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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存个档吧,免得自己想看的时候也找不到。

董卿脸上温柔地笑着,心里却倒吸一口气看向来人——

手肘随意地撑着桌,掌心贴在一沓A4文件上,白皙而血管分明的手背青筋若隐若现,随着她望向自己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轻敲。

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放在面前的资料上,董卿头也不抬地将材料递过去,“周小姐,这是我们终稿的设计图纸,您可以先看一下,有什么想法……”

周涛指尖摩挲着纸页,脸上却始终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意味深长的眼神停留在董卿身上。

董卿把心里憋着的那口冷气悄悄吐出来,慵懒地让背向后靠住座椅,笑意盈盈的眼坦然回望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她才不会是输家。

“怎么了,周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董卿说。

周涛反倒敛目收回了视线,会议室的灯恰好打在董卿身后,逆光中她看起来和她设计的珠宝一样。成熟,精致,无懈可击。

“很完美,我没有什么问题。董小姐。”周涛说着,摸到手边的铅笔,无意识地放进手里转了转,随后她抬头,笑起来的样子像是晨雾散去露出山峰侧影,枝翠叶浓寒霜重。

“董卿,好久不见。”周涛说。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得有五六年?不对,更久,七年了。

董卿笑得弯起眼,溪水浮萍涓涓过。她点点头,“噢,好久不见。周涛。”

人生大喜事,他乡遇故知。

人生大恨事,经年见前度。

铅笔又在周涛指尖绕了两圈,会议室其他人一头雾水看着俩人之间这莫名其妙的气氛,一个是业界知名设计师,一个是总部新调派过来的总经理,一见面就若有似无的火药味着实棘手。旁人正思索是否该出言打破这份尴尬时,董卿状似自然地笑着,“设计图您也看过了,我还有事,先告辞。有别的问题再让助理联系我——”

“有问题——”周涛叫住她。

董卿回头,冷笑勾在唇畔,“怎么了,周,小姐?”

周涛定定望着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收回视线,“没什么,没什么问题,董小姐,慢走。”

等董卿挺直背脊昂首阔步走后,总助才摸摸鼻尖小心问道,“周总,您和董卿,之前,认识呐?”

周涛挑了挑眉,“噢,算认识吧,我俩高中同学。”

要说周涛和董卿,俩人是高中同学,这确实不假。

只不过周涛高三的时候,董卿才高一。差了两届的同学,本来是没什么交集的。不过凡事总有意外。

周涛高三那会儿,短发,俗称男仔头。梳个中分是时髦的郭富城发型,小女生有时候爱美给自己捯饬捯饬,就是电视剧里民国时期的热血青年那风格。当然,小丫头自己不觉得。人家这是壮着胆子瞒着父母去理发店剪的时髦发型,拿着山口百惠照片去的。

备考前夕一门心思都是学习的小女生没有捯饬自己的心思,下了课去厕所嘴里还反复背着文言文选段。

前脚刚踏进女厕所的门后脚就听见一声惊呼。

董卿在厕所里把学姐认成了男的,尖声尖叫高粱扫帚打头,一扫帚给人打出了女厕所。

这是初遇,闹了个大乌龙。

她爸是当地有名的教师,人们对物理这门学科的印象,一个来源于爱因斯坦,一个来源于周涛她爸。周涛妈是县文艺部的,跳舞的。也挺有名反正。周涛生在这种家庭,逼不得已,从小文舞双全。就是那种逢年过节,这边跟人解释完相对论,那边赶紧得过去舞一圈民族舞,得亏杨丽萍老师那会儿还没什么名气,不然小周涛估计有事没事得去动物园观察孔雀。

小周涛长得好看,家世好,又聪明,可谓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学生楷模。虽然没到小说里天之骄子那种夸张程度,但小小县城里,又恰逢高三那会儿的年纪,也正是小姑娘意气风发的时候嘛。学偶像山口百惠剪个男仔头,被人夸小山口百惠,自己心里头美得不行,飘飘然了一学期。

结果,女厕所里,被一小豆苗,一扫帚打了出来。

嚯!气死个人!简直!简直!周涛简直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也对自己的形象产生了怀疑。

哇地一声,眼里掉金豆,扭头就跑了。

董卿举着扫帚站在厕所门口,愣了。等上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才赶紧丢了扫帚往教室里头跑。

对于董卿这种死心眼的好学生来说,能让她课堂浪费十分钟走神去思考的问题,那就是个大问题了。

董卿在琢磨,她是不是搞错了啊?哎呀!可别是搞错了!那得多尴尬!好尴尬!尴尬死了。

手指头卷着教科书一角,就差卷个缝让自己一头钻进去。

周涛心里,这事儿是受了挺大委屈。忒大委屈。跑回班上,眼眶还红着。老师看见了心疼得不行。赶紧问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咋了这是,受谁欺负了?

周涛以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都替自己害臊。太丢人了。她因为上厕所被人当成男的舞了一扫帚,结果哭了半堂课的时间。但是当时,十六岁的年纪,那会儿的委屈,是真委屈,天塌下来了似的。

班主任一听,是为了这原因,哭成这样。笑得呀,那叫一个收不住。

那堂课刚好讲沈复,浮生六记,班主任讲两句,周涛忍不住抽噎两声,班主任又讲两句,周涛忍不住再抽噎两声。全班人包括班主任在内,没忍住,放开了嗓子就笑。我的妈呀这也太丢人了,周涛脸红成个大猴屁股,哇哇哇哇抽噎得更厉害。

按成年人的眼光来看,这就一小事儿么不是。按周涛同学们的眼光来看,这是件委屈会儿,但也不是过不去的事儿。总的来说,真不是值得哭一堂课的事儿。这都高三了。十六岁了。为这事儿,至于么。

但是搁周涛身上,还真至于。

班主任也晓得嘛,这骄傲的小娃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得哄哄。找她问了一通,给她舞了一扫帚那女同学体貌特征,周涛回想起那家伙,就仨字:“小豆苗。”

班主任:“这也太笼统了。”

周涛:“小孩儿,就一小孩儿,真的,就是、就是一小孩儿……”

周涛急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嘴里翻来覆去的就俩词儿,小豆苗,小孩儿。

班主任回头,在年级办公室里说了这事。笑煞一大片老师。说现在的孩子真有意思。然后帮着周涛班主任,找小豆苗。

高一班主任端着茶杯,咂咂嘴:“嘶……别说的是我班上那小豆苗啊…………”

十二岁的,刚进入发育期的,在一群高中生里头像个小学生的小豆苗,董晋卿。

大家伙儿别听她这名字,世家风骨可唬人了,光听名字怎么着也得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但其实周涛高三那会儿,当时的董晋卿,后来的董卿,还真就一小孩儿。

高中校园乌泱泱一群孩子,发育得再晚的也有了少年的眉目,就她,一根竹竿两颊婴儿肥,打哪都显眼,杵哪儿都能让人侧目,“哇,这就是金教授家那个跳级读书的女儿啊!”

