不干。

这小孩随了白药子的姓,是韩烨让他明白白药子费尽力气才救治他此身健全之后,小孩自己情愿的。他既然愿意叫白药子一声翁翁,白老头也挺高兴,连夜起了几个名字,第二天拿来一看,连大字不识几个的小亲卫都嫌难听:“我们寨里养的狗也不会叫狗剩。”“你懂什么,贱名好养活。”白药子气得直跺脚,后来又绞尽脑汁起了几个,连白决明都想出来了。

听了几天热闹的晏平生忍无可忍:“决明子不是泻药吗?”

白药子和许丛异口同声:“胡说!”

晏平生勃然大怒:“你就说喝了泻不泻吧。”

白药子扭头叉腰:“小小年纪唉声叹气成什么样子!”

许丛拍案而起:“平白无故凶公子干嘛?!”

晏平生也拍:“叹气你也管,你不会好好说话?!”

白药子怒发冲冠:“我管他,关你们两个夯货什么事情?小老儿忍你们很久了!”

金婆婆呛了一口,看一眼纷纷缩在一边不敢出声生怕殃及池鱼的年轻亲卫,向韩烨无奈道:“好孩孩儿,你给起个就得了,婆婆耳朵疼。”

在男孩头顶轻轻摸了一下,韩烨声音柔缓,跟他商量:“你醒来那日,长风之上层云辽阔。我叫你云封,好么?”

小孩面上还蒙着白纱,只是微微张开嘴巴,又抬手指着自己,一字一顿慢慢道:“白、云、封。”

他的名字,他往后有名字了。

小孩忙不迭点头,把自己圆滚滚的脑袋拱到韩烨肩窝里撒娇。韩烨笑着捏了捏他的后脖子,像要拎开个撒泼的小动物。动作有些下意识的熟练,晏平生在旁看得怄气,背过身,却偷偷笑了。

此时的谟州宣威将军府,梁翁正在座下愁眉不展,他搂着瑰蛇站在矮桌旁,身边坐着一个头发虽花白、却保养得很是得当的妇人,她便是梁翁的妻子,亲卫们口中的音婆婆。先前山民与靖军对峙,寨中老弱妇孺一时间六神无主,即是音婆婆带领安抚。

她视自家老伴的坐立难安如无物,端坐桌前,开了道药方,叫了声“没用的老头子”,让梁翁去抓药。梁翁小声反抗:“能干的老太婆,这时候还有闲心抓药……”“配出来还得试,不试怎么给霜君吃?”音婆婆白他一眼,“要你何用。”

梁翁连吃了一天瘪,只好捏着药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去,到门前,才忍不住朝坐在上头冷着脸的齐天劝道:“大王……侯爷,那传诏官……总晾在前厅,也不是个事儿,横竖这事推不得,咱们出京前,老朽便说过这回事,你也该早有准备吗。这送亲仪仗都在路上了……”

被音婆婆剜了一眼,梁翁连忙捂嘴收声。目送他走远,音婆婆才起身上前,取过齐天面前那封信。

霜君之事,这几日里梁翁都对她讲过,知道两人心意互通,她也挺高兴。

齐天赶到军府后,如出发前韩烨嘱咐那般重惩拦路官吏,因他气势实在惊人,几次交锋之下,谟州刺史畏惧于他匪气威势,暂且退让,而齐天也本就有意如韩烨所说且将他们稳住,山民也暂回城中,两方就此僵持。

白头隼来信,因山民中没几个认识中原文字,其中事件还是齐天允许后音婆婆讲给他们的。得知黄犬公之事后那海等曾与霜君同行亲卫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去接应,怕正如那黄犬公临终所说,会有同伙对霜君等人不利。音婆婆一人给了一拳,让他们继续听着,原来霜君早有预料,信中已说了,此事尚有隐情需查明,得徐徐图之。无论虎狼卫还是齐天本人,若他们此事骤然离府,恐怕要惊动谟州刺史。

