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宫婚姻,乾坤两造数无伤,天依正气合成盘,郎才女貌歌曲三元定,满堂儿孙弟一行,怎

Chinese Text Project
Simplified Chinese version
-> 1-序《1-序》[] [] []1 又只得在窗槅外催请道:「祝大爷,大姑娘,我们太夫人候久了。」枝山高声道:「好妹妹,快走罢」!文宾又逼紧著喉咙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王禄推开槅子道:「祝大爷,小人前来引导。」枝山道:「管家有劳你了。」他们—行人都到里面去见这位老皇封太夫人。毕竟太夫人为什么要和他们会面呢?编书的自有补叙的必要。且说文宾下楼以后,小姐依旧扭住著王天豹不放。海棠向锦瑟盘问情由,锦瑟道:「昨夜的事我不知晓。今天大爷上楼时,乡下大姑娘还是个女子,后来不知怎么样,乡下大姑娘便自认是个男人。而且便是从前向小姐求亲的周文宾周二爷。」海棠得了消息,转身便走。秀英哭著说道:「海棠,你先禀告老太太,你说大爷欺侮我,把一个乔扮女妆的男子送上闺楼寄宿,要来陷害于我;幸而这男子是清和坊周文宾周二爷,是个正人君子,和我坐谈到天明,没有遂了大爷的心。」2 海棠道:「小姐休得悲伤,待我去禀报老太太替小姐作主。」3 秀英道:「你须悄悄的告诉老太太,休得使别人知晓。」海棠答应自去。再说坐在南窗看弹词的太夫人,正看到一位庄梦蝶公子乔扮著女郎,混入柳惜花小姐的闺房里面,太夫人微微的在念著唱片道:「庄梦蝶今宵乔扮一娇娃,来访佳人柳惜花。一入兰闺心欲醉,但见那金猊炉内吐烟霞。牙签玉轴排齐整,还有那古玩奇珍护碧纱。这里是云笺斑管珊瑚架,那边是银箫玉笛与铜琶。痴生此刻多艳福,宛比是桃源春泛武陵槎。」4 太夫人念到这里,喃喃的自言自语道:「这位小姐的闺房倒和我们的怡云楼相仿。徼幸这公子哥儿倒被他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房,真叫做无巧不成书。恰恰海棠走来,听得太夫人这般说,便道:「老太太,你知道了么?」太夫人茫然道:「知道些什么?」海棠道:「公子哥儿乔装改扮,混入小姐闺楼。太夫人笑道:「痴婢子,这是刊在书本上的,看了自会知晓。」海棠奇怪道:「昨宵的事便会刊在书本子上么?」太夫人忙问道:「你说些什么?」海棠看了看左右无人,凑著太夫人的耳朵,忙把方才的情形禀告皇封。太夫人猛吃一惊,手中的弹词便不觉落在楼板上面。正是:5 只要有缘皆是偶,果然无巧不成书。6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7 第六十回白玉无瑕传言玉女黄金有价愿作金人  兵部府中的太夫人得了婢女海棠的秘密报告,说什么周文宾乔扮女郎,被大爷骗入府中送上闺楼,在小姐房中寄宿;幸而周解元是个守礼君子,只和小姐谈了一夜的诗文,当夜没有说破自己是个男子,直到今日大爷上了闺楼方才一言道破。小姐扭住了大爷哭哭啼啼闹不休,特来报与老太太知晓,太夫人听罢猛吃一惊,不知不觉的把弹词唱本坠落在楼板上面。8 海棠忙即拾起,放在桌上,太夫人道:「海棠,扶我到西楼去,看这畜生把胞妹欺侮得……」说了半句,气急败坏的说不下去。海棠道:「老太太,不须恼怒,这件事外人还没知晓。周二爷依旧女妆下楼,小姐的名誉要紧。老太太到了西楼,须得不动声色,细问根由才是道理。」太夫人微微点头,他想倒是丫环有主意,这桩事果然声张不得。太夫人正待出房,又见素琴进来,向太夫人诉说情由,竭力的替周郎辨白。他说:「周二爷乔妆改扮,不是轻薄行为,只是一时游戏,和祝枝山赌个东道罢了。现在祝枝山坐在花厅上,周二爷也在那边,女妆未卸,人家依旧道他是一个乡下大姑娘。这桩事并没破露,老太太见了大爷不要大发雷霆,闹得人人知晓。」太夫人得了这详细报告,这口气便略平了些。便由素琴、海棠拥护著,从东楼的一带房廊直达西楼。这时候,王天豹已坐在怡云楼上,左一面坐的是秀英,右一面立的是锦瑟,把他看守在楼头,不放他走。堂楼下面又传来消息,说什么祝大爷在花厅上等得焦急,专候大爷出去商量要事。王天豹道:「好妹子,放我下楼罢!祝枝山在花厅上等我。」秀英道:「不放的!若要放你,除非见了妈妈。」锦瑟眼快,已在软帘缝里瞧见太夫人颤巍巍的在那边走来,忙道:「老太太来了!」一面说一面揭起著软帘。秀英含著泪离坐相迎,王天豹待要脱逃,已来不及。太夫人且走且骂道:「畜生在那里?气死为娘的了!」王天豹硬著头皮来见亲娘。太夫人怒道:「畜生,还不跪下!」王天豹没奈何,只得在怡云楼上做一只矮脚虎了。太夫人坐下,秀英呜呜咽咽哭诉情形,太夫人道:「女儿不须哭泣,其中的情形素琴已告诉我知晓了。千不是,万不是,都是这畜生不是。」秀英哭道:「女儿好好的在楼上吹箫,再也想不到哥哥会使逮毒计陷害女儿,哎呀,妈妈啊!女儿的清白是妈妈知道的。素琴、锦瑟都可以做得女儿的证人。女儿拚著一死也好遂了哥哥的心愿。哎呀,妈妈啊!女儿就此拜别了亲娘罢!」说时,便即跪下,伏在太夫人膝上呜呜咽咽的哭。太夫人也没有了主意,向著女儿淌泪。王天豹自怨自艾,左右开弓的打著嘴巴。太夫人怜惜著女儿,痛著儿子,又怕这声名传将出去有碍兵部府中的门风,便道:「事已如此,闹将出去便不能洗刷清白。女儿,你且起来。畜生也不用跪了,趁著外面人没有知晓,我们且在这里从长计议。」素琴忙扶著小姐起立,且扶且说道:「小姐休得这般,放著祝大爷在花厅上,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又和周二爷是好友,他总有一个好法子把昨宵这件事成全过去。」王天豹站起的时候,听得素琴这般说,忽的想起一件事,忙道:「妈妈,今天祝枝山来的古怪,说什么登门来做媒人。孩儿问他替谁做媒,他说替你的妹子做媒。妈妈,想是妹子合该喜星发动,所以鬼使神差,会得教孩儿把一个西贝女郎骗入兵部府,寄住在闺楼上面。妈妈,不如央托老祝为媒,把妹子许配与小周罢。好在妹子佩服他是正人君子,妹子便做了正人的夫人,君子的娘子,岂不是好?只不过便宜了小周。」这几句话直中了秀英的心坎,要是摩登女子听得这般说,便要一口赞成,说什么「也司哑尔来」。秀英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动不动便是羞人答答。分明是芳心可可,却又装腔做势,掩著面哭道:「妈妈,你看哥哥陷害了女儿,还要把女儿取笑。嗳嗳嗳!」9 素琴知道这「嗳嗳嗳」是有声无泪的哭,小姐心中想已千愿万愿了,所怕的只怕大爷和他开玩笑。连忙帮著秀英说道:「大爷,你看小姐这般可怜,还要和他开玩笑,大爷忒煞欺侮小姐了!」王天豹忙分辩道:「这是我心坎中流出的话,并非开玩笑。祝枝山现在外面,若不信可当面问他有没有这句话。」太夫人点头道:「周文宾才学很好,女儿又佩服他是个正人君子;况且本已提起过的婚姻,枝山肯做媒,再好也没有。」王天豹道:「妈妈既有此意,便可传请枝山内堂相见。」太夫人道:「且慢,婚姻大事须得设想周密,一者你父亲那边还没有信来;二者你妹子的意思还得问问。」王天豹道:「父亲不答应只须妈妈做主,父亲便没话说。妹子的意思不须问了。妹子说的,周文宾是个正人君子,柳下惠再世,鲁男子重生。妈妈倘把妹子嫁与小周,他不是一位柳夫人,便是一位鲁太太了。」秀英又把罗帕掩著面道:「妈妈,你听他说不开玩笑,他又开玩笑了。他把我做玩物,嗳嗳嗳!」太夫人也听出女儿的哭声,名目是哭,其实很带些快活的尾声。知道女儿面嫩,使吩咐王天豹道:「你不许走,待我和女儿到房中去讲一句话。」说时,太夫人起身道:「女儿随我来。」一壁说一壁走入秀英的闺房,秀英轻轻的道了一句「来也」,却是「口行身不动」。他又是受了十六世纪羞人答笞的洗礼,素琴识趣,知道小姐不肯自动的行走,便挽著他入房。入房以后,素琴答转身躯便到外面,以便他们母女俩密谈。名曰密谈,其实不密。素琴不用窃听,早已知晓了。他想,一定是娘问女儿:「你肯嫁与周郎么?」女儿听了,一定低著头不做声。10 娘一定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便直说何妨?」女儿一定说:「听凭妈妈做主。」素琴又想:「只须小姐肯嫁与周二爷,我便可以陪嫁过去,伺候著小姐。再向周二爷当面要求,教他实践方才说的话,料想周二爷知恩报德;小姐又是大度宽容,这件事一定有十分把握。」