董卿家也是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只不过她父母都在市里的大学当教授,就剩下她一个人跟着姥姥在县城里读书。作为县城里唯一一个教授家庭的学生,又得耐于父亲严苛的性格,董卿从小到大备受瞩目的程度全然不亚于周涛。不同处是托父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理念的福,董卿不用逢年过节琢磨着给亲戚跳啥舞表现自己,可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自带光环。

自带光环的同时,也自带着放大镜,自带着压力。从这些方面来看,俩小孩的童年际遇是很像的。不同的是,周涛被逼着表现自己和偶尔忤逆父母的小臭美小逆反之下其实非常理解父母,也能够理解父母。董卿则不同。在父亲严苛到几乎苛刻的教育理念下,土里土气的小豆苗心里有一对童话里的浪漫翅膀,在不被人注意到的角落悄悄地扎进骨血中的土壤,孕育着展翅飞翔。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无论有多少后天因素的影响,但都不可否认,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宿命。

董卿不得不承认,只要周涛不青睐于一些奇怪的视觉配色,规规矩矩地穿点儿纯色搭配,这女人就是个天生的衣架子。

好歹也是业界知名设计师,明星模特见了一堆又一堆,周涛毫不逊色。

墨绿色的西装没什么巧妙设计,那张五官端正的面孔上也只是略微擦了点粉底,浑身上下不带张扬配饰,仅青丝挽发细高跟踩底,从普通的国产车座驾上迈出步子,硬生生走出巩俐游戛纳的气场。

董卿看见跟没看见似的,径直往自己车边走。

周涛看着堵人无望,索性坐回车里,方向盘一打,直接横在车库出口。

探出去半个脑袋,周涛尽全力堆出和善的笑,“哟,真巧,董小姐车也停这儿呀。”

董卿心里深呼吸一口气,心想着这人三十好几了怎么搭讪手段还不如年轻那会儿,皮笑肉不笑手肘撑着车窗也探出去半个脑袋,“周——”

一肚子温柔的刻薄的虚伪的粉饰太平的话看见周涛那张和善中又带着小心试探的脸,突然之间只觉一阵疲倦涌上心头。腹稿都变成车库里寂静的空气无声无息,董卿说,“我真的不想看见你,行行好,放过我吧。周涛。”

周涛听不懂国语似的,讶异地挑了挑眉,“啊?怎么啦?董小姐这话我可真听不明白。”

董卿咬牙,懒地废话,“我说我不想看见你。”

周涛在驾驶位坐好,沉吟片刻。

周涛赶紧从车上下来,满脸歉意,“唉,真不好意思。”

在董卿打电话喊保险之前,周涛皱着眉,走到她车窗前,“董卿呐,我这车虽然看着其貌不扬,好歹也是国家批的限量款,你看这……”

高中那时候的交集不算什么,过眼就忘。

俩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实际上是从大学开始的。

周涛考上大学两年以后,董卿考进了周涛隔壁的大学。

周涛那时候谈了个对象,就是董卿学校的。

小情侣难舍难分之际,周涛经常去董卿学校的情侣河畔那儿跟男朋友约会。董卿的社交好友圈里有周涛男朋友,俩人就这么又再度重相逢了。

高中时候,董卿思来想去之后给周涛递了封道歉信,又给周涛带了一星期的早餐。周涛每天早上一坐下,就是热气腾腾的早餐,还有小豆苗扭捏的道歉字条。如此这般,小豆苗才得到学姐的原谅。

到了大学那会儿又遇见,这俩丫头,说讨厌对方看不惯对方吧,也说不上。但就是前世冤家现世报,但凡一见面,就容易拌嘴。

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都是家里人给予厚望的小女孩,又都是自认为内向内敛实则伶牙俐齿的骨子里就带着不服输个性的人,更别提还有中学时期的乌龙前隙在,这能和平相处才怪。

董卿就觉得这学姐怎么回事啊,虽然自己确实没做对,但就因为这么件小事情生这么大的气,至于么!这学姐,忒娇气了点儿吧!

周涛倒也不是刻意跟她过不去,就是吧,这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过去了,心性也变了,可相处模式这种东西,一时半会儿真改不过来。

每逢俩人见面,怼来怼去谁也不肯落了下风。俩嘴上功夫差不了哪儿去的姑娘,朋友们最爱看这俩人坐一块儿,俏生生水灵灵俩大姑娘,声音又都好听,你一言来我一语各有千秋难分上下。听相声似的,可有意思了。

有一回,是冬天的夜里。一群年轻大学生去吃烧烤,周涛董卿一起去旁边公厕上厕所,周涛刚把裤子提好往外走,就看见董卿一张小脸蛋儿裹在围巾里,双手抱着胸,杵在门口,皱着眉自以为气势汹汹但实则毫无威慑力地开口,“周涛,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

周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忍俊不禁,“谁对你一小孩儿有偏见啊。怎么,说不过我就要耍赖啊?姐姐可不吃这套,小屁孩儿。”

董卿气得一跺脚,脑袋上针织帽的毛球都跟着抖了抖,“谁说不过你了?我那是让着你你知道吗?!”

