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2死亡后遗症除了死亡还有什么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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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山东高考)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没有天堂赵鑫珊在东西方宗教中都有一个假设:在地球之外某个地方有一个天堂,那里尽是金碧辉煌,尽是山珍海味,没有尘世的种种苦难或悲惨。这假设中的天堂,纯属子虚乌有,纯属幻想。要知道,除了地球,我们没有其他任何星球可去!月球、火星、金星……是万万去不得的。人类只能生存在地球上;在别的星球上,人类无法生存,更无幸福可言——这就是“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这句口号的涵义。如果人类能够快乐地生活在月球、火星或金星上,并且还可以把60亿人统统移民过去,那么“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的口号就是多余的。摆在人类面前的出路只有两条:坚决控制地球上的人口,下决心保护地球生态环境;或将人类统统移民到别的星球上去居住。但这后一条出路几乎是不可能的。比如,在月球表面上如何建造密封式的居住空间就是个大问题。月球上没有大气,它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的世界——夜间极冷(-166℃),白天奇热(99°C)。在世界工业化之前,地球只能供给10亿人的温饱。假设我们现在决定不搞工业化,那么50亿人就必须离开地球。而在决定哪50亿人离开地球这场混战中,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把我们的工厂搬离地球生物圈,进入太空,让它们高悬在我们头顶上几千公里之外,那也是不现实的。火星同样不适合人类生存。那里的昼夜温差达100°C,气候极寒冷而且干燥,大气非常稀薄,主要是二氧化碳;火星大部分的水贮存在冻土圈的地壳层中,地表到处是干旱的荒漠。金星的英文名称是维纳斯,听起来很美、很温柔,但名不副实。其大气和表面对人类的生存亦抱有敌意。金星稠密云层的下面,是个巨大的、炎热的、以二氧化碳为主的气体的海洋,或者说是一层厚厚的碳酸气浓雾——除非是一些特殊植物,动物是无法呼吸、生存的。更有甚者,金星的表面温度高达465°C,大气压力比地球高出90倍。这样的生存环境,简直像个酷热的地狱。今天的金星地层还在不断发生地震,熔岩四溢,且伴有雷鸣闪电。过去,金星上也有氧气,两极也有冰雪,只因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日渐积聚,形成温室效应,入射的太阳光不能向外散发,表面温度日渐增高,氧气的生成越来越少,两极的冰雪全部融化、蒸发,从此河川消失,地面日渐沙漠化,生物亦被一扫而空,成了今日干旱的不毛之地。如果21世纪地球的污染得不到有效控制,那么金星的今天便是地球的明天。为此,我们大家有理由不寒而栗。最近我读了一些鼓吹人类到地球以外的行星上去另谋生路的文章。其中最著名的是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艺术和人类学教授透纳的《到火星上去生活》,文中乐观地声称,将火星改造成一颗可供人类居住的行星正在变得越来越可行。他的口号是:“把火星改造成花园吧!”——通篇都是诗人的幻想,而不是严谨的科学论证。如果我们对火星或金星的严酷自然环境缺乏想象力,那就请把目光转向新疆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吧。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流动沙漠,“塔克拉玛干”的蒙古语意思是“进去出不来”。这是一片32万平方公里的死亡沙海!我可不愿看到整个地球有朝一日变成塔克拉玛干。在宇宙太空中,地球原是一条很安全、很舒适的小飞船。如今它因人类的错误触了点礁,漏了些水,人类理应积极行动起来,亡羊补牢,拨正航向,这才是唯一的出路,而不是弃船逃走。听听在航天飞机上负责地球观测、摄影的飞行专家斯普林格说的话吧:“实际上,在飞船上你能一瞬间瞥见整个大陆,至少是从东到西的大陆。你能看到,最有价值的财富是陆地;你还能看到,地球环境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你看到到处都有被砍伐了森林的地块时,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迫使人们认识到,我们必须开始保护我们的环境,要比现在做得更好些。”因为,天堂是没有的。(选自《天地徜徉录》,有删改)【小题1】作者在文章开头描述的东西方宗教中“天堂”的目的是什么?请简要分析。(4分)【小题2】结合文章,简要分析两处画线部分的修辞手法和表达效果。(6分)【小题3】文中为什么重点介绍金星的情况?(6分)【小题4】请结合文章探究“没有天堂”这一标题的意蕴。(6分) 描述“天堂”中的情境,与下文月球、金星、火星的情况作对比;(2)突出所谓“天堂”的虚幻性,引起下文。&
本题难度:一般
题型:解答题&|&来源:2014-高中语文人教版必修3单元检测第四单元练习卷
分析与解答
习题“(2011·山东高考)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没有天堂赵鑫珊在东西方宗教中都有一个假设:在地球之外某个地方有一个天堂,那里尽是金碧辉煌,尽是山珍海味,没有尘世的种种苦难或悲惨。这假设中的天堂,纯属子虚乌有,纯...”的分析与解答如下所示:
试题解析:【小题1】从文章的题目“没有天堂”,我们可知,作者在文章开头所说的天堂是虚幻的,是为了引出下文论述的中心,同时与幻想把月球、金星改造成人类的居住地的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形成对比。试题解析:【小题2】这两处画线语句采用的修辞手法比较明显,从“敌意”可以看出是拟人,从“地球是小船”中可以看出是比喻。使用修辞手法的目的是为了生动形象地说明事物的特点,结合拟人和比喻的修辞手法分析其表达效果即可。试题解析:【小题3】文章用三段介绍金星的情况,这三段分别介绍了金星的大气、温度和水,从这些内容上看,金星与地球原来有许多相似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的生存。试题解析:【小题4】这是一个否定句,既是对宗教中所谓“天堂”的否定,也是对某些人幻想移民太空的否定。在这两个否定中,表现了作者爱护地球、保护地球生态环境的愿望。符合这两层意思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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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山东高考)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没有天堂赵鑫珊在东西方宗教中都有一个假设:在地球之外某个地方有一个天堂,那里尽是金碧辉煌,尽是山珍海味,没有尘世的种种苦难或悲惨。这假设中的天堂,纯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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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考点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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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2011·山东高考)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小题。没有天堂赵鑫珊在东西方宗教中都有一个假设:在地球之外某个地方有一个天堂,那里尽是金碧辉煌,尽是山珍海味,没有尘世的种种苦难或悲惨。这假设中的天堂,纯属子虚乌有,纯...”相似的题目:
现代文(论述类文本)阅读(共9分,共3小题,每小题3分)颠覆经典为哪般?张德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影视剧方面,戏说历史,颠覆经典,调侃古人的现象一直存在,而且还在继续蔓延,甚至形成一种消费主义“文化”潮流,以娱乐消费为旨归。这样的作品,看起来固然好玩,满足了一时好奇欲,但不能满足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可以说,长此以往,不利于国家文化建设,不利于人们的精神修养。实际上,这种现象背后隐含的是文化危机。首先,缺乏文化原创力。历史以及历史上留下来的经典著作,是前人的文化创造,是当时历史条件下人们的社会实践与艺术想象的产物,毫无疑问,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作为今人,本应从中汲取有益营养,结合今人的实践,创造出表现今天社会生活的作品。当然,这样的作品也是有的,只是,很少振聋发聩,也难以荡气回肠。超越前人的文化高峰不是容易的,除非你比前人下的功夫更大。有谁愿意十年磨一剑?何况这是一个快餐化的“微”时代,时不我待。那怎么办?还是要搭历史之车,借名著之光。于是,这样那样的改编开始了,把价值颠倒过来?让故事情节节外生枝?对历史来一段戏说?如此这般,确实招人眼目,人们看着稀奇怪异甚至新鲜,收到了娱乐效果。消费前人的遗产,确实是一条最省力的文化产业路径,好在祖先给我们留下那么深厚的历史资源可供搬弄与消费。但最省力的路,一定是下坡路。这是缺乏文化原创力的必然选择。其次,缺乏文化终极价值。看了许多作品,想找出其传达的精神价值,但多数作品,不能满足人们的这种需求。回过头来看,可有什么作品执着于终极价值的探问?我们敬畏什么?有哪些作品站在了人类精神的高处,让人肃然起敬?事实上,文化价值的稀薄是恭维、戏说、颠覆、解构、调侃的创作思维的必然结果。毋庸置疑,戏说、调侃、颠覆有一种轻松愉快之感,有逗乐之效果。这是一种“小品”思维方式。这也是多年来流行的文化观念的反映:文化即娱乐。前些年流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就是个“台子”价值,所以,各种文化节、艺术节以及充斥于“节”上的种种节目,都是为了让“经济”唱戏。后来,也要文化唱“戏”,唱“经济”戏,票房成了文化的价值体现,即文化的产业价值。文化价值被经济价值绑架,以“娱乐”为手段,以“经济”为目的,文化原本的价值已经被忘记了。无论如何,文化的终极价值不是金钱,而是精神,是令人敬畏的真诚与真理。文艺是社会的反映,一定的文艺风尚都有其社会原因。一个老人摔倒了,要不要扶起来,居然成了问题,孔子也许不会想到,两千多年后,他的子孙们对这样简单的问题却要三思而行。这就是精神价值被物质价值绑架,道德退缩到金钱背后,文化只剩下娱乐功能的缘故。文化的真正价值,是唤醒良知,是激活精神的力量,是塑造人的精神人格。因此,那种无所敬畏、无所不被娱乐的文化观念与创作观念,不利于文化建设,不利于文化价值建设。真正的文化创造,多是从回应现实需要开始的。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由科技与经济发展带来的最为深刻和剧烈的变化,急切需要新的文化价值观念与之匹配,急切需要精神力量来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愿我们的影视创作,能从历史中汲取精神营养,呼应时代需要,在文化的价值建设上多有建树,多有创造。(选自《人民日报》日17版)【小题1】下列对“文化危机”的表述,不正确的一项是&&&&A.影视作品戏说历史、颠覆经典、调侃古人,以娱乐为旨归,这种现象背后隐含的是文化危机。B.我们要杜绝改编历史上留下来的经典著作,不要搭历史之车,借名著之光,而是要创作出表现今天社会生活的作品,这样就可以解决当前存在的文化危机。C.当前文化危机在缺乏文化原创力方面的具体表现是影视作品急功近利,搬弄和消费历史资源等。D.文化价值被经济价值绑架,文化原本的价值已经被忘记,这正说明缺乏文化终极价值是当前的文化危机之一。【小题2】下列理解和分析,符合原文意思的一项是&&&&A.文化价值的稀薄使得人们产生了恭维、戏说、颠覆、解构、调侃的创作思维。B.无所敬畏,无所不被娱乐的文化观念与创作观念,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也不利于文化和文化价值建设。C.具有轻松愉快之感和逗乐效果的“小品”思维方式是多年来流行的“文化即娱乐”观念的反映。D.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由科技与经济发展带来的最为深刻和剧烈的变化,急切需要新的文化价值观念与人们的精神需求相匹配,急切需要精神力量来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小题3】根据原文内容,下列理解和分析不正确的一项是&&&&A.在当今这样一个快餐化的“微”时代,几乎没有人愿意十年磨一剑,这也使得今人很难超越前人的文化高峰。B.精神价值被物质价值绑架,道德退缩到金钱背后,文化只剩下娱乐功能会导致一些社会问题的产生。C.文化的真正价值在于唤醒良知,激活精神力量,塑造精神人格,而不是追求金钱。D.“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票房成了文化的价值体现,这是缺乏文化原创力的必然选择。&&&&