那霜君不过几行字,亲卫们竟肯乖乖听话,音婆婆颇为惊讶。

这事没来得及和齐天聊起。偏巧这信才来没几日便有传诏官从长安快马加鞭赶来,宣了恩旨,是将御史中丞陈廷之女指给了齐天,让谟北侯准备接亲。这事全无商量余地,倒是她一贯所知的王族作风。

“那海他们那野脾气,难得霜公子三言两语就能管住,”她重新看了一遍韩烨来信,心下不免暗暗感慨这素昧谋面的年轻公子属实心思缜密又言辞周到,“本以为是个和侯爷一样多么不假辞色的人,但他救下那可怜孩子,原来是菩萨心肠。”

齐天没应声,他一贯寡言少语。音婆婆观察他面带郁色,犹豫片刻,方才道:“侯爷……是在烦心赐婚之事?”

“不是。他要送人来便送,与我无关。”齐天接过她递回的信,却未再出声。音婆婆知道他想自己待着,且传诏官还在前厅,只怕其他人招待不周,反而落人口实。迎亲之事尚可从长计议,不急这一时半刻,她点点头,没打扰齐天,自己也出去了。

皱眉看向那几行已快要被他倒背如流的字迹,齐天落指轻轻摩挲其中看似寻常的半行。

韩烨信中大多所提都是那从狗皮中解救出来的孩子,而那四个陶罐里的少年却只提了如此半行。齐天回忆自己从前率人下山也偶有瞥见所谓黄狗罐精,虽得知真相心中也震怒非常,但细细一想,如罐精般年纪的少年,若当真是半身都被塞进陶罐的寻常生人……

就算打破罐子,归还他们的只有变形扭曲的畸形肢体,半身残废,久陷污垢。坏血腐骨,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又怎么活得成。

以韩烨的性子,何种境地、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对那几个少年避而不提?齐天只是望着这半行看似隽秀平静的字迹就觉心口翻绞,他把信纸整齐叠好、收在胸前,走到门外。

他恨不得自己和白头隼一样飞到韩烨身边去。他不在,韩烨那性子,多半自己处理那些孩子的事,有多难过也不会对旁人说。只是想到这个,他就坐立不安。

可他不能去。韩烨肯写这封信讲明路上有事,恐怕就是白药子等人连哄带劝逼出的。他愿意对自己说这些,自己不能让他失望。若为这封信丢下军府之事赶去,恐怕往后所还有这等事项,韩烨再不会对他坦陈了。

那海来找,说那鬼鬼祟祟的副将从谟州刺史府回来了,要不要去堵他个正着。齐天微微颔首,冷下脸色,转而朝前厅走去。

天边千里晚霞抹残红,想来明日晴好无雪。他想,这几日别再下雪。

晚风自谟州吹向沙月地,彤云已散,剩天外冷月,照得人如雪。

韩烨从云封房里出来,又撵了跟着自己的勒沣等人赶紧去歇息。明日他们便要继续往谟州赶路,勒沣跟着他念叨了好些遍一定好好睡觉才走。

他在月下站了一会儿,取出白头隼送回的信,这才得空借月细看。齐天的字不好看,与他人一样,张牙舞爪的。但想着一定要回信,男人已写得很认真,只因有些着急,一会儿墨不够了、一会儿又蘸太多,洇出一些墨团,像手忙脚乱的爪印。

韩烨弯眸莞然。得知军府之事暂且压下,齐天也很听话,他轻抚男人笨拙的字迹,好像指尖轻挠那总拢住自己的宽厚掌心。

将叠好的信纸藏在心口时,他碰着挂在颈上的羽哨。它因在贴身之地,是温暖的,不像……

忆及那已空荡荡的瓷瓶,他仰首望向夜空。合拢眼帘时,唯有睫羽颤抖、脸色苍白,方于宁定之外流露几分不易察觉的痛色。

北疆星夜不似中原,它更为高远空灵。星光纯净明亮,像那些孩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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