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从不缺阴差阳错的桥段。
1.
“林医生，患者出血严重需要缝合，准备手术。”
林妤挂断内线电话，换好手术服。
手机界面停留在16点02分。
那条没有收到回复的短信。
即将自动锁屏的刹那，微信弹出了几条消息。
“我刚结束任务。”
“今晚一起吃饭吧。”
“我们很久没去吃川菜了。”
指示灯由红色变为绿色。
门口焦急等待的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伴随着“吱呀”一声，两个护士推着车走出来。
林妤刚出手术室，便注意到了两人身上的警服。
她就职在武警部队医院，常有从隔壁警局送来的患者。
不过这次来的倒是熟人。
她认识。
是许易队上刚结束实习，转正留下的警察。
高一点的叫周倡，矮一点的叫徐清。
她休假给许易送饭的时候，曾有过几面之缘。
想必刚才的患者，也是新来的警察吧。
看到出来的是林妤。
徐清刚要说点什么，却被周倡拉了拉袖子。
林妤张了张口，“许易呢”三个字，在她心头转了几个来回，可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可能在写出警报告吧…
他可能还在局里吧…
他可能有事吧…
林妤没多想，便要回去换下手术服。
“嫂子…啊不是，林医生，你去看看队长吧……”
林妤冲进病房时，正赶上换药。
小护士迟疑了几秒，“许先生要换药了，您……”
“我来吧。”
“让她来吧。”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小护士尴尬地笑了笑。
随着林妤一步步走近，这才看清楚她的工牌。
林妤——普外科，主治医师。
“林医生，您还穿着手术服呢，要不…”
还没等她说完，林妤猛地停在了一米外。
泪水一颗一颗落下。
“你受伤了怎么不和我说？”
“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你都不知道回一下吗？”
“你这次忙了一个月，就是忙着挨枪子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担心你！”
丢下这句话，林妤转身冲出了病房。
只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小护士，和神色莫明的许易。
“上药吧。”
许易的视线从门口缓缓收回，淡淡开口道。
小护士还没从刚刚那一幕中回过神来。
条件反射般的皱起了眉，“麻烦许先生把后背衣服掀起来一点。”
许易背过身。
精瘦的后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最新的——是左肩胛骨的一处枪伤。
林妤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却再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许易是下午4点11分被抬进来的。
和她进手术室的时间，仅仅差了七分钟。
“队长是在追捕犯人时，被对方持枪击中…”
她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周倡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她亲手抢救回来的，并不是什么小警察。
那是害得许易差点搭上命的人。
是让无数个家庭流离失所、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
她记得刚入学时的宣誓——救死扶伤，不辞艰辛。
医生救人不管身份职业，不论高低贵贱。
这也是她一直坚守的初心。
可当她所爱的人，遭人残害至此。
她甚至还亲手救了一个杀人犯时。
林妤忽然就陷入了迷茫，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勇气。
她跌坐在墙角。
长达三个小时的手术，本就让她精疲力尽。
更不用提，得知许易受伤时的心惊胆战。
以及，当她回想起来时的后怕。
如果他不是恰好侧了身。
如果那颗子弹正中心脏。
如果她见到的是许易盖着白布的尸体…
林妤学医的初衷就是许易。
许易想保家卫国，她就负责治病救人。
林妤以为只要这样。
她就可以在许易受伤的第一时间出现。
替他包扎，为他治疗，照顾他康复。
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许易住院的三天里，林妤只在第一天露了面。
许易知道，她在躲着他。
许易知道，她是在怪他，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
许易也知道，她是在怪她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的身边。
2.