下面是一位母亲的“家庭教育观”。请你写一段话给这位母亲,得体地告诉她她所理解的“家庭教育”不正确。(不超过50字)(6分)你问我是怎么对孩子实行教育的?我的做法是:花钱,上重点学校;请老师辅导;还有在晚上做作业的时候盯着他,别让他走神;做完作业给他检查;有时候还让他默写单词,辅导他写作文,给他出算术题;等等。 &&&&
阅读下面的文字,按要求作文。大自然是一部博大精深的教科书,她可以启发人们去思索生活,去寻求生命的意义。高山教人以刚强,溪流教人以欢快;菊花教人以高洁,绿茵教人以质朴;大海教人以胸怀豁达,森林教人以庄重沉静。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请你结合自己的思想经历,以“大自然的启迪”为题,写一篇文章。立意自定,文体自选,题目自拟,不少于8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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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几乎没见到一个行人,积雪厚厚地铺了一地,风在呜呜地抽,一条泗溪街就我和翠儿两人的脚印深深地烙在雪地上。惟有黄桷树下,积着浅浅一层雪,是枝叶承受了雪花。黄桷树就像披了一件厚厚的绒袍,铁褐色的枝干上也吊着长长的冰凌。这树,冷清地孤立在街边。 父亲到哪里去了? 我们没有进屋,我们就站在黄桷树下,既可避雪,又希望能及时看到父亲回来。二舅娘显然是饭也没吃,前脚跟后脚地跟了过来;早前,小姨也在黄桷树下站了望。 米粒状、萤石状、花瓣状、叶芽状……的雪花疯了似的簌簌落落,疯了似的作着一种倾诉,更像疯了似的去参加一个葬礼。它们飘落在地上,更是另一种形式的上升和自焚。我听到雪花飘落到地与先期而至的雪重逢的声音,那是他们的生命经历漂泊后同归于寂的最后呻吟或欢呼。 雪花飘飘洒洒,铺在地上,积地盈尺;铺上一尺,离天就近了一尺,离上帝也就近了一尺。雪地耀眼的白,白得让人感到头晕目眩的不真实,白得发蓝,幽幽的蓝,让人莫名地想到某个身躯。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双膝一软,差点跪跌在雪地里。摇晃了几下,我紧紧靠在树上。 我们向着泗溪街两边的尽头望去,巴望着能看到父亲的身影从远处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一滴雪水从树梢滴进衣脖,给我一个锥心刺骨的冰凉,不由抬头往树上一望,我看到父亲吉庄挂在上面。他的身上全是雪花,并积了厚厚一层。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他把自己挂在了树枝的较高处,他已与黄桷树融为一体。这样看上去他就异常的干净,像一个来自上帝身边的圣诞老人——雪白的头发、眉毛、胡须,和衣物。 父亲大张着嘴,似要将寄存在肉身里的灵魂释放出来,让它回归天国。 但是仔细地看后我发现,父亲的嘴角还流露出一丝神秘的轻松和笑意。好多年了,我都没看到父亲这样轻松的笑过了,他今天的笑应该是母亲去世以来最轻松的笑。从这一点上可以说,父亲的死是安详的。他让我看到,死,也可以作为一种肯定的形式存在。 洁白的雪花雕塑出父亲异常圣洁的形象,在他生命的末梢。父亲把自己交给了这个一派茫茫大雪、简洁明快的冬天,这个像天堂一般冰清玉洁并散发出阵阵冷香的世界。父亲会上天堂吗?父亲这样一个一生劬劳憨实的人,人家会让他上天堂吗? 多年后我才明白——好多事情都是要到了多年后你才能明白——父亲的自尽皆由他的洁癖作祟,他可以面对任何人,惟独不能面对的是他自己。 多年后我还在想,二舅死得冤天枉地。要是那天他不争先而去,而是父亲抢他一步,二舅他一定就不会去世这么早。而父亲,反正是早晚躲不过这一劫的。 直到今天我还在想,母亲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离去,姨父是因为与生俱来的血气使然,而二舅为着的是一份责任。那么父亲呢?因了母亲的不贞、吉兆的鸠占鹊巢,使他开始怀疑一切。由此他联想到自己。他是父亲五十五岁上才得的独子,他现在怀疑自己也未必就是吉氏家门的血亲嫡传,自己把吉字澡堂当作比脑袋还重大的事情,熬尽了毕生心血,却发现自己一直存在的理由原来是那么的荒诞不经。 (71) 谁也无法阻止父亲这样的联想,父亲将自己连根拔起,彻底地颠覆了。 他嘴角那一丝神秘的笑意,是对自己最后的嘲讽。 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父亲的死有着怎样的意义--单单就他的按摩技艺而言,广陵一曲,绝矣! 3-11,没脚没爪的泥鳅不也得活 年根就在眼前,往年这个时候,上我们吉字澡堂洗澡的人特别多,人们都想在腊月尽头洗去一年的晦气,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迎来新的一年。但今年,谁还愿来吉字澡堂讨晦气?况且我们根本就没有心情再开门营业。一切待年后再说吧。 遭了匪劫,清月县城的春节已不是往年的气象,萧索、冷清,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孩子们的鞭炮只是零零星星地冷响,搁往年那可是成串成片地爆。一切都透出一种勉勉强强,无精打采。军管会在街上贴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号召居民们过一个欢乐、祥和、俭朴的革命化的春节。人们的脸上却怎么也挤不出欢乐、祥和来,只有俭朴。 零星的鞭炮声在我们听来,没有节日的喜庆,反有着丧家祭奠亡者的凄楚。不由地想到往年的春节那其乐融融的气氛:姨父会买来洒金的红纸,兑上金粉,为我们每家写上两副喜庆的春联,红彤彤的贴在门上,春节的喜庆一下就鲜活了。二舅会将我们全召集在一起,站的站,坐的坐,照一张合影,然后嵌了镜框,每家送上一份。这是多年来从未中断过的过年的最高潮。年,只有这样才能记下来,留住它。但是这些年,尤其是今年,接二连三的厄运的降临,那一切新年的欢快已成前尘旧事或轮回来生的事了,我们不敢回想,更不再奢望。 我们这一辈里头,米仁是最大的男孩,但他除了读书,一向是病恹恹的。什么病?大人们都讳莫如深,总之是打生下来就落下的。米仁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隐隐的记得二舅娘天天抱着他往小姨家跑,找姨父抓药给他吃。吃了一段时间,姨父说,看来不是药的问题,要不,上省城看看,要不,等长大点。二舅娘一连声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姨父说,也许是体质性的,也就是天生的。今后……会有影响吗?二舅娘不甘。姨父就摇头说,说不清楚。米仁一直以来就成了二舅娘的一块心病。他也就很少与孩子们一块玩耍,而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谁也进不去,他也不出来。他的世界是心灵化的,他眼里的世界自然也是一种心灵秩序。 接下来,我们这一辈里头,该算我了,可我是个哑巴,退一万步说,我就不是哑巴,却也不是吉家的嫡亲。平日里除了洗澡按摩,也就是个木鱼疙瘩,不值一提。那么再下就剩下了吉兆。吉兆,他曾是我们之中那么亲密的亲人,他曾是我们的中心,可一夜之间,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中心无情地摔到了边缘。全县百姓都把他当做了一切祸害与罪孽的源泉: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她死得倒是痛快;是他害死了米光祥--那是多么忠厚本分的一个人啊,他死得真冤;是他害死了吉庄--那同样是一个和气大度的好人,他死得屈辱啊。眼下,吉兆早把自己排在了我们之外。小姨那里他不去了,那里曾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的安全而温暖的怀抱。二舅娘家他也不去了,他认为是自己害死的二舅。他只呆在吉字澡堂,不吃不喝,更不说话。他甚至认为他连我和翠儿都不如,我们虽不是吉家的血脉,但也不是土匪的孽种、全县的罪人。这个吃铁吐火,连老天也敢戳个窟窿的人,整日就躲在屋里,如荒野中一只受伤的狼,孤独地躲在洞穴里,悲哀的呜咽着,舔舐自己看不见的伤口。他又像一条被浪潮冲到岸上的鱼,张着腮瞪着眼半死不活地奢望着某个遥遥无期的浪潮重新把他带回水中。 这天,守墓人又来到我们吉字澡堂。他径直对我说,看你们现在的处境,如果不嫌弃,就跟我过活去。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吉字澡堂,离开二舅娘小姨她们呢?地下的父亲会怎样看我!他说那好,让吉兆跟我去住些日子吧,我哪里还清静。吉兆什么也没说,就站起了身来。 守墓人回过头又告诫了我两句,小祥子你听着,一条泥鳅,它没脚没爪,还不一样得活,何况好脚好手个人!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更是说给吉兆听的。 第二天,我和翠儿到西门坟山去看他们,远远的,看到雪地上有五六个人正围着吉兆,是大升国安他们。我还以为他们是在一块玩耍,可他们是在与他作明显的对峙。开始,大升几个不远不近的,他们多少还有些忌惮。但很快,他们从对峙中受到了鼓舞。他们也敢于与他对峙了。什么是对峙?对峙起码就是平起平坐谁也不怕谁,就是心理上和实力上的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对于先前的弱方来说,能够对峙,就是一招先手,一种挑衅在里头了;而能够跟昔日的强手对峙,本身就是一种扬眉吐气,一场心理上的天翻地覆了。现在,吉兆的对峙点燃了他们的怒火:你还敢瞪着我们,你个土匪崽子!他们一哄而上,乱拳飞舞,三拳两腿便将他打翻在地。吉兆没有还手,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还手。有时候挨打也是一种宣泄,能够从中获得某种满足,某种快感。他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脑袋,痛得在地上翻滚却依旧紧咬着牙。他脸色铁青,满脸是血。那些少年的仇恨仿佛蓄积自前世,不然哪得这般的疯狂不息、山呼海啸?拳头、脚尖砸在他的身上,恨不能置他于死地;口水砸在他的脸上,恨不能将他淹没;土匪崽子的骂声砸在他的心上,恨不能砸他成粉末。翠儿抢先冲了上去,在一派乱拳脚中死死地护着他。翠儿哀求着号啕,而他们正意犹未尽,余怒未消,沉醉在酣畅淋漓的宣泄之中。 叫他跪下! 叫土匪崽子! 叫狗杂种! 叫他钻裤裆! 吉兆艰难地爬了起来,两眼如刀地扫视着他们,迎着他们的目光,毫无惧色。大升猛地横扫一腿,又将他扫翻在地。我们再一次的护着他,同时我们身上也实实在在地挨了不少拳脚。 护着土匪崽子,也不是他妈的好东西! 男盗女娼,他妈的吉字澡堂没一个好东西!