她声音很特别,周涛一直这么觉得。董卿声音有一个特点,就是软,糯。说话总跟撒娇似的,听见就让人心软。有好几次见面,周涛都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娇滴滴的?这会儿也是这样。

哪有这样的人,生气发火也软绵绵娇滴滴的。

和以前很多次一样,周涛忍不住又心软了。站在董卿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好啦好啦知道了,小屁孩儿。”

董卿一张脸不知道怎么就红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冲着周涛走开的背影又跺了跺脚,“我成年了!你才是小屁孩儿!”

周涛转身,向后退着走,看着董卿一步一步向自己跑过来。

“行行行,知道了,你成年了——小豆苗儿。”

南方冬天阴冷,董卿冻得鼻涕水差点没出来,“不许这么喊我!”

周涛看她围巾跑松了,抬手给她系好。“要我不这么喊你也行。你管我叫声姐姐来听听。”

董卿瓮声瓮气地,“不要!”

周涛扬了扬下巴,“那我就喊,小豆苗小豆苗小豆苗……”

“哎呀你烦死了!”董卿伸手把她嘴捂住,“我就喊一次,就一次。”

周涛被她捂着嘴,只剩下一双眼睛,眨了眨。

董卿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中还带着委屈。

“董卿呐,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点。”

会议结束后,新任总经理周涛把公司金牌设计师董卿小姐单独留在了办公室。

周总面容严肃,语气诚恳,敦敦教诲,循循善诱,“你说说你,也不是刚进社会的小姑娘,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吧?别说我现在是你上司,就算咱俩同级,就凭我虚长你几岁,你也不能这么连名带姓地喊我是吧?更何况我现在是你上司呀。难道董事长在你面前,你也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人家?”

董卿抬手想揉揉酸痛的脖子,没成想笔握太久,手腕比脖子痛得更厉害,几度抬手最后作罢。装模作样地环顾了四周,才无辜开口,“好的,周总。”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大有多说半个标点符号就要掀桌子的意味。

周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你说你这倔脾气,怎么就一点儿都没改呢。”

董卿实在是没忍住回嘴,“哎呀,要论脾气倔,谁能倔得过您啊周总。”

周涛不讲话了,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被周涛这么一盯着,董卿就又变成了那个面皮薄的小丫头。话刚出口便自觉失语,索性破罐子破摔,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不想搭理她。

周涛眼疾手快给人拽住,“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董卿把手往回抽,一次,两次,没成功。

恼怒地瞪回去,“你搞什么呀??”

手反正是在自己手里攥紧了,周涛也无辜地笑着,“请你吃个饭嘛。”

董卿再度抽回手,“没空,不吃。”

周涛攥着她的手不放,“有空,要吃。”

周涛后来对于初恋的记忆始终是模糊的。从小被家里人看得紧,好不容易读了大学,以为天高海阔从此自由,迫不及待地去追求爱情,实际上连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喜欢都不明白。只模糊地记得对方同处广播社,似乎是个高瘦的男孩儿,好多年以后同学聚会,初恋男孩儿站在她眼前,她一瞬间未能想起对方姓甚名谁。对方也不露伤心,只调侃讲,要是我有董卿那么好的名字,你肯定记得。

周涛再看他,才复又看见过往那稀里糊涂的年轻人,稀里糊涂在一起,稀里糊涂又分手

和他分手以后,周涛的社交圈里,唯一一个跟前任初恋有一点关系的人就是董卿了。

对,她们那会儿,居然可以算作是朋友。

谁也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

隔壁学校可以互相写信互留呼号的人那么多,说起来是朋友的人那么多,一想到“朋友”二字第一个想起来的人竟然是董卿,周涛自己也纳闷儿。她只是觉得那个小屁孩儿很好玩,她只是觉得那个小豆苗有点可爱,她只是喜欢气焰嚣张地欺负董卿,可董卿只是一个小女孩儿,董卿怎么能当她朋友呢!

可董卿给她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周涛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高考前夕,她躲在操场的绿化带里哭,夜跑的董卿从跑道上突然钻到她身边,像只小鸵鸟一样弓着背警惕地看着四周,尔后恶狠狠地瞪着她,,“你怎么眼泪那么多呀?你能不能哭快一点?被老师抓到我就完了!”

周涛一听,无数委屈涌上心头,哭得更凶,上气不接下气。

董卿也慌了,把手臂递到她嘴边,“你咬我吧,别哭了,不许哭!再哭你明天还怎么考试!……”

一直到后半夜,两个人被困在绿化带里。董卿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地靠在她肩上,时不时被蚊子咬醒。

周涛一宿没睡,前半夜在哭,后半夜在给董卿打蚊子。

直到天蒙蒙亮,高一跑早操的广播突兀响起,董卿从绿化带里蹦起来就往操场上跑。

临了又跑回来,把好不容易睡过去的周涛摇醒,“我还是觉得,爸妈的想法不应该左右我们,你应该去读你想读的学校考你想考的专业,就算这一次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复读嘛!你怕什么!就算你回来复读没有朋友,好歹我也认识你,你还是可以回来找我陪你……”

周涛睡意朦胧,强打起精神,捏了捏她的脸,“你懂什么,小屁孩儿。”

董卿系好安全带,裹紧大衣。工作忙碌人也倦怠,幸而有专车司机不辞辛劳免费带她去祭五脏庙。懒洋洋望向驾驶座,“你说说你,现在搞这些,当年干嘛去了?”董卿话未落音心里先给自己找了个洞钻进去。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显得她多自作多情似的!

周涛侧目,笑,“难得董小姐还愿意提当年呐。”

周涛笑着,说,“当时不懂事,小屁孩儿一个。现在后悔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董卿沉沉地望着窗外,不讲话。

周涛印象深。初恋男孩忆不清容颜,只记得高瘦,性格腼腆。家长势严,情敌众多,同周涛恋爱像犯弥天大错,不敢公开,不敢主动。只能是周涛主动,将对方校园门槛都踏烂。

分手后,伤心聊胜于无,丢脸之感铺天盖地。

周涛不往董卿学校跑,改董卿去她学校找她。

今天借个书改天吃个饭,明晨云海日出非看不可;扭捏地给周涛写信,收藏了许久的印花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心事被托付。信里写,无人私语只得此闺中蜜友。周涛看信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笑,笑完又撇撇嘴,怎么会有这么黏糊这么会撒娇的小丫头。见了面会撒娇,不见面写个信也能撒娇!岂有此理!

