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五S的那个手机底下那个按钮录王子iphone5s指纹录不进去之后过了一下是从网上买的,他就突然不能用了怎么回事呀?

1997年的五月至六月,许静仪的傍晚是在学校排练室度过的。她这时候的朋友叫谷雪,是二十一个参加回归庆典表演的女孩之一。6月27日下午六点,女生们挤在小图书馆二层的排练室换衣服。离公演仅剩三天,今日带妆彩排,郑老师提前吩咐过,要把裙子带上。

谷雪说,裙子忘在家里了。前一天过水没干。许静仪说,我帮你去取吧。

为了赶时间,她一路小跑,到了邮电大院,发现房门紧闭。许静仪敲了敲门,大声说,阿姨,我给小雪拿裙子。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谷母说,怎么了。她的眼眶发红,客厅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面孔有些熟悉,两人仿佛在聊一些什么,却因为她的到来戛然而止。许静仪迟疑了一会儿,说,谷雪裙子落家里,让我取下。谷母说,哦,好的,你等下。她找了一会儿。许静仪看见了,裙子就在沙发上,与一堆衣服混在一起,明晃晃的。也许刚收下、没来得及叠起来的衣服混淆了谷母的注意力。沙发上一个屁股墩大小的印痕明显,那人想必在这已坐了相当长的时间。她没进去,谷母半扶着门将裙子递给她,裙子又长又沉,许静仪费了些气力才把它叠起抱住。门再次关上,她感到失望,却很难说清心里失望以及震动的原因。

女孩们换好裙子,副歌部分众人围成一圈,一起向后仰倒,长裙子铺开在地板上,像落了层雪花。许静仪看着墙面时钟慢慢从七点转到八点一刻,直到八点半。排练结束,校园已经没人,一旦过桥,连路灯也没有了,前方一片黑暗。谷雪从书包掏出一只电筒,光源微弱,但总是一片光,两人踏着这片扇形的光亮,谈论同学老师,或是听来的故事。许静仪总是分外享受这一时刻。谷雪说,真烦,明天又得去顾老师家补课。我妈太懒了,就是不想做饭,尽让我蹭顾老师。许静仪说,那你可以来我家,我家就我和我妈两人。谷雪说,算了,我妈要说我的。许静仪说,没事的,我妈做多了也吃不完,老热剩的给我。谷雪说,再说吧。

许静仪到家就喊饿,要母亲下青菜面。许母在看电视,想看完一集再说,但是许静仪这个那个的要求,让她不胜其烦,只能从剧情抽身出来,说,面条没了,还剩点中午多出的米饭,泡个酱油饭吧。许静仪同意了,表情却很委屈,许母站起身,拿起电水壶去接水,说,你别嫌,就一个泡饭还得给你烧开水呢,挑三拣四,难道饭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许静仪说,你们怎么都那么懒呢,谷雪妈妈也很懒,天天逼她去顾老师家补课。我叫她明天过来吃晚饭。许母说,就知道添事情。许静仪说,今天我还看到顾老师在她家里。许母说,哦?什么时候。许静仪说,傍晚吧。开始我还以为她家没人呢,敲了半天才开。大白天的锁着门,太奇怪了。

许母没动也没反应,许静仪叫起来,妈,妈。许母回过神,说,鬼哭狼嚎的,干什么?许静仪说,水漫出来了,你倒是看着点儿啊。许母关上水龙头,反复擦拭壶壁和底座,见许静仪不停挠着头皮,说,怎么,抓个不停。她放下水壶,开始扒拉,惊道,要死,长虱子了。

许静仪被发现长虱子正值停课的前一天。她所在的小学只是江苏无数发生虱灾的地方之一,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她到后来才知道。此次蔓延至全校的虱灾,据说因二年级一个男孩子长期不洗头所致。为了防止扩散,学校通知停课三天。梅雨季和停课几乎同时降临。夜晚无止无息,漫长煎熬,半梦半醒间,许静仪听见雨声淅沥,仿佛有人呓语。一天她睁开眼睛,发现天已全亮,头皮也不再发痒,母亲的白酒土方起到了奇迹般的作用。为了规避再次沾染的风险,许母亲自动手,剪掉了许静仪留了快九年的辫子。

恢复上课第一天,许静仪站在邮政局楼下,门卫老李见了,说,等谷雪呢?许静仪说是。他说别等啦,她今天不上学,家里出事了。许静仪站在楼下看着二层,以往总是开着的绿色大门此时关得严严实实。是的,谷雪家出事了,许静仪想。她独自走过狭小的城镇,走过那座桥。梅雨季尚未结束,一切都是雾霭沉沉的,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忽然有种预感,此后自己就是一个人了。

汇演将至,学校正为缺人发愁。许静仪斗胆说,要么让我试试。她跳了一段,仿佛排演多遍,顺利成为替补。1997年6月30日,正式演出当日。许静仪和女孩们在堆满木条和废电线的后台换裙子,许母给许静仪买了两只带假发的头花,别在剪短的头发上。节目排在最后,前面有诗朗诵、独唱以及合唱。随着节目的愈加临近,许静仪却感到腹痛难忍,浑身发冷。她以为是临上场前的紧张所致,站起身时,才发现裙子上染了一小片血渍。郑老师急急推着女孩们上台,她没法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表演结束,许静仪瘫在后台,在幽暗的光线中发现那摊血液来自下体。她把T恤塞进内裤,没一会儿衣服就被血染红。节目已经演完,大幕拉上,台下兴兴轰轰忙于撤退,没人注意到她在角落的挣扎。郑老师回收衣服时才发现了她,问清情况,跑到礼堂外的小商店,买了包卫生巾,教导她怎么使用,告诉她不用惊慌,不过是初潮降临罢了。

许静仪可能是班上最早迎接初潮降临的人,并且在这样极为狼狈的处境下。她失去了好友,无法与他人共享此一秘密。也许她天天早上吃的据说添了激素的包子催熟了发育,也许是一连串事情的打击。她对此充满懊丧,百感交集。

回到家,许静仪把裙子扔进脸盆,水渐从透明变成羞粉。她换回旧裤子,心情平静了下来。许母没问表演如何,但往她碗里多加了一只荷包蛋。吃完饭刚七点,两人坐在床上观看中英交接仪式,许母忽然对许静仪的脚趾头感起兴趣,仔细看了看,嫌太长,找了把小剪刀,一定要将趾甲剪掉。剪到一半,讲话结束,仪式正式开始。虽然地理间隔很远,但是许静仪还是感到与有荣焉,差点热泪盈眶。许母看着电视,一时走神,一剪下去,许静仪惨叫一声,小脚趾已经多了道血口。许母找了张卫生纸擦了擦,去抽屉翻了只创口贴。回来时国旗正升至半空,许静仪捂着趾头若有所思,之后老练地说,那个来了,你得给我买卫生巾。许母把胶布递给她,盯着电视,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慢慢道,那你要注意卫生——就像许静仪还置身于虱灾中一样。

1997年6月28日上午七点一刻,邵家杰接了起报案。报案者是邮电局宿舍109室的陆美鸾,丈夫得胃癌去世后,靠早起捡瓶子为生,说早上在垃圾堆上看见了一具尸体。人估计受了点惊吓,说话有点语焉不详。所长在市里开迎回归基层公安派出所工作会议,小胡打电话去问指示,那端说最快也得下午两点,让他和邵家杰先去现场守着。

小胡本地人,毕业一年,邵家杰比他年长三岁,今年二十八,六甲人,当了八年民警。所里总共四人,一个今天休病假。镇派出所配给有限,唯一一辆五菱面包车开出用,目前还剩一辆嘉陵70摩托车,右脚蹬子坏了小半个月,还没修。小胡见邵家杰推得费力,加上下午要去三余姨母家,姨夫过五七,穿了条新卡其裤子,有点顾虑,说,要么我走过去得了。邵家杰道,走个屁,去晚了,现场还不早被踩得稀巴烂么。

连日梅雨,道路泥泞。两人到达现场时,嘴角都溅了些泥点。小五和小斌和他们差不多同时,两人都是二十三岁,中专毕业,刚收编进联防。案发地近河,沿岸住户常将生活垃圾倾倒此处,久而久之,形成土堆。土堆周围,除了报案者惊慌凌乱的新鞋印外,还有一些浅足印。昨天后半夜有雷雨,旧痕刷去不少。土堆半坡有扎布绳捆起来的粉色仿绸被套,绣着鸳鸯,露出一只赤足。小斌稍胆大,套了鞋套,向上攀去,邵家杰留在坡下,点了一根烟,又递了根给小胡。小胡摆手回绝。邵家杰便走到小五身边,给他递了一根,搭话道,第一次见?小五吸了口气,接过烟,不是,以前在长沙读书,见过人跳楼,脑浆差点儿溅身上。邵家杰把烟点上,说,哦,牛逼。小斌在半坡,咦了一声,说,这女的我认识,跟我小舅妈打过麻将。邵家杰听见了,远远问道,谁啊,打什么麻将。小斌迟疑说,是杜吉英吧,住邮电局大院,老跟我小舅妈打麻将的那个。

十点钟,刑侦大队赶到,小五和小斌联手将人抬进镇医院太平间。医院一个干全科的黄医生,四十五岁,兼职做法医,说目前眼睑面部均有出血点,脖子有指纹淤青,像扼杀,但还需进一步检验。邵家杰边等结果,边在医院过道里抛一元硬币。过去几个看头疼脑热的病人,好奇张望过来。邵家杰把硬币蓦地捂住,笑问,你猜是国徽还是牡丹。小胡说,什么问题。邵家杰说,如果是牡丹,我们现在就去找人,如果是国徽,就再等一等。小胡拿过硬币,抛了上去,却半空截住,他说,不等了,那边说会拖到四点,要么先去看看。邵家杰默认。小胡把手摊开,国徽,1994年铸。

邮局大院二层阳台贴着碎玻璃装饰,白漆数字刷在绿门上,十分显眼。死者家住210。两人到时正好下午四点,天色全阴。下一波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209似乎正打算出门,没踏出步,人又闪身缩了回去。邵家杰暗忖,敲了敲门。里面有人,他听了出来,示意小胡,打开电筒,预备踹门。拖鞋声近了又远,门打开,但灯没亮,黑暗中可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道,你来了。邵家杰心一惊,他有持枪证,但没资格配枪。他提醒自己,要不动声色。

邵家杰打开电灯,把桌边两张方椅拉到身边,对着谷燕青坐了下来。没估错的话,谷燕青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体重六十五公斤上下,脚上塑料拖鞋,偏大,实际脚码应是四十。他记得进门时看见门口鞋柜上放着一双黑色登云皮鞋,鞋底沾着泥。很多年之后,邵家杰还是会在梦里看见这一幕,二十八岁的他,以及小胡,和谷燕青面对面坐着,中间是悄寂深重的黑暗。这一幕随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变得愈发不真实起来,但同时他也愈发确定,第一印象没错,谷燕青是个柔软的没什么力气的人。