三合堂没一个好东西! 光祥相馆没一个好东西! 全他妈的土匪窝子! 叫他跪下,钻胯裆,不然打死他! 吉兆是不可能受胯下之辱的,我知道他的性格。我说啊啊啊啊,指着我自己。跪在雪地上,我向就近的一个胯下爬去。吉兆与翠儿一把抓住我,他们同时说不!我挣开他们,仰头看了看大升、国安,他们显得很高大,他们一脸的快意。我跪着,在翠儿让人心紧的咳嗽和嘶嚎声中,爬行在他们的胯下。我就那样不停地爬着,在他们的胯下循环,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我想,只要我在爬,只要我能爬,他们就不会去打吉兆,我就这样一直爬下去也情愿。他不是土匪崽子,我不管他是不是土匪崽子,我只知道他是我弟弟,是我弟弟…… 雪水与泥水早已浸湿了全身,我不知爬行了多久,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在将要趴下的那一刻,我隐约看到吉兆的眼里有泪光闪烁,还隐约听到翠儿的哭声裂帛般的揪心…… 干什么!突然,我听到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抬起头,我看到守墓人从他的生栖那边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拉起。大升他们根本没把守墓人放在眼里,他们不屑地对他说,不管你的事,走开!守墓人发怒了: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今天这事我还管定了!走!他护着我们往他的窝棚走去。大升他们竟也没敢阻拦。但是走不几步,他们中的一个吹了一声口哨:跑!全部一哄而散。回过头来,我们看到不远处正匆匆赶来两个身影,仿佛是晏三翁和包同昌。 近得前来,果然是晏三翁。守墓人十分不自在,垂着头独自一人悻悻地回窝棚去了。晏三翁呢,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有他这么个人,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晏三翁盯着吉兆,满眼是浑浊的老泪: --造孽啊! 春节就如泗溪河水,它不管你情绪好坏、有心无心,它只管自己无心无肠地流淌而来,流淌而去,由不得你,你也由它不得。我们这个家--我是指还包括三合堂跟光祥相馆 --再这样下去过不了春节就会垮掉的,我们不能看着它垮,我们还得靠着它遮风挡雨,我们才十几岁,今后的路还那么长。我拉着翠儿,一同来到街市,购置那些红红绿绿的年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我的小媳妇呢。 我和翠儿共同烧制了一桌丰盛的团年饭,为此我们忙碌了整整两天。两天里,我们像两个小孩在谋划着一个令人振奋的秘密。我与她在做这一切时是幸福的,宁静的。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的感觉,它让我充满感激。这才是生活吧,这才是我想要的灶镬烟爨的日子味。我真愿与翠儿永远穿行在这味道里,这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生活。当我们把二舅娘小姨她们全请来时,她们都大吃一惊。 媚儿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他呢?让我心头一热。媚儿瘦多了,苍白了,一脸的憔悴,像生了一场重病。她的眼里,充满了幽怨,充满了关切,充满了欲说不能、无可奈何。我拿起她的手,在掌心写下一个字,晏。她看着我,一脸迷惑。 团年桌上,我拿出一瓶酒,示意大家喝上一点,这样可以增添一点节日的气氛。翠儿立马就响应了,她一副家庭主妇的神情,接过酒瓶,为每人斟上小半碗,只有倒在米仁跟前时他连忙捂了碗,没要。 翠儿的胸前围着葱绿布扣花围裙,她就成了一只绿色的蝴蝶在灶头桌前飞来飞去,忙个不停。我猛然想起,这些天她的咳嗽轻弱多了,这该是个好兆头啊! 米粒儿见我与翠儿忙里忙外、显然地那么一种夫唱妇随的默契,当下脸子上就五颜六色了,要不是因为今天过年,依她的性子怕是一转身就走了。翠儿呢,却是十分的大度,一脸不与她计较的神情,只一个劲地往众人碗里拈菜。一桌上,除了我这哑巴,就她最活跃。刚一吃完,米粒儿就说要走了,媚儿也立马起了身,拉着她,说走,我们上你外公家。 偌大一个吉字澡堂又只剩下我和翠儿了,屋里静静的,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屋外,孩子们的鞭炮声把节日推向更加孤独的黑夜。我们相对无言地守着年夜的这个"岁"。午夜将至,屋外突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铺地锦,窜天雷,满堂彩,各种鞭炮响成一片,整个世界霎时笼罩在一派烟雾与巨响之中。 鞭炮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如同炒铁一般,没有尽头。这声音遥远而又近迫,与我们无关,却又响彻在我们四周。鞭炮声让人倍加感到孤独凄寒,我把翠儿紧紧抱在怀里,想让她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和力量,我也渴望从她那里同样获得这些东西。翠儿依偎在我的怀里,温驯如一只兔子,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呼吸又分明滚烫滚烫,她的脸上那两片永远火红的火烧云似要把人灼伤。她摊在我的怀里,分明是一段肉体的水,连同她的话,也漾着水一样痴迷的柔波:祥子哥,你就要了我吧,你就要了我吧,让我把自己给你…… ……那些自她身子最深处汹涌而出的绚丽的琼浆惊心动魄,一浪一浪将我整个地淹没;我充满了她,我不知所措惊慌失措地前奔后突,不是想逃避,而是本能地渴望进入,进入到所能进入的深邃和幽闭。那里才是我最为安全的家,它能给我温暖和力量;最初的我就来自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水草丰沛的天堂。我听到里面有灼人的声音爆出无声的巨响,我渴望被她灼焦,渴望在里面与她一同化成一缕轻烟,就那样消逝,该多好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与翠儿成了太极图中的两条鱼,我们不分彼此,阴阳互补,浑然成为一个完美的宇宙乾坤。我们不知道,屋外的鞭炮声在什么时候停息了下来,全世界一派死寂,死寂如太古之前,那时没有生命,没有生死,没有爱恨。要不是重新听到翠儿的心跳我以为自己真化作了一缕烟霞,消失得无影无踪,既不在人世,也不在天堂或是地狱,那该是怎样一种大自在、大解脱。 第四章 4-1,爱有缘,恨有因 就像是泗溪河自低向高的倒流,就像是清月县城与西门坟山颠了个过儿,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晏三翁收留了马大眼的孽障?! 这个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思维秩序,初初的几分钟人们都不会思考问题了,脑子里的脑水都冻成一团猪板油了。 谁会相信这事?搁谁也不会相信。太离奇了,这实在是在考验整座县城的想象力和承受力。怎么可能?清月县受马匪之害最深者非晏三翁莫属,善良的人,稍有正义感的人都恨不能替三翁报仇雪恨,他却收留下了仇敌的崽子!一生行善的晏三翁老昏了头善恶不分了?他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想显示他的宽厚情怀? 这世界,越来越多的事情让人脑子越来越跟不上趟了。 除了包同昌,没人敢拿这样的问题去问晏三翁。问吧,那是饿狗挨棒子,讨得的。这一向,晏三翁的脸色比晏家大院的青石板还要青,还要冷,远远的就浸来砭人的寒气。那目光更是硬得直戳人,能把你浑身戳出透亮的窟窿。但是呢,自然就有人去问包同昌。谁都知道,这个任何时候都穿着浆洗得发硬的蓝布长衫的老包头是一个面团,任你怎样的抟来抟去,没有性格。但面团一样的老包头今天也是满脸的凶神恶煞:去去去,吃饱了乱嚼舌,小心撕你臭嘴!口上这么护着三翁,其实心上也很着急,嘴角都起泡了,那个疙瘩在心里比谁都结得大而久长。种种迹象已让包同昌感觉到疙瘩里面一定捆着与晏家大院解不开的关联,他掂得出这里面的分量,这让他提心吊胆,颤颤巍巍。他没有去问晏三翁,不问,是他作人的信条。但现在不同了,三人成虎,不赶快拿出话来解释还不知人们会怎样的猜议下去。老包头一想到这就着了急,自己吃脸色不打紧,得想法子把人的嘴引开呀,再这样下去,铁打的晏家大院也会被这些风言风语砸垮的。就来到了书房。晏三翁可以不买任何人的账,但包同昌除外,这里面是有泪有血连在一起的,已经长成一条根,深深地扎进两人共同的岁月里了。 三翁呢,只是解释说,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哪。退一万步说,土匪的儿子也不就是土匪嘛。 包同昌愿意信他这样的解释,但有人不愿,这人是魏长发。晏三翁的上西门坟山接吉兆是大升亲见了又亲口告诉他的。魏长发相信大升,这孩子就一点好,不撒谎,叫他撒也不会。听罢,魏长发就被晏三翁这种捐弃前嫌的博大情怀感动了。魏长发其实是一个比较容易被感动的同志,这样的同志感情特别的敏感和丰富。人啊,要真能达到晏三翁这一境界真是不容易哪!正因为不容易,魏长发想,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反正我活了三十几岁没见过。 就也问了晏三翁。老实说,他也有些憷他,那脸上有几十年的风雨在里头,有几十年的道行在里头,那不是三天两天三年两年养得出来的,也不是你屁股坐在了某个位置就跟着具备了的。但问问晏三翁也是为了工作,问题搞清楚了,大家也好帮着解释解释,帮着消除误解,这是自己责无旁贷的。如此一想,魏长发就心安气定了。三翁一怔,仍是按告诉老包头的一样告诉了他,临了,还补上一句,这也是新社会的一项工作嘛。他这样的回答反倒让魏长发疑惑了。你看他那眼神,看上去很硬,都横了,一只眼红,一只眼绿,凌厉,却支离,也就是说在他的凌厉之间有着间隙,那间隙一点也不凌厉,而是凌乱。分明就有问题嘛,不民主嘛,堵人嘴不让人说话嘛。魏长发相信自己的眼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是问题出在了哪里?魏长发这两天可以说是搅尽了脑汁,百思不解。凭直觉,他蒙蒙的感到这里面一定有值得深究的秘密,这让他十分兴奋。想想吧,清月县十几万人,只有我一人在思考这件事,在靠近那个秘密,那是怎样的神秘哪。自己都忍不住有种天降大任的使命感了。 