周涛心里想着这丫头怎么回事,就她一个朋友么,怎么有事没事来找她。人家要是有个什么别的事儿耽搁了跟她见面,她又得失望失落回去把信件一看再看。

爹娘一直明面上放养私底下束缚周涛,是大有道理的。周涛看着醒目又潇洒一大姑娘,面上速热内里晚熟,情绪和情感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心里头不压隔夜事。简而言之,彼时的周涛,聪慧与迟钝皆而有之。

董卿则与周涛全然相反。看似循规蹈矩、自小乖巧的背后,有着无人能料的澎湃反骨。

一个看似尖锐跳脱,却无法不顾全大局;一个看似隐忍周全,亦难抛心之热血。

很多年前,许多年后,谁是谁,竟连当事人也难以辨析。

周涛被董卿黏了几个月,实在是有点烦。倒也不是真烦董卿爱黏她。只是她分手都好几个月了,董卿还说什么“你失恋是不是不开心,我想多陪陪你”这种话。她没有不开心!她一点都不难过!难道等我摆脱了失恋的阴影以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当朋友吗?!

眼看着毕业临近,别的同学都在愁工作。周涛却在愁隔壁学校那可爱跟屁虫……

董卿可算是长开了,终于从小豆苗长成了少女。

不对!长大了变漂亮了也还是跟屁虫!没有一点可爱!整天就知道撒娇黏人!一点都不可爱!!

两个人在校门口吃烤土豆,周涛拿竹签戳着土豆,董卿面对着校大门,吃个土豆吃得可认真了,话都还没跟她说几句,就知道吃土豆!小豆苗吃马铃薯,还真合适。

董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回头,看她表情一脸不开心的样子,认真地跟她说,“你不要太难过了,我刚刚看清楚了,他现在处的那个对象一点儿都没有你漂亮。”

董卿:“就……那谁啊……他刚刚跟他对象从旁边过去了,他对象还一直偷瞄你。我都瞄回去了,咱们绝对不输!”

周涛气得把土豆往她怀里一塞,“谁跟你是咱们啊?你整天有事没事找我干嘛啊?董卿你是不是同性恋啊你整天眼里没别人净找我!”

周涛话刚落音就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董卿一张脸霎时间就白了,红着眼睛,看了看她,转头就跑。

周涛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

那是什么年代呀。反正就是个你说一姑娘是同性恋比把一姑娘认成个男孩儿要严重起码一百倍的年代。

周涛回了宿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为自己的口不择言痛定思定,又回过头去给董卿道歉,大晚上的硬是从围墙这头爬出去走了两条街再翻三道墙终于走到董卿面前。

年轻人的感情,总是这样,暧昧难定,含糊不清,旁观者不懂,当事人也不明。

董卿劲儿缓得快多了。周涛过来找她道歉,董卿安安静静地,认认真真地,“是不是同性恋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喜欢你。”

董卿宿舍楼下边,石椅上,旁边桂花飘香,董卿刚洗完澡。肩膀上还搭着块擦头发的毛巾。

周涛本来特别内疚地拉着董卿手道歉呢。董卿话一落音,周涛立马松了手,坐到长椅边上去,俩人隔一个远远的距离。

没人再讲话。周涛眉毛皱得死死地,盯着旁边一株桂花的叶子。董卿低着头,安静地擦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当时俩人也没心情数到底过了多久。

周涛屁股往董卿身边挪了挪,舔舔唇,挺紧张又挺羞涩。“你,你这,有点突然了吧。”

董卿: “你不是都知道了。”

周涛:“我就……瞎说嘛……”

董卿:“不是瞎说 是真的。”

周涛:“那,你喜欢我,然后呢?”

董卿更小声,差点儿要哭了:“就是喜欢你啊那你还要我说什么嘛?!”

周涛:“你喜欢我,那,然后,呢?”

董卿终于转过头来,盯着她,“那……那……那……你……”

周涛:“我,我,我,我什么?”

董卿眨眨眼睛,“和我处对象不?”

周涛:“你讨厌不讨厌!”

董卿皱着眉,“你烦不烦啊,处就处,不处拉倒。”

周涛:“你这人怎么回事!就这么喜欢我的??一点都不真心!!!”

董卿都快急哭了:“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周涛咬着唇,手指相互搅着,“我考虑考虑。”

水池边一件衣服洗了半小时的董卿猛一抬头,猝不及防吓一大跳:“你搞什么呀!你怎么还没回去!”手上还攥着半袋洗衣粉,洒也不是放也不是。

周涛不看她,瘪瘪嘴,站在洗衣房门框边,低着头只知道揪着自己衣角。

反正今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董卿索性心一横,洗衣粉往水池一丢,叉着腰,对着周涛怒目而视,“周涛我跟你说你不能这样你有什么话你就说清楚你别以为我不说话就是说不过你我——”

董卿缩了缩脖子,“干,干嘛啦!怎么了……”

周涛把手别在身后,跳舞似地,一步一步蹦过来,站到她旁边。

董卿想看她,又不好意思,只能低头盯着水龙头。

周涛望望天花板,又低头看自己裙摆。

“不干嘛。来……来看看我……对象…………瞪我干嘛!不行啊?!”

董卿把水池里的洗衣粉捡上来,这下是真的完全不敢看周涛了。

“不……不是……我……不是……你……哎呀你……”

“你裙子刮丝了,是不是刚刚翻墙没注意?”

周涛深吸一口气,“你混蛋!”

“我……我……我不混蛋!你胡说!我……你都还没看我!……”

夜里头,好学生董卿把外校学姐悄悄带回宿舍。

一张床,董卿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拱着墙角。

周涛隔着被子戳她:“小豆苗,你怎么不理我呀!”

董卿在被子里捂着脸,滚烫滚烫。

周涛急了,把被子一掀,脸靠过去,委屈得不行,“哼,说喜欢我,又不理我!”