“你有三条新消息。”
林妤解锁手机，是许易发来的——
“今天可是我们的七周年，你不要不见我好不好？”
“我们美丽大方聪明善良的小鱼小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下次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我想邀请美丽的小鱼小姐，今晚六点在你最爱的那家川菜馆见面。
“同意的话扣1，不同意的话…那我再努努力。”
“1。”
“小鱼最好啦！”
林妤从17点40等到19:40。
周围几桌的人换了又换。
她对着一桌发凉的菜，却丝毫没有动筷的欲望。
“女士，需要我帮您热一下吗？”
“不用了。”
“你们这边哪里结账啊？”
“您跟我来就好了。”
服务员同情地看了一眼林妤。
她在这里工作两年了。
自打店里开业，这位女士就一直来照顾生意，也称得上是老顾客了。
只不过每次过来吃饭时，男方要么迟到一会儿，要么中途接到电话就走了。
没想到这次…
“微信支付收款——319元”
听到这个数字，林妤晃了晃神。
许易警号的结尾也是19。
老板娘伸手递过来一张纸巾，林妤轻声道了谢。
19点49分。
身穿黑色西装，看上去十分狼狈的男子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59号桌的客人还在吗？”
老板娘从账本中抬起头来。
上下打量了一番，是他。
“她刚走，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麻烦您了。”
“队里临时出任务，小鱼对不起…”
“明天我休假，我们还来这家店好不好？”
“你有一条新消息”
许易满怀希望地解锁——
“许易，我们结束了。”
他楞楞地看着短信。
打字、删除，打字、删除…
这个曾拿下省级作文一等奖的人。
在这一刻，仿佛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
“小鱼，对不起…”
“小鱼，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吗？”
“我们约定好的，等七周年就去领证的。”
“明天我看了，是个好日子…”
“小鱼，我不想分手，你可不可以再考虑考虑。”
“小鱼，我后天要出任务，到时候可能没办法联系你。”
“最短一个月，最长三个月我就能回来。”
“你放心，我这次肯定保护好自己。”
“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一旁的手机“嗡嗡”响着，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
林妤环抱着腿靠在沙发旁。
直到手机屏幕再次点亮。
这一次，林妤终于有了点反应。
3分钟前，备注“19”的人，发来了最后一条消息——
“如你所愿，林妤。”
3.
“许易，我们结束了。”
林妤小声说着。
一遍，又一遍。
机械般地重复着。
城市彻底被黑暗笼罩。
进入了夜晚的主基调。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循着屏幕散发的光，林妤勉强摸到了手机。
是她从小玩到大的闺蜜，打来了电话。
刚接通，对面就传来熟悉的絮叨。
“小鱼，今天可是你们七周年诶，约会回来了吗？”
“这次呢？他不会又中途出任务，抛下你走了吧？”
“今天他送了你什么礼物啊？快拍照给我看看！”
“我想想啊，去年是你喜欢了很久的三丽欧周边。”
“当然了，他怎么可能有我送的早，我才是最爱你的！”
“前年…前年我记得，是你想要很久的天国少女，虽然买回来后，你一次都没穿过，一直挂衣柜了…”
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最近工作忙吗？咱们都好久没见了。”
“外面天黑了，你还能看得清吗？”
“喂？小鱼，你在听吗？”
“我们分手了。”
对面忽然熄了声。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不早点和我讲？”
“你在哪儿？”
“回家了吗？”
“发个定位，我去找你。”
“外面这么黑了，你有夜盲症会看不清路。”
“我没事的，阿妩。”
“你在家对吧？”
“我这就来找你，我很快就过来了！你等我。”
对面传来发动引擎的声音。
“我点了你爱吃的草莓慕斯。”
“一会儿，我们去吃海底捞好不好？你都好久没陪我吃了，今天可不能耍赖了。”
“我大概十分钟就到了…你还有我呢。”
林妤没说话。
只是肩膀微微耸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林妤举着手机的手，都有些酸了。
输入密码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谢妩拉开门一眼就看到了。
背对着她，蜷缩在沙发拐角处的林妤。
她随手将包甩在了玄关。
抬脚踢掉了高跟鞋。
谢妩叹了口气，可真是个笨蛋。
轻拍着她的脊背，带着几分安抚的味道。
“你还有我呢。”
林妤抬起头，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
“阿妩，我没事的。”
谢妩没接话。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
关于林妤的一切，谢妩都可以做到如数家珍。
所以谢妩不用问，也能想得到。
分手，一定是小鱼提的。
可…为什么呢？
她那么爱许易。
为什么呢…
4.