事后魏长发总结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世上很多看似不相干的事物,其实都有他们内在的联系。辩证法嘛。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魏长发在一张公笺上写着晏三翁,晏三翁的下面写着吉兆,括号,土匪马大眼的儿子。又开始了他的研究。这天魏长发如有神助,灵感突现,他一拍大腿,有了!直如发现了至宝:吉兆可以是马大眼的儿子,马大眼为什么不可以是晏三翁的儿子?豁然开朗了,拨开乌云见晴天了,不为浮云遮望眼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天衣无缝了,那么的符合"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了。他兴冲冲地向谷主任办公室奔去,那只伤腿走快了就一跳一跳的,看上去是加倍的兴奋。到了门口,他又停下,踅了回来,他意识到这事的分量,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如果真是那样,晏三翁就完了,晏家大院跟着也就完了。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再说这只是自己的推测而已,没有丝毫根据。咱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乱说,咱现在在组织,得对组织负责。 一想到组织,他不再犹豫了。为了组织,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魏长发呀魏长发,这不正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吗?你革命的彻底性和坚定性哪里去了?这样一想,他又回转了身去。 谷主任到底是谷主任,异常的冷静,他说长发同志,组织对你最近在思想上和工作上的进步都是充分肯定的,你的积极性应该保持和发扬。但是我们在工作方法上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尤其是在群众工作方面,要多加注意。比如像你刚才所分析的情况,就容易伤害群众的感情,而且搞不好会将群众置于我们的对立面。特别是像晏三翁这样的在清月县有一定影响力的工商界人士,我们的政策是最大限度地团结他们。谷主任接着说,收留土匪的儿子,是军管会研究决定的,不是他晏三翁的个人行为。土匪的儿子也可以挽救,也应该挽救,对他们进行必要的社会主义改造,使其成为新社会的建设者,这是一项同样艰巨的任务。末了,谷主任拍着魏长发的肩说,土匪的儿子不一定就是土匪嘛…… 清月县城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入春以来,县城几乎每天都笼罩着雾气,日头照不进来,浓雾就无法驱散,县城就直如茫茫沧海中的一个漩涡,所有的人与事,就都在这个漩涡里旋着,除了一少部分随着那条与泗溪河结伴而行的公路旋向山外,最后绝大部分都旋上了西门坟山。县城是一个小小的漩涡,地球也不过是一个大一些的漩涡而已,我们只是其中的浮游生物。 这段时间,有种东西比雾更浓更酽,它笼罩着整个县城,谁都找不到它的出处,它裹挟着每个人,让你一头雾水,莫辨东西。它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你旋进去,旋得你晕头转向,挣不出来。 二舅娘在第一时间听到言传后,立马赶往晏家大院。二舅娘是从米粒儿那里听来的,米粒儿是从她们学校听来的,学校的出处就说不清了,每个人都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别人是谁,谁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自己。二舅娘放下碗,说我问你外公去。米粒儿说娘我陪你。呆家里!二舅娘不让。二舅娘陡然就烦了。 赶往晏家大院的一路上,心头都在忌讳着见到"那个人",自然也不希望"那人"见到她。她甚至怕见一街的人,倘那传言最后成真,自己如何去面对这一城的嘴脸?她可是领教过了的。不光是自己,还有米仁、米粒儿,今后怎么过?看!真不就是,街边有人在往后的靠了,避了;那些眼神,生旦净末丑了。二舅娘埋下头来,脚底下攒了劲,越想走快点,却越是走不快,双腿坠坠的,灌了铅了,粘地上了。这一段路,走得好累。 进了大院,心就咚咚地跳,按都按不住,自己都能听见。像这不是进自己家,是进别人家,做贼。好在正是午休时间,绕过照壁,只有包同昌坐在那棵老榆树下,埋头拨弄着算盘珠子。 她径直进了书房。就见晏三翁在逍遥椅上打盹。那床从没离开过椅子的黄麂毯子不见了,父亲的膝上盖了一床军用毛毯,是她从没见过的。毛毯已经毛了边了,有的地方还补了疤,显然是几十年的旧物。爹哪里捡来这么床破麻片?这东西居然也能盖在身上?这个老包头,就这样侍候爹?糊弄人哪?要造反了要! 父亲这一向似乎很疲倦,有一万个人的皱纹堆在他的脸上,人也就更显苍老。在二舅娘的印象里,自从二十多年前神秘地死了刚纳进家门才一年多的后娘后,父亲就一直没有开心过,哪怕是日进斗金,也没了那份开心劲。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的父亲是一架找钱的机器。找钱是为了什么?找钱就是找钱,父亲找得十分的纯粹,要的就是那个"找"字,"找"的"过程"。有这个过程,父亲乐滋,乐得踏实。但是自从死了后娘,不,自从娶了后娘,父亲就不开心了,找钱都找不出兴致了,一个人从里到外全走样了。是呢,那不久就遇上大哥的神秘出走,疯疯癫癫;二哥从军的一去不返;自己的婚事;不久前又是妹子晏清的一别而去,米光祥的含冤而死。再加之这么多年的兵匪扰乱,官府搜刮,生意维艰,逍遥椅上的父亲就再没有过逍遥了。她不忍打扰了他,准备先退出去,逍遥椅却发话了:来啦。 二舅娘问,爹,你干吗要收留那人?话有些突凸,却充满着女儿对父亲的推心置腹,忧心忡忡,也有那么一点恨铁不成钢在里头。晏三翁看着他的女儿,不说话。不是不说,而是欲说不能。他的四个孩子,现在就只有这个三女儿在身边了。细数起来,老大……唉,不说了;老二……更是不能说起;这个老三,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一天到晚都让戏折子迷没了魂,当年居然就干出了私奔的事来;老四呢,老四!那是三翁心头一块滴血的疤,不碰都痛,碰了更锥心。唉,家财万贯有什么用,广厦千间又有什么用?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特别是在与子女的情感上,已经是连老本都赔了个精光。眼下,身边这惟一的老三,这架势,虽蹙着眉头,却分明有兴师问罪的味道。怎么跟她说呢?跟她怎么说呢? 二舅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害得人多惨,还收留!话已经语重心长了。晏三翁慢慢地从逍遥椅上站了起来,说,不是他害人多惨,他只是个孩子。二舅娘依旧锁着眉头,说,知道吗,人家都在怎的议论了?晏三翁不以为然地端起盖碗茶,用盖子刮了刮上面的茶花:怎的议论了?二舅娘说,人家都议道,那土匪马大眼是你儿子了。语气是痛心疾首的,沉痛的。 父亲的手在抑不住地颤抖,茶水都溅到了手上。 我的儿子?晏三翁半晌才说,我哪还有什么儿子!一个终年在西门坟山守那些孤魂野鬼,一个二十年前一走了之音讯杳无。他自嘲道,我倒真想有那么个一二十年都抢老子的土匪儿子,多出息啊! 二舅娘急了,说你这两天没出门,外面议得可猛呢,说马大眼就是那一走二十年没个音信的老二。 晏三翁放下盖碗,调了调气息,缓缓背过身去,使拳擂了擂后腰,道,嘴长人身上,要怎么议就怎么议吧。我这一辈子,让人议得还少? 二舅娘道,这是不同以往的,这是跟马大眼扯上关系啊! 晏三翁又端起了盖碗,两眼定定地看着她,问,关键是你在不在意--如果真是别人那么议的? 二舅娘一怔,真的? 晏三翁长长地收了一口气,我是说如果。 二舅娘道,爹,这样的假设咱们可吃不消。咱再不能跟那马大眼沾上点关系。上次光跟三喜那事,就害死了光祥和他们家吉庄,两条人命哪。这次可千万别跟咱们晏家扯到一块…… 晏三翁把盖碗一跺,打断她,什么他们咱们!就你是晏家人?那米光祥死了你还没改嫁!晏三翁陡然怒了,毫无过渡的陡然。盖碗茶的盖子与碗沿碰撞着发出惊乱的叫声。 二舅娘瞪大了双眼,这是父亲的话?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说的话?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我不也是为……说不下去了。 晏三翁也立马意识到自己这话过了头,伤了女儿。老了老了,怎还是这样,说火就火了,一点自制力也没有。他缓了口气,轻声道,爹……心头堵啊。人家怎么议咱管不着,你怎么也…… 透过眼泪,二舅娘发觉父亲比她进来时又苍老了几分,这才短短的几分钟啊,完全是风烛残年了。父亲如一枚枯叶飘挂在岁月的枝头,稍有一丝的风就可能将他吹得无影无踪,而他又是那么的孤零无助。如果说刚才的泪水是因委屈而生,现在,心痛的泪又漫上她的眼眶。 自己也说不清楚,在离开晏家大院的时候,她为什么要不停地回头观望。可惜只有包同昌还在那棵老榆树下,埋着头,拨弄着算盘珠子,不像是拨弄,像是洗,弄出一片哗哗哗哗地响。 米粒儿问,外公咋说了?二舅娘拉长了脸说,嘴长人身上,爱嚼嚼! 小姨也听说了那传闻。 媚儿窝在小姨的怀里,问,娘,马大眼真的是二舅娘的二哥吗?那他就是米粒儿的二舅了?真的是这样吗?媚儿在黑夜里睁着大大的双眼,等娘给个答。 媚儿感到娘的心跳得好厉害。 你信吗?翠儿问我,马大眼会是二舅娘的哥哥,米粒儿的舅舅?这个问题把她原本就焦红的脸急得都紫了。 我只对她一笑。这事,打那天与马大眼见面时,他就告诉我了。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打死我也不信。 只担心,这些传闻的背后说不定又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吉兆呆在晏家大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那里得到了暂时的安顿。再没人打扰他,连晏三翁也不会打扰他,他也更不会打扰别人。现在,打扰他的也许只有他自己。 晏三翁整日都在书房里,喟叹,有时老泪潸潸。只有包同昌立在身边,垂着头,也不劝他一句半句。老包头知道,这个世界的心灵是需要劝慰的,但晏三翁除外。这个世界只有晏三翁劝慰别人的份,晏三翁要劝你,你不接受都不行。可是,你敢让晏三翁接受你什么?除非是敬戴!
