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鸽场做事,睡在宿舍里0点被老鼠咬了,鸽场是否负责人?

倒计时七天
1、天空是与我无关的
我在大街上拼命走着,好像在夜空中飞行。
许多东西朝我迎面扑来。有些像蜜蜂一样的,是微成像监视器,上面有纳米雷达,与市场数据调查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相连。
电磁波也金枪鱼一样扑过来。可见光是黑色的,是城市的基本色调。大白天一如黑夜。城市里所有光,都是人造的生物光。
包括看不见的合成光——紫红外线,阿伽射线,医保企业买下它们的频率,用于治疗居民的性无能。
暗红的雨丝也扑了过来,是掺了工业色素的酸雨,没日没夜地下,是城市中最潮的主流艺术。在腐败雨露的浇灌下,在布满痰迹、废纸、精液的街头,生机勃勃长出了奇花异草,是经过基因重组的热带植物。
小汽车稀稀拉拉,小鬼一般排队慢慢行走,由于石油短缺,而乙醇汽车、电动汽车和生物能汽车又很不经济,车后座上就置放着一个差转蜂窝煤炉,长年不灭,用作动力并兼照明。煤炉扑哧地释放出二氧化硫,再转化为黑沉沉的生物光。
人类像生活在大海底部一样。有钱人往脸颊上植入了麻疹一样的假鳃,以过滤污浊有毒的空气。
城市叫作S市。一场实验正在城市中进行。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不清楚为什么,我以前的记忆统统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样来到S市的。
我隐约觉得,我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一回。现在,我在重复我不记得的生命。
重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
城市中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人静悄悄走着。
S市,是取了英文submit、sustain、survive、succumb的打头字母,翻译过来是:顺从、承受、幸存、屈服。那时,人类的语言还分成许多种类,英文独尊……
据我考证,以前S市还有过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后来不知为什么,改叫S市。作出决定的人或许认为——这样更有面子一些。
街上的行人在谈论世界末日。一本名叫《读书》的手册在暗中流传。上面刊载着末日来临时的逃生指南。
人们在传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将要降临这座城市。
我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我困难地仰望弥漫在天空中的、在上面机器恐龙一般缓缓爬行的高楼。天空是四十五度倾斜的,像一座震倒的巨大废墟。
下面的黑暗深处,闪耀着C饮料的霓虹广告。这是一种滋养城市一百多年的、由糖浆和碳酸水混合成的外国饮料,制成树状、管状、螺旋状、烟雾状……为年轻人最爱。
这一切似乎就要失去。失去后一切就没有了。
我听说,气象台最近测量出,在S市,时光流逝得比别处快些。这便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吗?我有些想笑。不知为什么,世界末日要来了,我却想要发笑。但我是一个无根浮萍般的弱小男子,面对亘古未有之大变局,没有办法。
如今,我国每座城市的时间流速,已然各自不同。对铯原子振荡节奏的度量,证明了这个事实。这使得居民们甚至无法来往,过上了彼此隔绝的生活。由于时间的异动,国家仿佛变身为一个膨胀中的小宇宙,不同地域像是彼此高速离开的星系,红移着朝四面八方飘散而去,最终将什么也看不见,一切消失于无迹。
从这个意义上讲,S市已成了一座孤岛,像要独自应对世界末日。但这能做到吗?
有不少人举着手电、打了五彩斑斓的雨伞在排队。他们是在买船票——准备乘坐M国人的飞船,参加外星移民,以逃脱将要来临的灾难。街头随处可见的,是M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临时办事处。
逃离,如同重复,也是此间的主题。
NASA让等死的人们觉得有了出路。这也印证了我国与M国的奇妙关系。我已记不清什么时候,小学或中学老师就讲过,M国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不是要与M国打一场生死大战吗?以此决定世界的前途命运。我国将大获全胜,把人类从M国的奴役下解放出来。未曾想,如今,却是M国人来救我们了。S市与M国形成了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简称SM关系。
在NASA售票点,大屏幕反复放映像是用电脑制作的模拟世界末日的三维动画。一只黑色大鸟飞来,吸走了宇宙中所有的星星,天空和大地像电影结束似的迅速暗淡下来。一个洋腔洋调的女声解说:“见到那鸟儿了吗?是数理逻辑在量子状态下的解析叠加,代表着不明来历的强磁场聚集。它会打乱潮汐力、地磁场及太阳释放的高能粒子流向,从而对地球产生严重影响。太阳系的轨道运行周期又将处于宇宙中一个重要季交点上,这种重叠效应会加剧地磁场的激发波频。太阳系的整体磁场正在猛烈吸引月球,将导致地球偏磁性加速外露。地球东西两半球范艾伦辐射带的极端不平衡,亦将致使大西洋及其地下熔岩海洋扩张,这样的物理过程必会造成灾难性后果。地磁南北极将发生全向逆转。想要活下去吗?赶快买NASA船票吧!……”
恐惧降临到每个人的身上……
我一头撞上排队的人们。我斗胆打听。一个穿名牌服装、戴名牌手表的中年男人嘴唇动了动,像说梦话似的说:
“只有M国人才能救我们。”
“为什么?”
“因为普世价值。”
“什么是普世价值?”
“我们这里没有的。”
“……哦,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另一个两手缀满金戒指的中年男人说:“M国科学家最早测出了灾难。只有他们能测出灾难!他们说,太阳将提前发生异变,迅速膨胀成一颗红巨星,把地球上的海洋和生命蒸干!”
“不是说来到了宇宙的重要季交点上吗?”
“那只是一种艺术化的比喻!”
“……喂,先生,你见过太阳吗?”
“太阳,天上的那个太阳吗?”
“啊,难道是地下的太阳吗?”我有种虚脱感,便抬头去看上方的黑色世界。酸雨浇淋在身,很快结成冰。我说:“我没有见过天上的太阳。在S市,似乎从来无人见到太阳。大家对此习以为常。也就是说,没有太阳的生活,我们也这么过下去了。”
“什么事也不会有嘛。”排队者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转头去看屏幕上的解说员。那是一个美貌的少女。
“喂,你们是在逃跑吗?”我忽然想笑。
“没关系,没关系。”第三个挎着名牌包包的中年男人插进来,“自己知道就是了,不要讲出来。你以为买NASA船票是正大光明的吗?是谁都可以买的吗?别看排长队,大家却都假装是来抽签买小汽车的。这就显得正常了。船票有限,不能人手一张。额度问题哟,且要全球分配。谁都来登船的话,就谁也甭想走了。”说着他像片羽毛一样哧哧笑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心知跟他们不是一个阶级,不禁自卑。我不由自主偷偷站在了购买NASA船票的队尾。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便拿出身份证,却发现写有我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我丧气地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刚念叨两遍,我就被维持秩序的灰衣人揪出队列。“小子,你的购票预约券呢?”灰衣人冲我喝问。他们的正式名称是城市服务员。我才明白过来,不是骨干阶级,又没有后台和关系,是买不到NASA船票的。灰衣人挥拳打掉我的两颗牙齿。排队的中年男人们哈哈大笑,把舌头都笑了出来,悬挂在污浊的雨雾中,一排排整齐地飘荡。我满嘴鲜血,却如释重负。我想,灰衣人做得很对啊,是真心爱护我啊。因为,就算有了预约券,我也无钱买飞船票。像我这种人,只能一遍遍去坐地铁。
我离开NASA售票点,朝地铁车站走去。这儿也排着长队,幽灵一样往地下缓缓移动。飞船票太贵,地铁票便宜得多,没有钱去到太空的人们,也就是基础阶级的成员,都在设法搭乘地铁,要像甲虫一般,藏入厚厚岩层下面,据说运气好的话,这样也可以躲避世界末日。
我每天坐地铁旅行,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觉得,世界末日要来就来吧。这无妨。像我这样的垃圾,每天都在过世界末日。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人行道上有许多两腿直立的老鼠在走路。它们是城市实验的副产品,染色体经过人工改造,与普通老鼠不同。
老鼠身边,水母般飘行着一群群的漂亮女人,我却不认识她们。看上去没有一个是会跟我发生关系的。女人们逆着地铁站口而行,正在急匆匆往NASA售票点赶去。她们要找排队的中年男人,请他们带着逃离S市。
地铁风亭旁,是绿岛咖啡厅。
咖啡厅破碎的玻璃门窗上面,耀射出一位消瘦的金发美男——不,一位艳冶少妇的剪影,她似笑非笑,神情恍惚。她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她好像在等人。她高贵非凡,却心事重重。她像是属于骨干阶级。但她在等谁?她为什么不去坐NASA飞船?女人色彩缤纷的眉目之间,夏日湖泊般倒映出一座有着一串尖顶的建筑物斜影,却仿佛倾圮了,蒸腾出烟火缭绕的尸臭。
这个女人,我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看了一眼,着迷不已,心旌摇曳,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再看。
我朝地铁站走去,就好像在重复昨天。我不知已经这样多久了。下站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绿岛咖啡厅里的那个女人不见了。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松了口气,同时也很失落。
地铁车站纹丝不动,仿佛饱经沧桑,对一切的变化,早已见惯不惊,就好像只有它不惧世界末日,并要与NASA抗争。污血一样的雨雾中,它宛如健康向上的剧毒蘑菇,挺腰舒臂,在诱引蚁聚的市民。
从铺满绿苔的站口延伸下去的,好像不仅仅是地铁隧道。也许当初掘凿此窟时,不小心把另一世界挖通了。
这真的是世界末日来临时无法逃到天外的垃圾们的避难所吗?我沉重地想。
像多少次做过的那样,我哆嗦着迈入站口,好像木偶匹诺曹被鲸鱼吃进肚子。
还有很多人也在悄无声息走着。我混在傀儡一样的人群中,拼命而孤独地走。我觉得我比他们更像傀儡。
我以貌似复杂的之字形路线,穿过早已无人光顾的家乐福超市、麦当劳餐厅和LV专卖店,使出吃奶的力气,往自动售票机投入硬币,钱一落下就响起了灰暗的音乐声……在机器鬼哭狼嚎的掩护下,我警惕地环顾四周。身材高大的狼似的狗在游走。面无表情的地铁工作人员在防爆桶前站成一排。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蛞蝓般的防毒面罩。放射性物品探测系统在哗哗工作。人脸识别装置和生物识别装置也紧张运转。地铁安全宣传片在无数的电视屏幕上自动地反复播放……老鼠站在角落,正目不转睛打量人。乘客电子束一般喷涌而出——“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好像是哪个死鬼吟唱过的诗句,早已无人记得。
乘客,只是电子。他们都没有名字。
一切仅仅在重复。
我像是要逃到一个地方去,但又说不出那是个什么地方。真是在逃跑吗?又不太像。我拼命走着,像在夜空中飞行。但只有下到地铁,我才明白NASA和它代表的天空,是与我无关的。
这时,我看到了轨道,像一条巨型的长蛇,发出青色的幽光,在前方铺陈开来,又向无明之处延伸出去。
我不禁暗暗称奇,这是多么让人惊叹的存在啊!人类为什么要制造出这种固化的有为物呢?