谷燕青交代得很快,讲培训当天到家,看见钥匙还插在门锁上,杜吉英在床上躺了一天,晚饭没做,地也没扫。他舟车劳顿,有点火气,吵了几句,相互推搡了几下。她手劲大了起来,他掐住了她的脖子,没一会人就不动了。女儿小升初,案发时在楼下顾老师家补物理课。正是晚饭点,锅碗瓢盆声响很大,没人听到。他用被套包了尸体塞在床下。女儿回来后,按时洗漱,十点睡觉。等到半夜,他独自起身,套了双雨靴,将尸体拖至离大院五百米外的垃圾堆。

保安李长林有慢性化脓性中耳炎,十一点钟已经睡着,没有听见开门声,连雷声也没有听见。209住着谷燕青同事王巧云,敲了半天,无人应答。但208的吴旭萍在。她回忆起6月27日上午,她和谷燕青、杨学惠、王巧云以及赵永成五人,三天培训结束,去了趟南京路,转进新世界百货,逛到一层鞋店。其中一只柜里摆着一双红色金搭扣中跟鞋,三个女的一个个试过去,看了价格,都说,不合适,太小。售货员说,大的也有,可以调货。王巧云说,也不怎么好看,其余两人点头。售货员没说什么,把垫纸和鞋撑重新塞了回去。谷燕青拿起看了看,把鞋放了回去。逛完一圈,众人还是在第一食品买了老三样:杏仁排、巧克力和喔喔奶糖。回程前经过新世界门口,谷燕青停住脚,说,等我下,就独自进了门。众人起先以为他尿急,但出来时,谷燕青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袋里鼓囊囊,显然是鞋盒。王巧云说,哦哟,还是谷科长下得了手。谷燕青说,出来一趟,总归要带点东西。赵永成说,你这样弄得我很难做人啊,我买糕饼,你买名牌鞋。女同事们都笑了,说赵主任有钱,赶紧去买一双。赵永成说,不买不买,老菜皮,脚又胖,省点钱。杨学惠说,送鞋不大吉利吧。谷燕青道,老夫老妻,还怕散了不成。顶多回头叫她把钱给我。王巧云说,不怕散,就怕不散。赵永成说,瞧瞧,讲到心坎里。

吴旭萍四十二岁,和其他几人一样,都做办公室工作,是个小科员。说到这里,胡义峰的笔录停了停,问,当天他有没有异常?吴旭萍说,没有,一路都闭着眼睛,睡没睡着不好说。小胡说,然后呢。吴旭萍说,晚上六点半到镇上,之后各自回家。关上房门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左墙壁上有块半圆水渍,吴旭萍走了下神,说,在恒丰路客运站,他伞骨折断了。小胡说,这有什么关系?吴旭萍说,又是鞋子,又是伞的,难道不蹊跷吗。邵家杰打断说,不要搞封建迷信,有事说事。你跟他就隔一户,什么都没听到?他敲了敲墙板,说,这边墙板没有那么厚吧。吴旭萍说,那你该问王巧云,她就住隔壁,他们都没听到,我能听到什么。小胡说,行,我复述一遍,情况属实,就在这边签字。吴旭萍说,是的,都属实。她拿过笔,又问,听人说,他老婆死的时候,脚上还套着那双红鞋。小胡说,打听这个干嘛。吴旭萍说,好奇问问,问都不能问了吗?小胡说,对,不能。吴旭萍不置可否,在小胡笔录下方,写下名字。

杨学惠住最东侧,201,今年三十六岁,比谷燕青大两岁,说谷燕青写一手好字,材料也写得好,交上去通常一两遍就过。他没来的时候,写材料的是赵永达,差远了,但高升的却是赵,谁叫人猪肉茶叶送得勤快。谷燕青这样的人,有才华却不知变通,着实可惜了。小胡说,当天还记得什么情况吗。杨学惠答,培训完了,他买了东西给老婆。小胡问,那他和他老婆关系怎样?杨学惠说,之前听王巧云讲,他老婆和他不大同房,但都是说说的。一个人在外有点说法很正常,大家都有说法。邵家杰说,你见过他老婆吧。杨学惠道,见过,但不熟,见面打个招呼的交情。他老婆不是本地人,1985年从湖南长沙过来,在纺织厂上班,结婚后不上了,专门带孩子。说起来,杜吉英算我介绍的,当时她总来邮局给老家弟弟寄钱,让谷燕青瞧见。我们都说不适合,但他一意坚持,也没办法。谷燕青这样的人,着实可惜了,还是不该介绍。

天色渐晚,暮星上浮,两人正准备离开,王巧云却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塑料袋蔬菜。她否认之前说过谷燕青夫妻不睦的事情:有些人自己嚼舌头就算,偏喜欢泼脏水在别人身上,真不要脸。有点动静是正常的,小谷夫妇吵得不算多。同样住隔壁,208的那谁不比谷燕青家多多了?

审讯室太热,邵家杰把风扇打开,偏向谷燕青,把笔录念了,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谷燕青说,没了,就这样。邵家杰把笔和印泥收起,谷燕青忽然说,能不能给我一根烟。邵家杰说,行。之前不抽?牙挺白。谷燕青道,是,现在就一想。邵家杰从上衣兜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红梅,擦了根火柴。邵家杰意外发现他拿烟模样很自然,不像个新手,手指纤长,一看就是写字的,而不像一个凶徒。谷燕青手戴镣铐,得低头才能够着烟,他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过了一会儿,开口说,我跟我老婆偷着约会了三次,她就有了。我父亲不知道,还在四处给我找人相亲。我跟他说了这事,他意见很大。两人三天没过说话。到了周五,我下班回来,见他背对大门,在院里刨木条,说是做个摇篮,让孙子睡觉。但我们头胎生了女儿。邵家杰说,嗯。谷燕青将烟灰弹进手心,又说,我父亲年轻时跟着老木匠学过徒,但后来阴差阳错做了赤脚医生。邵家杰说,认识,给我打过针。小胡小时候跟他拿过打虫的宝塔糖。谷燕青说,对。他不碰木工活已经三十年。篮子做得不行,没几年木头架子就烂了。这人好酒,一顿没酒都吃不了饭,不抽烟,但得了肺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晚期。还是想抱孙子,不是不想遂他愿,试过,但七八年下来没啥动静。1993年的事,我父亲走了也快四年了。邵家杰说,这种事得看运气。生男生女一个样。谷燕青说,是啊,得看运气。你结婚没?邵家杰说,差一点。他的烟抽完了,谷燕青还有一小截,说,结婚人会不一样一点,生了孩子想法又会变一变。邵家杰说,是的,都会变。烟还要吗?谷燕青用拇指和食指将烟丝上的微火碾灭,说,不,够了,谢谢你。说起来惭愧,这么多年,没能攒下什么钱,也没留下什么东西给小雪。

邵家杰没回话,他试图回忆尸检报告。小舌骨以及环状软骨断裂,气管坍缩变形,眼睑脖子都有伤。胃里内容物干净,简言之,没药。最深的足印,以及死者脖子上指纹都对得上,只有几个不算疑点的疑点,一是谷燕青声称不知道老婆怀孕,二是他对套鞋一事记忆不详,现场还有一串四十二码的足印,谷燕青解释是凌晨三点又看了一次,但家里细翻过,没找到那双雨靴;三是刑侦队在派出所让他一人抡过桌子,看起来很吃力。杜吉英一米六四,体重约五十七公斤,当时小五和小斌两人才拖下来。邵家杰后来有种预感,那会儿他如果多问一句,谷燕青大概会说出别的。但他没有。之前带他的师傅,是个老警察,姓范,家离单位两公里,夏天五六点钟就到派出所,不管什么活儿都干。1989年除夕,三余镇二大队有人多喝了两杯洋河,出手打伤了老丈人,他骑木兰开了十五公里去调解。回来时泥路结冰,摔进水渠,折了一根肋骨,摔坏右眼,之后只有左眼能见光。晚间办不了案,改由徒弟邵家杰巡逻,自己白天专跑老头上户口。1995年1月4日晚,邵家杰出门买电池,老范值班,问他经不经过药店,邵家杰说,不经过。回来后,老范蜷缩在沙发和茶几间的空地上,嘴唇发紫,人没了,桌上的水杯还是满的,有热气。老范没死前,邵家杰有个谈了五年的女朋友。女孩师范毕业,为了他在镇小学教音乐。小学不适合她。他找过上面几次,想调崇川分局,没能走通。老范死后,他下定决心好好干。到了八月,镇上死了一个傻子,十七岁,读小学三年级,尸体从河道浮起,但捞起时肚中没水,后脑勺有个扳手大小的血印。家中还有一个哥哥,三十大几,没有结婚,说不查了。他坚持了一年,哥哥竭力反对,最终没查出什么。去年年初,女孩和港闸船厂一个四十岁的海工结了婚,今年暑期结束就搬去学田。他表姐参加了婚礼,说女孩在婚礼上哭得很厉害。和个人生活的塌陷相比,他那一丁点儿正义的坚持,多数时候显得太轻。和真相相比呢,不,并没有什么的所谓真相。邵家杰踩灭烟头,将桌上烟灰拍到地上,心想,下一次再听到谷燕青的名字,估计已经是个死人了。

出事后的第三天,谷雪站在警局内室,与人群只隔一扇铁窗。围观者甚众,不少熟人都在其列,她意外发现许静仪也在。负责办案的邵警官进来,说,走吧,你小姑在外面等你。这是谷雪第一次见小姑谷月红。谷月红二十多年前已定居上海,跟家里人甚少往来。她五六岁的时候见过一次,据说小姑炒股票赚了点钱,回家时意气风发,但后来悉数亏损,精神也出了问题。她这会儿所见的谷月红,是一个瘦骨嶙峋,头发蓬乱,轻微凸嘴的女人,因为不事修饰,早就失去光彩,手里总是紧抓一只牛皮手提包。

大巴开到半路,有人吐了。乘客们不得不下车让司机清理,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抽烟,或是聊天。这里属于常熟,农田垄地种植了大量薄荷。薄荷与雨后的清凉气息冲淡了车厢里浑浊复杂的气味,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灾难已经过去,糟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谷月红再婚不过半年,和丈夫陈建飞刚刚分到一套三十多平方米的公屋。屋子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位于虹口区海伦路24号,总共五层。两人选房次序排得相对靠后,最终拿到一层102室。楼是筒子楼结构,与亭子间相比,胜在整洁安静,但也好不了多少。格局都是一通到底,除去卫生间和厨房,客厅和卧室只能依靠五斗柜和衣橱勉强划出功能分区。谷雪过来后,陈建飞又找来纸板箱,替其在客厅隔出一个两肘宽的单人间。因为很少收拾,屋子不可避免地充斥着一股霉味。