4-2,用则行,舍则藏 霏微细雨,柔嫩如稣,为眼前的世界织出一带一带的烟云。近处,父亲的坟茔还清晰可见,稍远,是一垄一垄的菜畦,再远处是清月县城,它虚渺在一派烟雨中,看不到真实的面容。更远处的山峦就愈加地溟朦不明了。 缥缥缈缈,淅淅沥沥,漫天都是这若有若无、冥冥蒙蒙的雨。突然,一声画眉的翠鸣从不远处传来,将阒静的雨空划出一丝柔线,那线很快又被烟雨所溶化,找不到一丝缝隙。一切都笼罩在这轻烟细雨之中,欲隐还现。 烟雨笼罩下的天空低迷灰暗,一如人的心情,湿漉漉的,长了莓苔。 吉兆站在我的面前,说,明天就走。去朝鲜。 他们……要?守墓人放下手中的铁钎,问。 是谷主任亲自要的,这次他也要去,国安也要去的。吉兆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 吉兆的目光一派散淡地洇漶在雨雾之中,空空漠漠、无所依附。他久久地站在坟山上,入定一般。被雨水浸湿的布鞋上,不知几时爬上了一条蚯蚓,他在一埋头时注意到了,蹲下身把那猩红的一线拈到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上,抟成了团,又放在中指的指甲盖上,使劲一弹,那蚯蚓就获得了生命中惟一的一次十万八千里级的飞翔。看着蚯蚓飞去的方向,吉兆站起身,搓搓手,漠然一笑,又看着雨中的世界。这时,他的目光显得那么邈远,似乎穿透了蒙蒙的雨雾、山峦,又跨越了河流、沟壑,抵达一个我不可知晓的六重天外。这时,吉兆的心里一定已勾画出另一个全新的天空,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朗朗青碧的天空,在那个天空下,他可以振翅高飞,无拘无束。 云山苍茫,少小离家,吉兆要走了。 后来我还听说魏大升、米仁也报了名要去的。这个时候凡是热血青年都纷纷报名参军。大升在体检的时候没有过关,主要是身高上面差了点。大升央他爹去通融通融,魏长发说,没有过关就是没有过关,欺骗组织的事,敢做!魏长发还不解气:就你这脑子,没过关更好,上前线,真刀真枪跟美国人干,玩的?!大升赌他,怪我?我这身高、脑子还不是你给的!气得魏长发脸青面黑,也是一时气急,说,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大升说,我还怀疑呢!魏长发气得差点就一个耳巴掴了过来,骂,翅膀长硬了你! 米仁呢,报了名,让去体检的时候却不去了,打死也不体检,倒很洒脱地说,要就要,不要拉倒。人家登记的说,不体检咋知合不合格?米仁说,保家卫国,有什么合格不合格的。转身就走了。只有夏掌柜家的国安,一体检就合了格,让夏掌柜的说不出是该喜还是该忧。 吉兆没有敢去报名,他知道人家不会要他的,自己现在这身份自己最清楚。但是他想去,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想去。偏是这时晏三翁来动员他了。晏三翁特别地理解人,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三翁说,县衙热闹呢,不去看看?吉兆不理他,吉兆没有心情理任何人。三翁依旧笑着说,还不去体检?体检?吉兆说体什么检?当兵去呀!三翁说。吉兆纳闷了,我又没报名。三翁说,我给你报了。吉兆不相信,说,三公公你别逗我,他们不会要我的。三翁说,你几时见我逗过谁?今天最后一天,去不去由你。三翁依旧笑眯眯的,回房了。吉兆愣在老榆树下,整个人让巨大的兴奋淹没了,喘不过气来,心子都跳到那棵老榆树上了,咚咚的响。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痛快,那是一种冲出铁牢的酣畅。 晏三翁今天的穿戴像过节,宝蓝缎面银狐长袍上罩着泰西缎马褂,头上戴的是有皮封耳的毡帽;主要是他拿出了平时也不常用的藜茎手杖。老街坊们都知道,家财万贯的晏三翁于穿着一端是从无讲究的,但今天真是不一样,这一身穿戴一上街,人们就感觉到了某种事态的庄严,远远地连表示尊敬也都不敢了。晏三翁与吉兆一老一嫩两双脚踏在麻石路上,像两行让人读不甚明白而又能够意会的诗,再让那藜茎手杖柱在地上的橐橐之声伴着,耐人咀嚼,韵味深长。 晏三翁看上去比吉兆还要兴奋,好像不是送吉兆去体检,而是自己去。又分明有种笑赴灵台的慷慨悲壮。不,晏三翁今天的举动明显地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甚至是一种挑衅了。向谁挑衅?谁也不是,又谁都是,连空气,连阳光,连脚下的石板,街旁的树木,都是。晏三翁一辈子头一回地目中无人,只有身边的吉兆;也是头一回地目中无物,只有脚下的麻石板街。躬着的腰板挺得笔直,一脸的老年斑如勋章一样熠熠发光,两眼射出的光能把人五脏六腑射得对穿透亮。 吉兆一路上在心里默念着手杖上那段铭文: 用则行,舍则藏,惟我与尔;危不持,颠不扶,则焉用彼。 一切顺利。三翁只对吉兆说了一句话,好好干! 三翁为吉兆当兵的事,之前就托了谷主任。谷主任说,我也有这个想法。 走吧,你们都走吧,我只要翠儿陪我,我相信最后也只有她不会离开我。 吉兆说哥,你得把澡堂扛下去,这是爹的命根子。我不是吉家人,但我真想做吉家人啊。他咚的一下,跪在我的面前,说,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我姓吉,都不会忘记我是吉字澡堂的澡汤奶大的。 吉兆带着我的记忆走了,从此,我们天各一方。 有的人,与我们一别的当时并没有很深的痛惜,想,今生那么长,总会有再见的一天。但也许这一别,一生就真无缘相见了。这使我心里有些隐隐作痛,既是对吉兆的离别,也是对这种人生况味的无可奈何。 吉兆自此成了我生命中一去不返的过客。 吉兆走的前一天去看媚儿。他在学校门口等到了她。他说明天我就走了。媚儿说嗯。两人就站在骑楼下,只一个劲地抹泪线子。抹着抹着,媚儿一把拉了吉兆,说走!他们径直来到了吉字澡堂。媚儿将书包一丢,一把就死死地箍了吉兆,咬他,啃他,擂他,不管不顾,黑心黑肺。一边啃,一边恨。媚儿说,你倒是狠得下心来一走了之,人家今后咋办,人家今后咋办哪!吉兆也死死搂着她,那是往死里的搂,恨不得把她搂碎了,恨不得把她一气吞了。恨完了,他们就死命地爱。其实所谓恨与爱并没有明确的界线。他们爱得同样死去活来,昏天黑地,两个年轻人爱得没有了自己,把自己融进了对方,对方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对方。他们交融成了一个青春的严丝合榫的生命,吉字澡堂是这恨爱交加的惟一见证,那是一种说不出滋味来的恣情厮耨。那张雪白的毛巾定格了一朵惊心动魄的鲜红,那是他们共同的生命激情点燃的火焰。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投入到这绚烂的激情之中。吉兆有种怒放后的满足,有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邪恶的快感。但他不敢看媚儿。他自始至终紧闭着双眼。最后,一切的感受都被撕心的罪恶感淹没。 然后,他们就在吉字澡堂无声地以泪洗面。媚儿说,吉兆我等你,不管你走多久走多远。吉兆不说话。媚儿说,吉兆你说话呀,听见没有?我就知道你这一走再不想回来的,是不是呀!是不是! 吉兆不说话,只流泪。 不到一年,国安回来了。我们向他打听吉兆的消息,他十分的惊讶,他说我们是在新安州分的手,后来我就不知道他的情况了。他说,怕是…… 我们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米粒儿说,你国安都没……吉兆怎么可能会呢。米粒儿一边说,一边去瞥媚儿。媚儿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时她已作了大升的妻子,她抚摸着高高腆起的肚子,说不死他也不会回来的。说他心死了的。米粒儿忙打断她,说你乱说个啥呀!她依旧抚摸着肚子,喃喃道,我知道,我相信。很是平静。国安呢,自知刚才说错了话,站在一边就什么也不说了,他像谷主任,一只袖管空荡荡的,任你的想象去填充。 是死是活总该有个音讯,但是关于吉兆偏偏没有,我们没有得到他一纸半信的消息,如同当年我们的大舅,一去杳渺。 现在,吉兆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多年了,我仍在等他。媚儿是等不得了,去年那一病一气先走了,到那边找他去了。先前我们都误解了媚儿,也深深地伤害了她,以为她早不等他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等得最痴最苦。 我这么多年没有去那边,我还不能去,尽管我知道翠儿已在那边等了我好久。我在等吉兆,我要把这间澡堂交还给他。他说得多轻巧,让我把澡堂子开下去,任何时候都别撂下,可他凭什么就可以撂下!我不是一个很负责任的人,但是,他是一个更不负责任的人。我凭什么就非得一辈子守着这不死不活的澡堂子?我不甘心,我要等他回来,不管他啥时回来我都要等他,等他回来说清楚。说到底,他总比我身上多一点吉家的血液,他对吉字澡堂有着推不掉的责任。我所以努力地活到今天,就是等他,我们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不然我可能早就走了,跟翠儿在一起了。不把这间澡堂子作个了结再走我不会安心,到了那边父亲也会怨我。 4-3,永远逍遥的新途 吉兆走后不到一个月,清月首富晏三翁因病去世。人们不相信,上个月不还牵着吉兆上医院体检吗?那气色,那身板,那精神劲,再咋活个三五几年是没问题的,怎说死就死了?咒人家的吧? 他死在那张逍遥椅上。他的身上紧裹着一床军用毛毯,那是一件几十年前的旧物,只有二舅娘曾经见过,毛毯早已毛了边了,豁了口了,还有几个窟窿,补上的针脚也是十分的粗疏。一个在清月富无敌匹的商人,临死就裹了这么一床东西,实在让人唏嘘。要是守墓人身上裹着这样一床毯子倒再恰当不过,但偏就是晏三翁裹了它,紧紧的,宝贝一般的不舍,似要带进棺材的劲头。 三翁死前吩咐了一句话,看着包同昌,他说,叫老大! 守墓人正在窝棚里准备出门,去建他那第二座生栖。包同昌匆匆爬上山来,老早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但又不敢歇下,多远就哭着腔子喊大少爷。取了头上的毡帽,头发像从蒸笼里刚出笼,湿淋淋的腾气。说,大少爷,老爷不行了,请你回去。 