董卿转个身,“你…你不要跟我说话…”

周涛从背后抱住她,“为什么嘛?我就想和你说话嘛…你刚刚还说喜欢我…都是假的吗??”

周涛:“那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董卿:“不是不是,喜欢你喜欢你……真的是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周涛:“哼…我才不信……”

董卿把被子一盖:哼!不信拉倒!”

“唉唉唉不许不看我!我信嘛!”

周涛赶紧过去把被子又掀开。

“董卿,这你真得信我。”

大雨敲着烧烤摊的大棚噼里啪啦作响,周涛把剥好的蟹递过去,认命地解释:“我跟他只见过两次面……”

董卿笑得嘴角两道梨涡清晰可见,“周总开玩笑啦,天涯网友这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看得我现在就忍不住想给您随个份子钱。”

周涛忙摆手,“我真的说不过你,我认错。是我不对,是我不好。”

董卿翻个白眼,“哪儿敢呀周总。”

周涛给她递纸巾,“都是我的错。”

董卿接过纸巾,“错哪儿啦您?”

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爱一个人。

从小被父亲苛刻养成的性格是坚韧、隐忍、包容,以及自卑。所有坚强的正面的品性都刻进了董卿骨子里,而那些正面背后的负面,亦如是。成长赋予人的烙印是如此深刻绵长且难以摒除。

如果当初董卿爱上的人不是周涛,董卿绝不会这样。

但那是周涛。在充满爱的鲜花和掌声中成长的周涛。

在周涛看来两人家世相当成长相似,没有过多差异。可对于董卿而言,周涛其实是一个望其项背的存在。骄傲的周涛看董卿时能看见对方眼里那份相似的骄傲,却不能够看见董卿眼里的那份艳羡与自卑。

董卿的初恋感情浓烈,同时也极其失衡。

天平始终在向周涛那一方倒。

董卿彼时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周涛特别有主见的性格,两个人之间基本上是周涛主导。

董卿跟在她身边,高中的时候是个小豆苗,大学的时候是个小尾巴。

周涛是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连同向董卿诉说委屈与自卑时,也是坦荡的。年青时候的董卿没有办法做到这样。董卿没有办法把对一份感情委屈、疲倦的情绪诉诸于口。不是不想说,是从小到大被教育这样软弱的情绪不应存在。

尤其是她面对的是一个看起来似乎不存在阴暗面永远光彩照人的周涛时。一个能面对自身软弱的周涛时。

太多个难寐长夜,又或者午夜梦回时分,周涛总是会想起那段时光。

她当时应该先告诉董卿的。

周涛好些年脑子里总是反复闪着这句话。

她当时应该第一个告诉董卿的。

董卿从头发似丝到脚趾,打量她,“我不信。”

周涛四处望望,见没人注意这角落,把董卿的手拉过来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我自己都不信。”

董卿也四处望望,才放心地捏了捏,瞪大了眼睛,“真的!你以前肚子上可没这么多肉!”

周涛一把撇开她的手,“你以为我想呐?那整天薯条汉堡吃来吃去又没空自己做饭,能不胖吗……”

董卿还有点儿回味地摸了摸手,“胖有胖的好……”

董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瞪我干嘛呢?周总!”

董卿搅着面前的咖啡,“我没什么好说的。”

要她说什么呢。事情都决定好了。要她说什么呢。面临选择的时候问过她吗,做决定的时候问过她吗。问过吗。哪怕是一句话呢。一句话都没有。

这不是今晚吃什么听你的,这不是今天要去哪我都行。

这千山万水的前路选择里没有她。

怎么可以问都不问她呢。

“我在问你话!”周涛盯着她。

董卿没抬头。确实,周涛周大小姐当然不必要过问她的想法。那是周涛自己的人生计划,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是,你怎么连问都不问问我呢?

哪怕就哄哄我骗骗我。你好歹,最起码,让我是第一个知道你要做这个决定的人吧。你是我第一个爱的人,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人,我活到这么大除了爸妈以外最重要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嘛?周涛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周涛眼睛慢慢地红了,“你是生气我没有最早告诉你吗?我当时……”

董卿不等她说完,斩钉截铁:“没有呀。”

周涛话被堵回去,又生气又委屈,好半晌才又开口,“你是不想我出国吗?”

“没有啊。”董卿抬头,“怎么会呢。”

周涛气得简直想把咖啡泼她脸上,“董卿!”

又不知过去多久,周涛泄了气:

“也不止是高中同学。”

见总助在一旁左右为难的样子,确实滑稽。

能不为难么。董卿虽然说是出了名的清高,但工作上可不是随便耍性子的性格。一个对待工作能不眠不休全天在岗、待人处事也周全温柔的人。可从来没有过在手头有项目时连晨会都不来开的状况,更别提人家新上司初来乍到,也太不给面子了。

周涛抿一口咖啡,笑着说,“高中的时候我跟她认识,不熟。大学的时候才熟起来的。我还记得从我学校去她学校要翻过我们学校的外墙,走两条长夜路的街,再进去她学校,内外墙还得翻两三道,才能到她宿舍楼下。”

“算起来,得有十二年了。”

“不过我没翻过几次墙,后来就都是她来找我。她说她从小练体育,身体素质比我好。不让我去找她。”

“她从小到大都这性格。也就倔了点儿,没什么不好的。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也就看我不顺眼,在我面前摆摆脸色,不会耽误正事儿的。”

瓜子花生碎屑落了一地,董卿坐在沙发一角,数着瓜子壳儿。

新年的鞭炮还在此起彼伏地响着,周涛陪着各路亲戚忙上忙下,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就看见董卿。

羽绒服牛仔裤,裹一条厚围巾头上还戴一针织帽,安静地坐在沙发角落里。

周涛小时候以为自己是听见董卿说话就容易心软,后来发现她看见董卿心就犯软。得有一年没见了,再看见还是让人,就想哭。看见她就想哭。

没忍住走过去,摸了摸针织帽上的小圆球。

董卿一下子反应过来,护住了小脑袋,望她一眼,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那一眼,别提多委屈了。

“你怎么还在生我气啊!”

“你就是在生气。我都没有生你的气!”