刚刚安顿下来不到个把月,谷月红就接到监狱电话,说谷燕青在狱中自杀未遂,家属最好去看看。谷燕青的事发是因为一个室友的举报,室友是宿迁人,过年跟人打牌,输了一千块钱,大怒之下,将其中一个牌友打至硬脑膜下腔出血,对方抬到医院后没多久就死了。他有失眠的毛病,说二床犯人总是半夜起来小便,滴拉整宿。狱警听后,疑心谷燕青搞小动作,查了半天床铺,没任何发现,但等囚服袖子一推,伤痕都显了出来。谷燕青所用的工具,正是织毛衣的竹针。谷月红放下电话,大骂要死,但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出发前即跟谷雪说好,无论如何都得当天往返。两人买了六点的车,七百公里车程,到盐城时已经下午两点。车站下来还得需辗转两次公交,走五公里。两人走了一段尘沙漫天的长路,等到做完登记和检查,已经下午四点,谷月红顿时焦急起来,唯恐赶不上大巴,这时谷燕青跟在两名狱警后面出来。虽然入狱时间不长,但其面貌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剃光,人也消瘦不少。谷月红抱着手提包,坐在塑料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割脉死不了人的。你那种割法死不了。谷燕青没作声。谷月红又说,你割的都是静脉,没什么用,出不了几滴血,风一吹就好。伤口也不深,是觉得太疼,半道收手。所以你不舍得死,既然舍不得死,就好好过,真不想活,谁都拦不住。上吊、吃药……什么都比割脉干脆。狱警打断:说什么呢你?谷月红不说话了,站起身,拉着谷雪离开监狱。

到了1998年4月27日,谷月红失了踪。当日下午三点,谷月红说出门买菜,却没带钥匙钱包。陈建飞加班,八点到家,谷月红还没回来。等到九点,她依然没出现。谷雪没吃晚饭,陈建飞蒸了一碗鸡蛋,两人就米饭吃了。吃完饭,陈建飞带一只手电筒出了门,留谷雪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客厅方桌只有一盏布台灯,光源能够照亮的地方极为有限。夜风吹来,带动整屋光影,人像是漂浮于黑暗的海面。她害怕起来,打开所有电灯,祈祷小姑和姑父尽早回来。

陈建飞找到十二点,把谷月红单位、菜市场、大小公园都找了一遍。第二天又问了一圈周围邻居和店铺老板,只有一个人说下午五六点见谷月红出小区门,但后来没再见她回来。四天后,上海下起大雨。过了几天,有人报案说,四谷断头河有具女尸。出现浮尸的断头河五百米长,距离小区三四公里,河水里到处都是工业污水、枯枝败叶、塑料果皮,偶有淹死的禽类老鼠。但这附近并没有农田或者养殖场,这使得禽类的来源颇为蹊跷。报案者是附近中学的一个老师。但是他当时出现的时刻和原因都颇为尴尬,甚至因此丢了工作。这自然是额外的一段故事。谷月红在时,人生都在上一段失败的漩涡中打转,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但离开之后,围绕她却又衍生出新的故事,大概会出其意料之外。

浸泡太久,女尸腐败程度很高,加之尸体全裸,衣物和身份证被流水带走,警察四处张贴认尸告示。告示贴到了小区门口,五金店老板见了,想了三天,还是把告示给了陈建飞。陈建飞去了警局,出来后却说不是。女尸案不了了之。那些年案子不算少,很多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谷月红的行踪也是。陈建飞找了大半年,也只能放弃。时间嗒嗒向前,日子还得继续,虽然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已经是1999年,谷雪十四岁,进入虹口五十二初中读书,同学课上讲普通话,下课讲沪语,仿佛有意识拉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其隔离在外。

这年梅雨季一来,用来隔断的纸板箱软去大半。陈建飞主动让出主卧,自己睡到客厅。虽然他出自善意,但谷雪夜半上厕所,还是得经过客厅。马桶老旧,稍有动静,声响极大。为了不让姑父听见,谷雪试过赤脚走路,压盖冲水,还试过开水龙头。但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并没什么太大作用。

她长大了,四肢生长,午间趴在桌子休息,胸口被木桌压得生疼。她也知道男生对女生的变化明察秋毫,上体育课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总是盯着某些部位,而她对此充满羞愧。不少女生已经穿上背心式胸衣,但她对陈建飞开不了口要钱。小姑离开之后,她和陈建飞的关系更加脆弱。陈建飞虽然担负起监护职责,但是两人却又缺乏一种深层的联系和纽带,随时可中止。

她不是没动过小姑留下的那堆衣物的主意。搬到主卧后,她翻过几次衣柜,但成年女性的衣服和少女显然很难匹配。她省下早餐钱,买了件白色背心,脏了晚上洗净,挂在房内晾干。梅雨季一来,衣服很难干透,为了再买一件替换,只能又饿上两个礼拜。不可逾越的夏天,让一切更炎热、更潮湿、更令人心碎,她迫切希望离开这间阴暗潮湿的屋子,去往一个光明巨大的所在,去读书,去工作,去接触更多的人群,听见更多的声音。只是什么样的到达才是到达,什么样的生活才算光明,她也不知道。她只能忍耐,再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谷月红失踪后,谷雪见过她一次。那个早上,谷月红推门进来,坐到床边,头发潮湿,全身仿佛被水汽笼罩。她比谷雪记忆里要年轻一些。是因为逆光还是因为别的?她究竟走了半年还是一年?但谷雪还记得谷月红离去前为数不多的温存时刻。谷月红说,你去衣柜下面第二层抽屉找找,东西在里头。谷雪坐起身,发现动弹不了,她在无声的挣扎中醒过来,发现正躺在床上,身下一小摊猩红色的血迹——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她下了床,拉开抽屉,抽屉内是几包未开封的卫生巾,扔着几粒樟脑丸。她找了条干净内裤,试着将卫生棉垫上。药味冲淡了血液的不洁,她心绪也变得平静起来。如果不是梦境和血迹,这天其实和平时并没什么差别,只是早醒二十分钟罢了。但她很感激小姑的提点。出门前,陈建飞多给了一些零用,说,要记得吃得饱一些。

她不知道陈建飞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但她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境遇中,了解到钱的必要性的。她小时候生活的小镇,大家都过得差不多,没谁更穷,也没谁更富,但是到了这个年纪,钱是用以区分身份和阶层的重要标志。忽然之间,她就成了最平庸的女孩,鸿沟无法抹平。她还记得那会儿总会梦见相似的景象:太阳很烈,却是冬天,她一个人穿过大片树林,最后站在一棵大树下,树上没有叶子,满枝开满纯白的花朵,花蕊明黄,花瓣比樱花更细密,她可以看清每一朵花瓣的模样。每一棵树木都是一种丝绸的名字。这个梦长久地困扰着谷雪,醒来时她依然沉陷于其中。她还梦见自己站在一个集市,急于兜售掉某些衣物,却无人问津。与梦见树木或者衣服相比,她梦见亲人的时刻要少许多。一天晚上,她看见母亲坐在一幢红屋子的中厅,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暗的甬道。她迟疑地伸出手,发现红色并非颜料,而是燃烧着的火。她不知道这些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和谁谈论,她只知道自己正磕磕绊绊地在这条漆黑的甬道走着,无法找到出口。

谷月红高中毕业时,正值谷燕青分配到镇邮局,成了家族骄傲,而她成绩普通,除了嫁人和做女工,并没有其他出路。但她天生胆大,估算一番,从苏北带了一批纯棉床品到上海,以为会改变命运,结果发现床品压根卖不出去,不知是营销的失策,还是其他。她从闵行走到南汇,发现上海郊区的风物人情,和苏北并没太大区别。她再也走不动了,只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卖掉了存货。卖完东西,她两手空空,去南京东路和人民广场走了一圈,一直走上外滩。她在这边快一年,却从没时间与心情去江边看一看。清晨七点的黄浦江笼罩着一层浅灰色云雾,建筑很高,刺破云雾,大楼只剩下线条和轮廓,像是铁皮盒上的手绘画。远处隐隐有声响传来,那是1984年的十二月。

1985年,股票重新盛行,半死不活了许久的市场忽然变得很热,人人忙着打新股。谷月红拿着卖床品的钱,忍着低温,排了四小时,差点虚脱。身后的梁兆明扶住了她,并倒了一瓶盖热水。热水灌进去,谷月红缓了过来。梁兆明看到了她的脸,虽然冻得发青,但饱满的额头和脸,与他宝路水壶上的邓丽君颇为相似。他见过她几次,即便在买股票的人群中,她也是最积极的之一。他来自广东,她来自苏北,队伍里面除了他们,大概都是上海人。股票甫一开市即大涨,从两百块涨到八百块,两人在交易所外相拥欢呼,为新世界的降临雀跃不已。两人恋爱,结婚,栖身于乔家路弄堂。租给他们房子的是一个上海老太太,对他们的要求是尽量干净,不要吵架。两人正值热恋,笑意盈盈,连称不会。谷月红想着攒够钱回江苏盖楼,他想着去广州,当然在上海也并无不可。目标虽有差异,但对未来都充满期望,虚拟数字的增加,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遐想。

两人的蜜月期持续了六年,1992年到来了。对于炒股者来说,1992无疑是大限之年。两人经济骤然陷入困窘,争执不断。谷月红怀了孕,三个月,肚子已经很大。弄堂外的法国梧桐和香樟树落满知了,蝉鸣和炎热让夏季变得躁郁难忍。她生了痦子,没有风扇,也不能涂太多清凉油,恳求他去买个西瓜。他拿上钱,却去了赌场,出赌场门时只剩下几毛,在路边货车摊上,买了一只瓜。谷月红剖开,发现瓜瓤发白,用尽力气,将西瓜砸向他。粉白瓜瓤裂开一地。他怒不可遏,打了她一个耳光,她推开他,又打了他。

1992年的中国南方,正在发生着春日的故事,但在上海,处暑之中,他们却经历着空前的寒意。他不敢相信命运残酷至此,在任何一张赌桌上,都会输得这样惨淡。他用方言诅咒了一番,谷月红没有听懂,也没有站稳,倒在瓜上,瓜汁浸透了她的睡裙。房东老太听到声响:哦哟,好了呀,要打死人的,死人了哪能办。再打日子都不要过了,统统帮我搬出去。

谷月红流了产,再没能怀孕。1993年七月,两人离了婚。分开后,谷月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照片。两人曾在打浦路一家照相馆拍过婚纱照,谷月红穿白绸大摆裙,拿一束粉色塑料玫瑰,坐在深紫色天鹅绒椅子上,梁兆明站在她身后,照相馆提供的灰卡其垫肩西装太大了,两人妆容也过犹不及。这样丧气的开始似乎给他们不幸的婚姻提前做好了注脚。借着照片,谷月红得以重温他们曾游历过的地方:动物园,朱家角,佘山……两人在照片上姿势雷同,都是他扶住她的肩,她坐在石头或者桥墩上,绿色树枝垂落。哪里都能找到这样的枝丫,相似的,还有憧憬与喜悦。这些记忆鲜活无比,娓娓道来,纵然被剪得七零八落,也是一样。他忘记带走的一件棉毛衫,散发出萦绕不去的气味,让她想起过去无数共枕的时光。她将衣物和碎纸扔进结婚时买下的红底鸳鸯盆,点起火柴。在涤纶和银版相纸燃烧的刺鼻气味里,谷月红嚎啕而泣。