素琴呆想出神,忽的锦瑟拉著他衣袖道:「你敢是变了聋子不成?老太太在房中唤了你两声咧!」素琴自觉好笑,便到里面启问老太太何事呼唤,太夫人道:「你去吩咐家僮,到花厅上去相请祝大爷和那位许大姑娘,同到寿康堂上和我相见。」素琴很高兴的答应著,便即下楼。这便是上回书中太夫人遣人相请祝枝山、周文宾的缘起。11 补叙已毕,且说祝周二人跟著家丁从备弄中进去。大约有三五进的房屋,里面便是寿康堂。大人家的规矩,须得打动云板传唤丫环,才能够直入中门。家丁走到了中门旁边,便即当当的打动云板三声。文宾想著昨夜的情形,暗暗好笑。越是像煞有介事,表面上挂著分别男女的幌子,越是分别不清。丫环听得云板敲动,出来应接。见是一个胡子、一个乡下大姑娘,便道:「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大爷出来迎接。丫环通报以后,无多时刻,王天豹便出中门。肃客入内,先在寿康堂旁边爱竹居中,分宾坐定。12 文宾举目四看,绝好的两间精舍,其中布置的商彝周鼎,古色古香,庭心中种著几竿慈孝竹。绿影当窗,红尘不到,再要幽雅也没有。可惜这位小主人太俗了!枝山道:「天豹公子,你到了里面杳杳冥冥,不见你出来,我觉得没瞅没睬。要没有舍表妹出来陪我,我早已出了兵部府,要到左近老虎灶里去吃一碗老虎茶,再来看你。」这又是枝山取笑之谈。苏杭一带,凡是卖开水的小茶寮叫做老虎灶。在小茶寮里吃茶,叫做吃老虎茶。这两声「老虎」又触犯著王天豹的忌讳。天豹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甚么。文宾见天豹的两颊上印著掌掴的痕迹,料想在楼头一定讨著没趣,小姐决不会打哥哥的嘴巴,敢是他自己打的罢。枝山又道:「请问天豹公子,老伯母因何见召?」天豹道:「祝老先生,你方才授给我的密诀,我已如法泡制。妹子果然是冰清玉洁的啊?」文宾笑道:「大爷,你可要谢谢奴家。」天豹瞪了文宾一眼道:「奴家奴家,亏你这奴家!」枝山道:「不用打扯,你快向我说,老伯母素昧平生,今天何事见召?」天豹道:「是我自己不好,向妹子道破了机关,妹子便和我哭闹起来,以致被我妈妈知晓,把我一场痛责,罚我长跪了多时。」枝山大笑道:「天豹公子,你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去投奔梁山泊。」天豹道:「这话怎么讲?」枝山道:「你昂藏七尺,忽的做了矮人,不是成了矮脚虎王英吗」?天豹皱眉道:「老先生且莫取笑,请你到内堂见我妈妈。为著有一桩要事奉托。」又轻著声说道:「妹子秀英的终身看来只好托付与这位西贝大姑娘了。你本来是上门做媒的,便请你做了月老罢。」文宾听了喜的几乎发狂。但是枝山偏偏大摇其头儿,连说:「不做不做,这个媒人是做不得的。」13 这几句话不但天豹听了愕然,便是文宾也怦的跳动这一颗勃勃的心。转念一想:「不要紧,老祝是惯做反逼文章的,他说不做,他一定肯做;他说做,他未必一定肯做。」天豹道:「老先生倒也好笑,没有人请你做媒,你到来做媒,有人请你做媒,你倒不来做媒。」枝山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方才祝某登门做媒,是做的寻常的媒,现在公子请祝某做媒,是做的特别的媒。寻常的媒好做,特别的媒难做。请公子上覆尊堂,另请高明罢。」天豹道:「老先生的说话,学生莫名其妙。怎叫做寻常的媒、特别的媒?」枝山道:「寻常的媒只把乾坤两造牵合成就便算了。做媒人的只吃几杯喜酒,博几两柯仪。这是很容易做的。」又轻著声道:「特别的媒不但是撮合婚姻,而且要把昨夜闹出的笑话使外面人一个都不会知晓。小周既没有乔装改扮,令妹的闺楼上也没有闯入男子,倘然走漏风声,惟我媒人是问。天豹公子,你想这责任可是很重大的么?」天豹道:「确是很重大的,种种奉托老先生,一面撮合姻缘,一面还要把昨夜的事情一字不提。」枝山拈著胡子笑道:「你要我做缝了口的撮合山,那便难了。老祝生平别无短处,所短的便是不肯隐人之恶,遇见了三朋四友,最喜谈人家闺门的事。只须三分事实,放在我祝某口中便会说得有声有色。所以苏州人有两句口号,叫做『吹毛求疵祝枝山,鸭蛋里寻得出骨头来』。你想没有骨头的鸭蛋我也会寻出骨头来,何况府上有这大大的新闻?」文宾忙道:「哥哥不要作难奴家昨宵住在西楼上是很规矩的啊!和小姐谈诗论文,秉烛达旦。」枝山道:「谁信你来?到了我老祝嘴里,规矩的也变做了不规矩。只须两片嘴唇动一动,无孔也会挖成一个洞。只须三寸舌头掉一掉,无海也会涌出万丈涛。」文宾道:「哥哥瞧著奴家分上,不要在外面乱讲罢。」枝山笑而不答,天豹央求道:「老先生肯守秘密,学生永远不忘」。枝山笑道:「不忘不忘,便是忘了我也不妨。」天豹道:「老先生成全了,我们日后定谋重报。」枝山笑道:「重报重报,你又没有写什么包票。」天豹道:「老先生果然做了这特别媒人,又把许多笑话并不破露一言半语,我们送上的柯仪一定特别从丰。」枝山摇了摇头道:「从丰从丰,不是三两柯仪,定是四两媒红。」14 天豹道:「待我禀过了妈妈,奉上媒红五百两花银,这可算得特别么?」枝山道:「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天豹奇怪道:「老先生好好的身躯,为什么要延医服药呢?」枝山道:「我做了这个特别媒人,不延医也要延医,不服药也要服药了。只为祝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肚皮里藏著这段新闻,时时刻刻总想讲给人家知晓。但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待到跃跃欲出的当儿,用著强制工夫压将下去,日积月累,便要酿成一种臌胀的病。须得赶紧延医服药才能无事。贪了府上的媒红,并不会得著实惠。不过转我祝某的手,送给与郎中先生、药店老板罢了。所以我说五百五百,只够祝某延几回医、服几帖药。15 天豹公子,请你另请高明罢。我祝某素性轻财,把金银当做身外之物,犯不上为这区区媒红闷出病来。请你上覆尊堂,我要失陪了。」这时素琴、海棠奉著太夫人之命,在门旁探听枝山的说话。两个人轮流到寿康堂上禀报老皇封知晓。太夫人摇了摇头儿,忖量这赤练蛇果然厉害,他竟有挟而求,要填满他的欲壑。顾了面子,便惜不得金钱。忙教素琴去唤公子进来,有话面谈。在那祝枝山假称要失陪的时候,素琴揭著门帘,唤请小主道:「大爷里面来,老太太有话吩咐。」天豹道:「老先生暂请宽坐,学生去去便来。」天豹去后,枝山凑在文宾耳上道:「看来女家的柯仪总有千金希望。你呢?两免了罢,我不要赚你的媒人钱。你也不要赢我的东道。」文宾悄悄的说道:「老祝放心,非但不要赢你的东道,而且还有相当的谢仪。虽没有千金言报,大约三五百两花银总该勉力相赠。」正在密谈的当儿,天豹重又揭帘入内,向著枝山深深一揖,声称奉著母命,愿赠千金。请老先生做这特别媒人。好在昨夜的事没有许多人知晓,只有几个心腹婢女,知道一二。他们都是肯守秘密的,万望老先生成全我们体面,休露风声。枝山笑道:「天豹公子,你要把千金堵住我祝某的口,区区千金,祝某看得草芥都不如。这个媒人祝某一定不做的!」嘴里这般说,手里却悄悄的去拉文宾的衣角。文宾会意,便道:「表哥哥,你看奴家分上,勉力做了这个媒人罢。」枝山道:「贪了千金,我说话都不自由。满肚皮的新鲜笑话无处发泄,岂不要把肚皮都胀破了?不做不做!」嘴里说「不做不做」,手里又连拉著文宾的衣角,文宾道:「你难道忘了唐、祝、文、周都是生死之交么?在这分上,不肯出一些力?」枝山道:「这句话也倒不错。小周……」,说到「小周」,暗想不好,便改称呼,依旧要掩人耳目。忙道:「好妹妹,金钱用得完,情分用不完,我便看你分上,勉强做这一回媒人罢,天豹公子引我去拜见尊堂,好妹妹你也跟著我走啊!」于是三人出了爱竹居,同上寿康堂。太夫人离座相迎,两旁站立的丫环约有十名左右,惟有素琴、锦瑟、海棠三人知道太夫人在寿康堂上相女婿,其他丫环只道是太夫人知晓这个乡下大姑娘好才学,今日里面试才情。枝山见了太夫人自居晚辈,上前深深一揖,便以「伯母」相称。文宾依旧装腔做势,口称:「太夫人在上,奴家许大万福!」太夫人请他们坐定了,便注视这西贝女郎,口中不言,心中打量:「亏他扮得这般酷肖,宛然是一个琐琐裙钗。莫怪天豹孩儿见了迷离莫辨,便是我也看不出他是个乔扮的女郎。」