“那我就是生气。”连脑袋都彻底转了过去,

周涛还想开口,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周涛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有一种感觉。”

董卿不接话。眼看着周涛把车从主路绕到辅路,再这么绕下去估计等油耗干她今晚都到不了家。

周涛自顾自说,“我一看见你,就感觉心好像都软了。你不管是开心还是生气还是难过地看我几眼,我就想哭。欸你还记得我读研第一年回家过年那次吗,我坐在你身边哭了好久。你手忙脚乱地跟我道歉问我为什么哭,我当时光顾着哭了,没想明白,更说不明白。”

董卿捂着耳朵,在副驾驶打哈欠。

周涛说,“我当时想跟你道歉,但是我自己不知道。”

周涛说,“不单单是那一件事,还有很多事。”

隔了很久,周涛以为董卿会一直当听不见。

董卿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你别这样,我难受。”

周涛说,“小豆苗,如果我这次想复读的话,你还愿意陪我吗?”

周涛读完研回国的那年,跑到董卿家门外往里面扔石子。

董卿从家里翻墙出来,看见把头发蓄长扎着马尾辫穿着西装的周涛,站在她家门口,自信满满地问她,“小豆苗,要不要出来和姐姐一起住。”

这样狼狈而见不得光的感情是董卿从来没有想过的。

明知道是深渊是无底洞明知道不体面不敞亮,但只要看见她的那一刻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董卿气死了,心想着你谁啊你要回头就回头啊,喊我走我就走啊。到了嘴上却只憋出来一句话:

初恋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知音杂志都写不出这么狗血的戏码。

董卿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有关于周涛的事情。她相信以周涛那么骄傲的性格也一样不会提。

年青时候荒谬冲动不光彩的错误,就让它过去算了。

哪怕她们偶然在工作中成为同事,或者逢年过节相互拜访又碰面,但那又怎样呢。

她知道和周涛再遇见是必然。哪怕两个人这些年来刻意躲避着对方,但该来的逃不掉。

董卿没想到的是周涛会在早晨敲开她的房门给她送早晨,也想不到周涛会在下班送她回家以后还借着工作的名义霸占她的电话线让她失去所有私人空间。

更没想到的是一夕之间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俩人是老同学曾经关系很好后来闹了误会一直到现在。这下好了,她再怎么有情绪也不能当着周涛的面儿发了。这让别人看见了,和事佬一个接一个。都在可怜周总温柔亲切委曲求全她冷淡疏离小心眼。

气得董卿一口血憋在胸口,怄都要怄死。

周大小姐原来这么没身段没架子的吗?原来这么惦记着跟她当年那点儿“闺蜜”情分吗?那当年怎么不好好珍惜呢?早些年又干嘛去了呢?

周涛端着茶杯推开她办公室,摸摸鼻子,“刚刚过来打了好几个喷嚏,怎么,又是哪个小气鬼在骂我了?”

董卿有点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转念一想不对啊,骂就骂了她心虚什么。

复又回望过去,眼睁睁看着周涛跟在自己办公室似的,拉椅子放文件摆电脑一气呵成。

董卿赶紧把排插口护住,“你搞什么呀?你自己没办公室吗?”

“说你小气你还真吝啬上了。连点儿电都不肯借。”周涛无所谓地从包里把砖头一样大的移动电源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让桌子都震了震。成熟女人,从不做无准备的事。“有个地方,咱俩还得再敲一下。”

董卿说,“因公谋私,不是一个成熟理智有良知的人该做的事。”

周涛点头,鼓掌赞同,“有道理!”

董卿认命地叹口气,盯着她,“你现在这个样子……”

周涛紧张起来,“变丑了吗?”

董卿点头如捣蒜,“周总,相由心生!”

周涛摸摸自己的脸,气儿一瞬间泄了干净。

“唉,上了年纪嘛,老了,丑了。”

董卿扯扯嘴角,“行了行了别来这套,都快奔四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周涛摸摸胳膊,夸张地皱着眉,“有点恶心了是吧?把自己这鸡皮疙瘩都恶心出来了。”

董卿翻个白眼,没忍住笑着睨了她一眼。

周涛说,“可算是在我面前真心实意笑了。不容易。”

低了头安安静静地不讲话。

周涛看着她,小豆苗现在是真的的长大了。

距离那年在桂花树旁的那个夜晚,过去十二年了。

真是不知道年轻时候哪来那么多的精神气力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耿耿为怀,也不知道许多只要心平气和地沟通解释就不值一提的事情为什么能等同于尊严。明明低下头一声“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就那么抹不开面子呢。考试看成绩要排名,落后者便是输家。习惯了总是做赢家,于是把爱情也当做相同的博弈,似乎只要低头服软便在爱情中满盘皆输颜面扫地。

现在想来尤其可笑。她和董卿从中学时期认识开始,就是从董卿变着法子给她道歉。倘若当年自己不把所谓骄傲所谓尊严看得比天还重,怎么会在分离的日子里尝尽柔肠百转神思郁结之心痛才明白,感情里是没有输赢的。

“小豆苗,你认真工作的样子好有魅力啊。”周涛情之所至情不自禁。

董卿一听到这古早的绰号就像只炸毛的小猫,当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口对着自己顶头上司怒目而视,“谁允许你来我的办公室胡言乱语的!”

“周总,您也来吃食堂呀?”

眼看着领导端着餐走了过来,身边同事赶紧挪了挪身,把挨着董卿的位置空下来。

多年食堂的坚定支持者董卿小姐食不知味地把青椒炒鸡蛋咽下去,皮笑肉不笑的勉强不要太明显,“周总好。”

周涛一点儿也不客气,全然感受不到人家这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一屁股坐下,“挺好挺好,大家都好。别客气呀,我往这儿一坐可别耽误大家伙儿吃饭。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偏头看一眼董卿,“耽误谁也不能耽误咱们董卿吃饭,让董设计师饭吃得不高兴那我罪过真是大了。是吧董卿?”

董卿忍住当场走人的冲动,默不作声地挑着碗里的小米椒。不要脸。知道耽误人吃饭了还黏上来。办公室黏完食堂还要黏,牛皮糖吗!