林妤喜欢了许易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不是小说剧情里，轻飘飘的一句“十二年”。
那是林妤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十二年。
也是林妤青春里，最炙热的篇章。
（接下来是谢妩视角）
说来倒也好笑。
刚听说“许易”这个名字时，我们才读六年级。
也正是叛逆的年纪。
对于许易所拥有的——“天才”的称呼。
大家总是不屑一顾的。
我们都觉得——
我要是像他那样，努力一点，我也可以。
小鱼不是。
她好像真的很崇拜他。
只要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
她的眼里就仿佛盛满了一池春水，好看极了。
再后来，初中毕业。
我们擦着边考进了南临一中。
彼时许易早已凭借竞赛的奖项，获得了保送的名额。
为了离许易近一点。
小鱼拼命奋斗了三年，未有一刻停止。
从火箭班垫底，到高三模考前五。
努力的种子，在那个盛夏开出了花。
许易还是一样优秀到令人侧目。
一进校园就是风靡人物。
成绩优异，长相俊朗。
追他的女生不计其数。
小鱼曾在无数个深夜打来电话。
一边笑着说，不愧是许易呀，许易可真厉害。
一边哭着说，他好像从来都看不到我。
不是的。
没有人比你还好了。
没有人比小鱼还好了。
少女的暗恋也终于得到了回应。
大二的暑假，许易和小鱼表白了。
后来，谢妩常常打趣说。
如果不是小鱼默默追逐了许易五年。
怎么会有他们的七年呢。
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小鱼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走到了今天。
才有了和许易般配的今天。
小鱼有夜盲症，怕黑。
对她而言，许易就是照亮她前行的路灯。
如果说，小鱼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那许易，就是支撑她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的动力。
谢妩不敢想象。
小鱼提分手时，用了多大的勇气。
这一晚，林妤抱着谢妩哭了很久。
第二天谢妩醒来时，林妤已经出门了。
留言条上娟秀的字迹就像她的人一样。
如清风拂面的般温柔。
“阿妩，我去赴许易的约了～”
“锅里有银耳汤，起来记得喝哦。”
林妤站在熟悉的川菜店门口。
昨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小鱼。”
许易抱着一捧铃兰花站在街角的转弯处。
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衬衫上。
是让林妤心动无数次的模样。
许易缓缓向她走来。
林妤下意识的低头，检查自己的裙摆整不整齐。
回过神时，两人已然面对面坐在了店里。
林妤有些懊恼自己的失神，故作镇定地看着花束。
她没注意到的是，许易一直在看她。
“队里派我去执行任务，可能要一段时间。”
“小鱼，我同意分手。”
许易话音刚落，林妤的眼眶就红了。
“你别哭好不好？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可能我不太会表达感情，忽略了你的感受。”
“小鱼，我很抱歉，我选择了这个职业。”
“做不到时时刻刻陪伴你，甚至还要你整天提心吊胆。”
“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优秀。”
“我很喜欢你。”
“高二就喜欢你了。”
“等我回来，我有话和你说，很多很多话。”
“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最后一次……”
5.