起先谷月红努力遏止想找他的愿望,过了半年,决定写信。那座同居过的屋子,谷月红又住了两年,却没等来一封回信。她投递出去的信件,因对方不断变化的地址,最终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绿色邮箱。夜籁之下,万物静默无言,她的愿望从没得到回应。

到了1996年八月,谷月红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再见他一面,哪怕丧失自尊,重蹈覆辙也没关系。从乘坐了十五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下来,走出广州客运站的那刻,谷月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向着人群望去——什么也没看见——此时他正乘上一辆前往珠海的汽车。这是他们一生中最为接近的错过。他从珠海到东莞,再到广州,最后和一个做仓库管理员的女人过完了余下的二十年。而谷月红在西关、天河一带,茫无目的地游荡了三天,直到钱都用完,才回到上海。

1996年十月,谷月红在虹口区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一份会计工作,不再谈及过去失败的婚姻,如同邓丽君一样饱满的面容,也变得削瘦寡欢。一个常来办业务的公务员注意到了她,发现她每天中午都会泡一杯麦乳精,而不吃午餐,猜测她嗜甜,于是托人买来高价的进口巧克力与糖果。她没有推辞便收下。甜食带来了一种奢侈的安慰,提供了彻骨寒冷中的一种暖源。她同意和他约会。一天傍晚,陈建飞带她去复兴公园散步。天快黑了,灯光从树叶缝隙里交错泻下。游乐园的碰碰车和旋转木马都已上锁,但是谷月红坚持要坐。陈建飞只能跟管理员打招呼,加钱放行。金色的灯光开启,木马缓缓移动,谷月红想,她的人生仿佛走了一个圆圈,一无所有,一无所获,只是一个悲哀的零。但她还是因这一刻的浪漫而动容。她说,陈建飞,你是好人,我们是可以结婚的。

1997年1月21日,大寒之后的第一天,谷月红嫁给了公务员陈建飞。她依然没有什么朋友,他也是。谷月红的两次婚礼都在潦草中完成,陈建飞的父母从嘉定赶来,还有几个老同事。众人在保罗酒楼里吃了一餐饭。结完婚,两人赶上了分房的尾巴,在虹口区拿到一套公屋。她开始怀疑陈建飞此前的温柔,不过是他为了分房而做出的努力。

陈建飞的父母一再敦促生子,为此两人增加了做爱的频率,但是毫无成效。每结束一场乏味疲惫的性事,汗水浸透蔺草编织的凉席,两人都能早早预言又一次失败的结果。一天小区有人来传教,谷月红得到一本《圣经》,顺手翻到其中一页,读到哈拿因为无法生子而哭泣,丈夫以利迦拿说,你有我,岂不比拥有十个儿子更快活?

陈建飞劝慰说,你拥有我,岂不是比拥有子女更加快乐?

看着陈建飞满怀期待的脸,谷月红说不出一句话。她日夜劳作、祷告,试图获取的,绝非是子女。她不过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的影子,在岁月里悲哀地刻舟求剑,即便徒劳。陈建飞的竞争者,是一个没有死去但不会再出现的鬼魂。鬼魂必将永存于他们之间。他呢,也许把她当作了政策结束前的一记加注。代价是均衡的,她将他当作了一根溺水者的稻草。

整个夏季,两人都以风扇抵御热浪,空调因为耗电而一再闲置。在难捱的暑热里,谷月红对生活充满了倦怠和绝望。冬天过去,春天降临,时节轮转,却从没听闻任何一个好消息,一个夏天熬过,又一个夏天到来。她说服自己,努力振作,但是每天醒来,她都知道,事情不会再好了。当下一次灾难袭来,一定远比这次更加严重。她无法理解为何其他人可以无动于衷地过下去,而她却仿佛赤脚踩在滚烫的石头上,背负着沉重的镣铐,透不过气,感到一种深刻的羞耻。这种羞耻,来自于她对人生的极端不自信,来自于痛苦这般如影随形,来自于她对于种种劫难,毫无反手余地,来自于苦苦求索之后,没有答案。她记得自己的少女时期,可以熬上一整夜,一整天,就为了买到刚出的股票。她怀念那时候的自己,精力充沛,一往无前,谁知道这么快就耗光了所有的气力。

1996年,上海街道布满了扭成紫荆花形状的石楠花、黄杨木,人人都在预备躬逢一个大时代的降临,市井人生也有了光彩照人的意味。只有谷月红,行动迟缓,永远落后于时代一拍。

节日过去,光彩消失,盛世只在交接的瞬间。1998年4月,她忽然出现了好转的征兆,适度进行户外运动,买菜也不再忘拿找回的零钱;准时上下班,与人攀谈,睡眠也相对正常。两人的性事重又开始。四月底,纯白色的木绣球开满职工宿舍外的红墙,粉红蔷薇结满深绿色的枝头,好像一道天然花墙。24日傍晚,她在楼下专注地看了一会儿绣球,独自走出了小区。

2008年,许静仪在上海大学读对外汉语专业。学校有不少日韩美留学生。很多中文系学生会在网上发帖寻找学习结队,教中文的同时,也可顺带学习外语。许静仪和韩国留学生姜泰秀正是因此在网络上相识。姜泰秀二十七岁,瘦高个,自然卷,单眼皮。前四次见面,因为语言隔阂,无法鞭辟入里,一堂课半小时草草结束,剩下的半小时,两人谈论两国迥异的饮食习惯,谈论住在隔壁的日本留学生稻恒信野某些好玩儿的地方——那是个个子不高、皮肤微黑的男生,书桌前贴着一副成人女优的海报,据说是其高中同学的姐姐。

第五次见面是周四下午。许静仪上完比较文学课,抬头看见一大片乌云,将浓景淡景笼在身下。她加快步伐,刚走到宿舍楼下,雨已彻底下起,室内顿然陷入一种喑哑沉郁的灰绸。姜泰秀没回来,待其冲到,身上已全湿。他连连道歉,把门打开,旋开台灯,一蚕灯火照得室内黄亮。空间逼仄,装修简陋,只放着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行李箱立着放在床边。

已经五月底,姜泰秀为期一年的学习差不多就要告一段落,但他还是停留在最浅显的发音阶段,P和F无法分清,“吃饭”总读成“吃叛”。许静仪努力教着,P,F,P,唇轻撞一次,气流送出,F,牙齿压唇,气流锁紧。她指着自己,P,送,F,不送。她伸出手,点着他下唇,放松一点。他涨红脸。她安抚他,没事,没事。

姜泰秀说,你朋友呢?总是见你一个人。

一定是灯光的作用,她想,也可能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她由着自己说话。或者她只不过仰仗着对方听不懂。

不啊,有个女友。刚进大学的时候,为了彰显叛逆,她跑去染了一头奇怪的金发,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悻悻染回。她是在校门口理发店遇到那个叫米薇薇的女孩的,从那时起,她们就成了朋友。

许静仪避免自己谈到她们曾经如何亲密:蜻蜓点水的接吻,以及相互调整胸衣。她当时到底怎么会忽然想起染发?这当然跟高中管理过于严格有关系。因为严格,所以总想忤逆。语文老师曾劝其好好读书,才能离开眼下的圈子。她深为所动,每天刻苦做题,坚信读书真的可能改变命运。高考发榜,她意外超出本科线不少,许家在市里四星酒楼摆了五六桌谢师宴,整个宴会的气氛都是醉醺醺的。语文老师也在,同样醉醺醺的。她这时候才明白,老师一生说过太多话了,并不知道无意的一句会对旁人来带什么改变。

两个女生在学校里面成双入对,像是连体婴,结果却成了残酷的比对。跟她相比,女友米薇薇要可爱、受欢迎得多,在阶梯教室上集体课,男生一下课就递来纸条,同学,留个电话好吧。而许静仪站在边上,像舞台边一个无足轻重的观众——这当然没什么。

读大二时,寝室有四人。一次三号铺的夏小吟说起自己的困扰:她和机自学院一个男生恋爱半年,两人正商议是否进入肉体实践阶段。男生给了她们一些小电影。大家在寝室看完后,例行讨论,她想了一会儿,问:他那里长什么样?无人能回答这个尴尬愚蠢的提问。夏小吟关掉了灯。

许静仪对性交画面并不新鲜,只是需要更真切的细节。她大一修存在主义电影课,第一堂课,老师安排观看法斯宾德的《水手奎雷尔》,放到男性性交画面,人群传出轻轻嬉笑,几个女生背包走出教室,以示抗议,随着画面的愈发激进,出走抗议的人越来越多,她却带着过盛的好奇,与剩下的十几个男生看完全程。她还记得那会儿看《巴黎的最后探戈》,看到四十八岁不算老但因臃肿发福而尽显老态的马龙·白兰度和十九岁的玛丽娅·施奈德在巴黎灰扑扑的小公寓做爱,少女瘦伶伶的肩胛骨像蝶翼,被迟暮的男子压在身下,影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情色镜头:毫无情感,粗暴直接,但电影里的衰老和隔阂比性更触目惊心。那会儿她还天真地以为,女性不需要性,她只需要友谊。但是谁知道呢?

楼下经过一群轰轰烈烈的人,雨天也没有停下。姜泰秀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许静仪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刚进入学校那阵,好像广阔无垠的自由,正像海洋一样涌来,但是很快的,没多久,她在这种自由里并未高兴多久,就陷入了更大的危机。她在三十岁之后还将面对更大的困境,那种好像拥有诸多选择、但选择并不存在的困境。

到了大二,她和那位女友加入了一个兼职社团。入社交五十块钱押金,找到工作押金退还,社团扣去三成打工收入。一天在食堂吃晚餐,米薇薇欲言又止,许静仪什么都没说,却知道,变故已经来临,但她还得听下去。米薇薇说,那天晚上,他们在徐汇区做完会议兼职,已过十一点,寝室的门早就关上,她只能跟着同行的学长去一家旅店过夜。她和油画系的男友在性上试验那么多次,都没成功,最后却和这个叫吴思超的学长在一起了。我们什么都无法预计,是吗,米薇薇说,抖落疼痛和羞耻仿佛抖落衣服上的灰尘,许静仪听着,难受至极——她一度自得于清洁理性,一抬头,却发现众人已经阔步向前,只有她还是年画纸上抱寿桃的圆脸小女童,处子的圆髻变成了罪人的黥面。

她们不再对等,她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她们曾是双胞胎啊,怎么骤然间就落后半步,好像米薇薇提前咬断脐带走出来,独留她一人,皮肤泡皱,还得蜷在子宫。