文宾见太夫人向他呆看,只好低著头,打著偏袖,一言不发。送茶已毕,太夫人安慰了他几句话,说道:「小儿冒犯了大姑娘,幸勿介意。」文宾道:「怎敢介意?奴家还要感激著大爷,若不是大爷引导奴家入府怎得与小姐订为闺中好友?」太夫人暗想以下的话,要露出马脚来了,便回转头去和枝山攀谈,枝山把手一拱道:「方才公子说起,伯母不惜千金之柯仪,愿订两姓之眷属,要教晚生做一回冰金,不知可有其事?」太夫人道:「老身的意思,想把小女和周家公子说合成亲,央托先生做冰人,并不是做冰金啊!」枝山笑道:「伯母有所未晓,寻常的媒人叫做冰人,特别的媒人叫做冰金。」太夫人道:『冰金』二字是何用意?」枝山道:「冰金者冰,人而兼金人者也。冰人撮合两姓之好,金人须得三缄其口,所以不唤做冰人而唤做冰金。」太夫人笑道:「原来有这讲究,便请先生做了冰人,又做金人。」枝山道:「这件事乾宅周氏一定没有话说,晚生可以写得包票。今天周文宾虽然不在这里……」;说时向文宾看了一眼,文宾依旧不做声。素琴、海棠却是暗暗好笑。枝山续说道:「但是文宾的心思晚生却深知其细,他仰慕令爱千金和天上神仙一般。曾向晚生说,好好的一头亲事,忽尔停顿,要是真个决裂了,他便要悬梁高挂,一命呜呼。」太夫人道:「哎呀,太觉过分了!堂堂公子,何出此言?」文宾向老祝贬了一个白眼,但是功效全无。只为枝山迷觑著双眼,做一个俏眼给他看,他不知晓;贬一个白眼给他看,他也不知晓。他依旧讲他的话道:「不瞒伯母说,文宾爱上了令爱,端的似痴似呆。他说,倘有人把这停顿的亲事牵合成就要他怎样便怎样,要他狗叫便作狗叫,要他鸡鸣便作鸡鸣,所以向乾宅说亲,一说便成。小周正在求之不得咧!不过坤宅如何,未敢预决。伯母允许了,只怕老伯不答应。」太夫人道:「拙夫那边,老身早已写过信去,屈指算来,日内该有覆书。这头亲事,大概总可以得到拙夫的应许。」枝山道:「晚生的说话,最喜根牢果实,敲钉转脚。假使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拚著再去一封详细的信,把一切苦情都说了,大概总可得到拙夫的允许。」枝山道:「假如写了详细的信,老伯依然不许,这便如何?」太夫人道:「拙夫不是执拗的人,他知道我们为难,大概总可成全其美。」枝山道:「假如老伯不肯成人之美,这便如何?」太夫人道:「万一如此,这亲事便有挫折了。大概不会的罢。」枝山道:「亲事生了挫折,晚生的冰人便做不成了,媒人不做是不妨的,但不知伯母仍要晚生做那缄口的金人么?」太夫人道:「假如亲事不成,先生不做冰人,也要屈你做那缄口的金人,所有酬报依旧送你千金。」枝山笑道:「若得如此,再好也没有。做了媒有白银千两,不做媒也有白银千两。管他亲事成不成,只说一千两雪花银。」正在志得意满的当儿,忽的外面云板敲动,丫环传来消息,拙主人从京中遣发老总管王升送信来了。太夫人吩咐:「著他进见,老身有话向他询问。」无多时刻,王升来入内堂,太夫人先向枝山说道:「这书信来的凑巧,亲事成不成,看了家书便知分晓。现在拙夫那边已遣发家人赉著家信来了。」文宾听了,这颗心在腔子里窜上落下。正是:16 千里鸿来通竹报,百年凤卜赋桃夭。17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18 第六十一回石破天惊情场多阻山穷水尽奇境特开  老总管王升奉著主人王朝锦尚书之命,兼程南下赍送家书。到杭州兵部府,敲动云板,要求面见主母。这时候的交通,不比现在便利。一无邮政,二无电报,亏得王朝锦身居显职,手掌大权,所以他的书信总是附著五百里加紧的文书,不分昼夜驿传到杭,比著旁的人家当然有许多便利,还怕书信中不能畅所欲言!便派著老仆往来南北。19 这老仆王升是王朝锦第一信托的家奴,准许他在京师杭州两处来来往往,双方的消息当然不会隔膜。王升在杭州住了几个月,便由太夫人遣发他北上,王兵部便可知道家中的一切情形;又在京住了几个月,又由王兵部遣发他南下,太夫人也可知道朝中的许多消息。这一次王升北上,还在去岁中秋左右,直到今年元宵节后才回杭州,太夫人听说老仆回来,异常起劲。一者可知道丈夫的近况,二者可知道丈夫对于周郎的亲事究竟应允不应允。忙唤海棠:「去传王升进来见我。」又吩咐儿子:「且引著祝先生、大姑娘到爱竹居小坐,待我问过了王升再来相请。」枝山、文宾便即离座,退往爱竹居中。枝山教天豹不用相陪,且去接见南下的贵管家。天豹道:「两位宽坐,少停再来奉邀。」天豹去后,枝山悄向文宾说道:「亲事成不成,全听王升所传的音信,这事和我没相干。你们亲事成就我赚得千金;你们亲事不成就,我也赚得千金。」文宾摇手道:「老祝切莫做声,我这一颗心只在腔子里蹿上落下。20 你听王升已进来了,待我站在门旁窃听一下。」21 于是文宾蹑手蹑脚走到门帘旁边,侧著耳朵细听寿康堂上的谈话。好在距离不远,句句可以入耳。22 他虽没有瞧见王升的面,但是听他的说话,语语诚恳,不问而知他是一名王家的忠仆了。23 太夫人先问他:「主人在京可好?姨太太们可好?」他把主人的起居饮食一一报告,又把姨太太们怎样侍奉主人处处周到,约略的说了几句,太夫人道:「那么还好,你主人近来心境如何?」王升道:「心境不大好,一者时局恐有变动,都中谣言纷纷;二者时时记挂小主人,不知在家里可是安分读书?」天豹忙接口道:「这半年内,你小主人只是闭门不出,安分读书。」文宾忙掩著嘴,几乎笑将出来。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动身的?我在去年冬间曾有一封很长的书信寄往京师,不知你主人接到了没有?你南下时,主人有话吩咐你没有?你带来时家书却在那里?」文宾暗想:「太夫人联珠也似发这许多问题,看那老家人怎样对答?」又听得王升不慌不忙的禀道:「启禀老太太知晓,老奴动身时本在去年十二月初三,预定年内可以赶到杭州;无奈在山东道上遇了风雪,在客店中停顿了几天,以致误了路程,直到今天才能返杭。老太太寄京的家书老大人一一都已接到。去冬寄京的一封长信是不是为著小姐的亲事,劝导老大人把小姐许嫁与清和坊周二公子?」只这几句话,尤其使窃听消息的周文宾拉长了耳朵。要听一个碧波清,偏在那时枝山忽的咳呛起来,有好几句话被他咳呛的声音所乱,慌的文宾向他摇手不迭。24 待到咳呛平复,文宾又听得王升禀报道:「老大人接到了家书,很现著一番踌躇,曾向老奴说过,周二公子的才学老大人也是很赏识的;又和周老大人同朝做官,虽然同姓家况不及王姓,但是老大人并不轻贫重富,择婿择人才。并不择著金钱。」文宾连连点著头,又听他禀报道:「老大人上次不曾应允亲事,不为家产,为著周老大人过于方正,得罪了天潢贵族。」文宾很注意的听下去,却听得王升声音陡轻,这是君主时代的积威所致,一经谈到朝廷大事,便不敢高声议论,只怕担了讪谤朝政的罪名。文宾听不清楚,隐隐的只听得:「王兵部为著周礼部和宁王不睦,恐怕宁王设计陷害礼部,所以不敢把女儿许配与礼部的公子。25 亲事停顿,便是这个缘故。」文宾只是连连摇著头,又听得太夫人道:「这是过去的事,不须说了。你且告诉我,你主人得我的书信以后作何主张?带来的家书在那里?快交付与我观看。」王升道:「回老太太话,老大人把家信交付老奴时曾经传谕老奴,见了老太太,先把老大人的意思告禀了老太太,再行呈上家书,请老太太过目。」太夫人道:「先把你主人的意思讲讲也好,你主人作何主张?」王升道:「老大人说他接到了家书,觉得老太太的说话句句真言。周二公子这般的人才,错过了无处寻觅,好在亲事不过停顿罢了,只要周二公子没有订婚,这亲事总可说合的。况且周礼部虽然降为侍郎,依旧主眷未衰,将来仍有升官的希望。老大人得了老太太的信,踌躇了几天,觉得小姐的亲事总是配与周二公子的好。」文宾听到这里,频频点头,想见他一朵朵的心花开放。又听得太夫人说道:「难得他和我一条心,可喜可喜!好在周二公子还没有订亲,赶紧说合还来得及。但是你主人为什么不早早写信来呢?」王升道:「老大人的家书已写就了,正待附著五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星夜驰往钱塘,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文宾听了颜色立变,想见寿康堂上的太夫人当然状态慌张,但听得他颤著声音说道:「王升,究竟什么一回事?你主母听了不禁心跳。」