一列地铁沿着轨道,从黑暗深渊中驶来。待它停下,我挤上车。
我上了列车。我每天都来坐地铁,随波逐流,如一株不合时宜的水生植物。
地铁里面是幽暗的,却又间杂着刺目而破碎的闪光,像空气中挥斥着无数玻璃碴子。到处挤满衣衫褴褛的人们。一群群乞丐在低头窃笑着游走。一些年轻人展开了肆无忌惮的偷盗和抢劫。每个乘客都瞪大眼睛监视和防备对方。这是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的生活。基础阶级的成员都簇拥在这里了。地下的轨道才是属于我的国度。
附近隧道传来“轰轰”的巨响。有列车爆炸了。世界末日还没有来临,它们就提前完蛋了。没有办法。地铁年久失修。世界末日前,更是无人照管。
不一会儿,来到人民广场站。直觉告诉我,应该下车了。我有可能在这儿找到灾难到来时的逃生路线。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但我内心又充满想死的感觉。
换乘者太多,把道途都占据了。我反而无路可走,便被人流推动,拥入这里那里,无从过问具体去向。众人榨果汁一样,把我挤至一处自动扶梯。我以为是通往地下商场。我是穷人,缺钱购物,但也只好随同人流汹涌向下。
地下比地面要明亮得多。周遭事物如蜃景变化,人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最后都纷纷消失了。原来并非商场,而是辽阔得如同高原大湖的地下车库,闪耀着淋病、房产、赛车、基因治疗和太空移民的全息广告,映照着地面上一摊摊红色、黄色或紫色的呕吐物,却杳无人迹。汽车后备箱的缝隙间,倒是能见到青郁尸块。很快,连车库也隐没了。地铁空间是暴力犯罪的渊薮。
我又往深处走去,见到在立柱与墙角处,缩头缩脑蜷曲着连续不断的灰绿色干尸,都是年轻女性,早年的城市失踪者……绕过她们,忽见一口深井,井口直径约有五米。一台电动旋梯,呼呼地转得让人眼花缭乱,滚入井下。意外的发现令我微微惊喜。这口井像是一个战略导弹发射筒。刚开始,我以为是正在施工中的某项工程。据说城市实验的主持者正在规划建设大量新的轨道交通线,以形成神经系统一样的网状功能性回路,用来更好地应对世界末日。这便是入口吧?我似有所悟,欣悦地循旋梯回转而下,很快觉出了土石的异样。它们有着韭菜般的金属色泽,像是一具具凝固的电磁波的尸体,焕发出灿然黑血般的光晕。我不觉之间提高了警惕。
光线渐渐稀少,景色变得墨绿,像坠入大洋深处,井口之灯再难照入。我抬头看看,见无人跟下来。我成为了地下世界的真正外来者。又过了一会儿,乘客倒是复现了,但人影皆在上方极其高远处渺然浮动,像是荷花水面的艘艘划艇,而我已然深潜而下,感受到愈重的气压,以及浸骨的寒意。也许在底部,沉船一般,埋葬着不明交通工具的残骸?某座沉没的古代城市?人类所不知的待解之谜?……无与伦比的美啊,虽然颇是阴诡。
我想,我的名字叫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啊?其实连这些也不知道。但比起在地面上,要踏实得多。我于是滋生了探险的些许兴致,仿佛将在这里回忆起忘掉的一切。我是谁呢?以前是做什么的呢?我的家乡在哪里、亲人又在哪里呢?……
我下到一个台面,有些累了,便石头一般蹲下。渐渐地,感到窒息。有一股血腥的臭味漾起。我想趁还没有昏迷,叫出声来,却又担心惊动以岩缝为巢穴的不明生物,就没有吱声。虽然有旋梯在侧,我并没有回返之意。我宁愿一动不动地待在这儿,好像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所在。对此我实在有些耽迷。虽然是深潜于下,且危险随时会来临,却又有攀爬珠穆朗玛峰的壮美酣畅,好像要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逃入太空,却不用花钱从M国人手上购买飞船船票。我一生都没有这样惬意过呀。
慢慢地,我变得像是一个不言不语的龛中塑像。这时,我仿佛觉察到,一些肩扛瓶子的矮小黑影,正从四周围拢过来。我的神志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说是千年也有人相信,耳边响起一个不甚清晰的声音。我冬眠之蛇般缓缓睁开眼,见到那旋梯的左角,井壁的平台上,泥塑一样蹲坐着一个老年男子,看样子有七十多岁,像是要饭的,穿一身满是破洞的阿玛尼西服。他岿然不动,正冲我笑,无牙的嘴里自言自语一般叽叽咕咕。他面孔红艳艳如柿子,满脸皱纹,每道褶子里都像是刻满沧桑和智慧。他手脚皱巴巴的,骨节跟瘤子似的。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仿佛是久居地底、靠吃蠕虫活下来的古老生物。
像被磁铁吸住,我爬到老头儿跟前。
“你是乞丐吗?”我有气无力问,好像在一个分岔的时间点上进退无据。
“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算命的。”
“你会算命?”
“我是世界上唯一的算命人。我为世界算命。”
2、算命师
我活这么大,还没有见过算命人,并且,是为世界算命。这座城市没有未来了,人们有一搭没一搭活着,没有谁信命。我想了想“命是何物”,觉得奇怪。另外,世界早已命中注定吗?我以前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像天空一样,这未免遥不可及。跟我又有何关系?我揣度,这深居地窟的老人,他莫不是骗子,便犹疑着说:“算命?这种生意不太好做吧。据我所知,如今人们只顾自己,能逃的都逃了,怎会关心世界的命运?你的市场在哪里?”
“市场在于缘分。朋友,我看你有缘。”
这才看清,老头儿瘦小却结实,一头茂密绵长的白发,瀑布般披垂在桃形的双肩。他手长过膝,指甲锋利,活像一头从即将消失的原始森林中逃出的古猿。难以想象,地底竟然存活着这样一种像是未曾被登记注册的生物。他看上去不属于任何阶级。
仿佛受到命运和市场的双重挤压,我干瘪的胸腔中喷出一阵碎瓷般的假笑:“你说得很荒唐也很有趣。但怎么算呢?我们好像没有未来了。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不算一算又怎能知道呢?”
“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是为了有用,而是为了好玩。嗯,不想玩玩?”
好玩?世界末日前,从浑身诡气的老头儿口中说出这种话来,倒是奇怪,我活了二十四岁,已经很累很乏,每天浑噩地打发日子,从没有想过好玩。我迄今的生活中缺乏的,可能就是好玩。我觉得,这样马马虎虎也说得过去。是啊,不算一算又怎能知道呢?之前,都是口口相传。再说了,不用逃跑,只是玩玩,这难道不好吗?我就试探着问:“能算出世界末日哪天来吗?”
“朋友,你还想知道这个呀。”
“是啊,不死不活等着,太烦了。”
“这个小意思。”
“多少钱一算?”
老头儿笑眯眯瞪我一眼,打开两个猿脚般的鲜红巴掌:“十块钱。”
“不就是世界的命运吗,怎么这么贵?”
“十块钱还贵?是市场价啊。我说的是实话。如今,谎言处处流传,只有老人还说实话。”
我点点头,心忖,管他是不是骗子,反正是世界的命运,也就值十块钱。而且,我已有很久没听到实话了。我连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算一算又有什么打紧呢?无非是为了好玩。这是我今天胡乱行走的意外收获。不枉我来坐地铁。我的牙床好像也不疼了。我在心里取笑那些排队买NASA船票的中年男人,就说:“唉,正好无事可做,就算一算吧。”
算命师带我穿过黑沉沉的隧道,去到他住的地方。这是一段废弃的地铁残骸。老头儿独居于此,没有亲人。朽烂恶臭的车厢里满是浑水,泛起滔滔泥浆,潮湿的墙面上密密爬满蛆虫。座椅上涂着干涸的血迹。棚顶悬着一盏十二瓦白炽灯,刺痛了我的双眸。我努力适应一阵,才看见车厢铁皮上贴满残缺破损的水墨画,画工恶劣,趣味低级。千篇一律描绘的是同一座花园,重重叠叠、绵绵不绝的花儿,污水般滚滚四溢,无精打采,凋疲乏力。但在枯萎的花瓣上,却劲头十足地起舞着一只只光可鉴人的萤火虫。
“长年在地下,没有光可不行。”算命师愉快地解释。
“为什么是萤火虫呢?”我问。
“生命本身是黑暗的,只能用别的生命来照亮。”老头儿举起双手,摇头晃脑呀呀呜呜唱起来,“听过那首歌吧?‘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除了老鼠,还有它们在地下相伴。这样,世界末日来临,就看得见了。”
仔细看画面,在花朵之下漆黑如夜的腐泥中,有四肢蜷缩着沉睡的、面色红艳美丽的少年。这个世界没有大人。
图画四角,插花般缀满五颜六色的信息纸,把地铁车厢装点成地下植物园模样,在淤黑的深处奇妙盛开,又像为世界末日预设的种子库,喷溢出浓烈的精液气息。沿着车厢铺陈着大团黑色电线,低回着蜜蜂絮语般的电流声。靠近车门位置,悬挂了十几个电瓶似的圆形金属物件,被一堆木料、铁块、屏幕、发动机和电力机械系统团团围绕。一公一母两只老鼠,双足直立,绕着一台半人高的银色机器,跑来跑去。
这机器看上去像一座大功率冰箱。它就是算命机。机身上有一行字:神童娱乐有限公司出品。
“世界末日真的会来吗?”这异形机器令我心里一动,语气里包含了一种期许中的梦想成真。
老头儿见多不怪,没有回答,只咧开延至耳边的河马般大嘴,泼皮涎笑。在黑暗冷湿的地窟中,他开始算命。他要为世界算命,算一算世界末日哪天能来。他哗啦一声扯下一张信息纸,上面标注着像是地球在宇宙中的坐标,以及太阳、月亮,行星、卫星、小行星,大气、重力、宇宙射线等的资料。算命师稔熟而干练地一捋油腻的西服衣袖,把信息纸喂入算命机上一个金属卡口。眼前立即蹿出一个苍白色的膀胱状物体,原来是一幅全息天象图,有各星体的分布及其轨道的综合数据图形。在机器下方一块液晶显示屏上,跑表般连续闪烁跳动出年、月、日、时、分、秒的数字。
我想起NASA放映的末日动画,但二者在观感上又有所不同。我看得恍惚,如坠梦境。但我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我连梦是什么、怎么做,都忘记了。不过这无妨。
老头儿得意洋洋用两根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看,时间飞逝,屁事没有,世界固若金汤。但且等——”
说话间,数字起了变化。蓦然,星宿像木偶一样,跳起奇怪的舞蹈,汇聚成一个蝴蝶形阴影,又像是显微镜下的黑色癌变。日期停在了七天之后。图像定格,不再动弹,出现了黑屏,像一张拉下来的死人脸,却貌似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没有发生。
“这就是世界末日吗?”看着寂然空无的画面,我难堪地笑了。
“是呀。天要塌下来。”老头儿像是心满意足地说。
“七天啊。”我喃喃。
“七天呢。”算命师确认。
“还要再等七天才能死哟。”我带着遗憾的口吻。
“是的,只能活七天了。”算命师扮了一个怪相,“朋友,觉得这不够吗?”