后来,吴思超请米薇薇吃饭,米薇薇却拖上许静仪。吃饭在学校附近一家西餐厅,坐下没多久,吴思超带着一个男孩撞开门口珠帘闯进。她见过那男生一次——2007年秋,她选了一堂名为浪漫钢琴赏析的课程,某节课上到中途,讲到肖邦与康丝坦斯,一个男生旁若无人地进来,张望一圈,坐在她身后。一学期下来,他们交换了一次笔记本,并仅限于此。这次吃饭之后,他们就变成那种古怪的四人游。仿佛为了让四人游更加合理似的,她跟那个学长告白,但是当时对方只说谢谢。她至今也没弄明白,那句谢谢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绝望的暗恋持续了小半年,到了圣诞前夕,她不顾严寒,穿着毛领牛仔和短裙,麂皮短靴,化了隆重的妆,抖抖索索跟着他们去南京路唱歌,却因为羞涩,一首也没唱成。还差两分就十二点,大家调整手机时间,保持一致,高呼倒计时。欢呼停止后,吴思超提议不回学校。四人在南京东路一条巷内找到一家旅店。两间房,她和学长一间。过道昏暗,四盏灯坏了两盏。两人拾级上楼,学长的手一直搭在她肩上,到了房间才放下,摸索着在卡槽处插入卡片。灯亮了,白炽灯打在马赛克砖石上,一地劣迹,一览无余。温热的空调风带着灰尘和病菌扑面而来。房间两张床,木板上架着席梦思,床褥又脏又破。学长去洗澡。电视机开着,她看了会儿,节目已经停播,她关掉电视,佯装睡着。学长出来时裹了浴巾,揭开她的被子,将许静仪拉进怀里。廉价沐浴乳气味袭来,原本应是她期待的一刻,但毫不神秘,毫不浪漫,连搅扰多日的心动都一并消失。她束手无策,哭了起来,说,不行,这是我第一次。说起第一次,她就陷入情绪,啜泣愈加厉害,一味反复重申处女身份,也不知道怎么了。然后学长说,抱歉,他心仪的也是米薇薇,所以是不会碰她的。说完他就回到自己床上,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她没和姜泰秀说的是,她觉得最怪异的部分,在于她在友谊中,又成了次一等的角色。好像童年那种友谊处境,又延续了下来。她在洗手间那会儿,见镜中自己鼻头和眼睛红肿,觉得这是对她轻浮和欲望的惩罚。

后来,她没法面对米薇薇。吴思超也没能追上。两人大概因为相似的失落,所以经常在一起吃饭。那时候的恋爱比后来都简单,几顿饭就能奠定一段关系,无需权衡太多利弊。六月下,他们在马记清真馆吃烧烤看世界杯,看到捷克队内德维德输球,意大利的队友们一一过来,拥抱劝慰,情不自禁鼻酸起来。男性的友谊。男性的世界。她不擅饮酒,但还是把剩下的半杯百威喝完。回寝室途中,走至湖边,她酒精上头,跌坐草地。吴思超也在其身后坐下。之后不知道怎的,他们吻了起来,之后也不知怎的,吴思超忽然捉住她的手,摁进裤子,哀求道,帮帮我。她于是碰到了那东西。与其想象的太不一样。她大骇,俯身吐了起来。

这样狼狈的时刻你经历过吗?以为准备好了,其实根本没有。她和吴思超,不过两个备选和副手,看起来相互慰藉,但内在轻视。这种轻视是不会改变的。已经是2008年的暮春,临近毕业,她还在门外徘徊,只能反复观看文本影像里的桥段,却无法参与其中,只能看见男性脊背在女性身上的起伏,却不明白水下真相。

她不确定他听懂没有。也许明白五六分。她又说,可能是因为不够漂亮所致。漂亮一点,某些事情也许会轻易一点。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说,因为近视,没法服兵役。这事总叫他有种说不清的失望。毕业后他当了一名西餐厨师,却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要学中文,于是找到一个机会跑到中国。学了半年才发现,多一门半生不熟的技能不会对将来产生什么影响。有些留学生会找中国女孩谈恋爱,睡觉。但他没有。当然,样貌普通是其一,还有经济问题。好像女孩们觉得留学生经济会好一些,但其实并不一定。他有个妹妹,还在读书,父亲身体也不好,家庭普通,出国读书已经足够任性。他在中国的时间很短,要是一件事情已经确定会终结,他多半不会想开始——可能也是为了自保。之前他对一个中国女孩很有好感,接吻过,但没有性,之后不了了之。他痛苦了很长时间。现在一年快要过去了。

窗外雨势渐小,但暮色愈发深重,那蚕黄光跃动不休。操场上的人群消失大半。他们去向哪里?又能去向哪里?

你并不是那么不好看的,姜泰秀停顿片刻,忽然说,从一个男性角度而言,你有很多动人的时刻。

她听明白了。她的头发已经留到足够长,他在上面的时刻压到、弄疼了她。事后仿佛出自某种歉意,他跟她说谢谢,这句话让她想起学长。某些地方弄错了。他误会了她的表意,或者,这本是她诱导的结果,但她也很难真正分清二者区别。姜泰秀离开那天她没去送他。早上五点半的飞机。太早了,她想,实在太早了。但她一晚上都没睡着。

大学外面共有三家网吧,不论何时过去,总是挤满人。男生居多,戴着耳机玩反恐精英,或者魔兽,屏幕上不停闪烁蓝绿交错的光。但谷雪去网吧的目的,却是写论文或者选课。像她这样没电脑的学生不太多。她仰仗姑父生活,学费五千块钱一个学期,生活费每个月八百到一千块,住宿费一年需要两千三百块等等,这些都比电脑更迫切务实。陈建飞虽然没有再婚,但是作为一个单身汉,他的生活既不富余,也不轻松。一年不过五六万薪水,所有支出加一起,对于他来说,沉重如山。他和谷月红结婚时三十三岁,如今已经四十一,人生路行至大半,工作却毫无建树,接下来的生活仿佛也能一眼洞穿。就算陈建飞倾其所有,但对于谷雪来说,还远远不够。学校食堂提供一些勤工俭学的机会,但收入微薄,只能支持她日常小部分的花销。她还得为年轻的虚荣付出更多代价。眼下她正值一个对外张扬的年纪,理想生活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她需要衣服和配饰才能让自己被看见,不至于总灰扑扑的,埋没于尘堆。她还想搬离那间屋子。直到大三这年,谷雪才因为一些课外兼职略有余裕,搬至大学附近的廉租房。一百来方的房子,切成五六间板房,每个单间都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简陋之至,卫生间和厨房都得公用,脏乱不堪,每月租金在三百到四百块钱间。

有人在敲她屏幕。她抬头,一个男孩站在桌边,双手半撑,头发很短,身材修长。起先她以为占了别人位置,对方前来抗议,男孩却道,要个号码。他在对面读专科类院校,主业似乎是打游戏。他不是第一个主动找谷雪要号码的,但却是谷雪第一个愿意给的。她说不清被他哪里吸引。

约会了三个月之后,张捷去她那边,两人坐着说了会儿话,之后他站到阳台上去抽烟,周围尚无高层公寓,灯火黯淡。他站了一会,谷雪隔着玻璃跟他招手,于是他拉开门。两人从阳台吻进卧室,他不像之前,尽管她的手还是在一直拒绝着他的抚摸,但是他还是强势地,从上衣下摆一直往上,直到解开她的胸衣。第一次的睡觉体验对于谷雪来说糟糕透顶,跟当晚的灯火一样,充满了慌乱和惨淡的意味。然后,她想,就是这样,跟爱没有关系。

张捷家在杨浦,父母很晚才生了他,他上大学这年,父母六十多岁,早已退休。父亲年轻时在上海国营乳饮厂上班,母亲则是环卫工。退休后父亲靠着给人送快递赚取家用。张捷一个月生活费只有三百块,比谷雪还少。两人既然约会,总要吃饭开销。她对于这段恋情最大的回忆是饥饿。真难相信,在这个时代,在上海,周围人都为体重困扰,他们却与饥馑相伴。两人在一起,因贫穷深陷绝望,因绝望倍感围困,困境又过于具体:房租水电,饭菜钱,通讯费,上网费,一天一天地逼近。她不知道是否年轻时候的恋情都是如此:为了不必要的琐事争执不休,之后再相互伤害;生活里左碰右撞,学业上踉跄无比,处境和关系无不恶劣,单靠一点荷尔蒙的宣泄维系,实际于事无补。努力,懈怠,失望,如此循环,再草草分开。她曾经以为爱会相互补益,但显然并非如此。她还不知道的是,每次她以为的谷底,都还不是她的谷底,折磨还早,一切都尚早,她还得与生活、情感不断地进行困兽之斗。

2008年春,距离论文答辩还剩不到半年,众人或忙于考研,或忙于面试。谷雪是被万千焦虑裹身的毕业生之一,校招一一落选,不得不降格以求,目标变成了几家尚不出名的互联网公司。不怪别的,她大学四年,总为眼前生计担忧,很少做长远打算。

五月的一个中午,谷雪结束一场面试,准备回去。公司位于张江高科,主营进口母婴用品贸易。一进门即可显见成立未多时,两三百平的地面堆满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大小纸箱和包裹。面试设在西侧一间小办公室,除了她还有三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孩在前面等着。她在“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那个问题上卡了壳。可能对方还问了些别的,但是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这个问题大约是她最大的软肋,用以反复提醒其平庸。她是最快结束的那一个,还没出门就已经知道,跟之前几次不会有什么区别。

从地铁口下来,走到公交站,天色骤然放明,光线从蓝灰层叠的云朵中丝丝缕缕铺陈,21路车还没有开到。一个男人走来,大概已经注意到她有段时间了,自我介绍叫沈静波,在附近公司上班,想跟她要个联系方式。

2007年五月是谷雪最贫困的时候,交完房租剩下三百块钱,还得撑上大半月才能迎来补给。她不得不每天早上去学校外的早餐店买一块钱锅贴,六只锅贴吃一天。到晚上九点,她腹中那点零星面食早就消化精光。经济状况成为谷雪选择恋爱对象的一个标准。以前她耻于谈论,不想显得在这方面过于在意,以免暴露其出身,但经历了上一场贫困惶遽的恋情,自尊和热情被磨损,她开始认清,问题不是不去谈论,就会消失不见,只能正面迎向,才有改善可能。一年之后出现的沈静波确实有些恰逢其时,即便样貌身量普通,但某些方面,仿佛理想的白衣男子翩然而至。

沈静波在上海长大,老家在湖北赤壁,三国故事里一个重要的战场,但现代赤壁似乎并不存在。他父亲毕业于武汉大学,是那个年代少见的硕士生,毕业后分配到电力厂任技术主管,母亲则在当地一家中学教英语。1980年前后,父亲调职上海,举家迁至闵行北翟一带。沈家日常虽惯以普通话交流,但沈静波会说少量沪语。他在上海财大读完经济学,入宝洁公司做市场营销。过去十年,他谈过六次恋爱,有一些是同事,也有些是在工作场合遇到的年轻女性,还有父母安排的相亲,但恋情都浅尝辄止。人生至此,一切悬而未决,原先闪着金光的词语和想法都在褪色消失,有些同事跳槽去了别的公司,诸如易趣、IBM等,从中层变成准高层,或者高层;也有几家猎头不知循何路径,找到了他,提出跳槽邀约,开出的薪水不低,但也高不成他变动的理由,所以始终犹疑不定。当天上午,他送那台买了九个月的本田讴歌去4S店保养,走出大门,见微雨初下,预备打辆出租回公司,却看见一个白皙瘦削的女孩站在人群,穿一件质地和样式皆普通的长袖浅蓝色牛仔布连衣裙,脸上没什么喜哀,一下子被打动。