守墓人不信,问你说啥?谁不行了? 老爷,老爷不行了,请你回去看看。 谁……请我……?守墓人又问。 老爷,老爷请你回去的。 老爷不行了还怎么请我回去? 爷,这样的事老骨头也敢骗你?都什么时候了!包同昌眼圈一红,话也哽咽了。 守墓人当下就急了,说,怎不早告我? 老爷没发话…… 兀自走出窝棚,守墓人蹲在旁边那座坟墓前,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西门坟山静悄悄的,静得能听到坟墓里的呼吸。包同昌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那坟,不敢催。 一抹眼,守墓人说,走! 跨出这个家门多久了?二十几年?二十二还是二十三?记不得了,时间已经不再重要。反正从这个家门出来的时候,唇上是茸茸的胡须,顶上是清秀的头发。爹呢,能三天三夜不停地奔跑在县城与省城之间,进货、发货,与下人们一同扛包、挑担。如今一个是两鬓染霜,一个更是油尽灯枯了。 晏三翁躺在那张逍遥椅上,这样就比躺在床上体面得多,尊严得多。晏三翁是怎样的人,死也是要死出体面来的。晏三翁一辈子都活得体体面面。当然,一个人活得到底体不体面,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别人,没有人不认为他晏三翁活得体体面面,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眼下,晏三翁就体面地躺在逍遥椅上,他的两手放在逍遥椅两边油褐发亮的扶手上。晏三翁就是晏三翁,这叫啥?虎死不倒威哪! 晏三翁瞑目微睁,看着守墓人,那眼神已是蔓草堙路,他说,家了……?他伸出手来,其实只是个伸出手来的念想,他想握着守墓人,可他哪里还能伸出手来?守墓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们一定都想到,这手,要二十多年前就主动地伸出来,该多好啊。一对恨了二十多年的父子,直到死神驾临一方的时候,他们才又走到了一起,那二十多年的怨怼似乎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只是都老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多年时光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爱与恨,恩与怨,情与仇都交付给了时间,让时间无情地销蚀了。 那二十多年,双方的恨的理由是那么的充分,那么的咒恨都是不解之恨哪。 守墓人咚地一声跪在逍遥椅前,只喊出一个字,爹……!那是一拳滚烫的铁,砸人心上,生痛。早是生锈的一拳铁了。 就在这时,晏三翁的手悄然滑落了,连同他的灵魂--遗憾的是终于没让守墓人握上。他紧闭着嘴,把七十六年的酸甜苦辣全咽在嘴里、带上路了。守墓人真切地感觉到时间在那一刻一抖,铮然断裂,坠入幽暗无底的深渊,听不到一点回音。晏三翁的脸上一派恬静,婴儿熟睡一般,一扫在世时的冷峻威严。晏三翁--清月县一代耆英嗑然而去,他躺在逍遥椅上,踏上了永远逍遥的新途。 守墓人想将自己建造的生栖给他的父亲。这是他建造的第二座生栖。但是非常遗憾的是生栖尚未建成。他的父亲生前也留下话来,说死后将遗骸送回乡下祖坟山归宗,守墓人的愿望就只有落空了。二十多年没有守候在父亲身边尽责尽孝,本想用生栖尽最后一点孝道,却也未成。 葬了父亲,守墓人就上了西门坟山,住进他的窝棚。二舅娘前脚刚跨进晏家大院,就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猛发现一干人众中没了她哥,问米仁跟米粒儿大舅呢?他们说回去了。二舅娘急忙转身,米仁米粒儿也跟了去。娘仨爬上坟山半腰时,守墓人已睡着了,丧事把他累得够呛,他实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也是上了点岁数的人,人一上岁数还真是不经累的。好在一切都忙完了,终于可以躺下了。 一个黑影倏地就塞在了棚口。二舅娘说,大哥,你咋有心躺着?守墓人翻个身,坐了起来,问,有事?二舅娘说,爹丢下那么大个摊子,谁去收拾,只有你。守墓人埋下了头,独自地开始裹烟叶抽。半晌,他说,都捐了吧,捐给政府。二舅娘差点跳了起来,说,说得轻巧呀哥,两间绸庄,两个百货铺,一间煤油店,三间盐号,还有那么大个晏家大院,那可是爹一辈子的心血啊,你一句话,说捐就捐了?守墓人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不捐又咋样?一辈子的心血又咋样?那么大的家业,又能带走多少?还不就一床毛毯!二舅娘急了,说我们没关系,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可他们呢,一辈子才开始啊!二舅娘一手拉了米仁,一手拉了米粒儿,继续说,他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穷吧?守墓人埋下了头,似乎是让二舅娘说动了,可是从他的两肘间又沁出一句来,……一条泥鳅,它没脚没手,还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况且,你们不是还有相馆嘛。 二舅娘一转身,牵着两个孩子,走了。半道上,她歹歹地想,就那守坟的命!不,就那没脚没手的泥鳅命! 守墓人这一端,又恢复成往日的平静,他又全副身心地投入到建造生栖的快意之中。在他心里,一座生栖远比山下现成的绸庄、大院更值得倾弃一切。 他已建了半辈子的生栖,第一座刚建好就给了他的弟弟。现在这座又才起步不久,以他的建造速度,最快也得十年,不过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到生栖的大体来,高大,庄严,华美,有些如晏家大院的气象。生栖在他眼里不光具有容器的实用性,还具有装饰性,具有审美的价值和意义。在他,建造生栖既是一种现实创造,又是一种审美创造,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和谐统一,是他的人生目标和生命享受,从中,他获得的是双重的幸福。他的幸福就在他对生栖的建造和守望中。胸中有丘壑,坐地成神仙。他是另一意义上的神仙。 慢慢地我明白生活中有那么一类人,他们的大脑过于警醒,生死的意念太过清晰,所以对世间之物反倒是放得下了--那迟早都不是自己的,要它作甚?守墓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俗世了无牵挂,对俗世的诱惑具有超强的免疫。 4-4,鸡肚不知鸭肚事 但是山下,清月县城,就远没有山上的清寂。山下是欲望的聚结。二舅娘面对偌大的家业先是兴奋,后是惶惑,千头万绪,摸不到门路。不过,二舅娘有燎天的心气。 那一答是那些?咫尺间,如天半。趄坡子长蛇倒绾,敢是大帅登坛坐此间。小缇萦礼合参官。这些儿略觉心寒,久已后习弄得雄心惯。领人马一千,扫黑山一战。俺则叫花腮上旧粉扑貂蝉。 雌木兰还能替父出征呢,穆桂英还能统领千军呢!二舅娘当仁不让一把就接过了里里外外的权力。包同昌等几个长年跟着晏三翁的老家人一下子也就冷了心,想新和尚比老和尚还厉害,算了,这晏家的饭已变了味了,吃不下去了。几下里一嘀咕,请假的请假,告病的告病,不出半月工夫,走得只剩下个收拾院坝走廊的老妈,也是无处可走才留了下来。二舅娘凡事就只有找小姨商量,可小姨那点能耐,最多也就经营个三合堂,哪敢碰晏家这么大的道场。生意是日渐一日的破败了下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魏长发来了。魏长发现在是我们清月县的副县长了,他很关心晏家的生意,这也是他"分内的工作"。因为晏家的生意关系到清月的税收,最近这一个月就明显地反映了出来。税收是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命脉哪。当然,"我们"理解, 这个月晏家发生了一些事,主要是三翁去世了,这很自然地会影响到生意上来,不可能不影响的,"我们"理解。所以,我来看看,能帮助解决什么问题就帮助解决什么问题,能解决一点问题就解决一点问题,问题总是要一点一点地解决的,一下子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样的话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二舅娘骨子里那个感激哟,这是雪中送炭哪。魏长发不仅仅是魏长发,他的背后是一个新兴的人民政权,他的关怀就是"组织"的关怀哪。二舅娘一辈子也不曾得到过这样强大而温暖的关怀,米光祥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关怀过她,他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关怀。关怀是强者对弱者的一份情感,是上级对下级的一份情感,是长辈对晚辈的一份情感,是组织对个人的一份情感。但关怀这东西往往是互动的--现在二舅娘就在魏长发的关怀下弱小了,娇嫩了,不胜风力了,或者说都体不胜衣了。二舅去世以来,还没有哪个男人上过家门,为她送温暖、送关怀哪。要不是身上挂着孝,她真想扑在组织的怀里尽情地倾诉,把一个孤苦女子心中的九曲十八盘全倒出来。她都有这个冲动了,但她把它压抑了下去。要知道她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一个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既知冷知热,又能代表组织的男人的关怀呀。 二舅娘抽泣着,说,生意上的事,我一点也不懂,又没个人帮衬。每天出去一大笔一大笔的,流水样……那些个家人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魏长发看着她,梨花带雨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表示同情和理解,是哪,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哪。话锋一转,咋不请你大哥回来操持? 