我摇摇头,举目望去,不见天在哪里。地铁隧道中,只是一片接一片的焦黑岩壁,大墙般障着。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地铁中一股股吐出烟雾般的人群。婴儿尸体躺在积水里,像被窃蛋龙吃剩的同类胚胎,眼珠子被叼走了。这种氛围令我觉得不是特别好玩。一时我有些后悔跟随老头儿来这儿。
算命师说:“不好意思的是,作为一个物种,人类存在了四百万年,基本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只在最近几百年里,发生突变,仿佛经历急剧升级,眼看要从幼虫变为成虫,却只剩七天好活了。你有幸赶上了。很焦虑是吧?经查证,焦虑者的大脑回路,正跟儿童的脑部形态一样。可不可以说,这场灾难带来的结局,就叫作童年的终结呢?”
“也就是童年猝死症吗?”
“你说得很对嘛。”
“可是,听说即将宣布从幼虫变为成虫了。还要举办成年仪式呢。”
“是呀,有城市盛装游行。”
“还要阅兵……”
“只剩七天,大概来不及了。”算命师吹了一声口哨。
我尖叫起来,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又迅速落下来把自己的脸颊盖住,好像看戏时看到了扮成妖怪的演员。过了一会儿,我像是又想起什么,透过指缝,猫儿般细声细气问:“这是谁安排的?”
“谁安排的?”算命师用脚踢了踢算命机,好像在装糊涂。
“是的,既然命都能算出来,那就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我意识到世界末日早早就预置了,未免感到像第一次吃口香糖似的滑稽。
算命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谁安排的,有什么关系?这不是算命师考虑的问题……说起来,世界末日是宇宙中的普遍现象,你听说过有例外吗?我们一直活在末日边缘——不,活在末日之中,就跟你身上的细胞,每时每刻都在死亡一样。今天的你已不是昨日的你了。换句话说,你早已死过了。对于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十块钱真值!”
我想,他说得对。的确,我每天活在末日之中。我活得跟死了似的。谁安排的,不都一样吗。这没有办法。
算命师大概觉得把我搞定了,便显摆似的说:“朋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关于世界末日的更多道理了。”
“啊。”我不能不听,便点了点头。
“一切问题,都是轨道问题。”说着,算命师伸出左右手,抓住走圈的老鼠,把它们捏爆了。
我目不转睛直视四分五裂、体液四溅、转瞬之间就毫无预兆迎来了自己末日的老鼠,想象这无辜生命临死前的感受,觉得它就是我本人。“惨。”我说,捡起一只,研究起它被破坏的身体结构。里面的粉色胚胎都被挤出来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刹那间就化为齑粉了。
“这就是生活的本质。”算命师从我手中夺过鼠尸,轻描淡写看了看,扔到一边,“这家伙,经历了漫长的旅行,来到这里,跟一趟地铁列车一样,走在一条它自己也不知道去向的轨道上,不知不觉抵达了轨道的尽头。等待它的是一只毒手。哈,哈。对它来说,天塌下来了。它却一点也未料到。这便叫作无常,跟超新星爆炸有得一比,嘭,把附近的所有生命世界扫荡一光。瞬间就来了,想也想不到,逃也逃不掉。说到地球,诞生至今几十亿年,百分之九十九的物种灭绝了,不过是宇宙运行的轨道上被捏死的一个个小老鼠罢了。人类同样在自己的轨道上爬,现在也穷途末路了。不要以为这天不会在你还能见到时来临。一觉醒来它就到了。要想开些哟。人类是地球上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老鼠,地球是宇宙中毫不起眼的一粒小石子。想想轨道上的道钉有多少吧。仅在银河系中,类似太阳的恒星就有几千亿颗,它们中有的早已燃烧干净,有的正在激烈的撞击中爆炸,向冷冰冰的太空猛抛尸骨烂肉……生生死死原本无常。这就是轨道的第一定律,叫‘无常律’。”
“这就是你待在这儿,也不逃走的理由么?”我丧魂落魄说。
“在无常的世界上,也只能听天由命吧。”算命师又优美地吹了一声口哨。
“但你还是没有说明,七天之后要灭掉我们的,究竟是哪一种灾难呢?天怎样塌下来?是那谁也没见过的太阳要提前熄灭,还是星系将进入宇宙中重要的季交点?”
老头儿没有回答,却从怀中掏出一本《读书》,要卖给我。他诡秘地说:“答案全在这儿哟。收好,它可是禁书。”
“禁书”一词把我吓住,我正犹豫要不要接过来,却见算命师忽然把耳朵像骡子一样高高竖立,弓起乌龟似的结实脊背,闪电般扛起算命机,拔腿“嗖”的一声,从应急出口跑出了车厢。一群戴金色臂章的灰衣人,口水长流,目光浑浊,脚踩电动滑橇,穿越岩壁和尸首,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他们大叫:“严禁预测未来!严禁预测未来!谁预测未来,把谁抓起来!”然而灰衣人就算把滑橇蹬得跟走马灯似的,也追赶不上驯鹿般在乱石间飞奔的老头儿。只剩下《读书》丢弃在地。
“喂,还没付你钱呢。”我迟疑而绝望地喊,上前把杂志捡起来。
“又不是再不能相见,还有七天时间呢!”算命师抛来一串大笑,“朋友,赶快选择一个组织加入吧!这样就可以在死之前玩玩了。”
3、世界末日在静候我们
我身带老鼠尸体余味,蹒跚爬回站台,躲进一个角落,开始研读算命师留下的《读书》,一边寻思“死之前玩玩”。杂志里的文章好像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理解起来比较困难,其中写道——
世界末日,在宇宙中随时发生。一切存在,终将陨毁。具体到这个星球,规模较大的世界末日,也已经上演了多次。在距今四亿四千万年前的奥陶纪末期,发生了有历史记录以来的第一次物种大灭绝,百分之八十五的物种灭亡。古生物学家认为这次世界末日是由全球气候变冷造成的。在距今三亿五千六百万年前的泥盆纪后期,再次发生了大灭绝事件,众多海洋生物消亡。接着在距今二亿五千万年前的二叠纪末期,由于火山爆发、气候变化、沙漠扩大及陨星撞击,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地球生物灭绝。其中百分之九十的海洋生物和百分之七十的陆地脊椎动物灭绝。三叶虫、海蝎以及重要珊瑚类群全部消失。占领海洋近三亿年的主要生物从此衰败并消失。然后,在距今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三叠纪末期,有百分之七十六的物种,其中主要是海洋生物,忽然消失了。这一次,世界末日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只发现海平面下降后又上升,出现了大面积缺氧的海水。又到了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的白垩纪末期,再次发生灭顶之灾,约百分之七十五至百分之八十的物种消失,其中包括统治地球长达一亿四千万年的恐龙,以及海洋中的菊石类。据认为,这与一颗直径十公里的陨星撞击地球有关……这些事件发生时,人类尚未诞生,所以我们毫无知觉。但对于那些走过了漫长岁月、一夜之间就死掉的古老物种而言,确实便是无处可逃的世界末日了。
自打人类出现之后,特别是工业革命以来,新的大灭绝周期降临。据统计,如果没有人类干扰,过去两亿年中,平均大约每一百年只有九十种脊椎动物灭绝,平均每二十七年有一种高等植物灭绝,但由于人类的活动,鸟类和哺乳类动物灭绝的速度提高了一千倍。绝大多数物种在人类还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之前,就永远消失了。有意思的是,人类不仅搞掉其他生物,还搞掉自己。这种两脚兽在晃晃悠悠存世了几百万年后,终于在最近这一百年里,急不可耐研制出了可以毁灭整个星球的高级武器,堪称神来之笔。已经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一种新型的世界末日——人造世界末日,随时都会来临。除了毁灭性的战争,化石能源、矿物资源、水资源也都快要耗尽,还发生了剧烈的气候变化……经济和科技虽然进步了,料想中的幸福生活却没有来临。在许多国家,好处都被有权有势者霸占着,平民百姓像蝼蚁一样生不如死,毫无希望地苦苦挣扎……这不是世界末日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第一次,迎来了文明的末日。但为什么只能听天由命呢?
我很快看累了。此类说教,令我厌倦。这些我以前也曾听说,比如罗马俱乐部的警言什么的,无非老生常谈。要死就死吧,有什么好念叨的。《读书》让我失望。另外,说是要毁灭,但老也毁灭不了,原子弹只在实战中试扔了两次,就不伺弄了。跟M国的战争一直打不起来。就算再绝望再腐烂再阴暗,人们也老鼠一般苟且偷生下来,在年久失修的轨道上爬着,一天又一天重复,不知道覆灭就在眼前。那么,具体到七天之后的这个我们苦等许久的世界末日,究竟是什么呢?它真的会好玩吗?能带来些一劳永逸的新鲜感吗?