2021年7月19日 星期一
林妤刚进办公室。
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大家伙都听着，都别在这家医院看病了。”
“这是一家黑心医院！”
“来来来！都好好看着！”
“就是那个叫什么林妤的！”
“一个小小的出血缝合，给我老公治进icu了！”
“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我老公是犯法了，可他也不是坏人啊！”
“你们这的医生，总不能因为她男朋友是警察，就这么害我老公吧？”
“你男朋友受伤又不是我老公害得！”
“我告诉你，你这可是渎职知不知道！”
“滴滴滴，滴滴滴！”
“林医生，现在患者这边意见严重，指明说陈刚被蓄意报复。”
“医院这边，可能要给你做停职处理了。”
林妤握着电话的手指泛白。
陈刚的手术是她做的没错，后续护理她全程没有参与。
如果不是这通电话，她甚至不知道陈刚进icu了。
为什么？
就因为她男朋友是警察？
所以陈刚病情严重就是她渎职？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
手机铃声响起，是谢妩。
“小鱼你在医院吗？”
“我记得你们负2层是对外开放的，你坐电梯下来，我还有一个路口就到。”
林妤整理好材料，看到有关陈刚的术后护理信息，顺手拍了几张照片。
她的办公室距离电梯口还有一段距离。
路过护士站时，那群人正在不远处吵吵闹闹。
眼见着一个护士就要被家属推倒。
林妤冲上前去扶住她。
护士感激地对她笑了笑。
“你们干什么？你们说话就说话，推人家护士做什么？”
林妤刚一开口，家属的注意力立马被她吸引了。
为首的鹰勾鼻女人摆了摆手，示意跟着的人安静下来。
“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啊？”
林妤的脸和一旁挂着的各科室医生照片中的某张。
在她脑海里重合了。
“给我打！这就是那个害了我老公的小贱人！”
“你还敢出来？”
“大家伙都来看啊！这就是那个渎职违法的医生！”
“啪！”
一巴掌狠狠打在了林妤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贱人！”
谢妩停好车等了几分钟，却没有看到林妤下来。
当她坐电梯上来时。
就看到林妤的头发被扯散了，脸上还有巴掌印。
谢妩立马就火了，冲上前去。
“干什么呢？你们这是医闹知不知道！我报警了！”
“吓唬谁呢？”
“你不提我还忘了，这个小贱人男朋友是警察吧？”
“你们医警一体，只手遮天，就欺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是吧？”
正当女人说的起劲时，一队身穿警服的人出现在了电梯口。
刚才还喊着“只手遮天”的女人，在看到警察真的来了后便熄了声。
“女士，造谣是违法的。”
“我们是南临市刑警一队的，我叫周倡。”
“接到举报，有人在武警部队医院进行医闹，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了。”
“凭什么啊？那我还举办她渎职违法呢！”
“我去可以啊，她也必须去！”
女人染着长指甲的手，指向了林妤。
周倡面色不虞，“你们涉嫌聚众扰乱公共治安安全，跟我们走一趟吧。”
徐清狠狠瞪了一眼女人，“林医生被打我们都是看见了的，你们现在还涉嫌寻衅滋事、故意伤害，林医生作为受害者肯定要去了，走吧。”
6.
询问室里
“缝合好的伤口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出血？”
“我来之前可是打听过的，她可是出了名的手稳，这种小错误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要我说啊，就是这个小蹄子以权谋私！”
“你们别以为和她认识就能让我改口！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儿不给我们交代，我就去网上曝光这个小贱人的信息，好让全国网友都看看她是什么人！”
女人情绪无比激动的说着，是不是还爆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辱骂。
仅有一墙之隔的接待室内
林妤环抱着腿蜷缩在折叠椅上，谢妩时不时伸手轻拍着她的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吱呀”
徐清端着一杯温水走进屋，低着头颇有几分惭愧，“嫂子你放心，这事儿我们肯定会处理好的，外人不知道就算了，咱们队里可都知道不是你的问题。”
说着还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那天你做完手术还问他是不是我们队的呢，你怎么可能未卜先知还故意试探我们呢。”
“再说了，队长走之前可是交代了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
话一出口，徐清抬起头，和眼里冒火的谢妩对了个正着。
谢妩做自媒体3年了，在业界也算是混出了点名堂，确实什么人才都见过。
但在徐清这一句句话往外冒的时候，她却感觉她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
这不，林妤的头埋的更深了。
徐清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说话不太动听了，只好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匆匆出了门。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
谢妩接通电话后，对面传来了一阵堪称“下流至极恶意颇深”的辱骂。
收到短信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房间内。
谢妩只看了前几条——
有人谴责说像林妤这样渎职的人，到底是怎么当上的主治医师，是不是涉及了灰色地带。
有人扒出来了林妤的成长过程，发现她初中成绩一般，高中入学垫底，却考上了不错的医学院，空口怀疑她是不是高考采取了作弊的手段，要求彻查她的成绩。
有人顺藤摸瓜，发现她的父亲林达正曾经被质疑学术舞弊，调查结果是林达正被开除学籍，现在只能在一家小型私立医院当住院医师。
每个人都躲在键盘后面，用最恶毒的思想、最下流的语言，揣测着、琢磨着林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