26 王升道:「老太太不要著急,老主人为著这件事,恐怕家中惊慌,所以打发老奴回来,先把情由说明,再行取出家报请老太太过目。只为小姐和周姓说亲不成,朝中文武都已知晓。27 有一天,宁王的兄弟九王爷来见老大人,谈论之下,他忽然取出一纸名单,便是宁王的宠妾九人,江西人唤做宁王府中九美人。宁王的意思有了九美,定有十美。他探听著我家小姐才貌双绝,尚未定亲,特地央托他兄弟九王爷前来说合,意欲把小姐聘为第十房的宠姬,凑成十美。事在必行,特地向老大人通知一声。」文宾紧皱著双眉,摇头不绝,又听得太夫人急问道:「你主人怎样答覆他?」王升道:「老大人只好婉词拒绝。老大人说,小女和周姓曾经提议过亲事,现在虽然停顿,但是拙荆心中很愿把小女嫁给周生。数日前曾有信来,仍要重提这头亲事,我已允许了拙荆,把小女准配周生。宁王千岁的美意只好铭诸肺腑,大概是小女无福,要请王爷千岁格外原谅的。」文宾透了一口气,拂去额上的极汗,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王爷听了连声冷笑,他说:『尚书公,你休得骗人,令爱的亲事决裂谁都知晓的,怎说重又撮合呢?』老主人道:「王爷千岁倘不见信,有家书在这里可以作证。」28 文宾把头一点,暗暗的说一句「赖有此耳」。又听得太夫人问道:「九王爷听了怎么样?」王升道:「九王爷板起面孔,对王老大人竟不唤「尚书公」,而唤「老王」了。他说:「老王老王,休说你女儿尚未订婚,便是真个订了婚,我们宁王千岁的令旨你也不能抵抗。29 究竟应允不应允?快快答覆!」老大人没奈何,只得想一个缓兵之计,央恳九王爷宽假时日,以便把周姓的亲事回绝了再行设法把小姐献上江西宁王千岁府中。九王爷方才回嗔作喜,定了两个月的限期。在这限期中,须得赶紧与周姓解约,赶紧把令爱送往江西宁王千岁府中。30 而且愈速愈妙。只许提前,不许落后。如不遵行,便是违抗王爷的令旨,罪在不赦,休生后悔。老大人诺诺连声,九王爷方才别去。为著这件事,老大人嗟声叹气,一夜不得安眠。到了来日,写就了一封书信,传唤老奴到书房中谕话。老大人把为难情形一一告诉老奴,倘然从了宁王,便葬送了自己女儿;倘把小姐许嫁周二公子,宁王怎肯干休?他的势力很大,一定要和自己作对。重则性命难保,轻则功名不留。老大人又说,你回到杭州,必须说明了情由,才许把书信取出。究属如何办法,要请老太太决断。他如爱护丈夫,不使有意外风波,那么只好忍痛割爱,把小姐献与宁王;他如爱护女儿,只得出他把女儿嫁给周生。自己丢官也罢,丢命也罢,便顾不得许多了。书信现在这里,请老太太过目。究竟爱护老大人呢,还是爱护小姐?老奴不便说什么,请老太太定夺。」王升禀告方罢,哭声便起。哭的人真多咧!一是小姐哭,原来秀英这时便坐在寿康堂的后面,恰才王升禀告时,秀英也在屏门后窃听。31 窃听时,也是忽而摇头,忽而点首;忽而含笑,忽而凝愁。和爱竹居中的周郎一般模样。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恰是应了昨宵的妖梦,从此好事难谐,爱河多浪。要保全著父亲,便不免断送了自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一时绝望,不禁失声痛哭。秀英一哭,太夫人也哭了,素琴、锦瑟也哭了。最为奇怪便是众人目光中的这个乡下大姑娘也哭倒在爱竹居里。好好的兵部府中变做一片哭声,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仆妇丫环都在暗暗诧异:小姐哭,难怪他,转眼便要远赴江西;太夫人哭,难怪他,舍不得爱女远嫁;素琴、锦瑟哭,也在情理之中,他们都是小姐的心腹丫环;这乡下大姑娘为什么也在那边哭呢?他在闺楼上寄宿一宵,和小姐恰才识面,小姐远嫁乾他甚事?只听得「瞎子趁淘笑」,却不听得乡下姑娘趁淘哭。而且他比素琴、锦瑟哭得更苦,竟和太夫人、小姐哭的一般可怜。这是什么缘故呢?爱竹居中的祝枝山也觉得变生意外,他所著急的千两白银只怕从此休想。一阵心酸,几乎挂下眼泪。文宾痛的是美人,枝山痛的是黄金。他扶著文宾起立,轻轻的说道:「老二,你不用哭,你要哭,我也要哭了。我比你更可怜,请你暂时忍痛,且听里面的太夫人究竟作何办法。」文宾咽著泪,止著哭,再听寿康堂上的动静。但听得里面的哭声渐渐的停了,素琴、锦瑟的哭声先停,帮著王升苦苦相劝;太夫人也停哭了,小姐也停哭了。太夫人道:「女儿,你且出来,为娘的到这地步方寸已乱,究竟怎么样?想不出主意了。」天豹喊将起来道:「气死我也!奸王横行不法?还当了得!待孩儿赶往京师,到皇帝老子面前去告御状。」王升谏阻道:「小主人,动都动不得,宁王的声势除却当今万岁,谁都比不上他。顺之者生,逆之者死。小主人休得鲁莽。」太夫人也哭道:「一个女儿,尚且生死莫保,怎好加上一个儿子呢?」秀英惨声儿说道:「这是女儿命苦,要保得爹爹平安,拚了罢!快把女儿送往江西,到了王府中,女儿只有以一死了之。」太夫人又哭道:「你拚一死,我也拚一死了。」文宾也哭道:「小姐要死,我陪著你死。」枝山附著耳说道:「老二,你便要哭也不能露出男子的声音。」文宾没奈何,只得逼紧著喉咙哭道:「小姐要死,奴家许大请先死在你面前!」32 列位看官,悲哀是欢喜的反逼文章,越是悲哀,越显出欢喜的真价值。《易经》上说,「先号啕而后笑」。这个笑才有笑的真价值。只为是号啕里面产生的笑,不但是轻轻一笑,微微一笑,和那皮笑肉不笑可以相提并论。古人说得好,「不是一番寒澈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所以要写欢乐,先写悲哀。这时候秀英也要死,太夫人也要死,周文宾也要死,可谓悲哀达于极点了。要是一味的哭将下去,那便违背了《唐、祝、文、周传》的本旨,只为这部书是欢乐的,不是悲观的啊!在那悲痛声中,又是当当当的云板敲动,恰才的一片哭声是云板中敲出来的;以后的一片笑声也是从云板里敲出来的。内堂听得云板敲动,哭声暂停。33 太夫人忙遣海棠到中门外去问话,没多一会子海棠捧著一件公文进来禀告,说是杭州按院那边送来的紧急公文。据王福说,是从京师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传递的文书,大约又是老大人的家报到了。太夫人接了公文,不禁手颤,料想总是不祥消息。待要开封,只是抖个不住。34 天豹道:「妈妈,把这公文付给孩儿看罢。」当下接了公文,封面上「兵部大堂咨送浙江巡按部院,转递麒麟街王第开拆,加紧五百里,不分昼夜,火速递到」云云。上面的月日是去岁十二月二十日,发信的日子比著王升动身迟了二十天。只为是驿递的火速公文,所以能和王升同时到达杭州。天豹开封看那家书,便问妈妈和妹子可要一起来看?太夫人道:「料想没有什么好消息,你读给我们听罢。」天豹读道:35 夫人妆次,京邸消息王升南下时当已禀告。宁王跋扈,竟欲夺我掌珠,藏之金屋。却之不能,允之不忍,事在两难,已于前次书中略述梗概。家中得此消息,谅必痛不欲生,我女素性孝顺,或将效法缇萦,奋身救父。兴言及此,老泪频挥。36 天豹读到这里,又触动了母女俩的悲伤,呜咽不已。天豹道:「你们休哭,下面的说话正多咧!37 『谁知事竟有出于意想以外者,山穷水尽之时,又遇柳暗花明之景。此固上苍默佑,亦且王氏祖先有灵。想夫人闻之,当必破涕为笑也!』」38 太夫人道:「敢是下面有什么好消息么」?秀英拭抹著眼泪道:「哥哥,待我来念给妈妈听罢。」便抢著书信,娇声念道:39 宁王久蓄逆谋,待时而动,事机不密,已为朝廷所知。业已降旨,著江西巡抚王守仁就近查办,所有宁王亲旧俱遭严谴。幸而九王爷说亲时我未立刻承诺,否则亦在逆党之列,不免身名俱裂。周上达向日结怨宁藩,降补侍郎。今者宁藩反谋已露,周上达已复原官矣。可喜可贺!」40 在爱竹居中窃听消息的周文宾,听说他爹爹业已恢复原官,一时忍俊不禁,手指摩擦著鼻尖道:「可喜可贺,乐煞小生也!」枝山轻轻的说道:「你又要露出马脚来了。」文宾便变著论调道:「原来住在前街的周老大人业已高升,真正喜煞了奴家也!」好在这时候。众人都注意在京师来书中的消息,文宾在那边自称小生,大家都没有听得。太夫人道:「原来周礼部已复了原官,的确可喜可贺!」小姐续念道:41 「宁藩势盛时,士大夫趋炎附势。奔走恐后,及一闻查办之旨,则又纷纷上疏,弹劾奸王罪恶,以自表其非逆党。九王爷已革去王爵,待罪都下,所有上次提议之亲事,自作罢论。42 好在……」43 秀英读到这里,霞红两颊,把书信授给天豹道:「哥哥,你去念给母亲听罢。」天豹道:「妹子倒也好笑,我念时,你要抢去念。念了一段,你又不念了。敢是关系你的终身,你又害臊罢。」一个小丫头指著那边喊道:「咦,门帘中露出一只耳朵来了。」文宾自觉好笑,听到这里正有些情不自禁,便把耳朵露出帘外。给那小丫头指摘,只得把露出的耳朵缩将进去。天豹续念道:44 「好在周生尚未定姻,则吾女终身有托,自以许配周生为宜。业与周礼部当面谈妥。文定以后,最好在一月以内便即结婚。只为都中流言,有谓吾女业已送往江西,充宁王后宫之选者,此虽无根之言,不值一笑,但恐辗转相传,动人指摘,辟谣之方法莫妙于吾女早日于归,则流言自息。夫人闻之,当以此说为然也。女儿出阁时,论理我宜早日南下,作遣嫁之计。45 但因宁藩造反,军书旁午。兵部为军马之中枢,身任堂官,碍难请假返里,所有主持喜事,请族长四太爷偏任其劳。吉期愈速愈妙,好在妆奁准备有年,不虑局促。吉期定后,飞速示我一音,托按院衙门马递到京,俾得早闻消息,心中安慰也。此书由兵部衙门五百里加紧马递,料想信到时,距王升回杭之日不远也书不尽言,馀俟后详。敬请46 坤鉴