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就又强打精神看下去。《读书》中果然提到了世界末日的诸种可能——
第一种,类似六千五百万年前的KT灭绝事件,小行星将再次撞击地球,造成人类等大多数生命消失。第二种,土地中的甲烷忽然喷薄而出,气候变暖加速,且再也无法逆转,导致生物大规模灭亡。第三种,地球轨道发生变化,北半球日照减少,进入新冰川时代,物种纷纷死去。第四种,出现超常规生态紊乱,蜜蜂等生物忽然消失,引发全球大饥荒、大死亡。第五种,“死亡之星”来临。太阳有一颗距其一光年远的伴星,绕主星走一圈需要两千六百万年。它运行到近日点的时候,由于引力变异作用,将给地球带来灭顶之灾。第六种,自然界出现超级病毒(也可能是生物恐怖主义组织制造的),新型传染病蔓延全球,人类无法免疫,医院失效,只在几周之内,生命就被扫荡一光。第七种,Y染色体消失,携带在男性身上的基因无法读取,因为不再有男孩出生,人类就消亡了。第八种,核物质忽然加速衰变。第九种,人工纳米材料失控。第十种,少数人利用智能机器破坏全球电力、金融及数字系统,把社会带回石器时代。第十一种,微型人工黑洞吞噬地球。第十二种,人工智能反叛,机器人消灭人类。第十三种,量子真空坍塌。……
原来,有这么多的世界末日,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在前方排着长队,布好阵形,静等旅客们走过来。一切取决于时间之河中相对应的轨道的长短、方向、周期,而不以行进者的意志为转移。
文章又以附图形式,画出了由古至今已知的自然和生命进化及湮灭的轨迹大全,密密麻麻如一片森林。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难怪《读书》成了禁书。
千百万年来,人类都在不同的轨道间做着选择,但事实上,是轨道选择了我们。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轨道却到头了。
事实上,这种事情,历史上也发生过许多次。从图上看,人类的那些远古支系,如南人、海德堡人、尼安德特人等,都在他们的轨道尽头消失了。
我在书中,果然没有发现不通向末日的轨道。毁灭性事件不断发生,像拉屎撒尿一样寻常。轨道走着走着就中断了,这种情况无处不在,的确没有任何办法。
遗憾的是,在《读书》中,我没有找到我走的这条轨道。可能是因为它太微不足道。我的身世是个谜,也是坨屎,但无所谓了。
结论已经很清楚了,做什么都是徒劳。没有比“人生”这趟列车更可笑的了。看到危险,也许可以临时停车,但隧道要垮了,也就没有办法了。这回怕是逃不掉了。但究竟是末日的哪一种呢?天到底怎么塌下来呢?文章还是没有具体说明。在图画之外,不知名的神秘作者又列出了一张表(看上去像原子周期表),把世界末日分门别类划分为不同级别和类型,最基本的有九九八十一种,是为:
天上的末日,地上的末日;空间的末日,时间的末日;这个世界的末日,平行世界的末日;人类的末日,动物的末日;猪狗的末日,蘑菇的末日;惨烈而死的末日,生不如死的末日;集体的末日,个体的末日;身体殒灭的末日,心死如灰的末日;物质湮没的末日,文化灭绝的末日;被人消灭的末日,自我毁灭的末日;世俗的末日,宗教的末日;神的末日,佛的末日;他的末日,她的末日;不准上网的末日,不让说话的末日;仕途的末日,考试的末日;睡不着觉的末日,白日做梦的末日;原子弹炸出的末日,抑郁症带来的末日;婚姻的末日,爱情的末日;语言的末日,思想的末日;无法表达的末日,不能行动的末日;持续几千年的末日,分分钟完蛋的末日;看得见的末日,看不见的末日……
我终于看睡着了。待我醒来,灰衣人又现身了,把《读书》从我手中抢走,揣进自己怀里。他们用拳头揍我,嘲笑:“算命了吧。那可是迷信。哪里有什么世界末日?再传谣信谣,把你抓起来!”
我挨了灰衣人又一顿暴打,身上剩下的钱也被搜走了。我想,他们做得对啊。谁让我没事干去算命呢?我便从地铁中落荒而逃,负痛回到家中。这其实称不上“家”,只是我在S市漂泊时,临时借住的一个铁皮屋,它也是一节废弃的地铁车厢,我走路走累时,暂且栖身。我忘记了我是怎么来到这座城市的,也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不过无妨。过一天是一天吧。反正就剩区区七天了。作为垃圾一样的生物,随时随地活在末日中,按算命师说的,玩玩。
就这样,世界的命运与我发生了关系,这真让人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把为世界算命的事情,告诉了剧作家。
剧作家是我的房东,也是个老头儿,八十多岁了。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辈子,写了一辈子戏。他孤身一人,据说连女人都没有碰过,也不曾有过婚姻。似乎他家以前也属于骨干阶级,后来败落了。他的生计靠父母留下的积蓄来维持。他把自己关在长满苔藓的阴湿车厢屋子里,像个修行的精怪,长年累月埋头写作,就仿佛这座喧腾热烈的城市,也成了一片荒山野岭,早就空寂无人了。
剧作家是个好心的老头儿,他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照顾我。他把好不容易搜刮到的一点儿口粮,分给我吃。他向我宣布,他已经写出了一千部戏,“我早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但瑞典人怎么不颁奖予我呢?这却是一桩顶顶奇怪的事情。”非但不颁奖给他,而且,他编的戏一部也没有上演过。他只好整天向我唠叨,好像我是他唯一的观众。我觉得剧作家有些天真。世界末日前夕,这座城市停止了文化艺术。唯一的艺术是酸雨艺术。灰衣人禁止戏剧演出,不准人们谈论诺贝尔奖。骨干阶级搭乘NASA飞船逃入天空,基础阶级钻进地铁避难,都不去看戏了。剧场早成了阴森鬼屋。这样一来,剧作家的手稿就全搁在纸箱里,被老鼠咬坏了。尽管如此,老头儿一天也没有停止写作。他像是相信有一天观众还会回来。
变成鬼回来吗?
听了我讲述的为世界末日算命的事,剧作家倒是很感兴趣。他说:“这也许可以作为我下一出戏的素材。不过,就算对于世界末日,这里的人们也失去了欣赏的能力。说起来,这本是一种审美。”
剧作家的话令我哑口无言。我不禁想到,自己生不逢时。没有办法啊。
剧作家说:“哪怕世界末日就在明天,也要把剧本写下去,绝不能半途而废。”
我提醒他:“它不在明天,而在七天之后。我们还有一周时间可活。”
他说:“没关系,戏剧可以永恒。”
我觉得这很好笑,便说:“但是没有观众了。”
他说:“你可不能死啊,你来当我的观众吧。”
我又问他:“你加入了什么组织吗?”
“组织?戏剧家协会解散了。全城只剩下我一人在写戏。”
“据说,也只是玩玩……”
我看到,剧作家整个晚上都不睡觉。他写了一阵剧本,到了凌晨,就蜷缩着枯藤似的身体,一边啃咬手指,一边读自己的作品,有滋有味,就好像这可以充饥,又如古人说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忽然,他跳起来冲向窗户,往天上看去,又推门而出,连声吟哦:“终于明白啦——什么是真正的戏剧哟!”
就在黑暗天空的高处,出现了一个微亮的东西,隐然照耀。后来我才知道,那物叫天蝎座。我连近在咫尺的太阳都没有见到过,却看到宇宙中遥不可及的星座了。这真是奇怪。
剧作家返老还童一般,手舞足蹈,摇摇摆摆,鞋子也蹭掉了,一溜烟跑上大街,才看到这原本是一座车水马龙、并栋比甍的大都会,正处在从繁华走向衰亡的历史转折点上,他就在C饮料的广告丛林中,追逐行人,狂呼大喊,还伸手去拉扯他们。
在世界末日前夕,剧作家似乎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戏剧”了。他对着人们吼叫:“一定要来看戏啊,一定要来看戏啊!毛遂自荐当演员也可以啊!”我站在一边看,觉得老人像个孩子。
童年的终结,看来是真的……
在剧作家宣布自己“开悟”的过程中,我反而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只看见他的嘴巴像朵爬满毒虫的鲜花,盛开而乱颤。
但有什么用呢?这是很危险的。我看到灰衣人走了过来……
剧作家在弄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戏剧”后,就仿佛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深的、伟大的认识境界。“戏剧就是一株小草。戏剧就是一块石子。戏剧就是一片云彩。戏剧就是一泡狗屎。”他庄严地对我说。
他又说:“只有戏剧才能拯救这个世界。”
什么,这世界还能得救?我意料之外听到一个新的说法,不禁咯咯笑了。无所谓吧。各种逃生法门,如今多如牛毛。它们大多是凭空想象出来的。
从此以后,剧作家把门窗关得严丝密缝,不再看外面的世界。他笔下的世界,便是整个世界了。其中的意味,我要等到七天之后才会明白。但那时我不是已经死了吗?真是太矛盾了。
倒计时六天
4、幸亏还有外星人
我有时也模仿剧作家,怀揣一颗诡秘与阴怖之心,踮起脚尖,悄无声息走近窗户,屏住呼吸,朝外张望。庞大的城市像底片一样在暗室中垂挂。但除了昏黑、广告和酸雨,以及面容模糊、液体般流动的人群,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剧作家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他凭什么认为,戏剧可以拯救世界呢?
我读过他写的一些剧本,内容都是发生在城市中的凡人小事,既不惊动天地,也不感泣鬼神。有时他也写到人死了,不止一个人死了,但那跟真正的世界末日尚有距离。
城市里即便还有演出,我也不知道还有谁会去看这些让人打瞌睡的戏。在还有一点儿时间可活时,人们就算是天天自渎,也不会去看戏。这是一种死掉的艺术。可是,剧作家还在不停写下去,就像是打定了主意。有什么用呢。
这时,我心头便涨满一泡流光逝水、今非昔比的无力。
另外,算命师说的,真是对的吗?命为何可以被算出来呢?就因为轨道吗?我之前知道的是,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谁也把握不住命运。
剧作家也收藏着一本《读书》。我偷偷打开来,见里面写有一段话,像是引自骨干阶级的某位名人:命运最不讲理。傻蛋、笨蛋、混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的可以一辈子欺世盗名。有才华、有品德的人多灾多难,恶人当权得势,好人吃苦受难。所以司命者称“造化小儿”。“造化小儿”是胡闹不负责任的任性孩子。常说“造化弄人”。有句谚语:“如果你碰上好运,赶紧抓着她额前的头发,因为她背后没有可抓的东西了。”
但紧接着,文章又写:全不讲理的命,却可以用某种方式计算出来,这不就证明命也有“理”吗?总之,下次得问问算命师,为何能算出世界之命。无常中也有定数吗?