二舅娘一听就来气,说他?生就泥鳅命! 在轩敞的客厅忧心忡忡地踱了几步,魏长发说,情况我们都了解了,这样吧,抽空我们多来看看。这种情况下组织不帮你谁帮!他抬起左腕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又伸出右手来握二舅娘。二舅娘很不适应地也伸出了右手,她感觉到他在使劲地握着自己,似要把组织的温暖和力量传递给她,又用手作了个往下按的动作,让她别送,然后挎着军挎包,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具体地说是看着他瘸了的左腿远去,二舅娘右手掌心的烫直往心里走。 这天晚上,魏长发又来了,来得很突然。见小姨和媚儿也在这里,他有些不自然地示意二舅娘出来。二舅娘看看他,又看看小姨,说,屋里没外人呢。魏长发说,还是单独说的好。把二舅娘叫到外面好一阵嘀咕。一回来,二舅娘的脸色就死寒死寒的了。魏长发陪着她,说,这事你得尽快拿主意。 魏长发冲着屋里的每个人一笑,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小姨脸上,感慨道,唉,孩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老哪!媚儿该有十七了吧?小姨赔着笑说还差两个月呢。魏长发说,看看,真是一晃的工夫哪,我们家大升都十八满过三个多月了,不懂事!他突然想起似的,对米仁说,你不是高小毕业了吗?小学差老师呢,愿意去的话,告你魏叔一声。米仁在墙角看书,头也没抬。二舅娘问,他行吗?魏长发说有啥不行的。二舅娘冲米仁说还不快谢你魏叔。米仁把头埋在书上,半天冒出两个字,行呀。 魏长发又每人看了一眼,走了。 他找你说啥?神神秘秘的。 魏长发前脚刚走,小姨和米仁同时问她。不是问,是审了。 二舅娘不说话,一张脸还是死寒死寒的。 少跟这种人来往。米仁说。 二舅娘说,哪种人了?人家刚才还说安排你教书哪! 教书是教书,两回事!米仁抢白他娘。 小姨在一旁说米仁,大人的事,大人会处理的。 米仁还是不服,质问,那为啥鬼鬼祟祟的? 放你娘的狗屁!二舅娘大怒,顺手就抄起了那把铜算盘,让小姨一把抢了。 小姨走的时候,劝了她一句,嫂,身上还戴着孝呢,千万莫让人嚼舌。 二舅娘还在气头上,心想,真是鸡肚不知鸭肚事,口上就冲冲的,说嚼嚼吧,新社会了,鳏夫寡妇,光明正大! 快近半夜的时候,魏长发关了美孚灯,从办公室出来。办公室到家也就两三分钟的脚程,走在路上,那种感觉又上来了,猛一回头,但是,黑夜里的政府大院除了黑夜什么也没有。 夜里在办公室呆上三四个小时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那是一种白天感觉的延伸,很惬意的,全清月没有几人能感受得到。以前他神经衰弱,常失眠,凌晨两三点也睡不着,很折磨人的。后来他发现,只要夜里在办公室呆上两三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回家就能比较深入地睡上一觉,不然就睡不沉实。很奇怪,没法解释。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都没法解释嘛。 但今晚怎么搞的,一夜里没有睡意。这样下去不行的,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影响工作嘛,明天还有那么多的事。 他在等一个人,准确的说,他在等一条鱼,打记事起就在等,已经等了二十几年。那是清月最大的一条鱼。这段时间一直是稳坐钓鱼台的,但就是有样东西,让他心下无论如何也不踏实。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心如意,按着自己的盘算往下走着。可是心头为什么总有着隐隐的不安甚至惊惧?是不是那条鱼过于的巨大,怕自己反被它吃掉?不是,那条鱼已经大而无力了。是感觉到有那么个影子,在某一个角落,时时地盯着自己,一言一行都在他的冷眼盯视之下。猛一回头,他倏地就消失了,消失在你回头那个意念的同时,你一点也看不到他的真实面目,但他实实在在地跟在你的身后,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冷不丁地就可能一口吞了你。 感觉到,那个影子跟那条鱼似乎有关。那个影子巨大到远甚于那条鱼。它大就大在它的无形。 一夜里,魏长发在巨大的诱惑与无边的忧惧中陷入取与舍的两难境地。 一夜里,二舅娘辗转难眠,想着魏长发告诉她的消息。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爹,你去得真是时候哪! 这个时候二舅娘终于知道了财产--当然是指像晏三翁留下的这么大笔财产--并不是好东西。晏三翁留下的财产的多少是次要的(但是再多,也不及人们的想象),关键是它掖不住,早就声名在外了。不过呢,除了房产、店铺、存货这些不动产,真正的现钱却是有限的。就是那么多年晏三翁添置的字画、清玩,也莫名其妙地不翼而飞,所剩无几了--要命的是这些东西想在短短几天内,在清月县兑换成现钱而又不露声色,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哪怕你不惜血本地抛。二舅娘完全明白魏长发传递的信息,晏三翁人虽然死了,但他和驼峰山匪首的父子关系不会随之死去。人们有理由相信,马大眼十多年来对晏三翁的劫掠不过是掩人耳目,更进一步地联想,晏三翁富甲一方的财富就多为马大眼的不义匪财,沾满罪恶与血腥。晏三翁在世时,尚没人敢动他,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所有的财富落在这一家孤儿寡母的手上还不是任人抄没!关键是这种抄没真如魏长发所说是正义之举民心所向的话,你就只能搬起石头砸天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哪,黑云压城城欲摧哪。爹,我怎么办哪! 窗外的蛙鸣不断地在耳边聒噪,就没有一点歇息的意思,催命哪,催着二舅娘一个妇人拿主张。一生都活在戏折子里的二舅娘,这时候会有戏吗? 魏长发像是从清月消失了,魏长发像是忘了自己曾对我的二舅娘许过诺"抽空常来看看",黄鹤一去音讯杳,此地空余愁肠人。二舅娘自他走后就在等他,盼他,等他来为自己雪中送炭,盼他来为自己定夺主张。二舅娘已经由不动声色到如坐针毡了。接过晏家大院的摊子,她才发现一个妇人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点事是多么的不容易--何况要做的可不是一般的事,几乎每一笔生意都让她在决策时心惊胆颤,如履薄冰。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穆桂英花木兰?现实早已将二舅娘那点盲目的自负击得支离破碎不可收拾,现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惨淡经营着一个妇人的虚荣,因此她真切地渴望得到一个男人的帮助。一个妇人要想成功怎么可能离得了男人的帮助呢,那是不可能的,你看戏折子里几千年的世界都是男人的。现在,有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已一日比一日地高大、坚实,占据着她视野的中心,占据着她整个的视野。那,也许就是自己眼下的依靠了。二舅娘这样一想把自己吓了一跳,仅仅是"眼下"的依靠?二舅娘不敢去碰那个问。那么"依靠"呢?"依靠"是个啥?我的妈啊!二舅娘着着实实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我?怎么沦落到要去依靠那个……?二舅娘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巴。耳巴不轻也不重,却把她给打醒了。人家,搁前些年,也是从七品哪,还不到四十个人,今后的前程还锦绣得很哪。清月整个县都是人家一个人的戏台子,十几万人全是他的净杂角色!把不定成排的黄花闺女伸着长长的舌头舔他呢,自己这半老徐娘还犯花痴!二舅娘当下就悒郁了,无精打采了。夜里常常爬起来,看月亮。 二舅娘见寒作热地看着月亮想,那不是苍天一滴不干的相思泪么。 躺在雕花大床上,二舅娘满眼的云雾漫出了梅花窗棂和白纱窗帘,与月色缱绻在了一起。一夜里,一窗内外都弥漫起二舅娘急促的呼吸和迷离的目光。她忍不住哼起了《桃花人面》里叶蓁儿的唱词来: 思他念他,这泪脸没处躲。咱将痴心儿自揣摩,未必他心似我。辗转徘徊,低整衣罗。怕人来早瞧破。情多无那,要诉这情儿谁可! 觉着还没能淋漓地表达出自己的心绪,心下又叹出了窦娥的曲子: 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圞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尖皱,越觉得情怀冗冗心绪悠悠。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那尾音上一个呵字,在二舅娘的心尖子上眉来眼去地绕了九九八十一道弯,最后才终于难分难舍地息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拿了书也看不进去,满脑袋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只好又躺下胡思乱想。 人都活了三十几年,好像从来没有这几天这么难熬过。这几天,是在火炭上过来的,每分每秒把油都烤出来了,魂魄都烤焦了。 二舅娘现在明白,世上事,惟等待最为摧心折神,不管是痛苦的还是美好的等待,不管是走向死亡还是走向新生的等待,都是那么地让人度日如年。等待中的时间就像戏里头的新娘等待着从未谋面的新郎掀起盖头的那段时光,或者更像一个囚犯那双正一步步走向宣判的脚。 ……今晚这月亮周身长毛了,有光环了。明天该有风来吧? 4-5,销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真是一股什么风把魏长发吹到了晏家大院。就在二舅娘失魂索寞的关头,魏长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右肩上还是挎着那个洗得有些泛白的黄色军挎包。