愚夫王朝锦顿首
十一月二十日」47 家信读罢寿康堂中一片笑声,把愁云惨雾都消灭了。太夫人道:「啼啼哭哭里面不料有这一桩大快乐事。」天豹道:「妹子恭喜你!咦,妹子为什么走了?」其馀仆妇丫环多半是不通文的,不知道书信中道的甚么一回事。自有识字的素琴,把信中大略情形称与众人知晓,博得人人称快,一齐喧呼著「恭喜老太太」,「恭喜大爷」,「恭喜小姐」。太夫人忙唤天豹去请祝先生和大姑娘到来商议。祝周重到堂中,不待太夫人报告情形,先已上前贺喜。枝山贺喜倒也罢了,惟有这西贝姑娘依旧装腔做势,向太夫人双膝跪下,口称:「奴家许大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太夫人忙唤丫环搀扶不迭,连称:「大姑娘少礼。」文宾道:「小姐得配周二公子,郎才女貌,佳偶天然。奴家还得到小姐面前去贺喜才是道理。」太夫人忍著笑道:「大姑娘,不用去贺喜罢,小女是生性怕羞的。」说到这里,「扑嗤」的笑了。48 太夫人一笑,文宾也笑了,枝山也笑了,王天豹也笑了,躲在后面的秀英小姐也笑了。觉得周郎会开玩笑,母亲已知道他是男子,还要假惺惺作态。想到这里,也把罗帕掩著樱唇吃吃的笑个不休。素琴、锦瑟、海棠三人都是知道内幕的,也向著西贝姑娘笑个不休。待到笑声完毕,祝周二人告辞回去,太夫人还要备酒款待。枝山道:「改日再来奉扰,只为舍表妹归心如箭,不能久留了。」于是别过太夫人,文宾还要假惺惺去向小姐告辞。太夫人道:「他是怕羞的,今天不见客了。孩儿吩咐家丁备著轿儿,送祝先生和大姑娘回府。」天豹依言,送著二人登轿,不须细表。轿到清和坊周公馆门口,枝山便唤停轿,轿夫道:「这位大姑娘是不是要送他回豆腐店去?」枝山道:「也在这里停轿,不必送了。」二人下轿以后,把轿夫遣去了才进大门。周姓家丁见著二爷已回,欢声雷动。祝周二人同到紫藤书屋,文宾忙遣发家丁,把自己的衣服取来更换。祝僮上前禀告道:「今天苏州有信寄来,放在书案上,请大爷过目。」枝山开封看时,才看得数行拍手大笑道:「老二,今天竟是喜事重重,尊公大喜,你也大喜,便是我老祝也有大喜。」文宾道:「老祝,你喜从何来?」正是:49 啼声才止欢声起,暝色全消霁色来。50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51 第六十二回延嗣续祝解元得子释怨仇徐秀士做媒  周文宾见祝枝山抚掌称快,便道:「老祝,你得了什么好消息?敢是子畏兄回来了么?」枝山道:「小唐回来于我甚事?吾所快活的便是老祝家中添了小祝。实不相瞒,贱内在正月初九产生一子,大小平安。我祝某年近四旬,尚虚嗣续,得此喜报,怎不快活?」文宾更换衣巾,忙向枝山道喜。周老太太知道儿子回来,便遣丫环把儿子传唤入内,问他一夜不归,住在那里。文宾本待依实禀告,为著庸妇丫环都在旁边,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便向他母亲说道:「这里不便说,请到母亲房中一一禀告。」周老太太见儿子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心中气闷,莫非昨夜停宿在勾栏院中?因此不敢当众禀告。母子俩到了房里,掩上了房门,文宾把乔装出门,到麒麟街观看灯彩,遇见王天豹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听了变色道:「你好大胆!竟敢在通都大邑之中男作女妆,妨碍风化。王天豹把你骗入府中料想不怀好意,被他破露了机关,你的声名就此扫地了。」说到这里,声音都颤了。文宾道:「母亲不用恐慌,幸而没有破露机关。」又把王天豹见了扇面,不敢肆行无礼,把他送上闺楼的事述了一遍。周老太太的面皮忽而紧张,忽而和缓;忽而眉头紧蹙,连唤:「不好了,不好了,小姐闺楼上岂能乱闯?你可曾上去没有?文宾道:「孩儿没有法子想,只好寄顿闺楼,以避强暴。」又把上楼以后的事直讲到和小姐吟诗作对,同归卧室。周老太太气的面都青了,起著指头向文宾脸上一点道:「畜生无礼!气死我也!」52 那时,泪如雨下。文宾便即跪在老娘面前道:「母亲且听孩儿告禀完毕,你老人家再加责备。」老太太乱摇著头道:「不用说了,越说越教我气死了。畜生你不想你爹爹怎样的为官清正?你哥哥怎样的少年老成?惟有你畜生不自长进,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你的一榜秋元。唉,你不要跪在我面前了,你即日便离家远去,我永不要见你畜生的面!」文宾受著他老娘斥骂,只是低著头儿,不敢声辩。直待老太太斥骂完毕,才敢抬著头道:「母亲教训孩儿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孩儿怎敢强辩?但是孩儿果然辱没了父兄,辱没了门风,辱没了一榜秋元,不待母亲驱逐,孩儿早已没有颜面回来见亲娘了。今天敢于回来,只为孩儿虽然身在嫌疑之地,却是此心可对天日,一些儿没有苟且行为,将来自有对证,决不敢欺骗亲娘。」老太太怒气稍平,便道:「你且讲下去,」文宾这时却不敢倾筐倒箧般的尽情披露了。他把和小姐同睡一床的事瞒过了,只说和小姐谈论学问,越谈越有兴致,直到天明还不觉倦;后来枝山到了兵部府,向王天豹暗通消息,方才破露机关。但是这桩事依旧是很秘密的,知道的人很少。他又把寿康堂上先号啕而后笑的话,一一说了。直说到宁王反谋破露,父亲恢复原官,王兵部允许亲事,而且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只这一席话说得老太太满面堆欢道:「孩儿起来,既然他们男女两亲家在京中觌面订婚,我们怎好迟延?即日便要准备选吉下聘了。时候不早,你陪著枝山在外面午餐。午餐以后,你同著他进来见我,商议订婚的办法。」文宾站立起来,拈了拍海青,好在广漆地板上是没有浮尘的,喜孜孜的出房。才出房门,重又缩进道:「母亲,孩儿还有一桩喜事告禀你老人家。方才老祝接到家报,他的夫人诞生一子,大小安宁,喜得老祝合不拢嘴来。」老太太道:「这也难怪他,三十九岁的人才得这一些根苗。我想天不亏人,枝山救了张小二母子,合该有这好报。」53 文宾离了上房,又到紫藤书屋来见枝山。枝山恰才在那里写家信,封固完毕笑向文宾说道:「老二,你到里面时我正在替我的新生小儿取名。」文宾道:「取些什么名字?」54 枝山道:「只为他是天诞日诞生的,所以乳名唤做天生。」55 文宾道:「帖名呢?」枝山道:「只为我年将四十才有这继续的人,所以取个单名唤做祝续。」文宾笑道:「这名字提得古怪,姓也是入声,名也是入声。敢是你和大嫂入了两入,才入出这位令郎来么?」枝山道:「老二,你这死猫活贼,乾狗屎也会发松。我不取笑你,你到取笑我么?哼哼,你道我不知么?昨夜在闺楼上偷香窃玉,正不知入了几入咧!」慌的文宾连连打拱道:「祝佛祝菩萨,你要打我由你打,你要骂我由你骂,快休唐突了他。他是冰清玉洁,同天上神仙一般的呀!」在这当儿,厨房里已送出美酒佳肴,两人相对欢饮,不在话下。列位看官,枝山的儿子唤做祝续,并不是编者在笔端撒谎,明明确有其人。他是一个有名人物,将来的功名还在枝山之上。枝山仅中一榜,祝续却中过两榜。