两人前几次约会,他请她在西餐厅吃饭,给她到商店买衣服。第五次他叫她去位于长宁的家中,做咖喱土豆鸡,夜开花虾蓉。交往后,他照应全面,温和细致,买回来的葡萄都会一颗一颗洗干净,告诉她女生应该选择哪些牌子,如何细化简历,如何排版设计,如何应对刁钻问题;告诫她穿衣得小心标签,鞋面得始终干净无尘,乘坐出租得压裙并腿等等。她差点误以为自己过于幸运,仿佛一个人乘独木舟于深流险滩,一点风浪朝夕即可倾覆,却忽然遥遥伸出一支船桨,就此划开新旧两种生活。

是的。从来没有运气太好。两个从未交叉过的世界怎可能完全匹配?一只平白的金苹果,核中必有虫豸——沈静波的温柔从来不会一人专享,他对所有的漂亮女孩都是相似的,听她们聊天,宽慰她们,但凡有求,必施以广泛恩慈,从来无法拒绝。他还是会给过去的女友收拾一些撞过来的烂摊子:商学院的申请,甚至两寸照片的贴法。其中一任女友,大概分手足有四年了,还是记得他,结婚前发现新郎另有他欢,第一反应便是打给他:怎么办啦?酒店和宾客都请好了,连去希腊的蜜月旅行也订好了呀。女孩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沈静波站在阳台上,隔着大半个城市安抚劝慰。人的软弱当然不经扶,一旦沉迷于软弱,便会一直软弱下去,倒在街头,倒在更低处。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瘫软无力,他自然只能半夜开车出去找她,直到她溃决的情绪短暂平复,捱到凌晨才回来。

这些举止当然远构不成爱——至少沈静波是这样说的。

但谷雪却还年轻。她总被一种明确的嫉妒所扰。沈静波劝她不要树立太多的假想敌,但她总是能看到前任在他家留下的蛛丝马迹:发梳上过去的长发,角落里的发圈发夹,用了一半的沐浴乳……每一个夜晚,她在他手机里面,看到的她们的消息,对她都是一种地狱加身的折磨,不知道如何视而不见。他经历太多,她又经历太少,年龄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她只能将所有的懈怠和疲乏统统归结为爱的懈怠和疲乏。

也许她也并没有错,懈怠和疲乏之下,便是无力和匮乏。

2010年七月,沈静波跳槽到一家大型民营集团,负责海外并购业务。起先踌躇满志,以为宏图待启,可大展拳脚,却发现手中项目迟迟无法落地,抱怨和牢骚不免增加。他依然和过去一样,没有打算真正稳定,在恋爱里不断评估、衡量、迟疑,仿佛只要在情感里动荡不止,便能像种着玫瑰永葆年轻的小王子。和沈静波同居三年后,谷雪陆续将部分衣物从虹口旧屋中搬离。虽然本身拥有的也不多,但一涉搬迁,总仿若有内嵌的仪式在。她大三已经住在校外,但是直到跟沈静波同居之后,才算真正离开了姑父家。这些年陈建飞老了不少,每见其一次,似乎都更老一点。有很长时间,两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面,既不是亲人,更不是恋人,很难定义关系和彼此,却这样悄无声息地过了十多年。谷雪受惠于他,却也不知怎么回馈于他,在搬家之时,故意留了一些不重要的小物、三四件夏衫、两三条牛仔裤。这一点的拖泥带水,一点身外之物,只是为了留一些念想,佐证还是会回来,但是谁都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许静仪大学毕业后在黄浦区一家进出口公司做文秘,两年后辞了职。2011年夏,进入一家4A广告公司,做了五年会议策划,如今在一家私企做文案。二十九岁的一整年,她都在期待着会发生一些什么,但无非跟什么样的人约会,去哪吃饭旅行,最多加一两条看似出格的。但一年下来,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做成。天气渐渐转凉,9月18日,生日当天,许静仪加班到七点,乘坐地铁回家。之前她想叫只蛋糕,又怕送达时间无法凑拢,到了眼下,才发现想叫都没有可能,只能泡桶装方便面果腹,披着针织长外套,看存下的电视剧。悲欢离乱都是假的,她却动了真情。生日过完,就三十岁了,她忽然明白,原来传奇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遇不到传奇并非不走运,只是传奇这样灿烂的东西,注定是属于少数人的。

十一月底,许静仪请了七天年假去日本东京,算是迟来的生日礼物。她找的民宿毗邻筑地市场,银座新富町口地铁出门,右转两次,可达那座灰色小楼。她看到网上消息,百年筑地快拆迁了,建于江户时期的古老鱼铺会搬到丰洲,变得现代化,从前凌晨喧闹的买卖盛景会消失不见。但五点开市,她每天醒来,已经九点十点,拉开窗帘,白昼下的街道亮得晃眼,所有雄心壮志都荡然无存。

前三天她不认识路,午晚餐都是一碗荞麦面加天妇罗,或是松屋牛肉饭。到了第四天,她跟着手机地图找到银座。秋季的东京大厦林立,呈现出褪色、磨旧的质感。她发现浅草寺其实和城隍庙也没太大区别,晴空塔和东方明珠不过身量高低。旁人能见到细节和历史,记忆和故事的叠加,她的头脑却空无一物。从浅草寺雷门走出,站在夫妻桥甬道下,午后阳光如水银泻地,对岸一座金色现代派雕塑,远远望去,不知所以。从浅草去台场,船程一小时,下午三点一刻发船,中途停靠日出,但到达时恰逢日落。一个小小长水台伸进海水,长满绿苔的石头铺了一道金光,几个日本女生踩着光上船。经过彩虹大桥,正值华灯初上,从船上看去,每座高楼都是一座璀璨剔透的水晶之城,海水中的倒影也是,相映生辉。直到这一刻,她才被打动。

从台场回来,船次已停,只能坐海鸥线,再转地铁。许静仪回到公寓,已近九点。大厦电梯门正要关上,她叫道,等等。电梯挤满了人,门被一人扶住,大家都望向她。都听懂了,都是同胞,这栋楼大概专租给中国人。她挤了进去,上到四楼,将围巾和外套挂进衣橱,趴在床上,开始上网。没人跟她打招呼,也没人问候她。她在便签纸上写起旅行排期,改了又改。

入睡未多时,她被一种绵延的震荡惊醒,无法判断眼下是清醒抑或梦境。睡前她吃了几粒褪黑素,不知是否药物作用。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过了一会,震荡和眩晕消失,响起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她彻底醒了,打开门,是一个男生,穿着T恤短裤,套了件毛领大衣,说,你知道刚才地震了吗?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男生说,看了新闻才确定,吓得我赶紧下载了一个地震情报APP。他笑起来:你感觉到了吧,我们这楼摇得很厉害。神田川五点四级地震,东京也有强烈震感。许静仪问,你老家哪儿的?他说,海南的。按照这里的建造标准,地震不会怎样,在屋子里面就好。许静仪问,难道你还得一个一个问过去?男生答,你住得近,其他人就算了。

男生走了。她关上门,床上枯坐,翻了一会前男友的微信,想跟他说刚遇地震,但是这个时间点想必他已熟睡。最后一条朋友圈消息是四天前,转发了一条行业讯息。他们是同事,分手半年,天天还能见到,想躲也躲不掉。

许静仪被地震中止的睡眠一直没续上,再一睁眼,已经十点,一路急赶慢赶,才勉强挤上去镰仓的电车。车子在江之岛停下,乘客们下了一部分。去往海上小岛的沿途,可见民居外木质花盆栽种着瓜叶菊、铁线莲、丽格海棠等。岛屿半坡立着鸟居,众人经过红色立柱,慢慢爬上山顶。秋冬海边冷得厉害,海水还算干净,或许因为天空能见度不高的缘故,并不是海报里近于透明的蓝,而是一种令人感伤的灰蓝。

景色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她有些失望,回程踌躇起要不要去箱根。坐在小田急特快专列上时她仍纠结不已,注意到窗外开始飘起雪花。到站六点,需再换乘一趟,才到酒店的所在地强罗。两小时过去,车子还是没来。坐她旁边戴眼镜的老先生大约是马来人,棕肤深目,用英语道,去强罗的所有车都停了。下大雪了。

许静仪这才明白电子屏上的红叉意味着什么。网站上留有房东的号码,电话能拨通,却没人接。等了一会,电话回过来,是房东。两人鸡同鸭讲半天,一个女人的声音贸然加进,却是令人欣喜的普通话:我们在强罗车站停车场,你走出车站向右拐,有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牌号是×××××。

车边站着一个高颧骨的中年男人,穿一件和服式棉衣。车内全都是人,但因为寒冷,多出相依取暖的意思。后座三个大人,其中一个估计就是跟她打电话的那个东北女人,膝头上伏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看起来已睡着。东北女人说,你运气真好,再晚一分钟,我们就开走了。许静仪告谢不迭。副驾驶也有人,一个男生,穿藏蓝毛领大衣,围一条针织围巾,盖过脸下半部,帽子又遮住上半部,仿佛在假寐。他的椅背放太后,抵到许静仪膝盖,她退了退,总觉得有些眼熟。

山路漫长,黑不见光,大家聊起逸事。女人说,她在日本白光待了快十年,这次弟弟和弟媳新婚过来,她带着女儿陪同。她讲得多,许静仪和那男生都没作声。到了住处,一个日本老阿姨开始上菜,饿了一天,许静仪吃完一碗,又多添了一碗。男生把帽子围巾摘除去,许静仪看见那张脸,吃了一惊。也太凑巧。但是他一改上次的热忱,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没认出,只闷头吃东西。

吃完晚饭上楼,榻榻米已准备好。她躺着睡不着,想起房东说温泉池子最晚开到一点,决心去泡会儿澡。女浴室就她一个,池子不大,也容不了几人。雪还在下,上方有顶棚,室内和温泉玻璃门相隔,热气不断上涌,水雾在玻璃上凝结。温泉外延是建筑后庭,铺着细砂,插着几株枫叶,后庭外是山,幽暗沉寂,积雪如梅。

许静仪闭上眼睛。隔壁响起水声,应该是有人,她迟疑要不要开口,对方忽然大声说,是你吗?是我,顾睿。上次忘记问你叫什么了。许静仪报了名字,木板那边传来咀嚼声,好奇道,难不成你在池子里吃东西。顾睿笑说,对啊,怕泡得口渴,特意拿一只苹果。