他的挎与那些军人不同,他们是从左肩一下斜背到右肋的,像学生,又呆又土气。魏长发不,魏长发就直接地挎在右肩上,用右手把着背带,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别有一番的潇洒。进门来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说,赔罪赔罪,赔罪赔罪!忙不迭地解释,说这些天一直在省上开会,真是抽不出时间,这不,一回到清月,家都没进,就赶了过来。看着他,二舅娘眼里流溢出柔情绻绻,心中又想起了她的《桃花扇》来: 相逢似有期,相别非无意。来时呵,隔林啼鸟呼人至;去时呵,水面红尘咫尺迷,这相思诉谁知!则除诉与天知…… 他们两个的目光和呼吸一碰就黏稠上了,晏家大院的空气也一下就黏稠上了。在这黏稠中,二舅娘的泪水不争气了,挡都挡不住地往下淌,吓了她自己一跳。她干脆就不管不顾了,反正管也管不住,顾也顾不上了。她有好多的委屈要倾诉啊,她有好多的泪水要宣泄啊,现在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终于可以一泻千里了。本来她在心里是怨恨了他的,个死人,都这么久了,也没个音讯!但是一见了他,她的怨恨倏地就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谁要你解释来着,谁要你赔罪来着!现在,泪水一下,二舅娘更轻松了,人是完全地软了,头是完全地昏了。二舅娘漾在了一种叫做幸福的温水里,飘啊飘,漾啊漾,这种感觉真好,这种感觉都近二十年没有了,原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了,哪知它又回来了。不是回来了,它原本就藏在心里头,只是睡着了,像冬眠一样,开了春就醒过来了。 二舅娘湿漉漉的泪眼里分明又燃着灼人的火,这火一下把魏长发燎上了。他一把搂过她,不由分说地解她旗袍上的琵琶扣,另一只手,轻巧地抽出了她发髻上撇着的那支翠玉搔头。开始,二舅娘还是有一点抵抗的,这就更加的让魏长发胃口大开了。 二舅娘立马就感觉到魏长发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是多么要命地引人入胜。而魏长发更是品尝到了二舅娘黑缎旗袍里凹凹凸凸的鸟语花香。他跌入一派香雾云鬟之中。 绣花的鸳鸯毯上,二舅娘大大的一盘发髻铺满了朱红漆的皮制方枕。她两颊绯红,早已花枝带露了。 玉山瘫倒,生烟化泓,二舅娘在魏长发的身下成了一匹柔驯而又野性的小猫。绣帏绸缪,燕侣莺俦,倒凤颠鸾……这些个只有在戏里才会出现的词儿一个个水淋精怪地蹦到了她眼前,那么的五颜六色、鲜活香艳。 锦帷鸳被里,二舅娘那种感觉是彻底的脱胎换骨,那种脱胎换骨里头还有着一种浓浓的成就感。她快活得都快不是她自己了。 雕花红木大床上,魏长发成了晏家大院真正意义上的主人。天翻地覆慨而慷哪。 是哪,女人那下面都是大同小异,谁也没有镶金嵌银,谁也不是凤冠霞帔。但是每个女人又都是不一样的,主要在感觉上,要的就是这份千差万别而又细致入微的感觉。身下,晏家大院这女人那感觉真的就不一样。她不是躺在雕花大床上,她是躺在整个高贵的晏家大院,不,是整个清月县,整个旧时代上,接受他的检阅。从僻远的乡下倒插门来到泗溪街开冥器铺,十多年的屈辱换得了今天,值!能上了清月首富晏三翁的三小姐,搁几年前想过,想得很,想成了病。但想是想,都是模糊的,从来没有过细节。现在,晏家娇媛就在你的身下花摇柳颤地娇弱了,艳溢香融地绽开了。历史真的是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男人们都是这样,上去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概,一下来,就成落水狗了,垂头耷耳了。魏长发从二舅娘的身子上一翻下来就全软了,连魂都化了,很有好一会儿才回过阳来。他拍着二舅娘的背,问,米仁上学校报到了吧?二舅娘轻声说,前天去的,已经上课了。她紧紧地搂着他,嗔道,我是你的人了。魏长发一弹腰坐了起来,什么你的人我的人,都是党的人,新社会的主人翁和建设者嘛。 人就是那么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魏长发不是不喜欢二舅娘,魏长发恨不能每一个时辰都把她含在嘴里。但那已是半个时辰前的事了。现在,魏长发从二舅娘的身上一下来,思想就上去了,上到了一个更高更新的台阶,或是划了时代。原本以为,与她的关系是难以逾越的,她随时都张扬着狗屁的拒人千里的高贵,哪想今天就这么容易地翻越了。那么,今后还有怎样矜贵的女人翻越不过?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就是要不断地去翻越前进道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台阶。 另一端说来,在魏长发到省城开会前,是恨不能就娶了她的,但现在又不一样了,魏长发带回一个让他五味俱全的精神,而对某些人来说,比如身边这个女人,就是要收了她的精和神--很快,他们的绝大部分财产就要"公私合营"了。他的理解这还只是第一步。国家会允许你一家人拥有半个县城的财富?那还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家吗?可"国家"是什么?魏长发自己也吃不准。国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法律、政策,还有方针路线,是个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的"意识形态"。但是不管"国家"有怎样的权力、政策和法律结构,最终都要用个人的意志、理念去进行解释和操作。关键就看这个"个人"是谁!传说中的晏家那巨大得超出想象的财富决不只是让一两个穷鬼垂涎三尺,但也决不是一般的穷鬼可以梦寐以求(那就是对财富的亵渎)。打小的时候,那还是在乡下放羊的时候,大人们就告诉他清月县有个晏三翁--那时叫晏三爷--顿顿吃的都是白米饭,连他的家人都是四季一身新。就想呀,能做他的家人,也不枉活一世人了。老家最富的本家五爷,一大清早老爷子也要提个粪篓子挨着田坎耙狗屎哪。少年的他想象不出晏家到底有多少财富,能富成什么样子。后来倒插门进了县城,冥朦着也是冲晏家大院来的,县城毕竟比乡下离晏家大院近多了。但是到了县城,也算经了世面了,仍然想象不出晏家的财富有多少。总之,一定比自己铺子里的冥钱还多吧?又总是忍不住的去想,想如果自己得到这笔财富该怎样花销。想不出来,想得头昏脑涨,但还是想--如果自己得到这笔财富,至少要在清月东南西北四条街开上四个冥器铺,把全县的冥器生意通吃了。一边想,一边吞口水。一边想,一边吞口水。多少个日日夜夜,蜷缩在那个巴掌大的冥器铺,自知卑微的他上了瘾似的躺在想象中的晏家财富上,辗转难眠。 所有人的印象里,他都是一个在现实的挤压中一味苦干、谦让、忍受的人。他处身行事十分谨慎,总是心焉惕惕,有着密不透风的内心。他从来就没忘记那话:"小子无能,改名换姓。"这是他心头一辈子也没法愈合的伤痛。他看得出来--看不一定要用眼睛,用心去看会更准确--他一踏上泗溪街就看出来了,一街人的目光全是刀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剜着他、割着他,那是对他灵魂和人格的阉割,让他十多年来痛不欲生。所以还苟活着,就是为争一口气,为着扬眉吐气的一天。为此他随时地亲近每一个人,他是那么的热情,那么的真诚,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来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他与大家有着一种无法弥合的距离,那种距离不是因为他的职业的卑贱,不是,泗溪街做冥器营生的多的是,也还有比这更卑贱的营生--如果这个营生真是卑贱的话。他知道只因为他是一个倒插门,是泗溪街惟一的倒插门。为此他永远没法走进泗溪街,走进泗溪街的人们,哪怕他已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这不光深深地刺痛着自己,还严重影响到了大升大顺的成长,对此他也无可奈何。只有加倍地亲近着泗溪街的每一个老人、中年人、妇女、小孩,甚至别人家的狗也要赞扬几句乖驯或是威武。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晏家这个一向幽娴贞静的女人就一丝不挂地裸露着华丽高贵的身子躺在身边,哭着、央着,说"是你的人了"。而自己呢?在清月,谦虚点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晏三翁这样风光过吗?没有! 卑微的人生经历,让魏长发养成了一种冷血法则。 魏长发到省上开了会心也凉了,想了那么多年的晏家财富倘真要姓了国字,今后就连想象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了。要知道那些财富已经离他越来越近,都能闻到那令人振奋的气息了,都在向自己微笑了。他好几次在主席台上都忍不住心花怒放了。 不甘哪!那是二十多年的梦想。梦想如一座大厦,在它灰飞烟灭的时候,见上一眼也是一种祭奠。所以回到清月,第一步就跨进了晏家大院。他终于把二舅娘作为二十多年的梦想祭奠了。 现在,魏长发已穿戴整齐,恢复成了组织。二舅娘还歪在床上,酽酽地望他。魏长发扎着皮带说,上次给你讲的事,得拿主意了,没时间了。二舅娘不甘,说,指靠着坐吃山空哪?魏长发打断她,新社会还能饿死人?! 二舅娘裸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梳妆柜,抱出一个四周镶有金牙边的乌红漆盒,又用一面包裹戏本的缥缃包了,说,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全交给你! 可以想见,一个赤裸着全身的女人,抱着让全县人垂涎的财富,对一个男人说"全交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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