周总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转头跟大家伙儿闲聊。

可拉倒吧。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何况谁乐意吃个饭还跟领导聊职业规划。纷纷三两口把饭巴拉完赶紧走为上计。并决定以后再也不跟董卿在食堂吃一桌了。董卿走哪儿身边都挂着个领导,也忒吓人了!

眼看着一会儿功夫人都走干净了,董卿招呼都不打一声赶紧也要走。

周涛眼疾手快把董卿面前的菜和自己的换了个顺序。

董卿皱了皱眉:“你搞什么呀!”

周涛像个做了好事求老师表扬的小学生,眼里亮晶晶的,“吃我那份,你不喜欢的我都帮你挑出来了。”

董卿筷子把米饭戳个洞,再戳个洞,又戳个洞。

小声嘟囔着,“谁要你挑啊,全是你的口水,怎么吃啊。”

周涛困惑地看着她,“你吃我口水的时候多了去了。”

周涛赶紧道歉,“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您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董卿这才装模作样地又捡起筷子,“周总,公司这么多人呢,我劝您还是谨言慎行吧!”

周涛笑着点头,“好嘞,遵命!”

又转头盯着董卿,一脸求表扬似的期待。

董卿低头快把鼻子埋饭里去了,哎呀烦死了。都十多年了,怎么还是跟刚认识她似的。怕不被她注意,又怕被她过分注意。

周涛也低了头,凑到她耳边,“那没人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不谨言慎行?”

一口热气吐在耳朵边,给董卿吓得一激灵,耳朵到脸红了个透。

忿忿地瞪了她一眼,“离我远点!”

周涛笑得牙不见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脑袋,“今晚一起去看电影?”

“不去。今晚还要开会呢。”董卿拒绝得不留情。

“要去,今晚不开会了。”周涛把电影票放桌上,“我是领导,我说不开会就不开会了。大家都听我的。你也要听我的。”

董卿气得牙痒痒。她当初也该去学经管行政类的专业是不是。

怎么就让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人当了自己领导。

周涛怕真气着她,放软了语气,“不想去也行,在家好好休息,少熬夜。该你做的做完以后其它的少操心,细节方面不需要你跟老妈子一样死盯着。不管你去不去,我都会等你的。”

董卿刚还气得牙痒痒呢,这会儿开始牙酸。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叹为观止。

“周涛,你演偶像剧呀?谁教你的蹩脚台词?”

咱俩在一起这么久,我像是会被这种蹩脚的肉麻话打动的吗?

在不知道第几次把手从周涛手里抽回来又被拽过去紧握住时,董卿认命了。

影院安静,寥寥低声絮语,夹着爆米花的香味。

周涛把头靠在她肩上。小声,“我今天好看吗?”

董卿撇撇嘴,“还行吧……”

那不然还要怎样?有没有搞错?现在是谁在追谁呀???

董卿心里气鼓鼓的,气周涛,也气自己不争气。“好看,漂亮。”

董卿心中警铃大作,撤肩抽手一气呵成。

周涛又笑着把头靠住她肩。

古语言烈女怕缠郎,她算是看明白了,董卿就怕被她周涛缠。

这手啊,一旦让人牵了,想再抽出来怎么就这么难。一场电影下来手心都出汗了,去个厕所还要跟着。等她出来了又牛皮糖似的黏了过来。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算了算了。牵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到了停车场还紧牵着不放。

董卿哭笑不得,“你干嘛,要把跟你一块儿堆到位置上啊。危险驾驶一会儿就得给吊销驾照。”

周涛一脸恋恋不舍的样子。

董卿叹口气,“好啦,我又不会半路跑了。”

手攥紧成拳头又松开,还带着周涛的气息。

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期跟周涛躲在电影院角落里接吻的时候。周涛眼睛里带着说不尽的柔软妩媚,羞涩又大胆地问她,小豆苗,姐姐今天好看吗。

一想起过去的事,所有缱绻暧昧的氛围一扫而光,全化作扎在心里同血肉一起生根发芽的刺。不碰它可以稍作喘息,一旦被触碰,就是拔不出也忍受不了的疼痛。

董卿似乎好不容易态度有所缓和,不一会儿又变回之前不咸不淡那副神情。周涛用余光瞥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跟她说点什么,又实在是不大敢开口。

但是能和董卿再这样没有争执的平静相处已经是件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事。前路车流不息,终点还有很远,董卿坐在她身边。不说话也很好。这种的时刻足以让人心生贪恋,想这条路如果没有终点该多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走完两个人这一生。

董卿坐化妆镜前敷面膜,琢磨着俩人这刚分开有没有俩小时?

周涛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你在干嘛呢,怎么不说话。”

董卿恶狠狠地回答:“敷面膜!再吵我挂了!”

明明隔着电话根本看不见面容,董卿感觉好像就看见了周涛挫败的神情似的。有点忸怩地开口,“你在干嘛呢。”

都是些废话,真正触及双方在意的话题的,都不敢先开这个口。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不知什么时辰,把废话也说干了,就相互沉默。

周涛隔着电话,轻轻给她唱歌。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董卿听得心里又暖又酸,忍不住开口:“不容易啊,终于找着调了,这些年来给不少姑娘唱过吧?”

周涛笑了笑,说,”这些年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唱这歌,还找不着调,我这十二年想你的夜都白熬了。”

董卿咬着被角 就哭了

周涛沉默好一会儿,温柔细语地说,“小豆苗,晚安安。”

周涛周大小姐,做什么都比别人好,谈恋爱,是对象心尖儿上宝贝,临睡前要唱歌哄着,闭眼睛前,一般姑娘说晚安,她女朋友要说晚安安,她比别人都好,她比别人都要得多。

小豆苗,姐姐知道错了。原谅姐姐,好不好?