许静仪好笑,问,你接下来去哪里?顾睿说,北海道。先回东京,再飞札幌。你呢?许静仪说,差不多后天回国。顾睿顿了顿,道,你怎么一个人?许静仪说,你不也是。顾睿说,原本有个朋友一起,不过他临时有事。机票买得便宜,不大好退,就自己来了。许静仪说,你做什么?顾睿说,景观设计。你呢?许静仪踌躇了一会,道,文案策划。顾睿道,哦,那很厉害啊。但语气平平。许静仪解释道,就是给婚礼手办礼盒写箴言。顾睿又说,哦,那也很厉害啊。依然语气平平。许静仪补说,……莎士比亚,蒙田,拜伦,雪莱,王尔德,华兹华斯,罗兰·巴特,《圣经》也抄,跟爱相关的就行。不需翻书,网上都整理好了。一个蓝色礼盒,大部分都是拉菲草,就靠卡片撑场面。说到这里,许静仪想,这些年经手过无数动人蜜甜的长短句,动辄一夕白发,一眼永恒,但跟自己其实并没什么关系。

虽然落地窗打开,但是热气从池内涌上,还是令人气闷。她将毛巾浸湿,敷在肩头,毛巾很快凉透,寒意进入肺腑。这些粲然如恒星的名字经过她的嘴,落在硫磺水面,在热雾里消散无踪。那边始终不再有声音。她纠结要不要再说下去,却哒哒响起上楼声。她也出了池子,楼梯口立着一台自动贩卖机。她渴了,投进两枚硬币,槽口吐出一瓶乌龙茶,她拿起来,慢慢喝着,想着心事。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她醒了,拉开伸缩帘,向外望去。大雪已停,阳光大好,仿佛有人劈裂阴翳。客人们穿藏蓝白底的和服浴衣,趿夹趾拖鞋,站在屋檐下聊天,眺望清晨雪景。室外零下五六度左右,但似乎没人觉得冷。屋檐下结满冰凌,玲珑剔透,像倒挂的水晶枝形吊灯。房东正低头扫雪,庭院正中一只半米高雪人,圆肚摁满发黑的小指印,应该堆了有些时候,不知道是谁早起的杰作。顾睿也在院子里,弯腰扶着小女孩的胳膊,一下一下,像荡秋千。小女孩咯吱大笑,踢腿挣扎,他也笑不停。一蓬雪从松枝上掉下,冷不丁溜进顾睿脖子,他放下小女孩,伸手拍掉。

早餐已备好。长桌上放着小碟的煎鲷鱼,玉子烧,芝士虾,刺身,茶碗蒸,茶泡饭,和晚饭规格无异。吃完早餐,已过十点,众人陆续返程。这里没有出租车,需由房东一趟趟送出。东北女人和他们一趟,她们打算坐JR线去富士山。许静仪和顾睿都是下午回新宿,但离发车还有五六个小时,两人都没计划。顾睿主动道,这次在机场临时租来的移动WiFi不大好,一到山里就没信号。许静仪说,嗯。顾睿又说,你在箱根还有什么别的计划吗?许静仪手里抓着从民宿带过来的地图,房东贴心用红笔圈出重要景点,眼下被她捏得皱巴巴,说,网上讲小王子博物馆和琉璃之森不错,想挑个看看。毕竟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男列车员跑来,双手交叉三次,晃了晃红色小旗,吹了下口哨,又跑到另一拨等车者前重复了一遍动作。许静仪说,怎么了?顾睿说,你去不了。看这情况,上山的电缆车都停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在东京碰到地震,到箱根又碰上大雪,何况现在才十一月初,以往箱根下雪得到十二月底,百年一遇的大雪。他说百年一遇时加重了语气,但许静仪不觉幸运,只觉倒霉,顾睿宽慰说,下次再来,总有机会的。我看过地图,附近有个强罗公园和强罗美术馆,可以去看看。

强罗公园本是赏枫胜地,但是忽如其来的大雪打落下许多红叶,少数留在枝头,也已行近末路,颜色多是丧气的暗红。倒是地上一连片的枫叶,嵌在雪里,鲜亮不少。顾睿蹲在地上拍照片,许静仪揉了一把雪球,砸向他后背,他将雪抖掉,揉起一只更大的,捶得硬邦邦,砸向她肋下。许静仪一阵生疼,有些生气,独自走到喷泉处。顾睿没再追来。

美术馆也因大雪关了,两人只能回到车站。走到楼梯下,顾睿忽然说,这是EVA里第三世界的所在地。许静仪没听懂,顾睿伸手一指,前方五十米处一个小商店,五六十方大小,像卖动漫周边,看不出太多,她下车那天都没注意到。顾睿又说了一遍:这是第三世界开始的地方。许静仪想听到更多,但他不再说了,去纪念品商店买了一盒印着绫波丽的温泉蛋回来,递了一只给许静仪。两人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磕着黑色的蛋壳,融化的积雪从车站木顶滴落,连成雨线。她的懊恼终于平复了些。

车来了。两人各找了一个位置。顾睿坐后排,戴上耳机。许静仪位靠车窗,被列车不断抛掷在后的深蓝色天空,像是夏日黄昏的海面,跃动着星点余晖。她哈了口气,用衣袖揩了揩玻璃,说不清是在眺望不断远去的景色,还是窗户映出的那张男性面容。那张脸在迅疾流动的暮景中,一会消融,一会闪现。天越来越暗,变成墨蓝,男性的脸一动不动。有几下她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顾睿也许单身,也许不是,并不重要。好感的到来过于怪异,像是因为孤独,或者某些特殊情景,大雪、阳光所致,因其美丽而不现实。但地震、百年一遇的大雪,总该意味点什么,毕竟她并不时常有这样的时刻。

许静仪也睡着了。到站的提示声惊醒了她,回头一看,顾睿早醒了。她多余的行李,出发前寄存在新宿中央通地下柜,但忘了具体位置,半天才找到。等取出行李,她在热烘烘的暖气里已出了一身汗,再一看,顾睿早就走了,连声招呼也没打。站内人来来往往,许静仪提着箱子,莫名失望,身边递来一只牛角酥皮面包和一瓶白桃汽水。是顾睿。他说,我想了想,这样,要是你没男朋友,不如考虑一下我。就算异地恋很困难,就算没什么结果,我也想试试——比起之前的平静淡漠,他眼下像个不甚自信、初出茅庐的求职者。

2016年,谷雪和沈静波已经分开四年。刚分手那会,两人尚会不定期见面,因有不少遗留物品需要交接,情感也需缓冲。渐渐的,见面次数变少。谷雪猜他大概有了新女友。刚开始的心动时刻仍历历在目,无意的调情,有意的岔路,危险的试探,光明、喜悦、温暖,最终通往下体,变成直接的欲望,而到结束时,比死还冷的余烬也是相似的,知识、教育、智慧甚至经验,都在那个时刻不起作用,只有皮绽骨露。

她住在长宁区威宁路,一栋木制老楼的三层。午休的昏沉时刻,傍晚的迟暮时分,四楼总会传出无精打采的练琴声。门前道路两侧长满法国梧桐,公司在四谷,如果不太热,可以骑车上班。她也常常会经过河流。2010年前后,上海进行河流整治,曾经的断头河早已不复狼藉。外地人看上海,大概会以为上海是一个居变不移的城市,像外滩,稳固的一百年,身处其中才知道,许多细部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迥然不同。原先的酒吧街、夜宵带、菜市场、亭子间,都在更换旧颜。城市规模也是。刚来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庞杂惊人,但这几年,更庞杂,也更惊人。

四月的一天晚上,她陪一位单身女同事相亲,大概男方觉得两女一男不便,于是又拖上一个朋友,叫吕鹏飞。四人在制造局路的一家店铺玩密室游戏。男女主角不大来电,但谷雪从吕鹏飞递橙汁的指尖轻颤中,感到一些别的。聚会结束,地铁已停,他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回家。坐在后座,她看见后视镜下悬着一只边缘破损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风铃,在路灯下闪烁着华彩。非常女性化的产物,即便破损也没扔掉,大概来自于某一任难忘的前女友——这曾是沈静波送她的礼物之一。车里在放粤语歌:麦浚龙,陈奕迅。他有点走神,错过了拐至天山路的机会。他说,你记得我吗?我们是同学。她吃了一惊,看着那脸,全无印象。他补充解释,十六年前的小学同学。

她没作声,看着他车椅后面挂着的长绒大衣,像听一个远离的椅子说话。

他说,自己变化很大,她认不出很正常,但她还是跟少女时期一样。但直到那位女友叫她名字,他才敢确定。他听人说,她去了上海,想起她数学真好得惊人,也许会选理科。后来又猜她可能会进上海交大,所以第一志愿即填了交大。但他成绩不出众,以防万一,第二志愿写上海海关高等专科学校。那天下午,他在没开风扇的教室写字,身上手心全是汗。那年上海交大在江苏的录取分数线是648分,他考到669分,过往总在及格线徘徊的语文,破天荒考到120。非但如此,所有分数都比他预计得高,得以进入交大生命科学技术学院遗传与发育科学系——他报考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专业学什么。

大学生活不值一提,毕业后他在一家美国药企做器材销售。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同事,五年前曾劝他跳出来,一起创业,但他父母年纪不小,还有一个身体不大好、在老家做初中数学老师的哥哥,没有冒险的资本,最终错过了一个成为上市公司股东的机会。说远了。他记得四年级时班上忽然流行起养蚕,调皮的男生踩死了一只蚕,扔到她抽屉,没人敢碰,是他用纸巾兜住扔了。还记得吗?六年里,他最想的,就是跟她多说几句话,但他只敢趁着别人不注意,偷望几眼第三排的女孩。她那会儿又总是和一个叫许静仪的女生走在一起,完全不给人亲近的余地。他委托许静仪送过纸条,收到没有?你出事后,她顶替你上台表演,那效果——他忽然顿了顿,不说了——这些年他回忆起最多,是她低头看书的侧脸,皮肤和阳光分不开界限。一天下课,他看她一边读书,一边吃苹果,构成他对洁净庄重的全部理解。那个永远的形象,是跟着广播里钝如木头的第一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序曲一起的,后来他在无数个场所、电影里头听到,全部都变成了她印记的一部分。到最后,万事万物都像她。

谷雪很少会想她在旁人眼前究竟何种形象。过去太久了。她不记得形象、纸条,也不记得吃过苹果。也许有,但并不出奇。他的前半生仿佛被一个女孩儿的形象驱动,她却从来不记得自己曾被主动的意愿推动前进过。她的少女期是痛苦、贫穷且没有尊严的,时间不像其他人那样,以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流逝,而是站在一条艰险湍急的河流中,河流下数不清的岩礁和水草,随时都可能割伤她,绊倒她,但她却没有什么办法去回避。她还记得当时每天都在祈祷时间变快,然后忽然之间,她就变成了三十岁,茫然于时间过得太快。再一想,也许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是吗?