不过,就算世界真要终结,天将塌下来,把所有人压死,这也无妨,因为我们本来就该死。在这造化弄人的世上,人们早活厌倦了、活腻烦了。只有恐惧才能终结恐惧。
我其实也很怕死,想要逃离这座城市,却没钱买船票。这是我的错。因此我也想去死。
我有时会去想象城市外面的世界是什么,但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国的其他城市都在时间的混乱中与S市分离了。这时候谁也顾不上谁。危难之际互相支持帮衬的许诺,都被残酷的物理现实粉碎了。
第二天,我又走上街头。我看见,暂时还没有逃掉的人们,强撑起破败身躯,孩童一样,打着手电,举起雨伞,无声无息,在腐朽而缤纷的道路上舞蹈而过。他们统统装作压根儿不相信世界末日将要来临,不认为自己在一周之内就会死掉。他们只是躲在地铁站台的角落里,才敢偷偷去看《读书》,然后痛哭流涕。
自欺欺人是人们应对世界末日的最好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过,这个国家存在了几千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机会遭遇世界末日的。这样一想,倒也觉得还算好吧。
我孤立无援站在漆黑的铁道边,观看地铁挂满蒸汽,旗鱼般匆匆窜过,好似置身钢铁水牢。我很想跳下铁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掉我做人的耻辱。我总是入迷地想象自己在车轮下变成肉饼的情形。我常常憧憬自杀。我觉得自己活不到世界末日那天了。其实我已尝试了几次自杀,但都没有成功。虽然活着也就相当于死了,死不死都无妨,但多死一次还是值得的吧。然而连这也很难。由此可见人生其他方面有多难。
这么一想,我就朝着地铁轨道纵身跳了下去。
我感到自己坠入一个深渊。我飞呀飞,好像要越过无际宇宙。我为此着迷。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停住了。
我回头看去,见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六十多岁男人,伸手拉住了我。他身体扁平,像头陆龟,却长了一副狭小的娃娃脸,以及两双小手小脚,太阳穴上有一对鼓包凸起。
他说:“年轻人,你可不能死啊。”
啊,又遇上了神出鬼没的老人。
救我的人叫龙角老师,是UFO研究会会长。他把我带到他家。龙角老师住在一节废弃的地铁车厢里。他的老婆(龙角太太)患有精神分裂症,独生女儿(阿娇)已经失学。生活的艰辛加上环境污染,使得龙角老师身患多种疾病,包括糖尿病、肺心病、哮喘病、高血压和美尼尔氏综合征。他一边想办法养家糊口,一边思考外星人在哪里、何时来到地球、宇宙的前途命运如何、人类怎样才能参加银河系文明联盟等重大议题。
为了吸收我加入UFO研究会,龙角老师请我吃土豆。一边吃,龙角老师一边向我讲述精彩纷呈、无奇不有的天外来客故事,把我的狭隘视野拓展到S市以外的广袤太空,打消我世界末日的悲观情绪。
“我第一次看见飞碟,还是在四十年前的梦游年代。为了抗击M国及其雇佣军将要发动的侵略战争,我们备战备荒,全民皆兵。现在说什么世界末日,小儿科呀,那时已经到了世界末日前夜,M国随时会在我国国土上投下几百颗原子弹。一声令下,举行拉练——这也是在梦游状态下开展的。那时我在乡下插队。一出市区就是农田。我们分成三个排。我在一排,手捧一尊梦游神半身瓷像——当时手电不够用,唯有梦游神能够帮助我们认清方向。我们走了整整一天,天黑了。没想这时出事了。我脚下一滑,跌了一跤。梦游神塑像掉在地上,立时摔个粉身碎骨!我吓得魂飞魄散。年轻人,你可能不明白,这是杀头的罪过呀!我感到世界末日来临了。可巧,忽然,天空中闪出一道夺目亮光。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绿荧荧的圆盘朝我们头顶飞过来。大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怔住了。还是带队的军代表反应快,大叫一声:‘有敌情!准备战斗!’我们呼啦散开,趴在地上。那东西悠然飘过头顶,掉到田地里去了。有人说是M国空降特务,军代表便带我们去抓捕。村里民兵也出动了。我们把田地搜了一个遍,也没有见到特务一根毫毛……可是,摔碎的梦游神像怎么办呢?自然记在特务破坏的账上了。我不敢声张。梦游就这样结束了。自那时起,我便老惦着那天上的发绿光玩意儿。是它救了我。我的魂魄被天外来客牵走了。我好像大梦初醒。我从此不再参加任何梦游活动。我琢磨起了UFO——当时还不知道这个词儿。后来才了解到,还有许多人在不同场合见到过它,也都不梦游了。你看啊,就在地球之外,还有另外的世界存在,我们在梦游年代做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放在浩瀚的宇宙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但什么是梦游年代呢?”我不解地问。
“那时,年轻人往老年人脑门上打入大铁钉……”
“为什么呢?不是举国上下要跟M国人打仗吗?”
这实在不好理解。我想象昆虫一样布满皱褶的一排排头颅上,扑哧喷出脑浆和污血,赶紧吞了一个土豆,才把一声调笑堵了回去。我还年轻,不曾经历那个年代。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国还有过这样一段轰轰烈烈的时期,而那竟也曾被叫作“末日”。我们到底经历了多少个末日?我又觉得,相比如今这个有气无力等死的世界,往昔的末日生活也许更活泼、更有趣、更好玩吧。我真是生不逢时。不晓得我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父母为什么要不负责任地把我生下来。
于是,我就同意了加入UFO研究会。我对于自己竟然选择了这样一个组织而感到不可思议。我以前从不曾参加过任何组织,我连这方面的念头都压根儿没有起过。但我现在成了龙角老师组织中的一员。这应了算命师的话。其实我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没学会在死之前玩玩。这一定需要高超技巧吧。也许只有老人才谙熟此道。我这样做,大概是为了练习练习。无所谓吧。
龙角老师告诉我:“外星人要来了,将把人类从末日中拯救出去——不像NASA只救少数人,而是要救全体。咱们去迎接他们吧!”
这好像在无路可走之处,忽然间支出了一条新轨道。当天晚上,我便和UFO研究会的会员们一起,前往市郊迎接外星人的宇宙飞船。这是一次秘密行动,避开了灰衣人的耳目。
我们来到奥林匹斯山下。酸雨还在燃烧弹一般不停掷着。人群互相挟裹,蠕动着往山上爬。道路崎岖,耸起零碎异状、动物内脏一般的乱岩,飘出奇特的臭气。我想,天要塌下来了,我们却在不顾一切地爬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去。那是一个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去处。或许组织真能给大家以玩玩的勇气?
奥林匹斯山是S市的制高点,是观察UFO的传统定点位置。山下有一个大湖,叫作莫愁湖,湖面翻滚着开锅的灰色浓雾,像是无数垂死的人鱼躲在水下喷吐胸腹中怨气。众人全身潮乎乎的,私家侦探一样,握紧晦暗的手电,却像是从寺庙中偷偷溜出来的小鬼,不明真相的人看了或会毛发倒竖。但这群人并非登山爱好者,也不是黑社会成员,而只是宇宙文明的爱好者,外星人的忠实粉丝。瞧,大伙儿还携带着各种专业仪器呢,包括阿尔法贝塔沾污仪、伽玛(盖革)测试仪、摄像机、经纬测距仪、卫星定位仪、照相机、望远镜、照明灯具、录音机、录音笔、计算器、便携式电脑,等等。但他们能称作科学家吗?不能。这个国家天天讲科学,却没有货真价实的科学家。所以大家的身份在这里也不太好说。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也是无法乘NASA飞船逃往太空的基础阶级成员。
“真能见到飞碟和它们的驾驶员么?他们真能把我们从世界末日中救出去么?”队伍中一名中学生兴奋地问。
“这不容丝毫怀疑,就要梦想成真了!”龙角老师翘起尖细的脖子,用鸡叫般的声音骄然说。由于长期暴露在噪音污染中,他稀疏的头发缺少了某些微量元素,整体呈扁豆色,与红色酸雨竞相辉映。城市中幸亏还残留了一些老人。由于老人的介入,我们的生活才多少有了主心骨。
最后,大家于令人恶心的昏黑中,手脚并用爬上了山顶。才发现,这儿矗立着巍峨的国家天文台S市观测站,射电望远镜和天体望远镜像是巨型骷髅,探入裹尸布状的天空。
龙角老师说:“本来,迎接外星人,是天文学家的职责。但他们拿着公家薪水,喝着C饮料,不去仰望星空,只想着倒卖望远镜换钱,好去买NASA船票逃之夭夭……”
“啊,怎能这样!不过,天上也看不见星星啊。”会员们摆动双手,发出哀叹,僵尸般伫立在淫雨弥漫、黑雾翻滚的天空下。的确,不见一颗星星。这让人泄气。
但既然来了,也就这样了。我国现状便是如此。现在,只有两种人能救我们。一是M国人,他们要用飞船救走有钱人;另一是外星人,他们用飞船救走所有人。
午夜十二时,奇迹般地,像是为了给大家作出一个交代,酸雨竟然不明原因地暂时消散了。嘭,溽湿的天空像一副黑光耀眼的死兽毛皮,无遮无拦打开来,裸露出它熠闪纷繁、污血密布的内脏。
我感到有些紧张。啊,期待中的外星人果真就要现身了吗?我忍住噬骨的饥饿,集中注意力看去。
轰,一道白煞煞的光焰当头打来,原来是银河,像一股强悍的马桶水,黏黏糊糊地垂直砸落,然后我昨夜见到的天蝎座也露脸了。大家“啊呀”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叫,新会员面无血色,甚至想要逃掉,但在龙角老师威严的目光下,坚持挺立住不动。我也吓了一跳,仿佛看到地铁爆炸抛出的死人肢体和器官,激流喷射,漫天飘荡,发出惨绿磷光,一如荒郊野外的坟地景象。
——这就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从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上首次看到的宇宙吗?真是羞耻,之前连宇宙都没有见过。作为人活着,实在太那个了。不过,一想到大家都这样,就觉得也没有什么吧。近年来,在我国,民众在龙角老师这样的老人的带领下,于夜深人静时,沐浴之后,悄悄走离他们默默奉献了一辈子的工作单位,双手拳在胸前,逃出动物园铁笼的野兽一样,缓缓齐步来到空旷露天处,一声令下,同时抬头,才出人意料地发现,啊,原来真的还有个宇宙,狗一样趴在上面呀!以前竟然无人说起!这座城市只知道用酸雨艺术来唬人。噢,就是这片天将会塌下来吗?外星人真能救大家于危难吗?……
“外星飞船也会沿着一条轨道前来吗?”我唐突地问。
“当然。所有航天器都有自己的专属轨道。”龙角老师专业地回答。
“但他们能够摆脱轨道的约束吗?”
“年轻人,你在说什么呢?”
“外星人走的轨道,难道不通向末日吗?”
龙角老师愣住了,好像有些生气,瞪了我一眼,但也没有说什么。
我就闭嘴了。这时我依稀听到,人群在龙角老师带领下,山呼海啸吼叫,仿佛在艳尸般壮丽的景观面前,一举忘掉了生活的忧愁烦恼。我才努力振作精神,跟上大家的节奏,假装热情地嘶鸣,不想让人把我视作连宇宙也没见过的、成天想要寻死的人。
其实,我上次看《读书》时,也了解到宇宙的一些情况。
据说,宇宙是一切空间和时间的综合,它囊括了所有的物质、能量和事件,就像一个巨大的超市。有人考证出,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一次“大爆炸”。它从一个小小的“奇点”开始膨胀,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在我们乏味的生活中,竟然有宇宙存在,这十分奇怪。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呢?世界末日就发生在宇宙中。这太难受了。
宇宙货架上的东西很多,包括几千亿个星系,每个星系中有几千亿颗星星,银河系只是这些星系中极普通的一个,其直径为十万光年,中心厚度为一万二千光年(光年就是光在一年里走过的路程。在真空中,光一秒钟能走三十万公里,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安排的)。银河系里有一千亿到四千亿颗恒星,以及许多星团、星云,还有各种星际气体和星际尘埃。它们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茫然运行,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宇宙为人生徒增了许多迷惘。这也没有办法。
宇宙中的大多数地方看上去一片虚空,黑暗则是它的绝对主题。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宇宙真荒诞,而我们却生存于其中。后者更荒诞。这一切看上去也像是早早就安排好的,所有事物都有自己的轨道。的确是没有办法。
根据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人类定居在太阳系。太阳是银河系里一颗普通恒星,在距离银河系中心大约两万四千光年的一条轨道上,不歇气地逆时针环绕银心运行,转一圈大概需要两亿五千万年。围着太阳转圈的,则有八颗行星,它们的轨道近似圆形。而彗星的轨道常常是椭圆形的。
不知道为什么非得如此安排,有何意义。现在唯一晓得的,是世界末日之类的事情,就在这种枯燥沉闷的转圈过程中,过一阵便发生一次。
幸亏,宇宙中还有外星人。为什么会有外星人?就是为了从末日中拯救人类而安排的吗?