董卿咬着被角,流了一宿的泪。

第二天一大清早拿鸡蛋敷了半小时眼睛才可算是看不出来哭过。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涛年纪大了没干出来头一天晚上聊天到凌晨两点第二天还跑人家里来送早餐这事儿。

一宿没睡精神劲头是越熬越高亢,越熬越不清醒。

公文包里的辞职报告反复犹豫没能拿出来。

初恋真的太影响一个人了。

董卿后来爱过的人要么是带着周涛的影子,要么是完全抗拒和周涛有哪怕丝毫的相同之处。

但是他当时是真的太喜欢周涛了。

无论她长大了多少,骨子里有些东西总归是没变的。

例如喜欢吃甜食,例如习惯坐在家里的地毯上哭,例如喜欢周涛。

周涛太了解她了。这么多年过去,所有人都能看见现在的董卿是怎样一种无懈可击。但周涛只要一眼看过来,董卿就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十几年前的小豆苗。

跟在周涛身后怯懦无知所以无畏的一个小尾巴。

真是让人,很不甘心啊。

在一起的时候周涛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开心什么时候在生气,但周涛永远知道怎么让她心动。

周涛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站在她面前。她就拿周涛没有任何办法。

辞职报告在公文包里躺了一天又一天迟迟拿不出手。

周涛依旧像一颗牛皮糖,不顾旁人议论眼光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复读”之类的话,却让董卿更头疼。

好不容易周涛公务缠身没闲工夫缠她,董卿逃命似的答应了家里安排的相亲。

一顿饭下来连人长什么样子都没记清楚,赶忙赶紧回了家。

准时准点接周涛的电话。

聊到深夜,困得不行,听见周涛试探性地问,“家里人催得紧吗。”

董卿不搭理她。寻思着自己这事儿也没跟人说她怎么又知道了。

过了会儿没忍住,“你这么多年待国外也没找个金发碧眼女郎呀,怎么还混成一个人。”董卿说,“你爸妈不得催得更紧呐。”

周涛哈欠连天舍不得挂电话,朦朦胧胧地说,“我就你一个姑娘。”

董卿握着电话听她讲,就你一个姑娘。

“哼,我又不是没听别人说过你的事儿。多少人追着您转呀?还就我一个,唬谁呢。”

“嗯,姑娘就你一个嘛,后来没有跟别的姑娘处过。”

“那挺好啊,走上正道了,不用藏着掖着了。”

周涛顿了顿,说,“哪个姑娘不是家里人心尖儿上的宝贝,哪跟你似的。”

董卿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都是爸妈捧着长大的姑娘,我怕别人跟我在一起受委屈。”周涛说。

你还知道委屈呀。董卿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住了。

周涛臭不要脸耍流氓她可以回应,周涛这样委曲求全地讨好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真的受不了,她还是会心软还是会心疼。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率,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

董卿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不可否认,她还喜欢周涛,也享受周涛这样对她示好,享受两个人这样暧昧不清的感觉。

但她们都已经不是年轻时候了,真的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董卿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说得认真,“周涛,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

“十二年了,你永远在我的生活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要出国就出国,你要读研就读研,你要我跟你搬出去我就跟你搬出去,你怕朋友多心我们就不牵手,你有你的工作生活所以可以天亮了才回来连个解释都没有。”

董卿深呼吸几口气,疲倦地说,“周涛,你知道我总会对你心软,这次也不例外。但这次真的是例外了,我们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这不是一件成年人应该做的事。”

周涛大脑一片空白,皱着眉像个做错事不知所措地孩子。

“小豆苗,是你先要和我分手的。”

七年前,周涛最后一次看见董卿,是和同事出去应酬之前。

第二天天亮才回来,两个人一起温馨布置的小家已经没有丝毫董卿居住过的痕迹。

周涛打开手机,凌晨一点董卿给她发短信,问她今晚还回不回来。她没有看到。

那之后周涛又回去了美国,偶尔听到董卿的消息,听说董卿去了外地工作,也有了男朋友。周涛也就没有再找过董卿。

直到她前些年回去拜访当年的寄宿家庭,才得知很多年前她有许多信件因为地址错漏没有及时收到,因为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所以一直存着想等她来拿,可惜她直到现在才来。

厚厚的一沓信,是她出国读研的第一年。想都不用想是谁写的。

周涛七年以后再回国,听说董卿还单身。

三十好几的人了,把一沓沓信摊开,铺满在床上,她躺在旁边。

最后一封信里,董卿写,“我好讨厌自己,可我控制不了自己,你离开我是对的,我想我们不要再联系是对的。”

全都错了,全都错了,她们都错了。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和初恋对象掰扯俩人分分合合四五年中到底谁先说的分手谁又是对谁又是错。

董卿正想着明天是时候递交辞职报告了,门外铃声响动。

一大清早,周涛站门口,伸手堵着门,“董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一大清早开着车直奔机场。

董卿人都还没醒过来,就迷迷糊糊地站在了母校。

一抬头,笑了,“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这树还在呐。”

周涛站在她身边,说,“我几年前把这树买下来了。”

董卿累得不行,笑着坐石椅上,“把这椅子一起买了吗。”

“是啊,这块地都是我的。”周涛坐她身边,说,“董卿,我喜欢你。”

周涛一鼓作气,“董卿,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非常非常特别特别喜欢你。十二年前喜欢你,七年前喜欢你,现在还是喜欢你。”

董卿晕乎乎地,脸“唰”地就红了,连忙往旁边坐了坐,“欸你这…你这有点儿突然了吧!”

周涛歪头,笑着说,“不突然,我可是每天都在想怎么跟你说这句话。董卿,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董卿鼻头一酸,噙着泪不落,“讨厌死了,你小点儿声行不行。”

吸着鼻子,一抽一抽的,“昨晚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周涛连珠炮似的:“没说清楚。我不要和你从头开始,也不要和你回到过去。我现在喜欢你,也百分百确定你喜欢我。你说以前的事让它们都过去,我答应了。可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我知道你的担心,你的犹豫,我不敢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但是我能向你保证,过去的问题不会是我们现在的阻碍。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自己。董卿,你不是以前的你,我也不是。所以我们不必要因为过去的错误买单。”

周涛靠近她,在她耳朵边,轻轻地说,“董卿,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

董卿眨眨眼,泪滚滚,梨涡笑开在唇角,抬眸睨她一眼,真是要命了,这么大个人了,抽抽噎噎地,在周涛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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