枝山的官阶不过应天通判,祝续的官阶却任至广西左布政使。这不但祝姓宗谱中有祝续的名字,便是《明史?文苑传》中在《祝允明本传》末尾,亦曾提及祝续的科名和官阶,可见入了两入的成绩很不恶咧!闲话丢开,言归正传。56 且说祝周两人午餐以后,便到内堂去见老太太。见面以后,枝山便向老伯母道贺;老太太道:「祝贤侄,你也是大喜,恰才小儿说起,天诞日尊府添丁。」枝山道:「这是仗著老伯母的洪福,所以大家都是喜气重重。我恰才计算,大家都有两重喜庆。老伯有两重喜庆,一是本人复官,一是儿子订婚;老伯有了两重喜庆,老伯母也有两重喜庆,令郎也有两重喜庆;便是小侄也有了两重喜庆。」57 周老太太道:「祝贤侄添丁以外,还有何喜?」枝山道:「总算财丁两旺,添丁以外还有添财之喜。王兵部中的柯仪,他们面许千金。」周老太太道:「他们送了千金,我们也当竭力些。」便问文宾道:「你预备送多少呢?」文宾道:「我不要他输东道,便宜了他的六百金,再送柯仪四百金,也是凑成千金。母亲,你道好不好?」周老太太点头赞成,便道:「祝贤侄,这区区之数你休见笑。」枝山道:「老伯母说甚话来?论著我们交谊,便不送柯仪也当竭力撮合。既蒙厚惠,自然却之不恭。但有一层,小侄带来的书僮祝僮,见府上喜气重重,他也想得著两重喜庆。」周老太太道:「小儿结婚有期,自然要请他多吃几杯喜酒,多赚几个喜封,这不是两重喜庆么?」枝山道:「这是一重喜庆,另有一重不知道老伯母允许不允许?」周老太太道:「究竟什么喜事呢?」枝山道:「小价祝僮看中了府上的使女锦葵,意欲凑这吉期成为伉俪,老伯母你肯允许么?」周老太太道:「锦葵是我媳妇的丫环,老身不能一人作主。老身应允了。只怕媳妇不应允;媳妇应允了,只怕锦葵本人不应允。」枝山笑道:「他们俩都已千愿万愿了,宛比唱本书中的男女,早已私定了终身。听得祝僮说过,锦葵也曾面求令郎作主,令郎早已允许了。」文宾帮著说道:「锦葵确曾向我说过,我曾允许他代向母亲和嫂嫂面前恳求。母亲应允了,我再去恳求嫂嫂,料想终可应允的。」周老太太笑道:「那么我先允许了,你去恳求你嫂嫂罢。怪不得今天早起有好几只喜鹊在屋上叫个不休,原来有这许多喜事。」58 文宾自去恳求他嫂嫂替祝僮撮合,周老太太和枝山商量订婚办法。枝山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杭州的订婚情形想和苏州不同,须得请了帐席先生一同商量才是办法。」周老太太忙遣人去请帐席李先生进来商议。这位李先生很熟悉婚姻礼式,到了里面,见过了东家娘娘,又和祝枝山寒暄了一回,一齐坐下,正在开议时,文宾早已笑嘻嘻的从里面出来道:「好了好了,嫂嫂应许了,只不过要略迟一二个月才能遣嫁咧!」老太太身边的锦菊丫环率领著几个小丫头都去向锦葵贺喜。锦葵防他们取笑,关著房门不敢开面,按下慢表。59 且说李先生笑问道:「东家娘娘唤我帐席入内有何吩咐?」周老太太把儿子与王兵部府订婚的事略述情形,李先生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忙即起立,向母子俩贺喜以后,方才归座道:「既是祝先生说合,祝先生便是大媒了。照例须有男女二媒,祝先生做了女媒,男媒是谁呢?」枝山道:「缺少一位媒人便是徐子建承乏可好?」文宾拍手道:「这便好极了!他出了一笔罚金;未免心头懊恼;我们请他做男媒,教他博得些柯仪,也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便可以气平了。」李先生道:「大媒既定,便可择日传红,备著四副小礼,用鹤顶纸造五幅全帖,外用红绿夹衬的封套,上面泥金『全福』二字,里面写『恭求台允』字样,外用金如意、玉如意压帖,连同纹银小茶叶瓶若干,请男女大媒送往女家。女家便把闺女八字交与大媒,且用纱帽袍套压帖,连同纹银酒樽若干,以及各色花果盆景喜蛋等类送至男家。这一天,媒人先到女宅道喜,然后到男家吃茶点。吃罢,押盒到女家吃午宴。到了下午,押盒往男家吃晚宴。这便是传红的办法。」60 周老太太点头认可,便吩咐帐席赶紧到卜课先生那边去择吉。所有一切传红应办的东西,早早布置,免得临时局促。帐席去后,枝山也辞别出外。文宾道:「我也要去访徐子建了。」枝山到了紫藤书屋,早见周姓家丁都围著祝僮道喜,祝僮扯开了笑嘴,喜的和弥勒佛一般。61 枝山道:「你到里面去谢了老太太和大娘娘,若没有他们成全,你休想有这快活日子。你叩谢完毕后,快快出来,我有一封家信要教你送往信局寄到苏州。」祝僮诺诺连声,不用细表。62 且说在明伦堂上舌战失败的徐子建,罚去了三百两白银修理大成殿,他怎不把祝枝山恨的切齿?他雇用著无赖,要向枝山寻仇,又被张小二从中解围,竟奈何他不得,他越想越恨了。他既无法复仇,只得天天在家中把祝枝山毒骂,还觉得不能泄愤。竟在园中扎了一个草人,写著「祝枝山」三字,把来绑在树上,每日提著皮鞭抽一鞭,骂一声「洞里赤练蛇,」草人怎捱得起鞭打?自己打得鸡零狗碎,不成了模样。打坏了一个,又换一个,换到第七个,依然怒气不平。这一天,正在园中提起著皮鞭,恶狠狠的打那草人道:「你这赤练蛇,真是恶毒无比! 『打蛇打在七寸里,』打断你这蛇腰,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把草人拦腰打了几下,又骂道:「打了你的蛇腰,还得打你的蛇头,『蛇无头而不行,』打掉你的蛇头,难道你还能作恶不成?」说时,正待鞭挞蛇头,忽的笑将起来,连说:「蛇头打不得,打了蛇头便触犯了我的忌讳。只为我的绰号是两头蛇咧!」63 在这当儿,忽的来兴进来禀报说:「清和坊周二爷来了。」子建好生奇怪:「周文宾和我罕通往来,他上门来做甚?敢是赤练蛇和他同来,再要施展什么毒计?」忙问来兴道:「周二爷是一个人到来,还是偕著赤练蛇同来?」来兴道:「赤练蛇没有来,来的只有周二爷,而且和颜悦色,说有事恳求你主人,特地登门奉访。」这个蛇怕蛇的徐子建听说赤练蛇没有来,便不怕了。放下手头皮鞭,向草人怒目道:「赤练蛇,暂时饶你几下。会过了你的朋友,再来把你鞭打。」子建到了外面,把文宾迎入堂中,来兴送茶伺候,寒暄了几句以后,子建便问道:「贵友祝枝山可曾离开了杭州?」文宾道:「还在舍间居住,大约尚有几个月的勾留。」子建道:「解元公,兄弟有几句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唐、祝、文、周四人,虽然订为好友,但是这条洞里赤练蛇毕竟不是相交,兄弟和他素昧平生,尚且被他咬了一口,何况你们住在一处?只怕久后终须受著他的苦楚。似这般的坏东西,还是和他疏远一些的好。」64 文宾道:「枝山生性诙谐,到处游戏三昧,这番他和子建兄作耍,也不过游戏游戏罢了。65 子建兄切莫当真。」子建冷笑道:「旁的可以游戏,这白银三百两是小弟的血汗之资,怎么可以游戏呢。」文宾道:「据枝山说,这也是和你游戏游戏,并非真个要你破财。」子建摇头道:「我这白银三百两业已交与汪老师,而且大成殿上,日内早已动土开工,亏那赤练蛇还要说这巧话。这不是破财,怎样才算是破财呢?」文宾道:「枝山并不要你破财,他有方法教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去的不过三百两,收回的倒有五六百两。小弟这番登门,便是代达枝山的一片美意。」徐子建是爱财如命的,听得这般说法喜出望外。忙问道:「枝山先生真个有这意思么?」文宾道:「确有此意,怎敢相欺?」于是便把与王兵部千金订婚的事略述缘起。且说:「文定以后,不日便须结婚。枝山做了女媒,还要请一位坐享其成的男媒,小弟的亲戚故旧都来抢做冰人,枝山独自主张,要请男媒非得请你徐子建兄不可。你在明伦堂上吃了亏,也得教你占些便宜。这个冰人非同小可,五六百金的柯仪,便可不劳而获。好教人家知道我们这条赤练蛇是并不害人的。」子建大喜道:「祝老先生真是仁心侠骨,并世无双。谁说他是赤练蛇是要堕入拔舌地狱的。既蒙相邀,一切遵命便是了。」66 文宾略坐了一会子,便即告辞。子建送客以后回到里面,笑容满面。来兴道:「相公,你忘却一桩事了。」子建道:「忘的什么事?」来兴道:「你不是说会客以后还要鞭打这条赤练蛇么?」子建沉著脸道:「狗才,你别胡言乱语!不唤祝大爷,却唤赤练蛇!他何尝是赤练蛇?他是一条兴云致雨泽及万物的神龙呢!」来兴道:「相公已打破了七条赤练蛇,为什么到了今朝变做了神龙?」子建道:「你别多问,以前他是赤练蛇,现在他是神龙。