在世界末日降临前夕,外星人要来拯救所有地球人。这表明他们有可能是一种崇高而伟大的生物。
是的,崇高而伟大,那似乎只能存在于荒诞的宇宙中。
想到自己作为一种垃圾似的东西,如今也能观察宇宙这样荒诞的事物,我就不免感到人生无常。算命师看来是对的。
但是,宇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宇宙?它是怎么来的?宇宙存在于哪里?宇宙之外是什么?这些问题只要想一想,就会让人丧失所有自信。我要过六天才能明白。但或许更不明白了。
龙角老师率领大家做起仪式。会员们手牵手,围成圈,过电一般,让身体里的能量形成共振。随后,龙角老师盘腿坐在一块巨岩上,用低音喇叭般的语调,先是祈祷一番,又对大家说起了此次行动的重大意义:
“外星人要来拯救我们了。善良的外星人不仅将阻止世界末日的到来,还要帮助我们管理国家,像提升M国一样,提升我国。人口将得到控制,卫生条件将明显改善,并由于有了清洁环境,人们的道德素质将迅速提高,‘黄色的’东西将消失得一干二净,青少年将喜欢做一些好事,而不是整天捣乱,搞歪门邪道……对于为非作歹的人,外星人将通过意外事故让他们死亡。腐败将不复存在。发展生产力仍然是第一重要的,在外星人的协助下,我国生产力的改革有了突破。社会将呈现欣欣向荣的崭新局面。城市将变得美丽,在街道两旁,都有鲜花和喷泉。汽车逐渐减少,有钱人可以买一架外星人提供的飞碟,没钱人可以乘坐公共飞行器。国营商店将繁荣发达,个体商店将减少。大型企业的发展将在外星人的协调下统一进行……当然,外星人也发现了我国民众的缺点,比如‘窝里斗’,于是他们就用高科技来改变我们的思想观念,根治我们涣散的毛病。谁对国家有好的建议,就启用谁;谁有本事,谁最善良,谁的贡献大,谁就可以在职称、晋级、分房和出国上得到照顾。再没有互相猜疑和嫉妒,走后门的情况也杜绝了。国际方面,M国将放弃做世界警察,人类将在日内瓦召开和平大会,建立由外星人监督的世界联盟,我国代表将进入世界联盟首席位置……”
大家听了,扬起双臂,欢声雷动。这时,龙角老师便两手腹前抱圈,双目紧闭,马步下蹲。他这并不是以特殊姿势睡觉或拉屎,而是在用意念力呼唤飞碟,嘴里念念有词:
“请君莅临吧。我们这群,是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真正的和平爱好者!请不要再降临在华盛顿和纽约了!”
我又反复看了几遍宇宙,才习惯一些。其实它更像一个缺乏锻炼的单身男性胖子,张手张脚、可笑之至地悬空飘浮,弄不好就会失足跌下来。这才是世界末日的真相吧。
我心中暗暗对宇宙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到了半夜一点多钟,终于有了动静。山上传来厉声嗥叫。女会员纷纷搂抱在一起,鸵鸟般把头埋入对方怀中。
“是他们吗?是他们吗?”一个女孩紧张得涨红了脖子。
“不,好像是狼噢!”另一个女孩害怕地说。
“不是狼。是天文学家在跟望远镜做爱!”龙角老师呼哧带喘对大家说,还使劲拍了拍女孩的脊背。糨糊一样的星光穿过了他手背上的黑毛……
“是呀,龙角老师。外星人要知道我们把做爱当成狼嚎,多么可耻啊!”姑娘们异口同声鸣叫起来。她们中有清洁工、纺织工、楼市推销员、会计、出纳、超市售货员、地铁售票员等,崇敬地把龙角老师团团围住,像他的女儿一样,伸手去拉扯老人的胳膊。
“不过,外星人里面,也有色狼吧。”我忍不住跳出来说,其实是打算引起女人们对我的注意。
“啊,这是亵渎!”女孩们愤怒地摇着脑袋,鱼鹰般的脖颈上涨出大片红疹子,一齐伸手指向我,像要责令我反省,在这神圣时刻怎能胡说。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我讨了个没趣。
最后,飞碟没有如期莅临。我好像才在不知所措中松了口气。
酸雨又下了。宇宙变脸般眨眼间隐没了,像个不守信用的孩子。除了龙角老师等研究会骨干分子坚守至天明,其余人均在岩石上铺上报纸,纷纷卧伏,姿势难看地睡去。雨水淫猥而粗暴地击打在众人身上,使他们看上去像是一条条死鱼。
虽然已对宇宙说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但它还是默默离开了。我却连表达屈辱和悔恨的机会也没有。就这样吧。我回忆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孑然一身、四处流浪的经历,想到活了二十四个春秋,都到了世界末日,还一事无成,之前连宇宙都不曾见过,现在也没有等到外星人,可以说是很失败了。是我不合时宜的言行,破坏了降落场的氛围,使天外来客疑虑丛生,最后一刻决定不在我国着陆。哦,这要妨碍大家得救的,我这是在犯罪吗……我试图按照女人的要求来谴责自己,却只是感到更加可悲。
这时我看到那个名叫小蛐老师的女孩——女会员中长得最好看的,也没有睡觉。小蛐老师本是乡下人,独身闯入S市来寻找发展机会,历经艰辛磨难,终于成为了一名万众瞩目的模特,穿着外国人设计的名牌时装,在T台上为骨干阶级的男人们表演。后来她又被电影导演看中,拍了几部影片,扮演卖光盘的都市女郎、三角恋失意者、精神病患者。但最近观众们都搭乘NASA飞船离开,不来看她的表演了。她经历了一阵痛苦失落,直到加入UFO研究会,见到龙角老师,知晓了外星人的存在,精神才有了寄寓,情感才有了依托,但不幸的是,就在今夜,竟然被新入会的我给扫兴了。我的罪过岂不很大吗?说起来,小蛐老师已经成了我的偶像——既然没有见到外星人,这就好像是我加入组织后获得的唯一报偿,就仿佛她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
小蛐老师二十二岁,身高一米七五,脸蛋和体型具有一种画上去的古典美。她使劲挺起野藤般多节的、被一袭青色长裙罩住的纤长躯干,冲淋浴似的,浸入滚滚酸雨,宛若刚刚开始发育的青春期神女,痴痴望定脏兮兮的夜空。后者像头猩猩,把污黑肥大的身躯冲她覆压下来。我正想象她裙裾的后面,忽见女人伸手解起自己的衣扣……我呆迷地看着她渐然展露的丰白大腿,以及皮肤上闪烁不定的密织水珠,脑海中浮现了老鼠的形象。我大口喘气,心忖,小蛐老师,你这是做什么啊?是了,她一定在想,外星人并没有计较我这小子的胡言乱语,他们已经在UFO爱好者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潜入S市,来跟大家约会了。为了招待远方的客人,女人要奉献出自己纯洁的肉体。噢,这令我颇受打击,伤心欲绝。
跟卑微矮小、儿童似的人类不一样,外星人长得高大雄壮,个个像好莱坞电影《斯巴达三百勇士》中青铜雕塑一般的古希腊武士,这才跟小蛐老师般配吧。他们目光坚定,仪表堂堂,成熟自信,身披雨衣,排着方队,踏着枯叶,迎着凉风,无声飘过漆黑的山野,行军背嚢中装满刚刚采集来的动植物尸体标本。
世界末日之际,他们果然来了吗?他们真的是来拯救我们的吗?
我这其实是在嫉妒。我嫉妒外星人。我一个天天想死的人,却嫉妒起了外星人。
黑暗中,一些小小的光点在旋舞飞腾。我心生厌憎,就扑过去抓住它们。原来,是萤火虫呀。我的手心迅速被自己的汗水和虫子的尸液浸湿了。
看来,死真的是一件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可我还死不了。
倒计时五天
5、长得像我的乞丐
由于没有在奥林匹斯山上见到飞碟,我只好失望地回到住处,这才睡了过去。我不停梦见小蛐老师宽衣解带,膘壮的外星人色迷迷趴在她身上。我正要冲上去,却忽然被酸雨声吵醒。我躺着想了好半天,才神志不清地爬下床。我看看窗外,已是上午,雨越下越厉害,S市每个毛孔中泛出奇臭,就像猪内脏腐烂了。天地间一片黏稠湿滑。房屋和车辆在昏冥波涛中沉浮。雨伞像水母一样缥缈摆动,把人头卷裹其下。商场和酒楼中怪声喁喁,潮水一样涨起。那都是老鼠的声音。我才隐约记起,一场前无古人的实验正在城市中进行,世界末日再有五天就要到了。这么一想,就明白时间过得真是太快,对此毫无办法。
我呆呆看了一会儿,听到另一种声音。原来,剧作家正在奋笔疾书。他书写的好像是一种最后的精神财富,却无法在观众面前展示。但剧作家并不因此而停止工作。难道他真的以为戏剧可以拯救世界吗?
我悄悄走到剧作家身后,去看他脖子上蛆虫般拧动的红色肉节。我想,能不能进入剧作家笔下的世界,去看看它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呢?但我没有办法把自己代入。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我有时会把剧作家想象成父亲。这种无能为力的错乱想法令我又有了自杀的冲动。
剧作家越写越快。自从发现“真正的戏剧”后,他就愈发变成了一台无以名状的自动写作机器。我实在忍受不了,就从剧作家的箱子中偷了一些钱带上,然后离开了。
我又在马路上乱走。废墟一样的高楼遮蔽了天幕。我看到一些人,没有购到NASA船票,绝望自杀了。尸体摆放在污浊的雨水中,无人来收。我很憎恨他们,又很羡慕他们。在我看来,城市正变得像是一座夜总会似的集中营。谁也不知道那场实验是什么。我只是一个误撞进来的观众。我已经看腻了,虽然我其实什么也没看清。人们未能迎接到前来拯救他们的外星人,而这很可能是因为我的错,这让我羞愧难当。
漫天雨雾中仿若升腾着一股血腥的万丈浓烟,似是世界末日的前兆。活着的人满脸麻木地举着C饮料仰脖狂灌,就好像在为自己输血。在这座城市,有的人清醒地腐烂,有的人沉醉地腐烂。有的人被腐烂,有的人自动腐烂。这都是轨道上常见的情形吧。
我又想到自杀,脑海中出现了自己老鼠似的尸体模样,对这个我很是着迷,却又害怕临死前的痛苦。唉,活着就是如此矛盾。我便暂且迈过别人的尸体,又一次乘上地铁。虽然再度来到轨道上,但我还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破烂的地铁车厢里,乘客黑压压的,企鹅一样,面面相觑,一脸苦相,彼此之间没有一点儿缝隙,像要凝为一体。忽然,人肉的块垒齐齐昂头,把沉寂的目光投向车载电视,用牙齿反复而拼命地噬咬他们失色的嘴唇,重新露出贪婪的表情。跟我一样,乘客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但电视机却似乎为大家注入了某种目的性。
一个小巧玲珑的美少女正在屏幕上演唱。她便是出现在NASA购票处广告屏幕上的那个做解说的姑娘。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占满了半张面孔,洁白的脸蛋儿娇小而轮廓分明,火焰一样的体格坚忍不拔,浑身都像在飞,却又有一种不真实的出神入化感。她像一枚稀罕的恒星,把地底的黑暗嘭的一声照亮了。她布满味蕾的舌头底下翻滚出一阵痉挛的咆哮:
在这个跟时间拼命赛跑的年代,谁又愿意把下一班车苦苦等待!