她不是没读过那些讲述浪漫巧合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也许并非来自上帝的安排,而是一个男孩子固执停留在童年,停留在其一厢情愿的想象。也许这种蔓延十多年的单恋故事会打动有些人,但她不属于其中。

——车驶进小区。这里没法停,她得下车了。

即便她知道某些部分是真的,譬如平卷舌发音的别扭,那些老家人特有的用词,就算过了很多年,也没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她目睹、记得的部分,又跟浪漫全无关系。身上浅蓝竖纹商务衬衫,下摆扎进牛仔裤。脸有些发肿,身材也是,游戏时眼神始终无法跟她对视,不超过两秒就望向了别处,如果是少年,此种闪躲大概会给人一种青涩腼腆之感,但是他已经年过三十,给人的感觉是不自信,甚至油滑,像不加节制的夜宵和应酬毁了他。玩游戏的时候,他名字报太快,她只听清了三个字中的“鹏”。她努力回忆带这个字的小学男同学,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姓彭的小胖子,因为体重太突出,很难不被人记住。他没有问她是否单身,她更不会去问他。一位朋友曾对她说过,一旦年过三十,很多事情都应该不言而喻。他说了很多,恋爱和感情史却避而不谈。

她礼貌感谢后,下了车。

整整一个礼拜,她没怎么想起他。4月23日晚上,她下班回到公寓,发现水管坏了,水漫出来,泡涨地毯,厨房和洗手间也成了一片泽国。吕鹏飞发来消息,问她晚饭吃过没有,她说吃不成了,家里发了水灾。他没加犹豫,就跑了过来。他还记得她的地址。检查水箱,修理水管,并没有把脏污看成一桩事情,一直弄到八点半——她当然不会拒绝更多的善意和便利。没吃晚饭,收拾完两人去了沈静波曾推荐的一家创意西餐厅吃晚餐。餐厅只有三四个外国人,每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桌上放着啤酒。他也不大有胃口。十点出头,他把她送到楼下,就离开了。

第二次单独见面是在一家宁波小海鲜餐厅,他说是偿还上次请客的人情。菜品跟她老家确实有些相似。他比第一次放松了点儿,说起两年前生了一场免疫系统疾病,她才明白浮肿的原因。第三次见面是去上海影城看一部李安的新电影。他早到了二十分钟。她则特意避开同事下班高峰,从另外一个电梯口下去,大概为他不太显眼的外貌羞愧。她从没跟他说过,那时她有喜欢的人——她的上级,已婚,不管去台湾还是澳门出差,都会带凤梨酥、老婆饼等手信给她,但从未明示,永远临渊止步。

出了电影院,已经九点半,两人就近找了家居酒屋。他说漏嘴,提到一些女性。为了凸显她却说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女性。她认为他此前过于夸大了单恋的程度,原本逐渐升温的关系,又冷却下来,他依然是一个不甚出色、属于过去的老朋友。

变化发生在五月。她在一个周六的午后梦见了他。梦里他过分年轻,二十出头,除了他还有那个上司,以及一个陌生的瘦女孩。理应是个春天,下着微雨。四个人在走一段湿漉漉的上坡路。树叶繁密,像是杨树或木棉,雨水里充满刺鼻辛辣的味道。他们最终在山顶找到一个树篱围砌的亭子,她预备借着避雨,跟那同事把话说出来,但却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在旁投来锥心刺骨的眼神。

她醒来时,发现躺在灰色床铺上,只有了然一个人。睡前服下的感冒药,使得她醒来心跳加速。窗外真的在下雨。梦中某些部分是真的。她还发现,在梦中,她喜欢他要比喜欢那个同事多,多太多,不希望他从此消失不见,并迫切渴求发生一点关联。

那段时间她工作不顺,精神也很疲惫。一到这个季节,低气压和潮湿总不可避免让她想起跟梅雨季相关的旧事。也许跟从没开始相关。认识的四个月,他没有拉过她手。几次过马路的时候,出于安全起见,他搭过肩膀,但是一过去便很快放下。

这种感情跟他之前讲述的苦恋无关,更重要的是后来相处的细节。也未必。童年的一切原本早已变成干涸的泉眼,他却使得那泉眼重新流动,重新鲜活。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确是如此。眼下看起来已别无选择,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可忽视——她打开手机,在问出那句话之前,她还想问他一些别的,譬如,他是怎么看待眼下的她。

过了半小时,他才回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但我会想起一句话,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三岛由纪夫。他说,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你们看见兔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眼下的你对我来说,就是狮蛇玫瑰兔的化身,除此之外,没什么能更好概括。”

她不知道他会读三岛,毕竟和其展露的外表并不相符。但她被打动,更因为这段话的水下之意:承认她的复杂,并视之为美。

不言而喻。三十岁后需得心如明镜。他不需要跟她一一说明过往发生,也无需解释他是否此前跟别的女孩讲过类似话语。她也无需跟他申辩自身。就像后来两人第一次睡觉时候,谷雪并拢双腿,面红耳赤,就像第一次。她可以有永恒的第一次,跟此前成千上万的第一次一样。

——恋爱是一个复杂的游戏。天真只存在于最开始,或者某个瞬间。更多时候,就算他能包容全部,她也不会允许自己说出口。她还记得从前去大丰监狱,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到监狱的那段五公里道路,漫长得不可想象,但见到父亲之后,她却发现他完全变了模样,由此深感失望,于是果决冷酷的,没再去找他。

谷燕青死于2017年六月。监狱通知谷雪,之后交还她一只骨灰盒。谷雪掂了掂,觉得分量过轻。回小镇时,她发现学校没有了,合并到了另外一个镇小学。初中如今是一个精加工工厂,据说是2008年前后造起的。她发现虽然外部瞬息万变,但小镇某些地方恪守着僻静和灰蒙蒙的传统。理发店,超市便利店的商品,依然保有古旧不移的姿态。走在马路边,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那个姓邵的警察。他老了,快五十了,两鬓斑白,身形臃肿,但阔脸上失意和鄙夷俱存的模样,却还是跟她小时的印象如出一辙。他说,没想到是病死。好在那天晚上你睡着了。谷雪说,是的。他说,一天我在理发店,看了个电视,刑事侦缉档案。忽然明白了一些事。谷雪说,什么?他大概还想跟他说些别的,但是有人叫住了他。他不再说了,向她摆摆手,向着远处跑去。

她没法问太多——不去看叫人绝望和心惊的部分,也算一种自我保护和防御。不是那次事件,是那些男孩教会了她——那些经过她生命,又无一例外离开了的人。她经历了太多次搬迁,从一个屋子搬到另一个屋子,从一个男性换成另一个男性,颠沛流离,无可依附,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反复经历着心碎和修补,在他们身上如饥似渴地学习与补足从前匮乏的部分,跌倒、再爬起,学会许多,但丧失更多,最终变成眼下模样,看似街头任何一个普通白领。没人知道她走到这里,得耗费多少气力。身在这座庞大绮丽的城市,每天都发生着无数叫人心碎的故事,她不过是最凡庸无奇的之一。

2017年九月的一天,谷雪坐在车前排,看见后座放着一只天蓝色方形礼盒,盒上系着圆点宽边银绸带。见她注意,吕鹏飞解释,同事前段时间结婚。她将纸盒拽到身边。一袋糖村牛轧糖,六包手工曲奇,费列罗和好时巧克力各四颗,还有一听韩国产的乐天芒果汁,余下空间被白色拉菲草塞满。

一张米白色牛皮硬卡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

爱是不嫉妒,不发狂……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修改后的《哥林多前书》,第13章4至8节,最常见的爱的箴言之一。她翻看卡片背面,黑白婚纱照,新人站在刚刚拆毁的废墟里,背后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这些话,这些景象,她总觉得自己过去某一时候见过,否则不会如此熟悉。

等红灯的间隙,吕鹏飞看了眼盒内糖果,笑道,还蛮好的,现在结婚回礼花样真多。以后我们结婚,也可以拿这个做手信。她愣了一愣。红灯熄灭,微妙不存。车辆开始慢慢移动,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车载音响里曲子有点卡顿,等待音符再次跃出仿佛遥遥无期。吕鹏飞终于意识到她欲言又止,问,怎么了?她笑笑,道,不嫉妒不发狂,那是神的爱,不是人的。

许静仪在东京的每一天都恨不得早点回去,到了最后却依依不舍起来。回国后,两人约在上海见了一面。毕竟还在热恋,飞来飞去几乎不算什么。他说,开门的时候没看上她,去往强罗民宿的车上,有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吃晚餐的时候看了一眼。如果非要确立一个明确的时间点,只能是他们两个隔着木板沐浴聊天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因为看不见所以遐想联翩,顾睿说,唉,说到底,男的不都那么回事情。如果真的要计算,他应该更早之前遇到过她,电梯里的时候,她是不是闯进来过?许静仪点点头又摇摇头,顾睿那天为什么提前走了?看来也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心醉神迷。

两人坐在思南路一座老建筑的台阶上,初夏四月,夜风吹过。他说,我们聊聊自己吧。于是从七岁说起,说他拉着母亲的手去爬山,却摔进溪流,再被湿淋淋地打捞上来,他告诉她第一次当前锋,还没来得及施展,被对方前锋绊倒,摔了一身泥泞。他说住在税务局大院时,二层的建筑,有三根圆木拼接着一直接到下面,其他男孩子都顺着圆木滑了下来,避免走楼梯。他起先不敢,后来鼓起勇气从圆木上滑下,那会儿他第一次感觉到那种惊心动魄的自由,却在即将迎接胜利的尾声,翻了下来。

许静仪总觉得她听到的每一个故事都似曾相识。他们的青春期,都是想变得与众不同,但是实际上叛逆的模样差不多,只有连番的挫败与被轻视,连遇到的挫败和轻视都一样。她对于当下的快乐始终存在不安,却并不能明了其来源。她缠着顾睿,追问过去,是仿佛哪怕一桩两桩,也能增加历史厚度,让当下不至变得过轻。

顾睿说着,见许静仪发呆,笑着说,真是,我说个不停,都不给你说话的机会。许静仪说,想听我说?好是好,就是我说故事不好听,可别介意。顾睿想了想说,没事。要么说说1997年吧,1997年,你在做什么?许静仪说,那会儿还在读小学吧。顾睿说,是啊。总觉得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不管是对你,对我,还是对其他人。不过我记忆不好,很细的都想不起来了。他又开始讲,又成了他一个人滔滔不绝的演说,仿佛身心皆去向了一个辽阔深远的所在。许静仪沉默地听着,望着灯火麋集的远处,心想,是啊,1997年,二十年了,那年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她在江苏的那些夏天,每到傍晚,都会飞来成群黑灰的小蠓虫,夕阳照耀下,蠓虫成了黄金一样光致的颜色,扑在脸上、身上、树叶上,死了与汗水粘在一起,甜津津湿漉漉的。她记得拔过一种茅草,大家说根茎可以吃,但是抽出来毛茸茸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

1997年的夏天。她记得她和母亲一起看交接仪式,母亲跟她说了一些话,但是具体是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她记得她少女时期的一个好友,记得想要一件演出用的白裙子,得到,站到舞台上,却狼狈出丑。她还记得那年年末,父亲忽然一声不响地从乌鲁木齐回来,之后在城里找了一份加油站的工作。他们搬迁到城市,成了安稳的小市民。但父亲从没说过他在西北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她成年后,也越来越像父亲,她终于学会了与生命里种种不如意相处,再永恒地守住一些秘密。

她抬起头,看着顾睿,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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