快把园中的草人焚去了,这条皮鞭子拾取进来,以后再也不许你唤赤练蛇。你若要唤时,就把皮鞭子教你受用!」列位看官,这金钱的魔力何等伟大?子建失去了三百金,把老祝恨如毒蛇,子建取得了五六百金,又把老祝奉若神龙。从此以后,徐子建和祝枝山便成了莫逆之交,时通往来,不在话下。67 有书即长,无书即短。最长的便是上元这一天,自从周文宾乔装说起,直说到寄顿闺楼,和王秀英面订婚姻,足足占了十多回书。这是杭州书中的热闹关子。关子已过,说书的便唤做软档,当然没有什么书可说了。著者拢总交代一句话,周文宾寄宿闺楼一件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晓,都是严守秘密,外面毫无风声。祝枝山虽是老鸦嘴不说好话,但在紧要关键,他也不肯妄说。况且有这偌大的柯仪堵他的嘴,周府里面知道底细的,只有周老太太一人,便是大娘娘也没有知道其中的详细情形。何况仆婢人等益发不会知晓。王兵部府中知道的人稍多,除却太夫人、王天豹以外,太夫人的身边海棠,小姐身边的素琴、锦瑟,都知道寄顿闺楼的乡下大姑娘便是雀屏中选的周二公子。太夫人素来信任海棠,有许多秘密话总和海棠商议。悄悄的嘱咐他道:「海棠,你是我的心腹丫环,人前说不得的话,你决不会讲与别人知晓。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依著我的嘱咐,我决不忘你的。待到你出嫁,我便赏给你珠环一副、金钏一双。海棠道:「老太太放心,丫头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所以那天得了消息,便暗暗的告禀皇封,不敢张扬。所有姊妹面前从来没有露过风声,老太太便不给丫头赏赐,丫头也不敢饶舌,何况老太太有这重大的赏赐?」太夫人既把金珠堵住了海棠的嘴,秀英便如法泡制,悄悄的吩咐锦瑟也学著太夫人一般的话,而且珠环金钏,都肯预先赏赐。锦瑟接受了赏赐,不觉感激涕零,他竟当著小姐宣誓,他说:「元宵的秘密,倘有一字泄漏风声,管教丫头嘴上生个大疔疮。」秀英心中十分安慰,他想:「锦瑟既肯缄口,素琴当然不会饶舌了。只为素琴是自己的心腹丫环,夜夜相伴直到临眠。所有心话都曾向他说知。比著锦瑟不同,我若加给他一对玉钗,无论怎么样他总不肯向人前说长道短的了。」这夜临睡时,秀英又把嘱咐锦瑟的话嘱咐素琴,取出羊脂白玉钗一对、八宝珠环一副、天圆地方黄金钏一双。素琴却向小姐摇手不迭道:「小姐的赏赐请收回了罢。」秀英道:「你敢是嫌少么?」素琴道:「怎敢嫌少?只为接受了小姐的赏赐,便是看轻了周二公子。」秀英道:「你的话我不明白。」素琴道:「小姐聪明人,那有不明白之理?」秀英道:「你休作难,有话快说,别和我闹这哑谜儿。」素琴道:「小姐,据丫环看来,周二公子这般品貌,这般才情,便是黄金万两、白璧百双也换不到这般如意郎君。小姐,你道如何?」秀英点头道:「你这话千真万确。」素琴道:「『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现在小姐把周二公子看得太轻了,看得他只值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秀英道:「素琴,你愈说愈奇怪了,这三样东西是我赏给你的,和他有什么相关呢?」素琴不慌不忙,说出一番话来。正是:68 曾建奇功原有意,平分春色岂无因?69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70 第六十三回磕响头梦魂惊锦瑟谈密话消息逗秋香  素琴有挟而求:向著秀英小姐不慌不忙的说道:「周二公子的姻缘,虽和小姐前生注定,但是那夜若没有我素琴迎他上楼,只怕这段姻缘还有挫折呢!」秀英笑道:「这是大爷送他上楼的与你何干?」素琴道:「送是大爷送他的,迎却是我素琴迎他的。小姐记得么?第一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曾说,『楼上不是迎宾馆,怎好留人过宿?』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是很规矩的,和寻常女郎不同,』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二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好一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更阑人倦,还来厮缠。你快请大爷下楼去。』若不是丫环说『这大姑娘美丽非常,和小姐不相上下,』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第三次丫环要迎他上楼,小姐又说『我的闺楼上总不能容留什么陌生女子,』若不是丫环说『这姑娘很有才学,会得吟诗,懂得吹箫,』小姐怎会和周二公子见面?姻缘是小姐的姻缘,介绍却是丫环介绍的。现在小姐把玉钗、珠环、金钏赏给丫环,大概是为著丫环介绍这如意郎君上楼的缘故?小姐小姐,你这万金难换的如意郎君,只值得玉钗一对、珠环一副、金钏一双么?」秀英暗想:「这丫环倒会放刁,他把介绍周郎上楼自居其功,我倒要驳他一驳呢!」便道:「素琴,你引导周郎上楼虽说是你的功劳,但是周郎不上楼来,我们的婚姻依旧可以成就。71 你不见老爷的来书么?」素琴笑道:「小姐你又说现成话了,小姐这几天来眉含喜色,脸带笑容,饮食增进,睡梦酣甜,端的为著谁来?只为著周二公子的容貌小姐已见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性情小姐已试过的了;周二公子的才学小姐已考过的了。所以这几天来心满意足,只等候著二月十五日的吉期到来。要是没有丫环把周二公子迎上闺楼,便算婚姻依旧可以成就,但是这几天内小姐多少总耽著些心事。周二公子会中解元,八股文章一定是很好的了。但是八股以外,还有种种的风雅学问,譬如聆音、识曲、填词、吟诗等类,未必中了解元,般般都会知晓。」秀英点头道:「这个自然,尽有高中科甲不谙风雅的人,似他这般的才学,才不辜负了一榜秋元。」素琴道:「再者,有了才学,未必便有这般美貌,未必便有这般深怜密爱的好性情。那天寿康堂上得了王升伯伯带来的警报,老太太和小姐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丫环虽然陪著小姐哭,但是随时留意到爱竹居中的周二公子的动静。要是我们痛哭,他却淡然,那便可以断定他是无情无义的公子哥儿。谁料他竟哭的比小姐更苦,险些儿晕倒在爱竹居中。姊姊妹妹们不知底细的都说这乡下大姑娘有些半痴半颠的。谁料半痴半颠的乡下大姑娘却是有情有义的未来姑爷。」秀英点头道:「他的性情我已深知其细了。」素琴笑道:「这不是丫环的功劳么?」秀英道:「知道了,你收了这几件东西,我还有几件送你。」素琴道:「小姐又来了,你道丫环真个贪你的赏赐么?无论小姐赏给我什么东西,丫环一件也不要。」秀英道:「你要的什么?老实讲罢,你是我的心腹丫环,可以允许你的一定允许你。」素琴才把那天送周二公子下楼一路行走时要约之词—一告诉了小姐。秀英微微一笑道:「他既允许了,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也少不得要有一个永远陪伴的人。这几件东西你拿了去罢。」素琴道:「小姐把这三件珍物赏与丫环,丫环是不敢受的。」秀英道:「你要怎样才肯受呢?」素琴道:「倘把这三件珍物作为小姐允许丫环请求的表记,丫环便不敢不受。」秀英自思:「素琴这丫环端的厉害,他竟要求我替周郎代下聘礼。也罢,他的确立下一番奇功,我便允许了他罢。」便道:「惹厌的丫环,敲钉转脚,敢是要我代他下聘礼罢?快快取去,算是我允许你请求的表记。」话才出口,素琴便跪伏在楼板上,白登白登的磕著响头,谢谢这位宽宏大量的千金小姐。睡在后房的锦瑟初入黑甜乡,受著这磕头响声的冲动,竟在睡梦中说话道:「素琴姐,你听啊,白登白登的一只赶骚的雌猫在楼板上打滚。」主婢俩听了都是「扑嗤」的笑将出来。素琴谢过小姐以后,起身站立把聘物接受了,放在自己的箱中,眼巴巴只盼二月十五到来:只须小姐过门以后,那时姑爷、小姐双双禀明了太夫人,把自己择日收房,那么自己便是解元爷的如夫人了。