地铁正穿过贫民区。S市有好多贫民区。在我国,百分之五的人占据着百分之九十五的财富。MASA要救的,就是这百分之五,而不是龟缩在地铁车厢里的大多数。我常常搞不清M国人究竟是来救我们的,还是来灭我们的。但是,为NASA做末日广告的少女,此刻却来到了地铁里,这是一件不好理解的事情。
更多的人一言不发挤上车。他们营养不良,形容枯槁。女人的歌声像是集合号,把穷鬼们一串串召唤上地铁。跟我一样,众人也都从中得到了一些临时性的安慰。
一个年轻乞丐也上了车。他头戴一顶满是破洞、从垃圾桶中拾来的耐克帽,上面别着一颗红色五角星,身穿一件旧军衣,用牛皮带扎了腰,肩挂一只皱巴巴的学生用黄布书包,手拄一根两头开裂的短粗青木树枝,树枝上绑了一个从废品站捡得的麦克风,在人群中吃力行走,一对小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面眨动,也开口唱道:
苦乐悲欢生死好歹啊随随便便,走街串巷一路百家哪由命听天!
电视上传来了少女满嘴热气的呼应:
就在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面,人的尊严和平等终于得到实现!
听到乞丐与歌星联唱,本来怀有绝望的乘客们一齐笑了。在地下掩体里,他们把对世界末日的忧惧暂且抛到了滚滚车轮之下,有人甚至往乞丐的杯子里投入零钱。我多想告别或拥抱这样的生活呀。我也掏出一块钱来,准备递给乞丐,但最后一刻又收了回去。我对于人们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还要加倍努力活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预感到某种可怕之事即将来到。
这时,我看到,那个乞丐竟然长有一副跟我一模一样的面孔!这是幻觉吗?再看一遍,果然像照镜子一样!哦,据说,S市地下还住着三百万无主游荡鬼……我僵硬了,好像乞丐的那张脸是我毕生够不到的幻象。我恐惧地转过头,看到一个标志,上面写着:紧急出口在车厢两端……
“轰隆”一声,列车大震,倏然停下。烟火漫起,人群欢呼:“世界末日来啦!快跑啊,快跑啊!”砰,砰,有乘客取下应急斧,猛砸车窗……火焰清晰地叠映在玻璃上,我的脸就在其中。但这一刻,我意识到,机会来了,我终于可以死了。我不用搭乘NASA飞船了,我不必迎接外星人了,我不会被灰衣人暴打了,我也不需查找自己是谁了。我已经被这些无聊的事累坏了。
死去原本如此简单。很多人已经做到了。不就是不活嘛。玩玩吧。我便向越蹿越高的火舌走去。火会把我抚慰。人不会。我怎能拒绝轨道的安排呢?在让呼吸慢下来的烟中,我渐渐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最后听到的,是女人机枪射击一般的愉悦歌唱:
上车的时候你争我夺热闹非凡,下车的时候分道扬镳不说拜拜!
然而我又一次没有死成。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越想做的事,就越做不到。对此习惯了就好。不习惯的人都死了。
我感觉自己被人从火海中拉了出来,又壁虎一般,踩过尸体,顺着车窗上被砸开的豁口爬了出去。我睁开眼,看到前后左右的人群,电影慢动作一样滑行。救我的人就是那个跟我长得相像的乞丐。他拽着我爬出列车。我对自己在世界末日前夕被这样一个人(而不是外星人)救了,恶心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困惑地问。
“兄弟,你可不能死啊。”这口吻就像龙角老师。
我看见,列车的残骸搁放在隧道中,舞龙般喷吐出电荷、烟雾和火苗。机车的闪亮金属框架上挂着一串红渍渍、油淋淋的人类尸体。他们好不容易进入地铁躲避世界末日,却反而先死了。破碎的电视机里,女人的歌声还在长蛇一样顽强地爬出来。
来历不明的乞丐救了我。这有些出乎意料,似乎也不太好玩。他拉我爬上地面。乞丐为我的无聊人生带来一种转机似的更大无聊。但是没有办法。
湿漉漉的马路上,行人跟着老鼠奔跑。雨水把他们的五官模糊了。一个独角龙状的金属怪物飞过来,是新闻信息聚合器。
脚下的大地四分五裂开来……
很多人像开花的竹子一样从地铁车厢中朝外喷射。有的已经死了。水银般呕吐出好多残肢断臂和内脏器官……
好像又看到了肚子破裂的老鼠。我才重新感到回光返照般的亢奋,以为世界末日提前发生了。
伴随战神来临般的喧嚣,像是空降而下,大街上骤然云集了无数的无人驾驶警用车、防暴车、救护车和救火车……它们滋生的巨大热量把酸雨汽化了。它们消灭了灾难的痕迹,从外表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城市一切如故。
我和乞丐在路边坐下,出神地观看这一切,就像在欣赏一样我们早已经历了百千回的事情。过了一阵,我像是想起什么,问:
“出了什么事?”
“地铁爆炸了!”
哦,地铁又爆炸了。这没有办法。我就咯咯笑了,把腰都笑弯曲了。我笑得趴仆在地上。我把自己的脑袋笑进了人行道的石缝里面……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战栗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看到照片上那个男青年,长得并不像我本人。而印我名字的地方,仍然是一片空白。我又看看乞丐。我怎么会长得跟这家伙一个样呢?这就是他救我的原因吗?我却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难堪地这么想,便和他聊起来。
乞丐说,他记得自己以前不是乞丐,而是一名大学哲学讲师。后来学校垮掉了。所有的学校都垮掉了。因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就没有必要为未来培养人才了,并且校长也跑去弄NASA船票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S市的,一觉醒来,就在地铁里了。他找不到家,失去了熟悉的生活,饿得快死了,便开始乞讨。
听他这么说,我又笑了。乞丐有些不悦地说:“兄弟,你不要笑,我们殊途同归。”
“好吧,是说在一条轨道上吗?但地铁里那个唱歌的女的是谁呀?”
“兄弟,这你都不知道吗?是冰儿噢。”
“原来是冰儿啊,我连这也忘记了。”
我才懊丧地记起,这位名叫冰儿的当红歌手,也一直是我的偶像。她经常出现在电视频道上,还上过新年联欢晚会。但是我竟连她都忘记了。
“她不是NASA代言人吗?为何下到地铁演唱呢?”
“是为了安抚住地下的乘客呀,否则地上那帮家伙怎能安全逃走呢。”
“哦,原来如此呀。”
“对了,兄弟,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我还是要说:我遇到外星人了!”
我的笑容一下凝固了。他也在寻找外星人吗?外星人能救这么多人吗?我醋意地看着乞丐:“什么?兄弟?你遇到外星人了?真的有外星人吗?他们果然来了吗?谁都能遇到外星人吗?怎么会被兄弟你遇到呢?连UFO研究会的大佬,都没有接着他们哇。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对好多人说起过,他们都不相信。但这千真万确。兄弟,你不要不信。他们真的来了!”乞丐不高兴地拉下脸。
我看着眼前这张陌生而熟悉的面孔,像是看到地狱尽头的天堂一样。我只好问:“你在哪里遇到的外星人?他们长得什么样?”
乞丐把一根食指竖在嘴唇,神秘地“嘘”了一声。
没有办法。世界末日还有五天就要来了。我便挽住乞丐,带他离开列车爆炸现场,去见龙角老师。我觉得我可以将功补过,洗刷在奥林匹斯山上的耻辱了。小蛐老师,你可以宽慰了。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6、第三类接触调查
我和乞丐找到龙角老师时,他正在一个地铁站台上,给大学生作报告。这些大学生没有地方上学了。他们的老师逃掉了。龙角老师就把失魂落魄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准备把他们发展为UFO研究会会员。
龙角老师宣讲的题目是“飞碟文化与我们的未来”。他站在一个垃圾箱上,唾沫横飞对同学们说:
“广义的飞碟文化指人类在飞碟探索过程中创造的物质形态和观念形态体系的总和。狭义的飞碟文化指飞碟相关组织在其活动开展中形成的、具有自身特色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精神风貌和行为准则,以及由此产生的飞碟文学艺术创作等等。”
同学们正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等不到毕业,就要遭遇世界末日,他们年轻的生命就要浪费掉了,但是这时,他们看着龙角老师,像见到外星人,双目发光,心花怒放,齐刷刷对龙角老师伸出大拇指。龙角老师也双臂平行,直直前伸,向大家竖起中指,并把这种姿势保持三分钟——就好像是在演示一种自创的通过身体来进行交流的宇宙普通话。龙角老师把声音提高八度:
“飞碟文化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它反映了时代的风貌,体现了时代的要求,与时代的发展保持同步甚至超前。它是未来人类的核心价值体系。可惜的是,以前它被M国人垄断了。UFO研究会的基本任务,即发展我国特色的飞碟文化,并通过普及这种文化,最大限度吸引更多的爱好者投入参与,激发更多有志者的积极性和首创精神。”
看到同学们深受启发,双脚如踩在热炭上,整齐地来回搓动,一些男女学生开始当场接吻,甚至脱掉衣服爬到地铁轨道上抚摸、做爱,龙角老师又强调:
“飞碟组织是社会有机体的组成细胞。通过飞碟组织成员与外界的交往,把飞碟组织的优良作风、丰硕科研成果、全新的创造性思维辐射到整个社会,辐射到各种文化组织,对于人类文化建设和社会精神文明建设将产生有力影响。”
“只有外星人,才能把我们从世界末日中拯救出去!”他忽然振臂高呼。
当场就有很多同学表示要加入UFO研究会,哪怕做做外围志愿者的工作也好。有同学甚至声称,为了推动我国UFO研究事业的发展,放弃去M国留学。这时,他们像是忘掉世界末日了。
我和乞丐恰到好处来到,双胞胎一样出现在站台上,引起一阵轰动,同学们乐开了花,因为乞丐是他们原来的哲学老师。
大家捧着肚子笑个不止,许多人在地上翻来滚去。这不像世界末日还有五天就要到来的样子。我又怀疑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是不是在做梦。只有龙角老师一脸严肃。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我,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乞丐,一本正经说:
“年轻人,你见到了外星人?”
“是的,是的!”
“那么,把情况讲一讲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乞丐就把他看到的讲了一下。他是在一个地铁站台上遭遇外星人的。那是一些扛着玻璃罐子的奇怪小矮人。
“他们好像是从地下过来的。”他说。
“地下过来的?”龙角老师感到奇怪。
“是的。”
“那你怎么能肯定这些怪人是外星人?怎么确定他们不是M国人?”
这时,在场所有人的心跳声,都嘣嘣嘣放大了,在车厢里震荡,像演戏用的锣鼓铙钹一样。
“应该……就是外星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在大学教哲学课时,带领同学们看过好莱坞拍的外星人电影,有《星球大战》和《ET..》。”
“啊,了不起,你教着我国的哲学,却带领同学们看《星球大战》和《ET..》,是盗版的吗?”龙角老师激动地紧握住乞丐的手,“你说得不错,他们的确是外星人,是来拯救我们的啊!”
他原地九十度猛然转身,面红耳赤对大学生们说:“我们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暗无天日、随时就要毁灭的世界中,此时此刻,竟等来了外星人的救援!这不是我们一直渴望着的吗?是的,乞丐没有说谎,乞丐没有看错。我们正与一种陌生而伟大的文明发生接触,它与人类文明是如此不同。具体怎么不同还不清楚,比如外星人的存在需不需要依靠水?他们体内有没有蛋白质?他们长有几个胃几个肾?他们的身体是碳做的还是硅做的?他们写不写小说、写不写诗歌、演不演戏剧?……噢,不管怎样,他们都比我们高级!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渡过迢迢星河,不远亿万里来到地球,这意味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要发生!他们不仅动一根小指头就能阻止世界末日,而且还将为老百姓创造和谐幸福美好的新生活,国家的宇宙化进程也将因此大大提速!……我觉得啊,有了这一切,个人的那些困难——毕业即失业呀,买不起住房呀,上不起医院呀,领不到养老金呀,要靠在地铁里面乞讨才能活下去呀,又算什么呢?你们说对不对呀?”
人们的心跳像闹钟一样晃荡,汇聚成一股澎湃洪流。大家异口同声说:“对呀,对呀!”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龙角老师又掉头喝问。这回他面冲我,像是把我误认为乞丐了。这也难免。我跟那人长得如此相像。大学生们看着直乐。
“哦,外星人把我捉进了飞碟。”乞丐在一边说。
“什么?外星人对你做了什么?是传授你逃脱世界末日的方法吗?”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乞丐头痛似的,双手抱住脑袋。
这时,大家都饿了。龙角老师便带领年轻人,沿着地铁隧道寻找起食物来。为了在与外星人接触时保持良好的精神面貌,必须先把肚子填饱。
我问:“真是他们吗?”不知为什么,当乞丐把长得像发育不全的小孩似的外星人一五一十具体描述出来后,我反而有些失望。
龙角老师从垃圾箱中掏出一堆呕吐物般的土豆,激动地用一种鸟叫似的啸鸣音说:“就——是——他——们——”
他又说:“但他们不是从奥林匹斯山方向来的,而是从地下来的。他们也许太谦虚、太善良、太低调了,不欲令我们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真是有爱心的外星人啊。”
我觉得惭愧。我们不辞辛劳、冒着危险爬上山巅去迎接他们,他们却从地下悄悄来了。神一般的外星人是这种性格吗?他们的飞船难道跟地铁一样吗?
“他们的时空坐标大概与我们的不同。这可以用爱因斯坦相对论来解释。”龙角老师科学地进行分析。
“毕竟没有爽约啊……”我夸张地做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是直接降临在市中心哟!也就是说,单刀直入!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这回轮也轮到了。他们似乎放弃了农村包围城市战略——也许觉得那样太慢了,来不及在世界末日前展开拯救行动。分秒必争哦。”
原来,与外星人接触的案例,在我国相对来说还比较少,尤其大城市就更少了。这与世界先进水平有很大差距,反映出我国宇宙化进程的落后。UFO研究者搞不懂为什么外星人偏爱光顾乡村:不少案例表明,他们不打招呼就悄悄降落在农民家,把睡梦中的主人背扛起来,在猪叫声和犬吠声中强行起飞,一飞就飞上好几千公里,再把这位乡下人搁放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这本来可能是一番好意,但农民醒来后却张皇失措,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惹烦灰衣人,结果被收容了。所以,不像M国人,站在帝国大厦的楼顶就能一清二楚看到飞碟来来往往。这就是国情差异吧。但此番乞丐目击的外星人,却在S市的市中心活动——这或许象征着以全球观点来书写的世界史,要翻到新的一页。嗯,这不是后来居上并很荣耀的吗。已经不仅仅是末日拯救了……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难受起来。
龙角老师指出,这应该是一起在我国很罕见的第三类接触案,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说着他又从地下挖出一些土豆。
“嗯。”我死死盯着爬满蛆虫的土豆,那上面粘附了死人的碎骨烂肉,正滴淌出腐臭的黑水。
所谓第三类接触,就是说,人类目击者在着陆现场抵近观察时,受到了飞碟和外星人的物理影响,甚至被捉上飞碟。这个概念是从M国传来的。著名的好莱坞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就此拍了一部电影,叫《第三类接触》。影片中,外星人把人类带上飞碟,去到了天堂一般的地方。
龙角老师忽然大吼一声:“只要人人尽一份力,天就不会塌下来!”
他张开皮包骨头的两手并使劲挥舞。土豆都掉地上了。我心疼地俯身把它们捡起来,偷偷塞了一个在嘴里。
“年轻人,你马上去通知研究会的骨干会员吧。”说着,龙角老师用食指沾着口水,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份名单。
我很快通知到了UFO研究会的骨干会员。我们迅速组成了第三类接触事件调查小组。核心人物是:
龙角老师,男,六十五岁,UFO研究会会长,原S市科学院仓库保管员,失业,文化程度初中;
鹿牙老师,男,七十二岁,UFO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负责目击调查和资料搜集,原S市机械、动物和港口工程局职工,失业,文化程度初中;
跳猿老师,男,四十一岁,UFO研究会秘书长,原S市家庭规划和教养指导办公室职工,失业,文化程度初中;
麻雀老师,男,四十六岁,UFO研究会理论部部长,国家海洋大学S市分校第二校区学生宿舍清洁工,文化程度小学;
飞蛉老师,男,五十八岁,UFO研究会调查部部长,无业,文化程度小学。
至于我,虽然是新入会的,但由于介入了飞碟目击案,就迅速被提拔为骨干了。我虚度光阴二十四年,第一次受到社会的重视。对此我感到不适应。但无妨吧。重要的是,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五天,竟然迎来了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重大时刻。这比城市实验更有现实意义吧。
我们押着乞丐,令他带路,乘坐地铁,前往外星人及飞碟的着陆点。深受鼓舞的大学生们也跟去了。
我有时想到,这好像是在做一个打破宿命的努力。如果成功,就要把算命师测出的结论破坏掉了吗?这不就说明算命是一件不靠谱的事情吗?轨道呢?宇宙的精心安排就不算数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很悲凉。
在乞丐的带领下,我们这支队伍装扮成讨饭的,躲开灰衣人,来到一个站台。这其实是地铁十三号线英大马路站的利群杂货店,它的正式编号是七二一八号车厢。在乞丐指引下,龙角老师趴在地上找来找去,忽然手舞脚蹈起来。大学生也欢快地来回蹦跳。原来,发现了反常痕迹——像是乞丐所说的外星人留下的脚印。看样子他们真的是从地底爬上来的。
“果然如此呀!”龙角老师泪花闪烁,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时,同学们因为高兴,就跳起集体舞。他们觉得终于不用年纪轻轻就在世界末日来临时死去了,五天之后便可以到外星人的星球上去念宇宙大学了。这让我感到失望。
忽然,龙角老师朝我走来,一把揪住我,说:“年轻人,真得感谢你呀。”
“为什么?”我的喉肌一阵痉挛。
“是你,为着拯救人类,找到了外星人。我们可以战胜世界末日了,你这个功劳太大了!”龙角老师颤声说。他又伸出手,慈爱地把我的眼镜扶正,一字一句对我说:“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将要成为地球派驻外星球的大使呢?”
我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座美轮美奂、刷满绿漆的大使官邸,像个豪华公共厕所,矗立在外星球雄伟的环形山下,等待我的大驾光临。我的身体有些变硬。但我看了看在边上傻傻站着的乞丐,便犹豫了。龙角老师一定把我们弄混了。这位兄弟才是真正的外星大使吧。
见我发呆,龙角老师开导我:“你是一个清纯而优秀的好青年。你是少有的不说假话的年轻人。从你做的一系列事情看,你表现出了兢兢业业、不怕吃苦、顾全大局的品质。关键时刻,你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你为我国的UFO研究事业作出了特殊贡献,在这场挽救人类的命运决战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无论如何,你可不能死啊。接下来,我们就要与外星人一起,共创宇宙的美好未来了。这样吧,我把阿娇许配给你。”说着,当着其他几位老师的面,龙角老师紧紧拥抱了我。大学生们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
我感动得差点失禁。哦,我活了二十四岁,之前还没有人称我是一个“清纯而优秀的好青年”。我一直深以为自己肮脏卑劣。我未能活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小斧头打大铁钉岁月。我连自己的来历都不明不白,我也没有见过宇宙,更无钱买NASA船票,牙齿还被灰衣人打掉了……但是,现在,我真的会逃脱世界末日,继续活下去吗?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没有办法啊。但现实一些看,终于可以和一名女性相依为命了。虽然她不是小蛐老师,但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对我来说也是奢望。因此,为什么一定要跳下地铁撞死呢?撞死了不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撞死了不就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了吗?果然像是玩玩啊。幸亏听从算命师的建议,加入了一个组织。但我又看看乞丐,便脸发烧了。
这时沿着地铁轨道,密密麻麻的萤火虫又开始舞蹈,就像为人们诅咒或祈祷。一组机车缓慢驶来,无声无息,像冬眠后的出洞蛇。车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张没有血色的脸。全是饿死的儿童,一动不动,集体闭眼。萤火虫停落在他们锈迹斑斑的额头上。
忽然,一个瘦骨嶙峋、长相年轻的女人跳出地铁,气咻咻站在众人面前。原来是龙角太太,我未来的岳母。她比龙角老师要小二十岁。她叫道:“死老头子,我没病啊,我没病啊!你们去找外星人过好日子,不要把我落下哇!”
龙角老师一言不发瞅着女人,涨红脸,弯下身,趴在地上,狗一样喘起气来。这时,我的未婚妻阿娇也赶来了。她是龙角老师四十九岁时生的。她神气活现叉着腰,跟她妈妈站在一起,像姐妹花。在她面前,我害羞地低下头。
她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勾引大学生的,看谁有本事能把她带上NASA飞船。
阿娇责备似的扫我一眼,说:“你又来啦?是为了到火星上去过幸福生活那类不靠谱的事儿,而在跟我那走火入魔的爸爸讨价还价吗?还是先想想办法看怎么能坐上M国的飞船逃生吧。其余都是假的!外星人怎么可能降落到地铁站台上?……你们就不能走走门路吗?怎么也得为我的前途考虑一下吧!”
这时,同学们停下跳舞,纷纷围上阿娇,把土豆递给她。阿娇骄傲而得意地笑了,冲青年学生们一通挤眼。我感到无地自容,就抽身逃走了。在即将获得拯救的关键时刻,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当了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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