从此便可自鸣得意。见了姊妹们也觉面上增光。72 他们自恃著金莲瘦小,以为可以嫁得好夫婿,见了我这盈尺莲船常常奚落,料我不过嫁得一个种田汉罢了。谁知他们脚小伶仃,只不过嫁一名家丁;我虽盈尺莲船,却嫁得一个头名解元。洋洋得意的素琴丫环。从此以后,屁股上都生了笑靥,睡梦里都要笑醒了。73 待到吉期前两日,王兵部府中发送妆奁,小姐的妆奁准备已久了,临时又添了许多华丽东西。杭州的风俗,上等妆奁不过十二箱、四橱,惟有王兵部府中的妆奁却是二十四箱、八橱,其馀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俗称叫做「全铺房,」这是数一数二的妆奁,所有箱橱都是描金镂花、嵌银丝、镶螺钿,颇极富丽华贵,又有大春台、聘春台、梳装台以及衣架、脸架,琴凳、春凳,种种内房家伙,已瞧得人家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内房家伙以外,又有外房家伙,大概是金猊炉、七巧台、红木画桌、花梨桌以及书画古玩,光怪陆离的东西,竟使两旁观众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两眼睛。管家王升捧著奁目一本,足有三寸多厚,所有妆奁各件详细开列不漏一物。从麒麟街出发直向清和坊而来,抬的抬,挑的挑,捧的捧。都由埠夫承值,迤逦街市间,足有两三条巷的距离。押装管家十二名,随装行走,比及到了清和坊,便听得高升喜炮迎接装奁。目有投帖的管家先行投帖。但见礼部府中大门开放,所有装奁一一陈设在华堂上面,然后启请新姑爷接受奁目。文宾接受以后,交付帐房李先生点装。点装和点名相仿,费了许多功夫方才点毕。74 这一天,款待管家,宴请冰人,一番忙碌不在话下。似这般的盛奁,哄动了杭州城中的民众,个个赞声不绝。尤其是一般待嫁的女郎,看的眼皮上烘烘的热。几乎把睫毛都要烧去。75 然而美中不足便是在这两位大媒身上惹起人家的猜疑,以为男媒是两头蛇,女媒是洞里赤练蛇,杭州城中的体面绅士很多,谁都可以做月老的,为什么偏偏要去请教这两条蛇呢?待到二月十四日,两家府第都是挂灯结彩,贺客盈门。周上达不及回杭州做主婚人,便由他的族兄周上发代做主婚人。王朝锦正在调兵遣将讨伐叛王宸濠,也不能主持婚事,便央托他的叔父代做公相。女宅忙的是待新娘,杭州规矩吉期先一日的傍晚,新娘装扮已毕,由著伴娘扶往家堂宗庙前面行参拜礼。参拜完毕,设著盛筵款待,其名叫做待新娘。新娘坐著首席,还有四陪桌,都是亲友人家的闺眷。须得妙龄女郎,丰姿少妇,才够得上这陪新娘的资格。设宴便在中间以内的寿康堂上,一是钗光鬓影,脂香粉气,还加著清歌妙曲,更奏著乐府新声,宛比广寒宫里许多霓裳仙子,赴著日里嫦娥的宴会一般。两旁的使女人等,站的和锦屏风似的。有两名丫环在那里窃窃私议,小莺向春燕说道:「你看吃喜酒的太太们奶奶们小姐们,花团锦簇的何等热闹!凡是和王兵部府有些关系、有些交情的,谁都要来凑热闹了。」76 春燕道:「小莺姐,你看吃喜酒的里面,单单缺少了一位女宾。」小莺道:「凡是住在杭州城中的女宾都已到来,除非远地的亲友不及赶到。但是今天不来,明天也许要赶到的。」春燕道:「这不是远地的女宾,却是—个近在城内的女宾,而且和小姐虽只会面得一次,彼此都是很莫逆的。小姐大喜,他却不来道贺,好不令人诧异。」小莺点头道:「知道了,不是许大姑娘么?唉,这个乡下姑娘,太没有良心了!小姐为著他富有才华,真个另眼看待于他。小姐吃参汤,他也吃参汤;小姐吃莲子羹,他也吃莲子羹。和他亲亲热热谈了一夜的话,自从正月十六日备著轿儿送他回去以后,他一直没有来过,难道他不知道小姐要出嫁么?」77 春燕道:「人有了良心,狗也不吃屎了。这乡下大姑娘一定不是个好东西,鬼鬼祟祟了一夜,不知被他骗了什么珍珠宝贝去。他怕小姐索回,所以不敢再上大门了。」素琴恰立在一旁,听得他们这般说,掩著嘴直奔到里面,笑个不休。78 过了一天,便是二月十五的吉期,两姓热闹情况便是写秃了编者的一枝笔,也不免挂一漏万,只好说些大概了。且说男宅方面,门前高贴著路由单,排齐执事,何等热闹!两位冰人坐在大厅上正中一席,吃过了三道菜,即辞别押轿先行。然后发轿至麒麟街王兵部府,一切仪仗衔牌伞扇,锦亘里许,观众赞不绝口。花轿到门,笙歌齐奏,冰人在外堂坐席饮酒。79 新娘王秀英在里面吃过和合酒饭,然后装扮起来,在那奏乐声中上了凤冠,穿了蟒袍,披了霞帔,还戴著并头莲的兜红巾。掌灯者持筛者一对对一双双引著秀英上轿,冰人和伴娘都预先上著小轿,抄著捷径先往男宅。花轿经过的地方,大家争以先睹为快。三声炮响,王秀英的彩舆进了礼部府中,一切仪从退往外面,赞礼的赞著熨轿启帘,主人接宝,新人降舆,新郎登堂。待到结婚完毕,祝枝山趁著没有坐席,便到各处去招呼熟人。来宾之中,文徵明也在其内,见了枝山,向他贺喜。80 枝山道:「衡山,你可知小唐的消息么?」徵明摇头道:「依旧消息杳然,陆氏大嫂焦急的了不得,要是再没有消息到来,只怕便要病倒了。」枝山道:「提起了陆昭容,又是可恼,又是可怜。听了你的报告,似乎可怜。想起他捣毁我的家庭,害的我躲在这里,拙荆产子也不能回去一看,又是可恼。」徵明道:「你不须挂念,令郎五官端正,啼声宏亮,将来定是英物。」枝山忙道:「你见过我们的天生么?」徵明道:「我虽没有见过,但是内人们常常去探望尊嫂。今天月芳去,明天又是寿姑去。据他们说,令郎确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将来强爷胜祖,未可限量。还有一桩趣事,你是枝指,令郎也是枝指。听得街谈巷语,都说阴沟洞里产生了一条小赤练蛇。」枝山拈著胡子斜著眼睛道:「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道:「老祝,怎么骂起我来?又不是我说的啊,我是传述人家的话啊!」枝山笑道:「我也不是骂你,只教你回到苏州见了人家,借重尊口,道几句『放屁放屁,放其黄犬之屁也!」徵明笑道:「你要教我代放黄犬之屁,只好谨谢不敏,待你回苏时自己去放罢。81 听得尊嫂说,本月中令郎便须剃头,到了那时你也该回去一走罢?」枝山皱著眉道:「我很想回去一走,只怕这雌老虎又来肆其咆哮,向我讨问小唐的下落。一言不合,江北奶奶又要舞动棒槌,我这几间破屋子挨不起他们一打再打。小唐不回来,便是天生剃头,我也不能回去。衡山,你从苏州来,可听得有人谈起小唐么?」徵明道:「子畏失踪已是半载有馀了,外面人议论,以为凶多吉少,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枝山摇头道:「只怕未必罢,据我猜测,他一定看中了什么绝色佳人,现在进退两难,去又不是,留又不是,正在『眼泪索落落,两头掉不落』的时候。」说时,拍著徵明的肩道:「趁他们都都去看新娘,我和你同到紫滕书屋中去坐坐罢。」82 于是祝文二人进了书屋,果然比著外边清净,两人坐著闲谈。枝山道:「我为什么料定小唐还在人世呢?只为我出门时曾在关帝庙前拈著两个字卷,向测字先生询问吉凶,却是一个秋字,一个香字。后来得了嘉兴,和沈达卿同登烟雨楼眺赏风景,却听得鸳鸯河畔有人高唱著吴歌。歌中左一声秋香,右一声秋香,分明唱的是Enjoy this site? .Site design and content . When quoting or citing information from this site, please link to the corresponding page or to . Please note that the use of automatic download software on this site is strictly prohibited, and that users of such software are automatically banned without warning to save bandwidth. Comments? Suggestions? Please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郎才女貌电视剧全集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